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感觉真舒服。张瞎子念了什么我听不清，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

想想真不甘心呢。我还有三年的寿命，用来救人，怎么也比躺在家里等死来得值。身体比以往都轻，飘向不知名的地方。

当我再张开眼睛时，看到孙思潮正盯着我。

她强压着不屑说：“张平安，接下来做什么？”

“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她有些生气，“你们这些道士知道些什么？是不是就知道要钱？”

“大妈，你刚才当着张瞎子的面怎么不说？再说我也不是道士。我跟张瞎子没关毛钱关系。而且他还欠我钱呢。”

“你以为我傻缺吗？”孙思潮说道，“就像那些家长，当着我们面说孩子不好，背后就骂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无能。说我们收钱不办事，对他们孩子不特殊照顾。话说我们照顾得来吗？每个人都交差不多的钱，我到底该照顾谁？只能是一视同仁。孩子争不争气，能不能及格，只能看造化。就算及格了又能怎样？及格离精英还差得远呢。”

正说着，孙思潮突然住嘴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是没事找死嘛。万一给我捅到教育局去，我就不用混了。”

“我没问你哦，是你自己说的。”我坏笑道，“孙大妈，你是不是也想找人说下心里话？毕竟有些东西憋太久了，突然影响身体健康。你那个丈夫，应该是不喜欢你的吧。说实话，你这种女人即粗俗又无趣。即没身材又没脸蛋。当年不是你老公眼睛瞎了，就是脑子进水了。”

“姓张的，你嘴巴能不能积点德？”孙思潮真生气了。

“我已经很积德了。”我极其认真地说，“我没有任何地想侮辱你的意思。我只是陈述客观事实。”

“你——”孙思潮指着我的手突然落下来，大叫道，“倩倩，是妈妈——妈妈来接你回家了——倩倩——妈妈在这里呀——倩倩——你快回来呀——”

远远地，我看到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在向这里招手，转瞬间又飞快地跑了。不待我说话，孙思潮就追了上去：“倩倩，为什么……”

欧阳倩倩已经跑得不见踪影。孙思潮拿着一只舞蹈鞋，傻傻地站在那里。

那是怎样的一只舞蹈鞋，鞋子里面血迹斑斑，白色丝绸舞成的绑带上也有血迹，而鞋子里面隐约可见撕裂的皮肤。

“这是倩倩的舞蹈鞋。她还记得……还记得……”

孙思潮突然捂着胸口：“孩子，你的脚居然这么疼？妈妈没想到，妈妈真的没想到……”

孙思潮坐在地上，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我说：“倩倩小时候很漂亮。有一天少年宫的老师说倩倩很适合学习芭蕾舞。我就给她买了裙子和舞鞋。我希望倩倩长大后，和电视里的那些明星一样，盘着高高的发髻，像一只天鹅般起舞。有一次，倩倩说自己的脚疼，不想练舞蹈了。我打了她，我告诉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倩倩她哭着跟我说，她不要再做人上人了。她想做普通人。可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么能培养普通人？我们有最好的土壤。倩倩想学什么都有条件。她那天一直是哭着练完舞蹈的。老师拿着鞭子拍打她的后背，告诉她脚尖点地……告诉她……要像天鹅一样飞……倩倩……倩倩……是哭着练完的……我那天……我看到……倩倩的鞋子变红了，一点点变红了。可是我告诉自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从那以后，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倩倩都在坚持。她没有再喊过疼。那天晚上，我是抱着倩倩的脚入睡的。那么小的脚，竟然都是血泡和茧子，我恨不得，这些血泡和茧子，是长在我脚上的。可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呀！”

孙思潮捂住自己脸，说：“倩倩，你理解妈妈的心吗？”

一排黑白相间的石阶出现在我们面前。两三个白色的石阶，夹杂着一两个黑色的石阶。它们无穷无尽，似乎能通到地狱。时间仿佛静止了，我们眼前只有这黑白相间的石阶。

“大妈，这些琴键每往下走一节，低音都会加重一阶。我不知道你能走到第几阶。反正上次我是滚下去的。”我捂着心脏，上次差一点把我震死，我的命只有三年了，再这么震下去，我的心脏会不会早衰，我也不知道。

孙思潮一脸的大义凛然：“我不怕。我都说了，为了女儿我可以连命都不要。何况只是小小的楼梯？”

她刚踩下第一阶，巨大的回音飘荡在山谷间——震耳欲聋。孙思潮只是轻皱了下眉：“张平安，快点走吧。”

我跟在孙思潮身后，心想这个女人还真是不可思议。对别人刻薄得要命，唯独对自己的女儿宠爱有加。走了几十阶后，孙思潮脸上出现了汗水，也许是声音太过低沉，她有些受不了。

“张平安，我给你说说倩倩小时候的事吧。倩倩小时候我给她报了钢琴课。我找了全省最好的钢琴老师教她。她那时不知道，我请老师花了多少口舌。那些老师是教硕士研究生的。我为了女儿，请他们吃饭，帮他们的亲戚入学，总之我都忘了我做了多少事情。他们随便拿出一个，都是当今有名的艺术家。那时候居然肯教一个小孩子……倩倩上钢琴课喜欢做鬼脸，喜欢在书上乱画。那些老师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继续教倩倩的。

“说实话，我承认倩倩没有钢琴方面的天份，乐感特别差。给她讲了许多遍乐理，她就是不懂。那我就再请老师讲。讲到最后，我们全家都懂乐理了，就连擦地的保姆也会哼几首。别的孩子学三天能学会的东西，我们就学一个月。我相信勤能补拙。好在倩倩后来在音乐比赛中也得了奖。可这孩子，钢琴过八级之后，就跟我们说，这辈子再也不会碰钢琴。知道我们家的那架三角钢琴吗？那可是价值两百万的琴，就在我家客厅当摆设。

“倩倩呀，她弹琴的样子真漂亮。我小时候家里穷没有办法，现如今条件好了，我希望把我没享受过的，都让倩倩享受一次。我多希望，十八岁的她，能穿着白裙子，长发垂肩，坐在钢琴旁为我弹一首呀……可是……她再也没碰过钢琴……再也没碰过……再也没碰过……”

孙思潮一直重复着这句，目光有些发直，也许是钢琴低沉的声音让她心脏承受不了颤动。她捂着胸口，咬着牙一步步地走，那只带着血迹的舞蹈鞋，一直被她紧紧地攥在手里，手背上青筋毕现。

她突然转过头对我说：“张平安，如果我不能活着走出去，麻烦你告诉倩倩，我给她留了一笔钱，够她花一辈子，卡片在她的白色裙子里，密码是她生日。我知道我们不熟，而且你有点瞧不起我。我是没有办法了……”

孙思潮转过身，停住脚，似乎在思考什么。突然，她一咬牙，纵身翻滚了下去。无数低音叠加在一起，声音大得惊人。我捂住双耳，只觉得我恐怕也走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