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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烟按捺不住地想冲出去,义正词严地告诫在座所有的人:不要在背后说人坏话!但她强压心头的怒火,最终还是忍住了。她的性格像母亲一样隐忍,凡事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能委屈别人。从前她曾替母亲感到不值,但许多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才明白自己的无力和苍白。忍与不忍,也就一口气的事。但要忍下这口气,也绝非易事。她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强咽下这口怒气,随意翻起书来,却越看越心烦意乱。几本杂志上全是什么小三、婚外情、二奶、同性恋、乱伦之类乱七八糟的事。天啊!这个世界上还有清净的地方吗?还有正常的人吗?她口渴了,便出门去倒杯水喝。自己倒完水,正准备离开,却听到程笑对她说:“给我倒杯水。”夏烟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便没理睬她。“给我倒杯水!”程笑又提高了分贝。这回她听清了,刚咽下去的一口气又升腾上来了,她看着翘着二郎腿优哉悠哉看电视的二小姐程笑,一字一顿地说:“你——自——己——倒。”程笑翻着白眼,口中嘟哝着:“什么人嘛!”夏烟不甘示弱:“你说什么?”程笑便噤声了。夏烟将那杯水和着两股怨气囫囵吞下。这个家,她是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她背起挎包走出房门,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对程慕白打了声招呼:“我身体不舒服,先回家了。”便头也不回地迈出程家大门,只听到后面程笑故意大声说:“她就没哪天舒服过……”她沿用了程家的习惯,“咣当”一声关上大门,扬长而去。这个城市的空气很污浊,走出程家大门的夏烟,深呼吸了一口倍感清新的空气,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她来到附近的一座公园。一直忙于工作和家庭,她竟无暇来欣赏这个城市的美好景致。眼前出现两个不到一米高的小不点,二人正在争抢一个小皮球,小男孩个头稍大,将皮球抢走了,小女孩立即伤心地哭起来。男孩见状,依依不舍地用脏兮兮的小手将皮球递到女孩手上,小女孩转瞬破涕而笑,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儿。夏烟羡慕地看着这一幕动人的场景,百感交集。四年前,如果不是经历那场变故,她和程慕白的孩子应该比他们还大。结婚第三年的某一天,夏烟突然发现自己有一个半月没来月事了。一向身体羸弱的她担心自己是不是病了,到医院一检查,医生告诉她怀孕了!她惊惶失措地立即打电话将这个消息告诉给程慕白,正在外地出差的程慕白特地提前赶回来,处事谨慎的程慕白不敢相信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还带她到本市最好的医院再做了一次检查,结果果然没有令他们失望。她有孕的消息一得到验证,程慕白乐疯了,当众抱着她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又小翼翼地放下,还将头俯在她腹部想听胎儿的动静。夏烟笑言:“才刚发了芽,哪能这么快结果?”程慕白喜出望外地说:“我的种子终于开花结果了!我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啊!”悲观主义者夏烟却不无担忧地说:“要怀胎十个月呀?太长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没等她说完,程慕白立即沉下脸,迅速打断她的话:“胡说什么呢!”没想到,夏烟却不幸一语成谶。欣喜若狂的程慕白当天便将这个喜讯告诉了程家所有的人,并当即做了两个决定。他首先决定在城里为父母买一套房子,将父母和妹妹接到城里来住,一来可以照顾他们,二来等孩子出生了,父母可以帮忙照顾孩子。程慕白还托了许多关系,将夏烟原来在某国企的工作调到了一个星级酒店,该酒店是他的一位老同学开的,自然会格外关照夏烟。当程慕白将这两个自认为绝妙的安排告诉夏烟时,却遭到了她的强烈反对。买房的决定夏烟虽然不赞成,但程慕白的孝心是无法撼动的,她只得勉强屈从了。但程慕白事先不通知她而擅自替她换工作,这一点令她非常恼火。“程慕白,你怎么可以不先征求我的意见而自作主张?”“这个安排对你来说非常适合。你看,你现在的文员工作又累钱又少,你的身体又差,一忙起来哪里会顾得上咱们儿子……”夏烟打断他:“万一生了姑娘我是不是就再也不能进你们程家的大门了?”程慕白讨好地笑道:“你怎么喜欢咬文嚼字呢?‘儿子’只是咱孩子的代指啊。放心吧,男孩女孩都好。”“只怕在你妈那里通不过吧?”夏烟还是不放心。“我会做她的思想工作的。再说,不是还没生出来吗?”夏烟孩子似地撇撇嘴:“说到底还是想要儿子!为了你儿子你可以完全牺牲他娘!”“哪里,我这么做不都是为了孩子他娘上班不要太辛苦吗?”“如果我不接受呢?”“我已经将你把工作关系都转走了,辞职手续都办好了。”“程慕白,请你下次不要先斩后奏好吗?我的工作我自己决定!”“小烟,以后不会了。你好好地养好身体,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哦,不,生个胖妞也行!”看着程慕白喜形于色的样子,夏烟不忍心扫了他的兴,工作的事,她虽然很不满意,但为了腹中的胎儿,她不得不作出让步。程慕白贷款花了40多万元买了套二手房,又花几万元将房子装修一新,很快将程家老小接到城里。程慕白是高兴了,可夏烟却开心不起来。先是婆婆一天过来两三趟给他们送饭菜,送婴儿衣服,有时仅是过来看夏烟的肚子。婆婆的眼睛像只蜜蜂一样盯在夏烟肚子上,久久舍不得离开,盯得她无可奈何却又不知如何拒绝。除了紧盯,婆婆还一天到晚在她耳边唠叨:“媳妇,你今天穿的鞋子跟太高了,换双平底鞋吧。”“你怀毛毛了怎么能穿牛仔裤?肚子里的毛毛受不了的!”“你怎么吃得这么少?不行,营养跟不上!”“你下班怎么这么晚?不行就辞职回家算了,我儿子养你!”婆婆还真就跟程慕白说了要夏烟辞职回家的事,夏烟坚决反对。她身边就有两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个朋友为了儿子读书,在家做了五年的家庭主妇,每天早晨6点钟起床,为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做早餐,煮牛奶,磨豆浆,蒸蛋糕。将儿子送去上学后,买菜回来开始准备午餐,两个男人吃完午饭后,她又要准备晚餐了,她唯一的娱乐就是看电视,偶尔同朋友通通电话,但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单调的生活她竟日复一日地过了五年,以至于她的朋友想约她一起去逛离她家仅一站路的新世界商城,她竟不知道此商城在哪里,还被她的朋友取笑了一番。还有一个朋友,虽有自己的自由,但因为厌倦了主妇生活,经常性地将全家人的一堆袜子和内裤集中起来,一周洗一次,家里乱得像猪窝。这样的生活,夏烟想想都觉得可怕。她还担心万一辞职了,成天要面对那个喋喋不休的婆婆。好在程慕白也没有再说什么,夏烟便想趁孩子未出生前,好好干工作,多攒些奶粉钱。换了新的工作环境,她必须比别人多花几倍的时间来适应新的工作,因此经常加班到九十点钟。程慕白每天都来接她,唯独有一天,他出差了,打来电话抱歉地说:“我在外地,今天不能来接你了。”夏烟说:“没事,我自己回去,我又不是孩子。”“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千万要小心啊。”面对丈夫的关心,她幸福无比。当晚,她照常加班到9点多。下班时,她发现电梯坏了,只得走楼梯。她在九楼,该死的保安竟将楼梯的电源总闸关了,楼梯里黑灯瞎火的,她只得一步步摸索着走下楼。走着走着,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她边下楼边在包里寻找手机,不料一步踩空,滚了下去……夏烟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腹部一阵阵剧痛,刀绞一般,她攒足了力气呼救,四周漆黑一片,空荡荡的,只听得到自己的回声。黑暗的角落感觉没有尽头,一股凉气从后背窜了上来。她捂着肚子想站起身却又浑身无力,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忍痛摸索到手机,心狂跳着接通后,电话那头传来程慕白关切的声音:“小烟,下班了吗?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接电话?”“我,我从楼梯上滚下来了……”“快,快给家里打电话,马上叫你父母、我父母来,不,还是我打吧,你呆着别动,哪儿也别去,等他们来……”程慕白虽然非常慌乱,但还是理性地安排这一切。夏烟只给自已的父母打了个电话,母亲一听就吓哭了:“小烟呀,孩子不会有什么事吧?”她颤抖着手沿大腿向下摸去,摸到一股粘乎乎的液体。“妈,我流血了……”夏家父母将女儿送进医院,医生不无遗憾地告诉他们:“孩子流产了。”夏烟长久地坐在医院病床上发呆,双眼空洞。整整三天,她不说一句话,也不沾一粒米。让她心寒的是,婆婆一次也没来看她。事后,程慕白也委婉地表达出对她的责怪。“早跟你说了让你不要加那么晚的班,现在好了……”“你希望我一天到晚在家做个老妈子吗?那你还不如干脆找个山里妹子做老婆算了!”“我五岁时就对全村人说要找个城里媳妇,不找你找谁呀?”“你不该那么晚给我打电话的,人家一慌,就没顾得上看楼梯,楼梯里又那么黑。”“那你也不该穿高跟鞋呀!”“谁跟你说我穿高跟鞋了?一定是你妈说的吧!天地良心,我当时穿的是平底鞋!”“好了好了,都别争了,好好养身体,咱还年轻,还有机会。”事实上,夏烟没机会了。当程慕白拿着医生的诊断结果“子宫内膜炎症”到她面前时,她手中的一碗鸡汤骤然掉落在地。程慕白安慰她道:“医生说,怀孕的机会还是有的。”机会,机会!程慕白的话说得多么苍白无力!恐怕他是自己在骗自己吧。夏烟再一次陷入绝望的境地。程慕白带着夏烟去另一家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因流产引起子宫内膜受损而引发炎症,今后怀孕的机率非常小。当晚,程慕白以加班为由,一个人跑到酒吧喝得烂醉。程慕白将夏烟不能再孕的消息告诉了家人,这个消息不啻于一颗原子弹降落到程家,程母更是气得捶胸顿足。从那以后,她在程家彻底丧失了地位。婆婆的冷眼,小姑子的冷嘲热讽,她都可以视而不见,唯独程慕白对她的冷淡,是她绝对不能接受的。他们到底是从哪里开始错起的呢?他们从一开始就错到现在吗?一阵冷风吹来,独自坐在公园里的夏烟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没有程慕白温暖的臂弯,没有他体贴地为她披上大衣,她只用双臂紧紧地搂住了自己。一条短信跳了出来,许楠关切地问她:“姐,你还好吗?无论如何,保重自己。”夏烟随即将短信删除了。她要的不是来自天边的遥远的祝福,而只是一个温暖的拥抱,而她此前最依赖、最信任的丈夫程慕白,怀里却抱着别的女人。夏烟本来还准备在公园多呆一会儿,但发现有两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在不远处盯着她看,她害怕了,慌忙打车回家。快到家门口时,她接到了程慕白的电话。“在哪儿呢?”“噢,我在家呢。”程慕白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然后慢慢地说:“我在家里。”夏烟慌忙说:“慕白,你听我说……”那头已经挂断了电话。几分钟后,夏烟回到家,程慕白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拿着摇控器不停地换台。夏烟说:“回来得挺早的啊。”程慕白一言不发。夏烟讪讪地说:“其实,我一个人嫌闷,就在公园里转了一会儿。”“夏烟,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程慕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似乎一眼就能将她看穿。夏烟注意到,程慕白对她直呼其名,而不是叫“小烟”。她无奈地辩解道:“我只是怕你担心,你不必多心,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巧言善辩的程慕白这次似乎懒得同她辩解,只很疲惫地摆摆手,转身进了卧室。夏烟紧跟了进去。她从背后紧紧抱住程慕白。“老公,我想要。”夏烟轻柔的几个字却在瞬间将程慕白融化了。他温暖的手碰触她冰凉的脸,深情地吮她。这个吻,夏烟足足等了一百多天。她热切地回应着,伸手摸索着他的裤腰带。夏烟一反常态的热情更激发了程慕白的激情,他怒吼一声,扑倒在她身上。她分明知道与自己温存的是渴望已久的丈夫,可不知为何,脑海中反复萦绕的却是许楠那张年轻英俊的脸,无论如何也赶不走。天啦,她夏烟怎么可以这样不知廉耻!程慕白心满意足地大获全胜,还颇有兴致同夏烟聊天。“你妹妹早恋了。”“程笑?不会吧?她还是个孩子啊。”“我在你家里看到一些乱七八糟的杂志,里面还夹了一张她和男生很亲密的照片。”程慕白沉默了半晌,很快便呼呼睡去。望着熟睡的丈夫,夏烟泪流满面。她想,如果当初不是因为那个未来得及来到世上的孩子,他们应该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终于能深切体会“同床异梦”这个词的涵义了。她不知道程慕白刚才同她一起寻找快乐时,是否会想着别的女人,至少她会,许楠这个影子,从此是无法从她心中抹去了。一本书上曾说过:女人因情而性,现在看来,书上说的也不尽然。夏烟终究还是迈出了出轨这一步,一旦走了这一步,一开始便错了,即使你再经历无数条正道来纠正它也是徒劳。一想到许楠,她的心就对程慕白充满了愧疚。一接到许楠的短信,她就立即删除,无论他的话多么热情洋溢,多么感人至深。她害怕那个陌生人的短信会不期而至,冥冥之中却又期待着他的短信。她不敢相信,这种貌合神离的日子她还要和程慕白过多久。这些问题困扰了她一宿。第二天,两人因要上班,早早起床。“你的眼圈怎么是黑的?”“还不是被你折磨的!”夏烟俏皮地说。程慕白露出久违的笑脸,并伸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这一举动如锥子一般刺痛了她,敏感的她立即想起,在“情人假日酒店”,程慕白也曾这样对待那个体态丰满的女人!她强忍着剧烈的恶心,冲到卫生间里,任泪水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