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

有个问题阿喜一直放不下。这么多年他躲在外面,养父他们难道就没找过他?他们一定找过,但是没找着,没找着更好,他不希望被找到。刚出来打工的那一年,他每天都活得像个逃犯。那时他在一家餐馆打工,进餐馆完全出于偶然,身上的钱快花光了,必须找份工来做,不然只能露宿街头了。那天阿喜路过一家餐馆,看到门口贴了张红纸,红纸上毛笔字歪歪斜斜写:招洗碗工。那张纸上还写了其他的,阿喜只记住了这几个字。他的工作是帮厨师打下手,洗碗刷盘,搬运食材,做清洁,倒垃圾,几乎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要做。大部分时候,他的活动空间限于厨房,厨房飘满了油烟味、鱼腥味、肉味、洗洁精味和汗味,各种各样的味道充斥着味觉。对他来说,厨房不显眼,不用和太多人打交道,再好不过。

在厨房做事的厨师,一个很高,一个很胖,都不爱说话,空下来喜欢到厨房外面的小巷子抽烟。有时阿喜也会躲到那里,听不到餐厅抽油烟机的轰鸣,远离灼热的煤气火光。他们身上都很脏,厨师是,阿喜更是。深夜餐厅打烊后,阿喜累得不成样子,身上的味道要用肥皂搓很久才能洗掉。隔天,又重复前一天的工作,身上的味,像油漆干了再重刷一遍。

有天阿喜端盘出来,无意间撞见一张熟悉的脸。他吓得手在抖,瞬间觉得如芒在背。还好,菜不是给他上的。放下那盘韭菜炒乌贼,阿喜赶忙转身蹩入厨房。他的心还在跳动,他认得那张脸。那个食客原是他家斜对面粮油店老姆的大儿子。阿喜以前经常见他,不会记错。他跑运输,阿喜小时候坐过他的大东风,那时他贪玩爬上大东风车斗,还差点摔下来。因为这事,养父把阿喜训了一顿。现在倒好,多年不见的人出现了。阿喜意识到了危险,他指不定以后都会来这里吃饭,吃一次碰不上,第二次,第三次,就碰上了。他们是邻居,阿喜的事,他不可能没听过。如此以来,阿喜只能跑开。

这样的担忧像一颗定时炸弹。有段时间阿喜做梦,梦见被人绑住手脚,锁进一个铁笼里扔到河里。河水清冽,浸透他瘦弱的骨头,他哭喊,求助,看到无数张脸在水面浮沉,无数张脸冷漠地看着他,他张大嘴巴呼救,水呛进喉咙,喉咙被堵住了呼吸不了,沉甸甸的铁笼随之沉到水底,他失去意识,挣扎着醒过来。

这个梦萦绕着,他试图消失在人群里,即便在服装行打工,也从不招摇,不和其他人深交。说不定哪天就有人拍着他肩膀喊他名字,然后,所有不得不面对的灾难便接连降临了。是的,对阿喜来说,被养父找到无疑就是一场灾难,回到老家,也是灾难。灾难一来,无法躲,无法逃,只能咬紧牙龈默默忍受。

所以,当阿喜被人从后面喝住、踹倒,双手被牢牢锁死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这个情节太熟悉了,从他的梦里,从他无数次对未知危险的臆测中,早已预演了无数遍。他躺在潮湿的地上,以受死的姿态承受来自陌生绑匪的耻辱。那天夜里客人急着要一批货,本来已经下班了,秋蓝叫阿喜连夜赶回仓库去提。这边几栋楼都出租给做皮具生意的人,真正的住户几乎没有。阿喜回到仓库,站在底下抽了一支烟,大楼安静得像一个庞然大物,到处黑黢黢的,阿喜抹黑按着楼梯扶手往上走。他摸索着将钥匙插进钥匙孔开了门,钥匙还没收进裤兜便听见脚步声由背后传来,他下意识地用身体顶住门。但来不及了,来人力量太大,门未关牢就被撞开。阿喜趔趄几步,朝前扑倒在地,有人冲进来朝他踹上一脚,踹在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呜哇喊了一声趴到地上,脸贴着仓库铺开的纸板箱。刚下过雨,摊开的纸板箱原是踩脚用的,现在黏湿一片。背上挨了一脚的阿喜,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他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关在笼里的老鼠,心脏要被人踹烂了,他们按住阿喜肩胛骨,呵斥他“别动”。阿喜扑腾几下,像断了翅膀的鹰隼那样,死死趴在地上。他们将他双手向后拉,手腕交叠,用手铐铐住,有个人弯下腰,粗暴地喊道:手机给我!阿喜没反应过来,放在裤兜的手机就被抢走了。他们把阿喜的头压在地上,阿喜侧过脸,晦暗光线下只看到皮鞋、球鞋和靴子,他这才意识到,这群人不是来捉他的,他们是来抄仓库的。

——可是,阿喜想错了。

闯进仓库的人共三个,借着窗户透进的光,阿喜看到,带头的那个头发往上梳,染成褐色,打扮时髦,穿靴子的就是他。他不停在仓库来回走动,像在等着什么;另外两个,一个拿阿喜的手机,嘴里不停嚼东西。这个年龄偏大,三十多四十岁,理平头,脖子一侧有块凸起,穿白色衬衫和西裤,脚上踩着一双穿皮鞋。最后那个脖子很长,眼睛眯成缝,总是发出“嗤嗤”的声音,活像一条响尾蛇。阿喜知道,坏人总归没有坏人的样子。这三个估计早在附近蹲点,盯他很久了。想到这些,阿喜反倒不那么害怕了。他们并不是工商的人,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他们是来敲诈的。

他们给阿喜嘴上贴上大胶布,阿喜说不了话,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嗷嗷的叫声。带头的染发男威胁道,老实配合,不然把你指头剁了。

说完,似乎为了增加震慑力,染发男亮出弹簧刀,冰冷的刀片在黑暗中闪过一闪。

他们把阿喜拉起来,靠在墙角坐着,这一下,阿喜才感到害怕,恐惧延迟了这么久才抵达,久到阿喜紧绷的神经随时要断裂。

皮鞋男将手机凑到阿喜跟前,一阵不祥的预感袭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们给了阿喜一巴掌,这巴掌打起来是出于条件反射,好像收人家钱,不给点颜色看看有违职业操守。打阿喜的是那个眯缝眼,他连续扇了三个巴掌,每一巴掌都打在耳郭上,阿喜左边脸颊冒出红红的掌印,耳朵嗡嗡响不停。阿喜含糊不清地骂他,又遭来皮鞋男踢蹬一脚。这脚踹在阿喜右边肋骨,疼得他倒在地上眼泪翻滚。他们打电话威胁秋蓝,如果报警,就把阿喜做了,说完,他们拍下阿喜的照片发过去。

在秋蓝赶来交赎金之前,阿喜成了这伙人泄愤和取乐的玩偶。带头的染发男冷眼站着,不时看手机,每过一两分钟,都要走到窗边朝外望。所有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混乱,完全超出了阿喜所能承受的。阿喜不希望秋蓝来救他,他同时又明白,秋蓝不可能放着他不管。眼前这伙人什么来路,为什么这么做,阿喜想不明白,如果是得罪了生意上的人,通常都是遭人举报,仓库一抄货一缴就算完事。现在这么大的动静,绝对不是“得罪”那么简单。想到这点,恶心的感觉从胃部往上涌,酸水一阵一阵冲向喉咙,呛得他眼泪鼻涕溢了出来。他们看着阿喜额头冒汗身子筛糠一样在抖,先是错愕,接着大笑起来。这时,毫无预兆的,皮鞋男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铁锤。当它冰冷的温度触及阿喜时,阿喜喜本能地感到喉咙被人扼住,头皮针刺一般,受刑的时刻即将降临,他闭上眼,不住地往胸腔憋气。眯缝眼骑上阿喜肩头,双脚夹住他身体,将他右手拉上来,按在地上。皮鞋男用脚踩住阿喜手腕,半蹲下,像捶打发热的铁块那样将铁锤抡了起来。铁锤落下,第一次打偏了,敲在地板上,他骂了一句,这一次动作更慢了,铁锤在半空晃几晃,接着准确地砸下去,整个仓库都听见了骨头和皮肉的碎裂。阿喜嗷叫,整个人抽动,晃得眯缝眼从他身上掉下来。此刻只剩阿喜低低的哀嚎,他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手指将断未断,血沾着铁锤,流在地上,阿喜握住断指,像尾虾蜷起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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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父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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