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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张瞎子走到我的门口,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连忙往里边请。

他轻咳一声,说道:“小哥,老夫没事。只是随便走走。”

他背着手,像是能看到似的,在我的屋里来走来走去。散落一地的各色光碟和吃剩的食品塑料袋居然没踩中一个,连我这个能看见的人,都不一定走得这么有型。

他走够了,似乎累得够呛,靠着我的门板坐在地上:“小哥,要是我能活到明天,记得包我的三餐。”

“张大师,我这屋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我——我招惹到什么了?你快说呀。”

“你这屋子里——不干净。”张瞎子又咳了一声。

“大师,不会是有……”已经是傍晚时分,据说天黑了,说什么招什么,我硬生生的把那个字压了下去。

“不是。不是有鬼。”张瞎子一脸无奈,“你这房间多久没扫了,呛死老夫了。”

“没有就好。”

“不过话说回来,今个没有,不一定明个没有。明个没有,不一定后个没有。你只要记住老夫一句话——”张瞎子运气,似乎要有什么重要指示向我传达,而就在这时,门被推开,张瞎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夹至门后。我面前出现早上那个开猪肉铺子的猛男。

猛男一抖腱子肉,中气十足地喊道:“张大师,请受刘大富一拜。张大师呢?听别人说张大师过来了?”

“过来你妹。”我没好气地试图推开他,“张大师恐怕被你夹死了。”

那猛男往旁边一挪,张瞎子细微的声音传来:“平安……我还活着吗?我有话说。”

“什么都先别说,我送你回房。”

听到这句,张瞎子打了个机灵:“我没事。我自己能走。小哥,我先活到明天再说。”

张瞎子鼻子动了动,把手搭在猛男身上,命令道:“扶我回房。老夫有事交待你。”

猛男刘大富心领神会,巨大的身躯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一只手微抬,让张瞎子以最舒服的姿态走出我的房间在。

远远地,我听到刘大富笑呵呵地对张瞎子说:“大师,真是神人哪!我今天——对。不能,超过,两字。我改。”

关上门,我总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不一样了。虽然光碟还是那个光碟,垃圾还是那个垃圾。

一夜无梦。我睡得十分香甜。自己都奇怪为什么会睡得这样死。

大清早,我按照昨天的约定,买好了早餐,一边付钱一边想:张瞎子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活过今晚,才能告诉我剩下的事情?他昨天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问题想的我头疼。可刚过路口,我就看到那老家伙,站在楼梯口等我。

我心里说:张瞎子,你不用这么痴情吧。弄得像个望夫崖。

我把包子和粥往张瞎子的手里一塞,毫不客气地说:“张瞎子,快吃吧。还热着呢。”

“小哥心地就是好。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张瞎子的鼻翼突然一动,像是一条德国香肠犬闻到了什么东西,但紧接着,他的表情又恢复到了正常,“小哥呀,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忙?”

“能不能,扶我回房吃?我站的时间有些长,腿麻了。”张瞎子把那只长着黑指甲的手伸了过来,黑暗中似乎要探我的方向。

“好吧,真是服了你了。”

不过直到把张瞎子送回去,我才意识到,张瞎子抖的不止是腿,还有手。他的手一直在轻微地颤着,好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张瞎子,你可别吓我呀。”我扶着他,感觉到他强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抖动。但越是压抑,越是抖得厉害,仿佛身体已经透支到极至了。

“没事儿。”张瞎子轻声说,又无意间咳了一声,“老夫一时半会的死不了。老夫觉得……能拖一天是一天。小哥呀,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张大师,我是不是,真的活不久了?”

“不是。是老夫觉得自己怕是活不长了,所以才有此一问。”

“那你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你和我未了的心愿一不一样。”

“靠。”我长出一口气,“怎么可能一样呢。我未了的心愿太多了。最低配置得结婚生子吧。”

张瞎子无意间轻摇了下头。

他再没和我说一句话。径直走进了屋子里。一整天,我都在无所事事中过去。我还真未想过那些未了的心愿怎么实现。据说,想要踩到狗屎运,先到有狗的地方去。

那么想要找个老婆,也得先去女人多的地方。我用不用考虑一下参加什么相亲节目呢?

我的条件其实也不差,二层小楼的房东一枚,有三五个狐朋狗友六七日一聚。有房有车。房子是父母过世前留下的,车子是楼下的二手自行车。为什么不买新的?因为会丢。为什么不买车?因为不会开。不行,这么回答,女嘉宾的灯会灭光。

就在我想着如何在相亲节目中抱得美人归时,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傍晚,我起身,想出去走走。看到张瞎子依旧坐在楼梯口,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远方。还试图用那只枯柴般的手去摸已经日渐西山的阳光。

“张瞎子,才出来透气?”

“是呀。”张瞎子答,“好久没看夕阳了。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开什么玩笑?”我说道,“夕阳不还是那个样子吗?”

“不。”张瞎子说道,“孩子,你不懂的。古人有夜观天象,从而知晓天下大事。大到国家安危,小到人命关天。这夕阳,也有说不出的味道呀。”

张瞎子似乎累了,身子靠在楼梯扶手上:“小哥,可惜我看不到。你应该长得很英俊吧。”

“英俊个屁呀。”我坐在张瞎子身边,“我要是英俊的话,活了二十多年,怎么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呵呵。”张瞎子干笑,“缘分未到而已。要不我替小哥算一卦?”

“免了吧。”我说道,“我不信那些。再说了,要是命运真能改变,你还会坐在这里连房租都欠吗?我感觉现在这样挺好的。收收房租、喝喝酒,就算没有女人,日子也能过下去。”

“真不用?”张瞎子一副贱兮兮的样子,转而又说,“不算也中。树业有专攻。算卦这种事,老夫也只是一般而已。而且十算九不准。所以有句话说,瞎子算卦两头堵。这世上除了有天命,还有人为。是天命大于人为,还是人为大于天命,这就不好说了。”

“我就知道是这样。”我说道,“张瞎子。听楼下的人说,前晚你救了我?”

“你喝多了。”张瞎子叹了口气,“老夫只是看车来了,顺便拉了你一把。不用记在心上哈。”

看?他居然用了‘看’这个字。也许张瞎子感觉到我的疑惑,赶忙解释:

“我也只是听到周围的人叫喊,而且听到你在我身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就拉了你一把。过去的事就忘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我有点迟疑。总感觉这个看不见的老瞎子不止一件事情瞒我。他到底为什么要瞒我呢?如果他早上说出来,并且以此为借口要求我免他房租,不是件很美的事吗?这样才符合他这种人物个性的走势呀。他到底在想什么?

“当然是真的。”张瞎子说,“其实,老夫也不知道身后是谁。当时喊的人太多了。我就胡乱一扯,就把你拉过来了。”

我才不信那么简单的事呢。对于一个看得见的人来说,能把身后即将被撞到的人救出来,都不容易。更何况,我是在他的身后。我是怎么跑到他身后的呢?

虽然满腹的不解,我还是静静地坐在他身后,看着漫天晚霞变成满天星斗。

“张瞎子,这星星真美。”我叹道。

“是呀。是很美。”张瞎子早就仰起头,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见,“不知道现在的星空和以前的,是不是同一片星空。”

“张瞎子,天凉了,早点回去睡吧。”

他点点头:“小哥,你也早点睡。睡个好觉。人有时候呀,能做到两件事才是最幸福的。吃得下,睡得着。可惜的是,世人都不知晓这两件事有多难做到。小哥,快去睡吧。”

我回房。

第二天就接到了客人投诉。

他们都说张瞎子每晚都在低嚎。据听众反映,他那种嚎叫,像是身体被切割一样,听得人头皮发麻。而且还像是有人在割肉,他为了怕打扰到大家,还用被子把头捂住。嚎叫中带着压抑的哭泣,整得像被‘那啥’似的。

不过为什么我每夜都睡这么香呢。而且一睡到天亮?最惊奇的是连个梦都没有。自从喜欢上苍老师之后,关于她的动作片已经攒了整整一抽屉,以前还能做个梦,梦里和她有些动作什么的。现在是一觉就到大天亮,业余生活真的枯竭了不少呢。

房客说:“要不,把张瞎子赶到街上算了。反正他是半仙。让他自己算算该去哪里。”

“我不差那两个钱。”听到别人让我赶他,我还真不忍心。手上还拿着给他买的早餐呢。照例是两个肉包子,一碗皮蛋瘦肉粥。不管怎么说,张瞎子也算救过我。做人不能过河拆桥。

而房客刘大富不愧是杀手出身——不,是杀猪手出身。现在已经混成张瞎子集团的二当家。他大身板子一横:“谁——说的?大师——不能——走。信不信——我砍人——糟了——三个字……呀呀呀。”

再说张瞎子那形象,给他送早餐时我见过。他盖着不知道多少年的破被,穿着露点的衣服,一头杂草般的头发盘成团,一进屋像是以为进了动物园——一堆苍蝇围着他转,他也不轰赶……对这样的人,真不应该要求太多。他已经混得这样惨了,咱不能再让他惨上加惨。如果不是身体真的难受,谁愿意半夜嚎叫?

愿意叫就叫吧,反正我听不见。不过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张瞎子变成这样,和我有点关系。

这天,又有两个女人找张瞎子。这两个女人穿着都很得体,一看就是家境不错的样子。年纪大些的女人化着淡妆。年纪小的女人素面朝天。

“张大师,又来麻烦您了。”年纪大的女人毕恭毕敬道。

“哦。知道。”张瞎子挣扎着起身,但起到一半,就又躺下了。

年纪大的女人赶忙上前:“张大师,不知道您病成这个样子。我送您去医院吧。”

“算了吧。”张瞎子叹了口气,“这是命中注定的事。谁让我——”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也许我活不了多久了。”张瞎子的嗓子咳了很多天,有些沙哑地说,“只是这丫头,我再也帮不了她了。”

年纪小的女人安慰他:“张大师,没关系的。我——已经知足了。”

“你还小,你不懂的。”张瞎子说,“希望将来会遇到能救你的人。别忘了我叮嘱你的话。能拖一天,是一天。”

张瞎子到底和这么漂亮的姑娘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他那副表情,就好像是在生理期的妇女一样可恶又可笑。那两个女人和张瞎子预约了时间,说是下次再来。张瞎子看着她们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次呢。”

头一次看到这样沮丧的张瞎子,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把一瓶父亲留下的白洒放到他的手里:“我不喜欢这个味,觉得辣。你要是喜欢你就喝吧。”

张瞎子却十分开心。他摸着酒瓶说:“算你小子有良心。”

“叔,”我第一次叫他叔,“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我能帮的,就帮你一把。”

“没有了。”张瞎子说道,“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叫我张瞎子顺耳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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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梦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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