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再遇苏芳
这是哪里?雪白地墙、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被单。不会是精神病院吧?或者说,我和张瞎子的出逃只是一场梦?谁又能保证刚刚发生的事情不是一场梦?就在我傻傻地望着天花板时,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面前:那巴张大的脸,还有海藻似的长发,那么轻柔地散落在肩头,眉眼细长暗送秋波,禁不住轻声道:“苏芳?你不是走了吗?”苏芳穿着一身黑色的职业套装,看似普通,但实则把她完美的身材恰如其分地勾勒出来。而且性感中带着一丝不羁,犹如一匹难以驯服的马。她用手捋了一下额前长发,纤长的指尖如玉石般地划过她完美的侧脸,她冷哼一声:“我就不能回来吗?睡醒了吧。”我起身,屋子里除了我们躺在床上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是苏芳,一个是孙教授,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陌生的男人生得四方大脸,眉眼分明。一身白大褂笔挺地穿在身上,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两只笔,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本。男人对我的态度很冷淡,但还是勉强伸出手说:“是内人无知。你们不要见怪。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可以走了。”张瞎子起身,伸了个懒腰:“倩倩还没醒来?这不寻常呀。按理说,所入梦之人如若醒来,那我们才会从梦境之中弹出来。到底是什么蹊跷?”没等他说完,陌生男人起身来到张瞎子面前:“老先生,我相信科学。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我是倩倩的父亲——这家医院的院长欧阳寻。你们可以走了。至于诊费,我会照付。”“可是——这件事情已经不那么简单了。这关系到本地的脉向。”“我不管什么脉动不脉向。我只相信科学和数据。你们也没有把我女儿唤醒,我真的受够了。孙思潮,我真的受够这种日子了。”孙教授原来叫孙思潮,她可能不知道什么叫‘高潮’,才敢起‘思潮’这个名字。“我也受够了,但最要紧的是把女儿救醒。欧阳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身边一直都有小狐狸,都这么大岁数了,你就不能老实点?这个刚出炉的小狐狸又是谁?女儿已经这样了,你怎么还有这种闲心?”欧阳寻头发已经半白,但他似乎无心注意自己的的形像,脸上深刻的皱纹反而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他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孙思潮:“孙思潮,你要是再这么胡搅蛮缠——我,我就自杀。”孙思潮这下不说话了,欧阳寻对苏芳抱歉地笑道:“对不起,苏博士。谢谢您接到电话就赶到这里。我女儿已经晕睡了五天,我用尽了各种办法都叫不醒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苏芳没有说话,那张美得无可挑剔的脸,像是一块来自南极的冰,半晌才对着欧阳寻道:“我想单独和你谈谈,可以让我清静些吗?”欧阳寻转身对孙思潮说:“如果想让女儿醒来,必须靠这位美国回来的博士。她研究心理学多年,可以帮到我们。”孙思潮这才踌躇着向门外走去。欧阳寻对我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刚要起身,就听到苏芳说:“他们两个可以留下。”走到门口的孙思潮脸全身都如释重负:“丫头,算你有心。”张瞎子鼻翼微动,缓缓说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是。张大师,这个世界真小。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得上是共患难过了。我接到导师电话,说是他当年的学生遇到了难题,才过来帮忙。咱们开一个研讨会吧,到底是什么让欧阳倩倩长睡不起。”张瞎子说:“老夫感觉,倩倩是被人绑架,她的魂魄才回不来。”欧阳寻一脸不置可否:“绑架?还绑架魂魄?纯属无稽之谈。我倒觉得倩倩她想逃走。所以才会在心理上产生自闭。这是心理问题。苏博士,您是我当年导师极力推荐的人……这么说可能有点不恰当,他是您的导师,对于我来说,他像天上的星辰一样高不可攀。甚至叫他的名字,我都觉得对他不敬。我真没想到,他居然接到我的电话就派您过来。您觉得是什么?”苏芳淡淡地看着欧阳寻:“还是先说说你的事情吧。指甲泛黄,牙齿有些松动……你有些肾虚?头发和疏密程度和年龄不符,你很焦灼。你不爱你的妻子,好像她也不爱你。但你们为什么会过这么久呢?你刚才看到她,脚步虽然是往前走,但身体是往后躲避的,你想逃避她!你的妻子却直向你的方向。”苏芳向外面走去,快到门口处,又停住脚步,快速地走到欧阳寻面前,脚步、神态与刚才的孙思潮如出一辙,她闭上眼睛眉头紧锁:“但这并不代表她爱你。她的眼神中充满凶悍,你是她的奴隶,我说的对吗?她嘴上说她很爱你,但实际上到了独断专行的地步。”“您说的很对。确实如此。”欧阳寻无奈道。“在家里,你和你女儿是没什么地位的。你们随时处在高压统治之下,无时无刻不想脱离这个家庭。但又无能为力。能告诉我吗?欧阳院长,您给我的感觉是特立独行。如果您想抛弃一个女人,一定能做到。你那么想要自由,为什么还和那个叫孙思潮的女人呆在一起。”苏芳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嘲讽。我上前说道:“苏大姐,这您就不对了。我得代表居委会大妈批评您。您一口一个高压统治、独断专行的。小两口吵架,一向是劝和不劝离。为什么还呆在一起?为了社会和谐呀。这孙教授放到社会上,那得祸害多少有志青年呀。刚才在梦里,倩倩可被她害得不轻呀。”欧阳寻这时挺了一下腰板,目光直直地看着我,我继续道:“这孩子从小命苦呀,我穿过倩倩的舞蹈鞋,这不是人干的活。”想想脚还真疼。我抱住爪爪继续道:“这孩子的脚被舞蹈鞋磨得血肉模糊,这当妈的还叫她跳舞。还说什么这样才能找到好工作、嫁个好人家……我看就是狗屁逻辑。什么叫好人家?多好才算好?难道嫁入豪门就不离婚了?就幸福了?”欧阳寻打断我的话:“我记得,我已经请过您走了。我们有正事要谈。苏博士,您确定他们真的有必要留下吗?”苏芳轻轻点头:“不管你信不信,张平安可以入梦。我们心理研究者,没有人可以真正进入另一个人的心灵。就算偶尔有催眠成功的例子,也只能算是个例。你知道吗?心理医师的收费为什么那么高?那是因为就连心理医师的心灵,也会受到污染。美国每年有多少心理医师死于自杀,这个数据从来不敢公布出来。但我知道,这个数据一定大的吓人。欧阳院长也许对张平安的言语有些不理解。但也正是因为张平安不会想太多,所以即使进入到深层心理,他也不会被别人污染。这就是我要他留下的原因。”“是这样啊。”欧阳寻恍然大悟,“原来,没心没肺也是长处。”我怎么感觉不到这句话是夸我呢。“是的。”苏芳说道,“欧阳夫人也算是这样的人。没有人可以轻易地动摇她的想法。她认定的事情,别人无法改变。但一般只有那种富豪家庭,才容易培养出这种我行我素,从不看别人脸色的二代来。”苏芳又笑了一下,“否则,我们大名鼎鼎的欧阳院长,也不会用自杀这种方式来威胁她。看得出,她真的很难缠。”欧阳院长苦笑:“我从二十四岁遇上她,就没有办法再爱其他人的了。”“为什么?”我问道,“难道,你有病?医者不自医呀。”欧阳寻白了我一眼:“是我爱上的女人,都非死即伤。到了要结婚的年龄,孙思潮又一直想嫁我,就这么对付过了。”奴婢可怜娘娘。欧阳寻突然快步地在屋子里走起来,步伐大得吓人,像是急行军。他近似疯狂地快速说道:“在认识孙思潮之前,我已经有了一个非常要好的女朋友,已经找算毕业后结婚,可是她却在毕业前查出得了骨癌。我本来想在病房里和她举行一专场婚礼,送她最后一程,可那天婚纱店着火,她到底没和我拍一张婚纱照。我又和别的女孩子处了几次,她们不是疾病,就是另有所爱。刚开始还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后来就没人了。他们说,我命里克妻。我其实不信这些。可我觉得他们说的可能是真的。后来,我的身边就剩下孙思潮了。她在我上学的时候,就喜欢我。她一直向我示好,可惜我那时根本就没瞧得上她。我并没有歧视农村人。可是我受不了她的谈吐。她虽然也是大学生,而且现在也是大学教授,但你们看看她的穿着、她的用辞,和市井泼妇并无二辙。有时候我真怀疑,她的大学是怎么考上的。”“哦?”苏芳轻挑了下眉,“欧阳院长对她的学历有怀疑?”“是的。”欧阳寻说道,“孙思潮虽然是教授,但她怎么看都不像是教授。后来我查了一下,她高考那年,排在她前面的同学也都是非死即伤,没有办法前去报道,只能选择复读。更可怕的,你们知道是什么……”欧阳寻看了一眼左右,似乎是怕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窗纱在飘呀飘,像是女人垂死挣扎的腰身。“最可怕的,是她从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怎么爬到教授的地位。只要是挡她路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出现噩运。不是得癌症,就是遇车祸。我有时候都觉得,要是我当年不答应孙思潮的求婚,我会不会也遇到什么事。“有几次想要离婚,但结果不是民政局那天不办公,就是车子在路上爆胎。最恐怖的一次你们知道是什么?我和她连续一星期去民政局离婚,最后一天,发生了地震。那次地震太轻微了,轻微到根本无法查觉。理论上说,民政局完全具有抗地震的功能。但那次小地震,民政局的建筑却没能挺住。“我和孙思潮站在民政局的门口,眼看着那幢二层小楼化为乌有。后来这件事也不了了之。因为民政局年久失修,要求重新选址的报告早就打上去,但由于上级领导变动,一直没有审批下来。因为这场匪夷所思的地震,当时还撤了一位主管领导——那场地震只有民政局化为一片瓦砾。”“所以,欧阳院长就再也不敢离婚了?”“是的。”欧阳寻一脸悲痛,“我真没想过,因为我一个人的自私,而害死整楼的人。楼房倒塌时,里面还有几对准备登记的新人……我到底做了什么?从那以后,我只能用自杀来威胁她。倩倩也是如此。如果不按照她说的做,身边的人就会产生噩运。”苏芳同情地看着欧阳寻,眼神里闪着少见的柔情:“也许这就是命运。”张瞎子身有同感:“天命不可为。能逆天转命之人,必有所失。可孙教授却我行我素,可见是天命所归呀!”“欧阳院长,你这辈子就认命吧。一定是你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这辈子只有死才能逃离。是不,张瞎子?”张瞎子没有回答,摸索着来到倩倩床前,把手放到她的额头,喃喃自语道:“不应该呀!为什么魂魄没有回来,我们却醒了……难道……”“大师,把你的手离我女儿远一些。我还是不信你们那一套封建迷信之说。”欧阳寻说道。“那你怎么解释你妻子的事情?”苏芳说道,“欧阳院长,我们都要理性些。有些事情用科学解释不了,那们我们只能相信那是另一种科学,只是还没有得到认证而已。”欧阳寻不说话了。苏芳随手拢了拢秀发,一阵香风袭来:“可能,你真不需要做什么。我们有张平安就够了。我知道你无法信任他,但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人类的心灵有多深?也许比整个宇宙都要深。”苏芳握住倩倩的手,“我们没有办法用仪器探知那个世界,所以只能相信自己无法看到、也没有理论证明的东西。”苏芳起身说道:“张平安,时间不早了,我们准备一下再次入梦吧。”“我也要去。”欧阳寻说道,“我是她父亲。我要救她。”苏芳摇头:“欧阳院长,你觉得倩倩喜欢你吗?”苏芳双手抱胸定定地看着他。“一般女士做这个动作,代表对别人产生警惕。苏博士,您是……对我防备?”苏芳只笑未答,却听张瞎子道:“欧阳院长,用你们的话说,您的心灵深处,缺少悲天悯人的情感。你明明知道倩倩受的苦,却独自逃避。”这老瞎子嘴角一抖,裂出一个石榴般的笑,“倩倩,她的心里没有你。你是进不去的。”欧阳寻说:“大师,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把她交给您了。也许您说的对。倩倩从她五岁后,就没有笑过。我利用工作逃避责任,甚至在我心里,我还把倩倩当做挡箭牌。只要孙思潮的心思在倩倩身上,我就可以做自己的喜欢的事情。热爱科学?去他的科学,我只是不想回家见她而已。”苏芳走到病床前,指尖划过倩倩那张同样完美无缺的脸:“倩倩她是笑的。笑容不一定要通过表情来传递,尤其是内心的喜悦。倩倩的身体现在很开心。”“你怎么知道?”这下换成欧阳寻反问。“她的全身很放松。你可能说,人在睡眠中就是放松的。但如果是一个生活在充满战乱和死亡的国度里的人,即使在睡梦中,肌肉也不会完全放松。他们是警醒的。灵长类动物生活在丛林中,有一点风吹草动,它们都会跳到另外一棵树上。在踊跃的过程中,迅速苏醒。这是人类的本能,或者说,这是人类进化到今天的原因。但你看倩倩,她这种舒服的睡姿,能看出是习惯。就算是如张大师所说,一个人的灵魂走了,但她肉体的习惯还会保持。这说明,倩倩一定有令她开心的东西。如果把这样东西找到,倩倩才有可能苏醒。”“那这样东西是什么?”欧阳寻问道。“这就得问我们的张平安了。他能去了平常人去不了的地方。”“我还是不信。”欧阳寻说道,“怎么能去?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苏芳拉长音,“那是一个常人去不了的地方。”她对欧阳寻说道:“为了保护我们入梦之人的安全,欧阳院长,我希望你守在入口处,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因为我们入梦之后,没有能力再保护自己的身体。”“这点好办。”欧阳寻说道,“我这个没用的父亲,能做的也只有这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