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

自有记忆的时候起,“世界”对他而言只是一栋老旧的平房,一个不算后院的后院,院埕内种了几株桑葚树,靠墙立有一架鸡埘。没有夯实的土埕,一到雨天便湿漉一片。鸡屎的味道趁机混入空气,像糜烂的鸡蛋花的味道,像回南天晒不干的衣物散发的酸臭。他低矮的视线无法触及高空,在隔了一扇木板门的房间内,他低头拉扯布条,布条扭成麻花的形状,一端系紧麻将桌的腿,一端捆住他瘦小的脚踝,苍蝇四处嗡嗡飞,在他额头、脸上烙下密实的瘙痒。他从麻将桌底下钻过去,由于布条太短,好几次将麻将桌绊得晃起来,那个他本该叫她“阿嫲”的老女人,用尽诸多刻薄言语骂他“野种”、“死狗”、“害人精”……时而会有巴掌不经意间伴着牌运低落和即时发作的脾气掴下来,厚实的巴掌将他扇得耳廓嗡鸣,在声嚣静止的几秒内,他的眼泪、鼻涕混淆着从脸颊滑落。麻将桌上响起另外三把高低不一的声音,周遭重新恢复原貌时,他听见责备、善意劝诫以及戏谑的调侃自上方落下。

——要放伊出去耍一阵啦,整日锁紧紧,像只猴仔。

——要不是伊阿母走了,你老人家不会这么凄惨。

——你不怕孥仔长大记仇?你一把老骨头要给拆散喽!

他的意识隔离在外,并没有因此而陷入谈话的泥淖,反而对弥散开的烟味着迷。烟味夹着烧焦的气味渗进鼻腔。他贪婪吸着,像细嗅什么珍贵的鼻烟。他抬起头瞥见阿嫲嘴角叼支烟。这个原本归属男人的动作如今赫然出现她身上,突兀而粗粝。阿嫲嗓门大,动作粗野,打牌时习惯高声骂人。他瞧着她手指动作娴熟地弹敲烟灰,烟灰飘落脏兮兮地板上,灰白、轻盈,像从天而降的微细雪花。他以手指摁压,沾一点烟灰在指尖,搁在鼻孔底下用力吸嗅,烟灰进去了,他止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到牌局结束,牌友散去,阿嫲才蹲下矮胖的身体:我来去市场,你勿乱走,小心食竹仔鱼!他睁大眼看她,又低下头,不敢直视她尖刻的目光。她挎了一只编织袋出门,木板门啪嗒一声锁上。他蜷腿坐着,望向她离去的方向。片刻后,他扶着牌桌站起来(自从母亲离去,他的世界就被裁剪得只剩这一块窄仄的天地),踮脚凝视麻将四散在牌桌上。这些立方体令他痴迷。他很快就把难过和委屈抛在脑后,恢复了孩童贪玩的天性。他伸手拣起一块麻将牌,用牙啃咬,又在牌桌边沿敲一敲,“咔嗒—咔嗒”,麻将牌和桌子碰撞,在空旷的房间响起短暂的有节奏的回音。他咧嘴笑笑,又仰头望望屋顶,屋顶黑瓦遮光,只有透天窗漏下来光柱,光柱照在牌桌上,绿的地方发白,白的地方发亮。他自顾在牌桌圈起来的小天地里耍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如此近似囚禁的日子还会持续下去,直到那个他喊作“爸”的男人在赌场赢了钱,大发慈悲将他送入幼儿园。

紧缩的世界如橡皮球那样被撑开了。

他站在祠堂侧门,悠长的走廊阴冷晦暗。旧时这里是私塾,如今改了相貌,两间厢房辟作教室,整齐摆置着漆草绿色的低矮课桌,成了乡里最早的幼儿园。他个子比别人高,坐在后排,脖子伸长像营养不良的狮头鹅。教室与祠堂正厅隔着道木门,每逢初一十五,课间别的孩子嘁嘁喳喳耍成一团,只他一人趴在门上,透过缝隙窥视正厅祭拜的妇人们。烟雾缭绕,攒动的人头令他想起自己的母亲。要是她还在镇上,她也应该是这群诚心妇人中的一个。他喊了她几年“妈”,可是有天她不说一声抛下他走了。这是在他被捆在牌桌之前半年的事。那时他还小,不明个中缘由,醒来发现眠床上只剩他自己,惊慌得坐起来。家中大人说话的声音。他趴在房门口,瞥见客厅挤满人,有他认识的邻居,也有他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们像被什么密令召唤而来。他听见养父拍着茶几激动喊道:肏她妈的!这个双颊塌陷身形瘦削的男人从未这般愤怒过,即便在牌桌上输了钱,最多也是急红眼而已。然而那天,他就像丢了魂一般在屋内来回踱步。

众人散尽之后,养父翻箱倒柜,试图揪出母亲逃跑的蛛丝马迹。等到养父冷静下来,他躲在房间,意识到危险的临近。养父揪住他衣领,像审问犯人那样逼问他母亲跑哪里去了。事实上,这个举措毫无意义。谁也不知她何时跑路的。自她“嫁”过来,她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逃。那时他还太小,不知晓这个家庭的隐秘。她是家中唯一待他好的,伺候他吃照顾他穿,晚上搂着他睡。她怀里有股淡淡的花露水味。和她躺在眠床就如同躺在安稳的摇篮。然而更多时候,她在半夜被醉酒的养父拖起来,他当着孩子的面扒落她衣衫。孩子看在眼里,在黑暗中,他蜷躺在床上用被单蒙住脸。他听见反复的厮打、啜泣和喘息。养父的骂声尖刻刺耳,他骂她“越南鸡”,骂她活该遭人肏被人骑。他每骂一句都会遭来母亲的反抗,他们扭打成一团,每次争斗都以父亲的胜利告终。

母亲走后,他成了家族彻彻底底的“外人”。他被推挤着长大,被咒骂,被憎恶,像只遗弃在暗巷里的幼鼠,靠着身体的本能苟活。后来在祠堂中,母亲的形象和其他妇人叠合起来,他瞥见母亲梳一头齐耳短发,身穿白色的确良衬衣和黑色布裤从缝隙间行过,如此遥远而飘渺,像影子般一晃而过,像祭桌上袅袅升腾的香火。

读小学和初中,他跟别人殴斗,有时只是因为一个眼神,有时因为不经意的嚼舌根。更多时候他被罚站,背靠雪白的墙站立。乡里的教室只有两层楼,隔着栏杆,他的目光越过高墙投向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菜地、林檎园、连绵一片的水稻以及无数他道不出名的庄稼。他望见成排水杉沿河而立,再远的地方,就是海了。他的目光逡巡。那个纠缠许久的问题随之浮现,为什么不带我走?这个问题反复敲打他的胸腔,他的额头,他身体的每一个缺口。想着想着他哭了,像打开了门阀。他的发问犹如扔进深渊的石块,噗通一声过后什么也没有。他猜想了无数次母亲留给他的谜题,假若在襁褓中就把他抱走,那么,这之后所有的敌对、打骂、忌恨便不会发生了。可假设终究是虚空的。她做出这样的抉择,其间必定伴着痛苦的权衡。在血肉至亲和自由生活之间,她选择了后者。谁也不知,在跑掉之后,她会不会也陷进另一摊泥淖。再长大之后,他忽然想明白了,他也必须做出决定,就像十多年前母亲做的那样,现在他知晓了个中缘由。原来要花这么多年才能揭开母亲抛给他的谜底:凭什么要我给他送终呢?

他们养他,对他好,给他吃喝供他上学,都是有条件的。局势发生了转变,随着年月的增长,随着大人日渐衰老,“养儿防老”的观念牢牢的,像夯土的重物,落在他们心底。轮到他们害怕了,轮到这个男人害怕了。他们想要他明白,没有这个家,他只能像只丧家犬。是的,他终于想透彻了,唯有重蹈母亲的覆辙,才能报复那未老先衰不会生育的男人。迟来的醒悟点亮了他晦暗的生活。他意识到,这是他所能握在手中的筹码,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之前遭受的所有屈辱都不值一提了。他这个深陷囹圄的囚徒,发现了秘道,只要静待时机,终有一天他要逃出去。

这是他站在祠堂走廊前怎么也想不到的,有天他要独自行过一段幽暗距离,迈向那渺远的未知之地。

在乡下
以父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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