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很确定，我迷路了。我忘了我跑了多久，只是现在全身都很痛，而且又饿又渴。我看向周围，前后左右的房间都一样。我将男孩放到地上，想要休息一下。男孩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就像是被人遗弃的木偶。

“你没事吧？”我问道，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

男孩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我，只是那眼神有些陌生。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刚刚救了你呀。”我讪讪地笑，我就这做好事不留名的命了。

我靠着墙角坐下。两个人也不能总这么坐着，总应该说点什么，否则这气氛也有点太吓人了。挠头想了半天，一定得找点自己擅长的节目打破一下尴尬的气氛。

憋了半天，我对他说：“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吧。”

刚说完我就后悔了。这此情此景，最适合讲的就是鬼故事。不过我也怕呀，怕把我自己吓着。于是我又说：“我还是给你讲个笑话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悲惨呀？被人为地创造出来，又要忍受这么多痛苦？其实我和你差不多。我的记忆里没有什么父母的印象。我父母去的早。还好他们给我留了一幢房子，我靠收房租生活。日子过得不好不坏。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到老。

“每天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有时候看一只留在树上的鸟，也能过去半天。其实这么活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许多人就是这么过一辈子，除了有点无聊也没什么。

“记不住父母的样子也没什么，因为我早晚有一天会死的，到时候就真是万事皆空了。

“小朋友，司南子的秘密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只是司南子现在遇到大麻烦。话说回来，都是张瞎子那半本破书害了我呀。如果我没有能进入别人梦中的能力，也许我还是一个普通的寓公呢。

“但谁让我喜欢上慕小雪了呢。她长得那么好看，第一次见她时，她头发上的香味，还有她裙角的褶皱，都让我记忆犹新。我从来没有那么喜欢一个人。可能只有她，才能让我觉得日子不无聊吧。我就想找一个喜欢的人，陪我从日出看到日落，然后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头发一点点变白，脸上的皱纹一点点变得像她裙子上的褶皱一样多。哪怕不碰她，只要陪着她也好。你说司南子这个贱人……他……他……竟然……”

想到有些话不能和小朋友说，我还是咽下去了后半句“横刀夺爱，臭不要脸。”

小朋友像是尊石像。他就那么愣愣地坐在那里。我这么悲催的故事都不能让他开心一点吗？什么是喜剧呀？喜剧就是看到有人比自己还笨、还惨。我都这么惨了，他怎么还不乐一个？看来哄孩子这活不好干。

我轻轻推了他一下，他侧过脸看我。

我却有些不敢看他。他的脸色因为缺血而变得惨白惨白，而那淡淡的绿光又将他映得惨绿惨绿，尤其是他那没有舌头的嘴，现在又吐出一串红色的血沫。他小小的身体靠近我，往我的怀里热哄哄地钻着。

“我想出去。你能帮我吗？”我是真待够了。

怀里的男孩点点头，而就在我疑惑的时候，他的嘴突然张开，露出了上排两个尖尖的牙齿，向着我的脖子就咬过来。

我感觉自己的血像箭一般地射到他的口中。你这死孩崽子，怎么能恩将仇报呢？我招你惹你了？虽然是在梦中，我却感觉到自己像是快死了般地难受。失血过多后，感觉头也晕晕地。我像摊泥巴般地瘫在地上。

“你——”我只能说出这一个字，然后就晕晕睡去。就算这死孩崽子现在把我炖了煮汤，我也没办法了。

不知怎地，我竟然在蒙眬中闻到了香气。真的是很香、很香。但又不是炖肉的香气。而是那种植物的清香。像是盛开在三月的樱花。

“喂，醒一醒。”耳边是阳光雨露的声音。难道我真的要醒了吗？我心下一紧，又想到已经异化了的司南子，不知道他恢复正常没有。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大，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像是断了一般，阵阵的钝痛感袭来，看来我真的是要醒了。

猛地坐起：“呀——”长长地吐了口气，却见这是北方一个很平常的院子。红砖堆砌的院子虽然不大，但东西却收拾地错落有致。鼻息间阵阵清香袭来，这是哪里？我敢肯定一点，这绝对不是医院。天空很蓝，许久都未闻过这么干净的空气了。我伸了个懒腰，一下坐起来。

突然，像是下了一场春雪，眼前一片飞旋的粉白让我一愣。伸手一摸，却像是伸进了一条流淌的河。当河流化做一条银线冲向天空后，手上只残留了一两片花瓣。

是樱花。原来院子里种着一棵樱树。

“这是哪里？”我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

“这是我的内心呀。”男孩笑道。他此刻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的眼睛里闪着纯真，“谢谢你，平安小哥。”

“你怎么知道我叫平安？我告诉过你吗？”

“当然说过了。我可是司南子的心底世界呀。司南子做的一切事情我都知道。所以我也知道，你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你可以进入到别人的梦里，可以知道别人心底最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你的血，是不是也可以让我走出来？我很期待，告诉已经长大的司南子，他这么多年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咬我？”我的脖子现在还痛。

“没有为什么，只因为你闻起来很香，很暖。”司南子伸出粉嫩的舌，舔舔下巴。“还好，我猜的没错，你的血液居然可以治愈别人的内心。”

他又转向满树的樱花：“你看这里美不美？”

“美。”我说道，“等我出去了，我也种一院子樱花，到时候拍一张照片五块钱。”

“是呀。可惜的是，现实中不会有这么美的樱花。这是我和慕小雪的约定。”

男孩笑了笑。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要走了。我知道司南子已经长大了，他有足够的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不用再躲躲藏藏了。我现在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我真的很喜欢慕小雪。如果说以前只是潜意识要救慕小雪，那么待我出去后，我会和司南子真正的融为一体，我会让他想起，他和慕小雪之间的一切。虽然我现在刚刚恢复，有些事情还要慢慢想，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已经在恢复了。

“心灵的迷宫是没有出口的，因为它也是没有尽头的。终止这一切，只有足够强大。是我告诉司南子，一定要学医，一定要学心理学，还有一定要学会针灸。不管家里人如何反对，一定要来到中国。这里有一切迷底的答案。还有一个，曾经答应过一起看樱花的女孩。所以司南子在报纸上看到你和慕小雪的照片时，他都快疯了。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情感。秘密被藏得越深，反弹的力量也就越大。我要走了。虽然很感谢你——”男孩皱皱眉头，似乎有些不忍，但随即又轻松地说，“但还是得为难你了。因为你真的很讨厌。你和慕小雪居然订婚！你想没想过别人的感受？还好，小雪根本就不承认。否则你也活不到现在了。平安小哥呀，你在这里慢慢享受吧。”

男孩说完就不见了。

他是什么意思？

把樱花养老院让给朕居住吗？

“喂，我一个人养老很无聊的。”

回答我的，只有满树的雪吹花。各种寂寞呀、无聊呀。我不能在这里住一辈子。

又是一阵雪吹花，阵阵清淡的香气，好像小雪呀。

小雪，你在吗？转眼间，本已盛开的樱花树变成了刚刚吐芽的树。仿佛刚才的盛景只是场梦。就连香气都转眼消散。

我无聊地站在小小的院子里。突然，一个男孩飞快地走来，是司南子。他不是已经出去了吗？难道——这里也是他的记忆深处吗？

他将院墙边上的一块砖头拿掉，将手直接伸过去。不一会儿，牵过一个女孩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

“慕小雪。你呢？”

“司南子。对了，在学校怎么看不到你呢？”

“妈妈不让我上学。她怕人看到我。好像有人在找我们。你上学吗？”

“嗯。学校可有意思了，有许多好玩的东西。还有很多有趣的人。对了，你不寂寞吗？”

“什么叫寂寞？”慕小雪稚嫩的声音传来。

“就是，就是，一个人。没有人和你说话、没有人和你玩，大家都有自己的朋友，就你没有。”

“哦，应该不寂寞吧。我会做小娃娃，她会陪我说话，还会陪我玩儿。是妈妈教我的。妈妈做好多娃娃，能卖好多钱。我也学着做，妈妈说我做的娃娃可漂亮呢。对了，我想看看你的脸，明天我也给你做一个。”

“好呀。”司南子将脸离砖洞远些，想让慕小雪看得更清楚些。

“哇，你长得好漂亮，好像娃娃呀。”我看到了慕小雪，那么精致的五官，像是瓷娃娃般小巧。

“你长得也好漂亮，好像小仙女呀。”司南子由衷地说道。晕，怪不得慕小雪喜欢他，这家伙小时候嘴就这么甜。

“那说好了，三天之后的这里，我给你娃娃。约定哟。”慕小雪伸出了小手指，通过砖墙伸了过去。司南子也伸出小手指，两个人在墙洞里打了勾勾。“说好了，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一万年不许变。”司南子更正道，“因为是和小雪的约定，即使一百年过去了，也不能变。要变的话，得等到一万年。”

“好，一万年不许变。”墙那头的小雪笑得脸都有些变形了。

“可是小雪，三天的时间太长了。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就是说，三日不见，就是九年了。也许在你的心里是三天，可我却等了九年，好不公平。”

“那怎么办？”

“以后每天这个时间，我们都要见面。好不好？”司南子问道。

“好呀。反正这个时间妈妈在睡觉。”

“你妈妈真奇怪。”司南子有些难以置信，刚吃完晚饭就睡？也有些太早了吧。而且孩子还没睡呢。

“你不知道。妈妈工作一天很辛苦。妈妈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否则她早就活不下去了。”

司南子同情地点点头：“小雪，你真可怜。我这儿有好吃的鸡腿，我去给你拿。”

未等慕小雪说话，司南子就跑了去。司南子取回鸡腿，轻声叫着：“慕小雪，给你鸡腿，可好吃了。”

半晌，墙壁那边都没有声音。

但司南子却感觉那边有人。他趴在残断的墙洞处一看，吓得坐在地上，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我趴在那个小洞上，看看发生了什么。一位穿着红色衣裙的女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一双手摆弄着手里的玩偶。司南子可能看到玩偶吓了一跳。

那只玩偶做的太像了，无论是鼻子还是眼睛，都那么栩栩如生。那女人猛地看向小洞，我也吓得坐在地上。

她走过来，眼睛趴在小洞上，看着司南子说道：“我是慕小雪的妈妈，你找我们家的小雪有事儿吗？”女人淡淡地说。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怎么那么肯定，司南子要找慕小雪？难道……这一切她都看见了？

“没有了。阿姨我回家了。”司南子吓得屁滚尿流地跑进屋。太可怕了，那个女人是谁？她的相貌怎么说呢？我突然想起冰箱里的腐肉。那种冰冷冷、黏稠稠的味道，像是怎么也无法挣脱的网，让我恶心地想吐都吐不出来。明明是已经死去很久的东西，生命早就消失了，却依旧保持着无损的外表。

我坐在樱花树下，看着漫天的星空，心底有些小惊喜：我竟然通过这种办法，与慕小雪再次见面。虽然她看不到我，只是司南子记忆深处的一段影像，但我还是那么开心。我喜欢的女人就睡在那间小屋子里，我像个幽灵似地坐在院子里，看着她的位置，伸出手去轻轻地触摸她可能存在的方向，简直像个傻子。

这一切都是司南子想象出来的。他认为慕小雪的家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过他到底有没有真的去过慕小雪童年时的家，我也不知道。我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如果司南子的血进入慕小雪的体内，慕小雪的本命天蛇移到司南子的梦境中，那么有没有可能，慕小雪的部分记忆也镶嵌到司南子的记忆中？

我就这样想了一夜，坐了一夜。而就在第二天，我看到司南子穿着笔挺的校服，将头发往后一拢，照着门上的玻璃又修饰了一番，感觉帅帅的再去砖洞口。

看来他已经和慕小雪不是第一次约会了。

他笑嘻嘻地走到砖洞前，轻轻学了两声猫叫。紧接着，那边传来慕小雪的回应。两个人透过洞口相视一笑。

司南子说：“昨天吓死我了。我拿了鸡腿去找你，看到你妈妈了。”

慕小雪听了呵呵一笑：“她醒了之后找不到我，看到我正在墙角，就喊我去吃饭了。妈妈拿着玩偶很正常嘛。妈妈就是做玩偶的嘛。”

司南子这才放下一颗心：“可是，那玩偶长得很像你呀。”

“妈妈接触最多的人就是我，做的东西当然最像我了。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是好朋友。”

司南子点点头。他拉着慕小雪的手更紧了：“小雪，答应我。要是妈妈对你不好的话，你来我们家吧。我爸爸妈妈都可好了。在美国还有爷爷。”

“美国是哪？”

“就是地球的另一面。”

“地球是什么？”

……

司南子解说了半个小时，终于让慕小雪明白什么是美国、什么是地球、地球是圆的、中国和美国之间隔着太平洋……司南子下定决心，以后坚决不说这么有深意的句子了。

“可为什么你们家在中国，爷爷在美国呢？”

“因为，听爸爸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就去美国了。本来说好安定下来，就接奶奶和我们过去。可惜一直拖了这么多年。不过爸爸妈妈不想去。爷爷倒是希望我去。爷爷说看到我的相片可开心了。希望我永远都陪着他。”

“也是。司哥哥要是去美国的话，我就看不到你了。到时候小雪一定会想死你的。”

“我也是。”司南子点点头，“那咱们就来个约定吧。如果有一天我去美国的话，也要带着小雪，还有小雪的妈妈，咱们要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书里面都是这样写的。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对了，他们管这种生活叫结婚。结婚就是和喜欢玩的人永远在一起。这样两个人每天醒来就可以玩了，否则像我们这样多不方便呀。”

“是呀，司哥哥。小雪要和你结婚。司哥哥和小雪在一起的日子，小雪最快乐了。小雪到时候每天都给司哥哥做娃娃。司哥哥也要只和小雪一个人玩。不能像小雪的爸爸一样，扔下妈妈和小雪，找别人玩去了。”

“嗯。拉勾勾。”司南子又伸出小指，“拉勾、上吊，一万年不许变。慕小雪和司南子长大后要结婚。慕小雪只许找司南子玩。司南子也只找慕小雪玩。我们要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着。”

“嗯。”墙壁那头的慕小雪声音很平淡，却有着刻意掩饰的兴奋，“那样小雪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妈妈做娃娃的时候都没有人陪小雪呢。”

“小雪，你说如果结婚的话，你喜欢养小猫小狗吗？”

“喜欢。”

“那你喜欢养小鸟吗？”

“喜欢。”

“那你喜欢吃蛋糕和冰激淋吗？”

“喜欢。”

“顿顿吃可以吗？妈妈总不让我吃，说容易发胖。可真的很好吃。”

“可以呀。胖就胖呗。司哥哥胖起来也好看。”

“喂，你怎么我说什么你都喜欢，都同意呀？”司南子明显感觉到慕小雪在敷衍他。

“因为是司哥哥喜欢的。司哥哥喜欢的东西，怎么能不好呢？例如说小雪。”

墙壁那边的司南子乐地翻起了跟头。

“我太开心了。”司南子说，眼里望着含饱待放的樱花，“小雪，听人说这院子里的樱花开起来可漂亮了。只是前几年都没开。今年打了这么多的花苞，应该快开了吧。”

“我这里看不到呀。”慕小雪伤心地说，“我还要待上很多年，才能和司哥哥结婚，才能生活在一起。到时候就能一起看樱花了。”

“不用等到那时候，等花开的时候，我就去找你。”

“好。就这么说定了。”这次是慕小雪伸出自己的小指，“司哥哥，打勾勾。拉勾、上吊，一万年，不许变。”

“好。一万年不变。”

两张小脸，闪着幸福的笑意。想不到他们这么小就已经认识了，而且关系还这么要好。那我岂不是命中早已注定的炮灰命？想想还真不甘心呀。怪不得司南子愿意为了慕小雪做任何事。嘴上说着慕小雪是他最重要的病人，可实则是他最重要的爱人。

我只是看着这一切，心里凉得像下了刀子雨般凄楚难当。樱花含苞待放，慕小雪天天透过院墙望着那边的樱花树。我知道她在等司南子。

司南子好一阵儿没有来看她了。

她的寂寞，如发丝般生长着。我只能这么远远地看着她，因为我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