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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慕白喝得东倒西歪地晃到家里,脸上写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他一进门就交给夏烟一件东西。她以为又是什么衣服、化妆品、手机之类的东西,看都懒得看,就准备劝程慕白退回去。程慕白说道:“打开看看。”“什么呀?”“打开就知道了。”见他说得这么神秘,她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将这件东西打开。长长的一道卷轴,慢慢展开一看,竟是徐悲鸿的画!画上几匹骏马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夏烟虽不懂画,但竟看得入了迷,以至于爱不释手了。她惴惴不安地问:“别人送的?”“恩。”“那这个得不少钱吧?”夏烟本来准备猜十几万,又怕说得不靠谱会让程慕白笑话。“这是仿冒的赝品。”夏烟的嘴顿时张成了“O”字形,久久合不拢。半晌,才回过神来:“哦,那我就放心了。”同时也为这么好的一幅画竟然是赝品而感到非常惋惜。他伸手在她后脑勺拍了拍:“傻妞,等着看后面的好戏吧!”夏烟更是迷惑了,他这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呢?这个谜团一直缠绕着她,她百思不得其解。不几天,程慕白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说要来他家拜访,问明原因后,他爽快地答应了。夏烟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一向很谨慎,不熟悉的人的电话,他是绝对不会接的。为此,她还曾笑他太神经过敏了,可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很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突然登门造访。问清来由后,程慕白替他开了门。来人一见程慕白,就称自己是徐悲鸿作品的收藏者,听说这里有一幅他的画,希望能一睹真容。程慕白慷慨地拿出画来,此人鉴赏一番后,大叹:“简直是鬼斧神工!简直太出神入化了!朋友能否转让给我?至于钱嘛,不是问题。”他略作深思,道:“朋友开个价吧!”“四十万如何?”程慕白爽快地说道:“好!既然朋友这么喜欢,那我只好忍痛割爱了。”很快,这笔交易成交了。程慕白得到了40万元现金。一旁的夏烟惊得目瞪口呆。那人走了半天,她都没回过神来。许久,她才战战兢兢地问程慕白:“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程慕白讳莫如深地说:“这就是艺术。”“艺术?”夏烟更是云里雾里了。“好好想想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程慕白提示她。一个人给程慕白送了幅假画,然后另一个人花钱买走了假画,然后程慕白得到了一笔巨款。这两件事看起来毫无关联,实则密切相关!这一切的发生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原来如此!高,实在是高!夏烟恍然大悟。原来程慕白一开始就知道!蒙在鼓里的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她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她心里埋怨程慕白为什么一开始就不告诉她,至少她可以劝阻他不要收下这足可以乱真的所谓的名画。但是,程慕白是绝对不可能听她的。她太了解程慕白了,他是个极其有主见的人,一旦决定了的事,是不可撼动和无法更改的。她打开那个装有40万巨款的袋子,厚厚的四十沓人民币,刚从银行取出来,甚至还没来得及拆封,她一捆捆地数,数了三次,没错,四十万。她城里老老实实上班的父母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钱,然而,她从农村考出来的伟大的丈夫,却可以轻而易举弄到这么多钱。这四十万元可以做多少事啊!买一辆中产阶级的轿车;给她父母买一套两居室的环境不错的房子;带从未出过远门的父母去趟欧洲游玩;开一个一直想拥有的舒适的白领休闲吧……然而,这些钱都不是自己的。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拿到手的,总是要还回去的。夏烟抱着这一包烫手的山芋,劝程慕白道:“我们不能要,还回去吧!”“你以为收下了就那么容易还回去吗?我帮他们办了事的,收点小费也是应该的。”“这么多钱也叫‘小费’?”“小烟,官场是很复杂的,你不吃人人家就会吃你!与其坐等被人家先吃掉何不动手先发制人?”“可是,程慕白,你打算拿这些钱做什么?”“明天就去买个保险柜,放在保险柜里比放在银行更安全。”“为什么?”“傻呀你!放银行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有这么多钱,放股市里很容易被套进去。炒楼倒是可以,但我没时间,你又没有精力放在上面。这样的话,还是放家里的保险柜最合适,既不会贬值,取用也方便。”第二天,就有工人将一个保险柜送到家里。程慕白悄悄告诉她:“密码是我俩生日的组合。”程慕白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她所有的反对意见都是徒劳,因为,反对无效。这几日,夏烟睡得很不踏实。她梦里总会有一张张的钞票晃来荡去,飞来舞去。有时钞票会长出两只手来,扼住她的喉咙,要她“拿命来!”有时花花绿绿的钞票又会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呼啸着向她扑来,一口将她吸进去,她拼命地逃啊逃,却掉进无底的深渊;有时她睡在一张用钞票铺就的床上,从床单到被子到枕头,全部都是笑容可掬的毛爷爷。她翻来覆去地享受金钱带来的快感,却总感觉睡得不舒服。一起身,所有的钞票都陆陆续续地飞走了,她伸手想抓住哪怕任何一张,眼看就要抓住了,那张钞票却狰狞地笑着,倏地变身成一副阴森森的手铐,将她的双手铐得严严实实。她吓得大声呼救,程慕白也过来帮她,那副手铐却飞到了程慕白手上。“救命啊!”夏烟大叫道,惊出了一身冷汗,双手紧紧地抠在程慕白身上。“小烟,不要怕,有我在呢,我在。”程慕白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不停地轻拍她。她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脸上挂着泪痕渐渐睡去。噩梦却接连不断。周末,程慕白出去应酬了,夏烟一个人躺在床上,四周空荡荡的,除了那个醒目的保险柜。她蹭地从床上爬起来,按照程慕白告诉她的密码,很快就打开了保险柜。花了好几分钟再细细数了几遍,整整40万,一分不少。突然之间她变得很有钱,可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十二年前,自己曾为两万块钱而出卖了自己的处女之身;她难过地想起,父母舍不得花钱买4块钱一斤的红富士;她清楚地记得,刚同程慕白谈恋爱时,为要不要花40块钱去餐馆吃饭而犹豫不决;她又怎么会忘记,程慕白为他父母买房子的40多万元钱,其中大部分都是贷款,为此,他们很长时间都节衣缩食,身为酒店经理的她甚至舍不得为自己买一套400块钱的衣服。她咬咬牙,想从里面拿出一沓钱来,去本市最贵的商场狠劲地奢侈一次,见到喜欢的衣服和鞋子,毫不犹豫地买下来;给自己的父母买最保暖的羽绒服为他们抵御寒冬,买一堆进口水果让他们吃个够,买一台柜式空调让他们的屋子冬暖夏凉,买一个豪华按摩椅为二老健身,买一超大的液晶电视让他们舒服地靠在床上看电视……梦想,太多太长;现实,太遥远太渺茫。她闭上眼拿出一叠钱,却感到那叠钱非常扎手。恍惚中,父亲的戒尺狠狠地抽打在她心上。1岁那年,她随父母一起,从农村来到繁华的都市。很早时,她就得知父亲的工作关系会调到城市来,可是,等了好几年,都毫无动静,据说,是因为老实的父亲的调动名额被别人占去了。等所有能调走的人都调动了,才轮到父亲。小时候,她曾被父亲带到这座城市。那里有好多漂亮的汽车,好多高得望不到顶的楼房,好多果子露和好吃的奶油冰棒,那天,她吃了很多冰棒,吃得拉肚子。父亲带她去了一家公共厕所,她拉完后,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向她要钱。她身无分文,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幸好父亲及时上前,并给了那人五毛钱。原来,城里什么都要钱。那么,城里人应该很有钱。从此,她对城市留下一个印象:城里到处都是金项链和金戒指。她喜欢乡下一个对她很好的语文老师,那个老师总是会为她的作文打很高的分,然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出来。她想,如果以后去了城里,一定会给她最喜欢的语文老师送好多条金项链。还有一位和她非常要好的女同学,她准备以后给她多送几个金戒指。许多年后,她将自己的“黄金梦”讲给程慕白听时,程慕白笑弯了腰。当然,她只说那是她儿时的梦,省去了她曾身在农村的背景。调到城里不久,她看到同桌有一款非常香的水果橡皮,香得让人忍不住想吃一口。她趁同桌不注意,偷偷装进了自己书包里。回到家,父亲发现她作业也不做,一直在玩那块香橡皮。“哪里来的?”“同学送的。”“哪个同学?”“张小美。”“还给她!”“可人家已经送了。”“那你拿什么来回送给人家?”“没有,我没有钱。”“这就对了。没有东西回送给人家,就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明天就还回去!”小夏烟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这,是我偷偷从她文具盒里拿,拿的……”父亲一听这话,怒不可遏地冲到房里,拿出一把戒尺,狠狠地抽在她手上,一下,两下,五下……父亲边抽还边狠狠地说:“叫你偷,我叫你偷!”她的小手被抽得通红,很快就肿了起来。如果不是母亲将父亲拉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会被父亲打死。当天,她就偷偷地离家出走了。她想,父亲舍得如此死命地打她,可能她根本就不是父母亲生的,要不奶奶怎么会从来就没喜欢过她,要不父亲怎么总是对她不冷不热的……既然她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一员,那么她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被父亲打肿的手很痛很痛,她带着一颗受伤的心,漫无边际地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脚走出了水泡,鞋子也被磨破了。她看到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背着个孩子在垃圾堆里扒拉,忽然羡慕起那个孩子,至少,她有自己的亲生父母,而自己,却无家可归。后来,她饿晕在铁路旁。醒来时,发现母亲抱着她痛哭不止,父亲仍旧余怒未消地对她说:“不是自己的一定不能拿。”回忆这根弦会将人的神经扯得生疼。如今的父亲,已没了往日的神采,再也打不动她了,曾打她的那根戒尺,早已被她扔进了垃圾堆。但父亲打她的余痛,却深埋在她心底,那根戒尺,不仅抽在她手心,更痛在她心头。“不是自己的一定不能拿!”父亲的话言犹在耳。是的,不能!不能拿!绝对不能拿!她将那一沓承载她梦想的钱放回原位,默默地锁好保险柜。一条短信悄然到来。她以为是许楠的,打开一看,却是那个藏在她背后无时无刻不在偷窥她的陌生人的。“徐悲鸿的赝品真值钱啊!没想到你也会见钱眼开!!!”她本以为那个陌生人已从她生活与记忆中剔除了,却不料他(她)总会不失时机地向她射来三根钉子,刺激她脆弱的神经。她回复了那个陌生人三个字:“你错了!”是的,那个隐形人错了,她并不是见钱眼开,虽然她很需要钱,但这笔巨款她一分也不会动。她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那个保险柜而有丝毫改变。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上班,有时为节约车费而选择坐公共汽车而不打的,有时为了节约几块钱而在超市千挑万选打折的东西,有时为了节省电话费而尽量用公司的电话。她依旧为了挣一月几千元的薪水而日夜奔忙,依旧郁郁寡欢地活在她冷清的世界里。程慕白和许楠偶尔会来她的世界关照一下她,但都是来去匆匆,在那声问候还未散去时,他们便匆匆奔向川流不息的人潮。是啊,谁是谁的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