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孙思潮浮在空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一个声音悠悠地传过来：“你们还要往前走吗？再往前，真的就是欧阳倩倩心底最深的秘密了！她无法面对这个秘密！她宁愿永远沉睡，都不愿去面对的秘密。”

我只到欧阳倩倩的声音：“妈妈，不要去看！不要看！就让我这么死了吧！”

“倩倩，让妈妈看一眼吧。妈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妈妈，我不配做你的女儿。你心里的倩倩应该是最优秀的。可是我什么都让你失望。从学芭蕾舞开始，一直都让你操碎了心。我不配做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应该是郭倩倩。郭倩倩无论学什么，都一学就会。我在她面前，永远像是低到尘埃里的垃圾。”

“不——我的女儿。”孙思潮正色道，“我对你报以期望，是因为我爱你。我希望你将来过的好。”

“不，妈妈。”欧阳倩倩继续说道，“你爱的，恐怕是你自己吧。你总是说自己的地位低下，是童年时的家境不好。可你已经是教授了。可见童年时的家境如何，并不起决定作用。就拿郭倩倩来说，她的家境也不好，但她同样和我一起坐在教室里，而且每样都比我出色。所以妈妈，你是希望，我做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可以站在更大的舞台上。但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有这种天份吗？很可惜，我没有。既然没有的话，我也没资格得到你的爱。因为你爱的，是能超越你的倩倩。而不是废材倩倩。让我守着秘密睡下去。”

欧阳倩倩顿了顿，脸上死一般的寂静，继续说道：“从小到大，我每件事做的你都不满意。我把画好的小乌龟给你，你说这东西没情趣。我帮你擦地，你说干这种工作长大了没出乎。你要我弹琴，可是我根本就弹不出感觉。你知道老师说我什么？她说从来没见过我这么笨的孩子。还说，我就是仗着家里有钱，否则卖冰棍都轮不上我。

“妈妈，这些话老师永远不会当着你的面说。可她们之间会互相传。我这种垃圾，活在这个世上还有意义吗？”

“可是倩倩——”

“妈妈。你把我当做一个实现你当年梦想的机器。现在这台机器累了。不想再按照你的意图生活下去。你就当……从来没生过我吧……你们快点出去……”

声音越来越弱，我隐约听到欧阳寻喊：“怎么回事？三个人的心跳一起变弱！倩倩，你不能死！我是爸爸！我是爸爸！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倩倩！爸爸不应该为了工作抛下你。爸爸知道错了。天呢——神呀——救救我女儿吧——不要——”

此刻我是很矛盾的。说实话，我感觉自己随时可以带着孙思潮走出这个梦境。但走出这个梦境的一瞬，我有种预感，真正的欧阳倩倩就真的死了。

能被父母宠爱的孩子是多么幸运，又多么不幸。幸运的是可以得到爱；不幸的是这种爱又是带刺的。因为爱你，所以要你优秀。不过真正的爱应该是：即使你不优秀，我也爱你。

好人做到底，我抓住孙思潮：“大妈，时间不多了。我带你进入倩倩最深层的秘密。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没办法拒绝我。”

孙思潮也紧紧地抓住我：“大兄弟，只要你能救倩倩，从此后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虽然是梦中，但我感觉到孙思潮指尖带着绝望的冰冷。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大声喊道：“带我们去欧阳倩倩最深的梦境，最深的秘密。”

无尽的黑暗袭来。我拉着孙思潮的手，向着无底的深渊坠去。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孙思潮的乱发飞舞，那张母亲布满皱纹的脸更加深遂。只是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我是她最后一希望。她的嘴唇微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们突然停止了下坠。我不明所以，望向上方。张瞎子的手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他沉声说道：“平安小哥，你疯了吗？如果欧阳倩倩真死了，你们也回不来了。欧阳倩倩，马上就要变成一具躯壳，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植物人。”

“反正我的命也只剩三年。我不想看慕小雪哭哭啼啼的。”我讪笑道，心如刀绞。如果我死了，这丫头真能为我流一滴泪吗？不知道她在家里怎么样了，会不会给自己弄点吃的。

“小哥，你如果想去，老夫不拦你，也拦不住你。你……好自为之。”张瞎子的手变得透明，整个人也渐渐变得透明，当他完全消失的一瞬间，我和孙思潮以更快的速度下降，我闭上眼睛，说实话，我有点恐高。

张瞎子，如果欧阳倩倩真死了，你觉得我回来后，能活着走出这里吗？做为一院之长的欧阳寻，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我们关小黑屋里活体解剖掉。

身体越来越冷，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把我和孙思潮不断地拉长，拉成一根直线，用不了多久，我们就是两碗热气腾腾、新鲜出炉的长寿面。

耳边传来‘哗哗’的声音。

这是哪里？河水好深。是我要死了吗？

片刻后我听见有人喊：“救命！救命！”

猛地张开眼，原来我是处在一条河流之中。河水很冷，我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声音是传自河底。但张开眼睛，却只见到孙思潮。她和我一样泡在齐腰的河水中，冻得双唇发紫，她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摇头，我又说，“我去河底。那应该就是欧阳倩倩埋藏心里秘密的地方。我听见河底有人喊救命。我前几天晚上听到这个声音。”

“你能听到？”孙思潮露出疑惑的表情，随即又释然了一般：“无所谓了。我现在相信你。我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道，“我要潜到河底去看一下。你在这里千万不要乱走。这里是欧阳倩倩的梦境深处。比刚入梦境时的芭蕾鞋和钢琴巨石可怕多了。什么都别想。要是遇到怪物，你就大喊：倩倩我爱你。记住，无论听到什么，你都说这句。”

“真的管用吗？”孙思潮问我，“可是——刚才——”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我正色道，“现在张大师要潜水了。我晕，我好像没学过潜水。”

其实我也不敢保证，和孙思潮说的保命之法正不正确。耳边突然传来一丝异响，那异响保持在一个频率变化，但又不持久。我细心寻去，却又不见踪迹。还是孙思潮细心，她用手指着一个地方，身体本能地向后退去。

水面突然冒出了气冒，那些气冒由小而大，紧接着，突然涌起了漩涡，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浮出来。

“快跑！”我说道。

“倩倩——我爱你——”孙思潮喊道。

“我叫你快跑，这东西我没见过。”孙思潮反应过来，和我争先恐后地往岸上爬。

而浮出水面的东西，是一个暗红色的长条木箱。这木箱长约两米，宽也就是五十厘米。真不知道是装什么用的。

那木箱由河中央，被水流一点点地推过来。我和孙思潮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不知道木箱里装的是什么。难道是一卷卷的案宗等着我们调阅吗？

木箱很快被水冲到我们脚下。

到底要不要打开？我有些迟疑，真的怕里面跑出什么东西。

倒是孙思潮此刻恢复了理智，她冷然一笑：“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木箱吗。”

“可是，孙大妈，你不觉得有些怪？”我用手比划着木箱的形状，“你不觉得，这个木箱，很合——棺材的尺寸？”

话因刚落，只听木箱发出“吱嘎”、“吱嘎”的怪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

但木箱牢牢地将里面的东西困住。

“倩倩，有什么事情不能和妈妈讲？你小时候，妈妈给你洗澡，你还扳着脚丫冲我笑。我正冲你笑的时候，你知道吗……一团大便就从盆里升起来了。你还捞了一把，递给我。妈妈把你的屎捞出来，一点都不嫌你脏……我还记得，我当时还想，你吃的奶粉牌子不错……看大便就知道你肠胃消化得好。我那时真开心，妈妈又把你从盆里捞出来，还亲你的脚丫。妈妈想看着你活着。妈妈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再也不逼你做不喜欢的事情了。

你不是喜欢小狗吗？咱们就开个宠物美容院。

你不是喜欢小孩子吗？咱们开个幼儿园也可以。

倩倩，咱们家有的是钱，为什么不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

倩倩，你甘心就这么死了吗？有什么事情告诉妈妈，妈妈和你一起商量。”

那个木箱就在这时起了变化。它变得越来越大，足有两米长、一米宽。

而狰狞的红色液体就在这时从木箱里渗了出来。那些液体还带着透明的液泡，在渗出木箱的瞬间，就在空气中被挤压碎了，只剩下空洞的红、死亡一般的鲜艳。

像是有人在里面被谋杀了。那些红色像是有生命一般，将原本暗红的木箱弄得鲜红。而木箱像是发醇了一般，比刚才整整大了一圈有余。

我们回过神时，这哪里是什么木箱？这就是一巨大红棺椁。是古装剧里那些皇族死去盛尸的棺椁。一个大大的“亡”字，刻在棺椁正对我们的方向。

棺椁里传来了指甲的划痕声。我问孙思潮：“夫人，看来还是你说的话有用。不过万一从里出来个绿毛僵……”

“你住嘴。”孙思潮说道，“好的不灵坏的灵。呸呸呸！我家倩倩是最漂亮的。她什么时候都是我的大宝贝。”

棺椁突然间安静下来，但随即，是“吱嘎”“吱嘎”，棺椁盖一寸一寸地移开。先是穿着红鞋的小脚，然后是红裤的腿，再然后是红色的上身。那红色的盖头若隐若现一只红色的唇。那嘴唇咧开一个诡谲的笑，那身影突然拔地而起，只听“嗖”的一声，那道红影不见了。

空荡荡的棺椁里，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刚才看到的只是一场幻觉而已。那个女人是谁？她去哪了？

一阵冷笑从空中传来：“这就是你家宝贝做的好事。”

我看到了郭倩倩。郭倩倩穿着红色的嫁衣飘在孙思潮的身后。那张绝美的脸，挂着冷漠。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孙思潮的后心。血红的盖头半挂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脸映得更加苍白。

“不要回头。”我说道。

“我的身后有什么？”孙思潮问道，“是不是——”

“别乱想。”我说道，“你只要说妈妈爱你就可以了。她如果能把秘密告诉你，就真正走出来了。”

“你们就那么想知道吗？”一直飘在孙思潮身后的郭倩倩，举起了那双已经被河水泡烂的手，搭在孙思潮的脖颈上：“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见你的宝贝女儿，让你看看她到底做了什么。”

郭倩倩却又发疯似地说：“放开我妈妈！我错了！不要让她看到！不要！我什么都答应你！我的身体你尽管拿去！不要伤……我妈妈！！”一具身体里，仿佛两个灵魂在互相撕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