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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很凉,空气还不错。手指有点感觉,然后紧接着知觉一点点地回复到身上。我蓦地坐了起来。我又回到了迷宫。这次的迷宫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站在无尽的房间前,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向左?向右?向前?向后?每个场景都是一模一样。像是无数重复的噩梦。暗绿色的火焰明灭不定。我心里想着,要是这些火苗全都灭了就惨了。现在还能看清楚东西,要是灭了,谁知道会从房间里跑出什么东西来。而就在这时,我听到每个房间里都传来一声“咝咝”的声音,像是用一根极细的手指,慢慢地在门板上划圈的声音。如果只有一下声响还好说,但我耳边传来的是无数的这种声音,像是无数根手指,留着长长的指甲,在一起画圈。它们此刻只是画圈,如果它们开门呢?如果门开的瞬间,连火苗也被吹灭了呢?正想着,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越来越大,火苗左摇右摆,像是怎样也不甘心被覆灭。但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每次都将它打得差一点被拦腰折断。而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种味道。这种味道我以前闻过。腥臭腥臭的,像是一个人好几天没刷牙,又像是张瞎子的臭袜子。这时,我又听到司南子的声音:“张平安,快跑!”跑?往哪跑?前后左右都是一模一样?我四下张望,根本就没有司南子的影子。那声音又是从哪里传来的?而就在这时,远方涌起一阵黑雾。黑雾所过之处,仅有的绿色火苗被熄灭。黑雾越来越快,我拔腿就朝着黑雾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而就在这时,我看到那些门顺着我逃跑的方向,一扇扇打开了。每扇门后面,都是空荡荡的。那么刚才是什么东西在挠门?像是有一汪黑色的水,从门后面一点点地渗出来。定晴一看,我的妈呀。我的心跳都快停止了。一条条细小的黑蛇,闪着银牙,昂首挺胸地从门后叠罗而出。它们一层层地互相交织、攀缠,黑色的蛇身,闪着银光的蛇牙,蓝绿色的眼睛……我不知道它们有多少条。也许它们刚开始是都贴在门上,由于门被打开,那些蛇就像失去了依附的力量,纷纷落到地上。而无数的蛇正在往外爬。用不了多久,这座粉宫就会被蛇所侵满。而那黑雾,就在这时追上了我。拉着我的手飞快地向前方跑去。我们把一扇扇打开或即将打开的门抛在后同。“张平安。我们必须跑出去。快——”黑雾中一团看不清面貌的东西说道。我吓得屁都凉了,这是什么怪物?黑雾离我越来越近,板寸平头,一双闪着寒光的双眸,不是司南子是谁?这厮穿着一身黑衣服,所以奔跑起来才像是一阵黑雾。司南子此刻已幻化为成年人的样子。他刀削似的鼻梁是那么直挺,冷冷的双眸里尽是寒气,而那双抓住我的手却是那么温暖。“司南子,你没死呀?”“你才死了呢。无缘无故地跑到这里。”冷面帅哥反唇相讥。“不是你让我跑进你梦里吗?”“我说过吗?”司南子嘴上说着,脚下速度丝毫不减。我们必须跑得比门开的速度要快。身后已经堆满了无尽的小蛇,正潮水般地涌进宫迷的每一寸地面。“你听着,你打开了不该打开的东西。张平安,我知道你和外面的那个司南子所有的事情。所以我更知道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想起来的好。张大师当年封住我的记忆不是没有理由的。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是外面那个司南子的意志太强大,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寻找自己忘却的东西。你出去告诉司南子一句话:遗忘是上帝赐给人类最好的礼物。”司南子露出了一个无比阳光的微笑。我还从未见过他笑得这么灿烂过。像冰原上盛开了一朵玫瑰。这话听着有些怪:“那你呢?你不走吗?”司南子摇摇头:“张平安,谢谢你把我变得肢体健全。真的感谢你。你刚才遇到的两个孩子,是幼时我们的内心世界。很抱歉,我说要出来和司南子合为一体,有些事情,一定不能让他想起。我虽然能影响司南子,但正因为我被那些自以为是的心理师打得面目全非,才不能正好地锁住司南子的记忆。否则司南子绝对不会想来到中国。他也不会对慕小雪那么在意。还好我现在可以锁住他了。好好待他吧,司南子是个好人。”前方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白点,小的像是巨大黑幕上偶然露出的一个窟窿。它是那么小,可以忽略不计。又是那么亮,让我的目光迟迟不可移开。那个白点随着我们跑的速度越快,而变得越大、越亮。“不行,这种速度要被追上的。”黑衣司南子说道,“我们必须再快点。看到那个亮点吗?只要跑向它,我们就得救了。快,再快些。”在司南子的谩骂中,我从来没跑得这样快过。如果参加奥运会,估计都能进预赛了。我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可那个白亮只变大了一丁点。后颈就在这时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去了。凉嗖嗖的,还在往脖子里游,一条、两条——我不敢再想,只是绝望地看着身边的司南子,可司南子却不见了。“笨蛋,快跑呀。”司南子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你的速度太慢了。”紧接着,我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力气推着我,身后像是生了一双翅膀,又像是有一支变形弹簧,只‘嗖’地一声,那个白点就变成了半人多高。马上就能出去了,我伸出手去,感觉那个白亮的温暖,隐约中,已经能看到宫殿两边的罗马柱。“司南子,我们快跑到入口了。太好了。这下不用再怕那些蛇了。”我向后边一瞅,那些蛇如退潮般,快速地向后退去,黑黑的、一层层的、密密麻麻,争先恐后,它们根本就不怕把同类压死,一时间,整个走廊里都变成了黑色的方块在消退。而感觉游进我脖子里的蛇,居然一条都没有。摸着清爽的皮肤,我都怀疑刚才只是幻觉。空荡荡的长廊,比来的时候更寂静。只是那些门不再是锈迹斑斑,而变得焕然一新。当我走到宫殿门口,感觉到阳光照在手上的温度时,身后“砰”地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关上了。到底是什么?如果不是那个司南子拉着我,我可能永远都走不出迷宫。可就算我走出迷宫又能怎样呢?我还是不知道怎么样去司南子的主魂。也许等我赶到的时候,黄瓜菜都凉了。司南子都变大便了。一想到我现在有可能在大便里,我就恶寒。狗屎里长出的张平安?可以这么理解吗?我这么一想恍惚间都能闻到屎味了。本宫不想屎呀~~~外面的阳光很温暖,小草也长了出来。这里就像是风暴眼一样,即使平静,也是如此短暂。只要踏出这里一步,外面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雾,包括天上的太阳,都会同样消失。一步步走下台阶,回头望一眼宫殿,两边的小男孩已经不见了。只是一座普通的宫殿,那么孤独地立在一望无垠的草地上。同样孤独坐在草地上的,还有那个冷面帅哥——司南子。他虎着一张脸,好像等我很久了。见我出来,他起身,拍平自己的裤子上的褶皱走过来。“张平安,我知道这是我的梦。告诉我,为什么我总是梦到这个迷宫?这个迷宫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你看到什么了?为什么每次我一走近这里,这里就会消失?”“我也不知道。”我才没那么傻,告诉他,他和慕小雪约好了看樱花,而且两个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已经够悲催的了。我有必要告诉你吗?我现在不告诉你,你都像狗似地跟着慕小雪,告诉你之后,你不得堕落成苍蝇?我清楚地看到黑衣司南子脸上的悲切。而且我明显感觉到司南子对我的不信任。“喂,老司呀,我说——”我打着官腔拍他那堪称男模界业内良心的后背,“你是不是觉得无论是谁到美国旅行一圈都会说外语?我就算走进了你的内心世界,有些东西你也得给我看才成呀。你自己搞了这么多年,都没把自己搞明白。我一个外人怎么搞一下就能把你搞明白了?”还好,司南子的汉语明显不如英语那么溜,‘搞’‘不搞’地,把他弄糊涂了。明显没听出我在占他便宜。司南子沉声道:“我们走吧。”“可我们怎么出去?”前面是层层的白雾。“你知道这是什么雾?”司南子反问问道。“我当然不知道。美国回来的双料博士。”“这是那只每晚吞食我的大蛇的胃液。它似乎要在我的心底找什么东西。”“居然是胃液?真够恶心的。”一想到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些胃液就会涌进我的嘴里我就一阵恶心。“有没有办法能马上出去?”“有。不过也许会更恶心。”司南子说道,“我们从大蛇的实体杀出去。就算是杀了慕小雪,也别无选择。虽然我总是感觉慕小雪对我很重要。张平安,如果慕小雪必须死的话,你愿意我杀掉她吗?”“我——你们这群王八蛋为什么都这么残忍?口口声声说要替天行道什么的,以解救苍生为已任。到头来就会为难一个女孩子。慕小雪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一定要杀掉她?她死了,全世界的人都能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司南子,你真自私,你真冷血。我已经把你当成好兄弟、好朋友。但是现在,我瞧不起你。我也可以告诉你,如果你要杀慕小雪的话,我会先把你杀死。”“张平安呀——”司南子拉长音道,“如果我先死了到好了,就不会做这么纠结的事情。你口口声声说爱慕小雪胜于这个世界。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选择过。想想我们存在的世界,那么美,也那么丑;那么善,也那么恶……想想你活过的二十多年吧。你难道真的就一点儿都不在乎吗?不在乎它的存在与否?不过我在乎。我在美国还有妈妈和爷爷。这个世界除了我爱的人,还有爱我的人。我不想看着我的家人受伤。所以——对不起了,张平安。”为什么司南子变化会这么大?他居然肯舍弃慕小雪。这不是我认识的司南子。“你要做什么?”我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连忙改口道,“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和慕小雪之间也没什么事情。只不过一起睡了一夜。我呸,我们什么都没做。还有就是她只是我的房客而已。仅此而已。我还没讨过媳妇呢。你放心,我也爱这个世界。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世界和平——打倒恐怖主义——稳定压倒一切——”我把所有能想到的标语口号都说了,只求天下大赦。司南子果然放心地收起了枪:“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指着我:“你走在前面。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我们真正在哪里。”我心里大骂着司南子的祖宗八辈。如果刚才我不那么说的话,谁知道我会不会死在司南子的主魂世界里。这家伙连自己的潜意识都能封存,藏在心里的发小都能忘记,何况是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呢。”只是越走,怎么感觉这手脚不听使唤呢。每走一步,都感觉像被蜘蛛丝缠绕着,手和脚要拿出垦山开林的觉悟才能前进。我怕那把枪,自然不敢多问。不知道身后的司南子这家伙和我的感觉是不是一样。可是再往前,我居然真能看到蜘蛛丝了。纯白色的蛛丝层层叠叠,还特别富有弹性。我扭头问道:“司南子,前面没有路了。呸、呸……”蜘蛛丝竟然涌进了嘴里。“我知道。每次被吞下去,都能看到这里。”司南子习以为常道。他轻车熟路地撕开一条蛛丝。“可是不想又能怎样?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不可思议,为什么要帮慕小雪那么多?为什么当我看到慕小雪自杀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要崩溃了。这不是一个人应该有的心理反应。我承认我是一个合格的医生,应该以救死扶伤为已任。但这明显不是一回事儿。就像救一个人,如果你知道会付出自己的生命,你会去救吗?按照人性自私的理论,这应该是不可能的。求生才是人类的本能。但我就是做了。手脚利落地连我自己都觉得诧异。“其实人有时候还真不了解自己。”我这下心理平衡了。司南子长得帅有用吗?连自己心底真的喜欢一个人都不敢确定。只能是远远地看着她,想不起和她有关系的星星点点。他在美国这么多年没弄成基佬,看来也和幼时喜欢过女人有关系。看来早恋还是有好处的。“不过这些不重要了。”司南子低着头说,“我就算知道了慕小雪和我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又能怎么样?我每次看到她,总能看到一棵樱花树。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我从小在美国长大,那里的樱花树很少,但为什么我总是能梦见,而且每次都能看到有一个女孩在树下等我。她等了我好久。每次走近,梦就醒了。我从学习心理学的那天起就知道,这是我在逃避的东西。是我的潜意识不想让我触碰的东西。它不让我碰,自然有它的道理。但我却越来越想知道那个心灵的角落里藏着什么。不过现在不知道又能怎样?这里很快就会被一把大火烧光。”“是陈宁,对吗?”这个人渣。这里面能动弹的人就是他了。这个混蛋除了坑害厨师长,还想当纵火犯?他懂烧烤吗?他进过新东西厨师学校吗?“陈宁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紧接着问道,“他都贵为陈家家主了,有必要赶尽杀绝吗?”“陈宁据我的了解,他就是个精神病人。”司南子冷笑道,“不过话说回来,精神病人的心理是最难查觉的。因为没有人知道疯子在想些什么。所以那些爬在金字塔顶端的人,每一个都有当疯子的潜能。可惜他们有另一个更闪光动听的名字:天才。”“你的话听起来真可怕。”我夸张地打了个冷颤,“双料美国博士,听起来也是金字塔顶端的人,你说你是疯子还是天才?”“天才和疯子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成功了的是天才,未成功的是疯子。如果陈宁这次做成功了,那么将来他的子孙会给他树碑立传,谁会知道,或者说谁会在意他杀了多少人呢。”司南子沉吟了片刻,苍白的脸显得更加苍白,双眸中的神情有些黯淡,自言自语道,“如果她在就好了。”“她是谁?是慕小雪吗?不对。不可能。你现在都要杀她了——我猜的对吧。”我对司南子说。“不算太傻。不过她怎么能在呢?陈宁这种疯子的心思,也只有一种人能猜到了。”“那是谁?”司南子越不告诉我,我就越想知道。手脚已经都被白色的蛛丝缠住,感觉再这样下去,我就会深陷于蛛丝之内,最后被包裹地窒息而死。“司南子,快想想办法呀。”我说道,“这种死法,太特玛恶心了。”我能感觉到司南子的一只手慢慢地攀上我的脖子:“小平安,我要对不起你了。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你要干什么?”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只是觉得颈间一痛,好像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司南子带着阳光雨露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平安,这是在我的主魂里,我想什么,就能有什么。上次你也看到了,我是被一只大蛇吞进了肚子里。那你说,我主魂的外面,包围的是什么?那只蛇控制着我的身体,而蛇又是陈宁的宠物,我不想自己的身体就这么交出去。而且我相信自己的判断,这里只是陈宁的开始。”“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感觉到颈间的刺痛越来越重。“你以为,我会凭白无故地让人进入我的主魂吗?怎么说我也是精神科的大夫,知道怎样守护自己。邀请你进入潜意识,只是希望能从那座迷宫里想起什么事情。但是既然你出来了,而且还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没有必要留着你了——咦?不会吓成这个样子吧。开玩笑的了。你放心,我不会要你死的。怎么说我也是治病救人的大夫。我这样说是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我怕你疼死——喂,你别晕过去呀,我也没做什么。你快醒醒。”“司南子,你个王八蛋。我都快把你当朋友了。你对我做了些什么?”“张平安,如果可以用我的血溶化这条本命天蛇,我一定不会选择用你的血。出去后我请你吃鸡腿?”“你奶奶的。”我骂道,“你还是想办法把我的身体复原吧。”“你的身体怎么了?”司南子叫着,另一只用向下摸去,眼看就要摸到我的胸部,我知道他没有邪念,就像一个大夫要检查病人的身体,但我明显他先是‘咦’了一声,又是‘扑哧’一声,像是快要笑起来的样子。颈间已经痛得快要晕过去。司南子的声音也变得朦胧起来,最后我感觉自己被一个很温暖的怀抱抱住。我的手环在那个身体的脖子上,自己的双腿被离地抱起,只是感觉前面的蛛丝墙壁被开了一个洞。外面的阳光照了进来。对,是真正的阳光。我被人放到了地下。到底是谁救了我?我张开眼,却看到了张瞎子。仙风道骨的一身雪色道袍,依旧装13的味道十足。张瞎子拍拍我的脸:“小哥,快醒醒。干活了。”我的眼神很呆滞吗?我不觉得。我只是想把司南子大卸八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