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乌拉火锅
走在如迷宫般的走廊上,张瞎子一直不语。我突然觉得这迷宫有些眼熟。左转右转,青铜古灯。有些像司南子的内心世界。但随即又摇头,心想这怎么可能?欧阳寻又不认识司南子。而且司南子是在美国长大的,简直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苏芳这时开口了:“我有预感,我们还会回来。”“你这么肯定?”我问道。“是的。”苏芳细长的眼睛闪着猫一样的灵光,“欧阳倩倩不喜欢这个世界。她一直在逃避什么。”“她有什么好逃避的?从小到大,都是人生赢家。对了,在欧阳倩倩的梦里,我知道她一直讨厌一个叫郭倩倩的人,能查出这个人是谁吗?只是姓名不同而已。不过这个郭倩倩长得真漂亮……苏芳会不会是因为想逃避这个世界的郭倩倩,所以才会一直沉睡呢/”苏芳点了下头:“这个郭倩倩好查。只要名字不错就可以。我今天晚上就想办法。”“那我们现在干什么?说起这个孙思潮也真够黑的。我们帮了她那么大忙,居然连顿饭都不请。我饿了。”苏芳说:“我请你们吃吧。想吃什么,我请客。”这觉悟,太令人钦佩了。同样是在美国。为什么司南子抠得跟葛朗苔似的。而苏芳大方得如败家子。既然美女开口了,我就不客气了。谁料,张瞎子突然间又开始算起来了。他开口道:“这里左转有一家乌拉满族火锅。今日属阴,火属阳。吃火锅是再好不过的了。”“张瞎子,凭什么你红口白牙,你说选什么就选什么?我要去吉林市最大的五星级酒店,那里的烤全羊一百八一位,特别配我们这位洋博士。让苏大姐请吃火锅?你怎么不吃路过摊?”苏芳见怪不怪:“我是主随客便。你们想吃什么都可以。”“老夫是觉得,早点回去休息也好。”张瞎子说道,“明天,最迟不超过后天,我们还要来。老夫不想离医院太远,省得耗费体力。”“张瞎子,你这入梦师当的,可真够敬业的——还管售后。要知道人家孙思潮边尾款都没付呢。”张瞎子语重心长道:“我这是为了你好。”他转身对苏芳说:“苏芳姑娘,请随老夫来。”这老瞎子靠着鼻子,居然左转右转,不用人扶,就来到医院外面的火锅店。车辆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吓得我这小心肝扑腾扑腾的。人家却像没事人一样,轻飘飘的和车辆擦肩而过。苏芳选了一张靠近窗口的桌子,三个人点了最普通的酸菜锅底。只有我闷闷不乐。这顿饭二百块就打住了。苏大姐人家挣钱跟捡钱似的。随便陪人聊两句‘你愿意和我上床吗’,那些男人就开始跳脱衣舞。掏别人钱包如探囊取物。你好意思不宰她吗?片刻后,焖锅上来了,热腾腾的火锅上来,一尺多高的烟筒被拿下来,服务员再顺势将铜盖抬起,从锅顶取下,一圈排好的肉就随着热气呈现了。服务员说道:“几位是第一次吃乌拉火锅吗?我们虽然店小,但选的都是好料。先不说这些,光是火锅的起源就大有来头。”服务员大概是话唠转世,说道:“火锅起源于白山黑水之间的狩猎野餐,随着八旗兵问鼎中原而被汉化。我们这可是吉林正宗的满族乌拉火锅,以白肉、酸菜、血肠三味普通食材为本,白肉必选硬肋五花,酸菜必是青帮大叶腌渍足月的,而血肠必须是‘灯碗’血清,瞧见这锅子没?是上选的铜锅挂锡,这样味道才正宗。知道什么是‘灯碗’吗?血清煮好后,要呈碗状,血少了不成发散,血多了不成易碎。几位来可是有口福了,上午刚杀的猪,血还热着呢。”“多谢小哥。”张瞎子礼貌地说道,那双筷子随鼻息而动。“呀,大爷眼睛不方便?”服务员接着道,“最上面码的是一圈的牛羊肉,再往下就是铺好的黄花菜、酸菜、百叶、牛舌、冻豆腐……我帮你调料吧。我给您加:韭菜花、腐乳、芝麻酱,还有辣椒油。差不多了。您试试。”张瞎子吃了一口表情那陶醉呀。跟那什么似的。嘴一下一下地动着,嘴角片刻后就流出了一道油沟。“看什么看?”苏芳嘴上说着,但手上却没有停下的意思,“怎么不吃?等着我喂吗?这是张大师点的,你要尊重前辈懂不懂?看你那副德性。”“我怎么了?”我满肚子委屈,火锅的炭底极旺,火苗‘嗖嗖’往上窜,而锅子里的水已经沸到极致,咕嘟咕嘟地冒泡。每个个泡里都带着青草的芳香和牛羊的膻香。我仿佛看到一群‘草泥马’在田园上奔跑,张瞎子,你的选择是对我。“我不什么都没说吗?服务员,再来两盘现切羊肉,还要一盘毛肚丝,两盘牛舌……”张瞎子别看眼睛不好使,那双筷子却使得如虎生风。在锅子里一顿叉、点、转、夹、捞……那肉已经下去一半了。谁说他瞎?至少人家鼻子好使着呢。“咦——这么好吃的东西,就是酸菜?”苏芳闭上眼睛,“真想不到,大白菜居然会发酵出酸味。但这么酸爽的味道,却又清凉可口。正好配麻将的咸香。”“苏大姐,北方人从小到大都吃酸菜,你从美国回来,当然不知道了。我从懂事起,一个有半年都吃这种东西。全年一半时间都在酸爽中渡过。”“小哥,别看不起这满族乌拉火锅,你可知道,此地为何处?”“三线城市而已,悲催的是房价还那么贵,车子还那么多。还能为何处?”“此地,古时称为吉城。据传说是金兀术起兵之地。”“金兀术?就是和岳飞打仗的?”“正是此人。几百年前,大金国在此地风声水起,可见此地风水之旺。”张瞎子回头对服务员说,“再来一瓶二锅头。”“那又怎样?还不是被元给灭了吗?”“嗯。话虽如此,但小哥别忘了,元朝也属北方。再说努尔哈赤起兵白山黑水之间,先为‘后金’政权,再后改名为‘清’。可见此地风水,还是极旺。中国风水自古以来,多是以北侵南之势。小哥可想过为何?”“因为——北方人身体好呀。这天寒地冻的,电视剧里那是发配犯人的地方。”我掐着嗓子学道,“奉天承运,皇帝诏约,张瞎子不交房租,还白吃白住,特此发往吉城……还当这是好事呢。”苏芳吃吃了一小口,就静静地看着我们吃,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道:“张大师,您是想说,北方的运势好?”“不错。老夫正要说此。但好在哪里,老夫也说不清。朱元璋定都南京,是大败笔。其孙朱允文在位其间就自焚身亡。其子永乐皇帝却深谙此道,又将帝都迁至北京。才有大明近三百年光景。”“南京那嘎达风水是不咋地。其本上谁定都在那都难逃一死。”我咋巴嘴说,“看看南京大屠杀就知道了。一下子死了三十多万人。”话音刚落,却感觉身后阴风阵阵,像是有人站在后面。我懦懦地向后一望,果不其然。一位面色腊黄的男子正站在我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火锅。“苏芳姑娘,介意让这位先生共食吗?”张瞎子虽然没看不见,但却似乎闻到了这股不正的酸菜味。身后的男子有点不好意思,但却十分熟练地从筷笼里拿出一根卫生筷,丝毫不和我们客气:“见笑了,各位。出门在外,都有个落难时。严某先在这里谢过。”“严先生,您怎么会……”苏芳找不到合适的词,用‘沦落’显得不敬,用‘要饭’那是我这种没啥文化的人才说的。“哦,”严先生边吃边说:“我钱包被人偷了,饿了三天了。实在是没办法。老先生能看到我?”“张瞎子看不到,可他鼻子灵着呢。”我说道,“服务员,再加三盘肉。”照这样的速度,我估计只轮到我只能喝汤了。“严先生,古语有云‘福祸相倚’。严先生不用太在意。”严先生估计是吃得差不多了,脸色好看些:“这年头,日子真不好过呀。我先是考公务员没考上,进了城管大队当城管,收了别人东西后被人追打,结果掉沟里了。把腿摔断了吧,还给接歪了。想报工伤,结果他们说我只是临时的。我还能干什么?想来想去,只能是摆地摊了,现在是被以前的同事追着骂。前几天,摊子被以前的同事收了,好在口袋里有几个钱。正想做点什么,结果又被人偷了。我现在连上吊买绳子的钱都没有了。你说我还能干点嘛不?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刚才是想抢劫来着,后来你们让我坐下吃饭,我就等着,吃饱了再干点啥。先不死了。”张瞎子捋须而笑:“看来老夫推测的果然不错。严先生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什么好日子?”严先生问道。“老夫其实等严先生多时了。今日属木,医院门口的这家店卖火锅,本应属火……但锅里有汤,水火相济,又有木接继,是大旺之势。严先生命相贵不可言,刚才严先生立于张平安身后,老夫只觉是千军万马驰骋而来。先生若能从军,则可为国尽忠效力。”张瞎子又掐指算了起来:“严先生记住老夫一句话‘向死而生’。严先生若有必死之心,则万事可成矣。”严先生迟疑,没想到蹭顿饭蹭出个半仙来,还劝自己从军。一个腿跛又没啥文化的人,军队能要?严先生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这种素质,人家军队能要?”严先生一脸的欣喜,嘴上推却着。“命里有时终须有。严先生只要三日无灾,便可施展平生抱负。老夫只能说这些。天机不可泄!天机不可泄!”吃得差不多了,严先生先离席而去。剩下我们几个对着残羹剩菜,面面相觑。这家伙到底是三天没吃,还是三个月没吃?他这边吃边说的能力,我也是醉了。看着他离去,我竟然有些惆怅。这严先生是个退役城管,怎么能得到张瞎子的首肯?我供他白吃白喝这么久,也没见他对我有这么大的敬意。我张平安,难道是人品真的很差吗?不禁感慨道:“人心呀……”苏芳笑道:“怎么?你说人心是什么?”“这东西靠不住呀。”我和苏芳碰了一下杯,“我入了这么多人的梦,无一人不是口是心非。从十五六的小姑娘,到大权在握的一方诸侯,哪个是想啥说啥的人?要是人心能靠得住,也不会有人心难测这个词了。”苏芳点头:“人心,就像是深渊。与深渊凝视,深渊亦回以凝视。”“那么与深渊凝视过久,会变成什么?”我端起酒杯,放到唇前,却怕得不能饮。“亦成深渊。这句话还有后半句:与恶龙缠半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苏芳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这是尼采说过的话。用中国通俗一点的话转译,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就是说,我的心灵也会变成深渊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最后的记忆是将一瓶酒都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