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院在什集街上。

什集从来就是集市，每到农历的双头日子逢集。每到逢集十里八乡的人们都会像着了魔一般地蜂拥而至。

什集到王菜园并不远，而且还是熟地方，哪个月能会不去上几趟呢？过去买卖牲口、粮食、青菜什么的都会去什集，现在虽然很少卖什么了，但买的东西更多了，除了油盐酱醋，还添了蜂窝煤、煤气、纯净水、节能灯、农机配件、手机、维修家电、充话费、安装宽带……不去什集去哪儿？去哪儿也没有去什集方便不说，什集比过去重要多了，离了什集日子简直就没法过了！尽管这样，可对王老实来说还是不大容易。

先是时间。看病人当然得是上午，这没什么好说的。不过，那是对别人，对王老实就不行了。灵芝娘刚刚入院，看望她的人自然也才跟脚到来，他要是贸然而去肯定会跟别人撞在一起的，而这是绝对不行的！灵芝娘不就是因为跟他有扯不清道不明的瓜葛才吞药片子的吗？别的时间当然也可以，但不能算是正式的看病人，那就会显得不那么尊重不那么关切不那么亲近。

事情到了这份上，王老实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要表达的是自己的一份心意，只要去看望了，心意就算表达了。

可，还是不行。这就是一定要背人。别的时间来看病人的人是没有了，可还有伺候她的人呢，灵花娘、灵山娘、灵芝都一定会守在跟前的。背别人容易，背灵芝就难了，她娘生死难料的关口她肯定会日日夜夜都不离她娘的身的。

当然，等灵芝娘出院了再去看望她也不是不行，可是，谁知道灵芝娘能不能挺过来呢？能挺过来当然是谢天谢的好，万一呢？说不上最后一句话看不到最后一眼，那就太可惜太可惜了啊！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灵芝娘！

王老实是黑了去的卫生院。之所以选择在黑了，王老实是仔仔细细地想过的。黑了不会再有看病人的人那是确定无疑的，再就是灵花娘和灵山娘也一定不再守着，肯定都回家了。这样以来，他要背的就只剩下灵芝一个人了，那就好办了。常言道，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人谁还能不喘口气啊？只要灵芝一离开，他马上就走过去，哪怕看上一眼，说上一句话就足够了。那么，咋样才能知道灵芝是不是离开了呢？这点，王老实也想好了，反正是黑了，他完全可以藏起来，至于藏在哪里不好说，但有一点，要方便！方便他观察病房的动静，方便他很快地走进病房，只要能满足这一点，他自己藏在哪里藏多长时间都无所谓的。

王菜园的饭总是靠后的，早饭通常是八点九点，午饭一般到下一点两点，晚饭相应的就推到了天黑以后。王老实家的时间是学校的时间，自然是比王菜园早上许多的，早饭如此，午饭如此，晚饭当然也如此，天还没落黑晚饭就已经吃完了。王老实最初这样一日三餐照顾孙子孙女的时候很不习惯，总是觉得跟王菜园的时间拧着，拧拧巴巴的，怎么都觉得别扭，时间长了才适应了，适应了就适应了，除了不再觉得别扭了，别的并没觉出什么来。

今天则不一样了。

那时候，王老实早早吃过晚饭都会觉得无事可干，自己一个人看电视都没滋没味的，一般他都会串串门，或者到村口的小卖部凑凑热闹。今晚他哪儿也不想去了，他要去卫生院！王老实生平第一次觉出学校时间的好来。这样先打发了上晚自习的孙子孙女，等他从卫生院回来的时候他们还不一定回来呢；再是他去卫生院的路上天就黑了，不用那么傻乎乎眼巴巴焦躁躁地等天黑了，到卫生院直接找个合适的地方藏起来就万事大吉了。这叫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完美无缺啊！哎呀，咋恁好啊！真是太好啦！真他娘的好啊！

王老实到卫生院的时候天早就黑透了，不过不要紧，卫生院他从前来过多次，并不生分。现在麻烦的是夜儿个把灵芝娘往卫生院送的时候他没能来，又不方便打听，因而不知道灵芝娘的病房在哪儿，然而没什么难的，卫生院的病房并不多，慢慢找也费不了什么事儿的。

灵芝娘头天送来当时就灌了肠洗了胃住了院，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了，身体恢复得相当不错，不过还要再观察一天，要是一切正常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现在病人不多，灵芝娘的病房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病人灵芝娘，另一个不用说就是伺候她的灵芝了。

此刻，娘儿俩都不在病房里，而是在卫生院的甬道上慢慢悠悠走走停停进进退退地散着步，说着娘们儿间的体己话。

王老实看见灵芝娘跟正常人没啥两样，放心了不少，就远远地跟在后面。好在卫生院里没有路灯，只有某个房间里的灯光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昏昏暗暗地透过来，只能看到有人走过，如果来人不说话的话不要说张三李四就连男女都分不清的，这恰恰很好的把王老实半隐不露地遮藏起来了。

娘儿俩一边说着一边走着，走到一个地方的时候，灵芝忽然问她娘，你去不去？

灵芝娘说，去。

灵芝说，好，我扶着你。

娘儿俩就一起慢慢地往一处亮着昏黄灯光的地方去了。

王老实有点懵了，那地方怎么看都不像病房，她娘儿俩去那儿弄啥啊？直到看见又有人走过来，男人去了那地方的一边，女人去了那地方的另一边，王老实才恍然大悟，那是厕所，怪不得呢！

过了一会儿，娘儿俩慢慢地出来了，再一起慢慢回病房去了，说了一会儿话就睡了。

王老实躲在走廊的一根柱子后头，紧紧地盯着病房，却越看越着急，要是这样，他岂不是白来了？可一时之间王老实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这可怎么好啊？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就在王老实无计可施的时候，灵芝起来了。

灵芝娘问，你咋起来了？

灵芝说，不中，我还得去。

灵芝娘说，多会儿不是才去了吗？

灵芝说，不中，肚子疼。

灵芝娘说，哦，那你慢着点。

灵芝说，没事。灵芝就把门虚掩着去了。

王老实停了停看看四下无人，这才赶紧溜进病房去了。

灵芝娘听见动静，招呼说，回来了，赶紧睡吧。明显是把王老实当成她闺女灵芝了。

王老实说，是我。

谁？灵芝娘正要睡，忽然听见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下惊醒了，定睛一看，王老实！她知道王老实早晚都会来看她的，但没想到会深更半夜的来，还是吃了一惊，揉了揉眼，看着王老实问，爷？

王老实点点头，是我。

灵芝娘还有点不敢相信，往四面看了看，这才说，黑更半夜的，你咋来了？

王老实说，我早就想来了，一直在后头跟着您娘儿俩……

灵芝娘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不然的话灵芝刚出去他就蹿进来，不会这么凑巧的。就说，我没事，好好的。

王老实说，嗯，这我就放心了。

灵芝娘说，没事的，放心吧。

王老实说，哎，你咋想不开哩？我咋想都没想到你会这样！

灵芝娘不便明说，只好含糊道，都是逼的。

一个逼字听得王老实马上感同身受，不由喟然长叹，唉——这弄的是啥事啊？

灵芝娘说，别说那了，嘴呆人家身上长着哩，他要说咱也管不住，反正咱是身正不怕影子歪。

王老实又叹息了一回，末了，说，好了，我见着你了，没事就好。你好好的养着，我得赶紧回去，别叫人看着了，不然还不知道又要传啥闲话哩。

灵芝娘说，天黑，还有恁远的路，你又上了年纪，不行就在街上住下来吧。

王老实说，不中啊，家里还有俩孩子哩。

灵芝娘说，那你慢着点，别慌，啊。

嗯。王老实应了一声拔头往外就走。

慢着点啊。灵芝娘说。

我，我……没事，就是来看看……您娘，没事……就好。王老实忽然结结巴巴地说。

灵芝娘一听激灵一下，使劲往门外的黑暗里瞅了瞅。她知道肯定是灵芝回来把王老实堵在门口了，可还是忍不住问，咋了？

灵芝，我，我跟您娘……俺俩……啥事都没有，真的！王老实慢慢地退了回来。

接着，灵芝死盯着王老实慢慢地进来了。

灵芝娘不由红了一下脸，赶紧跟闺女灵芝打招呼，回来了，好些没有？

灵芝没说话，却把目光从王老实身上转了过来，看着她娘，再看着王老实，再看着她娘。

灵芝娘镇静了一下，说，你别这样看我，我啥事都没干！又说，你信不信都中，反正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王老实忙接口说，对对对！忽见灵芝转过来看他，一下结巴起来，我跟您娘……俺俩……啥也……没干。

灵芝还是不说话，直愣愣地看着两人，把两人看得心里一阵发毛。

说啊，咋不说了？不是没啥事吗？没啥事怕啥啊？灵芝冷笑道。

俺俩真没啥事！灵芝娘和王老实异口同声地说，大约是没想到会同时说，还说的是同样话的话，刚一说完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看看灵芝，一起愣住了。

是啊，您俩没啥事，您俩真没啥事。灵芝仍然冷笑道。

王老实和灵芝娘都明白灵芝嘴里这样说，心里是不信的，可怎么也硬气不起来，反倒像真的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当场抓了现行一样羞愧难当起来。

咋了？多会儿不是还说您俩没啥事的吗？灵芝哼哼地笑出声来。

灵芝娘和王老实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低下头来。

灵芝突然厉声道，这像没啥事吗？叫谁谁会信啊？嗯？傻子也不会信啊！打死也不会信啊！

灵芝娘说，随你，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看你是……灵芝想说的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但这话用在她娘身上太过分了，于是住了口，但话没说完还憋在肚里不大好受，停了一下，才说，都恁大年纪了……

王老实慌了，急急巴巴地说，灵芝，你……

灵芝摆摆手，别说了，都别说了。你走吧。

王老实说，灵芝，我跟您娘……

灵芝猛地一回头，狠狠地看着他，看得王老实嗫嗫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灵芝说，好了，你走吧！

王老实迟疑了一下，看看灵芝，再看看灵芝娘，见灵芝娘给他使眼色，这才走了。

等王老实一走，灵芝就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唉——

灵芝娘看着闺女，无言以对。

灵芝停了半天才说，叫我说你啥好哩？

灵芝娘说，你要这样说，那我就啥也不说了。

灵芝很想冲她娘，你是没话可说了！原来我还以为冤枉你了哩，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真的！怪不得咋劝你都不愿意跟我上俺家哩，原来弯弯呆这儿的呀！王菜园你是有想头啊！由这看起来你吞药片子也不是真的，是做给人看的！但想想她到底是她娘，又刚刚经过一场劫难，万一再受刺激抹不开脸下不了台想不开事就毁了，就不言语了。末了，灵芝说，算了，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