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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要开口说话,那只手的主人使劲摇头,手也摆得快要断掉,示意我不要出声。远远地,脚步声传来,一点点地靠近我们藏身的位置。突然我觉得光线似乎好了些,我能清晰地看到男孩皮肤上的茸毛。原来,那些幽幽的绿光在我刚到时只有绿豆大小,现在已经变得有花生大了。它们忽左忽右地摇曳着,似乎能感觉到那人走步带起的风声。抓住我手的男孩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我能感觉到那只脚就在离我们不到五米的路口。他如果向前走,就能看到我们。我的心狂跳不止,男孩连忙用手捂住我的心。还好,脚步声快速地向着左边转去。我们应该没有危险了。我松了一口气,再次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的男孩,他好像对我并没恶意。如果说追着我的那个男孩是脚步的主人,那么此刻抓住我手的男孩又是谁?他们两个真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如果说认真打量起来,还是有些不同的。抓住我手的男孩手里拿着的是盾牌。我一下想起了刚进宫殿时看到守护着宫殿大门的两位天使。是的,如果说拿着弓箭的是一位,那么拿着盾牌的就是另一位。我刚想开口问他是谁,他却又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眉头拧成一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又闭上眼睛,像是在计算着什么。他的口里嘟嘟囔囔。半晌,突然拉着我的手就狂跑起来,而就在我们起跑的瞬间,那恐怖的脚步声又远远传来,只是这次的速度快了许多。我身后的绿光“刷”地一声齐亮起来,足足有一寸多长,那些绿色灯苗的影子,像是一个个被束缚住的灵魂,把自己细长的影子映得到处都是,还左右摇动着。男孩的手抓得更紧,似乎是对我的速度不耐烦。他转身,像是要对我怒目抱歉,却又在看到我的瞬间,变了脸色,脚下跑得更快,似乎我身后就是要追杀我们的人。我不敢回头,只是任由他牵着我,脚已经麻木了,我只知道要快速地跑、玩命地跑。好在脚步声慢慢地听不到了。男孩的脚步慢了下来。而身边的那些绿色火苗也渐渐小了些,直到回复到猫眼般的大小。无尽的走廊里,又只听见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只是我们走的都那么慢,似乎是怕再引起别人的注意。拿着盾牌的男孩在转了两个路口后,绿色的灯火才黯淡了下去。他像是逃过一劫似的长吁一口气,推开了一扇门。门里依旧是黑暗。依旧是阴冷。男孩见我迟疑,使劲一推,我就进了门。随后他把门轻轻地合上,似乎是怕惊动了什么。屋子在门合上的瞬间,里面早已备好的绿色蜡台亮了起来,一屋子的绿光映得我心下一颤。我看到男孩拿了一瓶水,想了想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我快渴死了,接过后一口气喝了精光。男孩皱起了眉,一副我就知道你不会给我剩的样子。“抱歉啊。”我讪讪地笑道,“哥哥在外面跑了太久。对了,为什么你和他会长得一样?”男孩低着头,似乎在想该怎么回答,半晌,他走到我身边,冲我露出一个微笑,慢慢张开了自己的嘴巴。粉嫩的口腔里,除了雪白的牙齿,空空如也。他居然没有舌头。“谁干的?太残忍了。”我有些莫名地愤怒。男孩笑着摇头,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那你会写字吗?”男孩点头。他在角落里翻了起来,终于找到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犹豫了半天,还是写下了:“哥哥这么对我,是为我好。哥哥很爱我。怕我被坏人抓住、杀死。”“哥哥每天都这么和你玩捉迷藏?”男孩点点头,又写道:“我知道哥哥身上一个惊天的秘密。我答应哥哥,谁都不告诉。可是哥哥不相信我。他说,只有死人才是最擅长保管秘密的。但是他又不想杀了我。因为这个秘密我要是死了的话,他也不知道了。哥哥怕我告诉坏人。”“坏人是谁?”“外面来的人。”男孩写完后,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一眼,仿佛要证实四周确实只有我们两个,他迟疑了一下继续写道,而且越写越快,像是要宣泄什么,“以前坏人没来的时候,我和哥哥没有秘密,每天都在外面快乐地玩耍。但后来坏人来了,要哥哥忘记一些事情。他被逼得没有办法,才变成现在这样。他强迫自己忘记,再在坏人来之前,把我赶到宫殿的最深处。哥哥说这样坏人就找不到我了。其实哥哥才最苦,以前坏人走了之后,我就会出去把秘密告诉他。但是前一阵坏人不走了。二十四小时盯着哥哥,把哥哥弄傻了。哥哥现在只记得一件事情:要把我赶到宫殿里头。其他的就不记得了。他甚至不记得我们共同的秘密。至于那个秘密只有我知道的事情,就更不记得了。他刚开始只是想把我的嘴缝上,但想到我还要吃东西,所以才把我的舌头割掉。哥哥还说,要是发现我泄露了半句,就要把我的手脚打断。宁可让我死,也不能……”男孩写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脸上又是惊讶,又是无奈,还有一丝的认命。那支写字的笔有一瞬间空荡荡地悬在那里,随后落在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声音。男孩摇头,伸出自己的手。我这时才发现,男孩那只写字的右手已经不见了。“也就是说,只要你泄露半点关于秘密的事情,那你泄露秘密的那部分肢体就会消失?”男孩点头。可怜地望望破旧的房间,地上摆着杂物,连件像样的玩具都没有。“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些?要是不说的话,你的右手也不会消失。”我有些后悔问他问题。虽然他本身也被这个秘密压得痛苦万分。我只能选择保持沉默了。四下望去,杂物里有一件破棉袄,明显被男孩睡出了人形,便挑点不重要的问道:“你每晚都睡在这里?”男孩点点头。“你哥哥现在要追的人是我。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是离开这里吧。”我觉得我有些看不下去。这个男孩守着一个秘密,却不能和别人说,甚至连简单的交流都会要了他的命(身体消失)。男孩却堵住门口,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你是觉得太寂寞了吧。要我陪你?”我问道。男孩点点头,一副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你看,哥哥还是很聪明的。要不以后我说你听吧。你就点头摇头好了。”男孩开心地点点头,然后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像一只孤独许久的流浪狗。我其实还是挺擅长哄孩子的。我给他讲了几个笑话,小家伙乐得前仰后合,只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也许是怕引来别人吧。这里没有时钟,我也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而就在我们都快忘记外面还有一个变态哥哥的时候,门突然毫无预兆地开了。同样弱小的身影站在门外,一言不发地背着弓箭似乎地生气。弱弱的绿光里,那双充满爱意和恨意的目光同时从眼眸中射出。但这个身影只停顿了一下,就飞快地跨入房间,转身将门锁上,同时还把耳朵贴在耳上,不知听着什么。半晌,他才回身对着背盾的男孩就是一拳:“我不是告诉你,见你一次杀一次吗?你为什么还让我看见?为什么?你就不听话呢?你就不知道当哥哥的苦心吗?”地上被打的男孩一句话都没有。不知是因为没有舌头无法言语,还是因为害怕背着弓箭的男孩,片刻后,一道暗血就流了出来。而就在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背弓箭的男孩似乎想起了什么,念叨着:“我要把你藏好,绝对不能让别人找到你。你知不知道哥哥过得什么日子?他们给我吃药,给我做心理治疗。他们不让我睡觉,一遍遍地重复着什么东西,篡改着我的记忆。那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不想忘呀!弟弟,你就不能让我安点心吗?哥哥打你、哥哥说要杀你,但也是为你好呀。弟弟,哥哥要出去把坏人引开,你记着:向宫殿的深处跑。你放心,哥哥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你的。哥哥要走了。陌生人,你好好照顾我弟弟。我现在不知道我在弟弟身上放了什么秘密。但你最好也别问。只要他说了就会消失。”他居然忘了和我要玩的游戏。他刚才还说过只要找到我就要杀了我。难道这也是当初他威胁弟弟时说的话吗?敲门声越来越疾,这时竟然响起了用脚踹的“轰轰”声。那扇门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来。男孩深吸了一口气,沉稳地看了我们一眼,打开了门。他向外冲去,似乎想引走那些人。但紧接着,未待他向外冲远,外面就乱了起来。吵吵嚷嚷的似乎外面有很多人。微弱的绿光下,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他们穿着和这所医院所有大夫一样的白大褂。雪白的领子,长长的衣摆,每个人都面无表情。为首的一个男人是一个美国人。奇怪的是,他说的话我居然能听懂:“司南子,你真不乖。又跑出来了。”那个美国人身高近两米,一双碧绿的眼眸像是波斯猫。微卷的头发留至半长,温柔地散落在颈间。他的鼻子有点鹰勾鼻,再配上那副眼睛,就活脱脱一只猫头鹰。他有肩膀很宽,把一件普通的白大褂都衬得像巴黎时装周的前卫服装。他走近司南子,一边走,一边慢慢戴上医用的橡胶手套,但好像害怕不够严实般,又装戴好的手套象征性地拉了两下,才缓缓道:“司南子,告诉叔叔,你到底看到什么了?”“我……我什么都没看到。”背弓箭的小司南子抖成一团,嘴唇不停地碰在一起,“我没看到……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司南子……我只是……司南子……”男子点点头,看着旁边和司南子一样的男孩说:“你是不是还有东西隐藏着呀?”“没有。”司南子快速地说。“司南子,你又不乖了。告诉叔叔,你到底藏了什么?然后叔叔再帮你忘掉好不好?”美国人的碧眼呈现出一种迷离的状态,在我的眼里就是突然间变近视了,视网膜焦距对不准,但司南子却像是在极力挣脱着。他摇晃着身体,咬着牙说:“我——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全身似乎都虚脱了。美国碧眼猫头鹰一指角落里的小男孩,开口问道:“那个小男孩是不是你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告诉叔叔,他是谁?叔叔是好人,不想害他。叔叔只是想让他也忘记一些事情——只有他也忘记了,才是彻底忘记了。放心,把他交给我,一点痛苦也不会有的。”“不——”司南子疯了般地挣扎着,“不要碰他。不要——笨蛋!你怎么不知道逃?”那个拿着盾牌的男孩往角落的更深处退去,但也被那些大人抓住了。小一号的司南子,绝望的眼神看向我。我的心里其实也很乱。张瞎子一再警告我,不可以在别人的梦里死去。我也自知打不过那些人。小司南子的眼里除了求救,现在又多了一丝威胁,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如果不救我,小心我出去撕了你。可我真的没办法,他们那么多人,我只能静观其变。好在也没把你怎么样,不是吗?那个戴着橡胶手套的男人看着已经残缺不全的男孩说:“他已经变成这样了。我想我也问不出他什么秘密。我想一想——我不能杀了他,但我可以让他也没有办法告诉你秘密。这样你就安全了。司南子,我是为你好。可能会有些疼哦,不过那也是记忆深处的你。”“不要——”司南子大叫着,但还是被几个人绑走了。男人看着毫无反抗之力的男孩说:“孩子,你的舌头没了,不可以说。你的右手没了,不可以写。但你还有左手和双脚。只有它们都没了,你才是彻底的废物。不,你还有眼睛,你还有耳朵。你可以让别人拿着字,你用眼睛告诉他们真相。你也可以听别人说话,当别人说对的时候你点头。你不知道司南子对我有多重要。我收了他妈妈很多钱,所以一定要把事情做干净。你不要怪我。因为你是司南子心底的秘密呀。你存在一天,司南子就不会变成正常人。所以,原谅叔叔喽。”男人说完,拿出一把医用锯子,说:“我不会杀你,一个人没有潜意识是很可怕的。但如果这个潜意识再也浮不上来呢?你放心,不会痛的。你本来就不应该存在。我会让司南子再也找不到你。”一只钢锯被他拿在手里,像是要去给谁家打家具。猫头鹰喃喃道:“既然司南子不想让我找到你,那我就让谁都找不到你。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不想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吗?看着我的眼睛。”背盾牌的司南子闭上眼睛,一脸死相。“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别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情。要知道,通往罗马的路上不止一条道。”他把锯子对准司南子细嫩的胳膊。“再告诉你一件事,这是专门用来截肢的锯子。以前二战的时候,我用这把锯子不知道断过多少人的残体。我最快的速度是有了三十分钟,断了一个美国士兵的四肢。那个士兵全身中弹,我把他救活了。但是如果不及时截肢的话,那个就没命了。不过他后来还是死了。不——不是我医术不精。而是他得知自己没有四肢,然后在一个午夜,咬碎护士留下的玻璃药瓶,细小的玻璃渣子划伤了他的食道和胃。那种大出血其实要是抢救及时也可以救过来,可惜那个人一声没吭。真有美国精神!我希望你也能挺住,直到最后一刻。孩子,我相信在你决定不说出秘密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了这种觉悟吧。是吧,司南子。”他冲着门外已经远去的司南子大喝道。手下猛地一用力。瞬间,男孩没有舌头的口腔发出一声惨叫。一截雪白的胳膊落在地上。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怎么能任由这个禽兽做这种事情?我想那只猫头鹰一定是疯了,怎么能对孩子做这么残忍的事情?这个男人到底有没有人性?我从隐藏的黑暗中飞身上前,抱起男孩,飞快地向宫殿的深处跑去。身后居然没有人追我,我倒是听到那个美国人大喊道:“你会后悔的,他是魔鬼!”我管他是什么?给活人截肢的人才是魔鬼。我有那么一瞬间,忘了是司南子的梦。也许是司南子心灵的最深处也说不定。我正在靠近一个天大的秘密。有关于司南子,也有关于慕小雪。我当时一点都没怀疑,为什么那个美国人一开始就没注意到我,最后见我抱走了小司南子,也不来追我。我跑着跑着,在充满了绿色莹光的宫殿深入,越跑越深。一模一样的门,不知道哪里是起点,哪里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