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张瞎子是近中午才在我的房间里醒来的。同房的老孟痴痴傻傻的,完全不在意上衣全是血迹的张瞎子。

张瞎子叹口气:“师门不幸。师门不幸。”

我仔细问他具体是怎么回事,他又不说。

傍晚时分,张瞎子终于顺过气儿了,不知怎地拉住我的手说:“小哥,你一定要小心陈宁。我当年不知是着了什么道,居然就放过他了。关于陈家的事情,我还是给你说一点吧。海宁陈家,一向是我们天师一族所不耻。只知道他们家做事一向只求目的,不则手段。全然不顾世间正道。家父在世时,我们只求相安无事。我也只是听家父说过,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任皇帝。这位皇帝在位时,还算爱民如子,查处了几任贪贾酷吏。不过这位皇帝有个嗜好,没事儿愿意翻书。有一年,江南一位书生写了句:清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结果被满门抄斩。这只是个开端。许多人因为一句诗词被人怀疑是嘲讽朝政而无端入狱。一时间人心慌慌。可皇帝却只独对这海宁陈家青眼有加。别人猜不出是为什么。皇帝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海宁陈家一时出侯入相,热闹非凡。更有数名女子入官,又有几位和陈家关系甚好的大臣,娶了公主。别人有的在揣测陈家和皇帝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有的在看着海宁陈家何时触得龙颜大怒,满门抄斩。但陈家家主却像事不关已一样。

“那个时代,说错一句话,就要被灭门。只有陈家,还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无数人因为一首诗人头落地,文人不敢写诗,更不敢饮酒做乐。生怕被人抓住什么把柄。陈家虽然无事,但后来见杀戮太多,终于家主找到皇帝详谈一番。第二天,皇帝像变了个人似的,忙着替以前判罪的人平反,又开始大赦天下……后来海宁陈家似乎查觉到什么,开始和皇帝一点点疏远。而皇帝也似乎明白有什么不对劲,尽量不和海宁陈家家主再见面。再再后来,陈家像是察觉到什么,越来越少露面,直到别人都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只知道这是一个像梦一样的家族,财富大得惊人,同时又神秘的可怕。只要是妨碍到他们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不过听起来陈家家主似乎不坏呀。要知道皇帝的人品都不咋地。宁我我负天下人,勿叫天下人负我。不过想想这其中也有不妥。张瞎子,皇帝哪有在世时就承认自己错的?都是死要面子那种。除非皇帝死了,皇帝的儿子当了皇帝,才敢说自己老子的坏话。皇帝如果不想承认错误,谁敢指出来?除非是活腻了。”

张瞎子点头:“但怪就怪在,皇帝和陈家家主彻夜长谈。他们到底谈了什么,能让一位如此自负的帝王认错?我怀疑……陈家家主动用了禁忌之术。所谓禁忌之术,就是用一已之力,改变别人的主魂。小哥,如果主魂被人改变,那这得多吓人?想一想。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并且是打心眼里认同对方的想法。你想让主上杀人,主上就杀人。如果你想让皇帝自杀,皇帝就马上抹脖子。拥有这样力量的人,和神有什么区别?”

“是呀。”我紧皱着眉头,越想刚才陈宁握着我的手,要我听他的话,其实不是那么简单。不是叫我认真听他说的东西。而是要我照他说的去做。如果他真的让我去死,我难道还真的去吗?”

“小哥,天师一族的事情,我所知也不多,都因家父去逝太早。不过有一点,你千万不要相信陈宁的话。一个肯用别人觉魂成事的人,会是好人吗?虽然那些都是精神病人,可也是人。”张瞎子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他的头仰向天,像是觉得有人在看他般,嘴唇嗫嗫地动着:“父亲……儿子……不肖……”

“可是,陈宁既然那么厉害,他为什么不杀我们?反而在司南子的主魂里救了我们?当时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我们还有弯弯都会被本命天蛇吃掉。”

“不知道他存的什么心思。总之,小哥,你千万不要相信他。无论他说什么,都是有自己的目的。陈家家主,不是那么简单的。小哥,今天晚上,我还会去入梦。你要么现在就走吧。我不想你的觉魂也受损。”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看着张瞎子一副活不起的样子说道。就是受不了他那副死又死不起,活又活不了的样子,每次都让我的爱心泛滥,“张瞎子,你还欠我房租呢。怎么说也得救了慕小雪再走。”

“好。”张瞎子说道,“小哥,你真是够义气。百年修得能船渡,能交到你这样同生共死的朋友,我张瞎子死而无憾了。”

瞬间我就有一种误上贼船的感觉。而且是个瞎贼开的船。

整座医院,现在也就是陈宁、我、张瞎子三个人清醒。不知道司南子怎么样了。门口的警卫已经被陈宁控制住,铁丝网都是拉起来了。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像是提线木偶般呆滞。

张瞎子摸索着来到窗口中,贪婪地照射着阳光。

“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天了。”张瞎子说完,就这样雕塑般地站立在窗口。我怕他再疼得晕过去,也跟在他身后。

院子里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都不正常了。

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病人,都在院子里如游魂般走着。突然有一个病人看中了一个美貌的护士,上前就推倒。

这是什么世道?旁边的保安就这样傻傻地看着。

“发生了什么?”张瞎子一襟鼻子。

“那个——就是有些病人兽性发作了,想和护士小姐做些什么。”

“人的觉魂失去太多,已经控制不住主魂了。他们现在是完全凭借着心底想做的事情去做。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对于精神病人来说,本来就觉魂缺失,刚开始的安静只是昙花一现。彻底失去觉魂之时,就是这里变成真正的人间地狱之刻。只是陈宁没想过,如果所有人都变得呆傻而又疯狂,每个人都无法沟通,那么他怎么能瞒天过海?”可不是吗,痴傻的人都是依照本能做事。想吃就吃,想怎样就怎样。至少普通人觉魂还在,还有沟通的可能。

“那疯子说过方圆五里都是他的人,可能他早就想好办法了吧。”我说道,“那我们该怎么做?我们不是打不过他吗?”

“打不过也得打。陈宁的力量,现在也就是夺去人觉魂。他还没有办法像他的祖先一样,改变人的主魂。这么卑劣的手法,他居然也使得出来。”紧接着,张瞎子像是要哭出来一般,似乎做好了要忍受极大痛苦的准备,“小哥,今天晚上,这里只能靠你了。听着,老夫现在要在这里稳住他们的主魂。否则这里就是人间地狱。能拖一刻,是一刻。”

张瞎子说完,盘膝而坐,左手托着右手肘,右手打了一个念决。听不清他嘴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只是冷汗从他的额间冒出。他的嘴不停地念着,眉间越皱越紧,体内似乎要有什么东西使他吐出来,但他极力克制着体内要呕吐的感觉,语速越来越快,嘴角都泛起了白色的吐沫。我唤了几次,他都没有理我,反而是汗珠渗得更多了。

照这样的玩法,张瞎子绝对活不到明天早上。我现在只是盼着快点天黑,好进入那个什么司南子的主魂。这次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杀了陈宁。这个家伙太可恶了。一想到那么美貌的小护士差点被一个精神病人给办了,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突然,一个念头闪了进来。现在这里一片混乱,那么我去找慕小雪,也没人拦着我了。又一个念头闪了进来。反正现在本命天蛇在司南子的体内,我带着慕小雪远走高飞也没人知道。

我纠结了很久,但每次下定决心,都觉得眼前这个只剩一口气吊着的小老头真的很可怜。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是要拯救苍生。他以为他是谁呀?

算了,我还是先去找慕小雪吧。赵钱孙说慕小雪在主楼。那我就去主楼。一路上都是死一般的寂静。空荡的楼道里,根本见不着往日那些人来人往的迹像。

主楼的最高层,我在楼梯井里望了一眼似乎不看到尽头的楼梯。再难挨也得爬呀。

想起以前听的一个笑话。说是四个去国外旅行的人,电梯坏了,只能爬楼梯。有人出了一个主意,一人讲一个故事。三个人一个讲了一个故事,大家爬到了九十层一点都不累。第四个人只要讲一个故事,够爬十层就可以了。大家都提议第四个人讲个悲剧吧。因为前三个人讲的都是喜剧。第四个人的悲剧只有一句话:我忘带钥匙了。

哈哈。这是我给自己讲的笑话。没有笑话,我怎么爬楼梯?

我细数着与慕小雪的每一次见面;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个表情;感觉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看到慕小雪手腕上升起的绝命线时,我都没想到我们还能活这么久。不知她现在好不好?

为什么爬楼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因为我是病人,所以我没有乘电梯的乘梯卡。我拍着脑袋,这时才想起反正大家都神智不清,我怎么就没想到在护士身上找一个乘梯卡呢?

我正懊恼间,看到了一双黑色皮鞋。鞋子应该是好几天没有擦过的样子,但不算太脏。那双黑色的皮鞋上,是一条黑色的西裤,白色的大褂被合体地穿在身上。再往上看,是一只插入口袋里的手。再往上,是那张显得苍白的脸。眼睛里布满了红丝。那张脸在见到我的瞬间,像是提线的木偶突然间被放松了,整个人为之一矮。

我承认,从未见过这么憔悴的司南子。他总是臭着一张脸,明明是好话也不会说。他看到是我明显放松了,就证明他觉得和我是一条战线上的人。

那张胡子拉茬的脸,喉结动了两下,发出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你来了。”

“是呀。我来看慕小雪。带我去见她。”

“好。”司南子眼神迷茫地答道,顺从地一只被驯服的猫,又像吃了迷幻药。

司南子转身往走廊深处走去,白色的大褂被摆地如波浪般起伏:“我把小雪安排在这里是有原因的。感觉住的地方越高,小雪手腕上的那根你说的绝命线升起来的越慢。但现在看起来,好像我的推测有误。大概一个月前,我的记忆就开始衰退,总是记不清最近发生的事情。周围的人也变得很怪。可惜他们自己不觉得。我试过很多办法。我打电话求救,可惜电话打不通。我想驾车出去,可惜车子只能开进迷雾里。我转了很久,直到我的车子没油了,我又累又渴。我觉得我会被困死在山林中。就在我快要死掉的时候,我看我又回到了医院。车子就停在门外。而且油还是满的。那我到底去了哪里?我回到医院后,先是大吃了一顿,然后我去看慕小雪。还好,她还是睡着的。奇怪的是,我感觉有人来看过她了。那个人是不是你?如果是你的话,我就放心了。把她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还有……我不能睡着。每一次睡着,都感觉自己可能醒不过来了,都会梦到一个可怕的东西,一个可怕的地方。我不知道是因为我这个地方受了诅咒,还是因为这个地方受了诅咒,所以我才变成这个样子。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张平安,为什么你没事呢?每个人不是安静地要命,就是突然发狂。他们连简单的乘梯卡都不会用了。张平安,你到底是谁?如果因为我骗了你和慕小雪,我向你道歉。我把小雪还给你,但求你放了这些无辜的人。”司南子一口气讲完这此地,陷入了沉思,半晌又像打了鸡血般复活:“张平安。你不是坏人。不,这一切不是你做的。你没这个脑子。那又是谁做的?”

“司南子,你是不是和慕小雪换血了?”我想起陈宁的话问道。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司南子的眼底充满血丝,“我有别的选择吗?你问我和慕小雪是什么关系?我都忘了我和她是什么关系。我在美国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人,什么事情。我费尽力气学了心理学,也是希望能够找到我真正隐藏的东西。

“知道我的老师怎么说吗?他说我真正隐藏的东西,和我一直想逃避的东西在一起。于是我查了我的来历。我知道我的童年是在中国渡过的。而且是这个小市。所以我回到这里。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你们的照片,我就感觉自己记忆被撕开了条裂缝。有什么东西在钻出来。但当我想认真看的时候,那个东西又不见了。你知道这种感觉吗?答案就在你的面前,你很认真地去找,找它找到了手里,你却看不清上面的字。我见过画面上的慕小雪。也许你说这不可能。但我的记忆里有她。然后——”

“然后你就伙同刘绍峰,串通护士长把我们骗到这里?你还有没有人性呀?”

“你别误会。”司南子闭上眼睛,又使劲咬着牙张开,“我现在好困,但是我不想睡。我想多看看慕小雪。慕小雪说她觉得我也很眼熟,好像上辈子见过。但我们都忘了发生什么。”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我翻白眼盯着司南子,司南子解释说:“我和她只是普通的医患关系。”

“普通的医患关系你会想到把绝命线移到自己身上?你竟然想出换血这种招数?”

“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司南子说道,“慕小雪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不能看她死掉。我记住的就这些。不过我离她越近,梦的记忆就越清晰。我能感受到梦里的一切,只是为什么一醒来都忘了?张平安,你能告诉我吗?”

他已经走到了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雪白的门,雪白的墙壁,还有雪白的飘纱。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了里面熟睡的少女。

司南子停住脚步,然后拧开了门把手。

病床上躺着一个女孩。黑色的头又凌乱地散开着,她的脸色苍白,睫毛一抖一抖,像是随时要醒过来一般。

我跪在床前,拿起她的一只手:“小雪,又见到你了。我是张平安。你的平安哥哥。”

女孩只是一皱眉,又陷入了沉睡。

“你到底对她做什么了?”我撸开慕小雪的病服衣袖。那条让我绝望的绝命线居然消失了,“她、她怎么变成这样的?快告诉我。”

“我早就和你说过,换血。”司南子说道,“当然,我也用了点别的药物。”

“什么药物?”

“心理催眠。这是我最拿手的专业。”司南子拉了张椅子,示意我坐下,“后来我逃亡归来,又找到慕小雪。但从那之后,我就下不了楼了。好在一日三餐有人放在楼梯口,所以我才没被饿死。但是这东西做的超难吃。我那时在想,有人想把我们困住,但还不想让我们死。于是我就在楼梯口等着。给我送吃的那个人,就是这一切的源头。只要抓住他,所有的事情都迎刃而解。还好,我看清楚人,所以没下手。”

司南子从白大褂里摸出一支针筒:“这针药可以麻翻一头牛。再厉害的人也逃不过去。只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可以自由出入?而我每次就算是下楼,最后还是回到这里。这里就像是一个圆环。一切的开始,就是一切的结束。”

“我也不知道。”我说道,“有些事情和你解释了,你未必会信。”

“我信。”司南子说道,“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灵魂吗?”

“信。”

“你相信人的灵魂会出窍吗?”

“信。”

“你相信有人吸收人类灵魂的能量吗?”

“信。”

“你到底是不是精神科大夫?竟然相信一个病人的话。”

“正因为是精神科大夫,所以才会信。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事情是科学解释不了的。所以我们除了相信,还能做什么?就拿小雪的绝命线来说,谁会相信这件事情?只是换过血之后,小雪的绝命线一点点地褪下去,不过小雪沉睡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她最近根本就是长睡不醒。也许是我做错了?可是如果刚开始我不那么做的话,慕小雪早就死去了。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她还不太信任我。她告诉我让她自生自灭,让我放她走。可我怎么能放手呢?纵使只有一线生机,我也会抓住不放。慕小雪趁着我们不注意的时候选择自杀。她流了好多血,血库里没有存血,所以只能用我的。我的血进入到慕小雪的体内,她的绝命线就停止了攀升了。我也是从那时想到,如果把慕小雪的血液换到我身上,那是不是也相当于把她的绝血线换到我身上。看来我成功了。不过我想,我还是有些地方做的不对。否则她不会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

“司南子,你这么做又是何苦呢?”

“你又何尝不是呢?”司南子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的。没有人拦得住你。就连我对你催眠都没有效果。可见你还真的有一副强大的心灵可以抵御一切严寒。张平安,我死了,慕小雪就交给你了。可惜想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想起我记忆遗失的东西。真不甘心呀。”

“没什么不甘心的。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这辈子真的值了。你看看下面那些被夺去觉魂的人们。他们也许生生世世也许就像是行尸走肉般地活着,还不如你呢。”

“所以呀,救救他们吧。”司南子的眉头舒展了一下,“我好困,我现在就想睡。”

“司南子,你也帮我个忙。我要进入到你的主魂。你别解释那么多。总之,从现在起,你要是睡觉的话,记得在梦中喊救命。我要去你的心里救慕小雪。”

司南子还未来得及回话,就沉沉睡去。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

不过片刻后,我听他喊道:“小雪,不要离开我。”

不是这句啦。

我听人说,要是把手放到胸前睡觉会做噩梦。因为手的压力会压迫心脏。我把司南子的手放到他的胸上。又生怕压力不够,又把自己的两只手放到上面。

这下好了。不过多时,就看到司南子的额头冒着冷汗,身体左摇右晃,像是被什么东西追着跑。我又有点后悔了,天知道这个蒙古大夫会梦到什么。在梦里我想跑都跑不了。

而就在这时,我听到司南子大声喊道:“救命!救命!蛇!好大蛇!好多蛇!不要!”然后我看到司南子的咽喉处动了一下,仿佛像是咽下了一条刚出生的小蛇。

他的身体抖了起来,随后,他的手猛地拉住我,眼睛一下张开了。

这双眼睛不是司南子的。那么冷血无情,闪着蓝绿色的光。

我可不想现在睡去。谁知道我一入梦,这双眼睛的主人会对我做什么呢?

但是已经晚了。司南子的‘救命’声越来越来,我的困意也越来越浓,终于被司南子拉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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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梦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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