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五万——”

“和了。”面前的女子浅笑,“阿崽,这次又是我赢了。给钱——”

“小凤姐,你又欺负我。”阿崽的声音暖暖的,细细的,带着一丝羞涩,像是和主人弄别扭的小猫。

“阿崽,做主人要有诚意,愿赌服输。再说,我每次打牌都‘和’5、7、9,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故意给小凤姐点炮的。”阿崽的声音里含着笑,“小凤姐赢钱就会笑,阿崽愿意看小凤姐笑。”

小凤姐‘噗’了一声:“傻子,你就是个傻子。”

我这才看清阿崽的面容。阿崽要比我在祭台上见到的人年轻不少,看起来也不过是十六、七的样子。阿崽的眉宇间闪着爱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阿崽心里有些委屈,喃喃道:“小凤姐,难道傻子不好吗?他们都说我傻。可是他们为什么又愿意对我好呢?”

小凤姐的嘴角闪过轻笑:“阿崽,傻子好。我们都喜欢傻子。”

“那我能看看你想什么吗?”阿崽靠近小凤姐的额头,小凤姐像是触电般地闪到一边,“小凤姐,你不让我看,我怎么知道你喜不喜欢我?”

小凤漂亮的脸上疑云不定地闪了几回,才淡淡说:“我现在只有赢钱的时候喜欢你。你不懂,女人的喜欢要慢慢来,就像是炖汤一样。刚开始的时候,汤是汤,水是水。要用小火慢炖,直到汤水混为一起,那时候味道才好。我们才认识几天呀,我如果说不喜欢你,也是正常。你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我把你的钱都赢过来,我就喜欢你了。”小凤姐笑着敷衍。

阿崽却突然开心起来:“小凤姐,除了我的钱,你要把我的心也拿走。我的心——你早就赢过去了。”

谁说阿崽傻?傻子有时候说的情话更让人难以抵抗。小凤姐的脸红了一下,齐额的留海微颤,像是全开的海棠。阿崽看痴了,凑过去在她的耳边轻轻一吻,小凤姐闪开,追着阿崽打。

阿崽被比他矮一头的小凤追地无路可逃,干脆举双手投降。

小凤姐见左右无人,趴在阿崽耳边问道:“昨天你审的那个犯人,招了吗?”

阿崽点头:“招了。他什么都说了。我还没来得及看他想什么,他就都说了。”

小凤姐点头,轻轻亲了阿崽的脸颊一下:“阿崽真好,什么都和我说,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许告诉别人噢。”

阿崽被亲了一下,甭说不告诉别人,就算是咬舌自尽他都会做。两片红颊飞上了他的脸颊:“小凤姐,我谁都不告诉。你放心吧。”

小凤姐这才出去。阿崽起身,手里多了一块手帕,那是小凤姐的。他将手帕放到鼻子上狂嗅,自言自语道:“小凤姐,你什么时候会喜欢我呢?你长得真好看。”

阿崽沉沉睡去,窗外的阳光照着少年的脸,他满脸的幸福。他的世界里,只有小凤姐。小凤开心,那么便是晴天,小凤不开心,就是阴天。窗外是我熟悉的景色。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我在这里睡了三天,每天醒来都是一样的景色、一样的事情……原来我睡的是阿崽的床。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阿崽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祭台上的阿崽,像是经历了沧桑的老人,对世事了无牵挂。他还是在自己这个年少的梦里,才最开心。

傍晚时分,小凤姐才回来。小凤进屋后并未开灯,她坐在床边看着阿崽,神情复杂。她想唤醒阿崽,但不知道想到什么,她又停下手,就这么直直地坐在床边。

“小凤姐,你有什么事想和阿崽说吗?”床上的阿崽一坐而起,小凤姐倒吓了一跳。

“小凤姐,你进屋时我就醒了。你好像有心事。”阿崽说道,“我能帮你什么?这里的人对我都很好,只要我帮他们问话,什么都能替我做。”

小凤浑身打了个哆嗦,虽然没有开灯,也能感觉到她煞白的脸色在微颤:“没,没,我可能要走了。”

“小凤姐,你去哪儿?”阿崽急了,脸就要靠到小凤姐的额头,小凤姐往后一闪。

“阿崽,你又胡闹,不是说不看我的心事吗?”

“可是,那样阿崽就不能帮小凤姐了。小凤姐,阿崽不想看到你伤心。是不是阿崽不乖,做了什么你不喜欢的事?”

“没——”小凤姐淡然说道,话里却满是忧结,“阿崽,如果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你选谁活?”

“当然是小凤姐。”阿崽斩钉截铁地说道,“虽然小凤姐平时喜欢打人,又不讲理。明明是‘诈’和,可每次都要阿崽交钱,阿崽还是好开心。只要小凤姐活着就好。”

“阿崽,你说的是真心话吗?”小凤有些不信,迟疑着问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个世上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阿崽不一样的。阿崽的能力可以上天入地,这个世上不能没有阿崽。”

阿崽摇头:“小凤姐,你不知道。你刚才走了,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好寂寞。如果你走了,我活不活着都无所谓了。我的心,早就在你身上了。每一次见你,小凤姐,我就喜欢你。你长得真像我姐姐。可惜她被爹娘卖了。”

阿崽拉着小凤姐的手,傻傻地笑:“我是姐姐养大的。爹娘生下我后,说我是怪物,把我扔到猪圈里,要让猪把我吃掉。是姐姐半夜捡回了我。姐姐将口粮省下给我,一直养到我全身的猪毛都褪去,才告诉爹娘我还活着。后来我长大了,粮食不够吃,爹娘说我长大了还要娶媳妇,姐姐除了做家务也没什么用,就把她卖给邻村的人当童养媳。”

黑暗中,阿崽眨着眼睛问道:“你说,如果我不长大,不娶媳妇,姐姐就不会被卖掉了,是吗?如果姐姐不把我捡回来,那姐姐走的那天,就不会哭了吧。姐姐说,要我好好活着。她说……等她回来……她一定会回来的……”

阿崽趴在小凤姐的肩头:“我等了她好多年。有人说她被买她的人家打死了。我刚开始不信。姐姐说回来看我,一定会回来的。可我都长这么大了,我都想娶媳妇了,姐姐为什么还不回来?小凤姐,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小凤姐托起阿崽的脸:“姐姐答应你,好好活着。你也要答应姐姐一件事。”

“好,姐姐说什么,我都答应。”

“明天审讯的时候,千万不要看郑小姐的心事。你能答应我吗?”

阿崽眉头皱了起来:“可是,只要额头碰上,不管我想不想,我都能看到别人在想什么。不是阿崽不帮你,是办不到。”

小凤姐的脸阴沉下来,她转身时,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把匕首。匕首的刃上闪着蓝光,一看就是啐过剧毒的。

“不过——我可以看到什么,也像没看到一样。”阿崽笑咪咪地说,“我即使看到什么,也只告诉小凤姐一个人。好吗?”

小凤姐长吁一口气。

“小凤姐现在可以把匕首收起来吧。”阿崽浅笑道,少年黑得发红的脸,有着不可预知的智慧,“小凤姐,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的心早就给你了。”

“你知道我要杀你?”

“当然。”阿崽认真地说,“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有特殊任务。你来这里应聘保姆,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可是我就是好喜欢你。”

阿崽将小凤姐环抱住,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小凤姐,你好像我的姐姐。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他们你的真实身份,你一定不能活着走出这里。可是我也不能把你赶跑。这个乱世哪里都不安全。我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愿意保护你。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保护你。只要是我目所能及之处,都可以保你平安。”

小凤姐有些动容,任由阿崽抱着。阿崽继续说:“我第一次,看到邻居家的大伯,知道他活不了多久。我说大伯三天后必死。从那之后所有人都躲着我。其实——我也能看到姐姐嫁过去的那家人,不会善待姐姐。他们的身上散着黑气呢。可我能做什么?那天爹娘怕我说出不吉利的话,早早用药把我弄哑了。我的嘴张不开。我叫姐姐不要走,可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一次,我一定会照顾好小凤姐。”

少年的胳膊用力,将小凤姐推倒在床上:“小凤姐,今晚你陪我睡吧。你陪我一晚,就一晚……”

小凤姐轻轻点头,少年好开心的样子,就这样抱着小凤姐。阿崽的小嘴嘟起,眉宇间舒展了开来,他枕着小凤的手,像是枕着一块香软的棉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崽的呼噜声响起,小凤姐也有些困,她将床边的幔帘拉下,和衣睡着了。

我此刻无比地失望。原来阿崽床边的纱幔是这样用的,我怎么不知道呀。

陈宁转过白皙的脖颈,嘴角有憋不住的笑意呼之欲出,眉眼无尽无情地看我道;“失望了吧,张平安。你想看的没看到。”

“我才不是呢。唉?你说我想看什么?你不是也想看?”

“哪有?”陈宁把头摇地像拨浪鼓,“我只是想看阿崽的身体。传说中这种能看透人心之人,必是异相。也许一切的秘密都在阿崽的身上。可惜——”

“可惜这两个纯情少男少女,浪费了大好的月色。陈宁,我也想睡了,你能不能把手松开?”

陈宁这才意识到,他一直拉着我的手:“啊,忘了。”

他一点都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试着挣扎一下,却被他更牢地抓住:“能不能让我放松会儿?手都酸了。要是不行的话,换一只也成。”

陈宁想了想,抓住我另一只手,算是给我一个交待。活动了一下被握得有些发麻的手:“陈宁,我总觉得你在占我便宜。”

“怎么讲?”陈宁不在乎地说,“只是握了你一下手,你怎么就这么多事儿?”

“那你能让我唱首歌吗?”

“唱吧,反正这是梦境深处,没有人能听到。”

“好——大头儿子,小头爸爸,一对父子俩……”陈宁还不明白为什么要唱这首歌,“爸爸的头小手儿很大,儿子的手小头儿很大,大手牵小手,走路不怕滑,走着走着走着,转眼儿子,就长大……”

陈宁用空出来的手使劲地拍了我的头:“你说,谁是儿子,谁是老子?”

“你是,成了吧。”我说道,“反正我的头比较小。”

陈宁这才不言语:“你以为我愿意牵你的手吗?如果不是你,根本就进不来阿崽的梦境深处。那个阿崽处处古怪,如果我把手松开,我也许就一个人永远留在这里了。就像是这一个月,我都一个人留在同一个画面。我不想过那种日子。从这种深层梦境中走出去,比外面的那个梦境更不可能。”

“你陈家家主,也有怕的时候。”我有些小得意,却不料陈宁变了脸色。

“谁是陈家家主?”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陈宁万一什么都想起来,狂性大发怎么办?

“就是老陈家的当家人。你爸姓陈,所以你也姓陈。你爸挂了,现在陈家就你当家。我跟你不熟,只知道这些。”

“我平时有什么喜欢吃的?用的?还有,我爸爸,喜欢我吗?”陈宁的眸子黯淡下来,像是失去了光泽的星辰,整张脸都死气沉沉。

见他可怜,我又说了几句:“你最喜欢吃方便面,尤其把两种不同口味的混在一起。你平时的脾气不太好,总是觉得别人都欠你钱,整天想的最多的就是报复社会。从来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不过,你最大的优点是长得好看,无论是男人女人都喜欢你……我就知道这些了。”

陈宁惨淡一笑:“你知道这些不容易了。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冷血。你说的没错,我是从不把别人放到心上。等出了这个梦境,也许我就能想起来。张平安,到时候不管在外面我们是什么关系,我答应你,我不杀你。”

“那我还是盼着你出不去好。”

“你试试——”陈宁盘腿坐下,拉着我的手靠在床边,一头黑发散在床沿上,蜿蜒如蛇,淡淡的清香袭来,“在放映厅你救了我。我记着呢。还有,能够造出这么大的梦境,一定是修为奇高的人。而且我要是猜得没错,这个阿崽现在至少有百岁。从民国活到现在的人可不多。而且制造这种梦境需要大量的体力。真不知道是什么怪物。也许这个阿崽就是这样的怪物。”

“阿崽其实挺可怜的。”我说道,“一出生就被父母扔到猪圈里。救了自己的姐姐又被迫嫁人。好不容易认识一个小凤姐,又要杀他。”

“不见得吧。”陈宁歪头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年,“你看阿崽,他笑得多开心。其实再冷漠的人,也受不了无止境的温柔。”

“你是说小凤姐?小凤会真的喜欢上阿崽?”

“我是说我自己。”陈宁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突然不那么恨这个世界了。”

床上的阿崽这时突然坐起来:“什么人?”

我和陈宁不敢做声。阿崽这才又抱着小凤姐睡去。

“小凤姐这算不算是为国捐躯呀?”我说道,“怎么感觉,她像是个幼儿园大班的阿姨呢,天天带个白痴孩子。”

“张平安,你小点声,你和阿崽的智商其实差不多。可能入梦本领强大的人,现实中都跟白痴差不多。一个人的左腿比较长,右腿就可能比较短。”

“陈宁,不带这么拐弯骂人的。你信不信,你再说我就把手砍了,让你一辈子出不去。”

陈宁伸出舌头轻舔了下嘴唇,眼角眯成猫眼:“你不是那种人。张平安,你最大的优点,就是心软。你最大的缺点,也是心软。”。他趴在我的肩上:“所以,你这辈子做不成大事。这样也好,白痴都是这么幸福地过完一生……这么多天,我也累了。你不知道,每天醒来,都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的感觉。到最后……真的就无所谓了。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认命。我不想再死了。有人在等我。”

他喃喃着睡。我却无比精神。只是他在睡梦中,抓住我的手也不松开。

“阿崽小公子,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是找城南的大师傅做的;这是老鸭清汤,是一品轩的大师傅做的;这是香酥鸡……”一大早,就有人摆了一桌子菜。小凤姐是先醒的,她的手被阿崽牢牢抓住,阿崽随后也醒了。

阿崽一手将床幔掀起,众人都看到了阿崽床上的小凤,脸上露出即鄙夷又羡慕的目光。小凤整了整头发,就随后下了床。

阿崽坐下吃饭,早有人盛好了。阿崽想了想,将自己的饭给了小凤姐,对旁边伺候的人说:“再给我盛一碗。从今天起,我要和小凤姐一起吃饭。”

小凤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被阿崽硬拉着坐下。阿崽甜甜一笑,夹起一根鸭腿:“姐姐,吃鸭腿,这腿可香了,我这几个月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

小凤姐咬了一口:“真好吃。”

本来是不饿的,但架不住这样的美食诱惑外加狂撒狗粮,大口地咽着吐沫。不一会儿,他们将吃完的东西撤了下去。一众人做出‘请’的手势,阿崽擦了擦嘴,说:“姐姐,我去一下就来。你放心吧。”

阿崽的眼神坚定,意思是要小凤姐放心昨晚交待的话。他就算是查出了郑小姐的事情,也谁都不会说。

阿崽向外走去,突然间停住脚步:“从今天起,小凤是我的姐姐,你们谁都不许动她。听到了吗?否则——我就诅咒你们全家死光!”

那些伺候的人,都打了个寒颤。阿崽虽说智商有些缺欠,看人的目光有时候发直,但谁敢惹一个傻子?谁跟傻子较劲,谁才是智商有问题。再加上阿崽的能力又像个半仙,说什么都灵。至于让全家死光的能力灵不灵,也没有考就过。大家也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小凤姐倒是有些怕了。

阿崽这才满意地打着饱咯走出去。他出门前,张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小凤,像是要把她的影子都记住。而小凤则低头垂目,像是别有心事。

阿崽走出门后,长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她为什么还是想杀我?我做错了什么?不过好在只是一念间,唉……”

阿崽很伤心。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可是又不想违背爱人的意思。他每走一步,身形都垂下一分,仿佛背上有看不见的大山,以至于他的步子有千斤重。天空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空气中还若隐若现着桂花香,转眼间却乌云密布。那些乌云像是有生命一般,越堆越高,然后直直地朝着小院上方缓缓地压下来。黑色的乌云里,银白的闪电突然出现,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了。但巨大的声音还是要震裂人的耳膜。

阿崽的每一步都越来越慢,像是影片中的慢动作。一格一格地,阿崽最后完全不动了。身边的风也停了下来,刚被吹落的叶子就停在离地一米的位置。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周围的风有些小,像是暴雨的前奏。隐约传来的旧上海歌曲,已经扭曲的有些变形,像是一个个女人在绝望地尖叫着,配着越来越近的闪电,犹如恶鬼索命。那些在两旁服侍的黑衣人,惊讶地看着头顶的乌云,身形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扯着,他们的脸部像是受到了强烈的挤压,想要发出声音,最后却半点都说不出来,只能从咽喉里断断续续的绝望。

突然间,一切都结束了。他们的身体被挤压到极限,紧接着撕裂、粉碎……空气中余留着的尘埃是他们曾经的身形。一秒钟前还站在那里的人,现在已经是一堆人形尘埃。这尘埃被风一吹,转瞬间散开了。倘大的空间只剩我和陈宁,还有这个已经转过身的阿崽。

陈宁的承影剑已经拔出,他将我护在身后:“快点现形吧,你这个老怪物。快说你到底是谁?”

阿崽的目光已经变得浑浊,他的眼眸里,淡淡的绿色泛起,像是夜晚猫头鹰的眼睛。周围的狂风骤起,将他的衣角吹得呼呼带响,周围的树叶飞速地落下,无意滑到墙上,竟然出现了一道裂痕。数十道划痕深入墙体,像一张被毁了容的脸。

我将手护住脸,本来就太丑了,再加上个棋盘,我就更配不上慕小雪了。而阿崽,喉咙里冷笑一声:“不自量力。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所以人家陈宁才问你嘛,要是知道的话我们就不问了。”我将身体藏在陈宁身后,“陈宁,一会儿你要是御剑而飞,一定要记得带我……”

话未说完,陈宁拿着承影剑‘嗖’地一下蹿出去,那剑身化做黑龙,呼啸而出。每一片龙鳞下,都有着藏不住的杀气。

阿崽轻蔑一笑:“手下败将,忘了你是怎么输的了吧。”

阿崽的皮肤里,像是藏着一只怪物。它开始四处挣扎,要脱离阿崽的皮囊。阿崽大喊一声,一只利角从他的额前突出,紧接着,他的皮肤里长出了黑色的浓毛,将他的本来的面貌掩住,他双手着地,化为兽爪,呼啸着就——转身就跑。一个疑问在我心头越来越涨:陈宁被陷于这个梦里,那应该是在上一次和阿崽的战斗中输了。可既然赢的人是阿崽,阿崽为什么要跑呢?

陈宁拿着承影追赶着它,阿崽满身猪毛,像是大肥猪般灵活地移动着自己的胖身子。他们两个人,真像是过年要杀猪。

我抬头看看乌云,它就在我的头顶却迟迟不落下。而且它不但不落下,反而有离开我的趋势。我突然明白陈宁是怎样输的,他这么没良心的人,坏事做多了——于是大喊道:“陈宁——小心遭雷劈。”

陈宁硬生生收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乌云,似乎明白了什么。乌云正向他的位置聚集。只待追上他,就会来一个雷击。想想第一个捕捉雷电的人,1752年的富兰克林——想想都替他手疼。要知道,只要是金属都能导电,初中物理讲过的。至于承影是什么金属,我就不知道了。陈宁以为自己是避雷针吗?

陈宁将承影剑收起,沉稳地说道:“即使没有承影,我也一样能制住你。”陈宁像是赶猪一样,将阿崽赶到房子里,我看不到里面发生什么,只能听到里面有拳打脚踢的声音。

房子在震。墙上的青砖不断有脱离组织的。我在房子外,他们在房子里,我不知道陈宁和阿崽发生了什么,数个冲撞之后,阿崽恢复了人形,被陈宁从窗口扔了出来。而陈宁俊俏的脸上,也被阿崽抓花了。他吐了口带血的吐沫,用脚踩在阿崽已经恢复正常的脸上,带着轻佻的口吻:“原来是獬豸。”

“什么是——獬豸?”这个名字前所未闻。

“是《山海经》上记载的一种古物。体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类似麒麟,全身长着浓密的黑毛。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通常长有一角,俗称独角兽。能辩是非曲直,能识忠奸善恶。原来我以为只是家老们随便说说,没想到真的存在于梦境之中。阿崽,《山海经》上的最后一句,好像说的不太准呀,发现奸邪的官员,就把他们吃下肚子。”陈宁说道,“你知道,你站错队了吗?”

“那又怎样?”阿崽闭上眼,一副只求速死的样子,“我早就该死,我知道。你们愿意怎样处置我,随便吧。我活的够久了。”

“阿崽,你知道我们的政策。”我拿袖子轻轻地帮他擦伤,“你都已经认输了,那就放我们出去吧。”

阿崽苦笑:“你以为我不想吗?这个梦境,已经不由我控制了。平常我的这段记忆是被封存起来。我只是帮他们选出要找的人而已。可是有人故意要将我的梦境推往那一天,我也只能尽全力,将时间停止在那一天之前。”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阿崽说,“我的力气快用光了。在我死之前,你们一定要走出去。张平安,你真像当年的我。”

“你可别瞎说。”我说道,“你这样会害死我的。”

阿崽不理我,自顾自地说:“你告诉我,镜子是对,还是错?镜子能照出好人,也能照出坏人。我刚出生的时候,一张开眼睛,就看到一只母猪。我喝的第一口奶,是猪奶。你告诉我,什么是忠,什么是奸?我被父母认回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猪的孩子杀了一只。炖了满满一锅肉。从那之后,母猪没有再理过我。你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所做的,只是混口饭吃。”

“镜子没有对错。”我说道,“有错的是人。镜子拿在坏人手里,照出好人杀掉;镜子拿在好人手里,照出坏人,杀掉。到底谁是坏人,谁是好人?我其实也说不准。所以镜子呀,一开始拿反了,也就没有是非对错可言。阿崽,看我这么挺你的份上,而且我也不管是非对错,告诉我慕小雪和张瞎子在哪儿,我饶你不死。”

“可是——”阿崽轻蔑地看着我,“你们是知道标准答案的人。而我当年,也只是求一份糊口的工作而已。我做错了吗?对我来说,照出人的本心,就是我的工作。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惜——”

“可惜你还是没能保住喜欢的女人吧。”我揣测道,“否则,你也不会还干这份工作。小凤姐是怎么死的?”

阿崽的脸色大变,陈宁怒道:“张平安,你能不能少说两句?阿崽要发疯了!!”

阿崽身上的黑毛再次涌出,比上一次的还要密,还要长。阿崽疯狂地喊道:“小凤姐,我错了,你不要丢下我!!”

他像一只失控的巨兽,疯狂地向我和陈宁袭来。陈宁来不及拔出承影剑,被他同住腹部,痛地“哎哟”一声。不知怎地,我想起陈宁被张瞎子刺伤后,那种很气的样子‘我不会死,但我会疼’。

“张平安,快过来帮忙。”陈宁用手死死地抵住那根试图刺进他身体里的角,“快点,帮我拉住他。”

我上前,抱住阿崽的后半身,却被他的后蹄踢了出去。阿崽大喊:“谁来帮帮我?帮我救出小凤姐,帮帮我……”

下一刻,我们失去了知觉。

身体好轻,像是一片即将落下的羽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我能听见陈宁在喊我:“平安——平安——”他的声音离我好远,而且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唯独不见了陈宁。

转念一想,我和他有那么熟吗?叫得人家心里好乱。不管陈宁是好人还是坏人,至少他在,我不会那么孤独。现在,我还是要靠自己了。当我再张开眼睛时,看到了小凤姐。我上前问道:“你是小凤姐?”

“你怎么知道?”小凤姐放下手里的活计,“你一定是新来的杂役吧。去,把阿崽的贴身衣服洗了。”

其实,我从小到大没洗过几次,看着篮子里的衣服,我的心里是不惊愿的。小凤姐看出来了,说道:“怎么?你不高兴?你说吧,你会什么?”

“我会——”突然灵光一现,“我会打麻将。小凤姐,要不咱们玩两圈?”

小凤姐兴奋地跳了起来:“太好了,我就喜欢玩这个。”

我们码好牌,小凤姐说:“你叫什么?”

“张平安。”我说道,“我初来乍到。小凤姐多包涵。”

我们正玩得开心,从外面冲进来一群人。为首的那人说道:“张小凤,你好大胆子。”

小凤姐打出一张牌:“别忘了,阿崽临走时交待的话。”

“张小凤,我们已经查出你的身份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没什么想说的。”小凤姐突然一推牌,“和了。张平安,我最喜欢和5、7、9,这三个数字了。最后居然能和一把,真是了不起呀。”

小凤姐突然拿起一张牌,就往自己的嘴里送。旁边的两个人慌忙抓住她的手:“千万别让她死了。一定要问出她的上线是谁,下线是谁。”

小凤姐的眼神里突然充满恐慌:“张平安,快点杀了我。不要让我落到他们手里。”

我拿着麻将牌,呆呆地愣在那里,看到小凤姐的眼神由愤怒,转为恐惧,再由恐惧,变为绝望。我知道落在那群人手里,比死还惨。可我连只鸡都没杀过。

我追过去,大声说道:“我是你们新任的张主任。我命令你们放开小凤姐。”

那群人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像是一阵风刮过我的身体。我的影像被他们冲散,又重聚。我跟在他们的身后大喊:“放开小凤姐。关她什么事?”

没有人理我。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响着。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焦烤着大地上的一切。秋蝉吱吱地叫着,发出最后的嗡鸣。他们路过芍药丛,大片的花瓣被扫落下。我疯狂地追着他们,却怎么都无法再抓住他们的衣角。

我只能亲眼,看着他们把小凤姐先是推到水牢里。齐腰的水浸泡着小凤姐的皮肤。小凤姐的秀发被半空而下的水流濡湿,贴在她细滑的脸上。

“张小凤,你还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我们已经抓住你的上线了。差一点就让你得手。如果昨天晚上你杀了我们的蠢驴,再逃之夭夭,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那只蠢驴现在替我们审犯人,我们也替他好好审审你。”

“张小凤,生于东北。上面有三个哥哥。张五万、张七饼,张九条……这名字起的,再加上张小凤,其实是张幺鸡吧。够一桌麻将了。三个哥哥死于东北抗联,你应聘到76号,就是为了做掉阿崽。你的一切我们都清楚。我们想知道的是,是谁让你们来寻找‘藏龙点睛’的?”

小凤姐浅笑:“什么叫‘藏龙点睛’?我不知道。”

“还跟我装?用不了多久,你的腿就会被泡烂掉。到时候,你想告诉我们都迟了。”

那个男人走到门口又说:“别以为你的阿崽会来救你。他就是个傻子,只要给钱,他什么都做。到时候,我们会给他找十个幺鸡。他要是喜欢,我们给他凑齐条、饼、万,也不是没可能。”

“阿崽不傻。”小凤姐叫道,“他只是被人利用而已。阿崽是最善良的人。他要是知道你们做的那些事,他一定会杀了你们!”

“那就试试……”铁门被关上。我趴在小凤姐的身旁,水其实不深,但是从墙壁半空而下的水注却大得吓人,像是一条条水龙从空而降。明明知道淹不死,却能感觉到比死还绝望。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对不起。”我帮小凤姐将湿濡的发丝弄到脸后,“我什么都帮不了你。我是最没用的人。”

“我也是。”小凤姐说,“我的三个哥哥都是打猎的能手。可惜我什么都不会。爹娘喜欢打牌,我们四个从小就是在牌桌上长大的。我的真名叫幺鸡。你不会笑我吧。”

“不会。”嘴上说着不会,却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也听别人说过‘藏龙点睛’。那是个什么地方,能告诉我吗?”

小凤姐极认真地点头:“不能。那个秘密是天大的秘密。我的三个哥哥就是为了寻找‘藏龙点睛’死去的。我不会告诉你,只有郑小姐知道‘藏龙点睛’的线索,也不会告诉你,只要是知道线索的人,都会不得善终。离那个秘密越远越好。我们全家,都是为了守护‘藏龙点睛’而死。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我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东西。

“对不起啊,当我没听见。”

小凤姐也像是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呀——张平安,你是他们派来逼问口供的人?你这个大坏蛋!”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我真的不想知道什么‘藏龙点睛’,只是闲得无聊。

“要不,你上来,我背你。”我弯下腰,“这样你会舒服些。”

不管小凤姐愿不愿意,反正她的手被铁链绑着,我将她香香软软的身体驮在背上,心里想着怎样救她出去。

“没用的。”小凤姐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来这里这么久,还没看到有人活着出去,除非是叛徒。我们张氏后人,做鬼都不怕,就怕做了叛徒。到时候进不了祖坟。”

“小凤姐,说句实在话,你觉得你还有机会进祖坟吗?你可能连尸体都找不到呀。”

“那又怎样?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有人在祭祖的时候,想着我就可以了。就算是忘了我……也无所谓的吧。我好困,我想睡一会儿。”

我任由小凤趴在我的背上,像是一只倦极了的大猫。她一会喊道:“千万不要说……”;一会儿又喊道:“我顶不住了,我真的受不了……娘亲……救我……”

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了。透过那些水气,可以见到彩虹。小凤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张平安,真美。”

“谢谢。”

“我是说彩虹。”

有些失望,但是却在情理之中。也不算意外。

“如果人的生命像彩虹一样,那么哪怕只有一瞬,也会变得异彩非常。”

“小凤姐,你这句话真有文彩。”

“不是我说的。是郑小姐说的。她刚被抓来的时候说的就是这句。我真的好喜欢。”

“人的一生如果像牌局那么短,打不到北风北,那么也要拼尽全力去打。就算是输得连裤衩背心都不剩,也无愿无悔。都是一样的道理。但我觉得这句更适合你。”

小凤姐的眉头紧皱,有些要发怒的样子。

“小凤姐,你别打我,我要是失衡了,你可就‘湿身’了。”

刚说完,大门‘哐当’一响,门从外面开了。几个男人冲进来,满眼的血丝:“张小凤,你对阿崽做了什么?”

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小凤从水池里捞出来,将她像死狗一样的拖着。她腿上的丝袜早就破了,虽然我背着她,但她的小腿经过一夜的浸泡,还是在被拉扯的过程中,在走廊留下了两条血迹,像是两条并进的蛇。可能是神经泡得麻木了,脚踝处露出了白色的骨头,她竟然吭都不吭一声。

小凤姐被他们带到审讯室。为首的人说道:“张小凤,你能挺过第几关?这里面的刑具你比我还了解吧。毕竟在我们眼皮底下呆了这么久。”

“不知道。”小凤姐气若游丝地说,“如果人的生命像彩虹一样,那么哪怕只有一瞬,也会变得异彩非常。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那就开始用刑吧。”

“张平安,闭上眼睛。不要看。”小凤姐未等我答话,自顾自地闭上眼睛,嘴里只剩一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小凤姐架在人架上,她的衣服被撕开。如果是一天前,我一定会迫不急待地看看。但此刻,我惊恐地闭上了双眼……

我听到小凤姐在大喊,她的嗓子喊哑了,最后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空气中有着细微的烟火味。那是皮肤被烙熟的味道,还有一种烤鸟毛的味道,那是小凤姐的头发被烧焦的味道……如果阿崽知道了这一切,他会怎么样?我救不了小凤……我好没用。

“既然你这么不想说,那要舌头也没有用了。”为首的男人说道,“我现在就替你拔了它。真是浪费了我们好多时间。”

那个男人两只手指一用力,硬生生地掰开小凤姐的嘴。小凤姐的眼睛已经浑浊。那可是獬豸喜欢的女人——上古神兽的妞你们也敢动?

我擦干眼泪,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那个男人。我接触不到他。我大声叫道:“阿崽!你快出来!陈宁,你在哪儿?我打不过他们。”

我能做什么?

如果我是钥匙,那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打开这扇关闭以久的门。这里缺的是阳光,就让阳光照射进来。我咬破中指,血滴在地上,一滴、两滴……不知道滴多少才能滴出一条蜿蜒的路,我和张小凤素不相识,说实话,对这样强势的女子,我是不喜欢的。但我为什么要帮她?我自己都不清楚。只是觉得张小凤好仗义,够爷们儿。还有,打女人是不对的。我感觉到地下的血越来越多。有我的,也有小凤姐的。它们混在一起,竟然真的变成了一条路。这条路是血色的,它通往铁门之外,也通往阳光暖意之处。

做到这些,应该够了吧。我和张小凤的眼皮竟然都有意思地同时张合。她张着嘴,我也张。她喘息着,我也喘。她绝望地叫着,我也叫着。我看到了张小凤的一生。

她最后的任务是:杀掉阿崽,保住郑小姐的秘密。

可她下不去手。她的刀子就横在那里,她看着阿崽,最后放弃了。阿崽是好人,虽然有时候办坏事。那也是这个世道逼的。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我竟然看到了阿崽。阿崽他是神兽造型,威风凛凛地闯了进来。他看到小凤姐,发疯了似地冲过去,对周围的男人又踢又咬。只片刻间,他就结果了所有人。他用脸拱着小凤姐的脸,用他的舌头舔着小凤姐,发出像小兽一样‘呜呜’的声音。

“小凤姐。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你如果要我投降,我一定会答应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我怕——我怕你不答应。”

“可你不问我,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呢?你叫我做的事,我都做了。有什么好吃的,我也都留给你。你难道还怕我告密不成?”

“现在不怕了。”小凤姐的脸上散发出从未有过的光彩,“我知道,阿崽最乖了。阿崽是好人。只是好人有时候更容易被别人利用。阿崽,我要走了。”

小凤姐的身体散发出透明的光彩:“阿崽,我有好多话想告诉你。可是——时间来不及了。我要走了。而你——也快死了。谢谢你一直没忘记我。”

“怎么能忘?”阿崽的脸上从未有过的欣喜,“我这一生过得好累,好苦。不过你交待我的事情,我一直还守着。小凤姐,如果有来生,我们还能再见吗?”

小凤姐的身影在空气中消失。只留下我和阿崽。阿崽擦干了眼泪,又恢复了成人的样子:“张平安。谢谢你让我做了一个美梦。真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不过就像小凤姐说的那样,我们没有时间了。”

他的神色一凛:“我的梦境已经被不知名的力量侵入。你要把这些人都救出去。无论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坏人有时候能变好,好人有时候能变坏。挑你认为对的事去做。一切交给后人凭说。”

‘说’字话音刚落,只觉得身体向上弹出。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一直引我向上。世界瞬间一片空白。像是宇宙大爆炸后的光芒。

就在我感觉到要张眼时,我听到了陈宁的声音:“张平安,你记着。一定要来机场救我。我在那个梦里拔不出承影剑。”

他像是知道我要先救张瞎子一般,将原由也说出来了。陈宁,我们怎么说也是并肩战斗过的革命友情,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呢?不过也不好说。毕竟,你这个遭雷劈的,政治上太靠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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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梦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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