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决裂

——菜叶!

陈家家主的头上,顶着两片绿油油的菜叶。不知道张瞎子是从哪里找到的。张瞎子在门口站了多久我不知道。但他那双比警犬还灵的耳朵,配上心手合一的功夫,再加上陈宁的大力配合。终于让陈家家主的形象一落到底。

穿着病号服的陈宁,轻手从头上拿下菜叶,说道:“过去的事,我不跟你计较。毕竟你都瞎了这么多年。你来这儿是接张平安的吧,人我放走了。”

张瞎子气呼呼地伸出手拉着我,硬把我拉出了一步之遥。

“那个,陈哥,我先走了。”我向他挤挤眼睛,而这时就听“咣当”一声,再看张瞎子已经血流满面。他走得太急,又在气头上,竟然撞到了墙上。

“啧……啧……啧……”陈宁轻笑道,“好多血呀。真像是那天我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我也这样满脸是血。可惜那时没有人帮我。这样吧,我帮你。”

陈宁越过我,那条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胳膊,硬是把张瞎子架到了床上,他打了个响指,一位护士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他面前,陈宁吩咐道,“快给张大师包扎一下。”

那位护士表情木然地出去找药品了。张瞎子挣扎着想起来,那血却越溅越多,弄得我的身上都有了。

“师兄,你安静点好不好?”陈宁无可奈何地说,“当初你就不愿意听我解释。你们天师后人都这个德性。只知道记着祖先叮咛的事情,而不敢去想一下祖先当时说这些话的环境。天时都变了,你们还顺着老理儿。如果你们一代代地斩杀天蛇,那么打算杀到什么时候?虽然你们天师后人也做了不少行善积德的事情,但你们身上的杀气还是太重,所以才弄得一个个子孙凋零,不得善终的。老爹怕自己死了没人护孩子,还得捡孩子当护法。你老爹当初收留我,难道不是为了养大你的儿子?自古听说过童养媳的,没听说过童养保姆。如果有一种办法可以制住本命天蛇呢?难道我们一起做不是更好?”

张瞎子有些被说服了,但还是气鼓鼓地不说话。这时护士拿来了胶布、药棉麻醉剂、针线等东西,慢慢地走过去,拿起消毒棉签要为张瞎子处置伤口。

陈宁轻笑一声,对护士挥手:“我来,你下去吧。”

他拿起一块药棉,翘起小指,像是绣花,蜻蜓点水地为张瞎子擦拭血迹。那嘴角唇边的淡笑似乎回到了他们曾经相处的岁月,见血迹擦拭得干净了,陈宁直起腰身,无限感慨地说:“师兄,这么多年,我很想你。还有……师父。”

张瞎子又冷哼一声,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我感觉到张瞎子心底的不屑。

“师兄,你们捡到我的时候我多大?你还记得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我可是陈家家主之后,但又能怎样?在一个大家族中,非嫡母所生之子,再加上没有奇相,比一条狗强不了多少。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每天吃着最平常的饭菜,没办法,因为我是庶出。但有一天,这种比狗只强一点的日子也没有了。我,做为一件工具,被自己的亲人强行抹去了记忆。我只见过父亲两面。第一次是我刚生下来的时候,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把我扔给母亲,还说‘这种面相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每二次,就是他抹去我记忆的时候。”

陈宁停了很长时间,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半晌才道:“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就是一个流浪儿,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在哪里捡到我的,你还记得吗?我在垃圾箱里,只有那里最暖和,可以为我挡风。你把我捡出来的。我至今都记得,你捡到我的那天……你的手又大又暖,还有你看我的眼神,那么温柔。这么多年不见,你居然还把眼睛弄丢了,再也见不到你的那种眼神了,不过还好,我在梦里能见到你的眼神。

“你还记得那天吗?师父替我算了一卦,说我将来必成大事,是可造之材。那时你脸上多欣喜呀。可是师尊又说我脑后有反骨,会反噬亲人之命。是你说不信命运造化。还说神算一族不擅长相面,所以师尊的‘反骨’一说不可信。我那时拽着你的衣角,我真的很怕,怕你和师父说一样的话,再把我抛出去流浪。我受够了在垃圾箱里翻食物的日子,也受够了因为一块过期面包而被人差点打死的命运……我就拽着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你不要我的话,那我只能去死了。”

陈宁脸上的柔情,像退潮般渐渐淡去,冷着一张脸,咬牙切齿道:“是你——对师父说,如果发现我叛上作乱,就要亲手杀了我——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们神算一族时灵时不灵的卦相。呵呵,要不是师尊当初怀疑自己算错了,我早就被你们杀了。”

“我只恨,恨我一念之差。我也恨,恨我下不去手。”张瞎子平静地说。

陈宁直勾勾地看着张瞎子,像是看着自己的心爱之物,他把已经沾满鲜血的卫生棉球扔在一边,越过那支蓝色的麻醉针,拿起针线。他对着阳光,眯着眼睛,像是擅长女红的待嫁闺女。那只细长的纤手将针线串好,一只手固定住张瞎子,另一只手挟着风声就向张瞎子的头皮招呼过去,张瞎子只是皱了下眉,闷哼一下,就不再出声了。

好像是应该先打麻药吧。我心里说着,嘴上却不敢言语。不过张瞎子那硬挺着不吭声倒看得我也痛起来。待陈宁缝到第二针时,我还是开了口:

“是不是先打麻药?这不是缝……”衣服二字还未说出,身上一痛。那支蓝色的麻醉针筒,正好插在我裸露的手腕处。处处酸麻的感觉寸寸袭来。

针头已经深深地没入我的肌肉中,而里面的药不知什么时候被推没了。太没人性了,他居然都不消毒。此刻我只想大哭一场,我说什么了吗?我只是提一个合理化建议而已。死张瞎子,我这一针可是为你挨的,疼死老子了。就在我闭眼拔出针筒,顺着墙根软软倒下的时候,我听到陈宁那张破嘴还一张一合地说着:

“师兄,所以呀,你只能怪自己眼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时候,大善即大恶;大恶即大善。总是把‘有无相生’挂在嘴边,你应该把它埋在心底时时参悟的。”他已经缝完三针,我能看到张瞎子额上冒出了冷汗,他慢悠悠地又缝了第四针,“一个人如果不对自己残忍,凭什么要世界对他温柔?很疼,是吗?当初你打伤我的时候,我的心里比你现在还要疼。那是我的心被劈成了两瓣,没有人替我缝合,只有人等着替我撒盐。在那次之后,我再遇到了麻衣神相的族人,我的记忆才被恢复。既然你不需要我,那我只能到需要我的地方去。”

陈宁终于做完了手上的活。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做品,然后细心地打了蝴蝶结,用剪刀将线头剪去。最后又用纱布给张瞎子缠了好几圈。

“师兄,知道刚才那些针角吗?我故意缝的很深。这样即使好了也会留下疤。如此一来,你就再也忘不掉我了。以后会有很多人问你,‘张大师,你的头上为什么爬着一条蜈蚣。’对了,你看不到。否则你照镜子的话也会想起我。”

张瞎子一声不吭,像是在听别人的事。

“师兄,你真的决定一句话都不和我说?刚才你在门外偷听我和小哥说话的时候,我也没把你怎么样呀?是你先拿菜叶丢我的。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生气就喜欢拿菜叶丢人。现在非洲有那么多饥饿的儿童,你这么做真是有违天伦呀,早晚遭雷劈的!”陈宁说完,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缝制的伤口,似乎非常满意。

但张瞎子却浑身打了个激灵,像是罪受到了电击般,挣扎着靠在被上,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淡淡道:“小哥,过来扶我。我们走。”

我一只手按着针扎留下的针眼,抵抗着体内的阵阵酥麻,挣扎着过去扶张瞎子。如果陈宁愿意的话,他可以把我们都弄死。我们一个废材一个废物,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整座医院,只有他一个正常人。

“我劝你们还是小心些。方圆五里之内都是我们陈家的人。陈家的势力之大,不是你们可以想像到的。”陈宁在我们身后冷冷道,“我只是觉得手上的血太多了,不想再沾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张瞎子,我告诉你,在把你困入太虚之谷的时候,我碾死你,就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但我还是让护士给你注射维生素和葡萄糖,你就该知恩图报……算了吧,其实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张瞎子不语,一直低着脑袋,将全身的骨架重量落在我身上。

就在我扶着张瞎子走到门口时,陈宁像想起什么似的拦住我:“我是真的不想再怨怨相报。张瞎子,你捡过我,给我一口饭吃,但是你也有两次差点杀了我。我给你留一条伤痕,不过分吧。”

“好,很好。陈宁。不,陈家家主。”张瞎子定定地站住,“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天师后人与陈家家主的关系。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去除掉本命天蛇身上的字迹。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这是历代天师想做而无法做成的事情。不过这么多病人觉魂被你收集,你怎么解释?”

陈宁一脸“我有必要跟你解释吗”的不屑,但还是说道:“我并没有把他们的觉魂吸干。他们只是暂时变得呆傻一些而已。反正你不觉得他们呆傻一些反而更好管理吗?难道你希望我去吸取正常人的觉魂吗?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永绝后患。你总不希望有一天杀了慕小雪吧。你要是能下去手的话,二十年前就下手了,也不用等到今天,还把自己弄成了个张瞎子。”

张瞎子彻底不作声了,这次他学乖了,用手试探着摸着往前走:“好,只要能让本命天蛇不再出现人世,老夫可以放过你。”

陈宁一只手支着墙,身体有些微喘,像是在听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他靠近张瞎子耳边,邪媚的声音响起:“张天师,以后少说谁放过谁。在我眼里,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你就算不放过我,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又能把我怎么样?你已经杀了我两次了。我在海宁陈家虽然贵为家主,但谁知道,我的胸口上拜你所赐,有两次穿胸而透的伤痕?每次那些待女给我洗澡,虽然她们不敢说些什么,但我知道,她们怕我。她们不知道是谁敢把我伤得这样重。张天师,我在梦里,杀了你无数次,可惜每次,我都……算了,说那些也没有用。今天晚上我还会去司南子的梦里,去驯服那条本命天蛇。你要是碍事儿的话,我就送你一程。让你早点和师父团聚。”

张瞎子头低得不能再低,最后弯着腰,从陈宁的胳膊下通过。而陈宁就在张瞎子通过后,用尽全力将那扇门关紧。只听“嘭”地一声,吓得张瞎子全身一颤。

张瞎子靠在我的身上,衣服已经湿透了。他靠近我的耳边说:“小哥,替我找点止痛药……千万不要相信陈宁的话。”

他说完这些,就像只脱了节的大蛇,瘫在我身上。

5 决裂
入梦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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