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

无论如何,阿喜是不得不走了。他走在深夜的街头,衣服和头发被雨水打湿,街上到处是浅浅的水洼,水洼反照路灯的光,晃入眼中像是碎了一地的金箔。周遭树影屏风般静止了。阿喜将行李袋斜跨肩上,开始有些后悔刚才这一举措。然而事已至此,他成了一辆疾驰前行没法掉头的列车。他不敢设想自己走后秋蓝如何收拾那个烂摊子。他找不出旁的回去理由,也许是抗拒,他抗拒成为秋蓝感情的附属品,抗拒成为某种灾难的牺牲物。这是与生俱来的私心在作祟,逃开那个家是出于私心,如今无处可去也是私心。究竟人要因多少私心才做出这些愚不可及的事啊,他自问,却无力回答。

夜车停运了,马路延伸至城市身处。阿喜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盒,用牙咬住一支,抽出来叼在干裂的唇间,掏了打火机点燃。火光一闪,他才注意到自己迎街伫立的姿势,他也不走开,就在马路中间,想象深夜疾驰的车开过来将他撞倒,再肇事逃逸。他的尸身定如树桩轰然倒塌,粘稠的血混进潮湿雨水再汇入下水道。这个想象中的死法令他哑然,片刻后,他拖着沉重步伐迈向公车站,在金属横条椅上坐下。烟抽完了,他看着街灯一盏盏覆灭,看着时间大踏步从他头顶踩过。

他回想着自己行过的这段路,记忆开始出现模糊。从抱定决心逃开伊始,上天就对他做出了惩罚。无论逃到哪个城市,做什么工作,和哪个女人相爱,他都无法摆脱这道命运残酷的阴影。现在他该明白了,是他,而不是命运拉长了这道阴影,他将半个人生搭进去,踩碎,看看着再无无法恢复原形。造物主许给他的自由就要收回去,此刻他如丧家之犬,垂首将藏掖的祭品拱手呈让。

隔天醒来,阿喜感冒了,鼻涕不住流,他用左手背一抹,额头烫手。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靠住车站广告板睡过去的,受伤的那只手掌包扎的纱布被血浸成了猪肝色,发黑,纱布干的地方看起来很脏。他应该尽快找一家诊所看看的,换药,不然会发脓,感染,他们废掉了他的一根手指,准确无误地像捣烂机械零件。

白昼的热闹驱逐了夜晚的荒凉。

他记不清到底做了什么梦,也许什么也没梦到。现在他既疲惫又邋遢,活像刚从凿开的秘密甬道中逃出来的越狱者。他失去了进食的欲望,不知道饿,胃里反酸水,几次干呕之后,他试着站起身来,将行李袋的东西归置好,上了公车,中途转地铁,抵达。

雨早就停了,广场烈日暴晒,这座城市的热月总是野蛮的。天色白得灼目,像一匹绵延的燃烧的布帛。地上丢满了垃圾,泡沫盒、方便面塑料袋、纸巾、丢弃的打火机、烟蒂……那么多的人散在广场不同角落,有的打伞,有的靠在花坛边上,用衣服遮挡日光。他看到那么多的行李,那么多的人在说话,饮食,吐痰,那么多的人拖家带口来了,又离开。小贩在兜售折叠椅和自拍杆,他们走过来走过去,表情被日头销蚀。卖盒饭的人推着小车,阿喜想象裹在白色泡沫盒中的米饭、青菜和肉,感到恶心。穿着深绿色制服的巡警在广场上来回走动,警车停在中间。阿喜抬头望见高大的车站站牌,他们被昨夜的雨冲刷,看起来鲜亮不少。两边“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的美术体红里泛白,正中间的白底黑字方形时钟看起来静止不动,处在它下方的电子屏幕滚动播出列车时刻表。进站口覆上了帆布顶篷,人们蚂蚁般挤成一团,分不清主次,看不见秩序,喇叭、广播不断喊出口号,音量盖过了所有人讲话的喧嚣,可是起不了任何作用。越靠近进站口的地方人越多,所有的人看起来就像走进集中营走进毒气室。

几个年轻女孩从阿喜面前经过,她们吆喝着“冰棍”,阿喜眼前一亮。她们统一着装,穿的是红卫兵的绿色军装,斜挎印雷锋头像的帆布包,脸上的妆容被日头晒花了,泡沫箱捧在胸口,这样的姿态等同于受领捐赠。阿喜渴了,想买冰棍,片刻后又犹豫了,走向另一个卖水的小贩,花三块钱买了瓶农夫山泉,然后站在小贩撑开的遮阳伞下,咕咚咕咚喝掉半瓶。

他还是不知道饿,似乎过了这个时间点,饥饿感就会永远驱逐出他的身体,他从此可以不饮不食,不饥不渴。他绕过拥挤的、散发着汗臭味的进站口,往售票厅走去。

脑袋嗡嗡直响,他知道这是发烧的症状,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他抬眼望望电子屏,阿拉伯数字,汉字,英文,它们组合起贯穿这片大陆的不同线路,层层交叠织成一张巨型的网络。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更芜杂的地方了,人群像杂草,忽然冒出,又忽然剪去。火车开来,驰去;收割完这批,再等下一批。阿喜记起那年他离开家前取下的那副地图,现在这些跳动的符号堆叠出更加混乱的感知。

他想,终于又来了。我必须排队,忍受售票厅嘈杂的说话声和广播,接着面对售票员生硬冰冷的粤语或普通话,我必须在成千上万个站名中报出一个,日期,班次,车票张数,递上我的身份证(那张印有他照片,姓名、住址、18个阿拉伯数字的多层聚酯材料复合而成的单页卡片)。队伍中不时有人探出头,阿喜忍受着头疼和手掌的胀痛,回头,视线穿过敞开的玻璃门,外面是被白昼日照抹上一层亮色的车站广场。他惊惧地记起就在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砍人事件,凶徒从广场南侧出站口对面的书报冲出来,头戴白色帽子、身穿白色T恤、黑色长裤,手持长达半米的砍刀,仅仅一分钟,砍刀所及之处六人受伤,三分钟后,闻讯赶来的警察将其制服。当天下午,现场清理干净,车站重又恢复了秩序,后来的人忘记了发生过的恐怖和暴力。阿喜那时用手机上网,偶然看见目击者录下的视频,他好似清楚听见砍刀嚯嚯将骨肉削开,血迸溅出来,有人瞬间倒地,警察制服了凶手,将他双手双脚钳制,担猪仔一样担走了。人群潮水般涌开,久久才聚拢起来。

阿喜害怕昨晚逃掉的那个皮鞋男忽然冲出来,揪住他,砍人都发生了,还有什么不可能。他在心里想。行李袋鼓鼓的,被挤在他身后的人撞到,他收回视线,专注地倾听,试图从混杂的音响阵矩中辨别出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他越是往前挪移脚步,越是感到惶惑,他并没有准备好再次出发。至于去哪里,他还没想好。他短暂闭眼,又短暂睁开,在闭眼和睁开之间,他将所能记得的地名挨个数了遍,它们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这片大陆的东南西北各个方向,有的地处偏远,超出了他浅陋的空间认知。

他的手臂触碰到了冰凉的大理石柜台,隔着一扇厚厚的玻璃,售票员(一个挽着发髻双颊布满雀斑的中年妇女)问他去哪里。阿喜感到喉咙像被她的声音扼住了,他吞咽口水,飞速地在刚才冒出来的地名间反复掂量,他唯独遗漏了最开始的那一个,它甚至陌生地都不愿跳出来成为他发音的词语。售票员对着话筒重复道“去哪里”,他的视线对上她的视线,哪里有烦躁、鄙薄和厌恶。他张口,使劲而含糊地发出声来。

——到广西的有没有?

——广西哪里?

——防,防城港

——没有防城港,到南宁转。

——好,南宁,就南宁。

售票员不耐烦地敲着大理石柜台,对着话筒催促他。他慌乱中掏出裤兜里的钱和身份证,由大理石柜台凹陷的洞口递进去。在售票员刷身份证并核对车次的过程中,他被不知来的由的恐慌感擒住,疲惫的身躯必须再一次承受旅行施加的颠簸劳累。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地名,它像上帝随意掷下的骰子,在他与未知之间的拍桌上滚动直至停歇。他在心底默念南宁,又默念防城港,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既定的关联。他把那道阴影又拉长了。就这么定了。他吐出一个陌生的地名,又被塞进另一个,在倾吐和吸纳之间,他听见命运脚步沉沓的回响。

[完稿]

2015年6月11日下午

火车站
以父之名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