第六章 南方旅店1
南方旅店消失后,西樵镇上,再也看不见蓝瑛的身影了。那时一到黄昏,放学的孩子归来,叮铃铃的自行车,孩子的嬉笑声,小贩走街串巷的吆喝声,全都汇成了一道河,弯弯曲曲流进蓝瑛的耳朵里。蓝瑛穿梭在巷子里,自行车轮轧过石板路,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蓝瑛就是伴着这声音,一路心情愉快回家的。蓝瑛也上学,但早过了混在一群女生中间咀嚼秘密的年龄。她读高中,学校在西樵镇上偏远的郊区。蓝瑛上学,要早早起来,吃完早餐,收拾停当,再骑着自行车,沿着国道,走大约半个钟头,就到了。不管刮风下雨,蓝瑛从不迟到。她就像一株严守生物钟生长的植物。她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是旅店开张之后父亲送她的礼物。她总是穿着一件白色衬衣,灰蓝色的高腰长裙。她喜欢飞快地蹭几步,右脚灵活一跨,灰蓝色的裙子翻飞,风一样骑着凤凰牌吱呀吱呀地走了。那辆自行车在阳光下闪着光,蓝瑛的眸子,随着那闪光,一下子亮了。生生灭灭的日子里,白衬衣下面的身体日益饱满,眸子里也温润了起来,特别是当她看到镇西篮球场那个像鸟一样扑动的背影的时候,温润转而成了注视,骑自行车双腿却没命地往前乱踩。于是砰的一声摔倒了,裙子翻了一角,露出宽大的四角花内裤来,蓝瑛羞得一阵脸红,她掖好裙子,那个背影恰好就转了过来,笑得岔气。蓝瑛飞快爬起来,推着单车逃也似的走了。她又羞又怒,心里想,我再也不要看到他。春末的南方城市,熬了一个漫长的回南天。阳光普照,人就像裹在潮湿土壤的种子忽然冒了出来。蓝瑛看到,奢侈的阳光被那么多的人分割了,切碎了。竹竿上晾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酸腐味道,弥散开来,沁入鼻腔里。讨厌的回南天,衣服都沤臭了。蓝瑛跟母亲抱怨。那时,母亲正站在晒台上晾被单,他们家的被单,清一色,洁白如雪,偌大一个晒台,被那么多被单占满了,风一吹,哗啦啦,好像从天而降的裙裾飘扬。母亲一边忙,一边嘱咐蓝瑛:“给204房送个杯子,快。”蓝瑛还站在那里愣着,她的目光被一片被单吸住了。母亲提高了嗓子:“叫你呢,听到没有?”蓝瑛这才回过神,应了一声“哎”,便急匆匆跑下楼,在柜台底下的纸箱子里,找出一个玻璃杯,噔噔噔上楼了。吉他声适时响起,蓝瑛不用听就知道,弟弟又在练习什么新曲目了。那声音断断续续,蓝瑛听不清是什么歌,连缀不起来。蓝瑛母亲生的一对儿女,是结在树上的两只果子。孰重孰轻,旁人明了得很。谈起蓝瑛的这个弟弟,西樵镇的人都会说,他是个怪人。他出生那一天,如果不是医生使出比平时更大的力气拍他屁股,他就像哑巴,几乎发不出声。蓝瑛母亲好不容易盼来了儿子,却被他那嘤嘤如蚊叫的哭声搅得心烦。倒是父亲的兴奋溢于言表。简陋的产房里,那些和她同一天分娩的孕妇,也觉得蹊跷,不过没人敢胡乱说话。蓝瑛母亲那两道略带男子气的眉毛,横在一对圆目之上,活脱脱一个杀气腾腾的女菩萨——谁敢惹她?蓝瑛只记得,蓝恺从小就聪颖过人,学东西很快。蓝瑛以前的手工作业都是弟弟帮手做的。要知道,那时的蓝恺不过一个流着鼻涕还没上学的小屁孩儿呀。没想到,他长得那么快,远远超过了蓝母的想象,也超过了蓝瑛的想象。他的身体拔节,竹子一般,似乎蓄了那么久的势,只待吸够天地精华,就呼啦啦撑开来。现在的蓝恺,退去了一股稚气,在青黄不接的年纪,却已有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蓬勃野心。她轻轻叹了口气,手里的玻璃杯子泛着光,她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她早就对弟弟失去了耐心,不再仗着年长的优势对他指手画脚。她想起前阵子,放学后碰见弟弟和两个年轻人走在路上,一路上勾肩搭背的。蓝瑛一眼就认出弟弟了,他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平头,皮肤晒成小麦色。身边的两个,一个刘海遮住眼,一个穿宽大的喇叭裤,右手手臂上赫然文着一枚龙头刺青。他们走在大路上,和周边的一切格格不入,似乎不该出现在西樵镇上。蓝瑛心里一惊,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她下了自行车,推着来到他们面前。她的身子,像一堵瘦瘦的墙,截住了去路。那个刺青男“哟嗬”了一声,眼睛不老实地上下扫了扫蓝瑛。蓝瑛躲开他的目光,浑身不自在。蓝恺问:“你来干什么?”蓝瑛说:“我倒要问你在这干什么!”刺青男不清楚状况,看这眼前的女孩子那么冲,他吼了起来:“你谁啊你,挡住哥的路了!”蓝恺伸手拖住他,又带着妥协的语气对蓝瑛说:“姐,你回家吧,我还有事。”蓝瑛身体僵硬,双手握住车把手,好像倚着的不是自行车,而是一匹战马。她的鼻头酸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涌了上来。就连她也搞不懂,从什么时候起,姐弟俩的关系这么疏远了?好像不久前,蓝恺还是那个吸着鼻涕跟在她屁股后面哭哭啼啼的小男孩,怎么一下子,他变得这么陌生了?蓝瑛说:“你现在跟我回家。”“我不回,和你说了有事,别管我。”“你能有什么事呢?还不是一天到晚什么都没干!”“我学吉他!他们是我师傅!”师傅?蓝瑛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西樵镇什么时候有教吉他的师父傅了?这两个人一定是骗子。“警告你们,离我弟远点!”刺青男不屑地撇撇嘴,骂骂咧咧说:“教你弟吉他还是看得起他,不学就滚蛋,别在这里磨蹭。”蓝恺对这两个人的死忠态度,一目了然,他中毒了,被所谓的师傅身上那股玩音乐的痞子气击中了。蓝瑛看到他的哀求,写在脸上,他低声说:“别,师傅你别走啊,有话好好说。”而另一个年轻人呢,用手拨了拨刘海。蓝瑛看到他眉角有一块黑斑,刘海很快顺下去,黑斑也随之不见了。蓝瑛觉得,站在眼前的,是两个怪物。那天的事情无疾而终。两人僵持着,最后是蓝恺甩甩手,跟在那两个年轻人身后扬长而去。蓝瑛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她感到眼睛酸胀得厉害,一种无力感迅速袭上心头。她木讷地骑上车,用力蹬回家。一到家,就把发生的事,一股脑儿说给父母听。最后全家人出动,沿着西樵镇大大小小的街道一路找寻。父亲在镇上一间废弃的工厂厂房里找到了蓝恺。那处厂房毗邻公路,远离住宅区,按道理是玩音乐的绝佳场所,但在父亲眼里,那无疑是藏掖了邪恶的魔窟。他揪着蓝恺,硬是在几个年轻人的注视下,把蓝恺揪回家。父亲气得脖子上青筋暴露,他骂起来——“一天到晚玩什么吉他,还要不要读书了?!”蓝恺那一天也跟吃了火药一样,满嘴冒烟,他气冲冲顶回一句:“读书有什么用!”父亲动手打他了。他揪住儿子领口,朝他脸上扇了一巴掌。那一巴掌一定很用力,也很解气。蓝恺的自尊心被这一巴掌煽得火辣辣的,他“呸”了一口,拔腿往屋外跑。后来蓝瑛才知道,那两个衣着古怪的人,是从外地来的乐手,一路流浪一路靠在街边卖唱过活。也不知怎么的,就让蓝恺发现了,死活要跟着他们去流浪。那一天蓝恺跑出去之后,母亲担心他离家出走,就喊蓝瑛跟她出去找弟弟。蓝瑛起初不答应。她还在生气:“阿弟要走就走,关我什么事?”母亲眉头拧成一把,满脸愠色:“他是你弟!”蓝瑛气呼呼的:“那又怎样?”那眼神,分明透着一股厌烦。那场风波最后以双方互相妥协而了结。不出所料,他还是跑回了厂房。那块地方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把蓝恺吸过去,吸得牢牢的。蓝瑛看到他时,他正抱一把吉他在练习弹唱。那样子,陶醉得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音乐和他。在此之前,谁也没把他练吉他当回事,家里那把吉他,是叔叔淘汰下来的,虽然旧了点,好歹能派上用场。当时叔叔只教了一阵子,蓝恺连乐谱还不会看,没想到,他很快自己摸索着学会了,弹得有模有样。家人一开始没放心上,只觉得蓝恺能弹几首曲子,培养点兴趣爱好也未尝不好。谁知道,那从外面飘进来的魔鬼,附体在蓝恺身上——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那天,蓝瑛看到弟弟站在阴暗的厂房里。叔叔送的那把吉他被他抱着,和他的身体贴得那么近,蓝恺抱它,就像抱着心爱的姑娘。阳光照在厂房外的荒草上,把一半黑暗留给了空旷。蓝瑛觉得,她面对的不是一个真实的空间,那里藏了太多她不晓得的东西。蓝恺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她们。等到她和母亲走进,他才晃过神来,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跑,而是站在原地不动。他的目光,是尖锐的、防御的,整个人站成了一种对峙的姿势。其他乐手停了下来,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们心知肚明,没有谁上前劝说,也没有谁会去劝说。这是一种考验,蓝恺大概将这事当成了乐队对他的考验,家人和音乐,你选择哪边?蓝恺把吉他竖着放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抓着它。母亲的声音在颤抖,她说:“回家吧,回家再好好说。”蓝恺摇了摇头,那样子,好像决意要对着干:“你们不是不让我玩吉他吗,我偏要玩。”母亲又说:“那好,只要你不跟他们走,你弹吉他,没人拦你。”母亲的妥协在蓝恺看来很是出乎意料。他原来是期待着一场激烈的冲突的。他在这个家忍受了那么久,他不会读书,只会玩些在别人看来一无是处的东西,浪费生命浪费青春,在父母眼里,他远不如姐姐那么贴心,他是个累赘,既是累赘,为什么还要拖累别人呢?他多么希望母亲就这样破口大骂啊,最好给他一个和家人撕破脸皮的机会。他心中鼓荡着那么浓烈的激情,那种孤注一掷的热血烧得正旺,只要母亲开口骂他,诅咒他,他就有足够的理由来撇清关系,然后离开家,跟着流浪歌手浪迹天涯。想想看,那样该多棒啊!不读书,不工作,不用背负家庭的重负,弹吉他,玩音乐,像凯鲁亚克那群人一样,把生命燃烧在小说、诗歌和音乐中——永远在路上。可是母亲偏偏妥协了啊。她眼里的殷切,炽热如铁,令蓝恺无处躲藏。蓝恺抬起头,又看见站在一边的姐姐。她们的沉默,令他措手不及。他回过头去,和刺青男说了几句话。蓝瑛看到刺青男点了点头,蓝瑛不明白这点头意味着什么,是同意,还是某种暗号?黑暗潮湿的厂房里,那些堆积在一起的砖块、垃圾以及丛生的野草,好像也在沉默中点头致意。蓝瑛看着这场无声的交易,心里隐隐受了震动。她不明白,什么时候一个人的成长和选择,要以交易的形式来展开?那一刻她不再是一个姐姐了,因为弟弟的成长来得比她还要快。蓝恺玩音乐的事情,在那阵子闹得风风雨雨。西樵镇凡是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脑子不正常,因为西樵镇从来没有因为玩吉他而出名的人,从来没有。所以,他们一致觉得,这么荒废人生的事情,只有蓝家儿子才做得出,因为做得出,反而更添了他们对这桩事的负面评价。——那件事终究是过去了,但家中的和睦被打破,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们之间。蓝恺继续弹吉他,书读得越发不尽如人意,父母也没怎么管他,反而是蓝瑛,时不时会提醒他。她敲了敲204的房门。笃笃笃,三声,里头没反应。她提高嗓子问:“有人吗?杯子送来了。”顷刻之后,她听见拖鞋的声音,是那种慵懒的步子。她猜,房客应该是一个胖子。门开了,探出来一个圆圆的脑瓜。果真是个胖子。他的额头冒出一层油,眼睛小小的。是不是胖子眼睛都很小?蓝瑛暗想。蓝瑛重复道:“杯子送来了。”那个圆圆的脑瓜点了点,便伸手接过玻璃杯。蓝瑛瞥见他的手也是肉乎乎的,上面有褐色的疤。蓝瑛不记得这个客人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她应该对每个客人都有印象才是。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放学回家,她除了做家务,还会不时照看一下旅店的生意。那本红色的账本沾了油,摸起来黏腻腻的,蓝瑛知道,母亲做完饭一定又忘了洗手。柜台是一张简陋的桌子,是父亲找了西樵镇的木工做的,上了油漆,但做好不久,里面就生出木蠹。它们不知怎么侵进去的,安静的夜里,啃噬木头的声音甚是刺耳,好像它们啃的不是木头,而是骨肉。蓝瑛怕极了这种声音。半夜起来解手,她用脚踢一踢柜台,叫声就戛然而止,待她重新躺下,可恶的声音又响起。旅店是那种简陋的家庭旅馆,共两层,底层是蓝瑛一家人的起居室,二楼用作客房,蓝瑛上高中后,父母把二楼靠北的一间腾给蓝瑛当房间。那时,西樵镇的建筑大多是平房。初中时,蓝瑛听班里的女生说,她们都希望有自己一间房,那样就不用和家人挤一起睡觉了。那个来了的话,很麻烦的。对她们的话,蓝瑛深有体会,家里还是平房的日子,对她来说,是一场不太愉快的梦。除了空间的狭小,更多的,是因为身体里周期性涌动的血液给她带来的难堪。她的成长,是和居住的屋子相依为命的。屋子的变化有多大,她的生命便有多长。现在的蓝瑛非常喜欢改建后的房子。家里经济状况虽然一般,不过好歹有一处安稳的所在是属于她的。她上学,放学,温习功课,在家做家务,闲了便躲在房间里读小说。对她来说,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生活的底色原本就是质朴的。她明白这个道理,若说有什么变化的,大概是她日益内敛的性情,许多想法和念头,只能说给自己听。蓝瑛想不通,为什么她越来越羞于敞开内心?三年前,父亲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那天父亲兴奋地说:“我决定了,我们要开一家旅店。”那年蓝瑛十五岁,她正扒着饭,忽然听见父亲说了这么一句。母亲一开始是反对的,她说:“我们上哪找那么多钱?”父亲说:“借!一定有办法的。”言简意赅,信心满满的。蓝瑛看到,父亲的眼睛是明亮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了。父亲一直努力养家,但日子从没有好起来过。蓝瑛父亲说话中气十足,尽管生活捉襟见肘,但他从来不曾失去威严。蓝瑛怕他,也崇拜他。那种夹杂了敬畏的情感,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一直隐隐缠绕。有时蓝瑛也会想,为什么别人的父亲那么会挣钱,就她父亲一直没出息?可是自从旅店开张之后,蓝瑛就再也没有那种念头了。父亲借来的钱一年内就还清了。蓝瑛有了自己一间房,尽管很小,但好歹,是她自己的。她家是西樵镇第一间家庭旅店,这是蓝瑛引以为豪的。同学问她:“别人的旅店都没生意,怎么就你家开得起来?”蓝瑛默然微笑,不知该如何回答。后来她问父亲,父亲很是得意:“生财有道,生财有道啊。”蓝瑛看到他头上长了白发,她很想伸手替他拔掉。管他呢,反正这家旅店养活了他们,旅店,也是她赖以存活的家。她觉得,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家了。1989年春天,如果把时间往回拨几年,你就会看到,周边的气氛正在悄悄发生变化:人们穿的衣服款式多了,颜色丰富了,年轻男女的发型也不再简单划一。外在的事物是应景的,就像严格遵照季节变化而缓慢生长的植物。沉闷的空气让什么给震了一下,于是一股舒心惬意的味道弥散开来。在遥远的西樵镇,这种变化来得并不如外界那么剧烈,但是西樵镇的人都知道,生活起了变化,正一步步朝着更好的方向。尽管步子迈得很小很轻,迈得小心翼翼,不过总比原地不动强。有的人闻到了钱的味道,于是开商铺、承包田地,但有更多的人,选择奔赴更繁华的城市去“淘金”。蓝瑛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对她来说,周围的所谓变化,是她不用像父母一样,十七八岁的年龄还要背《毛主席语录》。现在的她有了一间自己的房间。只要用功读书,她就有机会上大学。对她来说,上一辈的时代远去了,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走了。那时她还是小孩,许多记忆还停留在孩童稚嫩的感官中,那些激愤人心的口号,振臂高呼的人群,早已变成模糊黯淡的碎片,铺衬在时光的底部。筹备旅店那阵子,父亲四处借钱,跑得饭都顾不上吃,磨破了嘴皮子,终于凑了一笔钱。工地边设了一个神龛,动工那天,蜡烛和香都是蓝瑛点上的。父亲把临近两间屋的地盘下来,这样一来,就有足够的地方建旅店了。她看着旧屋的墙壁被推倒,新的砖块砌起来。铺木板、架钢筋,然后下面的木杆,树木一样拔地而起,撑起了用来浇筑水泥的隔板。浇筑水泥那几天,母亲一直念念叨叨,生怕下雨毁了浇板的工程。请来的建筑工一个个都被晒得黑黑的,他们搅拌水泥和沙石,十分卖力。一个驼背女人用塑胶桶提水泥,蓝瑛看到她的驼背,在丛林一样的木杆间穿梭。父亲和弟弟也捋起袖子干活。多了两个劳动力,就可以少花点工钱。蓝瑛知道,再过不久,这个空空的外壳会变成新家,到时,一切都会焕然一新。她的生活,也要变成新的了。房子里间没有翻修,床和做饭的工具都搬进去了,一日三餐勉强还能应付,洗澡的话就只能到邻居家凑合一下。不过这都是暂时的事,熬一下就过去了。对蓝瑛一家来说,这个浩大的工程,是一项冒险的投资。尽管看不到旅店开张之后生意如何,但他们已经早早计划旅店今后的布置了。父亲说:“房间不用大,但要干净,设施绝对要齐全,客人才放心。”母亲点点头:“对对对,床单和枕头订了,房子起好就能送来。”蓝瑛说:“那我放学回来就负责记账,我会用算盘呢!”蓝恺说:“你们把活都包了,那我做什么?”母亲就说:“你呀,负责抓小偷!”父亲附和道:“这个注意好!”于是一家人都笑了。蓝瑛记得清清楚楚,那种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期盼,带着躁动不安的气息,在她身体里面涌动着。她想,开张那一天,她要穿得好看一点。圆头房客关上房门了,也把蓝瑛那些断断续续的回忆拦在门外。蓝瑛穿过走廊,就能看到自己那间房了,它是盘踞在蓝瑛幻想里的真实载体,是一个秘密的所在,和房子融为一体,又葆有独立性。现在,它就在自己眼前了,粉刷一新的墙被长年累月的雨水浸湿了,墙面上留下斑驳的黑色印痕,不过丝毫不影响它的外观。它看起来,还是崭新的。蓝瑛细细地布置房间,墙上贴了她喜欢的邓丽君。这张海报,是叔叔带给她的。在她眼里,这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叔叔,总能撕开一片狭小的天空,让外面的阳光透进来。她的同学不爱听邓丽君,他们喜欢的,是张国荣、梅艳芳,只有蓝瑛,还那么固执地迷恋邓丽君。除了海报,房间里还有一面嵌了塑料外壳的镜子,可以折叠再立起来的。蓝瑛喜欢照镜子,镜子里的那个她,有一张好看的脸,青眉黛目,还有一头又密又黑的秀发。她的梳子、裙子,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都是她珍藏的宝贝。她躲在里面看小说,这里成了她的花园。所有青春期的躁动、幻想以及秘密,都埋在这里了。谁说读再多的书也没用呢?那些只有在书里才能得到的东西,她们这辈子也得不到。蓝瑛发誓,要好好考大学,到外面去,她不想窝在镇上了,她不能像镇上其他女孩子那样庸庸碌碌地过日子。她要飞,她要像一只小鸟一样,飞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蓝瑛喜欢她家的阳台,这里是除了房间之外她最喜欢的地方,她喜欢黄昏时站在阳台,发发呆,享受独处的清净。阳台连着二楼走廊,走廊呈L形,一边有四间客房,再拐过另一边,还有四间。从蓝瑛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大半个西樵镇的景色,高低起伏的旧楼、黑色的房瓦、屋顶上长的青苔、街道上担着担子吆喝的小贩,还有来来往往的自行车,自行车的响铃声错落有致。旅店四周有一圈围墙,旧年她提议种点植物,一来美观,二来可以遮阴,两全其美。一个春秋过后,美人蕉、木瓜,还有海棠、月季,都长起来了。现在望下去,深绿色的芭蕉叶,阔大、厚实,在地上投下一小块绿荫,而木瓜呢,越蹿越高,长势良好。再过阵子,木瓜熟了,空气中就会飘来一股香甜的味道。再往高处,是母亲晾在楼顶晒台上的各种物什:薯粉、虾干、柑皮等,它们被盛放在浑圆的竹筛子里,和低处的植物遥相呼应。这样的景象,如果不细细观察,是体会不到那种浓郁的市井味的。蓝瑛站在阳台上,眺望着小镇西边的群山,它们连成一片,伫成一道暗影,视线再往下移,可以看到一条笔直的铁轨,它成了切割空间的直线。蓝瑛看得着迷,完全没有注意到,落日已经变成一只浑圆的鸡蛋,正一点一点往下坠。蓝瑛盯着那片玫瑰色的天空,不知怎的,内心一片空落。这年五月,西樵中学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运动会。蓝瑛原本没打算参加,但经不起体育委员一番软磨硬泡,最后稀里糊涂地报了跳高。为了练好跳高,她特地去请教体育老师,真枪实弹操练几次,总算掌握了基本的技巧。蓝恺知道蓝瑛要参加跳高比赛,无条件借她一套运动服。“好好跳,不然别回来见我。”蓝恺一边捣鼓家里那台老式收音机,一边说。蓝瑛撇撇嘴,将晾好的运动服从衣架上取下来,回了一句:“先管好你自己!”5月4日那天,西樵中学很是热闹。蓝瑛一看到学校里那么多人,心里就开始紧张。早上起床时她肚子痛,上了一趟厕所,去学校的路上,肚子一直咕咕叫,不过她倒不怎么在意,放好自行车就直奔操场。离比赛开始还有十来分钟。女子跳高组被安排在沙坑边上签到。蓝瑛穿着弟弟的运动服排在队伍后面,衣服宽是宽了些,好歹还能凑合着穿。风吹着她的马尾辫,蓝瑛看到自己的身影投在地上。沙坑上横起的跳杆,让她隐隐不安。她有种不好的预兆,觉得今天的比赛会搞砸——她总是这样,底气不足,所以常常害怕。蓝瑛捂着肚子,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告诫自己,争气呀,一定不能半途而废,再怎么说也要熬到比赛结束才行。念到她了,她慢慢走过去,提起笔,签下名字。表格上歪歪斜斜的字,在阳光下泛着光。蓝瑛先在场边做热身。她表面上很平静,心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看着那根竹子做的杆,越来越没自信,觉得跨过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体育委员跑到蓝瑛身边,气喘吁吁的:“来给你打气的,加油哇!”蓝瑛露出一个微笑,自嘲道:“跳不过去可别笑我呀。”体育委员穿了一双又脏又旧的回力鞋,看样子他也是要参加比赛的。他安慰蓝瑛说:“要有自信,相信你没问题的。”蓝瑛点点头说:“谢谢。”蓝瑛看着前面的女生,有的轻轻松松就跳过去了,有的卯足了劲,擦过杆子,杆子摇晃了一下,没掉下来。她看得心里一阵发紧。终于轮到她了,她往后退几步,估算一下距离。五月的阳光照着她年轻的身体,她半眯起眼,深呼一口气,抬腿,往前跑。风从耳边呼呼吹过。就要到了。近了,她用力一蹬,身体往上提,那一瞬间,轻飘飘的,像被什么推了一把。她的心就要从胸口蹦出来了。身体首先过去了,不料脚搁到杆子上。她只觉眼前一黑,满世界的嘈杂和狂乱的心跳声混成一块。身体里的空气像抽空了,她重重跌了下来。围观的同学发出惊呼。失去知觉的那一刻,蓝瑛看到了头顶蓝得耀眼的天。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身体底下涌了出来——在这个公开的,令人难堪的场合。再次醒来时,蓝瑛发现自己正躺在校医室里。白色的被单,简陋的病床,裤子里好像垫了什么东西,鼓鼓的。她下意识伸手护住下体,脸颊一片绯红。女医生来了,她问蓝瑛感觉好点了吗,以后来月事别做剧烈运动。这时,一张黝黑的脸从门口探进来,问道:“医生,能进来吗?”女医生点点头,那个人便大步跨了进来。他的身子遮住了半边的阳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右边眉角有块指甲大的疤,这让他看起来不太友善。蓝瑛觉得这人很眼熟,在哪里见过,一看到他那张脸,蓝瑛的眼神便满是警觉,生怕被冒犯了。医生说:“还不快谢谢人家,是他背你来的。”医生的话音刚落,蓝瑛的脑子便“嘭”的一声炸开了——背来的?她心里一紧,轻咬着唇,把被单攥得紧紧的。那个男生眉毛很黑,个头高大,肩上挎了个绿色的帆布包,他喘着气,好像跑了很远的路。看蓝瑛时,他的眼里透着殷切。蓝瑛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了:这不是那天篮球场那个男的吗?想到这里,她心里一阵愠怒。他说:“你刚才晕倒了。”“我知道。”蓝瑛的声音冷冷的。他似乎没认出蓝瑛来,又或者认出了,假装不认识?蓝瑛心里千回百转,又不好说出来。正想着,那个男生说:“你没事就好,这个,给你……”说完,他把一包装在纸袋里的东西放到床边,诺诺地说:“城里人来月事了都用这个。”说完,他迅速把手往回抽,好像那是块烫手的山芋。蓝瑛一听,整张脸黑了下来,她身子僵住了,恨不得挖个洞跳进去,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个时候来?这时女医生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没事就赶紧回家,我要下班了。”蓝瑛克制着,说:“我这样子怎么回家?”他凑上来,半弯着腰:“要不载你回去吧?你这样子……不方便。”说罢,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件的确良衬衣递给蓝瑛。蓝瑛抬起眼瞪了他一眼,他没有回避,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中间隔着一层很薄很薄的东西。蓝瑛很快地将目光收回,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受这个建议,他就把衬衣塞到她手里了。蓝瑛有些气急败坏地想,真不知他这个人怎么了,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但她心里虽然这么想,最后还是没有拒绝。她接过衬衣,迅速围在胯上。他于是知趣地转过身体,不看她。“好了。”她说,“走吧。”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校医室。蓝瑛一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就开始后悔了,她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好像身体的秘密被人窥见了,摊在日光下,无处可逃。她犹豫者要不要下车走路回家。这时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男生的声音很响亮,风有点大,把他的话吹散了。蓝瑛坐在后座上,一直低着头,生怕路上遇到什么熟人。见蓝瑛没回答,他先自报家门:“我叫赵嘉轩,嘉庆的嘉,轩辕的轩。”蓝瑛心想,才不管你叫什么呢,上次取笑我,这次又来帮我,鬼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她又觉得不理人家,显得很不礼貌,于是说:“我叫蓝瑛,王字旁那个英。”太阳照得蓝瑛睁不开眼,她的手紧紧抓着车座铁杆。赵嘉轩骑得很慢。他上身穿一件背心,皮肤粗糙,肩胛骨露出来,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蓝瑛还是第一次坐男孩子的车,的确良衬衣围在她胯上,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好像裙子啊,蓝瑛想。赵嘉轩问蓝瑛:“你家怎么走?”蓝瑛说:“大池边,你骑到大池边就行了。”事实上,蓝瑛家离大池边还远着呢,她是怕在家门口会被家人撞见,怕他们问三问四才这么说的。与此同时,她心里又很矛盾,有什么好怕的呢?看见就看见呗,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车子行进在西樵镇的大路上,砂石磕碰着轮胎,蓝瑛的身体轻微摇晃,她抬头悄悄看了一眼,他的肩很宽,整个背部像一堵沉默的墙。赵嘉轩把车停了下来。“到了。”他说。蓝瑛扶着车后座慢慢下来。这时她傻眼了,这哪里是什么大池边啊,分明就是她家!她转过头,又羞又恼地看着赵嘉轩。“我不是说了大池边停的吗?”赵嘉轩不怀好意地笑笑:“这不就是你家吗?”他的眼神不但没有躲闪,反而透着一股得意!蓝瑛差点气疯了,她不想再浪费口舌,呼呼扯下胯上的衬衣,再揉成一团,塞给他,接着逃也似的冲回了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跑上楼,脚步啪嗒啪嗒地踩在楼梯上,掩盖了狂乱的心跳声。母亲看到她,喝了句:“跑那么快干吗!快洗了手来吃饭。”蓝瑛假装没听见,把房间门一关,差点跌坐在地上。那个男的,那个赵嘉轩,他怎么会出现在学校里?看样子他不大像学生,怎么说呢,他那张脸,比平时见的那些男生都要更成熟。天哪,他怎么能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难道他故意拐弯抹角地在提醒我,其实他早就认得我了?那次篮球场边摔倒的事,他一直都记得?想到这里,蓝瑛狠狠地低声骂了句:“流氓!”可是,为什么骂他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厌恶,反而有点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