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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的味道真好闻,或者说,活过来的感觉真好。再也不想回到那条阴暗的巷子。我转过脸,病床上坐着一个女孩,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黑色的长发散落到胸前,嘴高高地嘟起,虽然是和梦里的安静一样的眉眼,但却一点都没有安静的暴戾。她正看着帅哥司南子,撒着娇说:“我饿了,司哥哥,我要吃苹果。我要你亲手削给我吃。平安哥哥,你也醒了?刚才我做梦梦到你了。我好像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你的事情。可惜,我忘了是什么了。”什么叫学雷锋做好事从不留名?这就是我张平安呀。我身上现在没有一个地方不痛地直冒凉气。我学着安静的语气对司南子说:“司哥哥,给我来碗猪肺汤,我要好好补补。还有杀猪炖菜,里面多放血肠。”司南子冷哼一声,他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告诉护士:“给他准备点好吃的。”司南子说完,从怀里拿出一张卡,脸上那个纠结,最后眼睛一闭,交给护士,“拿去刷吧。别超过二十块钱。”我对司南子彻底绝望了。可惜了这样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就不知道出卖下色相吗?该省的不能省呀。片刻后,有人端来了丰盛的菜肴。当然,我说的那两样没有,不过也算得上是不错的饭菜了。红烧肉、水煮花生、西兰花,外加一碗大米饭。他把我松绑,我快速地吃了起来。心想算你丫识相,没给我上刀叉,否则老子吃完有力气了,第一件就就是让你尝尝刀刃的滋味。司南子倒是拿着一把水果刀,坐在床边慢慢地给安静削苹果。他脸上露着淡淡的微笑,仿佛所有的活都是他干的。他干了什么?不过是像亲临现场的领导一般,拿着大喇叭喊话:“同志们,你们要挺住。我永远是你们坚强的后盾。”有什么事情,还不是一点儿都伤不到他?我就这农民工的命了。好在住院这么多天,终于吃到像点样的东西了。吃饱喝足,我擦擦嘴,问道:“司南子,我们现在也算共患难的老交情了。跟你打听个人,和我一起住进来的那个女人在哪儿?我必须马上见到她。她有生命危险。”司南子手里的水果刀停住,头一歪,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他这卖呆卖萌的习惯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养成的。他削了块苹果,用刀抵着递到我面前,示意我吃下。我摇头:“我不习惯这么吃。您慢用哈。”“你刚才说要打听什么?我没太听清。”“没事了。”我说道,“司南子,你看,我刚才辛苦了一阵儿,帮你治好了一个病人,怎么也应该有点打赏之类的吧。我就是和一个女房客一起被骗到这儿的。你说我做为房东得对人家女孩负责不是,所以吧,我得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骗到这儿?”司南子笑笑,露出了如贝壳般白亮的牙齿,“这里的风景其实也不错的。静下心来,看看书,品品茶,日子过得不是也很好吗?”“司南子,我没有办法了。实话告诉你,我要找到慕小雪。她的事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因为我现在也觉得是像做梦似的。慕小雪的手上有一条绝命线。那条绝命线升到心脏的时候,就是慕小雪死亡的时刻。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只想看到她,并且想出救她的办法。”“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司南子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水果刀,“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是战友。但你除了能入梦之外,还真是一无是处。慕小雪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对象。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的病人。每一个医生,都应该以遇到慕小雪这样的病例为荣。不过,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绝对不会愿意和你这样的人做战友。整日油腔滑调,做事不靠谱。最重要的是没有事业心。你的一生如果只是当一个寓公的话,那么在哪里不能呆着呢?再告诉你一遍,慕小雪的事情,有我这个美国双料博士在,就不会有大恙。我会好好照顾她,治好她……”他的声音好温柔,像是在对着一只实验中的小白鼠。“看来,我们之间真的没办法沟通了吗?”“应该是的。”他说道,“谢谢你配合治疗。在安静的身上,我得到了许多实验数据。这些数据对我将来进入别人的梦乡会有帮助。”“怎么?你也要……”“这是我的事情,和任何人无关。”司南子冷然道,“不管结局怎样,这,只是我该做的事情。”“为什么选我?至少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会入梦。”这是我最后一个问题。“其实,为什么选你?只因为你会入梦。我也要感谢安静。是她说出你的名字。”“能帮我摆脱这种能力吗?因为……”我咬牙切齿了半天,“太——可——怕——了。”“我知道。”司南子用手抚乱我的头发,“张平安,你知道的太晚了。”我被司南子送回到重症监护室。透过房间的小窗,我能听到周围人的叫喊声。我再也不敢随便去猜测别人的梦境。一个精神病人的梦境,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他们的逻辑有时候看似无懈可击,实际上却是天底下最大的谬论。安静一个人已经让我吃了太多的苦。时钟一分一秒地过,我在心里数着,不知道外面现在是几点。我怎么都想不出在哪里得罪了司南子,让他这么怨恨我。司南子应该知道我是正常人。除非——这个司南子也有精神病。他被病人传染了。重症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盯着天花板,想着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而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小哥……小哥……”能叫我小哥的,只有一个人——张瞎子。这是什么地方?这里还是重症病房,但里面却多了一个人。一身白色道袍的张瞎子坐在床边,笑咪咪地看着我:“小哥,想不到你的梦还是这里。”“有什么不同吗?”我怎么知道我梦里都是精神病院。“也不是。”张瞎子低头,想了半天才道,“普通人的梦里,会和真实世界不一样。而你的梦,和现实一样。”“张瞎子,想办法救救慕小雪吧。我和她被人骗到这里,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其实小哥,是老夫不对。老夫在这里醒过来,就想知道你和慕小雪怎么样。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试图进入你的梦中。但不知为什么,却把你引入到了安静的梦中,而且还在梦境之渊走的那么远,害得你差点出不来。老夫也试图进入慕小雪的梦中,却感觉不到她的一点气息。就像是她从未来到这个世界上。”“那应该怎么办?”我刚问完,张瞎子叹了口气。“有人来了,老夫要走了。”他刚说完,我就睁开了眼睛,原来我睡过去了。重症房的门被人大声地摇晃着,好像有人要开锁。果不其然,片刻后,巨大的锁头落地。紧接着,几个大汉走了进来。他们在我的嘴里不知塞了什么东西,反正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又把我鼻子以下都捂了个严实。我的双手被他们用束缚衣绑好,那个号称美肥的护士长踩着高跟鞋走过来,又用手正了正自己雪白的衣领,满意地点了下头:“刘绍峰,一会儿有人来看你,你最好老实点。”有人来看我,那会是谁?也许这是我求救的机会也说不定。片刻后,走廊的高跟鞋声响起,当门上的挡板被打开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张属于妙龄女郎的脸。女郎看到我那张脸,明显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发出了情意绵绵的呼声:“绍峰,是我呀。我是雨寒。你还记得我吗?”我拼命地冲向窗口,想告诉她,我不是刘绍峰。她认错人了。可是她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要冲向她,明显地向后一退:“护士长,这么长时间,多谢您的照顾。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没什么,那是我应该做的。还好刘绍峰他病情有所好转。只是前几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又犯病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制住他。应该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吧。”“真是吓死我了。”那个叫雨寒的人说道,“我也希望刘绍峰的病快点好。不过有些事情真的是天意。如果绍峰再不出来,他的木材厂就要垮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懂经营这些事情?只能一点点试着做。还好,他的助理王俊肯帮忙。这些天来,一直吃住在厂里。我只能给他们送送饭,希望他们能把木材厂救活。要知道这可是刘家祖传的基业。如果断送在我们手里,我真不知道有何颜面去见他死去的父母。”“唉,真想不到。刘先生的妻子如此贤惠。”护士长弯腰笑着,也开始文绉绉起来,“我们一定会尽力治好他的。”“嗯。我相信你们。”雨寒又说道,“要是治不好,也是天意。只要刘绍峰在医院一天,我就会给你们多些额外的奖金,做为你们对绍峰照顾的一点表示。”我心里这个痛呀。这个刘绍峰不知道讨了什么样的老婆,这个败家娘们儿。这句话反过来的意思就是:我只要住院一天,就会成为他们的摇钱树。那我不是永无出头之日了?护士长和雨寒的声音越来越远,走廊里最后还回荡起她们的笑声,像是讨论女人之间的话题。我只是觉得,同床共枕的人会认不出来吗?这里没有镜子,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样。手臂已经有些麻木了,阵阵酸痛的感觉袭来。突然,一个不好的念头跳了进来。司南子!司南子的针灸。在我睡着的时候,他是不是给我又扎了什么地方?为什么我的手臂会这样麻?这样的酸麻,绝对不是疲倦的酸麻。手臂肿涨的感觉一波波袭来。我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到明天早上,老子的两条手臂就只能截肢了。到底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害我?不对,不是司南子。刚才吃饭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一定是他们有人这样绑的我。绑这么紧,第二天我的手臂就废了。然后,我就可以考虑和张瞎子组团要饭了。我急得满头大汗,衣衫都湿透了。我想喊救命,可是嘴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张瞎子——我必须找到他救我。但首先我要睡觉、入梦。不管怎样,我一定要睡去。既然嘴里发不出声音,我就哼歌。我给自己哼催眠曲:“小宝宝,快睡觉……”这支曲子不管用,又换了一首:“风儿轻,云儿飘,窗棂挂树梢……”这首还是越唱越精神。我快崩溃了。不远处传来守卫的声音:“这家伙要开演唱会吗?”“嗯。越来越像精神病了。”另一个守卫说道。我换了不少曲子,突然想起刚刚走过去的两个守卫说不定也可以帮我绑松一些。但一想,他们未必肯听一个重症精神病患者的话。而一道灵光闪过我的脑海:越来越像精神病了——越来越像精神病了——那也就是说,他们知道我本来就不是精神病。但为什么又要配合着演出这么一出戏呢?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想着想着,我感觉自己像是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周围都是看不清面目的敌人。我的敌人是谁?我就这样濒于崩溃地想着,突然间陷入了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