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即使司南子不诱惑我，我还是会回到李四方的梦中。

我想知道张瞎子到底怎么样了。他不会是为了救我，就这么挂了吧。

又是夜总会，但这次的夜总会萧条了许多。

门前的霓虹灯闪了两下，‘叭’地一声掉了下来。

我看到了李四方，他手里拿着一支枪，一支左轮手枪。

“喂，你要做什么？”我问道，“那些蜘蛛呢？我们今晚怎么逃呀？”

“我们今晚？”李四方叹了口气，那张四方大脸闪着油腻腻的光，“今晚我不想逃了。每晚都在逃。每晚都在噩梦中醒来。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一句话，人生最幸福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吃的下，别一件是睡得着。昨天晚上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尤其是你今天早上吃饭的样子，特别像一个人。”这两件明明就是张瞎子常挂在嘴边的。看来入梦者的思想，果然能影响到做梦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李四光这个学神居然懂了。

“像谁？”我紧接着问道。

“那是一个和我一起参加升学考试的人。后来他没有考上退学了。”

“这很正常。”我说道，“我当年也是成绩不咋地。退学的人很多。”

“是呀，但前不久我又看到了他。他在工地上搬砖头。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我也差点认不出他。我听他和别人说‘知道吗？现在的市长当年和我一起挖过野菜……’周围的人都笑他，说他胡吹。我也笑了。我当时特别想走过去和他聊聊当年的事情。然后，这个工程的负责人就走过来，让他们上一边去，有大人物要来。

然后那个工程负责人就护着我走了过去。仿佛那些搬砖头的人是一群害虫、一群蚂蚁……那种眼光……我昨天晚上才想起，我真的见过。那是怎样的眼光呢？觉得你很脏，觉得你的脏会污染到他。但是他却不得不忍受着你这种脏。你要因为他的忍受而备感恩惠。这是什么逻辑呢？如果没有那些建筑工人，那些房子是怎么起来的？砖头自己码出来的？哈哈，我突然就想笑。我也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权力了……听，那些蜘蛛来了……你知道蜘蛛代表着什么吗？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刚说完，我就听到了什么异响。像是骨骼暴涨的声音。李四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你是不是练什么《易筋经》，还是什么《乾坤大挪移》？只是他的身子也开始扭动起来，四脚有节奏的像是跳桑巴舞。突然，他胸前突出一块三角形的东西。他低头看着胸前突出来的东西，嘴角里流出一串血泡，那块三角形的东西越来越大，越来越长，竟然穿露了他的衣服。

明晃晃的刀刃……还来这一套吗？我心灵上的伤痛还没好呢。千万不要割在我身上呀。我正欲转身就跑，却看到了一种像是汽球被戳破的声音‘扑’。紧接着，更多的刀刃伸了出来，从李四方身体的各个部位。李四方那张油腻腻的脸，最后对我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紧接着，那张脸像是被无数道利刃切割开似的，一块块散落在地上。

我看到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蜘蛛，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与上几次的美女黑蜘蛛不同。这次的蜘蛛是由钢铁打制，而蜘蛛那颗硕大的头，却是赵钱孙的。

一次比一次变态。

我落身而逃。蜘蛛，代表着金钱。那么踩死蜘蛛，金钱所累，会祸端殃及家人。而蜘蛛跌落悬崖，金钱从高处跌落，一定是大难临头……赵钱孙一定知道些什么，而且李四方感觉到赵钱孙已经了解了一切……至于如何破解……我正欲细想，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千万不要翻看天书。那条从深渊中升起的眼睛，还未张开，就再次沉入心底。冥冥中，感觉那个声音救了我一次。

这是张瞎子的声音。他怎么会在这儿？

可惜只有声音而已。该死的，在梦里都不能传个视频吗？

什么叫千万不要翻看天书？小时候我倒看过动画片《天书传奇》。那是一个舍已为人、诲人不倦的活雷锋的故事。可惜最后叔叔被天锁给绑了，只好留本书给后代自修。最后的最后，那只漂亮的小狐狸和那只风骚的老狐狸，都被烧吃了。太可惜了。

而就在这时，地面突然就震了起来。

难道是更深一层的梦境吗？司南子说我可以抵达被层层梦幻包裹的中心。这里，难道就是最后的中心了吗？

周围的景色开始变了起来。绿树红花，蓝天红墙。老校区的校舍内还有一个池塘，里面有几尾锦鲤在快活地游着。一个精神健硕的老人笑眯眯地看着操场上的学生，仿佛是一个等待着收庄稼的老汉。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一个中年男子领着一个孩子，拿着一叠草纸走了进来。

中年男子在老人耳边说了什么。老人开始犯难：“这是违反规定的。这孩子的成绩不够入学分数呀。”

“可是——校长你看，”中年男子摊开手里的草纸，“这些都是这孩子在现场演算的公式。这是棵好苗子呀，可惜长错了地方。校长，您总说，教育是一个民族的未来，我们这些老师要对得起良心。但是这孩子的小学根本没学过这些题，你让他和这些县里的孩子一起参加考试，这公平吗？都说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可这孩子根本就不在线上呀。和他一起来应考的人都走了，只有他在一直算。校和，凭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我知道这孩子将来错不了。”

“哦？怎么错不了？”被称作校长的人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孩子身上——有一股狠劲。他想做什么，一定能做成。我相信他。希望您老看在我工作多年的份上，特批一次。真的。我这么多年，有为自己的私事求过你吗？”

“好吧。让我看看那孩子。”老校长示意让孩子进来。孩子身后跟着一位系着白头巾的中年妇女。他们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可以决定他们前途命运的人。只要说一句话，这孩子的命运就能改变。从此是穿皮鞋，还是穿草鞋。

李四方的眼神好可怜，像是一只待宰的兔子。他盯着老校长，眼神一刻都不敢移开。最后，是老校长受不了了。

他摸摸孩子的脑袋，笑咪咪地说：“李四方，我答应你入学了。这是我第一次利用手里的权力。希望你不要让我后悔。”

然后我看到李四方似懂非懂地点头。旁边一位妇女突然拉着李四方就给校长跪下了：“校长大人，谢谢你救了这孩子。谢谢你。要不……还得和他爹一样。”

我看到李四方的胳膊上戴着重孝。李四方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我听到发自李四方心底的声音：“不要看，不要看……”

而另一个声音却是：“救救我，救救我……”

我隐约听到校长最后的一句话：“非常之人，必行非常之事。这孩子，即是魔鬼，又是天使。”

在李四方那双明澈的眸子里，我向着他记忆的深处坠去。那里又会有什么东西等着我？我不知道。

空中飘起了雪花，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我感觉到一阵恶寒。因为在李四方的记忆里，那天也应该是一阵恶寒吧。天气虽然很冷，却一丝风都没有。街上飘着《圣诞快乐》歌，来往的人们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一位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经过李四方，问妈妈：“妈妈，他们为什么穿那么少呀？”

“别看。快走。”中年妇女说道，“让他不好好学习。不好好学习，长大就没有好工作。没有好工作，就买不了好衣服。”

小女孩点点头，同情地看着李四方。李四方是没等到放学，就被母亲接到了这里。这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后一次团聚。只不过是母亲拉着他的手站在楼下等，而李四方的父亲就站在本市新建的一座八层居民楼上。他们三个人深情相望。

李四方问母亲：“娘，你说爹啥时候能下来？爹不冷吗？”

寒冬腊月，楼顶上赤裸上身的男人站成了一排，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张纸，每张纸上都写着一个字。这些字连起来就是一句话：还我血汗钱！

李四方的父亲身上挂的是那个大大的叹号！

李四方和妈妈就在楼下。他们在等着那笔钱回家过年。旁边一群路人等了几小时，发现这些农民工只是作秀，纷纷说：“还是回家看电视吧。这么晚了，也不会有人来报导了。”

“是呀。他们也不跳，真没什么好看的。”

几个人聊了一会儿，又觉得如果就这么回家，那之前的几个小时不就白等了吗？不知是谁喊起来的：“喂，你们这些穷要饭的，你们要是有胆色就跳呀。是爷们儿就跳下来。到时候电台一播，你们就有钱拿了。”

“是呀……是呀……”

随声附拿的人很多。李四方感觉到母亲的手一紧，随后，母亲的身体抖了起来，嘶哑地喊着：“孩儿他爹，咱不要钱了。咱们一起回家……”

可惜，她的声音那么小，那么弱，很快就被淹没在人声中。

慢慢地，就变成了大家拍手，有节奏地喊着：“跳呀……跳呀……跳呀……”

一朵朵雪花，那么纯白，那么冰冷。一片片打着旋地从不知名的外太空飘落下来。李四方接住一片雪花，放到嘴里，打了个冷颤。他知道母亲想做什么，但母亲的腿在打颤。母亲是怕如果现在上楼，父亲就看不到她和孩子了；可是如果不上楼的话，万一……

母亲把李四方搂得更紧，希望父亲能看到他们。千万别做傻事。

楼上的几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个胸前有着大大惊叹号的人，就从楼上坠落下来。

母亲大叫着，用双手捂住李四方的眼睛，但李四方还是看到了。那么瘦小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几千块钱和别人的几千块钱，就从那个地方跳了下来。母亲的手捂得还不够严，他透过母亲的指缝，亲眼看到了父亲的脸由远及近，好像最后父亲也看到了他们，对他们抱歉一笑。

重重地一声“轰”，和一个男人长长的一声“啊”，让那些看客们过足了眼瘾，攒够了明天和别人的谈资，有时候别人的血肉之躯，只是他人嘴里的只言片语。说完了，也就随风散去。谁会在乎这对孤儿寡母以后的日子……

父亲的尸体好像是一堆垃圾，被人扔上了车，那么轻飘飘的一堆肉。

李四方的表情很怪，本来他应该像妈妈一样嚎啕大哭，但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有什么好哭的？死的只是个农民工而已，和城市里死去的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就这么被他们拉上了车，然后烧了，埋了。只因为是一个没权没势的农民工而已。

他是农民工的儿子，将来也会这样吧。反正早晚都要死的，有什么好哭的。

李四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抬起脸，一片雪花浸入了他的眼，好凉。但他却说了句：“好美。”那片雪花钻进了李四方的眼角，结成了一块冰。

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就突然硬了起来。人心就像是雪花一样，看似美丽，实则冰冷无情。早晚有一天，我要让这座城市的人，血债血偿。我要用你们的刀，去砍你们的盾。我要让你们，生活在地狱中，以爱的名义。

一个魔鬼在李四方的心里成长起来。可能暂时它的力量还不大，但迟早有一天，它会吞噬一切。既然世人报我以冷漠，我亦报世人以冷漠……

李四方从那以后就没有哭过。他是学习成绩最好的孩子。当然在小镇上是如此，但小镇上的师资水平怎么能比得上县城呢？李四方可以背下所有的题，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答案，于是他在纸上慢慢地推演。许多同学都说，考试不会出这种题，但他只是一笑，因为他的梦想根本就不在这座小镇上。他要去更大的地方。

但县城中学的入学考试怎么这样难？虽然他为此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但还是有许多题老师根本就没讲过。他慌了。他想要像其他同学一样放弃。但就在他抬起身的一瞬间，他看到了父亲。那个从八层楼上跳下来的叹号。

不行，我不能放弃。谁说过不会的题就做不上来？我没有退路。退路就是像父亲一样，成为都市里的农民工，然后四处讨钱，像条狗一样。

李四方用尽全力地攥着笔，他眼底闪过一丝凶狠。那只被他创造出的魔鬼复活了。他一道公式一道公式地推演，草纸用没了，就向老师要。他只知道这是属于他的战斗。如果输了，只有死。

直到老师抱住他哭，那只魔鬼才停了下来。这个世上居然还会有人为他流泪……那是不是说，还会有一丝温暖呢。

那只魔鬼，再一次被驯服，像一只大猫般地听话。和小师妹在一起的日子也很快乐。真希望每一天都如此……还有老校长，虽然一脸正经，但总是把家时的红烧肉拿给他吃。老校长每次看着他，都是那么慈爱的目光。他想成为老师或是老校长那样的人。那么崇高、无私，像蜡烛一样照亮温暖着他人。他想当老师，他才不想把时间用在报复别人的事情上呢。好好学习，然后回到这所学校，当一名老师，娶小师妹……真是想想都会笑醒的美梦。但这真的只是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