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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子直坐在我面前。他的鼻梁真直,苍蝇落上去都像是准备跳崖自杀。那双眼睛泛着冰冷的光,如果初次见面,他的眼里有一层让人琢磨不透的雾气,那么此刻,就是雾气散尽的冰面。冷地刺骨入心。他的手蓦地伸过来,托住我的脸……再然后,他捋开我额前的发,仔细地看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怕得有些抖。此刻,他绝对像个国民党要严刑逼供的刽子手,打算着从哪下刀可以让对手更疼些。我大声说道:“对于一个真正的勇士来说,无论是辣椒水、老虎凳、还是美人计,都是无法被训服的。”“你省省吧,我们这里没那些道具。不过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可以在网上帮你拍一副。”司南子带着一丝厌恶说,“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神经病了。”难道他知道我没病?算了,想不了那么多了。司南子的手很美,美得有些不像是一个男人的手。他的手指抚过脖子上的十字架,缓缓地摘下,递到我的眼前。“很美,是吗?”他问道,声音像是露水阳光般地干净而令人信服。“是呀。”我说道,“是送给我的吗?”“不是。”他的心情不知为什么又变好了,极温柔地对我说:“看着它。看着它。当我数到三时,就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那条项链在我面前开始来回地荡秋千,看的我心烦。“什么?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分辩着,“你得先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呀。没有道理你不想知道什么我要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我却偏偏不告诉你……”“闭嘴,我让你看着它。”好吧。看就看吧。确实是条漂亮的项链,尤其这做工,应该能顶我那儿一个月的房租。还有慕小雪应该很喜欢吧,上面的钻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有些看烦了,打了个哈吹。司南子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告诉我,你和安静怎么认识的?她为什么会叫你的名字?”“这个……”司南子的声音有些低沉,但又显示了恰到好处的磁性,我有些沉醉其中,“要先从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开始。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猛地张开眼睛盯着他,他的脸皮肤好白、好细,他真的是男人吗?“好吧……”司南子迟疑了一下,紧接着说,“因为从昨天的梦里,她一直喊着一个叫张平安的人。好像只有张平安才能救她。我一直试图让安静回忆起让她病变有节点。我怀疑和那个叫张平安的人有关。至于怎么知道你的名字,我是从另一个人嘴里知道的。现在你可以说了吧。”“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这个精神病院。”我说道,“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想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才没那么傻。如果告诉他我可以进入到别人的梦中,甚至看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不得把我解剖了才怪呢。司南子收起了项链,他转向窗外,看着在楼下自由活动的人,脸上露出一丝忧郁:“其实,安静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她的父亲在她母亲死后,娶了一个女人,并且又生了一个儿子。但安静总是说爸爸是杀人犯。后来安静就成了现在的样子。我一直想找出安静的死结在哪里。弗洛伊德说过,梦是一个人潜意识的释放。我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她对父亲如此怨恨。父亲,代表权威;弟弟,有可能代表弱者;而杀死,代表绝望。总之言之,我的推断是:有着权威的一方,置弱者于绝望之地。弗洛伊德的学说,也只能推算出故事的梗概。但梗概和现实,却相差十万八千里。我试图对她催眠,让她回到使她改变的那个节点。而我们似乎也回去了。只是——该死的,你知道安静最后说了什么?她说:张平安不相信我。”“然后呢?”“然后安静就一直晕睡着。按理说,经过催眠的人,当催眠结束时就应该醒来。如果这样一直晕睡下去,结果极有可能是植物人。安静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她又一次被信任的人推入了深渊。我明明感觉她已经向我打开了心扉……张平安,你身上到底有多少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我知道,刚刚我没有催眠你。而且有一种感觉,我反而被你催眠了,否则我不会告诉你这么多的事情。”“那个——司医生,我可以向你打听一个人吗?和我一起进来的女人。她的名字叫慕小雪。我现在急于找到她。否则她会很危险。”“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司南子似乎找到了我的弱点,“慕小雪的事情先放放再说。安静是我要研究的第一个课题。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只要让她再回到事情发生的那天,让所有的一切重演一遍,安静站在第三方的立场看那个节点,她就会自我修复受伤的心灵。我必须要找到那个点。我用催眠术,也使安静回到那一天。我只听到了几个词:小黑、张平安、朋友、不要走……至于这几个词代表什么,怎样排列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感觉张平安是这些词中最关键的一个。只要抓住了张平安,就等于知道安静的内心。”我叹了口气,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就教导我们不要说谎。但人为了生存,有时候也得勉强一下。如果我说我在梦里见到了这一切,那我面前的人会信吗?反正我已经在精神病院,他大笔一挥,说我的病情加重,我就真离死不远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开始了叙述,“我在一年前,曾经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她说她很苦恼。因为身边没有理解她的人。于是我们就开始聊开了。她告诉我,她有一条从小就养到大的狗。后来这条狗被卖给了饭店。她就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司南子木然地看着我,我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不知道哪里编的不对。“安静从来都不会上网。也许她会上网的话,舒缓一下情绪,就不会被压抑得病。”司南子那一双浓密的像化不到的墨般的剑眉离我越来越近,那双带着西伯利亚冷空气的眼睛,射出一道道冰刃,害得我倒吸了口凉气。半晌,他才在嘴角牵起一丝嘲笑,用手一下下拍了拍我的脸,“说实话吧,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你。”他拿出一排针头:“我对祖国的针灸技术一直向往。”他拿起一根针放到阳光下细看,钢针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可是,找不到合适的实验对象。你如果再不说实话,我觉得,用你当做实验对象也是件不错的事。这个世上,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好吧。”我咬着牙说,“你信不信,我能穿越到别人的梦里。”“我信。”司南子说,“我信你有这种能力。”他的回答倒爽快地让人有些难以置信。“喂,”我有些不明白,“你怎么能信呢?你们精神科的大夫不是都信唯物主义的吗?”“你说错了。真正的精神科的大夫,都是唯心主义。即使是世界上有名的大科学家——牛顿、爱因斯坦,都是唯神论的。因为这个世上能用科学解释的东西少之又少。”“你难道,不觉得我有病?如果说是一个病人说能穿进一个人的梦中呢?”“那和你是两回事。张平安。直说吧,我想研究一下你到底是怎样穿到梦中,并且是怎样影响他人的。我想知道这股力量。笛卡尔认为,除非我们能够清楚分明地知道某件事情是真实的,否则我们就不能认为它是真的。这世上,又有谁能够知道哪件事是真实发生的?就像我现在和你谈话,在某些人眼里,也许只是一种感官体验。在现实与梦境中,我们的感观体验不是一样吗?就像你现在感觉到疼,是感观体验。在梦里感觉到疼,也是感观体验。”“我听不太懂。”“不需要你懂。”司南子说道,“安静现在很危险。她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我不知道她再继续睡下去会怎样。一个女孩子,从小到大,完全按照别人的意愿去生活,你觉得这样的人生有意义吗?她心底有一个疯狂被压抑的本我。那个本我被逼得在角落里暗自垂泪,但在外人眼里,安静却是一个乖孩子。她的父亲再婚后,她就一直沉默寡言。我想知道那个角落里的她在想什么。”司南子冷冷地说,“你知道双重人格吗?精神分裂也属于精神病,只是较轻微的一种。但如果任凭压抑的本我爆发,那么后果就是精神这座桥梁彻底塌陷。”“你为什么信我?信我可以穿越到别人的梦中?”这是我心底最后一个疑问。“因为——我经历过这种事情。”司南子定定地看着我说,“我知道你不会信。我也不想信。所以,我给你个选择,要么,替中国的针灸事业做出你应有的贡献;要么,想办法去梦中唤醒安静。我虽然精修弗洛伊德的理论,但并不是每次催眠都能成功。我没有办法见到她真实的样子。所有的梦,都是潜意识的伪装。我无法认出一个已经化了浓妆的人。所以,我没有办法开导一个被层层包裹的内心。她到底在惧怕什么呢?是什么不让她醒过来?如果她能醒来,我就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所以我需要你进去,把那个沉睡着的安静唤醒。正是由于人类的层层包裹,所以不会听进别人的善意。但如果你能进入潜意识的核心,一切都会改变。你把安静内心藏着的东西呼唤出来,我在外面对她开导。让她的意识,直面潜意识。这样,安静的病才会彻底治愈。这次的病例对我很重要。”“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耸耸肩,“我向你打听人,你都不愿意告诉我呢。凭什么我要听你的?”“张平安,你是不是以为我说拿你练针,只是说笑?”司南子的表情严肃起来,他的鼻尖快要碰到我了,层层的细汗从他的鼻翼两侧沁出。“哈哈,司大医生,你很紧张吗?怕我不答应?这件事对你有多重要?”“这个轮不到你问。我问你,你帮还是不帮?”我看着司南子手里闪闪发光的长针,不知道这一针扎下去什么滋味。在梦里,要被安静的莲花钢刃碎尸万段。而在现实中,我却要忍受千针所指。这是什么样的医患关系,才能培养出如此禀性相同的一对儿?“喂,等一下。入梦这个东西我也没弄明白。连张使用说明书都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能进去了。呀——”我闭着眼睛,反正假装睡一觉吧,只要我在梦中‘咿咿呀呀’地喊几声,他也不知道我入没入梦。我闭着眼睛装了一会儿,感觉司南子走开了,才敢半睁着眼睛看这个变态又要做什么。他无比温柔地撩开安静的长发,露出了安静那张娇美的面容。安静像是沉睡,似乎这个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司南子将唇轻轻凑到安静的耳边低语着:“我把你的平安哥哥还给你了。他会做你最真挚的朋友,和你一起面对一切。所以,尽情地信任他吧。他会和你一起面对你心底最不愿意想起的事情。你现在只要呼唤你的平安哥哥,就能再见到他。你不是告诉我,他是唯一可以走进你心底的人吗?”天呢,不会是这样的高端黑吧。司南子拿着针走了过来:“我知道你没有睡。但是我知道人体的哪个穴位可以快速入眠。张平安,我要下针了。”一阵麻麻的感觉袭来。让我惊奇的是被针刺入后竟然不是痛,而是麻。只是那麻麻的感觉一圈圈的扩大,像是一枚石子投入到平静的湖面,层层波纹下,我的知觉离我越来越远。终于,我的大脑再也无法思考,我知道,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