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许媛媛
那天和陈天玺告别后,我就回文化站去了。纷至沓来的回忆裹挟在现实的碎片中,层层叠叠的,把原本应该是空白的时间塞满了。一路上我都在想着陈天玺说的话、他那张哀伤的脸,以及诉说起刘素彩时的语气,那些往事的细节,经由陈天玺的讲述,全都死灰复燃了,而我就在这纷飞的火光中,忽然照见了自己残缺的内里。我回去的时候刚好碰到小许,上了几步楼梯之后,我突然想起有话要问她,于是又返回楼下叫住了她。“小许……”我没想好怎么和她开口,她回过头来,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小许,我有事要问你。”她这才站定了,等我开口。我掖了掖背上的书包说:“我想问你有关刘素彩的事。”听到“刘素彩”三个字,小许的脸色立马变了,她的反应还是那样:“没什么好说的。”我有些着急,抢白道:“陈天玺今天都告诉我了……你们是认识的。”一开始我还担心,这样直接拆穿她会令她很难堪,但她好像早就意料到了我会这么问她,她的脸上浮动着一种非常微妙的神色。我猜,不用我开口,她就会主动说下去。果然,她径自朝办公室里走进去,我想都没想,跟在她后面。我还是第一次进小许的办公室。第一天来到清平镇,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并没有仔细看。这间办公室,偏居一隅,不大,但布置得还算整洁。向南的那扇窗,窗台上摆了一个小盆栽,不清楚是什么植物,绿得耀眼。头顶的老旧风扇嘎吱嘎吱地转动,让我想起我所在的那栋报社大楼。小许拉了一把藤椅,搁在办公桌旁边,示意我坐下。我和她面对面,她看我时,眼神没躲闪,好像预料到这一天终究会到来。我先开口:“还是叫你许媛媛吧。”“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随你。”她拿起一支指甲钳,一边说话一边剪指甲,时不时抬起头来看我。那把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指甲钳,咔嚓一声,把她长长的指甲剪断。我觉得有必要把这几日的疑虑告诉她,我问她:“你和刘素彩什么时候认识的?”她并没有看我,而是悠悠地回答:“初中吧,我们一个学校的。”“那你和她熟吗?”她摇摇头说:“不熟。”“给我讲讲她的事吧。”她搁下指甲钳,把坐姿调整了一下,正对着我说:“你就那么肯定我会告诉你?”她的回答带着挑衅的意味,我故意笑起来:“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说。”“要是我不说呢?”她嘴上虽然这么说着,眼神却没有半点戏谑的意思。我知道她这是在故意吊我胃口。我迫不及待想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来,想了一下,便说:“对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没必要这么在意吧……”我的话大概击中了她某处敏感的神经吧,她放下指甲钳,眉目低垂着,似乎在思考什么。办公室顿时陷入到一种沉默的氛围当中。这时我才仔细地打量起许媛媛来。她和我第一天见到的时候不太一样了。我注意到她脸上有很淡的雀斑,不仔细看的话,还真发现不了;不过这些淡淡的雀斑并不影响她的整体形象,反而使得那张原本平淡的脸生动起来。“好吧,那你想听哪些事?”“没关系,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嗯,那我开始了——不知道你听过这句话没有,人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总会心存幻想,甚至忌妒。其实我们镇上那些认识刘素彩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和她保持距离的。你很好奇对吧?刘素彩又不会吃人,我们怎么会怕她?其实也不是怕她,主要是……怎么说呢,她长得太好看了,女孩子都是小肚鸡肠的,一旦身边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其他人就会暗一些。这个道理,我从小就明白了。”说到这里,她拿起办公桌上的一罐木糖醇,打开塑料罐,丢了一颗进嘴里,又递过来,问我要不要。我摇摇头,她就把木糖醇盖子盖上,放回原位,继续说下去。“初中有一年元旦汇演,我们年级有女生组了队,跳舞,我本来兴冲冲要去参加的,但是一到排练的地方,看到刘素彩在那里,我就不想过去了。后来她主动跑到我面前,一脸微笑跟我打招呼。没办法,她就是那种人,不管你对她有什么看法,她都不会理会。她只要对你笑,你就不忍心伤害她了。那次跳舞,算是我第一次跟她接触吧。后来想一想,她也没有大家说的那么高傲呀!可能是我看走眼了。不过那次汇演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她是个很虚荣的人。”说到“虚荣”两个字,许媛媛加重了语气,就好像刘素彩天生就是这两个字的化身。我一边听许媛媛说着,一边在脑海里描摹拼凑这些旧日时光的轮廓,试图将以前的刘素彩和现在的她对应起来。暂且不论她说的这些是否属实,光是她从自身角度提供的这些,就足以让人琢磨了。许媛媛是个女孩子,她看到的刘素彩,到底还是和陈天玺看到的不一样的。在陈天玺看来,刘素彩什么都好,什么都让他痴迷,但是在许媛媛这里,刘素彩也只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女生,只不过样貌出众,所以才在众多普通的女生中脱颖而出。女孩子之间那种微妙的钩心斗角、忌妒、猜疑,甚至是落井下石,这些都是在填补我难以企及的那片空白。那张我想要绘制的关于刘素彩的画像,大概会在这不断的填补中逐渐明晰起来。许媛媛自嘲地说:“不过话说回来,谁不虚荣呢?那次汇演是要评名次的。我记得当时我们跳的是孙悦的《大家一起来》,我们那年代不都喜欢这种‘劲歌’嘛!所以我们就模仿这首歌的MV,自己排练。汇演那天我们上场的时候台下的人都沸腾了。特别是那些男生,一个个看得眼睛都呆了——当然,他们的眼光主要集中在刘素彩身上——她是领舞嘛,理所当然的。我想说的是,汇演过后,评委要现场评奖的。我们舞队一群女生一开始都以为我们一定能拿一等奖。但是结果公布,大家都傻眼了,我们只拿了个优秀奖!”说了这么多,许媛媛还是没说到重点,我还是不知道刘素彩为什么“虚荣”。我问她:“然后呢?”许媛媛像沉浸在回忆之中,大概那些已经远去的时光让她感慨万分吧。她抬起眼来看我:“那天刘素彩上台领奖,一下来竟然当着我们的面把奖状撕了!当时学校领导都在啊,大家都看到了。舞队里有人看不过去,说了她几句,就被她顶了回来。我不太记得当时她说什么了,反正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然后我们一群女生都火了,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评她。最后她冷笑起来,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话。”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仔细回忆那一句话具体是什么。“那天她说:‘你们都是一群井底之蛙,没出息!’——所以你可以想象,大家听到这句话之后是什么感觉,反正从那以后,很多人就开始疏远她了。你也知道的,学生时代就这么奇怪,很多小圈子,互相排挤,不过大概这么多圈子里,刘素彩是唯一一个受到大家集体排挤的人。我和她直到高中还是一个学校,但也只是见了面点个头打声招呼,基本就没什么交集了,所以我才会和你说,我和她不熟。”听许媛媛不厌其烦地说了这么多,我顶多只能在写报道的时候,在涉及刘素彩成长历程的那部分添上一句“颇有才艺”罢了。许媛媛话匣子一旦打开了,就喋喋不休。她是典型的小镇长大的女生,再小的问题都能揪着不放。对刘素彩撕掉奖状这件事,她特别在乎,她来来回回地说着,只为了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刘素彩是一个非常“虚荣”的人。许媛媛和陈天玺对刘素彩持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这些看法就像镜子的正反面,一面照出她的好,一面照出她的不好。我一边听许媛媛说,一边在笔记本上作笔录。我打算把问题引向我更关注的地方,我问她:“刘素彩自杀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许媛媛轻蔑地笑了一下,那种笑,很微妙,让我一度以为她是个冷漠的人。不管怎么说,刘素彩好歹也是她接触过的人。在她的感官记忆里——如果真有感官记忆的话——刘素彩并非一个符号或是一个陌生的姓名,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许媛媛曾与之活在同一时空中的人。她怎么可能对她的死无动于衷呢?我看到微笑在她脸上闪现了一下,随后就消失了。她抬起眼来,越过我,然后投向一个虚无的焦点。我在她眼中看不到任何具有实质的情感,只听得她低低地说:“她真行啊,人一走,就把和她有关的人拉进来了,不管喜欢她的,还是不喜欢她的,都拉进来了。”她的话透着不怀好意,可是,她为什么会对刘素彩“不怀好意”?“所以那天在饭桌上我问你的时候,你才故意回避对吧?”“嗯,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你,而且也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对吗?可是你刚才又说,‘她把和她有关的人拉进来了’。”“我是这么说的,不代表一定要和你掏心掏肺地说她的事。”“可你已经说了不少了……”“是啊,我是说了很多,但我真的不喜欢她,特别是听到她自杀之后。”说到这里,许媛媛停了下来,她从放在办公桌上的卷纸桶里抽出一截纸巾,把嘴里嚼的木糖醇吐在里面,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做完这一系动作,她才恢复到刚才的对话状态里,想了一下说:“不管怎样,死了只会给人添麻烦。”看样子她打算就此停止话题,不再继续谈刘素彩了。她抿了抿嘴,润了润两片薄薄的唇,然后问我:“你呢,今天和陈天玺聊了什么?”我于是将我和陈天玺谈过的那些话复述给她听:包括陈天玺怎么喜欢刘素彩,怎么上了大学还是对她念念不忘,怎么因为她的死而陷入沉痛……我讲得很慢,生怕漏掉什么细节。我以为许媛媛会听得很不耐烦,但是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到她的眉头微微皱着,若有所思地说:“唉,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傻。”见我没接话,许媛媛兀自说起来:“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是人都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刘素彩。其实刘素彩是知道的,她只是不挑破而已。你知道陈天玺这个人吧,胆子小,怕被拒绝,所以就一直在背后默默地喜欢她。我们读书那阵子都知道的,有时大家就拿他说笑,他是老实人,被人一说就脸红,他越脸红,我们就越添油加醋……”“直到有一次,刘素彩当着我们的面说:‘你们别看他老实就欺负他!’当时陈天玺听了这句话一定感动得一塌糊涂吧,毕竟心爱的女生为他撑腰嘛!后来他们两个人走得还蛮近的,特别是高三那年,刘素彩一有学习上的问题就请教他。班里的男生大概都忌妒死了吧,不过那时大家都忙着复习,也没什么心思拿他们开玩笑了。”我问她:“那你……怎么会来这里上班的?”她自嘲说:“没考上大学嘛……”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这么说来她也工作好几年了吧?不过从她的穿着打扮和言行举止来看,她并不像一个已经工作了那么久的人,倒像是刚毕业走出校园的学生妹。我说:“陈天玺现在的情况挺糟糕的,人看着像是都瘦了一圈。”我的话并没有对许媛媛造成太大的触动,她这个人有点奇怪,不管对谁都是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偶尔才探出头来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相较之下,我这个局外人倒显得比她还要当一回事,我在心里自嘲:周岐山你这是怎么了?许媛媛叹了口气:“陈天玺估计很久都走不出来吧,没办法,他给刘素彩迷住了。你知道吧,我们读书时好多男生喜欢她,奇怪的是那些男生她一个也看不上,我们女生就在背后讨论她,说她太清高了,肯定是在外面交了个男朋友……”听到这里,我想起陈天玺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我问许媛媛:“那现在呢,她大学应该有男朋友吧?她自杀会不会是因为感情上的事?”“自杀”两个字引起的反应绝对超乎了我的预期,她将信将疑地望着我,好像在认真思考我提出来的问题。随后,她否定了“因为感情上的事”这个说法:“谈没谈我就不知道了——估计谈过吧,都上大学了,不谈就奇怪了,不过她为什么突然自杀,对不起,我还真说不上来……”“我在她家见过她照片,长得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可惜了。”许媛媛用一种老生常谈的腔调说:“这就是古人说的‘红颜薄命’吧,其实她又何必自杀呢,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还没大学毕业呢,以后日子怎么好还不知道呢,真傻……”“真傻”——这就是许媛媛对刘素彩的盖棺定论了?原来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她的一生真的能用一两个简单的词语来概括。刘素彩生前的“颇具才艺”“虚荣”“清高”,这些从侧面勾勒她性格状貌的词汇,现在已经暗淡无光了。它们被一个更加简洁有力的词语取代了,一旦脱离了具体的描述对象,这些鲜活的形容就永远地丧失了生命力。我问许媛媛:“这几天你和陈天玺接触过吧,他跟你说过什么重要的事没有?”许媛媛狐疑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视线转向其他地方,诺诺地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吧,我就看他精神不太好,像是病了,安慰了他几句。”“他这样子确实很让人担心。”说完这句话,我突然被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我的心怦怦怦地跳动起来,陈天玺那张沮丧的、悲伤的脸浮了上来,他谈论刘素彩时那种几近病态的语气,他那飘浮在一片虚无之中的眼神……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许媛媛觉察到了我的变化,她急忙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我从惊甫未定中清醒过来。许媛媛的目光直直地朝向我,她知道我在想什么,随即,她脸上的表情也僵硬了。我们都意识到,自己踏入到一个从未涉足过的灰暗地带,那里有一道光从苍穹之中投射下来。她的眼睛睁得好大:“你该不会以为是陈天玺杀了她吧?”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告诉她:“刚才吓到了。”“我觉得不可能,陈天玺那么喜欢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再说,事发那天,他人在学校,还没回来,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你怎么知道?”“那天我看到他了,他一回来就跟我要你的手机号码,当时我也没想什么,就告诉他了。”我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暗暗地在心里消化刚才的疑虑,但疑虑就像种子,一旦落入到温润潮湿的土壤,便迅速地生根发芽。我反复琢磨着,如果陈天玺真的杀了人,他怎么还能如此镇定地出现在我面前,絮絮叨叨地给我讲故事?他不是应该保持沉默吗?更何况,刘素彩是他那么在乎那么喜欢的一个人,他怎么下得了手?可是话又说回来,刘素彩的家人打死也不相信她是自杀的,这种小概率事件不可能发生在他们这家人身上,这个又如何解释?他们坚持要警方彻查,直到这件事水落石出为止。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所有证据和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果,那就是——刘素彩死于自杀。所以,陈天玺怎么可能是凶手呢?他怎么会杀了刘素彩呢?我和许媛媛各怀心事,刚才那一番推测让我们笼罩在压抑的氛围中。片刻的沉默过后,我想起陈天玺和我说的有关他大学恋爱的事,我想,何不借此机会给许媛媛细细地说一下呢?许媛媛听我说完,她眉眼里都是笑意:“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花心呀!”我说:“这个不算花心吧,人总是要去经历的,我想他谈恋爱,大概也在弥补先前的遗憾,你说是吗?”她愤愤不平起来:“你们男人都一个样,喜欢互相包庇,喜欢把花心当成痴情,别以为我不懂。”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傻笑起来。许媛媛竟也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在“保持距离”和“靠近一步”之间游移不定,这样一种关系,在这个时候得到了微妙的转换。如此一来,这番对话就有点像老朋友之间的插科打诨了。不一样的是,我们谈论的话题围绕着一个死去的女生,而非自己。许媛媛起身,走到饮水机前替我倒了一杯水,我接过一次性纸杯,喝了一口。我向许媛媛说起这次采访任务,我说:“其实本来轮不到我来采访的,同事请了产假,所以上头就派我来了。”她忽然好奇起来:“你们报社还招不招人呀?”她的语气大有讨好的意味,我看着她脸上的天真和期待,片刻之后,我搪塞道:“这个也要看报社每年的人事变动嘛,说不清楚的。”许媛媛的眼神随之黯淡下去:“如果高考能再来一次的话,我就不信考不上。”她说得那么笃定,好像真的有一次机会可以让她改变命运。“人生很多事是无法重来的。”我说。她挑起眉毛,“这么说你就是看不起我咯。”我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人生没法假设,接受你能接受的,再改变你能改变的,你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她朝我吐吐舌头,“好个屁咧,天天困在这里,做一些无聊的工作,一天过一天,一晃几年就过去了,现在爸妈都催我嫁人。唉……烦死了,烦死了。”我没有接她的话,忽然想起什么,我打算把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我把剩下一半的水喝光,然后将空纸杯放到办公桌上,我看了一眼头顶的吊扇,吊扇呼呼地吹着,我手里的水杯晃了一下,又停稳了,我这才把视线从那里收回来。我提的问题是:“如果换成你,你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自杀?我的意思是,什么可以让你抛弃一切,包括家人、情人、朋友……”也许我这么问她太突兀,也太冒昧了,许媛媛前一秒还沉浸在抱怨工作枯燥无聊的情绪里,这一秒,却要转换角色认真地思考我的问题。她眉头微蹙:“真搞不懂,你一个做记者的,怎么问那么多跟采访无关的事?”我笑了笑说:“不是的,这个很关键,你是女生,你的话可以提供某种解释。”她更加困惑了,“有什么好解释的?现在警察的调查结果也没出来,再说了,刘素彩的事跟我没多大关系,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们话题的河流在这里被硬生生地阻断了。那一刻,我很想告诉她,我正经历着和陈天玺一样的阵痛。我的女朋友已经离开我了,永远地,再也不会出现了。丧失所爱的那种悲戚,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感同身受的。这股莫名的情绪夹杂在愤懑之中,突然从胸腔深处翻涌起来——可是我竟然开不了口,连最简单的提及和解释也说不上来。我强制自己平复心情,让自己从那种阵痛之中恢复过来。片刻之后,我重拾话题:“你不需要顾忌什么,只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行了,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她大概觉得这个假设太荒唐了,所幸她没有回避,沉思片刻之后,她说:“除非对爱绝望了,心死了,不然,我不会想到自杀。”她的回答就像一束光线,精准地穿透横陈眼前的那片雾霭,直直地照射过来。我只觉得眼前忽然一片开阔明亮,我被一种“醍醐灌顶”的恍悟所深深震撼。我细细咀嚼她的这句话,然后问她:“可不可以这么理解,你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心里没有一点爱,更容易走极端?”她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盯着我,点点头。吊扇在头顶发出一种缓慢迟滞的节奏。空气中有阳光投射之后的灰尘飘逸,我突然产生一种幻觉:这个办公室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透明水族箱,空气液化成水,我和许媛媛置身其间,就成了两尾款款游弋的鱼儿,我们在这个透明的空间里呼吸、飘浮、下沉,而外面被阳光照亮的世界,则是另一片更宽广更温暖的水域。许媛媛喃喃自语起来:“那天我在路上碰到她,她拉着行李箱,应该刚放假回来吧,远远的我就想躲开,但是她看到我了,喊了我名字。我好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了,她叫我的时候,我都没有回应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她。她比以前更瘦了,很‘骨感’,那样子挺吓人的,女孩子不应该那么瘦的……没想到才回来没多久,就发生了这种事。”“嗯,事情已经发生了,希望能早一点找到真相吧。”这一次,许媛媛的脸看起来有点悲伤,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幻觉。我放弃了再次追问,站起来准备和她握手。她似乎还沉浸在恍惚的回忆之中,对“握手”这项礼仪忽然失去了敏感,好像我和她之间不该有这么正式的动作一样。不过她稍稍迟疑一下,还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把手伸向我。“谢谢你的配合。”“不客气。”我准备上楼去,临走前,她叫住我:“别忘了下来吃饭。”我点点头,背起书包,跨出办公室的门,噔噔噔上楼去了。我利用吃晚饭之前这段短暂的时间,仔细消化和许媛媛的一番对话。从事这行业以来,我采访过不少人。我本来不是跑民生新闻的,我的本职工作是一个文化记者——乍听起来“文化记者”好像高雅一些,不过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一样是苦命的“文化民工”。我的采访对象大体可以分为几种人:一种人很配合,你提个开头,他就能有条不紊地接下去;一种人顾左右而言他,极不老实,饶了大半圈你的问题他一个也没答到点上;还有一种人,少言寡语,你问一句,他答一句,不该多说的话他一句也不说。作为记者,你要训练自己,要知道何时提问,怎么提问。这是最基本的职业需求。但是对许媛媛的采访,如果可以称之为“采访”的话,让我一下子觉得自己不像是在采访,倒像是在和她叙旧,我在她的追忆中追忆,在她的讲述中讲述,我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道死胡同。许媛媛说了很多,而且大体上围绕刘素彩在作答,可现在仔细一想,她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我实在挖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刘素彩因何而死,这是笼罩在我们头上的最大的疑云。目前为止,警方经过现场勘查,初步的判断是:刘素彩因服用过量安眠药致死,案发现场没有挣扎斗殴的痕迹,事发前刘素彩也没有和什么可疑人物接触,从而排除了他杀这一可能性……当然,我说的这些都是办案民警给我提供的消息,至于案情是否还会有进一步的发展,还要看稍后遗体检验的结果。我大致可以想象,刘素彩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到底是如何走向幻灭,走到尽头的。她是一朵还没盛放便已枯萎的玫瑰,是尚未腾空便已熄灭的焰火……她一定处在极度痛苦之中,那时她的脸色,是不是和久病未愈的病患者一般,闪着苍白的、濒临死亡的神色?不,那时她的四肢、脸颊和皮肤,一定泛着一种几近压抑和狂乱的潮红。在那间她生活了那么多年的房子里,在那张余温尚存的睡床里,她的鼻息和淡淡的体味还残留着。那时候她害怕了吗?她哭了吗?如果眼泪从眼眶里滑落,那一定美得凄凉——“再过不久,我就要告别人世了啊!”。如此这般,这具曾被那么多人爱慕着呵护着疼惜着的身体,就要服下那些细小而威力强大的药片——氟安定?利眠宁?硝基安定……这些药片会侵入她的身体,在她的胃里融化,然后沁入血管,成为血液里流动的催眠剂,和她的身体发生化学反应。在这里,时间变成了阻塞在管道里的水流,它迟滞,平缓地流动着。她的血压逐渐下降,呼吸变浅,心跳越来越弱,原本正常的脉搏就像引擎忽然熄灭的机械,渐渐地,她会陷入深度的昏迷之中,身体机能的反应就此消失……她在昏睡不醒中沉入一片黑暗泥淖,那些胶着缠绕在一起的淤泥、垃圾、枯枝烂叶,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势将她湮没。而房间外面砰砰作响的敲门声、呼喊声,乃至随后父母痛哭流涕的哭号声,都与她无关了。这些声音的流动,形成无形体的音波,穿过耳室,穿透耳膜,再进入她那具反射机能已经严重衰退的身体。这样子,是不是类似某种远古时期的招魂仪式?我们可以勾勒出她濒死前的一系列动作,她怎么拧开药罐,怎么取出药片,怎么和着开水将药片服下,吞咽,流泪,平躺……但是,我们永远不可知的,是那些她与人世和自身决裂的深层缘由:她在想些什么呢?那一刻她害怕吗?她捧起安眠药的手颤抖了吗?她是否在濒死的那瞬间产生幻觉,而又在极度绝望和无力的情况下挣扎着,欲从死亡线上返过来?我始终耿耿于怀的,是我和许媛媛不约而同想到的那个猜测,它就像茫茫大海中突起的一块暗礁,冷不防让行进中的船只触碰到,并且剧烈晃荡了一下——还好,有惊无险,船只绕过去,还能继续航行。所有这一切,是卡夫卡的小说《城堡》的现实投影:这样一种情景下的我,是那个三番四次想要进入城堡却被阻拦在外的土地测量员K。“城堡”包裹着谜团的核心,幽暗、神秘,不停地在我眼前,在所有人眼前扮演一个神秘的角色:变形、蛊惑、幻影……真实的谜底是太空中闪着微光的一颗恒星,离我们所处的位置隔着几个光年的遥远距离。不可避免的,这些揣测、怀疑、否定和追问,让我掉入时空错置的幻境之中,死去的赵淇,开车坠落山谷的赵淇,决心赴死的赵淇……她和刘素彩的影像经过一番比对和参照,终于摇晃着重叠起来。我分不清她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了,赵淇成了刘素彩,刘素彩成了赵淇,她们握手言笑,她们就站在那个遥不可及的世界里静静地看我。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凉,我想,抑或是我的悲恸太过剧烈,因而无端端将赵淇投射到这面镜像之中?许媛媛是一个站在旋涡之外观看湍流的人,她不动声色地看着河水流动;相比之下,陈天玺的所有追忆,更像一台高分辨率的摄像机:它将刘素彩的面目、声音、个性、好恶……全都精准无比地录下来。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那些过往的碎片,经由陈天玺时断时续的讲述,以某种常人所不能企及的清晰度,重新回放了一遍;而许媛媛的立场是和陈天玺不同的,她站在天平的另一端,她讲的这些,用摄像机来打比方的话,许媛媛是拍摄现场的另一个机位,处在不太重要的位置,她捕捉到的不是能够反映全貌的影像,所有她说的这些剪辑起来,便成了一部电影琐碎的拍摄花絮了。这天吃完晚饭之后,我回到房间里,一坐下,又情不自禁拿起《南方旅店》看起来。这个故事越到后面,越有一种悲情的意味。蓝瑛和蓝恺,真的就是一棵树上结的两个果子,一个努力揪着枝丫不放,另一个则无可挽回地落到地面;还有蓝瑛的那个赵嘉轩,他似乎是故事朝向败坏结局的催化剂。我不知道为什么读着读着,就总想起赵淇说的那句“因为它,有一股死亡的味道”。在这片荒凉的大地上,爱情不过是一株弱不禁风的小草,它抵御不了狂风,阻挡不了暴雨,它只能向阳生长,只能凭借几滴露水来养活自己,这样的爱情微不足道,但只有如此,它才能生根、发芽、结子、死亡,完成一个圆满的生命周期。不知不觉,《南方旅店》的故事已经过去大半,充其量这只是一个中篇小说而已,出成薄薄的一个小册子,拿在手里很轻,读起来却很重;它和清平镇之间形成了一种神秘的不可解的关系,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读下去,只有在这里,这个故事才可以称其为故事。清平镇就这样变成了旋涡的核心,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拉着我往下坠落。原本只要一两天就可以完成的工作现在一再延宕,这种感觉就像坐上了一列一再晚点的火车。你永远不知道这列火车何时开出,何时那轰隆的机器声才会响起来,何时才会朝着既定的终点站一直开下去——你无能为力,只能坐在位子上无奈地等,除了等,你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