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白天无事,我们有一个小时在院子里散步。院子里的花开得正艳。一名轻度患者拿着刚摘下的玫瑰,向护士长大放殷勤:“我的爱,我的主。你——比花儿更娇艳。于是,它看到你,都枯萎了。我的主,我的爱。我愿意把生命交给你,只求多让我看一眼你此刻的美貌……”我听得有些想吐。倒不是因为这些词太酸。而是护士长是一个年近四十的杨贵妃。不但美,还美肥美肥地。护士服被她撑得快变成肉包子铺了。上面是卖的是两个肉馅包子。中间和下面分别是备用的肥肉。护士长显然对此很享受。也许不管女人长成什么样子,在她的心里自己都是最美的。至于别人以为她不美,那是因为别人精神不好,以至于出现幻觉了。护士长露出了一个无比欣喜的微笑,收下了那支玫瑰,突然间她惊叫一声,玫瑰上的刺都没有摘净。血顺着玫瑰滴了下来。这时男病患露出了自己本来的真面目:“爱情,不就是要用鲜血来祭奠吗?”护士长大怒:“今天17床加大剂量……”护士长路过我的身边,对我无视她的存在感到诧异:“今天感觉怎么样?”“很好。谢谢您的关心。”我尽量表现地像个正常人。要像在外面一样,就当和楼下的大妈遇见了打个招呼。“噢,这就好。”护士长沉声道,“看来你还要在这里多住一阵子。”“为什么?”这回换到我诧异了,“不是表现越好,越应该往轻一级的病区挪动吗?”“刘绍峰,你不用再装了。对于你这种高智商的人,不多加防范是不行的。上次我们就被你的外表给蒙混过去了。以为你真的是轻多了,所以才会让你自由出入轻病区。可没想到你不但越狱,还顺带拐走了我们的女患者。你知道我们要承受多大的损失吗?所以,这次,你不必用这招。告诉你,老娘已经识透你所有的把戏了。你就乖乖地在这里吧。”一定要忍住。可她接着说:“刘绍峰,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诱拐我们的女病患。不过你这种花花公子,到哪里都是会祸害女人的。你就像是厕所里的苍蝇,你就应该被关在厕所里。”我继续忍。但那张嘴又说:“知道被你拐走的那名女病患吗?现在正接受深度治疗。她的表现可不像你这么好。刚进来就发神经,好不容易才治住了她。我们现在派专人看管,你放心,有一个是美国回来的博士相中了她,正在研究她呢。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好起来的。”“你妈——”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个臭婆娘了。不用说精神病患,就是普通人被这么刺激,也快疯了。那是我的慕小雪呀,看她皱一下眉头,我都恨不得滴血写检讨书。你居然把她当小白鼠?我扑上前,想掐死护士长。这哪是什么白衣天使,简直是白无常降世。护士长似乎早有准备,往后一退,旁边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冲上来,将我绑好,并且嘴都被用布条勒住。“这样,就看不清你了。”护士长在我耳边说道,还轻拍了拍我的脸,“告诉刘绍峰的家人。他的疯病又加重了。所以这次探病,就免了吧。噢,对了。如果实在想看,就从窗口看一眼吧。记住,把他的嘴看住。”我最后看到护士长那意味悠长的眼神,心下不禁想道:我以前是不是多收她房租了,怎么可能有这般刻苦的阶级仇恨呀。我被关在了1区。那可是重患区。1区的病人是没有自由的。每个人都处在单独的房间里。房间的家具都被海绵包上,以防止病人想不开做出什么事情来。而来往打针的护士,身后必然跟着一名大汉。我在一针下去后,进入了梦香。希望这种药物可以抑制住我的思想,让我好好睡一觉吧。每晚梦到别人的梦,也不是什么好事。我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香。我能听到有人说:“安静这孩子真可怜,疯了这么多年。每次眼看着治好了,不长时间又疯掉了。她爸爸把所有钱都给她治病了,也不见起色。再这样下去,她爸爸就剩下抢银行这条路了。”“是呀。”另一个声音附和道,“司大夫真是心善,为了给她省些药费,还学了针炙。可即使这样,也还是不够呀。”“今天中午我看到司大夫在吃泡面……他都那么穷了,还在帮助比他更穷的人。这样的好大夫,真是世间难。”“话说——他不是有一个有钱的老爹吗?”“你记错了,是有一个有钱的爷爷。而且这个爷爷好像还很疼他呢。上次我听见他打电话,还说想爷爷。但就是不想离开这里。”“唉,又是一个富二代耍个性的故事。本来我还想着能嫁入豪门呢。不过看起来司大夫似乎不靠谱。如果跟了他,不得天天吃泡面?然后省下钱做慈善?这种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的……”“那也得司大夫能看中你呀。司大夫的眼里,只有病人。你要是想入他的眼,先把自己弄疯吧。”紧接着,是两个女人的浪笑。这个司大夫听起来还真不错。“对了,说到安静。”一个女人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好像昨天晚上一直喊着‘张平安’的名字。”“张平安是谁?我们这里好像没有这个人呀。”“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对她很重要的人吧。”紧接着,我真的听到了有人在叫我:平安哥哥、平安哥哥、平安哥哥……我是……安静……我心里大喊着:不要睡。我不要做那么可怕的梦。但意识还是一点点地失去了。梦里,屋顶,又是那半个月亮。天呢,你的世界里,就只有半个月亮吗?新疆民歌倒是有一句:半个月亮爬上来,爬上来,爬上来……我自己在这么悠深的小巷里不知走了多久。怎么走也找不到出口。我有些生气,既然叫我来,为什么又不见我呢。我大喊道:“安静……安静……安静……”四周很安静。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懂的。我只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一个女孩,就是梦里的那个女孩。也就是说,这几天遇到的,都是安静这个死孩子。“你不想见我,为什么要把我拉进来?”刚说完这句,我就感觉到一道白影从我身后飞过去,悠悠的声音传来:“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我想找人救我出去。每晚,每晚,每晚,都有刀子割在我的身上。真的很疼。我不想过这种日子。有时候想想,哪怕死去,也比这样的日子强上百倍。”“那你为什么不死?”刚问出这么没人性的话我就后悔了。“因为——我要还债呀。我要还小黑的债。我吃了他,所以他要吃我。直到他不再生我的气为止。”“小黑是谁?”我问道,“你男朋友?噢,是不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高中女孩早恋,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就拆散了你们?没关系的。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父母还是希望孩子能够幸福的。”“不是——是父亲杀了他。小黑,他今晚快来了。”“不会吧。你不要每晚都折磨我,让我看这么变态的东西行不行?大姐,你放过我吧。我每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黑暗的小巷子里,隐隐传来了脚步声。四种不同的声音循环交替着。我迟疑地问道:“安静,你的这位小黑朋友,是不是——不是人类?”“嗯。”安静苍白的脸露出了鲜有的笑,“他不是人类,却比人善良。如果他不善良,也就不会死了。”声音越来越近,我这时才发现,那些白色的莲花其实是伴着脚印由远而近的。一个一个血脚印,越来越近,空气中属于嗜血的甜腥味也越来越浓。那个小黑,到底是什么怪物?“那个……虽然是在梦中,但被刀子割也是很疼的。”“嗯。”安静点头,“所以,我要你陪我。陪我一起吧。”“不要——”我大叫着挣脱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指甲由于用力已经苍白,“在你的梦里,我真的会死的。就算是做梦不会影响身体,但考虑一下观众的心理承受能力。看恐怖片不是也有吓死的?”“这么说,你不打算陪我了?”她的眼角微微下垂,但眼里那种暴虐的光却越来越浓,她低沉地问道,“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不是说过会像守护小黑一样地守护我吗?”“我说过吗?”我看着白莲花在我眼前,花瓣一瓣瓣地掉落。等到花瓣完全脱落的时候,它们,就会变成钢刃。“快放开我。一切都好商量。”“我们不再是朋友,对吗?你抛下我,不要我了,是吗?既然不是朋友,那我也不用在乎你的感受了。你疼不疼,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对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混蛋逻辑。是朋友,要陪你挨千刀。不是朋友,也要陪你挨千刀。安静,你就是个挨千刀的。手臂上这时已经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伤口流了出来。而钢刃并没有停,转眼间,一大片肉掉了下去,正好落在我的脚面上:“妈呀——疼——”我大叫起来,因为,真的是很疼呀。安静倒像是习惯了这种场面,闭上了眼睛:“张平安,我恨你。我恨你。”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虽然很轻,但那带着露水和阳光的声音,却一点点打破这个世界:“别怕,我一直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