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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醒醒,我们到了。”感觉有人在拍打我的脸,但我真的不想张开眼睛,这一觉睡得太舒服了,可下一刻,我的脸上吃了一拳:“张平安,你再睡下去我们只能永远呆在这里了。”我张开眼,眼前照样是张瞎子那张老得不能再老的脸。避开那张老脸,是弯弯沉睡的画面。弯弯的皮肤很白,睫毛长长地落下一片阴影。再侧下目光,我的面前竟然出现一大片郁金香。黄黄的花朵中偶尔夹杂着紫色的花,一直缠缠绵绵到天边。各色的蝴蝶翩翩起舞。每吸一口空气,都能感觉到甜蜜的幸福。一条晶莹的小溪从远处蜿蜒着流来,小溪里带着一两尾鱼,偶尔快乐地回旋,是那么美好。一只黄色的蝴蝶就这样落在我的手心上,它似乎怕我抓到它,只停了一下就飞走了。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在这里开个渡假山庄一定会赚翻了。“这是哪里?”我站起身问道。“那个采集觉魂的人的主魂。我们终于到了。只要破坏掉这里,那个人就会永不超生。觉魂如果失缺,是世世痴傻。而主魂被伤则永不超生。让那个蛇蝎心肠的人,尝尝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滋味。”张瞎子左侧的嘴角牵起冷笑让我觉得有些不认识他了,“替天行道,是我辈中人应尽之事。逆天为之,就等着遭报应吧。只是这里竟然这样美,和我想的不一样。”“那您老想的是什么样的?”“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应该是心肠歹毒之极之人。这里,应该是电闪雷鸣、鼠蛇横行、寸草不生。可为什么是这样呢?我都有点不忍心下手了。不过就算是不忍,该做的也得做。”他右手做了个道决,正欲念咒,远远地却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那男人小平头,头发茬子竖起得像小刺猬。而那一双眸子,则像雾像雨又像风。他在看到我的瞬间,显然是吃了一惊,本来抿成一条好看弧度的嘴突然间就能装半个鸡蛋。半晌才问道:“张平安,你、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司南子那个贱人会是谁?我还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神色一变,慌慌张张说道:“快走!快点离开这里。否则你们都会死的。”“怎么会死?”“我告诉你们也没有用。”他急得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上惊恐地像是马上就要遇到什么怪物,“不想死的话,马上从哪来,就回哪去。我一个人做祭品还不够吗?还要牵连这么多人吗?”张瞎子脸上的肌肉像被刺激到了一抖,沉声问:“祭品?你知道自己是祭品?”“知道。我早就知道。”司南子说道,“每晚都会被吃掉,再吐出来,再吃掉……”张瞎子护在我身前问道:“他是谁?难道这里不是你的主魂吗?”“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总之,你们快点离开这里。”“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不想吓你。”刚说完,他的脸色却变平淡了,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像是圆寂前的圣僧,又像是自知前途无望所以改嫁的寡妇。就那么风平淡静地看着我们,轻飘飘地说,“不用跑了,来不及了。”那声音一如初次见面时,雪域高原上的清冷。我和张瞎子同时感觉到风有那么一瞬间波动了一下,不,应该说是整个空间都波动了一下。随后一切又恢复了平常。河水照常在河床里哗啦啦的流着,蝴蝶依旧在花丛中飞舞。但有什么真的不一样了,就像是一盘正在放的录像带,突然间停了一下,接着被人换了一盘,虽然动作很快,甚至连接的画面也一样,但真的不是同一盘。到底发生了什么?张瞎子突然沉声道:“大家快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他说话的神情和司南子如出一辙。他见我们不动,说道:“天师一族的至阴邪咒,没有人能躲的过去。算了,认命吧。”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风吹过花草树木时静止了,河水在河岸里奔腾时静止了,还有那些正展翅欲飞的蝴蝶也静止了。蝴蝶的翅膀就这样停在空中,仿佛是已经被人做成标本一般。很奇怪,我们几个都是逃跑的姿式,但每个人都被定在那里。其实还是可以小动一下,只是这个动作太慢了,慢到可以忽略不计。我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美国片,里面就有这样的内容:一小队的人突然间被拉入了一个超级慢的时空。那个时空里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或者说,根本没有时间。所有的东西落入到这个时空,都和静止差不多。在那里,瞬间即永恒。要是在那个时间里,看中的妹子想跑都跑不掉。我们虽然都不能跑,但心里想什么都一清二楚。司南子看来是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早就把一切看开了,那么帅的一张脸只有等死的平静。可我不想死呀。还好眼球可以轻微活动一下,我查看四周,张瞎子一身仙白道袍,装13味道极浓地定在那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看来是指望不上了。躺在地上的弯弯小小的一团蜷缩着,仿佛是在母亲的子宫里,她的眼睛也是闭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看来唯一能有效运动的,只剩思维了。至少我在思考,怎样才能继续动起来。而远方就在这时卷起了狂风。黑色的风所过之处,片草不生。那条黑色的风忽左忽右,仿佛知道我们在这里,所以故意最后才侵袭我们。偶尔得到赦令的残草断枝,从被破坏殆尽的地方飞过来,划开了空气,带来一丝清凉。终于,那狂风游荡完了周边的地区,开始向我们由远及近袭来。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像是立于万丈的臭水沟前。好熟悉的感觉。我曾经经历过这样的画面。到底是在哪里?未待我想完,远方没有被破坏掉的草地由远及近地枯萎、残败。那些已经寸草不生的地方,电闪雷鸣、死气沉沉。那股黑风先是往后退,猛然间一“窜”身子,像是一口气要把我们都消灭掉。在那股黑风到来的时候,我们却意外地获得了自由。对,是的。张瞎子一手提前晕睡的弯弯,一手提着早就吓瘫的我,忽地就腾空而起:“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镇魂符——出——”只见无数的灵符从张瞎子的胸前涌出,而张瞎子的脸瞬间变得铁青,神色一凛,仿佛身体经历着什么巨大的痛楚。地上只剩下无人照看的司南子。司南子却好像已经熟悉了这一切,张开双臂,等着黑风将他吞噬掉。“张瞎子,快去救司南子呀。”我大声喊道,却只感觉到风忽忽地往嘴里灌,也不知道张瞎子听没听到。却见张瞎子突然间放开我和弯弯,自身向外飞去。奇怪的是我和弯弯就这样浮在空中,并未下落。那些灵符组成了一个圆,将我和弯弯稳稳托住。而张瞎子已经拿着一道灵符,立于黑风的正前方。他大声喊道:“何方妖孽,竟敢如此猖狂。生食人觉魂,罪不可赦。张天师后人在此,特来收你——定——”话音刚落,那道黑风渐小,向两边散去。像是被一柄刃剑快速地辟开。而一只黑色巨大的蛇头就这样露了出来。那蛇头上是一对蓝绿色的眼睛,正直勾勾、没有任何情感地看着张开双臂的司南子。它快速地,一口将司南子吞下,张瞎子大怒:“你当我是瞎的?也不看看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真是个畜生!”“快救司南子吧。等你说完了司南子都化成大便了。”我在灵符里喊道。这么几个月下来,没有恩情,感情也是有的。何况他给我吃了不少好东西。张瞎子不再言语,不知又念了什么咒,那大蛇就不动了。张瞎子到底是神人。我说道:“张瞎子,快点想办法将司南子救出来。”没想到张瞎子并未答我。我细看张瞎子,半空中的张瞎子双掌摊开,一条腿半弓着,另一条腿脚尖绷紧……只是哪里不对呢?细看之下,张瞎子的衣角竟然也是纹丝不动。天呢,他把自己也定住了。这下好了,剩我这个废材赴生死局:“张瞎子,你是不是要我帮忙呢?我用不用下去?”其实问也白问,张瞎子的眼珠都不动了,就那么和大蛇那双蓝绿色的眼睛深情对视着。倒是一直晕睡的弯弯醒了过来。她抬起头望向我,喃喃道:“小哥哥,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样吵呀。弯弯的身体好疼,好想再睡一会儿哦。”“弯弯,小哥哥的朋友被大蛇吃进肚子里了,你帮忙把他取出来可好?”“是那个张瞎子吗?他最讨厌了他最坏了。我明明帮了他,他还说要把我杀掉。不过还是小哥哥最好。小哥哥把弯弯当做最重要的人。我才不救他呢。他是坏人。小哥哥,不要和那种人来往。”“不是的。”我咽了口吐沫,解释道,“那个坏人,现在把自己和大蛇都定住了。而哥哥还有一位朋友,刚才被蛇吞进肚子里,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你帮帮忙好不好?”“既然是这样,我想想。”小萝莉说完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就把大蛇的肚子剖开好了。”她说完,面色一凛,一股杀气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这是什么怪物?我这才意识到,张瞎子说的没错。这小女孩看着普通,实则古怪的很。她的双手放到胸口,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蓝色的球体从她身体里慢慢幻化出来。那蓝色的球体外围是一蓝团光。那么蓝,像是天空,又像是大海。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这团蓝光,我的心里都那么舒服,像是遇到很熟悉的朋友,而且,好想摸一下。只是这蓝色的球体,小了许多,有的地方也有破损。弯弯的表情很不自在,但还是皱着眉头,用那双小手,像是捏泥巴似的,勉强把那个球体捏成长剑的样子:“这样就可以剖开大蛇的肚子了。小哥哥。”“应该可以的。弯弯最好了。”我兴奋地拍了拍弯弯的肩膀,未想到弯弯的身体颤了一下,随即深深地低下了头,耳边飞起了两片云霞,口中说道:“小哥哥,那条破蛇,等着去死吧。竟然敢得罪小哥哥。”弯弯的身上杀气再次涌起,她的眼里闪过冷冷的光,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她也和那条蛇的神情相似,都是没有感情,只知道杀戮的牲畜。但随即我就摆脱了这个想法,这可是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的弯弯。弯弯拿着蓝色的长剑站起,用脚一蹬符咒,就轻轻地飞起。她凭空而立,威风凛凛。那只大蛇的表情就在这时变了,有些细微的皱纹一点点地荡漾开来。我当下还心喜:还没开战,大蛇就怕了。但随即一想,不对。它难道不是被定住了吗?还是——它根本就没被定住?我不知道,可是巨大的唾液从它的嘴边越聚越多,终于凝成巨大的一索,“唰”地从半空中滴落。而落在所剩无几的郁金香上,片刻前还散发着芬芳的花草,瞬间化为乌有。“大蛇,看招。”弯弯说完就招呼过去,而未等靠近大蛇的身体,黑色的蛇尾就从身后带着腥风甩过来,弯弯一低头,躲了过去。那条大蛇却是愤怒非常,转过身体又是一记重尾甩了过去。弯弯这下没躲过,身体重重地被扔到地下,口鼻是血地又站了起来:“大蛇,你这个坏东西。小哥哥不喜欢你,你就必须得死。看我使出绝招来——觉魂之灵、主魂之灵,双魂并出,天地变色——”而天地间的黑声更大了,隐约间感觉到地动山摇。和原来的地动山摇不同,这次的地动山摇,是从内往外发出的震动。大蛇的行动一下就慢了许多,似乎也十分忌讳弯弯。而张瞎子的手,就在这时能动了。张瞎子的手重重落下,一把抓住我吼道:“千万不要落在地上。”我放眼望去,那些被烧得片草不生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滋生。刚开始似初春的毛草,只有星星点点的黑。但那黑色似乎会生长一般,像是女人的长发,瞬间就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一望无垠的暗夜中的海。而我就处在海上方的一座由符咒结成的小岛。这座小岛是那么小,小到随时可以被这一片海吞噬掉。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真是个废物。大蛇左突右闪,张瞎子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大声说道:“以吾之血,卫吾之道;以吾之魂,锁定乾坤——万劫不复——”话音未落,弯弯被蛇打了一记,正好落在张瞎子的身上,打乱了他的手形,张瞎子登时吐出一口血来。那只大蛇看看张瞎子,又看看弯弯,表情就像肯德基里的小朋友,不知道是先喝可乐,还是先吃薯条。一副好纠结的样子。半晌,它把大头伸向了弯弯。我在符咒上大喊道:“弯弯,快醒过来!弯弯,你听到没有?快醒醒!我不是把你带到这里……死的。”一路上,弯弯奶声奶气地叫我小哥哥。一路上,弯弯的小手一直拉着我。一路上,弯弯的眉眼笑成了一条线,仿佛被囚禁多年的人终于见到了希望。我知道我为什么不忍心杀弯弯,因为她太像慕小雪了。从小到大,没有朋友,甚至连敌人都没有,永远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偶尔出现的路人,她都要当成是射过层层云雾的阳光般热爱着。只要在路上,她就把我当做亲哥哥一样。我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蛇头离她越来越近。暗红的蛇芯吐了出来,但只在弯弯的周身游荡着,像是在忌讳什么。半晌,那只蛇终于下了决心,嘴突然之间张大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仰去,但随即,却箭一样地冲向弯弯,似乎想把她一口吞进肚子里。而就在这时,大蛇像是遇到了什么东西似地,在离弯弯一尺左右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了下来,随即向后退去,大头左右慢慢地摇晃着,似乎在找什么人。见没有人,它又要去吃弯弯。这时,我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叹息声:“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