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面前的男人是谁?得体的中山装,里面套着白衬衫,只露出一丁点雪白的领子。脚上虽然穿的是布鞋,却是那么干净,像是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舒肤佳的味道。那白嫩细滑的皮肤,再加上像是韩国偶巴的大长腿,放在今天的偶像剧里也绝不逊色。“李四方——”“到。”李四方面带微笑,那笑容无比纯洁。“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说话的人眉头微皱:“以后和领导说话不要用这种语气。你要注意身份。虽然你是新来的大学生。”“是。我知道了。”李四方微微地弯了下腰。一米八几的个子,变成了一米八。但人长得帅,想低调都低不起来。李四方说,“领导,我能做些什么?”“好,这还差不多。一会儿帮我把衬衫洗了,还有,笼子里的鸟别忘了喂,喂死了你赔不起。再有,就是,帮我把博士论文写了。”“可是,我才大学毕业。”“网上有那么多,感觉差不多就复制粘贴。你这个大学生,怎么也比我这个大专生强。”大专生都能读到博士,这年头还真是什么事都能遇上。但他还是识相地说:“知道了,领导。您放心地走吧。我一切都会做好的。”“这叫什么话?你要是对我的工作态度有问题,就直说。有必要这么拐弯抹角的吗?”“没有呀。领导,我……我说什么了?”“什么叫放心地走吧。你是不是感觉我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回不来了我也明告诉你,我的位置也轮不到你。你就在这儿乖乖地给我写论文、喂鸟。将来等哥哥我提升了,说不定还能赏你一个不错的位子。”“我知道了。对不起。我错了。”李四方面带微笑平静地说,但我却看到他的拳头微微握紧了一下。领导走后,李四方喂完了鸟,又喂完了鱼。虽然领导没有交待,但等领导过问起来就不好了。反正都是自己的活,早干晚干都是干。然后又是拖地、擦桌。最后才想起领导的衬衫还未洗。洗完了衬衫,看一下时间,刚好到午饭时间。先吃饱肚子再说吧。反正下午有的是时间写论文。复制粘贴是连小学生都会的事情。反正领导说了,有这么个东西就成。上头看不看都不一定。要是真发现什么,也就是请吃一顿饭的事儿。中午去食堂打饭,邻桌的一位年轻人看到他,主动拿着餐具过来,跟他一桌。“介绍一下,我是新来的大学生。我叫赵钱孙。我爸妈当年图省事,百家姓上第一句就给摘下来了。不过这名字倒也不错,特好记。我有个外号你知道不?叫百家姓上第一句。想不起我名字的话,就找本百家姓看。”李四方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像话唠似的青年。毕竟这年月分到机关的大学生比较少。两个人年岁相当,学历相当。用现在的话讲简直是门当户对的好基友。两个人发现一个是秘书岗位,一个是宣传科的岗位。简直是天作之合。赵钱孙恨不得马上烧黄纸拜把兄弟。吃完了饭,赵钱孙还说:“你比我的年岁长,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大哥了。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宣传方面如果能用到小弟,大哥千万不要客气。”“你也是。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也不用客气。我在领导身边工作,有听到的消息,一定互通消息。”“嗯。今天下午咱们去爬山吧。听说龙谭山上的枫叶红了。晚上再一起去江边撸串?然后找几个人K歌?”“不了。我下午还有事。”李四方说道,“还是改天吧。”“好。”才第一次见面,赵钱孙当然不敢过分要求什么。但在那天下午,李四方却发现桌子上多了一碗桂圆莲子羹,还有一张字条:注意身体。李四方当然很感动。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嘘寒问暖。有时候收买一个人很简单,一碗莲子羹就够了。他一口口地喝着,想起了自己的家乡。自己是家乡唯一考出来的大学生。至今在家乡他还是一个传奇人物。凭借过过目不忘的天赋。虽然没参加过什么课外班,却一直成绩优秀。去县里参加考试,他甚至在现场推演出那些没学过的公式。向老师要了一张又一张草纸。老师看完他的草纸,看了他所填的小镇后,突然哭了。老师抱着他说:“孩子,真难为你了。这些知识我们早就学过了。你却能一点点推出来……”“俺娘说了,只要好好学习,就能吃上米饭。”那时的李四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和城里的孩子有多大的区别。那次考试,李四方没有取上名次。按理说他应该回到自己乡下的小镇,再过几年,就可以和那些同龄的孩子一起出去打工挣钱,从而走上一名普通农民工的道路。烈日下,扛着砖头;寒冬里,瑟瑟发抖地讨要工资。那些和他一起考试的人呢?也许有的在办公室里一边喝茶一边看报纸;也许有的在台上讲着自己都不明白的最高指示。这就是人生。而他正处于人生的分叉口。那个抱着他哭的老师,最终还是拉了他一把。老师说:“你以后,就算我半个儿子了。在我家吃、住,什么都不用操心。好好学习。”他不懂老师为什么对他那么好。有什么好吃的,老师宁可自己的女儿吃不上,也要给他吃。几十块钱的课外书,老师眼睛都不眨就给他买下,说是对他将来的发展有好处。而他有什么能做为回报的呢?只能是稳坐年级第一的宝座。后来家乡的县城流传着一句话:有李四方在的考试,大家只能争第二了。把第二名甩出去五十多分是他的拿手好戏。老师也觉得欣慰。能在考场上现推演公式的人,天赋得多高呀。这么好的苗子当农民工?开什么玩笑?这是国家的栋梁之材。所谓栋梁,就是要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老师一家竭尽全力的培养他。他也出落地日渐玉树临风。老师的女儿看他的眼神一天天变得暧昧。但他知道,他的理想在哪里。绝对不是这座小县城。他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去哪。但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他只知道一件事情:他要飞得更远,就得多读书。毕业的时候,他填报了北京大学。是校长帮他填的。他问校长:“我想做大事,应该去哪里?”校长说:“去北京吧。那里有全中国最好的学校。也有全中国最好的人脉。”当时他不懂什么叫人脉。难道是人的脉搏?这么理解也对。一个人有人脉,才会有脉搏,才是活着的,才能做想做的事情。校长又问他:“你想做什么大事?”“我想,给老师修座好房子。再让所有像我一样的人,都能上学。”他没有看到,校长对他的背影伸出了大拇指。那年,他是唯一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人。全县的人都沸腾了。可惜他的母亲看不到了。母亲早就得了癌症,但装做没事人一样,每天周日来看他一次。刚开始还是可以跟他见见面,说两句话。后来母亲病得下不来炕,就跟他说以学业为重。考上大学,改变了命运,再回来见她。他拿着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只看到了母亲的坟。“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自己的恩师。恩师已经很老了,这些年的心血全都倾注在他身上。“是你母亲的意思。她不想你走你爸的老路。”李四光的父亲就是一名农民工。终日在外飘零,却拿不回多少钱。如果不是遇到老师,李四光应该是和父亲一样的结果。“妈妈——”李四方已经不愿意喊娘了。俺娘、俺娘,这样说常了会让人笑话的。他现在从里到外都是一个标准的县城人。但他知道,他很快就不是县城人了。他已经两只脚都踏入了北京城。有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在等着他。在北京学成四年,他选择了回到家乡。他说过,要为老师修房子,再让更多的孩子上学。他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像老师那样的人。当然,顺便把老师的女儿娶了也不错。毕竟是一起长大的。那个萌妹子的辫子又黑又粗,虽然在京城人眼里有一种土气,但他就是喜欢这种味道。可回来后他才发现,县城已经升级为市。那个学校,早就和别的学校合并了。而新的学校又没有他的编制。他不知所措。而他的北京大学学历,就是金字招牌。这简直就是装点门面的金字招牌。一纸调令,他进入了政府机关。他想,当官其实也不错的。当一个好官,为百姓多做事,比当老师更有成就感。可是他头一次失望了。每天帮着领导喂鸟、洗衬衫、写论文,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那些论文他本可以自己去写,但是他懒得动笔。他怕脏了自己的手。他一直想建议市长把关闭的学校再启动。因为他去过新学校。记得他走时是八个班,由于合并学校,已经变成了十四个班。全班五六十人,一进屋里就觉得要晕过去。这些祖国的花朵们因为桌子太多,争地盘已经成了他们课余活动之一。“喂,你能不能把椅子往前点?我都没地方了。”“我的地方也不多呀。你看我前桌,他要是不挤我,我怎么能挤你呢。”“那前前桌,你可以把椅子往前点吗?我都快被挤死了。”“对不起。后后桌,你看看,我要是把椅子再往前,我就上讲台了。我现在天天都吃粉笔灰,呼吸都困难了。”“哦,那对不起了。”后后桌说道。……李四方看不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当他读懂了老师当年抱着他哭的那一刻,他就想当老师。可是他现在一件事情都没做。他沿着江边一步步地走着,看着柳树又发了新芽,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老师在他走的第二年就死掉了。而心里喜欢的小师妹嫁了一个包工头。因为这年月,毕竟人还是要现实的。他虽然有一张金字招牌的大本学历。但在这个小县城,他无用武之地。他现在觉得小师妹的选择是对的。跟着一个天天给领导喂鸟、洗衬衫的人,能有什么出息?他现在还不是住在单身宿舍里?想明白这些,他就不想了。日子就这么过去吧。至少每个月不用为吃喝发愁。但他人生所有的转变,都是从这碗桂圆莲子羹开始的。这碗应该是上等的瓷器打造的,而这汤羹的味道,却是他从未品过的。他蓦地想起老校长的一句话:去北京吧。那里有全中国最好的学校。也有全中国最好的人脉。一个人有人脉,才会有脉搏,才是活着的,才能做想做的事情。他现在缺的是人脉,所以说的话连屁都不如。所以才做不了想做的事情。他想要权力。只要有权力,才可以让自己的母校复活。给老师修房子是办不到了,但至少,可以让更多的孩子不用那么挤。他将碗里的汤汤水水一饮而尽,畅快地写起了论文。有了动力,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他再遇到领导的时候,把腰弯得更低,把眉目弄得更顺。领导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如果领导错了呢?请看上一条。这是他的行为写照。同时,他觉得和赵钱孙更贴心了。在赵钱孙身上,他学到了许多东西。怎么样讲那些清得像水似的荤段子。怎样把领导夫人逗得哈哈大笑,但他却一本正经。怎样陪领导女儿上街买东西,讨得这个小妖精的欢心。原来所有看似无法跨越的事,只需要一个支点就可以轻松办到。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开地球。给任何人一个支点,都能撬开地球。而李四方的支点,就是学校。有多少次,他酒醉后,都能看到自己像当年的恩师一样,拿着教鞭,站在讲堂上像蜡烛一样燃烧着,照亮那些幼小的心灵,让他们知道世界有多大。这也是他当初放弃在首都工作的原因。喝得多了,他也看透了这个世界。赵钱孙认识很多朋友。那些人都非富即贵。一听到李四方是市长秘书,马上对他肃然起敬。而李四方只是推辞:“我就是个写字的人而已。码字机器。”那些听到的人说:“唉,李秘书谦虚了。码字也得分给谁码呀。我等码的,那是乱码。李秘书码的,那是金口玉言。领导身边的人,以后多多照应。”李四方轻点下颔,似是应允。他觉得市长碍眼,很碍眼。但那却是一块垫脚石。是他向上的必经之路。这个市太小,他要到更大的城市去,当更大城市的市长。县再怎么建,还是个县而已。好在朋友赵钱孙也是这样想的。他们从那天起就一起爬山、喝茶。这年头,能和自己爬山、喝茶的人,才是朋友。和非朋友的人,只能喝酒。而且即使喝多了,也得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赵钱孙很聪明。赵钱孙也毕竟年轻,需要更宽广的平台。但那个处长很碍眼。总是说他不要什么钱都拿,拿了别人的钱,就得替别人办事。赵钱孙表面上答应,实际上却恨得入骨。那么多钱呀,只要点一下头,手抬高点,就什么都成了。这个老家伙比李四方的领导还讨厌。至少李四方的领导识时务。他们强强联手,终于让这两个老家伙都滚蛋了。这座城市是他们的天下。李四方突然觉得自己的官还是很小。小到服务员都能看出来。服务员是省城宾馆的人。因为一壶开水,他叫了服务员很久,服务员也不答应。后来他知道在那座宾馆里哪个市的市长都比他有权有势。只有他所在的那个市因为没有特产,至今还被人笑话。他不想这样活一辈子。同行的还有赵钱孙。赵钱孙看出了他的痛苦。赵钱孙在一旁安慰着:“不用看她的脸色。她做一辈子都是个服务员。至少咱们回去之后,还是称霸一方的土皇帝。”李四方特别不愿意听这句话。他在北京呆了四年,受尽了别人白眼,难道以后每一次来省城开会,都要受到这种待遇吗?一瞬间,所有的往事涌上心头:父亲讨要不回工资;母亲没钱给他上学;还有上大学时从来不敢跟同学出去吃饭……我不能输……李四方在心里想着,早晚有一天,他这个市长,要成为最牛叉的市长。他要给人们带去幸福。回去之后,李四方就联系在北京的那些同学。同学们都很诧异:“怎么?从来不喜欢和我们聊天的李学霸,居然主动打电话了?”“笑话了,那时候不是忙着学业嘛。你也知道,我是小地方的人,底子薄,哪像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呀。我顶多算个饺子。”同学经这一顿恭维,答应在李四方所在的城市投资。他那一阵很忙。忙着重新规划城市,忙着发展城市经济建设。这一忙,就有许多事忘了。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是老校长打来的。老校长先是问他近来可好?要注意身体云云。李四方很奇怪,校长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他。“四方,你是我最看好的学生。当年我果然没看错。你的老师眼光也很准。所以才会在你根本成绩就不能入学的情况下才特批了你。说实话,我现在有些后悔。”“校长,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李四方忙问。“你做的没错。为了城市的发展,有些地方就应该让步。有些人,也应该消失了。”“校长,你到底有什么事吗?”李四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同时,他听到了车辆的轰鸣声。最后老校长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只兔子,他的爸爸妈妈都被狼吃了。兔子很气愤。他发誓一定要变成狮子好对付狼。于是这史兔子拼命地进化。终于有一天,他变成了狮子。狼开始恭维他,并且把兔子做成好吃的菜肴孝敬他。这只兔子刚开始还正义严辞地不吃。但最后还是抵不住兔肉的香味,吃了第一口,然后他吃了第二口、第三口……最后他命令狼,每天都要向他进贡兔子……”故事讲到这里,就没有声音了。老校长的手机再也打不通。但李四方的脑子里一片轰鸣。他知道老校长为什么要讲这些。校长手机里的车辆嗓鸣声,正是拆迁卡车的轰鸣声。他这才想起,是他亲手签下了拆签合同。谁让母校在风景最优美的地方?谁让母校在交通最便利的地方?前一任校长修建这所学校时,就是把最好的条件都占了。可现在这些最好的条件,却成为母校必须要消失的条件。那里会起来一片商业区,会使这座城市更加繁荣。他需要这样的业绩。老校长,他应该就在那座拆迁的楼里吧。老校长,他是舍不得工作了一辈子的学校呀……他发狂似地向外跑去。远远地母校已经化为一地的废墟。他站在市政厅的门外,看着远处升起的尘烟。那里是市里最值钱的地皮,那里,将会是本市腾飞的新起点!这是历史必须前进的代价。我们想要进化,必须要舍弃最没用的那部分。或者说,最没有抵抗力的那一部分人。农民工如是……母校……校长……如是……他用手擦了一下眼角,怎么会有泪呢?真是玩笑。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是最牛叉的市长了,哪里是一个校长的权力可以比拟的。有什么好哭的?就像老校长讲的故事那样。他现在,已经是一只狮子了,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这里的风景,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