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周围并没有人。

倒在地上早已晕迷的张瞎子终于缓过了这口气,张开了眼睛。他定定地望向大蛇的头顶。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蓝白相间的精神病服,一头一寸来长的头发纠结成一团,像一个鸟巢般地顶在头上。只是那双眼睛又是如此慵懒,仿佛被人打扰了美觉,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张瞎子。

“师兄,别来无恙呀。怎么?就剩你一个了?”那人又说道,“玫瑰生长于泥土,泥土却更加肥沃。我那炽热的爱情,就像这花朵一样,从泥土中来,又回到泥土中去。师兄呀,我们是一枝花上的两朵玫瑰。我,依然含苞待放,而你,却已经形容枯毁。这天地间,是什么让我们如此不同呀?师兄,我真不想看到你。”那人怀着无限的哀伤,用细长的手指捂住了眼睛,长至眉眼的发丝有些乱,却恰到好处地增加了离别的忧伤。

“是你——我也不想看到你。”张瞎子气横横道,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那个男人,“快把这条大蛇解决了。”

“不行。”男人放下手,竟然是少见的细长眉眼,无限无情地说道,“这是我新养的宠物。你看它,多可爱。这大头,象征着无与伦比的智慧;这身材,多么灵动,每一寸都充满着韵律感;还有,这满身的鳞片,每一枚都有着自己的个性,你闻一闻,多么充满着生命的气息呀?”

“那你想怎么样?”张瞎子说,“老夫的时间不多了。至少放这位小哥出去。”

“这位小哥?”他冷笑道,“怎么看都眼熟呀。我们最近一定见过吧。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记住的。不过小哥放心,能值得师兄舍命相救的人,一定不是一般人。我现在记住你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别忘了打个招呼呀。”

“喂,蛇肚子里还有我的朋友呢。他叫司南子。大蛇刚刚把他吞下去了。估计……现在也应该消化差不多了。”我说道,一想那么冷酷、俊帅的司南子马上就要死了,变屎了,我还是觉得挺可惜的。

“他不会有事的。毕竟,他对我还会有用处。”陈宁说道,纤长雪白的手指轻轻放到唇边,似乎是有些害羞,笑声就透过指缝间泄了出来,“真是抱歉,天快亮了吧。我也该回去了。”他用手指了指大蛇,“呆萌,快点把玩具吐出来吧,玩死了明天就没东西吃了。”

那条蛇像是听懂了一般,突然间像被拎起的麻绳般伸直了身体,一团圆圆的突起,从蛇的腹部直向上冲,只听“扑”的一声,一团肉球被蛇吐了出来。

司南子寸缕不着的用手抱着脚,蜷缩在半空中。他慢慢张开了眼睛,神情恍惚。

陈宁说道:“师兄,人我都还给你了。咱们这么多年的恩怨,也该放一放了。”

“想得美。”张瞎子说道,“陈宁,别忘了你当年做的事情,欺师灭祖,万死也难辞其咎。陈宁,这辈子,就算我能放过你。你能放过你自己吗?家父对你那么好……”张瞎子浑身乱颤,话都说不全。

“我当然能放过自己呀。哈哈——”陈宁发出长长的笑声马上变得面无表情,“我有我自己的苦衷。我不是为了自己。再说,那男人是你的家父,只是我的师尊。他对你才是最好的。再说,对不起师尊的事情,以后我会补偿。但不是现在。张瞎子,你当年有眼睛的时候就瞎,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你不是到最后才发现的吗?师兄呀,你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看就就可怜。你一定要好好保养自己,别走在我前面。到时候,想看我遭报应,都看不成了。哈哈——”陈宁又轻笑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块手绢擦了擦十分干净的嘴角。“你身边的这位小哥长得好精神呀,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把我妹妹带到这里。”

陈宁对着弯弯说道。

“弯弯是你妹妹?”我惊愕道,怎么可能呢?那个变态有妹妹也应该是不男不女吧。

“弯弯?”陈宁皱眉,“这么难听的名字,是谁起的?她才不叫弯弯呢。这么恶心的名字,怎么说得出口呢?不过弯弯——啊呸,陈鱼妹妹,你睡了这么多年,也该醒过来了吧。”他随即又拍打那只大蛇,“都是你不好。怎么把她伤成这样?”

大蛇好像是很愧疚的样子,低下头,像小狗似地想用自己的舌芯去舔陈宁,但一想到自己的舌头有毒,于是就做罢了。

张瞎子拉着我的手:“既然她是你妹妹,我们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张平安,咱们走。”

“不行,我不能把弯弯扔给这个变态。他说是妹妹就是妹妹了?他说地球是方的我们还信?至少来个滴血验亲之类的。弯弯是我妹妹。”

我看到陈宁的眼角抽动了一下,那双眼里露出了狰狞。

“我打不过他。”张瞎子轻声说完,就开始念咒。而我耳间的符咒就在这时燃了起来。张瞎子脸色大变,又吐出一口血来:“陈宁,放过他,小孩子不会说话。别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张瞎子捏着手决,更快地念着什么符咒,只是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随时会断气。那种淡蓝色的液体在我和他的身边越来越浓,直到把我们的头顶淹没。而那个叫陈宁的人就那么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像蛇一样冰冷,像是万年的冰源一点点地将这个世界冰冻住。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动作,就这么看着我和张瞎子被蓝色的液体包围,一点点地消失。

我最后看到陈宁抱起了地上的女孩,满眼都是欢喜。他的周身也起了淡蓝色的液体,他抱着女孩,身形越来越淡。也许我们都急着赶路吧。我冲着弯弯喊道:“哥哥答应带你出去。哥哥一定会做到的。”

我感觉到陈宁又一次对我注视,只是眼神比上一次更恶毒。而嘴角的那一丝狞笑,让我的周身都快结成冰了。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世界一片黑暗。周身好冷,像是要经过一条冰冻的合。只有张瞎子的手还算温暖。我能感觉到张瞎子用尽全力,想要和我挣脱这蓝色的液体。他拼命地向上,好像要用光最后一丝力气。

“张瞎子,放开吧。我好像出不去了。”感觉我耳朵里的符咒完全燃烧掉了。奇怪的是在这蓝色的液体中也能燃烧。周围的液体开始散发出腥臭的味道。我看到一个个类似骷髅的东西,在液体里渐渐呈现。它们一个个张牙舞爪,可怕至极,“你快逃吧。”

张瞎子转过头对我怒目,我发现他的眼眶又是空洞洞的,已经失去眼仁的地方是黑色的深洞,远远一看,仿佛是一具会行走的骷髅。只是那骷髅此刻露出了一丝笑意:“平安小哥,我们到家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张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在病房里了。外面已经日上三竿,我伸了个懒腰,耳朵有些不适,原来符咒还在。只是在梦里的燃烧起来罢了。将耳朵里的两块黄符咒摘下,顿时轻松不少。

我想想昨晚发生的事情,好像是一场大梦,身体活动一下,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我向外望去,却见张瞎子坐在凉亭里,身边是两位护士小姐一人端着粥,一人端着咸菜。她们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就远远退去。其中一人看到我,还冲我招招手。

我走到凉亭里,张瞎子开口道:“平安,我等你多时了。快点吃吧。”

“张瞎子,伙食不错呀。”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顿时就饱了。医院食堂的伙食,从未有过的难吃。张瞎子不是说保护了一位厨子吗?怎么?难道这厨子也完犊子了?再好的东西经过已经失去觉魂的手,就像是美女路过军匪团,都被糟蹋了。

“小哥,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对了,”我咽下一块蛋糕,“昨天晚上的那个陈宁是你什么人?他叫你师兄,难道你们是同门?”

张瞎子的脸瞬间就拉得驴一样长,他的嘴抿成一条线,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低沉地说:“不关你的事,别打听了。就算知道又怎样呢。过去那么久。再说……”张瞎子的声音哽咽起来,“老夫也打不过他。他能把本命天蛇都收服了,老夫还能做什么?”

“晚天晚上我们见到的是本命天蛇?我的乖乖呀!那条蛇怎么一下就变温柔了?”我的眼前呈现出那颗硕大的脑袋对陈宁惟命是从的样子。

张瞎子半晌无语,只是一个劲地低头:“是老夫无能,害小哥受苦了。”他摸索着抓到我的手:“小哥,照理说老夫真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所以凡事都是能瞒就瞒,能隐就隐。可事到如今,天师一族的后人只剩下我一个,老夫实在是回天乏术。要不小哥你还是逃吧。”

“当初说好了一起走的。我自己逃回去算什么?陈宁就算再厉害又能怎样?张瞎子,我说过一起走,就一定一起走的。”我接着安慰他道,“至少昨天晚上我们全身而退了。而且也知道司南子和这件事情脱不了干细。对了,司南子就是慕小雪的主治医生。他和大蛇到底在玩什么?吃了吐吐了吃的。”

张瞎子像没听到似的自顾自说道:“昨天晚上,我们主魂出窍,跟着那些觉魂去太虚之谷找寻妖孽作祟,那陈宁果然是好手段。不知是施了什么法术,让主魂进入的人被第一层守护的妖孽杀死。还好我跑的快。我们见到的弯弯和那个叫阿毛的东西,是至阴至寒之物。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也说不清楚。总之那个弯弯你离她越远越好。而我们突破的最后一层屏障,我也说不出是什么。但一切都是陈宁做祟。他要这么多觉魂做什么?只为了救那个叫弯弯的女孩性命?真让人想不清楚。还有那条大蛇,本来是应该和司南子血肉相溶,但这么久都没有溶下,还真让人想不通。我们去的地方应该是陈宁的主魂。但是为什么又能看到司南子呢?还有本命天蛇?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老夫猜不透他要做什么了。不过应该不是好事。那个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是呀。”我叹气道,“咱们四个——你、陈宁、我、司南子,加起来都够一桌麻将的了。难不成是主魂大聚会?还是双十一打特价采购本命天蛇八折?”

张瞎子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手激动地抖个不停:“想不到,想不到,新的祭品长这么大了。他居然长到这么大了。我早就该想到的,早就该想到的。”

“该想到什么?”

张瞎子脸上闪着冷莹莹的光,那双早就凹陷的眼窝里让人无法适从:“祭品。司南子是祭品。他心甘情愿地成为慕小雪的食物。那条本命天蛇原本是金色的,但吸食了太多的觉魂之力,现在变成了黑色。原来是红色的眼睛,也变成了蓝绿色。老夫刚开始以为陈宁要那么多的觉魂,用‘化觉魂为生魂’之法而去救那个弯弯。但现在想想,弯弯还只是个被影射的东西。陈宁要喂的是本命天蛇!他最喜欢的还是本命天蛇!那个弯弯?哈哈,笑死老夫了,能对自己师尊都不敬的人,有可能为了妹妹而大费周张吗?”

“我就说嘛。”其实我也不喜欢那个陈宁,看起来阴阳怪气的,怎么瞧着都别扭。居然说我起的名字不好听?弯弯多好听呀。我接着问:“陈宁那怪物喜欢本命天蛇,难不成要结婚呢。“

张瞎子不理我,自顾自地又开口道:“传说中本命天蛇由于是生于人的命理八字中,属至阴之物,所以阴修之人若得到本命天蛇,则可瞬间飞天成仙!陈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仙!”

“我不信。”我嗤之以鼻,“都什么年代了,神八都上天了,还飞天成仙呢。”

张瞎子摇头:“平安小哥,我们说的是两种情况。你说的是现世,我说的是虚空。飞天成仙,就能瞬间到达太虚之境。要是小哥看过《红楼梦》,就能知道有一集是贾宝玉梦游太虚。从而知晓过去未来,前因后果。”

“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我点头,“这种诱惑,一般人还是抗拒不了的。怪不得陈宁像个疯子。”

“他是用觉魂驯服本命天蛇。让它为其所用。他的身体吸收不了本命天蛇的力量,只能利用。太古传说中,许多人就是因蛇而升天。本命天蛇是通往太虚之境的钥匙。只有驯服了它,才可以去往那个世界。司南子是最美味的祭品,用来驯蛇再好不过。可司南子一下就被吃掉的话,那么陈宁就没有驯服蛇的饲料了。所以他要掺进很多觉魂,来驯服本命天蛇。我感觉不到慕小雪的气息,是因为司南子把慕小雪的本命天蛇移到自己的身体上。老夫只是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移的。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本命天蛇只能生长于命理之间,只和人的生辰八字有关。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把别人的生辰八字移过来。”

“那也就是说,慕小雪是安全的。”我想起司南子手腕处的绝命线,“怪不得,我在司南子的手上看到了绝命线。可问题是,司南子是怎么做到的,居然把不属于自己的绝命线给夺了过来。”

我从来没见过张瞎子脸上露出过这么凄惨的表情:“他只是不想看慕小雪死而已。我也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司南子真的是可造之材。但司家,本身就是天蛇的饲料而已。小哥呀,有许多事情,你们现世的人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你要是愿意听,老夫这就告诉你。”

不待我反对,张瞎子那破锣嗓子就开腔了:“上古有八家饲养本命天蛇的族人,以备祭祀之用。这八族之人,姓氏各不相同。天师一族的张氏,就是控蛇之人。代价是世代残疾、不得善终。而司家——”张瞎子的声音低了起来,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苦难,“司家是以身饲蛇之族。也是八族中的一族。司马、司徒、司空,在古代都是官职,到了近代才被演变成姓氏。而司马、司徒、司空,再往上推,就是主祭祀之职。司家的骨肉祭品,一向是本命天蛇最喜欢的味道。所以姓氏中带有‘司’字样的人,才会得以重用。他们的位子,是靠着同族人牺牲血脉而换来的。司南子用自己的血肉精气去喂养天蛇,不知道能喂到哪一天。每晚,被大蛇吞下,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自己的骨血精气在减少。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我们八族之人,刚开始都是以为‘张’氏族长最为显贵,可世代残疾、不得善终,到现在只剩老夫一人苟延残喘。而司家一族看似每代都要有人以身饲蛇,其他族人却可得善因,到现在根深叶盛。不知两族始祖看到现在这样,会有何感想。”

“那当初是怎样决定谁当驯蛇之人,谁当祭品?”我问道。

“这个年代太久,老夫也不知道了。小哥,八族之后,现在都已不知在何方。老夫所记的也只有这些。”

我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那陈宁呢?陈宁算你们八族之后吗?”

张瞎子刚要回答,似乎意识到什么,往我的身后瞄去。

我转身,看到护士长面无表情,如提线木偶般从病房里走出来。她发型凌乱,衣衫不整,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她和所有人的神情差不多,只是更加呆滞些。里面的文胸露出来也只是象征性地提一提。她的步子有些踉跄,嘴角的歪笑有些像陈宁。

她就这样走到我面前,淡淡地说:“粥好喝,要多喝点。”

她从来都不会对我这样温柔地说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我想起前几天晚上,我在走廊遇到她,她走进了十七号的病房。十七号病房,关着那个所谓的诗人,前一阵还因为把护士长的手弄出血被加大了剂量。

十七号病人……十七号病人……十七号病人是陈宁。两张脸瞬间在我面前重合起来。

也就是说,陈宁是有预谋地住进了这里。而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截取人的觉魂。如果是在街市用这种有违天伦的法术,自然会被人看出来。但是如果是在精神病院,大家就会觉得正常不过。因为精神病人就是不正常的,今天话多,明天话少。即使家里来人看到,也不会说什么。

想当初我还怀疑护士长潜陈宁,看来谁潜谁还真不一定。只是他这身装束也太差了,在梦里也不花人民币、Q币,就不能换个好点的行头吗。

护士长突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嘴角牵起一丝怪异的微笑:“张平安先生,主人有事找你。”

我望向张瞎子,张瞎子淡然说:“小哥,陈宁既然请你,你就去吧。”

我也知道这里不是我的主场,但张瞎子既然这么说,我除了‘绝望而坚定’地跟着护士长走去17号会陈宁,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门是大开的,阵阵香气从门中飘出来。好久没闻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有些像炖牛肉,又有些像小鸡炖蘑菇,还有些像红烧排骨。总之都是我喜欢吃的。就算是陈宁不请我,我也会被这些味道吸引来的。他奶奶的,不管陈宁多厉害,这次我也要虎口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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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梦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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