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边境行走»

这不是她第一次闯进出租屋了。最初几次,阿喜没能撞见她。她像日影那样溜进来,又悄然隐去。直到有一天,阿喜下班回来,发现茶几上的面包不见了,刚买的牛奶少了几罐时,他才意识到,屋子遭窃了。他检查了门窗,又打开行李袋,没丢钱,其他贵重物品也还在。尽管如此,他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像只焦躁而无助的公鸡。到了晚上,他躺到床上,睡不着,他听着屋里外的动静,反复掂量应该怎么办。在口岸这带待了这么久,他一直深居简出的,活得像个影子,老实本分,也没和谁有过节,怎么就让人盯上了?一整晚他紧张得头痛,睡着了又醒过来,睁着眼知道天亮。起床后,他打电话给老板张姐,向她请了假。他决定利用这一天守株待兔,揪住那个闯入者。

这天他像往常上班那样准时出门,走到巷口摊吃了一碗粉,然后绕一圈折返回家。

回到家,他一屁股坐到床边,警惕地打量出租屋:一室一厅,带个窄窄的阳台,窗户用报纸糊上了。这一栋农民房,和口岸区的商业楼隔了三个街口,位置不错,入夜后也不吵,每层楼住三户,加上水电费,一个月不过六百来块的房租,在口岸这带,算很抵的了。

现在阿喜倒像是自家的闯入者,他的视线来回逡巡,掠过客厅陈旧的布艺沙发、堆得乱糟糟的茶几以及歪歪斜斜的塑料鞋架。这一切再次提醒他是异地人的身份:这里没有什么是归属他的,粗糙的墙面,铺了廉价瓷砖满是污渍的地板,厨房水龙头漏水不断,还经常有老鼠蟑螂出没……这些无不给他一种寄居在别人生活中的感觉。在他之前,这间屋子还住过哪些人?走私贩?卖淫女?还是和他一样有家不得回的外地人?

阿喜躺在床上胡乱地想着什么,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他盯着泛黄的天花板,双眼肿胀。他抵挡不住倦意,躺着躺着竟然睡过去了。等到他猛地醒转过来,心口一阵狂跳,他上足了发条似的,绷直四肢冲进客厅。客厅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也许紧张过头了,甚至怀疑昨天的失窃只是幻觉。他颓然地坐回沙发,像苦等猎物而不得的猎手那样,凝视墙上的某个点,强制自己集中注意力。之后他警觉到了什么,趴在地板上,侧过头。在沙发底下,他瞥见了一只鞋子。他伸长手臂掏出鞋子。是双女式豆豆鞋,鞋底磨破了,大脚趾的位置有个小洞。鞋子很旧,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异味。他检查鞋子,试图找出什么线索,然而除了闯入者的性别之外,再无其他发现。

他不知鞋子是什么时候落下的。一想到那人趁他不在家时躺在沙发上,甚至随意使用厕所,睡他的床,他内心就泛起强烈的嫌恶。她为什么会把鞋子落在这里呢?她一定是摸准了阿喜进出的规律,阿喜前脚刚离开,她后脚就进来,问题是,出租屋楼下有防盗锁,门楼又安有监视器,进出肯定会被拍到,她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想到这里,阿喜决定到房东那里调看监控录像。

房东住最顶上的六层。阿喜爬上楼,按了门铃,房东迈着粗重的步子来应门。阿喜讲明了来意,房东一脸不情愿地开了门。阿喜把脱下的鞋整整齐齐码在门边,光脚踩进去。房东家地板很干净,阿喜感到脚底一阵凉。

房东调出监控录像,阿喜猫着腰,盯住屏幕看。一连看了十几分钟,也没看出个究竟。站在身后的房东开口了:我说没有嘛,我这里安全的,小偷不敢进来。房东说话带了浓重的桂柳口音,这说明他也不是本地人,本地人讲类似粤语的“白话”。阿喜很失落,觉得自己太天真了。就在准备放弃时,他瞥见一个背影跑着从出租屋大门经过。阿喜感到喉咙被什么扼住了,他按下暂停,放大影像。直觉告诉他,监控捕捉到的正是他要找的人。身高不高,半长的头发,上身穿了件深灰色的冬衣,脚上穿的似乎就是一对豆豆鞋。屏幕左上方显示时间为前天上午九点零八分,也就是阿喜上班后不久。虽然看不到正面,但起码证实了一个假设,如果她就是那个闯入者,那么她极有可能是昨天溜进屋并且把鞋子落下的。

房东见阿喜盯得那么入神,问道,找到啦?

阿喜说,还不确定。

房东语重心长说,进出还是要锁好门窗,家里别放贵重物品啊。

阿喜向他道谢。从房东家出来,他上了出租屋的天台。这一栋和其他相邻建筑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一般人想借助其他建筑跨过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想到这里,阿喜更疑惑了,既然这样,门窗也关紧了,这个人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房间有了别人的行迹,这个意想不到的情况给阿喜造成不小的阴影。他连续好几天寝食不安。那块阴影久久地罩在他心头,他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摆脱。晚上睡下了,一有轻微的动静他就醒来,再也睡不熟。不揪出这个人,他估摸着往后的日子肯定不得安宁,甚至还要搬家,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现在,阿喜终于逮住她了。

阿喜关门时她半个身子已经腾到了拉开的窗户外,阿喜冲过去抱住她,粗暴地将她往里拽。她双手扣住窗沿,裹在冬衣下面的单薄腰身差些就要折成两截。两人重重摔在地上,她喘着气蹬了阿喜一脚,从他怀里挣脱了。阿喜疼得骂出声来。眼见再无逃跑的可能,她转身跑进厨房,从灶台上拿了把尖刀,握住刀柄对准阿喜,跟他对峙着。她的脸是青的,目光尖利如同手中的刀。阿喜心里咯噔,他摸不清这个人的脾性,怕万一狠起来,真的会被她一刀捅死。他很害怕,呼吸急促,心脏噗通噗通就要从喉头迸出来。他伸手做出安抚的姿势:你把刀放下,有事好商量,我,我不是坏人……

这句话起不到任何抚慰的作用,反而激起她更进一步的敌意。

阿喜只好往后退,一直推到房间门口。

阿喜和她拉开了距离。他在脑海中模拟不同的摆脱危险的方式,甚至设想搏斗起来,自己应该怎么占上风。他紧张地忘了喊救命。这时他看到她抬起右手,抹了抹眼睛。阿喜注意到,她嵌在铁青的眼窝的左眼肿得像颗核桃,泪水涟涟的,不停眨动着。阿喜压低声音说,你把刀放下,你眼睛受伤了,我拿药给你擦。这话在她身上起了些反应,但她还是僵着不动。阿喜快速地在脑海里搜索,这才想起前阵子眼睛痛,在药店买过眼药水,现在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他后退到房间,摸索着打开床头柜抽屉,找出眼药水。迈出房间时,他紧张得手心冒汗,步子有些不稳。女孩握住刀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动。阿喜将眼药水轻轻搁在茶几上,抬起头来看她。眼药水成了诱饵。她举着刀,挪步至茶几边,伸手去拿眼药水。就在这时,阿喜抓起身边的木凳子扔过去,凳子不偏不倚砸到她的右臂,她“啊”地叫了一声,刀应声落地。趁这个当口,阿喜卯足了劲扑过去,将她压在身下。

她本能地踢蹬阿喜,同时双手乱舞着,指甲在阿喜脸颊抠出红印来。阿喜疼得龇牙咧嘴,掐她脖子呵斥道:老实点,信不信我掐死你!他恼羞成怒,用力捏紧她纤瘦的脖颈,腾出另一只手来捂住她的嘴。她咬阿喜的手,因为一时呼吸不过来,枕在地板的头剧烈地晃动着。

阿喜逼近她,鼻息喷在她脸上。她厚实的棉衣扯开一道口子,露出枯瘦的锁骨。阿喜挪开掐住她脖颈的那只断了指的手,摸了摸被抓疼了的半边脸。她挣扎了一阵子,被阿喜死死地锁住。

意识到再无逃脱的可能,她才终于停歇了踢蹬,喉咙深处发出呜呜的兽类般的哭声。阿喜居高临下瞪着她。她那只红肿的眼快要从眼眶鼓出来。她哭了,眼泪鼻涕流出来,糊得阿喜满手都是。

阿喜看见她噙满泪的双眼,她的眼底透着愤怒和绝望,看得阿喜心里发慌。他刚才差点就要掐死她了。她要是死在这里,阿喜无疑就成了杀人犯,往后的日子,等待他不是无止尽的逃亡,就是耗尽这辈子也坐不穿的牢底。

他警告道:你再敢乱动我就报警,警察来了,我就什么也管不了了!

这话到底起了些震慑作用,她瞪阿喜的目光没那么犀利了。

阿喜摸不准究竟要不要报警。他不想跟警察打交道,更何况,女孩子的目光深深刺痛了他。

他牵制着她,像按压一只等待驯服的野猫。荒诞的是,阿喜很快就意识到,在这间出租屋里,他们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敌人,他将暴力施加于她,而这暴力来得无从循迹。想到自己正在“对付”一个无寸铁的女孩子,而她已经失去了任何的抵抗,阿喜被一阵巨大的怜悯迎面击中了。他松了一口气,慢慢放开掐住她脖子的手。

我不想伤害你,你老实点……

女孩子放弃了抵抗。阿喜起身抱起她,放她到沙发上。她不再挣扎了,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那样,靠在沙发上瑟瑟发抖。阿喜捡起地上的刀,刀刃上闪着锋利的寒光,阿喜想,要是被刺中了,铁定没了命。他拾起眼药水,蹲在女孩子跟前。你的眼睛再不治,会瞎的。女孩子缩起双脚,脸上尽是怀疑和惊恐,半晌,她才低低得应了声“嗯”。阿喜伸手按在她额头往后仰,小心地将眼药水滴在那只肿胀的左眼上。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嘴里发出“呲呲”声,眼泪滚落下来。

如今回想起这段遭遇,阿喜总觉得后怕,那一幕清晰如昨,像挥不去的影子,紧紧贴在他背后。他离开广东来到港口这里,原以为可以图个清净,过些安稳日子,可他怎么也料不到,命运给他设了一道坎,他的生活会从此跟这个陌生女孩捆绑在了一块。

阿喜的脸被抠出几道血印来,他对着镜子往抓痕擦老虎膏,又找来止血胶布,贴了上去,镜子中的他看起来像毁了容的怪人。

这一晚阿喜守着她,她看起来很虚弱,脸色惨白,一直缩在沙发上,抱着手臂不敢看阿喜。阿喜问她,刚才没伤到吧?她摇了摇头。阿喜说,我叫阿喜,你呢,叫什么?

她的声音听起来木讷又迟缓:“凌霞,张,张凌霞。”

她的嘴唇开裂了,阿喜倒杯水给她,她咕噜咕噜几口喝完。

阿喜找出纸和笔,示意她写一写。她弯腰趴在茶几上,握笔的手微微发颤,一笔一划写完了名字。阿喜说,就喊你阿霞吧。她怔怔地望着阿喜,左眼还红肿着,右眼清澈透亮。也许她也在疑惑,这个前一分钟还差点掐死她的男人,眼下竟变得这样和善。

阿喜问,你饿了吧?我去煮个面。说完,他起身进厨房,翻出剩下的两包方便面,掰成几块扔进锅里,打了两只鸡蛋,用电磁炉煮了起来。煮面的间隙,阿喜回过头去看,阿霞坐在沙发上,有些不知所措。刚才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而现在阿喜却给她煮起了面,阿喜想,假如他们只是萍水相逢,那现在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但经过了猜度和对峙,然后相安无事,这让阿喜觉得荒谬,想到这里,他嘴角不禁扬起一丝笑来。

面煮好端上来,阿霞一边吹气一边吃。看来真的饿坏了。阿喜不饿,便把自己的那份也让给她。他说,慢慢吃,不够我再弄点别的。阿霞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阿喜突然发现,她吃面的样子既狼狈又好玩。

阿霞的脸上、脖子和手臂都很脏。不锈钢碗冒着热气,这让她的脸看起来朦胧一片。她那只肿胀的眼不停眨动,阿喜担心热气熏坏了它。她吃得额头冒汗,半长的头发一缕缕缠在一起,乱糟糟的。她裹着一件厚冬衣,可看起来还是那么瘦,胸部很扁,肩膀窄窄的,骨架又小,五官轮廓倒还是鲜明的,尤其是鼻子,挺直,衬着双眸,看上去很立体。

来到港口这么久,除了老板张姐一家,阿喜一直都和其他人保持着距离,他是这个陌生城市的外来者,就像其他人一样,他到这里躲避,讨生活,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有天一个叫阿霞的女孩子会闯进来,截断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之流。

阿喜沉默地看她吃完面,抽出纸巾给她擦嘴。她满足地砸吧着嘴,好像这时才恢复了元气。阿喜于是向她问一些话。她的回答都很简短。她告诉阿喜,她家在里火那边,那一带很偏,在山区的边境线上,翻过山就是越南境内。

说这些话时,阿霞泪眼涟涟,阿喜无从判断她是眼睛难受,还是真的哭了。

阿喜好奇,你怎么会到这里?

阿霞想了想,说,我几个月前想来这边打工,坐大巴的时候钱被偷了,司机把我放到这里,我没地方去,连吃饭的钱也没有……

那你也不能偷东西,换做别人,你早待派出所了。

阿霞听了,一阵脸红。她说,我阿爸几年前死了,我阿妈跟人家跑了,我真的没地方去。

阿霞低垂着眼,讲得很慢。阿喜辨不出她话里的真假,他有许多疑问,比如她拢共闯进来几次,为什么偏偏挑中他这里,但是话到了喉咙,就给咽了下去。他从行李袋搜出一条布裤和一件法兰绒衬衣,又拿了条浴巾给阿霞,说,你冲个澡吧,不能这么脏下去。

阿霞抬起头,表情愣愣的。

阿喜说,将就一下,改天带你买衣服去。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已经够仁慈的了,让阿霞进来,又给了她吃的,接着就应该让她走人。

阿霞的目光如此呆滞,像在努力冥想什么。

阿喜提了只水桶放在浴室给她放换掉的衣物,帮她开了热水器。热水器的喷头搁在地上,水冒出来,很快浴室就热气腾腾的。

阿喜说,去冲个澡吧。

阿霞抱起衣服,踮着脚走进浴室。阿喜吩咐她从里面拴好门锁。放心洗吧,没人偷看的。阿霞的背影停在浴室门口,头也没回,只从喉咙发出一个“嗯”。阿喜的思绪飘远了。他想起刚才惊险的一幕,觉得很不真实。待阿霞进了浴室,他起身收拾碗筷。他伸手去摸脸上的抓痕,止血胶布贴着,摸起来像长出了一层新的皮肤。他听见门栓的响动,听见水哗啦啦淋在地板。

阿霞在浴室洗了很久。阿喜收拾完碗筷,担心她会不会煤气中毒,便去敲浴室的门。你没事吧?阿喜在外面问。阿霞关掉热水,说,没事没事,就好了。隔着门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阿喜想,或许经过一番清洗,阿霞不仅身子干净了,连嗓子也清澈了。

阿喜坐到沙发上抽烟,烟雾从眼前升起,飘到天花板,再渐渐散去。

阿霞洗完澡出来,阿喜看到他的衬衫和布裤套在她瘦小的身上,爽朗又帅气。这样的她,洗掉身上的污垢,干干净净的,显出她原本的样貌。她挽起袖子,裤腿也卷了几卷,湿漉漉的头发用浴巾裹住,看起来像个阿拉伯少女。

阿霞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沐浴露的香气。

阿喜进房间,找出羽绒服给她穿上。天冷,别感冒了。阿喜说。阿霞小小的身子裹上他宽大的羽绒服,像只瘦削的雀鸟。两人都没说话,生怕声音会使原本不大的空间再次缩小。阿喜习惯了独居,现在屋子里多出来一个人,他感到不自在。但他转念一想,阿霞进来过出租屋几次了,只是他们从未在同一时间出现,所以严格来讲,出租屋不只他一个人,阿霞也在,她比谁都更熟悉这里。这一切在他身上激起一阵奇异的感受,好像此刻他成了借宿的,而阿霞才是出租屋真正的主人。

阿喜又抽起烟来。

烟是向越南贩子买的,黄色烟盒,印了黑色的“NamKinh”字样,越南人称这是他们的“中华烟”,抽起来像万宝路。阿喜烟瘾不重,却莫名喜欢上这款烟。

有天他下班从港口回来,顺路跟越南人买的,卖烟的都是些皮肤黝黑个子偏矮的越南妇女,她们戴斗笠,坐在矮凳上,跟前摆着货物,沿街排开。除了烟,她们也卖些药品,越南的老虎膏、跌打药、鼻炎药什么的,叠在一起装进竹筐,上头搁着写了中文的纸板。为了做中国人的生意,她们大多会讲中文。

阿霞盯着茶几上的烟盒出神。

阿喜问她,来一口?阿霞有些诧异。阿喜抽一支递给她,她接过来,咬在唇边,同时惊诧地盯着阿喜的断指,眼中皆是惊恐与好奇。阿喜意识到了什么,迅速缩回手,搁下来。他羞于展示丑陋的伤口,用另一只手拿打火机给阿霞点烟,阿霞吸了一口,猛地呛起来。阿喜说,慢点嘛。阿霞呛得眼泪流出来了。好苦,她说。阿喜说,不苦哪叫烟?阿霞学着阿喜的样子,笨拙地用手指夹烟,她蜷在沙发上,这时才稍微放松下来。屋内湿冷,她坐着坐着,不自觉地往阿喜身上靠过去。阿喜不禁缩了缩肩膀。这个亲密的动作让他有些意外,又有些温暖。他觉得横亘在他们俩之间的冰块慢慢消融了,他沉默地抽烟。阿霞看着烟袅袅升起。在这间窄小的出租屋,他们一起分享了抽烟的隐秘的快乐。

阿霞喃喃地问,你的手……怎么了?阿喜说,没怎么,以前在车行,机器绞的。

阿霞听了,没有问什么。

阿喜靠着沙发抽完了烟,等到他感到肩膀酸胀,再侧过头去看时,阿霞已经睡着了。她的头发还没干,水珠顺着发梢滴下来。阿喜小心地拿掉她手上的烟蒂,抱她进房间。她很轻,好像稍一用力就会被捏碎。

阿喜帮她枕好枕头,怕她着凉,又将浴巾垫在枕头上。

她睡着的样子像只恬静的小猫,阿喜盖好被子,退出了房间。

洗澡时,阿喜脸颊的抓痕烫到热水,疼得他龇牙咧嘴的。他忍着疼迅速洗漱完,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可出了浴室还是觉得冷。他在羽绒服外面披条毯子,在沙发上躺着。口岸这带白天热闹,入夜后就没什么人了,喧嚣消匿,夜色便如水一般漫过来。天气好的时节,傍晚下了班,阿喜会沿河堤走上一段。河边风大,走个一两公里,阿喜就开始往回走。收了摊的越南人过关回去,认识的,不认识的,相互擦肩而过。他们每天都挑着担子,过关来做生意,担子来时重归时轻,来来回回间,日子晃一晃就过去了。

在口岸做生意的越南人持有边民证,白天过关做生意,夜间回去,跟赶集一样。小贩和游客携着异质的语言汇聚到这里,也只有在这里,语言才能卸下它神秘的面纱,显露出原始的面目。河对岸越南境内,经常有汽船突突突地从河面开过去,有的是走私船,货物用帆布盖着,沿浅滩一路驰去。天晴晴好的黄昏,晚霞低低垂挂天际,映着北仑河浅绿的水面,对岸的芦苇、水草在风中摇曳,煞是好看。

除了买烟,阿喜很少和越南人打交道。越南女人的勤快和持家是出了名的,而他见到的越南男人,大多戴绿色的圆帽子——当地人戏称为“绿帽”。他们沿街叫卖沉香佛珠,遇到中国游客便苍蝇一样围过去,用中文卖力地兜售。越南话并不好听,生硬地好像要扭着舌头才能说出来。但是越南女人对阿喜有着神秘的吸引力,遇到她们,阿喜会仔细地观察一番,她看他们的脸,看她们的穿着打扮,试着从她们身上揪出些共同的特征来。越南女人是看不显年龄的,她们肤色偏暗,鱼尾纹总是过早爬上眉角,只有目光还凝着生活的素朴与贫乏。比起中国女人,她们的眼神也浊些,穿衣打扮,更没有中国女人鲜艳。

阿喜想起他的越南母亲,他想从她们脸上嗅出些母亲的样貌,可看来看去仍是徒劳。二十几年前母亲丢下他,逃开她噩梦般的家,从此不知所踪。阿喜经常想,她会不会恰好就是这群越南女人中的某一个?他找不到任何和她有关的信息,不知她的名字,也从来没人告诉他。母亲自离家就和他们切断了关联。阿喜不知她为什么如此决绝,这个无名无分的人,决意让自己销声匿迹,就像水融进茫茫人海。

阿喜有关她的那点记忆也随时间流逝而日渐模糊,有时他做梦,梦见母亲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走一步,她退一步,等他伸手去抓住她,她已经不见了。醒来后他大汗淋漓,这个梦他做了又做,所有的场景和细节,在他醒来后清晰可见。但梦境所昭示的,大抵跟现实相反,所以这么多年,阿喜一直坚信,他会找到她。如今他到了离她尽可能近的地方,可还是觉得远。其实他只要办个签证就能过去了,这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但过去了又怎样?那么多的人,那么渺茫的机会,一切都无法预测,因此他动了念头,又打了退堂鼓,一天天在这里耗着,观望着。

第二天,阿喜起床后到房间看了看,阿霞还在睡,裹在枕头上的浴巾不知什么时候掉到地上,阿喜走过去拾起来。怕惊醒阿霞,他的动作放得很轻。他给阿霞写了纸条,跟零钱还有钥匙一起压在茶几上。他想,等他去上班,阿霞醒来,看见了自会明白。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对这个几次闯进屋里的女孩这么好,也许谈不上好,只是心里的善意促使他这样做。要是阿霞拿了钱从此离开,他就不再负任何责任了。

阿喜这样想着,很快走到了老板张姐家的铺头。张姐铺头在“越南街”,要穿过一个小广场才能走进去。老板张姐四十来岁,柳州人。十几年前,赴越旅游兴起,她从柳州过来这边做导游,带团过越南的芒街、西贡和下龙湾旅游,她和和越南商贩混熟了,也带些越南那边的药品和特产回来卖。

如果不是那次下龙湾游船出事,也许她现在也经营起自家的旅行社,当起了老板。

那次游船触礁翻船,一船人差点没命,好在水警和救援船来得及时,才没淹死人。张姐捡回一条命,回来后心有余悸,便从旅行社辞了职。做导游那几年她攒了些钱,辞职后她嫁给一个本地人,心闲不下,便和丈夫商量着租下这间铺面,利用自己积攒下来的资源和人脉,改行做起生意来。

张姐家的铺头卖越南特产、烟酒还有药品。店面很小,三面墙做成货架,中间一张台,上搁货物,下面备货,是小间杂货铺的规格,甚至连个挂招牌也没有。阿喜问过张姐,怎么不做个招牌挂一挂。张姐说,没这个必要啦,你没看客人个个进来低个头,看见什么好的就买,这里那么多店面,谁费心去记呀?张姐语速极快,听得阿喜一愣一愣的。他注意到,张姐家名片做得精致,上头印有手机号、店铺地址和支付宝账号。大部分游客到口岸游玩,伴手礼就得买一大堆,买的也无非是烟酒、芒果干、西贡咖啡什么的,嫌携带麻烦,他们大多会掏钱托店家寄运。张姐家是最早提供快递服务的店铺之一。她嘴甜,会招徕顾客,回头客很多,生意要比其他人好些。招了阿喜之后,张姐将打包和发快递的活交给他。阿喜忙时,一天要打上百个包,客人挑了货,拿纸箱装好,称重,算运费,结账。现金阿喜收了放抽屉,支付宝的就全打张姐那里。阿喜手脚勤快,靠得住,张姐对他很是满意。

这天早上,阿喜神色憔悴踱步进来,他脸颊贴的胶布还没撕掉,张姐见到他,开玩笑道,阿喜啊,昨天“抠女”去啦?“抠女”是她从港剧学来的。阿喜尴尬笑笑说,没呢,昨天不太舒服,在家睡觉。张姐又问,你这脸怎么回事?阿喜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说,逗别人的猫被抓了。邻铺看店的女孩也来凑热闹,喜哥这是闹哪一出啊?我看是被女人抠的吧?相邻铺头的人听见了,都笑起来。阿喜脸红,只好也乐呵呵跟着笑。

当初阿喜到张姐铺头打工,也是误打误撞。旧年他从广东过来,身上存了些钱。他租了房,宅了几天,闲着没事就去口岸逛,走进“越南街”,逛到张姐铺头,恰好见张姐在忙活。货架很高,张姐站在塑料椅上撅着臀摆货,脚打滑,顺势倒下来。阿喜手快,扶了她一把,人也差些仰躺到地上。张姐吓得脸色发青,手肘撞向阿喜,把他右边的颧骨撞得乌青。两人站稳后,张姐拍着胸脯压惊,又感激又愧疚的,向阿喜道歉,还拿出老虎膏给阿喜擦。阿喜摆摆手,不用不用,没事的。张姐哪里肯听?她给阿喜擦药,弄得阿喜很尴尬。擦完药,她又拉着阿喜问这问那。你不是本地人吧?在附近上班?阿喜说,我刚来,在、在找工作……张姐说,多亏了啊,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阿喜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张姐想了想,递了名片说,有事记得找我!

阿喜道了谢,揣了名片离开“越南街”。

回去后,阿喜晃荡了几天。在港口这边,他一个人也不认识,他上午睡到自然醒,吃完饭就回屋待着。那时还是夏天,天气燥热,房间没有空调,阿喜热得睡不着,便铺了凉席睡在地板上。日子重复,人也变得懒散。从越南街回来后,那张名片一直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有天阿喜起床,盯着名片看,觉得这张名片像一个神秘的召唤。他想,反正闲着没事,为什么不去张姐铺头帮手?挣扎了一阵,他鼓起勇气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张姐的嗓门很大,阿喜能感受到她言语间的惊喜和意外。隔天阿喜便到张姐铺头上班了。上了几天班,他却开始后悔了。整栋商业大厦,看铺的不是中年妇女就是年轻女孩,阿喜处在中间,怎么看都像个异类。他无所适从的样子让张姐察觉到了,有天她拉着阿喜,打趣道,阿喜啊,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你是我们镇店之宝啊。阿喜知道张姐话里的意思,他叉着手斜靠在货架上,看着张姐那张阔圆的脸,两片厚嘴唇咂巴咂巴讲个不停,脸上露出了微笑。

看铺头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心细点,手脚利索些就好,因此上班的大部分时候,阿喜都是相对闲的。张姐除了麻将没其他爱好,淡季一到,她把店交给阿喜看顾,跑出去打麻将。要是没多少客人光顾,阿喜不是低头玩手机,看视频,就是和对面铺的人说话解闷,这样的生活简单而枯燥,但至少它安稳,没有太多烦心事纠缠。阿喜甚至想,哪天自己也开一间半间铺面,就在这里安家,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有次他撞见张姐丈夫来巡店。他姓刘,大家都喊他刘哥,话不多,经常阴着脸,阿喜倒有些怕他。他听隔壁铺讲,刘哥以前做红木家具的,生意做得挺大,后来涉嫌走私,厂子给工商封了,更不幸的是他先前砸下的钱也让人卷走了。他被抓进监狱蹲了几个月,出来后人就颓掉了,大钱赚不了,小钱又不屑赚,整天无非是打麻将、接孩子上下学,家庭开支基本就靠张姐一人撑着。对于张姐招阿喜这事,他没什么反对意见,巡店见到阿喜,问几句话,也便沉默了。阿喜被他盯得有些心悸。阿喜知道他这样的人,先前阔过,什么人没见过呢,看人是很准的。他巡店,是想瞧瞧阿喜到底是个什么角色。阿喜战战兢兢的,不敢乱说话,跟他打招呼,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嗯”。

这天阿喜心神不宁,打包时算错运费,还差点打翻一罐西贡咖啡。还好张姐顾着跟别人说话,没注意到这些。他眼前闪过阿霞那张脸,她像身处一片黑暗中,只有那只红肿的眼看着他。阿喜心底被什么给捅开一道口子,风呼呼灌进来,他知道瞒不过自己了,他在“惦记”阿霞。他既盼着她早点走,又隐隐感到,阿霞还在,她不会轻易走的。这些事,他只能揣在怀里,不能讲给别人听,包括张姐。阿喜知道张姐的为人,只要他开口,张姐肯定会替他做主张,但阿喜不想这样。这是他私人的事,他只想早点下班走人,回去看个究竟。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外边天色已暗。阿喜顺路打包快餐回去,走到半路,又折回去打多一份。路上他脑海里掠过些杂乱的联想,他希望进屋看到的还是那些熟悉的东西,茶几、沙发、屋里的一切原封不动等着他回去。这些短暂而凌乱的念头给了他些许的慰藉,但推开门那瞬间,他被重新拉回到现实。他闻到一股油烟味,接着望见阿霞的背影。她还穿着阿喜的衬衫,半挽起袖子,站在厨房里忙活。

阿喜关好门,将打包的快餐搁在茶几上。意识到阿霞还在这个事实,他一阵不安。

阿霞关掉了电磁炉。厨房没装排气扇,油烟弥漫开来,阿喜看不清锅里煮的是什么。他在心底酝酿开场白,这时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阿喜知道,什么开场白也不需要了。

阿霞说,我给你煮了鸡粉。接着她从锅里盛了一大碗端出来。阿喜听见她说,我拿了钱,下去买粉和鸡肉,我不会做别的……她忙着解释的样子让阿喜无所适从。阿喜招呼她说,我也打包了东西,一起吃吧。阿霞得到了首肯似的,赶忙进厨房拿碗筷和汤勺,搬了张矮凳,在对面坐下来。阿喜还想说什么,但碗里升腾的热气和香味吸引了他,他也确实饿了,趁热呼呼地吃起来。

阿霞拿出切好的青柠檬摆到茶几上,阿喜问她,这是什么?

阿霞说,柠檬,滴点进去,好吃!

阿喜半信半疑,捏住柠檬挤了几滴到汤里。果然,原本清淡的汤有了一股酸酸的香味。阿喜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粉。来港口这么久,他只下过几次厨,买电磁炉和锅碗瓢盆也是一时兴起,一人做饭太难,又浪费食材,所以他煮过几次,就改吃外卖了。现在吃到阿霞做的鸡粉,他感到久违的暖意,同时又隐约觉得,阿霞这么做是出于回报。他“搭救”了阿霞,阿霞无以为谢,就做一餐晚饭给他。

阿霞说,我们这叫越南鸡粉,我妈跟越南人学的,不过我做得没她好吃。

阿喜若有所思。眼前的阿霞明显话多了起来,好像他们两个已经认识了很久。他知道阿霞的老家在里火边境,会做些越南菜很正常,整个广西地区,越南饮食很常见,就像其他边境,总渗透些异域风情那样。

吃完了鸡粉,阿喜打开饭盒吃快餐。他听见阿霞说,昨天,谢谢你。

道谢的话来得猝不及防。阿喜望着阿霞,她的左眼没那么红肿了,右眼依旧有神。这一脸的真诚让阿喜无从承受。他说,没什么的,真的,不打不相识嘛!阿霞说,难怪我手臂好疼。说完,两人相视笑起来。冷清的出租屋第一次有了爽朗的笑声。

阿喜心头浮起泡沫一般的欢喜,可很快这泡沫又碎了,沉下来。

他恢复了原先的淡然表情,心口堵得慌。

他问阿霞,你想过接下来什么打算吗?

阿霞摇摇头,沉默了,她压着情绪说,我,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发颤,接着,她鼓起勇气说,我给你做饭,我还能打扫卫生……说完,她像耗尽了气力,脸涨红了,气喘吁吁的。她充满渴望地看着阿喜,希冀从他身上获得肯定。

阿喜反问她,你觉得我应该请一个保姆?

阿霞被这句话给噎住了,她的眼底闪着泪花。

阿喜有些不忍,他告诉阿霞,明天带你去看眼睛,等眼睛好了再说。

这是他第二次让步了,他不仅收留了无家可归的阿霞,还踏出了“救济”她的那一步。不知为什么,阿霞让他想到自己,他像阿霞这样大,也离了家在外。那时他在一家小餐馆打工,每个月拿很低的工资,勉强能过活,但内心归根结底是不安的,整个人犹如一只漏斗,不管倒装多少的勇气进去,底下还是空的。现在碰到阿霞,那些不堪的过往浮沫般漂至眼前,她对阿霞有了同情,也有了理解,而这才是最致命的,人一旦理解了另一个人,再多的偏见和执拗也很快会被过滤掉,剩余的,便是不断的知悉与靠近了。

隔天,阿喜请了假,带阿霞去人民医院看眼科。阿霞进去做检查,阿喜就坐在走廊外的椅子上等她。外面雨还在下,风吹得树木摇摇晃晃。隔着玻璃,阿喜也能感受到窗外雨水的凄寒。一月中旬了,离春节还不到个把月,阿喜盘算着过年的那几天该怎么过。这些年,每逢春节他都会焦灼不安,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消磨时间,有时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怎么也融不进去。现在阿霞的到来,使他原本的计划也乱了。不过说起来他倒也没什么计划,他早就没了家,或者说,他有家回不去。他能做的,就是随便编个借口,混过那几天再说。年一过,正常上班,日子照旧。阿喜想过跟张姐说说自己的,思来想去,总觉得自身状况如何,他如何痛恨父亲,他为什么来这里找失联的母亲,如此种种,他近似“孤儿”的身世更不值一提。张姐没见他给“家人”打电话;偶尔谈起,阿喜就以他们在潮汕老家为由敷衍过去。张姐好奇,广东很好啊,怎么跑来我们这个穷地方。阿喜说他还年轻,想到处走走,长长见识。他的理由很蹩脚,好在张姐没细究,她估摸着阿喜不像犯事的,相处久了,还挺喜欢他的。周末张姐两个孩子到铺头来,阿喜辅导他俩做作业,这样的伙计再尽职不过了。

阿霞做完检查出来,医生说她患的是红眼病,结膜下充血,有化脓的危险。他们用硼酸水给阿霞洗眼,冲洗结膜囊。医生开了药方,吩咐他们到一楼大厅拿药,先擦药膏,有其他情况再来复诊。阿喜问医生,会影响视力吗?医生摇摇头,不碍事的,擦药就好,回去要多注意用眼卫生。

阿喜问阿霞:现在感觉好点没?阿霞说,还有点痒。阿喜好奇,你眼睛怎么会这样。阿霞说她也不知道,估计是有天淋了雨,眼睛痒,拿手去揉,结果就发炎了……阿喜觉得奇怪,什么雨这么毒,能把人淋出眼病来。阿霞摇摇头,吐了吐舌头。在一楼大厅排队交了钱,拿好药,出医院大门时雨还在下,他们拿的伞太小,阿喜撑开伞,阿霞把药揣在衣兜,搂紧阿喜胳膊,两个人跑到公交站台,头发都淋湿了。

他们坐公车回去,一路上阿霞冷,不禁往阿喜肩膀上靠。阿喜有些不自在。他看着车上其他乘客,有的低头看手机,大多熟人头望向窗外,脸上皆是安静冷淡的表情。他一手抓住吊环,一手拎着湿漉漉的伞。车厢有股潮湿的霉气。阿霞的她头发闻起来有洗发露和雨水的味道。他们在同一个站下,阿喜拿钱给她,起初阿霞不敢拿。阿喜说,反正我下班要吃饭的,你想吃什么先去买。阿霞这才接过钱。雨渐小,阿霞回出租屋,阿喜打着伞走路去上班。

阿喜真的没想过,有天他会和一个女孩子同居一屋,而她除了做饭,还打扫卫生(一如她开始承诺的那样),里里外外打理得干净熨帖。阿喜中午饭在张姐铺头吃,晚上回来,阿霞煲好汤,还做好其他菜等他,几乎每天都换着花样。让阿喜意外的是,阿霞年纪虽小,却有很好的持家能力。阿喜留给她的钱,她精打细算。这样连续几天,阿喜放宽了心,一次性给足她几天的钱,让她留着买菜。

菜市场离出租屋不远,阿霞穿着阿喜新买给她的衣服出门,像个居家女子那样。她的活动范围很窄,但她感到很满足。有天吃饭,阿喜问她,你厨艺这么好,跟谁学的?阿霞有些自豪地说,她母亲在老家是给饭馆当厨娘的,里火有个边贸区,周边有不少饭馆,吃饭的大多是跑运输的司机,当地人请客吃饭也会下馆子。阿霞母亲在其中一家当厨娘。阿霞还在读书时,放了学就往饭馆跑,帮母亲打下手。母亲煮饭做菜,她在边上看着,母亲忙不过来,就让她接手。几年下来也学了些厨艺。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她就再也没有去过饭馆了。阿喜本想问她父亲怎么去世的,但阿霞言语闪烁,很避讳谈论父亲的死亡,阿喜就也没问了。他想,到了合适时机,阿霞会说的。

出租屋的租客流动性大,阿喜没认识什么人,所以也几乎没人在意他和阿霞的关系。阿霞的左眼消肿了,没有起初几天那么吓人。她会讲点白话,这样买菜才不会轻易给本地人骗。没几天,阿霞就跟街坊邻居混熟了,街上不管卖电器的,还是摆摊卖水果的,都认识了。她出门买菜,一路打招呼,像在这边住了很久那样。

有天阿喜碰见房东,房东套着问了他几句话。阿喜介绍说阿霞是他表妹,放寒假过来找他玩。这个理由,连他也觉可笑。还好房东是聪明人,不愿多嘴。那要带她好好玩啊!阿喜说,放心放心,一定会的。嘴上这么说,但一转身,阿喜心头便骤然聚起层层的愁云。阿霞不仅介入了他的生活,还扰动了他苦心经营的交际圈。他不愿和这里的人有什么交集,如此一来,他无意间被阿霞拉入一道漩涡,而这漩涡恰是他拼命想要挣脱的。人心是负累,阿喜深知这点,然而阿霞还是小,她不懂。

阿喜严肃地告诫阿霞,别跟邻居混太熟。阿霞不解,为什么不行?他们又不是坏人。阿喜反问,你怎么知道不是坏人?你还嫌自己给人欺负得不够吗?阿喜不自觉便提高了语调。阿霞一脸委屈。阿喜不愿作解释,也知道怎么解释,阿霞也不会明白他这么做原因何在。他心中郁结着的话终于脱口而出:等你眼睛好了就走吧,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阿霞,阿霞像看陌生人那样盯着他看。她赌气进了房间,将自己关起来。这天晚上,她没有出来吃晚饭。阿喜勉强吃饱了,留了些饭菜给阿霞。他落落寡欢地抽起烟来。屋内又冷了,外面传来沙沙雨声。这个冬季雨水特别多,阿喜想起离开广东前一晚,也是雨天,夏夜溽热被暴雨冲散,整个城市浸在潮湿雨水中,无穷无尽的湿气,像要将人的骨头逼出水来。他想起和秋蓝在一起的时日,那时他什么也不在乎,只觉得有个人在身边就好。明知她有别的男人,可他还是扑了上去。现在想来,他觉得那时的他卑贱如野犬。他分不清对秋蓝是动了真情,还只是纯粹因为肉体的依赖过于强烈,分开后,他还时常在梦中见到她。有时她像一道阴影紧贴在脚下,有时又远似天边的幻象。现在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们短暂交汇,又长久分离。只要想起她,阿喜平和的心便潮汐起伏。

现在他终于肯向自己坦诚,他是怕重走老路,他在阿霞身上看到了秋蓝的影子。他心里着实一惊,她们两人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这么像?阿喜想,秋蓝刚出来时,也遭人骗过,也像阿霞这样跌跌撞撞,把一副年轻的躯体献祭给这个慌乱的世界。后来他遇到秋蓝,在她身上寻获了久违的安全感,然而过不了多久,安全感也好,其他情感也罢,就全都湮灭了。阿喜害怕重复,他生命中空缺的那部分,不能再让另一个人盘踞,那是他的死穴,他拼命护着,不退缩也不妥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进进退退像舞步。如今阿霞的出现,在他心头撕开了一道缝。他知道,一不小心,她会钻进来,而一旦他自心深处接纳她,最终只会落得个彼此血淋淋的下场。

他去敲门,阿霞没应声。门锁住了,阿喜推不开。他回头看到沙发那头还搁着一床被子,心想该轮到他睡沙发了。头晚阿霞是客,却睡主人房,现在她耍起脾气,再次僭越了宾主秩序。阿喜觉得无奈,他思忖着,明天一定要狠下心让阿霞离开,不管她如何求情,再也不能心软。

晚上阿喜枕着雨声和衣而睡。棉被不够厚,沙发又窄,睡起来不太舒服。阿喜没有听见房间的动静,想必阿霞也睡了。出租屋是水泥地板,到了深夜,寒气像是从地板渗进来。躺了很久,脚底还是冰的。阿喜用被子像蚕蛹那样裹住身体,等到身子稍稍暖和,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睡到半夜,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爬上他的脸,湿湿黏黏的,他半睡半醒,以为做梦,挥手驱赶,却摸到一片温热。他吓得睁开眼,昏暗间,他瞥见阿霞的脸贴在眼前,他一个激灵弓起身子,再一看,只见阿霞赤裸着,像条光滑的蛇趴在他身上。阿霞在啜泣,她滚烫的双臂环住了阿喜的脖子。半张被子滑下去,阿喜挣扎着爬起来,却被阿霞死死勾住他,她另一只手去脱阿喜衣服,摸到阿喜胸口,张着嘴往他脸上毫无章法地吻着。她像发狂了那般,使劲地死死抱住阿喜。慌乱中,阿喜呵斥了一声:你干吗?话音刚落,阿霞哭得更厉害了,她苦苦哀求道,我给你好不好,你不要赶我走……阿喜撑住她的双臂推开她,一使劲,阿霞从他身体上方滚落到地上,砰地一声,她磕到了水泥地板上。阿喜爬起来,开了灯,突然的强光照得他晃眼,这时他看见阿霞躺在地上,赤身裸体的,她头发凌乱,双手捂住脸,哭得无法抑制。

阿喜心底的怒气无处发泄,同时又感到无可奈何。他抱起赤裸的阿霞进了房间,拿棉被裹住她。阿霞靠在床头,身子发颤,一个劲地哭。

阿喜像是遭遇了一场噩梦,现在梦还未醒,他看着阿霞这幅样子,心中百感交集。他坐下来,不知道该离开,还是陪着她。阿霞恳求道,你要我做什么都好……我不想走。阿喜叹气,你待我这里也不是办法,我没能力收留你,明天我给你钱,你走吧,打工也好,怎样都好。阿霞哽咽,我没地方去了,我求你了。她捧着脸,把头深深埋起来。阿喜一阵心痛,他从来没被人这样哀求过,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别人的倚靠。阿霞搂住他,胸口贴在阿喜的大腿上。阿喜的身体一阵僵硬,他环起双手,搂住阿霞的背。阿霞太瘦了,脊椎骨突出来,皮肉却是滚烫的。他们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抱在一起,奇怪的是,阿喜不觉得别扭,也没有任何的欲望,他低头看着阿霞裸着的身子,忽然生出相濡以沫的悲戚来。

阿霞哭累了,躺下来,阿喜起身拿了衣服给她穿上。她紧紧搂住阿喜,阿喜只好也顺势躺下来。阿霞勾住他的脖子,头埋在他胸前。阿喜许久没有和一个异性如此亲密过了,他们盖着被子,彼此的呼吸也透着热。阿喜喘不过气,将头伸出外面。房间没开灯,他凝视着黑黢黢的天花板。窗外透进来淡淡的光。他想到此刻两人的行为无异于情侣,可分明他不想跟阿霞发生什么,他让身体侧开些,和阿霞保持距离。阿霞的情绪平复了不少,阿喜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吹在他的脖颈上,痒痒的。有些无法言说的东西在他们之间传递着,像电流。阿喜的皮肤起了些细微的颗粒。他克制着欲念,此刻躺在他怀中的这具年轻的躯体,藏了素朴而又纯粹的力量。

黑暗中,阿霞的声音细若蚊蝇,断断续续的,像在拼接不成样的梦话。

我小时候觉得,人长大了可以很自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是根本不是这样的。我以前打算读完高中就出去,去南宁,或者去广东打工,离得远远的,别回来。我好多同学初中没毕业就出去了,过年回来,他们穿的衣服很时尚,用的手机也好看。我闺蜜在南宁给人看服装店,卖衣服,过年她给我捎丝袜,还送我指甲油,很多好看好玩的东西。她叫我别读了,跟她出去,但我不敢走,我爸那时腿脚不好,要我照顾……

阿喜问她,你一直不太愿意谈你爸。

阿霞说,是啊,也没什么好谈的。

阿喜感慨说,毕竟是你爸,再说人都走了……

阿霞往阿喜身上靠过去,阿喜触碰到她那对小小的乳房。这时的阿霞好像失去了性别特征,变成一头雌雄不辨的小兽。这一切都让阿喜觉得异样,心底有股陌生又久违的舒适感。阿霞向他诉说自己的身世,而他静静听着。说话的声音充盈着房间,她仿佛要把憋了很久的话讲给阿喜听。

阿霞说:我爸以前在工地干活,做水泥工,外头有工程,就出去做。我初一那年,老板欠工资没还,他们去讨钱,没讨成,被人打得好惨。我爸就回来了。他会讲点越南话,村里一个叔叔喊他去干活,他就去了。他带人偷渡到越南,其实也不能算偷渡吧,反正翻个山就过去了,老家的人都这么做。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中国人拿护照,在越南待够三个月,就能拿他们的驾照,完了回来换成中国的驾照,不花什么钱,所以很多人就过来找我爸。这个生意有风险,但带一个人能挣两百块钱,比做水泥工强多了。

阿喜问,你爸干这个多长时间?

阿霞说,几个月吧。他带人过去,那边有人接应,他们交护照,那边的人给办手续,反正我也不懂。然后我爸带他们回来,等时间差不多,再带过去,中间就不用一直在越南,护照办好了,就偷渡过去,再过关回,基本是没问题的。不过那次我爸记错日期,等过去了,越南人伸手就要几千块,不然不给走人。我爸他们不肯给钱,双方吵架,打起来。我爸劝架,结果被越南仔开枪打中了腿。那帮人很凶的,他们有枪,最后没办法,我爸他们掏了钱,才能平安回来。

讲到这里,阿霞叹了口气,如果我爸不去干这个,说不定现在还好好的。

阿喜说,也许你爸注定要走这条路。

阿霞“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子弹取出来,他腿瘸了,腿脚不好,其他活做不了,后来他一生气就喝酒,几乎天天喝,醉了就骂人,说我们母女两个拖累他,害他辛苦挣钱养家。我妈跟他吵,他把酒瓶砸到她头上,我也被他打过……

阿霞拉起阿喜的手,贴到她腰椎靠近臀部的部位。那里有一块突起的疤,两根手指大小。阿喜摸到,觉得那块疤像贴上去的凹凸不平的橡皮泥。阿霞说,是让他拿火钳捅的……还好不在脸上,不然这辈子就成丑八怪了。阿喜仿佛闻到了火钳戳中皮肉发出的焦味。阿霞很激动,她的肩膀在抖,阿喜抱紧她,轻轻地摸她的头,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阿霞吸了吸鼻子说,去年他喝醉酒,爬上天台撒尿,掉下来,砸死了。

谈起父亲的死,阿霞的语气倒显得平淡,好像谈论的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对她而言,父亲的离世既是解脱,也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

阿喜问,你恨你爸吗?

阿霞说,我也不知道。

阿喜想起他早已远离的家,想起那个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义的父亲。他很久不曾想起他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恨不恨他。阿霞的话让他回到久远的过去,那时他对未来没有多余的想象,他也跟阿霞一样,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如今他逃得够远了,没人抓得住他,可他内心无法安宁,时刻渴求又时刻厌恶,这种无根的漂泊感,像冬日残阳下的枯树,死寂的部分早已死寂,不知来年能否生出新的枝芽。

阿霞的母亲恨她父亲,那种恨谁也比不来,她说自己瞎了眼才嫁给这个人。她很早就想离婚了。她身上的肉没一块好的。出去干活,藏了点私房钱,被她父亲发现了,就打了起来,阿霞怎么劝也劝不住。久而久之,阿霞也麻木了,只想早早离开,去别的地方,越远越好。阿霞说,我妈在外面有人,可能是在饭馆做工那段时间吧,送菜过来的,有个男的,年纪跟我爸差不多,经常跟我妈有说有笑,那时他们应该就好上了……我妈下决心要离,估计早就跟他商量好了。

阿喜问,你妈跟别人走了,你没想过找她吗?

阿霞苦笑,我不会找她的,她也早就不要我拖累她了。走之前她给我谈了门亲事,那家人卖烟酒的,我要是真的嫁了,这辈子估计就窝在那个鬼地方出不来了,但我不甘心,我还沒到外面的世界好好看看。亲事没谈,我就跑了……

阿霞讲起这些很是淡然,可阿喜分明能感受到她语气中的苦涩,他仿佛透过一道缝隙,看见了阿霞一路趔趄跑来的身影,背后是深山老林,炊烟升起。

他跟阿霞说,我们是没的选了才走的这条路。

阿霞陷入了沉思。

阿喜安慰说,不说了,反正也都过去了,人总要朝前看的,毕竟你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阿霞叹了口气,自我总结似的说:我命不好。

那晚他们躺在床上说了很多话,阿霞从来没对别人讲过自己家的事,她讲自己小时候怎么胆小怕事,讲自己一路坐车,晕车呕吐,讲父母的苦,她自己内心的向往和渴念,她讲到口干舌燥,累了,阿喜起身给她倒水喝。阿霞说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她不知道如何报答。阿喜说,不需要报答,他也是这么过来的,人各有命,有的人生下来嘴里就含了把金钥匙,有的人一辈子活得什么都不是。

阿霞问,我怎么办呢,我不想这么下去……

阿喜说,你先好好睡一觉吧,我会帮你想办法,总会有路可以走的。

夜已经很深,阿喜耳畔还重复着两人谈话的声音,阿霞的话钻进他心底,像探了一口深深的井,阿喜低下头看,看到泉水涌,他的心也跟着涌动起来。他想着阿霞讲的话,想着给她的安慰如此苍白,他不知道,如果把阿霞赶走,她要去哪里,好像哪里都不是她该去的地方,人是如此奇怪,纠结,反复,归根到底还是心底残留的那点善在作祟,善提醒他,应该为阿霞做点什么,而不是一个劲将她往外推。夜越深,他越清醒,窗外的天灰蒙蒙黑漆漆,直到眼睛睁不开了,他才迷迷糊糊便进入到沉睡之中。出租屋安静得只剩下轻微的呼吸,窗外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接下来那几天,两人都避而不谈那一晚,彼此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年近了,阿喜突然有了新的想法。有次吃饭他问阿霞,老家的房子还在吗?阿霞说,还在呢。阿喜说,想不想回去一趟?阿霞问,回去做什么?我不回。阿喜说,你听我讲,我陪你回去把房子卖了,钱你存下来,以后工作也好,做什么都用得到啊。阿霞听了,思索良久,觉得有理,阿喜看到她神色忧虑,便问,有什么好怕的呢?卖了房子,以后你和这个地方就没联系了。阿霞抿了抿嘴,我家那栋破房子,谁会买呢?阿喜说,这个说不好,我带你找张姐吧,把你的事跟她说说,她会帮我们想办法的。

快下班的时候,阿霞来了,她在铺头林立的“越南街”差点迷了路。那时阿喜正忙着打包货物。阿霞穿件黑色羽绒服,搭着牛仔裤和帆布鞋,头发扎起来,脸冻得红红的,看起来像个急匆匆赶来应聘的打工妹。张姐背一只斜挎包,坐在铺头塑料椅上嗑瓜子。阿喜介绍完阿霞,张姐上上下下打量,露出了招牌式的笑。这笑容缓解了初次见面的尴尬。阿霞捏紧双手立在原地。铺头空间太小,她生怕动一下会撞到货架上的东西。阿喜打包完最后的货物,填了快递单,暂且停下活来。张姐问了阿霞好些个问题,比如家里房子处在镇上什么位置啊,多大,什么时候起的,都有些什么家具。阿霞一一作了答。张姐递给阿霞瓜子,阿霞捧在手里,半晌没吃。

张姐说,里火那边我有个朋友,在班车运输中心做事的,我打电话问问。

张姐打电话时,阿霞看着阿喜,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张姐用的还是好几年前的诺基亚手机,阿喜盯着她手机的黑色后盖看。张姐挂了电话,对阿霞说,帮你联系了,这两天你回一趟里火。阿霞喜出望外,“嗯嗯”地点了点头。张姐从斜挎包掏出记账本,拿了笔,说,我给你他手机号,他叫杨辉,你喊他辉哥就好。说着张姐猫起腰趴在货架上抄手机号码。阿喜说,谢谢张姐,联系方式给我吧,阿霞她没手机。张姐撕下纸,对折了递给阿喜。她拍拍阿霞的肩说,你的事阿喜跟我说了,出门在外不容易,阿喜帮过我忙,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霞满眼感激,她向张姐鞠躬,道了声“谢谢”。

张姐扶住她肩膀,都是小事啦,别客气,反正就当自己人。

她转身问阿喜,你开车吗?阿喜扬起眉毛,会啊,我在修车行待过。张姐将信将疑,怎么没听你讲过。阿喜说,正儿八经考过驾照的。张姐说,那我就放心了,里火那边不晓得有没有车去,要不这样,我跟我老公说说,把车借你,明天你载阿霞去一趟里火,这几天就当放假吧。阿喜受宠若惊,张姐,太麻烦你了!张姐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孩子放假了,车停着都快长灰了。阿喜一听,得了诏令似的,向张姐敬了个礼,逗得张姐哈哈大笑。

下了班,阿霞跟着阿喜去找张姐丈夫刘哥。张姐家住口岸附近的小区,前年才买的新房。阿喜跟刘哥打了电话,刘哥听明来意,说,过来吧。去底下停车场取车时,阿霞亦步亦趋跟在阿喜身后。刘哥问阿喜,女朋友?阿喜赶忙解释,不不不,朋友,朋友。刘哥嘴角扬起笑,他叼着烟,将钥匙递给阿喜说,后备箱有矿泉水,明天路上可以喝。阿喜接过车钥匙,连连到了几声谢谢。刘哥说,路上注意安全,车坏了你赔不起啊。阿喜拍拍胸脯,刘哥放心,车在人在!

刘哥的雅阁是去年出的新款,阿喜知道张姐这几年挣了不少钱,但没想到她既买了房,又换了新车。阿霞坐在副驾,车爬上地下车库的斜坡时,阿喜故意踩了踩油门,阿霞贴在车座靠背上,小小地欢呼了起来。阿喜开去加油站加油。他很久没碰过车了,手握方向盘有种久违的熟悉和兴奋感。加完油,他对阿霞说,带你兜兜风吧。他沿着东兴大道一路开过了跨海大桥。海面渔火闪烁,阿喜摇下车窗让风灌进来,阿霞看着不远处的的海岛和灯光,像个孩子那样,不断发出赞美。

阿喜望着向前笔直延伸的路,车稳稳地驰过大桥。想到可以尽一己所能帮助阿霞,他感到由衷的开心。他一直奔忙,为生活所驱赶,活得小心又脆弱,但这一刻,身边的阿霞让他意识到,如此沉重复杂的人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简单的快乐,不需要借助外力,就能迅疾而轻快地将他从一片污浊之中托升起来。

口岸距里火边贸区不是很远,走沿边公路顺利的话一个半钟头能到。出发前阿喜开了手机导航,语音提示机械地告知他,离目的地还有四十多公里。

阿霞清早起来就忙活开了,做早餐,打扫了卫生,把晾在窗台的衣物收进来叠好。她问阿喜,我们去几天?到了再看吧,阿喜说,顺利的话明天能回,反正这几天也没其他事,就当去玩吧。阿霞吐吐舌头,穷山恶水,没有什么好玩的。

阿喜说,对我来说可不一定,我没到过那么边境的地方,想想就兴奋。

阿霞调侃道,到了你可别后悔。

他们准备出发的时候,阿霞假装不经意问起:认识你这么久,都没听你讲过自己。

阿喜轻描淡写说,我啊,没什么好讲的,还不是那样,早早出来外面打工,一直混日子呗。

阿霞说,你怎么看也不像混日子的人,而且,我没见你跟家人打过电话……

阿喜听了,露出神秘的笑,故意吊胃口说,路上再跟你讲故事。

阿霞一听,“嗯嗯”地点了点头。

车过了东盟大道,路两边都是些新起的楼盘,阿喜听本地人说,到这里买房的都是周边城市和北边来的人,港口一带房价并不高,有的买来做投资,有的当做度假用,真正常住的并不多,所以楼雨后春笋冒出来,到了夜里,并没多少灯亮着,看起来像空城。

天飘起了细雨,阿喜开了音乐,一听到高亢的“月亮之上”,他果断关了,转而听起电台。阿霞呵欠连连。昨晚没睡好?阿喜问。阿霞拍拍嘴巴说,是啊,躺了很久都睡不着。阿喜说,听过一句诗没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小时候学过,印象很深,不过那时读不懂,没什么体会。阿霞问,什么意思呀?阿喜说,就像你现在这样,想回去,又怕回去。阿霞接过话,我哪有想回去呢,我不想回去的。她转过头望向窗外,淡淡说道,不过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好怕的,一个人无牵无挂,也挺好的。

是啊,无牵无挂是挺好,自由,但自由是要代价的。阿喜盯着车窗滑落的雨水说。

阿霞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阿喜说,你还没说你的事呢。

阿喜不假思索,吓唬道,我说我是杀人犯你信吗?

阿霞哈哈笑起来,不信!你这个样啊顶多强奸犯。

阿喜说,我脸上又没贴杀人犯三个字。

你要真是杀人犯,头一个就把我杀了,怎么会留我到现在?

阿霞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阿喜手指敲着方向盘,我杀的可不是人。

阿霞说,那你杀什么?杀猪还是杀狗?

阿喜否认,都不是,我杀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阿霞鄙夷道,你越说越不靠谱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怎么杀。

阿喜扬起嘴角,这你就不知道了,记忆,记忆你懂吧,记忆看不见摸不着,我杀的就是它。

说完这句,阿喜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没想过会说出这么玄乎的话来,他静静地等着阿霞的反应,同时心底有什么东西幽幽爬了出来。

阿霞好像听懂了,这么说来,你想忘了过去。

阿喜没说话。

阿霞的声音听起来空落落的,你想忘了,我也想忘了……

车里气氛突然变得诡异,两人都跌进了短暂的沉默。

阿喜眼角余光瞥向阿霞,她的眼完全好了,两只眸子清亮而透彻,再过几年,等她身体长开了,稍事打扮,一定很好看。阿喜试着去想阿霞以后的样子,她会在什么地方,嫁给什么人,他假设了好几种可能,但没有哪种更符合当下的意愿。未来太模糊了也太遥远,他只能看顾好眼前。

车拐上了沿边公路,沿着它一直开,就能到里火了。路上有一段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污泥,有人骑摩托过来,双脚抬得高高的,以免溅着泥水。阿喜想,这车铁定要脏了,回来得洗一洗才能向刘哥交代。路两边是深山老林,路边堆了些修路用的石块,硕大的水泥管道横放着,来回的车无法同时驰过,阿喜只好避让到一边,等对面的柳州五菱先过去,他才能走。广西有的地方还未通公路,阿喜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情况竟然如此恶劣,遇上下雨,这么走走停停,时间要比预计的久许多。

经过跟北仑河支流平行的路段,阿喜看到浅滩河面露出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对岸荒草萋萋,透出深浅不一的绿。公路比河面高出一两米,靠近河面那侧没有护栏,有的只是破旧的水泥墩子。阿喜右手边是陡峭的山壁,这段路凿山而建,弯弯曲曲的,路面破损,开起来颠簸不已。偶见三三两两的房屋矗立,给人冷清肃杀之感。阿喜见每家每户楼顶都插了旗杆,旗杆顶上挂了国旗。他好奇,问阿霞怎么回事。阿霞说,我们家那边也这样,插个国旗保平安吧。

这个幼稚的答案把阿喜逗乐了,阿喜告诉阿霞,我老家那边,孩子出趟远门,父母都会他给一张符纸,外面用红纸包着,系一根红绳,带在身边辟邪保平安。

阿霞“噢”了一声,原来你们那里也这么迷信的。

阿喜说,算不上迷信,就是一个普通的习俗,跟信上帝的戴十字架一个道理。

阿霞问,那你呢,你有带在身上吗?

阿喜说,小时候带过,后来出来打工,就没再见过什么符纸了。他感叹,有符纸还是没符纸,其实没什么的,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能照顾自己,哪里需要什么神明保佑啊。

阿霞思忖着阿喜的话,终于讲出憋了很久的猜测,你是离家出走了吧。

阿喜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来,这都被你猜中了。

阿霞说,我没猜错,我先前就想,你肯定是跟家里闹翻了,所以就跑了出来,不过我一直不敢问你。你看你大老远从广东过来,平日又不跟家里人打打电话什么的,开始我还想你可能是个孤儿,可觉得不像啊,你不是孤儿,你怎么可能是孤儿呢,所以我就猜你是离家出走了,跟我一样。

阿喜说,我跟你不一样……

阿霞很固执,一再强调,我们一样的,没了家的人,就跟孤儿没两样。

阿喜听了,觉得有道理,没想到你知道的还挺多的。

阿霞问,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不跟家人联系?

阿喜忖度了很久,对啊,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不跟家人联系?他很久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了。他以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容更改,他生下来就是为了离开。

想了很久以后,阿喜说,我阿妈是从越南嫁过去的,生了我之后,她受不了我爸,丢下我自己跑了……我长大,有能力了,也跑了。阿喜淡淡说道,刻意隐去一些重要的细节不说,比如他并非父亲所生,而是他雇人跟母亲生下的,比如小时候他如何痛恨那个家,有时甚至想过寻死……他觉得这些故事离他很远了,跟他的现在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可当下那一刻,当他平静地说出来,他才意识到,他话里流淌着悲伤。

阿霞恍悟,我明白了,你来广西,是来找你妈妈的。

阿喜点头。

阿霞说,这边过去就是越南了,你随时都能过去找她。

阿喜说,上哪里去找呢?再说,我连她长什么样也记不清了,这么多年她肯定也变了,说不定已经有了新的家,有了孩子……

那你有她照片吗?可以登个寻人启事啊。

登寻人启事?阿喜的眼神亮了又黯,你太天真了,不可能的。

阿霞听了,焦急地反问道,你要去试一试啊,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阿喜摇摇头,他给了自己一个理由,不容辩驳地说服自己,再退几步吧,就算真的找到人了,她会认我吗?对她来说我不过是她的年轻时候的耻辱,一个她极力想掩盖的伤口。

阿霞望向阿喜,变得激动起来,你别乱说,哪有做妈妈的不认儿子的!

阿喜“唉”了一声,他想反驳阿霞,你阿妈不也丢下你不管了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复苏了,有什么在翻涌。那些过去的痛苦回忆又被打捞上来了,他以为可以将它们祛除,消解在时间的岩层之下,现在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童年、父亲、家庭,这些都是他挥不去的阴影,它们会跟他一辈子,它们会扭曲变形,变得膨胀,像一头野兽那样反扑过来,压迫他、虐待他,他悲哀地意识到,或许终其一生,他都要活在这巨大的不自由之中,挣脱不得。

接下来很长一段路,他们都没说过话。越靠近里火,阿霞越是紧张,她的手抓着安全带,指甲抠上抠下,不断发出兹兹声。阿喜觉察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他料到这个时候阿霞会紧张,她早先做好了打算,离开后跟这个地方不再有关联,即使现在短暂的归乡是为了永久的告别,可她到底没能止住不安和惶恐。从她坐着的姿态和不经意做出的动作,阿喜看出来了,她对这里的感情和态度何其复杂。

雨稍停歇,阿喜车停到了一栋旧式建筑旁边。建筑的墙体刷着黄漆,外观像极了民国时期的建筑。楼顶朝外的栏杆上的“海关”两个字金光闪闪,楼顶的旗杆意外地没有挂任何旗帜。大门紧闭着,看来应该是没人在办公了。阿喜下车,双脚踏在碎石路面,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阿霞迟迟不愿下来,阿喜绕过去,拉开门做了个“邀请”的动作。阿霞扭捏很久,这才迈出一只脚,身子挪出来,暴露在光照之下。阿霞以为有人认出她,实际上并没有,街上的人各忙各的,没人在意路边停了辆喷溅了满身泥水的汽车,更没人留意到,站在路边的小姑娘,脸上的怯意与他们生活的地方有关。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里火的主街,砂石路坑坑洼洼的,因为长期有大货车经过,路面严重破损。接连几家商铺一字排开,电线杆上张挂了写了中文和越南文对照的宣传语,大都跟禁止走私和贩毒还有保护环境有关。背着斜挎包、头戴斗笠的女人一窝蜂拥在路边卖鞋和日用品的摊挡前,阿喜听到讨价还价的声音,但听不清是越南人,还是中国人。斜对面就里火边贸互市区了,大门貌不惊人,日晒雨淋的,连梯形门楼的砖石也发黑了。阿喜没想到所谓的边贸区竟然这般寒碜,一个像样的大门也没有。

沿着主街另一侧,横着排了两排商贩,有的是随地摆下的担子,卖黄橙橙的柑橘,菠萝蜜和廉价的防水鞋,有的是固定的肉菜档口。阿霞告诉阿喜,靠里边固定的那排摊挡是越南人的,靠外侧的流动摊贩,则归中国人。阿霞说得没错。阿喜在见识到这个地方的破落和落后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此前所有的兴奋和期待全给浇灭了。

他只想赶紧帮阿霞理完卖房的事,完了走人。

阿喜给叫那个辉哥的男人打了电话。打完电话,他们向边贸区大门走了进去。左边有栋蓝色的铁皮屋,“板车运输服务中心”一排字映入眼帘,阿喜正纳闷着,视线一转,就看见右手边浩浩荡荡停了数目众多的板车,都是简易的带护栏的车斗,车斗上铺木板,双轮胎,扶手和车斗连接的地方,下面是一对支撑的脚架。戴着斗笠的男人和女人在忙活,有的板车上面覆了层鼓鼓的遮阳布。男男女女,都沾了细细的雨丝,这让他们看起来模糊不清,阿喜看不清他们的面目,远处山岚罩了雾气,衬着眼前忙碌的场景。阿喜被这浩大的劳动场面震慑了,他看得目不转睛,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人用这样传统的方式做搬运。阿霞跟在他身边,沉默地张望着,好像她也成了一个陌生人。直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朝他们呵斥了几句,他们才意识到:边贸区不允许外人随意进出。

还好辉哥及时赶来了。他和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远远打过招呼。男人甩甩手,退到门房去了。辉哥跟阿喜握手。阿喜客客气气喊了他一声“辉哥”,他穿一套卡其色的西装,脚上皮鞋沾了泥水,裤脚有一小块是湿的,他的普通话透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听起来怪别扭。他开门见山,你们谁卖房啊?阿喜指了指身边的阿霞,她,我陪她过来。辉哥的目光移向阿霞。他有一顶阔脑门,两片厚嘴唇,说起话来露一口黄黄的牙。把身份证给我看看。阿霞从衣兜掏出身份证,辉哥瞧了瞧,便要阿霞带他去看房子。

里火建得好的房子都在主街两侧,二三层的小洋楼,楼下一层是铺面,阿喜见到一排饭馆,家庭式的,有的没挂招牌,只是在玻璃门上贴了“欢迎光临”,红彤彤的,非常抢眼。阿喜想起来,阿霞母亲也许就曾在其中某一家饭馆当过厨娘。地上残留的雨水映照着灰的天,阿喜的心情也是灰的。他和辉哥一前一后,阿霞走在最前头,她跳着脚避开水坑,阿喜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她不一样了,她变回了以前的小姑娘,她在这条路上走了无数个来回,直到水坑的平静漾开来,阿喜的目光从前方收回。阿霞带着他们穿过主街,又拐进路边的小道,爬上斜坡,走了一小段路,阿霞停下来,跟辉哥说,这栋就是了。

辉哥打量眼前的房子,不觉间皱了眉头。阿霞指的这栋,是平房,水泥楼板,红砖砌的墙面,外墙没有任何修整,粗糙不堪,门口搁了只大水缸,水缸裂了,里头是空的。门倒是讲究的,两扇木板,门环上挂了只生锈铁锁,门框上残留着的春联已经褪色了,边上的玻璃窗烂了,门口的水沟上落了些玻璃碎块。

辉哥说,你钥匙呢,开门进去看看。

阿霞从裤兜摸出钥匙,上前开锁,拧了很久也没打开。她看着阿喜,一脸的窘迫。阿喜示意让他来。费了好大的劲,门锁还是没动静。看来是锈住了。辉哥站在一旁干着急,他“哎呀”一声,走到路边拾起一块石头,支开阿喜,对准铁锁猛地一砸,砰地一声,锁头撞击门板,辉哥的手一下子被震到了,他倒抽了口冷气,骂了句脏话。阿喜夺过石块,举起来,用力砸,连续砸了好几下,才把锁砸掉。

邻居有人听到响动,开了门出来看,见是阿霞,打了声招呼,就进去了。

房子里光线黯淡,散发着呛鼻的霉味和尿骚味。阿霞开电灯,灯亮了,四方桌、灶台,椅子和其他的家具都蒙了厚厚一层灰,水泥地板也是,踩过的地方留下了脏兮兮的鞋印。阿喜的鼻子有些过敏,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辉哥进里屋巡了一圈,里屋没有家电,木制沙发也是老旧的样式。通往楼顶的开口搭了架竹梯子,一道布帘隔开来,围成了睡觉的地方。阿喜捂着鼻子,站也不是,坐也没地方坐,突然听见老鼠窸窸窣窣的叫声,转头一看,硕大一只老鼠从灶台冲出来,拖着笨拙的身体爬上门槛,溜了出去。

辉哥从里屋出来,径直到了屋外。阿喜和阿霞也跟着出来。辉哥拍拍身上衣服的灰尘,抹了抹嘴巴,慢吞吞说,你这房子啊,不好处理。阿霞很讶异,你意思是说不好卖吗?辉哥说,你我听我分析啊,第一,房子太小了,才一层;第二,位置不好,你看离大街那么远,只能住家,不能开铺,买了也没用啊。辉哥说完,看了一眼阿喜,补充道,我说实话啊,你别介意,这是生意,做投资,总要讲回报的吧。

阿喜听得恼火,早先张姐跟你讲了,你没有心要买,干吗要我们大老远跑一趟?

辉哥说,张姐也没讲清楚啊,所以我要先看看。

阿喜说,张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在旁边都听见了,你要我们来,不就是想买吗?

辉哥很是尴尬,要不这样,如果你急用钱,我借你,不过这房子我买不了。

阿喜握紧了拳头。

辉哥搭住阿喜肩膀,兄弟,大家都是明白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走吧,我请吃饭。

阿霞走过来拉一拉阿喜,低声说,算了,我们不卖了。

辉哥说,还是姑娘懂事。

阿喜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装作平静说,谢谢啊辉哥,不麻烦了。

辉哥这才心满意足,手插着裤兜,大摇大摆走下斜坡。

阿喜盯着他走路的背影看,觉得他像只瘸了腿的企鹅。辉哥走后,阿霞一脸沮丧地蹲在门槛上,低着头不说话。阿喜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们抱着那么大的希望来,最后却要空手而归,不管对阿霞还是阿喜,都是挺大的打击。尤其是阿喜,原本他想出这个方法,是想拉阿霞一把,将她从无望的泥淖底拉出来,但结果扑了空。他看着阿霞孤零零在一旁,心里难受。缠着他已久的“失败感”再次袭来,他蹲到阿霞跟前,握住她的手,久久没说话。

他们找了家饭馆吃饭。端菜的小妹认出了阿霞,过来寒暄了几句。她们讲方言,语速快,阿喜半句没听懂,也懒得问,只顾埋头吃。阿霞没胃口,扒过几口饭,不吃了。桌上还剩一大盘青椒炒墨鱼,阿喜开了一上午的车,也确实饿了,见阿霞没吃,便挪过来,就着米饭,狼吞虎咽起来。

阿霞还是一脸忧愁。阿喜说,要不回去吧。阿霞在发呆,眼神看起来是空洞的。她一发呆就这样,阿喜习惯了。他去柜台结账,回来坐下,倒了杯茶,推到阿霞跟前,阿霞抿了一口,说,我想住一晚再走。阿喜不明白,住一晚?这里连个像样的宾馆也没有。阿霞说,去我家吧。阿喜说,你家?那样子没法住人。

阿霞想了想说,你帮我,把房子打扫打扫,卖不了,也不能荒废了。

阿喜迟疑一下,也好,就这么办。

他们到杂货铺买了水桶、扫帚和拖把;回到阿霞家,又翻出几件旧衣物,当抹布用。门口的水龙头坏了,水出不来。阿喜找邻居借水用,敲门,出来中午见过的一个妇人。阿喜道明了来意,她支支吾吾的,阿喜二话不说,从钱包抽了张二十块塞给她。她接过钱,阿喜道了声谢谢,便拿了塑料桶装了水,将屋子内外洒过一遍。两人挽起袖子和裤管,忙活起来。地板虽然洒了水,灰尘还是携着浓烈的尿酸味扑鼻而来。阿喜不得不用纸巾塞住鼻孔,给阿霞也卷了纸巾,阿霞塞进鼻子,说起话有鼻音,嗡嗡嗡的。两人相视一眼,笑了起来。他们把里屋打扫了,椅子擦干净,又清理外边的厅,四方桌,灶台,还有堆在角落的杂物,有的留下来,有的当做垃圾清掉。

不知情的邻人都以为,阿霞回来了,这个破败的家重新焕发了生机。但只有阿喜他们知道,对一间遗弃的房屋,清理只能短暂挽救它颓败的生命。待人去楼空,这房子又会成为虫鼠的领地。

床还在,除去床板的灰尘,盖上席子,勉强能睡人。阿霞自衣柜搬出一床被子,有股霉味,将就一下吧,反正也就一晚。阿喜说。阿霞摊开被子,用手拍,啪嗒啪嗒的,扬起一小阵微尘。里屋的窗户没坏,推开,惨淡的光线照到地板,屋子像沉睡的人自梦中醒转过来。阿喜坐在床边,看着这间被清洗一新的屋子,想到阿霞之前就在这里度过,这间窄仄的再普通不过的房子,承载了她短暂的青春,隐秘的痛苦和欢乐。

天色近黄昏时,两人都累坏了。阿喜没连续干过这么久的活,虽然都是些琐碎事,但一停下来,腰都感觉快断了。阿霞的裤腿湿了一大块,几缕秀发紧贴额头,脸红扑扑的。她叉着双手,靠在门边望着阿喜笑。阿喜问,你笑什么。笑你啊,你一个大男人,比我还不如。阿喜鄙夷道。阿喜说,你做惯了嘛,我可不行。说着,阿喜将塞进鼻孔的两枚纸团取掉,阿霞也学他,把纸团抠下来,趁阿喜不注意,她朝阿喜瞄准,扔了过去,纸团砸在阿喜脸上,像轻柔的拍打,啪嗒一声,掉到还未干的水泥地板,沾湿了。阿喜看着她,咧开嘴傻笑,张开手,做了个要吃人的狰狞表情。

阿霞说,我饿了,晚上我们吃什么。

阿喜建议,还是去饭馆吃吧。

阿霞撇撇嘴,能不能不去啊,我想在家里吃。

阿喜问,想吃什么?我们去买来做。

阿霞说,我喜欢打火锅,以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过年能吃一顿火锅,有一年春节,家里打了火锅,结果吃到一半,他们吵起来,我阿爸把勺子往滚汤里扔进去,汤水溅在我妈脸上,烫得起了泡。后来我们家,就再也没吃过火锅了。

阿喜听了,表情颇不自在。就依你吧,我们买东西去。

他们趁街上还没收摊,到越南人的猪肉摊买了一只猪肚,在另一个摊买了半只走地鸡,又买了油麦菜、蘑菇、咸菜和其他几样配菜,火锅底料是现找的。阿喜说他想吃猪肚鸡,问阿霞吃过没有,阿霞没听过,更别说吃过了。阿喜说,猪肚鸡养胃,吃火锅不能太杂,要少而精,东西一杂,汤底就容易变味。

阿霞吐吐舌头,你也是吃货嘛。

阿喜说,做猪肚鸡很简单的,教会你,以后你想吃了可以自己弄。

阿霞家里的厨具还算齐全的,刀没生锈,砧板洗尽了能用。没有煤气炉,阿霞建议用炉子煮,灶台旁搁了一袋炭可以烧,这样架一口铁锅,也能凑合一顿。

阿喜说,猪肚最好要用高压锅先压熟的,这样炖了才好吃。

阿霞面露难色,我们家不用高压锅的……

好吧,反正我没这么煮过,不好吃别怪我啊。

两人说着话,忙开了。阿喜面对一堆食材,脑子里快速掠过什么。猪肚要洗净,刮掉附着的脏东西,抹上盐,浸泡到水里搓洗,没有淀粉,就只能以这种方法除掉异味。清洗完毕,猪肚再放进滚水中汆烫几分钟,捞起来,切成块搁在一边。走地鸡呢,要剁成小块,也放滚水中过一遍。阿喜吩咐阿霞再买点胡椒和枸杞回来,没枸杞还说得过去,没胡椒,猪肚鸡就不入味,不正宗了。阿霞好奇,你这些都跟谁学的?阿喜得意起来,我在广州吃过很多次了,为了学做这个,还找人请教过的。

阿霞跑去街上买回来胡椒和枸杞。回来时,手里还拎了瓶桂花酒。阿喜见了,笑着问,你会喝酒?阿霞说,谁说我不会喝酒的,喝点酒,庆祝庆祝吧。阿喜纳闷,你这什么鬼借口?庆祝你回来,还是庆祝你离开?阿霞“哎呀”一声,不管了不管了,我不过想知道,酒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还要把自己喝死。

说起这些,阿霞的语气明显不对。阿喜听出来了,她准是想起了她那喝醉堕楼死去的父亲。

阿喜拿起那瓶桂花酒,捏住瓶身掂了掂重量,将近一斤。他拧开盖子,凑进去闻一闻,有股甜甜的桂花味,不知道酒劲怎样。

装桂花酒的玻璃樽是棕色的,酒因此看起来颜色更深,瓶底沉了些桂花,细小的,一粒粒。酒瓶晃,它们也跟着晃。阿喜盯住那些微小的桂花看,看它们短暂地浮上来,又沉下去。

炉子中空的部分原是用来放煤块的,阿霞找不到煤块,就只好烧木炭了。点炭颇费了些功夫,最后还是向邻居借了点煤油,浇下去,打火机一点,木炭才烧起来。屋内腾腾的亮起了光,阿喜看到两只影子被火光投射到墙上,影影绰绰,摇曳着,心中不禁也泛起了暖意。

入夜,很冷,阿喜和阿霞把火锅配料弄好后,就围坐在炉子边烤火。阿喜问,你们这地方冬天冷成这样,你们都是怎么过的?阿霞说,冷了就烤火嘛,我们这里夏天还好,冬天都要穿厚厚的。

阿喜抬起头,看到他的影子被耀目的焰火托升至天花板。他瞅瞅墙角,灶台上方的砖墙被烟火熏黑了。他仿佛看到阿霞母亲在灶台前忙前忙后的身影。

阿霞的小脸被火光照得通红。和阿喜认识到现在,她有了很大的变化,从起先的讷言,到逐渐恢复了活力,就像蜕掉了一层皮,这层皮原本携着些尘土、琐屑和卑微的颗粒,但现在,这些统统不见了,呈现在眼前的阿霞焕然一新。阿喜想,人真是神奇啊,换个环境,就像植物移种至别处,不同的土壤滋养它,它便重新冒出簇新的枝叶来。现在令他担心的,是阿霞以后的路怎么走,他原以为能帮她的,但事到如今,他发现什么也做不了。他连自己的生活也过不好,更何谈去摆渡他人。他为自己找了个蹩脚的理由开脱,说到底还是歉疚,但这歉疚终究被盲目的乐观压倒了。他隐隐觉得,阿霞的人生轨迹会和他很不同,他们短暂相逢,像荷叶上两颗露珠滚动,交错,分开,然后各自跌落进水潭中。

至于以后怎么办,他想不到,也懒得再想。

猪肚和鸡肉在锅里上下翻滚,热气腾腾地升上来,在阿喜和阿霞之间隔开一道小小的屏障。阿喜手伸到炉子边烤火,烧红了的炭在炉壁内烧,红蓝色的焰舌蹿出,用来打火锅的铝锅外壁黑黑的。阿喜说,本来应该买些沙参玉竹的,那样味道更好。阿霞没搭腔,她手托下巴,凝视着外面黑压压的一片,门前山坡也好,野地也罢,都罩在夜幕下,从光亮的这头望出去,外头的世界黑得骇人。

阿喜饿得咕咕叫了,还好猪肚和鸡肉炖得差不多了,加了咸菜和胡椒,空气中飘上来一阵辛辣的香味。阿霞拿来碗筷,用勺子舀了碗递给阿喜,阿喜边吹气边吃。没想到用铝锅煮也可以这么好吃,咬在嘴里有嚼劲,又不至于黏牙,肉渗了些木炭淡淡的焦味,再配上咸菜,即使只添少许盐,那味道尝起来也叫人痴醉。

阿霞咬了一口,烫得吐起舌头。阿喜问她,怎样,味道还行吧?

阿霞的手在嘴边扇风,烫得眼泪也飚出来,挺好吃的,不过味道还不太习惯。

阿喜说,以前传统的做法是把鸡去内脏,整只塞进猪肚里,所以也叫“猪肚包鸡”,现在很少人这么做了,现在就像我们这样,先炖熟,再切好来煮。

阿霞听得认真,对着阿喜说了句,你做事都好细心,你女朋友会很幸福吧。

阿喜听到这句话,噗嗤笑出声来。

你觉得我像有女朋友的人吗?

现在没有,但以前总谈过一两个吧?

这话戳到了阿喜的软肋,他想一想,点了点头。

阿霞一脸兴奋,揪着他问,快说快说,她什么样的?长得好不好看?

阿喜喝了一口汤,胃暖了,说话也有了气力,他砸吧着嘴说,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我没她照片,不然还能给你看看她长什么样。

阿霞失落道,你倒是说说嘛,说不定你描述一下,我能想象她的样子。

阿喜怎么可能记不起秋蓝长什么样呢?他闭上眼就能清楚地看见她,她穿什么衣服,涂什么样的指甲油和口红,她说话唇形的开合,甚至她哭泣和害怕的样子,都清晰如昨。但阿喜无法用语言讲述出来,在阿霞面前,他倒成了个哑巴,想开口,同时又跌入了沉默。

他跟阿霞说,我们先喝酒吧,说不定喝了酒,我就能想起来了。

阿喜拿了洗好的两只玻璃杯,给他自己和阿霞分别倒了半杯。

阿霞接过来,放在嘴边抿了一口,酒落肚,她的表情起了变化,眉头皱了,又舒缓,唇轻咬着,接着张大嘴巴哈了一口。阿喜问她,怎么样,好喝吗?阿霞眼珠子转了转,点点头。原来是这个味道。阿喜说,你以前没喝过吗?阿霞说,我阿爸喝成那样子,人也喝死了,我那时就赌誓,以后不能沾酒。

阿霞握着酒杯,跟阿喜碰了碰。杯口撞到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酒杯是阿爸用的,他那时天天喝,后来就算没东西可以配,也照样喝,他喝高度的白酒,就是那种点着了会烧起来的。我阿妈跟他吵了很多次,还把他的酒樽砸了,可是今天砸了,他明天又买新的酒喝。这个家就是被他喝垮掉的。我们村里也不是没有过喝死的人,我见他这样,有时就怕,怕他醉了,趴在桌子上再也起不来……

阿霞嗓子微微发颤,也不知道是酒精起了作用,还是回忆不经意敲了她一把。她的瞳孔发出光亮,和炉子的焰火交相辉映。

阿喜知道安慰对阿霞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从锅里夹了块猪肚给阿霞,阿霞低头凑在碗边吃起来。她吃东西会发出细小的咂巴声,以前阿喜觉得这样吃相很不好,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觉得这也自有可爱之处。他喝了几口酒,甜中带着些许的辣,那是桂花渗进酒精,发酵之后的味道。除了啤酒,阿喜很少喝其他的,几口桂花酒落肚,脸颊微微发烫。

酒真是个好东西啊,让你沉迷,暂时飘离,又不至于飘得太远,就像做梦,模模糊糊的,一半清醒,一半迷离。

阿喜说话了。我和你讲吧,我是跟她分手了,才来的广西。她比我大好多岁,姐弟恋吧,也许能这么算。不过和她在一起,我不觉得她多大多老,遇到她之前,我没谈过女朋友,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遇到她之后,很多事情也没有想象那么难了。

阿霞问,听你说,她应该是很好的人吧,怎么没谈下去呢……

阿喜说,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有一天会走,我也会走,我们都会走。感情这东西就是这么奇怪,可能明明不爱她,明明就想走,但是离不开,跟烟瘾一样,不抽吧,心慌,抽多了,又会下决心,一定要戒,戒了最好。

那你还爱她吗?

这个问题阿喜无法回答,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无法定义和秋蓝的那段相遇究竟算什么,一如他无法定义和阿霞的关系。

阿霞撇撇嘴,你不说,我就不问了。反正我一直觉得你挺神秘的,你也不说你的经历。你和我认识的人不一样。我们里火这边,年轻人都跑外地去打工,男的女的,一个个都想走,越远越好;但是那些越南佬,又想跑过来,这里再落后再凄惨,也比他们那边强。你说这个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阿喜说,本来就不公平啊,哪有公平这么好的事呢,你不记得我讲过吗?有的人生来嘴里就含了把金钥匙,我们比不来的。

阿霞撞见阿喜目光的冷,眸子里那簇星火黯了下来。

这顿火锅,从天色擦黑一直吃到深夜,周遭阒寂,好像宇宙也消匿了踪影。阿喜和阿霞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说着话。阿霞喝了两杯桂花酒,两颊红得不像样。阿喜也喝得差不多了,看什么都迷蒙一片,倒酒的手不自觉地偏移,要稳一稳,才能把酒满上。他很是享受这种酒上头的感觉,胸腔憋了股气,想吐出来,又吐不出,想笑,嘴张开,却只发出苦涩的声音。

他把最后一口酒灌进喉咙,脖子仰起,看到火光将他的身形放大,冷风从窗户吹进来,他站起身来,拉起阿霞。阿霞不知阿喜要做什么,阿喜什么也没说,他拉着阿霞的手,走进里屋。墙边的竹梯还在,阿喜移开它,搭住楼顶的窗口。他先爬上去,竹梯发出吱呀的声音,同时摇晃了一下,阿霞站在下面,焦急地喊了句小心。

阿喜稳住脚步,双手搭着竹梯边缘,一步步朝上攀爬。爬到顶端,伸手够着窗口,拉开插销,将铁皮盖子用力顶上去,铁皮盖掀开,冷风同时呼呼灌进来。阿喜的脸像被什么给刮了一下,瞬间清醒了。他将盖子固定好,爬下来,向阿霞伸出手。阿霞抱住双臂,冷得缩起脖子。阿喜向她发出邀请,上来吧,上来看一看。阿霞僵着不动。阿喜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他沉浸在自我营造的幻觉和兴奋中,干脆爬下来,贸然抱住阿霞,将她送上梯子,阿霞扭动着身子,踩到了竹梯上。阿喜托住她,生怕她跌下来,身体绷紧了,慢慢将她往上送。阿霞冷得发抖,竹梯好似也感受到了人的惧怕。有一刹那,阿喜觉得梯子要断了,他们就要跌落,摔到地上。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阿霞的头冒出去,双手勾住楼板,身子跨到了楼顶。阿喜随后跟上。这样,他们就站在了楼顶。

视野开阔了,黑漆漆的夜拢过来。抬头可见辽阔的穹顶,星星点点的光缀在上面。大山于身后耸立,风吹过,能听见树叶婆娑在低吟。散发出来的酒精遇到冷风,像是重又发酵过一遍。那种感觉如此酣畅,阿喜的身体和皮肤亢奋起来。他对着远处高喊一嗓,风把他的喊叫刮得破碎,然后吹送至很远很远的地方。

阿霞站在她身后,她搂住自己,始终没有挪过步。阿喜走到楼顶边缘,朝下凝视,他的鞋子已经踏在了最边上,只要抬起脚,身体往前倾,就会跌落下去摔死。他享受这种摇摇欲坠悬在生死边界的充满恐惧的快感。就在这时,阿霞像被什么给刺激到了,猛地跑过来抱住阿喜,将他往后拉,阿喜冷不防一个趔趄,差些躺倒下来。他惊甫未定,晃过神来的那刻,他撞见阿霞满脸泪水。阿喜诧异,伸手想去擦拭她脸上的泪,却被阿霞的手挡住。阿霞坐到地上,哭出声来,狠狠推了阿喜一把。你疯了啊,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阿喜慌了,他不知道阿霞为什么会这样。这般美好的夜,并不属于痛哭的人。阿喜声音颤抖着。阿霞你怎么了。阿霞抬起头,直愣愣地凝视不远处。朦胧中,阿喜撞见她眼底那簇闪闪烁烁的光,他恍然间就明白过来了。阿霞刚才一系列反常的表现,都是因为她想起了父亲,她害怕阿喜失足掉下去,重蹈父亲的旧辙。

阿喜的胸口缩了一下,又一下。此刻,他离阿霞那么近,又隔得那么远。他知道,直到眼下,直到爬到楼顶,阿霞才重又清楚地忆起她破碎的人生。他轻轻搂过阿霞,将她靠在自己胸前。她的身体那么小,阿喜抱着她,悲戚溢满了他的胸腔。他想到了什么。他终于想起来了。阿霞的父亲也许就是从自家楼顶坠落的。在这片不大的空间,也是这么个漆黑的夜,醉醺醺的他拖着瘸腿艰难攀爬竹梯,来到楼顶。他迈开步子,身体摇晃着,跌跌撞撞走过去。没人知道那瞬间他想到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也许什么也来不及想。他只是朝前走,觉得眼前这片黑那么虚无又那么真实。楼并不高,他该是头朝下堕下去的,就像一截朽坏的树桩撞到了地上,发出恐怖的闷响。他体内的酒精还未散尽,化作粘稠的血流出来,他以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挣扎着死去。

2016年2月28日

林培源

第三章 «边境行走»
以父之名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