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
台湾人跑路之后,秋蓝和阿喜住到了一起。新屋是秋蓝选的,看房时,屋主讲一口粤语普通话说,我这间屋风水好,谁住谁旺,小姐我看你们是做生意的吧?做生意啊,住家好重要!阿喜逛了一圈,看了浴室和厨房,又看了两间卧室,站在阳台望出去,能看到不远处的湖在阳光下闪着光,近处是一条商业街,车来人往的,挺热闹。房租先前讲好了,三千一个月。这里虽然远离市中心,但离皮具城和工厂近,方便秋蓝以后跑生意。小区不大,绿化和硬件倒挺好,安保措施也到位,进出门要刷卡。秋蓝和屋主签妥了合同,一式两份,交押金和首月房租,拿过钥匙和门禁卡,这间屋就算租下了。那天下午,阿喜回车行附近他租的农民房把行李简单打包,等秋蓝来载他。之后两人过秋蓝旧屋。搬家公司来了三个工人,一个开车,两个搬运。秋蓝在这个小区住了三年,已经熟悉了这里,街坊邻居没人知道她和台湾人的关系,进进出出,都以为他们是夫妻。唯一让秋蓝不舍的,是同一层楼对面那家陕西人。那对夫妻开了家发廊,人很实在,去年生了个闺女,还请秋蓝去喝满月酒。秋蓝塞红包到小姑娘襁褓中,她睁大圆溜溜的眼看秋蓝,好像要和她说话。现在秋蓝要搬,不敢去打招呼。小姑娘会走路,楼道里见到秋蓝,咿咿呀呀喊她,揪她衣服下摆,还是那双水灵的眼,声音细细的,一说话,甜到心里。阿喜帮秋蓝收拾东西,秋蓝双手站在客厅指挥搬运工,满屋的东西堆得乱糟糟的,秋蓝忽然鼻头一阵酸,原来三年了,留下的东西这么多,每一件东西都想带走,又不想带走。和台湾人在一起的三年,他们曾去宜家买家具,也曾一起下厨做饭,除了无正式名分,他们和寻常夫妻没有区别。现在风声一紧,台湾人就蒸发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铁了心要与这里撇清关系。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有人传着说工商要来次大扫荡了。秋蓝劝台湾人暂时避避风头,但他并不着急,生意场上的朋友也都不当一回事,以前也不是没有查过,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打点打点关系,疏通下就过去了。没想到这次来真的,下头文件一下达,工商和警察悉数出动。秋蓝没敢把车开进皮具城的地下车库。大路边全是穿制服的警察,还有很多协警、便衣,警车停在路边,已经拉了不少人。警察勒令形迹可疑的行人都打开包裹检查。皮具城周围的几条街道,一时被阴影笼罩。秋蓝心里怕,她打电话给台湾人,手机关机了。她不敢去写字楼,掉头就把车开走。天气闷热,云很厚,到处都是灰蒙蒙一片,快下雨了吧。秋蓝还抱着一丝希望,心想台湾人不过暂时躲起来,等风波过去,又会回来的。她看着远处被风吹动的树叶,不知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车过桥洞,视线忽然暗下来,她不争气地哭了。她不敢料想的是,就在这档口,就在她开车不知往何处去的时刻,他坐飞机越过了海峡,携着满身疲惫和劫后的余悸,逃离了这块生钱的热土,逃离了相伴三年的秋蓝。这就是人生,风云会变,人要聚散,没什么注定长久。秋蓝看着墙上的照片,想都没想,就把相框取下来,撕烂相纸扔进垃圾桶。阿喜也过来帮忙,泄愤一样,凡是带着台湾人痕迹的东西,衣物也好,私人用品也好,一律当垃圾处理掉。在秋蓝心底,这人已经死去。秋蓝把台湾人生意来往的文件和资料装进公文包,其余没用的,全烧了。整个下午,秋蓝忙得一身汗,无暇对过往做任何廉价的悼念。傍晚时,东西搬进了新屋,他们都很累,再无力气去打开行李重新归置。夜间他们去酒吧,秋蓝坐下来喝了杯莫吉托,不过瘾,又点一瓶尊尼获加,东西没吃,倒是和阿喜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喧闹的音乐一阵响过一阵,秋蓝搂住阿喜嚷道:你说,我是不是很贱啊,跟只垃圾袋一样,用过了就被人扔掉了。阿喜就着闪烁的灯光,抽张纸巾替她擦泪。秋蓝贴住阿喜耳朵说,你们男人啊,没几个好东西,爱的时候假惺惺,事来了就拍拍屁股走人!阿喜不语。秋蓝身上的香水味和酒气混在一起。他忽然觉得,秋蓝也是可怜的人。快到凌晨,秋蓝醉得浑身瘫软。阿喜神智尚清醒,搂过肩膀扶她出了酒吧。在酒吧门口,秋蓝弯下腰,呜哇一声吐得满地都是。阿喜走到路口拦了辆的士,再回来搀起秋蓝。上车不久秋蓝就睡着了,头倚住阿喜肩膀,呼出的气是温热的。车窗开了一道缝,风呼呼地灌进来。阿喜伸手搂紧秋蓝,她穿一件圆领的无袖短裙,露出光洁的大腿。阿喜低头看到她领口的项链,随着呼吸起起伏伏。他想起秋蓝说的那些话,心里慌乱一片,就像有人在他身上凿开一口井。台湾人给过秋蓝很多,又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夺走了,她的生活史无前例地空出来一块,阿喜趁其不备,钻了进去。秋蓝的出现,像甬道尽头照进的一束光。这个发现让阿喜无比惊喜又恐惧,他什么都没有,谈什么给别人呢?可就在这一刻,在秋蓝的呼吸贴紧他的这一刻,他心底涌起某种接近施舍的神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