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

“”(他将蓄谋已久的离家出走称为“”,以此赋予它悲壮的仪式感)之前,阿喜曾把悬挂在客厅墙上的中国地图取下来,搁在红砖地板上。地图蒙了灰,粉红和绿色显得很淡,他的指尖落在纵横交错的网络上某个点,再划开一条弧线,灰尘沾在指尖,好像在告诫他:顺着这个方向走,会走向洁净之地,他身上所背负的那些苦痛会被洗涤。片刻后他犹豫了,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地名、山川河流、道路阡陌,犹如盘错的网,令他一阵晕眩。他揣摩,想象出走之后所会遭遇的种种磨难。他没有独自出过远门,而这一次,是没有退路的。意味着断绝与旧年月的关联,所有他认识的人,不管是厝边,同学还是朋友,统统要在付诸行动之后强行断绝关系。

若干年后他们也许还会记起他,会谈论他,就像谈论一桩轶闻或者一个死人(想到这里,他的情绪激荡起来,如风中猎猎作响的旗)。长大十七八岁,阿喜渐渐意识到一点,每个人从一出生就开始了逃离,由岁月的起点,逃到时间的末日。他的母亲逃了,现在终于轮到他。

那天镇上出了件大事,阿喜骑车路过镇道,看到大人小孩自家中鱼贯而出。阿喜后知后觉,抬眼望去,才发现公路对面的泡沫厂着火了,火势冲天,浓黑如墨的烟柱被风一吹,好像暗夜海面掀起的巨浪。这下有好戏看了,阿喜想到。他那向来好管闲事的养父,此刻一定混迹在扑火或围观的人群中。你们绑不住我的,阿喜想,阿嫲不在家,她在桥头独眼佬家摸麻将。这些都是好兆头,阿喜使劲蹬单车,火速赶回家中。这天很多东西被笼上别样的光晕,阿喜推门时瞥见街对面粮油店,打灰白头髻的老姆坐在塑料椅上摘菜,她脸上还挂着那副淡漠的表情,好像周围人事皆与她无关,阿喜知道她经常上后山尼姑庵,为她深陷牢狱的小儿子添灯祈福。他们家的猫伏在铺头上眯眼,阿喜以前常逗它玩。粮油店斜对面,是阿城叔开了十来年的电子铺,以前阿喜手头有了零花钱,便叫上几个朋友去打电子游戏。他在那里学会了抽烟,学到了地道的脏话,也学会了打人和被打。阿城叔没有儿子只有女儿,听说就要嫁人了,男方是镇上开五金店的。紧挨着电子铺,是一块荒废已久的地,厝主七八十岁了,在马来“过番”,那块地买了几十年,一直未起房子,天长日久,成了厝边头尾堆垃圾扔废弃物的地方。

这些年乡里变化并不大。比阿喜年长几岁的,有的外出打工,更多的留在镇上。阿喜想过,他成绩差,不可能到外面读书,他们也不会供他继续念下去;日后他会循着别人的轨迹过活,也许再过几年,他们就要他娶老婆生孩子,要他养老送终。想到这些,阿喜一阵心酸,对往昔的怀恋与对未来的恐惧同时在心底翻搅。十几年来,厝边头尾早将阿喜当同乡人,他喝这里的水,吃这里的饭,讲这里的方言,他们从来没有待他不好,偶尔还替他惋惜,说他没了亲娘,怪可怜的。早年乡里人还帮阿喜养父张罗对象,可惜一个又一个,看到他那副“姿娘相”,还带个拖油瓶,摆摆手就拒绝了。阿喜何尝不知这些,只是记忆顽固盘踞着,像栽在心底的种子,年月久了,发芽、抽枝,争着往更高处伸展开去。

想到这些,阿喜眼底潮湿。他取来铁锤和螺丝刀,凿开养父存钱的抽屉,取出一只装了钱的信封,也不管里头有多少,拿起就往裤兜塞。做完这些,他把事先收拾好的衣物塞进书包,能带走的东西不多,该留下的东西不少。他不知十几年前,母亲是否也是这样——无暇顾及这些了,他匆匆关好门,上锁,钥匙“噗通”一声丢进臭水沟,然后跨上车,沿着大街往公路边骑去。

直到坐上黄石大巴,阿喜的心还狂跳不已。他抱紧书包,坐他旁边的是个五十来岁的阿伯,满脸褶皱,穿黑色的短袖衫,双目无光。从阿喜上车,他就盯住阿喜看。他的肩膀处洒了好些头皮屑,衬着黑显眼得很。大巴拥挤混乱,编织袋,装着水果的竹篮,扁担,捆成一团的被子,把过道堆得满满。有女人在座位上嗑瓜子,脆响被汽车的轰隆声盖过了,瓜子壳丢的满地都是。车厢空气污浊,脚臭、汗味,家禽的屎尿味混淆着,一阵一阵冲向鼻腔。尽管捂住了鼻子,阿喜还是难受得几欲干呕。车开出一段距离,他还在担心,如果半路有人把车截停,然后上车押他下去,他可怎么办?脑子混乱不堪,他想起电视新闻播报失踪案件,电线杆上贴满有他照片的寻人启事。他们不会的,阿喜想,就当我死了吧,不要再找我了。

大巴终点站是市区,再远的地方,司机就不去了。在被养父发现“失踪”之前,阿喜能逃多远是多远。利用这段时间,他可以在市区换乘,逃往下一站,至于下一站是哪里,他还没想好。小学有一年养父带他到市区,坐了很久的公车才抵达小公园一带。周边是旧旧的老建筑,骑楼、百货商店,还有隐在巷子里的食肆,当然,还有乡镇上没有的的士和三轮车。现在,当大巴停稳时,阿喜背着包下车。天擦黑,风减弱了南方热月的溽湿。阿喜下车时被人推挤一下,差些跌倒。待他站定,才发现这地方如此陌生,这里既不是车站,也不是什么小公园。他听着喧嚣的说话声,望着不远处闪烁的霓虹。大街上人来人往,再过去,是几栋高大的建筑。阿喜迷路了。他像过街老鼠一样冲到马路对面,招手拦下辆的士。司机问他去哪里,他结结巴巴说,车,车站,汽车总站。

的士开了二十来分钟,过了一段公路桥之后终于停下。司机伸手问他要五十块。阿喜说,怎么那么贵?司机吼了他一声,嫌贵别坐啊。阿喜意识到自己冲撞了他,懊悔上车前没有讲清车费。市区的的士从来不打表的,他并不知情,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把钱交到司机手中。关上车门后,阿喜逃犯一般狂奔进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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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父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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