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妙人儿,玲珑玉(上)

玉宁宁神情专注的盯着炉灶。锅微热、左手下油、右手将锅不住转圈,油在里面跟着不停的转,荡成一个个跟锅差不多高的扇面,油越热她手下越用力,最后油开的那一下竟被荡的高高抛起,她瞳孔微缩,左手盘子的里田螺‘哗’的泼入锅中,被抛起来的热油刚好落回盖在田螺上。‘吱拉’声未停,浓浓的香味已经溢出来。玉宁宁紧盯着螺壳颜色的变化,快速把辣椒、盐、蒜末、苏子叶等调味料一样样加进去翻炒几下,待汤汁刚冒出小泡立刻离了火,再将腌好的桂花撒进去上盖一闷这道田螺就炒好了,等会端上桌一揭盖子,必是满屋的桂花香。

她示意丫头薄雪把田螺端上去,自己在一旁洗干净手,用带着梅香的油脂细细按摩。

这一刻的举动才看出来她像个院子里的姑娘!学做菜真是没办法的事情,记得12岁那年刚被买到颉珠坊,妈妈一见就惊为天人,她曾说这丫头将来如果不能红遍江南,就定是男人都做了太监了。玉宁宁不但容貌极美,骨子里还带了种冰雪寒梅般清雅宁静的气质,配上白的玉也似的皮肤,当真是个雪堆出来的人儿!更妙的是她高雅却并不冷冽,经常从晶莹的脸颊上透出一点红晕,这点娇羞便让她更加动人!颉珠坊是高雅的妓馆,里面不乏教姑娘琴棋书画的师傅。然而妈妈对她期望极高,特地聘了各地最好的师傅,务必让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日常待遇上也半点不曾亏了她,抚琴点的是龙蜒香,写字用的是松香墨,吃穿用度连一般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

然而玉宁宁枉长了张类似才女的脸,学起这些来竟十分苯,几年学下来也只能勉强糊弄外行,教她的师傅一个个摇头直呼‘朽木’。妈妈几次恨的牙痒痒,但又不能替了她学。终于认了她不是那块材料,然而这孩子被自己藏着掖着这么些年,别说接客,看都不愿意让人轻易看了去,为的不就是一鸣惊人吗!如果就这样把她推出去,红颜弹指老,再天资国色又有几年钱好赚?她急玉宁宁自己更急,和许多被迫向命运低头的女孩儿一样,刚被买来时她有个小小的心愿,希望自己卖艺不卖身,最后清清白白的嫁个人。为此她日夜苦练,要卖艺也总的有艺可卖,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还用说吗?百般无奈之下她终于想起自己还可以学做菜。

玉宁宁小时候和一个据说是告老的御厨学过短短一个月,那老人家乡被强盗洗劫一空,已经没有人活下来了,只好在她们村落脚。寻常的吃食都能被他炒的香味飘出老远去,玉宁宁那时还小,和村里一群孩子时常饿的难受就去他门口转悠。老人不但找补他们点吃食,还教他们做菜。可他只用欣喜若狂的眼光看着她一个,直夸她悟性好。只可惜这个老人住她们村才几个月就去世了。但是那段温馨的回忆一直映在她心头,要说学手艺,只有这个她才有把握。还好她的厨艺当真不是一般的好,作为大名鼎鼎的金陵双艳之一,她的缠头是十两黄金,但是许多著名的酒楼公帐上出这笔钱让自己的大厨来见她,只为求得一点指点。玉宁宁有此技傍身,到也不用担心妈妈的脸色。只是烟火熏人,她终归要靠脸蛋吃饭,这皮肤要更加意保养了。

玉宁宁抹完手松了口气,她已经做了两个时辰的菜。得回去换一件衣服再见黄墨寒,黄墨寒只喜欢她做的菜,不喜欢她身上有油烟味。

遇上黄墨寒是她又一件幸运的事,她刚刚挂牌出去第三天就遇上了轻薄的客人,那是个大盐商。她见这客人举止粗俗,知道自己的琴技还能糊弄一会,于是弹了支念奴娇给他听,那一脸油光的大胖子根本听不进曲儿,只把色咪咪的眼光往她领子里扫。玉宁宁越是心惊琴弹的越走音,终于那胖子说:“小娘子,你可长的真俊俏,看那小手白的,弹来弹去晃的爷眼睛都花了。过来给爷揉揉。”玉宁宁勉强笑了笑,虽说妈妈还没有放出可以在她品玉轩过夜的场子,但遇上客人摸摸手脸的轻薄,她不太敢拒绝。手下一滞弹出个难听的怪音来。

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惊呼:“饶了我的耳朵吧,是谁弹成这样还敢弹琴?”想到这里玉宁宁笑了,黄墨寒推门就进来,他三十多岁,容貌美的近乎娟秀,然而骨子里却带着种天生的贵气,看上去倒似个微服出巡的朝廷大员。他的眼睛在她绝色容貌上顿了一下,欣赏的目光中没有一般人的色咪咪。只微笑着伸手道:“我来弹!”

玉宁宁赶紧让开,那胖子已经叫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他打量一下黄墨寒,又吃吃笑起来:“这婊子楼里还有小倌吗?,生的这么漂亮,爷连你的生意一起做了吧。”

黄墨寒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身后已经闪出两个人,一个只一抬手就叉住胖子咽喉,黄墨寒已经开始弹琴,道:“丢出去就是,不用杀。”一个恭敬点头,掐着胖子出去了。胖子杀猪一样叫,他的琴声却半点没有受影响,真是鸣珠泻玉,好清亮的声音。

自此玉宁宁心中就装了个弹琴的影子,她着意了解之下,很快就知道了黄墨寒的身份。他并非什么官场中人,而是金陵第一大帮铁马堂的堂主。他的故事在地面上作为传奇流传着。

做为南边黑道数得着的大帮派的首脑,黄墨寒却是不会武功的,他本是江南著名的才子,崇祯三年会试的解元郎。不但文才出众,同时熟读兵书、家道小康,人又生的风流倜傥,黄家玉郎才名远扬。人人料定他明年殿试必会高中。正是男儿年少、春风得意之时。然而他的才名却害了他。离金岭千里之外的大樟山里有一个自称铁马堂的大型山贼团伙,在当地黑道也算赫赫有名,可是铁马堂大当家铁劲锋不满足山寨现状,他觉得自己帮派不能发展壮大,就是因为缺了有本领、会谋划的读书人。他相中黄墨寒,就将他千里迢迢抓来山寨一关就是七年,并用黄墨寒的家人性命威胁他为自己出谋划策,第一票就杀了官府差人,杀人时故意大叫黄墨寒的名字。使黄墨寒由有功名的举人顿成通缉犯,不得不死心为他卖命。

七年来铁劲锋对黄墨寒关照无微不至,时常告诉他一些家里的消息,也让没在官府有案底的兄弟带些东西回去孝敬黄墨寒的父母。其实这都是做给他看的,他被抓来的第二个月,他家里人就被杀光灭口了。铁劲锋手段虽然毒辣,可是真正对黄墨寒十分好。直让他坐上了二当家的位置,对他言听计从,铁马堂蒸蒸日上。但是黄墨寒五年前就得知自己父母惨死了,他隐忍不发,暗中策划取得帮中很多匪首的支持,终于在一次行动中将铁劲峰杀了!自己继任铁马堂堂主。他说铁劲峰于他既有杀父之仇、又有知遇之恩。既断他前程,又真心相待。自己杀他报仇,又要努力实现他让铁马堂发展壮大的愿望。黄墨寒虽是堂主,却只许道上称他黄二当家。黄二当家当真说到做到,如今铁马堂在南边的势力该只在虽无门派却是大家公认的南方黑道领袖杜四和百年老字号‘筏帮’之下了。

到底是读书人出身,黄墨寒就是流连风月场所也挑了颉珠坊这样的清雅教坊,而作为教坊,是宁得罪官府也万不敢得罪本地黑道的,虽然培养小玉所费不赁,可如果用这些钱就能贿赂了黄墨寒还是非常值得的。从此之后,他每次来妈妈都让玉宁宁作陪。有了这样一个靠山,玉宁宁也没有再遇到太粗鲁的客人。虽然没有人明说,妈妈再也没提放她过夜场子的事。大家都以为把她默认是黄墨寒的人了。

然而黄墨寒从来没做过什么,就是来坐坐也只是吃她几块自己做的点心而已。很少有几个小菜,从来没有用自己的厨艺待客过。这次是他第一次在颉珠坊请别人吃饭,被请的必然是他十分看重的客人,玉宁宁有心替他长脸,便下了十二分工夫做这顿饭。

这时薄雪回来了,她笑着对玉宁宁说:“姑娘,今天的客人还真能吃!人长的瘦不啦机的,饭量当真不小。姑娘的田螺一掀盖子,他那两眼都放黄光了!大叫好香,我出来时看到他扔了筷子用手抓着吃呢。那样儿比起黄家先生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人才应该姓黄!”玉宁宁无奈摇头,这小丫头大概看不上今天的客人,每端一个菜就说他几句坏话。她换了身上白下青的蜀缎压绣罗裙,再套上个湖水绿弹墨梅的比甲,又重新拢了头发,用一根点翠象牙簪簪住,直弄的自己觉得十分清爽了,才示意薄雪端起一旁瓜盅里凉的冷热适中的花果茶和她一起走出去。

一进花厅就看见首位坐的客人,他可真是黄!又黄又干枯,连眼白看起来都是淡黄色的,此刻正吃田螺辣的满头汗,仔细看看,汗水都带着点黄色。再看主人位一身雪衣的黄墨寒——薄雪说的对,这人才应该姓黄!他身旁次座上倒是个昂然七尺,气势沉稳的汉子,只是这男子目光炯炯环视四周,吃的并不多。其他座位上都是黄墨寒的手下,看来今天请的就只是这两个人。

这客人正是杜四,他本是来参加筏帮新帮主继位大典的。阀帮老帮主管青山月前去世,由长女管玉笙继位。筏帮成立已过百年,帮中着实有很多好手。管青山膝下又有两个成年的儿子,这管玉笙能以已经嫁出去的女儿身份继任帮主能力可想而知。杜四也不敢轻慢,接到邀请早早就赶来了。路过金陵时被黄墨寒发现,邀他好歹盘恒两日。黄墨寒也是黑道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杜四多少也要买些面子,因时间充裕就同意了。因为筏帮地处长江,已经快出杜四的势力范围,列万华不放心他的安全,硬挤开跟屁虫一样的柳青,自己跟来了。

玉宁宁端起玫瑰色的花果茶仔细倒进一个状若荷叶的碧绿色钧窑细瓷杯子里,先双手奉给这位贵客。这般玫红碧绿,再配上玉一般的手,已是动人画卷。可惜杜四正辣的咝咝哈哈,正眼也没有看她一眼就直奔茶杯,因两手都是田螺的汤汁,便低头就着她的手大大喝了一口,随即用下巴推推她的手腕示意她抬高杯子,把剩下的一口喝干。这属于十分暧昧的动作。玉宁宁至今仍是清倌人。此刻就当着黄墨寒的面被人轻薄了去,不由又羞又气,脸上立时染上两朵红云。黄墨寒脸色微微一变,却仍然道:“再给四爷倒一杯茶来。”玉宁宁勉强应是,又把杯子倒满,上一杯茶酸酸甜甜,又透着淡淡的花香,正好给辣的发疼的舌头过口,杜四正觉十分受用,见又一杯过来,头早伸过去了。玉宁宁见他还要就着自己手喝,忙退了一步将茶杯放在桌子上,用端正冷冽的声音说:“爷请自用!”杜四吃了一惊,抬头只见到白梅花一样的面容,一身素雅的衣裙,竟是不带半点风尘之色。他只当端茶的是妓馆里的丫头,哪成想是这样大家闺秀样的美人!

杜四瞥见她手背沾着刚被自己油嘴拱的一点汤汁正色看着他。眉眼间大有嗔意,然而这点怒意竟让她美的让人心惊。一时看的呆了。黄墨寒已经站起道:“二爷、四爷,容我介绍,这是玉姑娘。这位是我的头领——杜风寄杜四爷。这位是烈二爷。”杜四眼睛勉强从玉宁宁身上移开,笑道:“二当家说笑了,小杜一个混混,怎么敢当是你的头领,南边天地这么大,不过大家一个屋檐混饭吃,彼此照应罢了。”玉宁宁着意打量一下杜四,以前黄墨寒曾经和她提过这个人物,没想到是这么副尊容!这么个粗俗的举止!”黄墨寒又笑道:“四爷刚才不是一直说要和今天做菜的厨子拜师学艺,现在师傅就在眼前,怎么只是盯着看?”杜四目光一亮,他知自己得罪了这位姑娘,有心哄她高兴,站起故意摇头道:“今儿这菜竟是玉姑娘做的?唉……”

玉宁宁一急,问:“小玉技拙,四爷可是不满意?”杜四接着摇头:“我说我平时挺会说话,今儿怎么话都说不利索,敢情刚才连舌头一起吃了!”玉宁宁撑不住,‘扑哧’笑了,这一餐吃的宾主尽欢,杜四眼光不离玉宁宁,说了许多笑话逗她。小玉开始怕黄墨寒不悦,并不太答腔。然而黄墨寒自己已经顺着杜四说笑起来。玉宁宁见他并不介意,而且杜四明显又着意讨好自己,慢慢就放开了嬉笑一阵,真是好多年没有这么畅快。

直到掌灯时分黄墨寒才送走杜四,玉宁宁取出一件青锻面斗篷给他披上,轻轻说:“夜里冷,爷加件衣裳再走。”黄墨寒回首凝望着她,说:“小玉,我有件事情想求你,恐怕是要让你为难了。”月色里他更加潇洒飘逸。

玉宁宁心中闪过一阵温柔:“何必说求字,再难的事比的上你帮我的忙吗?你说就是了。”

黄墨寒道:“杜四爷十分喜欢你,你知道,他对我很重要。刚才他说明天想单独请你出去,你能不能……”

玉宁宁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嘴里发苦,她伸手止住黄墨寒:“不行!爷,你要小玉的命我给你!要拿我送给别人却万万不能!”她神情凄苦,却又异常坚定,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决心已下,断无法挽回了。

黄墨寒眼中闪过复杂的目光,却笑了:“我还没说呢,你就想着推?他就是邀你坐坐,我实在不便回绝,你就敷衍他这一次,我会派人守着你,若他真有什么出格举动,拼了与他撕破脸,大不了我和你逃去个乡下当个教书先生也能过日子!”

玉宁宁大羞,黄墨寒还从来没有这么明确的表示他的心迹,她心里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已是泪光盈盈。黄墨寒冲她张开手臂,她立刻扑了进去抱着他低低哭起来,半晌才哽咽道:“你不要我就让我去死吧,别让我再过那腌月赞日子。”耳边只听他柔声道:“宁宁,别瞎说,明天我想让你出面在君再来请杜四爷坐坐,你主动出面他自然有面子。那里我放下两坛好酒,你请他多喝几杯。先联络一下,我派了人在外面守着,不会出什么事。其他的事慢慢再说,我想以后虽说不用你操持道上的事,可一般应酬还是难免,你也先熟悉一下。”

玉宁宁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以后跟了他自然要熟悉这些事情,心中大是甜蜜,点头答应了。君再来是金陵著名的花船,也是铁马堂私人的产业,在那里应该万无一失了。

黄墨寒有些怜悯的看了看她,柔声说:“宁宁,上次你说你想听我弹琴,我现在弹给你听吧。”玉宁宁道:“不是说等生日的时候给我弹吗?”黄墨寒道:“现在就弹,你喜欢就听着吧。

悠扬的琴声回荡在月光下,他轻唱起来:

那堪归途风脉脉,吹不去心头那个。

片笺尺素寄不得,回首天边月。

痛莫过、伤离别。

转眼分离人成各。

长夜辗转又如何?

空叫红妆失颜色。

佛前月下、原是因果。

那关风月?

劝人莫做情痴也,

死生相许由人说。

他声音有些凄婉,却透着缠绵,玉宁宁痴痴听了,却觉得美的不吉祥。

第二日玉宁宁打扮的艳丽了些,她派妓院的小厮送请帖给杜四。那小厮走出门没有几步,突然摔了一交,爬起来却没发现什么绊他的,见怀里帖子摔出去老远,赶紧拣回来嘟囔着走了。

杜四正在休息,接到玉宁宁的帖子很是意外,他见若大张雪花笺上只有四个字‘有事相求!’,翻过背面见一行有些潦草的字迹:午时君在来画舫一聚,盼君至。心想不知这美丽姑娘有什么事是黄墨寒解决不了的,要借助自己呢?他对这个姑娘做的菜有莫大好感,于是向送信的小厮道:“金陵的胭脂河我久闻大名,正想去游玩一番,和玉姑娘说我定准时付约。”那小厮道:“姑娘说胭脂河人多嘈杂,离城十里有个小月湾,风景最是优美,又是金陵首富沈源的私产。姑娘请爷去清清静静的喝两杯好酒,吃点小菜岂不更好。”杜四问:“这沈源和黄二当家有些渊源吧?”小厮道:“小人也不知,只听过沈大官人叫黄公子做当家。”杜四点头,这沈源想必是铁马堂的人,黄墨寒也注意收罗有钱人,和自己走的到是同样路数。

傍晚出了房门就有人接应,杜四随人来到小月湾。只见一湾碧水静静的映着天上的月亮,岸边尽是茂密的银色芦苇,晚风吹过,便波浪一样摆动,十分的宁静清幽。杜四轻轻登上画舫,兹呀声中小船已经向湖中划去。一个丫头迎上来笑嘻嘻看着他:“四爷自己进去吧,姑娘在等你。”眼神很是挪迂。杜四一笑进去了,船舱以竹为蓬,一点也不气闷。亮黄色的月光被竹帘切碎,斑斑点点的撒在桌前。玉宁宁含笑而立,直如月宫仙子。

杜四心中赞叹一声,见桌上只摆着四色冷盘,分别是芥末鸭掌、龙井虾球、芜香双脆和一碟玫瑰色的肉丝,看不出是什么肉。菜色并不丰盛,然而这淡淡清香正配月色,杜四食指大动,几乎就吞了口口水。也不再和谁客气,铗了一筷子脆螺肉就塞进嘴里,又吃了口玫瑰色的肉条,里面有些淡淡的酒味,齿颊间全是余香,不由大大夸奖了几句。他这厢大吃起来,玉宁宁已经端了个酒壶过来,笑吟吟的斟了杯酒递给他:“这是窖藏了八十年的汾酒,金陵陈家作坊看家的宝贝。杜爷多喝几杯!”杜四接过一饮而尽,又喝十几杯见她只是劝酒,仍不说有什么事情相求,凝神一听,舱底微有希漱之声,大概藏了人在里面,杜四心中凝重,嘴里说着:“可真是喝的不少了。”倾身往玉宁宁身边倒去。压低声音道:“什么事?”

玉宁宁大惊,她本就防备这人轻薄,没想到他开始还规矩,几杯酒下肚竟撒起无赖来。她根本没听清杜四说什么,只把他往旁边一推,强笑道:“四爷知道我和铁马堂黄爷很接近吧,何必如此,几杯酒哪里就醉了人了。”

杜四没料到竟被她推开,应手就倒了。他心中大惊,只觉身子空荡荡使不出一点力气。四肢百骸无不冰凉彻骨,恐怕是中了霸道的寒毒。当下气凝丹田缓缓在全身游走,一丝丝捕捉那寒气纳入丹田中,渐渐方觉得好些。他慢慢坐直身子,心中暗道了声‘侥幸。’原来杜四幼年曾有奇遇,他练的内功专克天下寒毒。这酒里下的毒无色无味,必是霸道无比,他又对这美貌姑娘没有防备。如果是热毒,他此刻可是糟了。

玉宁宁不知端底,只见他深深盯着自己看,心中不自在,道:“既然四爷喝多了,请坐一会,小玉拿茶给你。”

杜四伸手拦住她:“不忙,现在有觉得好些了,玉姑娘,你别只是灌我,自己也喝一杯。”说着提起壶来替她斟了一杯酒。

小玉只觉他似有深意,答应着喝了。杜四眼角一跳,道:“酒量不错,再敬你三杯,谢谢你的菜。”玉宁宁只觉他双眼发光,狠狠锁住自己,竟不敢拒绝,客气几句,一一接过喝了。

小玉体质怎比杜四,片刻就觉得周身发冷,道:“奇怪,这才八月天气,怎么、怎么……就这么凉……了。”才一张口,牙齿就打起战来。杜四冷笑道:“别装了,赶快吃解药吧!念你是个女子,我不抢就是!让你喝你就喝,要害我倒舍得下本钱。”

小玉道:“四爷你说什么?小玉怎么会害你?黄公子一心要和你交好,才让我来的。”她急着站起身,袖子勾到酒杯,眼看就要掉在地上。

杜四手一伸就把酒杯稳稳接住,道:“又是摔杯为号!就不能想点新鲜的。你自己和底下的人演戏吧,我不奉陪了!”这么几句话的工夫,他身上寒毒已经压住。站起来微微侧身,人已经窜出窗子,回手将酒杯砸在玉宁宁面前,还冲她眨了一下眼,意思是我帮你摔了。

小玉大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脑袋里一团混乱。便在这时,杜四湿淋淋又从窗户钻进来,急道:“我看到下面的人正点火药,黄墨寒是要炸了这船,快跟我走!”

玉宁宁被他一把拉过,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耳听杜四问她:“会不会游泳?”她不知道杜四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只是本能的摇头:“不会。”杜四吸了口气:“妈的!”随即将她楼到自己怀里,小玉大羞,伸手就打。杜四已经楼着她一头扎进水里。这下‘扑通’一声大响,四周立刻传出声音:“点子溜了!快!”小玉抬头看时,本来花船后绑着的小艇已经离开分散四周,却没有人靠近,每条艇上都有几个人正扬臂挥手,只见一阵密雨般的暗器向他们打过来。

杜四道:“憋气!”然后按着她头猛的一沉,这一下使了全力,沉的极深,小玉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大亮,头上的水似乎开锅一样翻滚起来,却是他们刚才在的花船炸成碎片。杜四带着她漂出老远才一起探头,两个人都没命的呼吸。

杜四喘口气,才道:“一会你要尽量放松,我们顺着水漂节省些体力,我水性不太好,恐怕带不了你多远,得赶快上岸才行。”玉宁宁道:“到底怎么回事?”

杜四皱眉:“黄墨寒想杀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告诉你?你叫我来难道是真的有事相求?我想着你有事求我,不知道又会做什么好吃的小菜,于是早早就巴着赶来了。”,他轻笑一下:“唉!这次我要是死了,那就是活活馋死的!”

玉宁宁先失笑一下,突然觉得不对,道:“明明是你约我……”心中一凛,她不是笨人,只想着黄墨寒要杀杜四,可她也在船上,难道……难道……为了杜四,才利用自己吗?

想到他唱的那首歌:“那堪归途风脉脉……归途!……

佛前月下、原是因果。\那关风月?\劝人莫做情痴也,

死生相许由人说。”他已经说了劝人莫做情痴也,果然就死生由人说!他已经给了自己暗示。

好个“劝人莫做情痴也”,好个“死生相许由人说”!好个黄墨寒!

玉宁宁心如刀割,然而她咬紧牙关,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淡淡问杜四:“你为什么把我也带出来了?是我邀你来的这里,你还不明白我和他是一伙的吗?我是第一个害你的人。”

杜四道:“你看那架势,就是一伙的黄墨寒也是不要你了。毒酒还可以说等我死了拿药救你。可难不成他还能在炸药里救你出去?你留下一定会让黄墨寒灭口!”

玉宁宁发出神经质一样的笑:“你倒舍不得我死?我们见一两面就有这情分了?”杜四道:“得了姑娘,谁有空跟你耍这些花腔!你遇上那个白眼狼,运气是不怎么好,可我不还陪着你吗?虽然我比黄墨寒难看很多,你也可以将就着看。”

玉宁宁心中悲痛被这人插科打诨,竟去了不少。她早就觉得身上一阵冷似一阵,此刻难以坚持,慢慢向后滑倒。杜四吃惊叫道:“喂!怎么了?”伸手把她抱到胸前,玉宁宁身上已经象冰一样凉,杜四这才想起刚才自己逼她喝了四杯毒酒。他心中大叫倒霉,拖着她向岸边游去。

来到岸上再看玉宁宁,只片刻工夫她眉毛都结了冰霜,脉象似有若无,看来命在顷刻了。杜四伸手摸向自己脖子,那里带着一个精雕的龙首项链,他还是犹豫了片刻,终于一咬牙掰开龙口,将里面一颗黑色药丸塞进玉宁宁嘴里。

若有懂行的人看到,必然大惊失色,他给玉宁宁吃的这个东西叫‘辟邪’,乃是苗疆七神教的震教七宝之一。此物传说是昔日七神教长老除掉的蟾蜍精内丹,虽然这种传言无从考证,但这辟邪却是天下所有毒物的克星,佩之不惧瘴气毒虫,食之不但可解任何奇毒,且从此这吃它的人就可百毒不侵了。昔日传杜四内功之人曾帮七神教消倪一场大祸,得此异宝相赠。那人将此宝留给当时只共处三日的年幼孩童,今日杜四将它赠于只见过两面的青楼女子,都是随了一个缘字。至于杜四自己为什么不吃?且容日后慢慢道来。

只一会玉宁宁面色就恢复正常,而且以前过于白皙冰冷的肌肤隐约透出玉一样的温润之意,让她更增娇艳。杜四在一旁看了心道:原来辟邪还能美容,本想着百毒不侵对这姑娘也没大用,我还心疼糟蹋了东西,这样看来也不算太浪费。他见玉宁宁精神已经恢复,便道:“黄墨寒必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你要好些了我们就走吧。”

玉宁宁问:“去哪?”杜四携着她边走边说:“想法子进城,黄墨寒势力虽大,我也不信他敢在城内大肆搜捕,但这城怕也不好进!”

说话间杜四突然停下脚步,拉着玉宁宁的手长伸向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事出突然,惹的她一声惊叫。杜四带着她猛然向右飞掠,此刻玉宁宁才听到头上风声骤起,抬头只见一张极大的铁网当头罩下,网上四处挂着尖刀,若被罩住定是一身透明窟窿。网子极大,十几丈方圆皆被笼罩。只有杜四冲向的右边离边缘最近,也不知急切间他怎么判断的。掠起的同时杜四身子便随着网罩下的势头迅速压低,快的像出膛的炮弹一样,然而这网十分大,网离地只有一尺半的高度时杜四几乎贴上地面,冷森森的刀尖也已经触到他身上。眼见离网边尚有一丈距离就要躲不过了,杜四手中闪出一道乌光,看上去是一根长长的细线,这轻飘飘的黑线在网边一挑,沉重的刚网立时扬起半尺,杜四楼着她就地一滚,两人堪堪滚了出去。他半点不迟疑,出去同时吸气,腰腹用力挺起带着玉宁宁窜起老高,左掌已经将一个拉网的铁马堂手下脑袋拍的粉碎,两脚向后快速反蹴,另一个胸膛同时挨了四脚,肋骨尽碎,不停一口口呕血,显然不能活了!一个使娥眉刺的对着他狠狠扑来,杜四手中乌光再闪,却是勒住娥眉刺身后一人的脖子往回一拉,那人撞上使娥眉刺的一起扑向他怀里,杜四抬起膝盖狠狠顶在他的下阴上,待他乌金丝收回时前面那人脖子已经软软搭在肩膀上,两个都是一声没吭就死了。

这几下一气呵成,快的闪电一般。等玉宁宁回过神已是满地鲜血,她一阵恶心。没想到这个贪吃贫嘴的四爷竟如此狠毒!杜四回头看有没有伤了她,她触到杜四的目光不由抖了一下。杜四轻轻道:“这四个人扯网显然是练好的阵法,刚才事出突然他们防备慢了,等他们缓过神来我就没把握能再带你冲出来,杀他们也是不得已。”

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好干脆的手段!不过恐怕你还是不能带着她冲出去。”杜四回头看见说话人就在人群中站着,他没有出声以前竟是如大海里的浪花,自己一点也没有注意他,而此刻话一出口,他整个人突然变成呼啸的风暴,气势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杜四心中一凛,知道遇上真正的高手了。

杜四看到他腰间的铁笔,心里想起一个人来,他沉声问:“洪沧海?”

那人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杜四笑了:“黄墨寒竟然能笼络到你!当年你在武人榜排名第九,也是天下少见的高手,别人做梦想不到的地位,你却深以为耻,自己放逐到荒岛上整整十七年苦练绝技。算起来我也是你的晚辈。”

洪沧海道:“我这‘恢恢天网’是在荒岛自己悟的阵法,变换诡异与别派阵法大不相同,四爷就不想看看吗?”

杜四笑起来:“有什么不同?在我面前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捞鱼的网也比你强。”

洪沧海点头:“说的是,我回去再好好想想,现在由我领教高招。”杜四本意激怒他,见他不动肝火,神色也郑重起来,摆了个起手:“请!”

玉宁宁看不懂他们的武功,只觉得明明无风,可岸边长草一会向左一会向右飘摇不定,两个人身影乍合乍分,显然斗的甚是激烈,不知是谁占了上风,这一战竟打了小半个时辰。小玉心中焦急,去岸边捡了几块石头,瞅准两人身行分开的当口,对准洪沧海使尽力气狠狠砸去。眼看洪沧海并没有什么动作,这石头就要砸到他身上,杜四抬头大叫:“趴下!”玉宁宁不明所以,突觉眼前一花,杜四已经飞身上前将她扑倒,她刚砸出的几块石头已经带着难听的呼啸声倒飞回来,岸边的树被这不及树枝粗的小石头打的轰然倒下。小玉吓的冷汗也流出来了。

杜四刚起身,洪沧海一掌已经无声无息印在他背上。洪沧海狞笑:“好个多情种子,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内力竟然可以和我在东海练出的内力相若。好,正好助我练成神功!”手掌一挫,杜四像粘在他手上一样给带的退了一步。

小玉看见杜四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洪沧海已经惊叫起来:“你、你的内力怎么?”杜四轻轻一晃,挣脱他的手,嘴角含着轻笑:“冷?”洪沧海脸色已经发白,吃力的挤出几个字:“你在自己身上下了什么毒?”

杜四道:“托梦问你家主子黄墨寒吧,我也不知道他给我下的是什么毒。”洪沧海脸色巨变,他全身都似冻僵了一样,听杜四这话必是不会让他活着回去了,只瞪着眼睛问:“我……认栽!让我……”舌头冻住,话也说不完整了。杜四笑:“让你死个明白是吧!在我五弟收集的高手资料中,你排第十一,海纳百川才成其大,你的内力也是吸取他人内力才成今日。我料定你必不会舍得我这个大点心,诱你对掌我本想借机将寒毒传你,但你太谨慎,直到刚才得了这个机会。洪沧海,你认命吧!”他声音欢畅,笑着拍洪沧海的脸:“你也贪心,吸别人的内力是不对的啊,看我和你内力差不多还要吃,你看,消化不了了吧。去到阎王那,你该怎么说呢?撑死的?”

洪沧海一直在运功,此刻觉得内里不似刚才那么冷了,他心中窃喜,装作愤恨把头偏开,躲开杜四轻薄的手,杜四得意的道:“别不服气,这寒毒我可是直接送进你丹田里的,比喝下去厉害的多,要不你怎么一下就不能动了呢。不信你退几步看看!”洪沧海运功于腿,觉得还算流畅,应该可以动的。他还是装做无法动弹,杜四已经笑起来:“你出了名的好学,想不想学我这可以自由运用内力的法子啊?可惜这辈子没希望了,赶紧去托生,下辈子做我徒弟年龄倒还相配。”他转身对小玉说:“他刚欺负你,你再拿石头打他!”小玉见他如此轻狂,心里好生着急:“四爷,我不打。”杜四已经给她捡石头:“不要紧,这次一定打着。”

洪沧海猛然提气,脚在地上一点倒窜出去,去的急了,脑袋在江边柳树上撞了一下,然而他那里顾的上这些,只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起来,什么姿势风度全不要了,逃命最重要。刚才杜四就在自己掌边,背心要害毫不防备的卖给他,然而他哪里敢打上一掌,一瞬就跑没了影。

玉宁宁叫起来:“他跑了!”杜四苦笑:“不跑你还想请他吃饭吗?”他扶着小玉的手站起来,脸上红了又白,终于没有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紧接着一口接一口,直吐了十多口才停下。

小玉眼含泪光,默不出声的扶着他,终于杜四喘过气来,对她说:“快走!”两人相互扶持着向下游跑去。这样耽搁片刻,远处斑斑点点现出火光,看来黄墨寒已经不打算隐藏杀杜四的目的了。

杜四停下脚步,问道:“这小月湾通向哪里?”小玉回答:“上游通向新潍,下游通几条支流,东边通的就是秦淮河,那里水流平缓,可惜秦淮河上通宵都有花船,白天倒可以躲一躲。”杜四点头:“就是有名的胭脂河了,正是有人才好。岸上不好走,夜里正好走水路,一会进水小玉你要放松,我们就去吧。”

小玉也不再问他,她决定完全信任这个人。两人缓缓滑进水里,向下游半漂半游,注意不带起一点声音。即便是平时身体无恙,带着个不会游泳的人走十几里的水路也不是杜四那点破水性可以对付的。何况此刻受了这样重的伤。后面的路程已经全是毅力在发挥作用,杜四近乎昏沉,两手机械的划着。

离秦淮河尚有小半路程,远处看到一艘船的轮廓正在靠近,看样子是一艘花船。杜四强打精神,按着小玉停止活动,黑暗中船上的人并没有看到他们两个,慢慢从他们身边开过去,杜四累的几近虚脱,船身看上去也模糊了。于是巴住船尾节省体力,预备休息一下再走。

在他神志恍惚之时,隐隐听到悠扬的笛声,越吹越低,直至低不可闻。一个婉转的声音恰在此刻响起:

“冷清清人在西厢,叫一声张郎,骂一声张郎。

乱纷纷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絮一会红娘。

枕儿余衿儿剩,温一半绣床,闲一半绣床。

月儿斜风儿细,开一扇纱窗,掩一扇纱窗。

荡悠悠梦绕高堂,萦一寸柔肠,断一寸柔肠。”

饶是杜四见识不窄,这样优美的声音也是头次听到,只觉心荡神驰,几疑身在梦中!

第七章 妙人儿,玲珑玉(上)
杜黄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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