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青花瓷杯，罩着男人的脸。他的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瓷杯看起来很有年头了，上面的颜色有些分辨不出。他喝够了，将杯子拿开，我们才看清男人的脸。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中山装。胸前别着两支钢笔。一头银色的短发，配上闪着精光的眼睛，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成了精的刺猬。他的嘴唇很薄，细细地抿成一条线。他放下茶杯，才又说：“请坐——”

拉开椅子，我们几人坐下。赵龙像一只巨型大犬，热呼呼地看着面前喝茶水的男人。

男人只是对赵龙轻轻点下头示意，赵龙脸上的笑意荡漾开来：“局长……”

“你的事情待会说。”男人说道，“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59局现任局长，姓吴名常。事世无常的意思。你们可以叫我小吴，也可以叫我吴局。”

谁要是信这句叫他‘小吴’，那就是活到寿了。领导只是意思一下而已。

说完这些，他的脸转向我：“幸会，张平安。”他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却又在我试图捕捉的一瞬间移开，像是要躲避什么。

“幸会，吴局。今天能坐在这里，我张平安真是三生有幸，万幸之至。那个，你们一个月基本工资是多少？我原来是寓公。一个月少说也能挣上万块。但我一路走过来，觉得你们59家大业大，应该给的比这个数多。”

吴常皱起了眉，眼睛往上翻了一下：“放心，我们的工资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好好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好好工作是为了养家糊口。要是工作不能养家糊口，那还怎么好呢？”我用眼睛看着慕小雪，我现在处于恋爱期。女人就像是碎钞机，挣多少都不够呀。

吴常看了看慕小雪：“您就是慕小雪吧。其实很遗憾，我们动用了59局所有的力量，却查不到你的出处。你能说明一下吗？”

慕小雪看着我，我一拍桌子：“吴局。这是我女朋友。完毕。”

“好吧。”吴常说道，“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随后赵龙会给你们发工作服及劳动合同。现在，我想和你单独聊一下，可以吗？”

“不可以。”我说道，“慕小雪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这个不太好办。”吴常说道，“这个——涉及到国家机密。张平安，你别为难我。而且我以人格保证，一定不会有人伤害慕小雪。赵龙，你负责保护慕小雪的安全。我只需要五分钟，甚至更短。”

慕小雪的脸红红的：“平安哥哥，应该没事的。”

“好吧。”我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脸蛋，“等我一下，我出去一定第一个找你。”

张瞎子嗓子里挤出了噪音。

“然后咱们一起去找张大师。”

他们走了之后，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吴常。吴常看起来比梦里老了不少，而且不再是长发飘飘的样子，此刻，他就像是中国县城里随处可见的机关干部。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城乡结合部的味道。

“张平安，我们又见面了。”吴常干瘦的脸上肌肉抖动了一下，“你不记得我是谁了？难得我——还派出阿崽去陈宁的梦里救你。”

他的声音我听过——

一入59深似海，从此家人是路人。

那是在郭倩倩的梦里。慕容波绝望的哭声，和车厢里传来他冰冷的声音，还有那群面无表情的行尸走肉……

“幸会。吴局好。”我笑道，并深鞠一躬，倒让吴常吓了一跳，“吴局，我知道什么事也瞒不住你。你就是天上的仙人，只要掐指一算，就什么都知道。您这双手，也是仙手，我话也先说明白，我们呢，小家小户，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知道您有难处，我们也不能不管。但是——”我正色道，“办完了这件事，我就得回去怡养天年。你想必不知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还是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吴常眯着眼睛，里面闪出一道精光，他走到会议长桌的边上，那里有一套茶具。

吴常伸出枯瘦的手，给我倒了杯茶：“来，喝点。”

其实我也有点渴，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就当我喝完了水后，突然觉得脑后生风，吴常的胳膊架在我的脖子上，他的声音变得低哑，像是吹过沙漠的风，一阵阵刮过我的耳膜：

“张平安，告诉我，在民国怨伶的梦里，看到什么了？我知道，你是不想告诉陈宁。你也看出我没有力气能打败陈宁，才选择不说的，对吗？现在这里很安全，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声音越来越低沉，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怪兽要一口吃掉我。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蒙眬，终于晕睡了过去。

大脑一片空白，我什么都不愿想起。感觉无数双手在我的身体上游走，我又仿佛能想象出，我是在一间实验室里。那些人穿着生化服……我的身体遍布针头。当他们需要什么液体时，只需要拧开笼头，我的血就像自来水一样地流出去。反反复复，不知道过了多久。甚至，我对这种疼痛都麻木了。心里只有一句话反复地说：吴常，你大爷的！！！

当我再醒来时，身边站着张瞎子和慕小雪，还有赵龙。唯独那个叫吴常的人不见了。

刚要下床，就觉得头痛欲裂。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看了一眼周围，应该是在一个类似病房的空间。

周围没有人敢说话，半晌张瞎子才说：“他们刚才给你做了身体检查。小哥，其实结果老夫早就知晓……”

“哈哈，他们还真是多此一举。”我说道，“小雪，没有吓到你吧。”

慕小雪的眼圈有些红：“平安哥哥，无论你去哪，我都跟着你。”

“没事的。”我说道，“至少现在，我还死不了。小雪乖。平安哥哥把这里的事情办完，咱们就走……”

正要说别的，门突然开了。早上见过的桂姐走了进来。她看到我，先是眼圈红了，接着握住我的双手：“张平安同志，真是辛苦您了。真是不知道，您身体这样不好。”

我跟她很熟吗？她泪点也太低了。她打开手里的档案，我凑眼过去，里面详细记载了从我出生起到现在的所有事情。包括我和慕小雪在房顶上接吻……她翻到最后一页，说道：“张平安，相信你在到这里之前已经知道了吧，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们检查的结果是什么？”

“单纯疱疹病毒性脑炎。这种病，主要是单纯疱疹病毒引起的急性中枢神经系统感染性疾病。主要侵犯颞叶、额叶和边缘系统，从而引起脑组织出血坏死性病变。可怜的孩子……”

“那你们能放我走吗？”我看着她。

桂姐马上收起了眼泪：“这个我做不了主。相信吴局也没办法。毕竟我们已经没人可用了。”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我将被子往身上拉了拉，“桂姐，我的劳动合同带了没？我看一眼。”

桂姐点头，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纸：“其实来这里工作的人，很少有像你这么直接的。他们都以能为59工作为荣。”

“是吗？”我翻了一下，工资还算可以，“桂姐，你没写明加班补助。”我用手指敲着纸面，发出闷响。然后抬起头，正眼看她，“桂姐，如果因为工作关系，长期醒不了，我的身体会怎样？意识永远处于别人的梦里，算加班吗？加班费按国家标准，应该是正常工时的三倍。还有，我的家人会怎样？他们能得到59的照顾吗？我需要付给你们费用吗？”

桂姐愣愣地看着我，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片刻后，那张初现皱纹的脸上，又堆上笑容：“这个是我的疏忽。是我一时大意了。没想那以多。不过您放心，我会修改到张先生满意为止。”

桂姐说完就出去了。赵龙看着桂姐离去的身影，淡淡道：“我们执行部的人，从来就没签过劳动合同。只有研究部的人有这种特权。”

“那你还干这么带劲儿？”我不解地问，“赵龙，你就没有需要照顾的家人吗？”

“没有。”赵龙斩钉截铁地说，“尽力完成59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家人。张平安，有些事情你现在不懂，以后会懂的。”

“我永远都不会懂。”我从床上坐起来，正色道，“赵龙，如果你真的爱你的家人，你就知道，无论你在什么地方，都无法将他们的放下。我知道你们一直瞧不起我。我只是……没有安全感。”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赵龙少有的心情好，“晚清时，有个叫胡雪岩的商人。慈禧太后有一次问他：你想求什么？高官还是厚禄？胡雪岩只说了四个字：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是八个字。”

“别打岔。”赵龙继续道，“其实天下太平，才有规则好讲，百姓才能生存。人人都顾小家，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敌人各个击破。张大师，您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突然间感觉鼻子下面有些痒，慕小雪大叫了一声：“血——”

她的身体向后倒去。什么时候她有晕血的毛病了？我拿起床头柜上的纸抽，迅速地抽了几张，按住鼻子，嗡声嗡气地说：“小雪，没事了。”

小雪这才张开眼睛：“平安哥哥，我没事。你也要没事。”

她的眼神中充满坚毅。我的心蓦地就放下了。也许赵龙说的对，我不应该在小事在计较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