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崽子
崽的记性向来很好,五岁以后发生的每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当然,也是因为五岁时发生了一件改变他命运的大事。从小崽儿就知道自己和一般孩子不同,他的手生下来就是残疾的。左手紧紧握住张不开,像个干核桃;右手虽然可以活动自如,五个指头却痉挛变形的像随意长出来的干树枝,让人看了有些怕。他整个人也是又黄又瘦布满皱纹,活脱脱一只小猴子!娘的性格很懦弱,她只对一件事说不,那就是每当有人看到他都会惊问:“哪里来的小猴子?”娘就会先狠狠瞪人家一眼,再说:“瞎说啥?那是我的小伢子!”从他出生,爹就没有再给娘好脸色看,崽儿还不懂的美丑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爹爹不喜欢他,也不喜欢妈妈,他经常打她们。所以他从小就学会了用他变形的右手帮妈妈做一点家务,残疾让这个小小的孩子倔强又敏感。是的,那一年,他只有五岁。爹爹赌博输了30两,娘说那是买了他们的房子也陪不出的数目,全家都陷入一片愁云,妈妈越发连大气都不敢透一下了。三天后,几个大汉闯到他家里,随便说了几句:这点钱还不够老子逛回窑子,你他妈是不是皮痒之类的话就开始卷袖子。他们说的什么五岁的崽儿还听不懂,但是卷袖子这个动作崽儿已经很熟悉了,爹爹只要一卷袖子,巴掌就会落到他们娘俩身上,他立刻从角落里冲出来,习惯性的挡在娘身前,一个大汉突然叫:“那里来的猴子?”娘立刻接口:“那是我伢子!”于是噩梦就开始了。那大汉盯着崽儿看了看,对旁边一个道:“舞杂耍的小飞天不是说他们场子正要物色个这样的怪娃子吗?你看这个、怕能值50两。”后来的事又是崽儿不明白的了,他先看到那几个大个子和爹嘀咕了一阵然后就走了,接着爹又把娘叫过去不知道说了写什么,娘就回来抱住他一直哭。他很奇怪,问娘:“那些人不是走了吗,他们不会打我,娘别哭了!”可是娘哭的更厉害了。第二天一早那卷袖子的大汉又来了,说要带他上街,他简直太高兴了!到了城里那大汉把他带到一个包着白头巾的人面前,“白头巾”看着他道:“这不好,这娃子就是吃的不好,怕养养就脱了相,那我随便找个男娃娃就得了,何必那么多钱买他?”那大汉抓住崽儿的手给白头巾看,他痉挛但是能活动的右手终于引了了白头巾的兴趣。他抓住崽儿的手捏了起来。疼的崽儿大声叫,然后他满意了,道:“恩,这个有意思,再让他住个筒子里,怕就不会长高了,行了。拿钱去吧!”带崽儿来的大汉一脸媚笑,道:“还是飞哥爽快!”以后几天成了崽儿一辈子都记得的日子,白头巾的小飞天每天教他学猴子的各种动作,给他一种说是吃了能长长毛的药水喝,最难受的是晚上让他挤在一个小小桶子里,桶子太小了,每天都是小飞天把他叠着身体硬塞进去的。几天下来,崽儿的关节处就开始渗血。虽然只有五岁,但是崽儿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就是逃跑。这样大小的孩子是一定会疏于防范的,当杂耍团准备离开扬州,停下来过城门时,崽儿突然猫起腰向街道猛跑,他穿街过巷尽往人群里钻,这是从小在爹爹巴掌下练习的本能,后面一群人喊打喊杀的追上来,崽儿跑的太快了,兜头撞到迎面过来的一队人马,走在最前面的马受惊立起,就要对他当头踏下,马上大汉把缰绳猛然一提,马蹄子挨着他脑袋落下,尘灰飞扬。崽儿吓的坐在地上起不来。小飞天正在这时赶到,见他被拦住,得意指着前面大喊:“就是那个黄不拉叽的小子,给老子把他抓回来!!”那队人马立刻停下脚步,一人大喝道:“你说什么?”小飞天打了个冷颤抬起头,就看见了‘一个黄不拉叽的小子!’---杜风寄。杜四爷坐在马上冷冷的看着他,他旁边一个高大的汉子上前来一把拎起小飞天,杜四转头问苏侠:“这人什么路数?”苏侠道:“杭州地面来的杂耍班子,预备进京城的。到扬州该是路过挣几个钱就走,这个是班头小飞天,不是什么人物。”抓住小飞天的是二爷列若海,他狞笑着问:“你叫我们老大什么事?”小飞天牙关打颤,在他手里和个小鸡一样不住挣扎,只是叫:“不是啊!”突然看到一旁的崽儿,象得了救星一样大叫:“我是要抓他,杀了我也不敢冒犯杜老大!”杜风寄这才注意到崽儿,不由道:“咦?哪里来的小猴子?”条件反射的,崽儿立刻道:“别瞎说,我是我娘的小伢子!”这乱成一锅粥的场面突出冒出这样一句,杜四不由笑了,向他招手道:“你这小伢子,过来给我瞧瞧!”这温和的笑容感染了崽儿,他迟疑的走过去,杜四看到他出血的关节皱眉道:“怎么搞的?”崽儿指了指车后的桶子,道:“是睡觉的地方太小,折的!”杜四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突然看到他的手,怒道:“他还掰断了你的手?”回头给列若海一个眼色。小飞天见到杜四的脸色就知道不对了,狂叫道:“饶命啊!”一个小声音及时插进来救了他,崽儿道:“没有,我的手天生这样,不是他掰的!”杜四脸色略有和缓,问:“你象这样糟蹋几个孩子了?”小飞天吓的话都说不出,崽儿又道:“睡桶子的只有我一个,别人都睡地下。”杜四点点头,道:“你叫小飞天?以后你不用飞了!”说罢用手遮在崽儿的眼睛前,哪知道崽儿突然往下一蹲,于是他亲眼看到小飞天的腿在列若海的手里象脆麻花一样扭了起来。杜四带了崽儿一起出城,过一会问他:“崽儿,你一个小孩子,为什么要亲眼看着那个杂耍班主挨打?”崽儿道:“我好恨他!可惜我打不过他,不然我就亲手把他拆成碎块!”当晚他们住在离城不远的客栈里,半夜里有人敲了敲杜四的门,杜四走了出去,问他派出出打探消息的小头目张鹏:“怎么样?”张鹏道:“这孩子原来就住在这里不远的地方,我还兜回城里一顿好找,他爹叫李大有,娘姓张,李大有赌输了钱,拿着这孩子还帐了,他手有残疾,本来他爹就想把他给扔掉,看来我们就是把他送回去,他家里也不一定要,送善堂的话一则这孩子太大了点,二则又带着这么样的残疾,怕是也没有人收养了,不如送到庙里吧,我们给点香油钱就行了。”杜四道:“对,和尚是不会嫌他丑的,你让我想起了一个老和尚,这孩子好大的戾气,正好让他化解化解,不过这人不好找,我先带着他吧!”第二天醒的最早的兄弟发现崽儿不见了,四下找了起来,毕竟年纪小跑不远,杜四醒的时候崽儿已经被抓回来,杜老大很久没试过这样的疏忽了。他问道:“崽儿,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一声自己就走了?这样别人会为你担心的你知道吗,你是不是想回家?”崽儿道:“你要把我送到和尚庙里去,我不干,我要自己走!能活就活,不能就自己死,我是没人要的,自己的爹娘都不要,你不要我理所当然,我那里也不去,谁的话也不听,谁也别管我,我是天下最倒霉的人,但是谁也别想可怜我!”望着这个咆哮中的小野兽,杜四突然记了自己小时侯也这样喊过,不过他那时比这孩子大着好几岁,那时侯自己也是一样的愤世嫉俗,一样的一身暴戾,要不是遇到孙老实……杜四跳上马抓起崽儿飞奔而去,这一去足足三个月才回来,本来他们是准备参加川北武林领袖路老爷子的寿宴的,苏侠无奈只好调动分量和杜四差不多的孙陆替他吃了这顿饭。等他们回来大家明显发现了崽儿的变化,小飞天的眼光还挺准,他不但被养的白白胖胖脱了猴相,而且脸上也没了那些乖张暴戾,真正显现出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天真可爱来,崽儿永远记得这些个月老大带他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那些受苦受难的人,知道了除了他,天下见还有多少人生活的痛苦,还有、享受到的,老大给他的真心关怀。归来以后,老大带着他去找大夫治病,他喝的会长长毛的药水不过是种小毒药,老大找的这个姓李的大夫很轻松就解了,(那是当然,崽儿不知道这个是被江湖誉为“北薛南李,阎王莫敌”的神医李元沂,又有个外号叫李愿意,据说他治病只要自己愿意,要他不愿意,皇帝老子都不买帐的。)可是他也治不好崽儿的手,只能靠针刺帮助崽儿紧握的左手活动,让那只手不会萎缩,只是伴随针刺的疼痛让崽儿再也受不了了,他大声哭叫起来:“我不治了,放开我!”李元沂道:“那不行,我欠你老大一个承诺,再难也得治好你!”崽儿道:“我自己回去和老大说,我不治了,不关你的事,你放开我啊!”李元沂道:“难道你就这样回去,辜负你老大的希望,你老大还让你和我学医术,还指望你能出息呢!”崽儿道:“老大没有希望我成什么样子,他只希望我开开心心的长大,不做一个坏人,我知道的,现在我不开心治病了,你放开我!”李元沂沉默了半晌,终于道:“你手很疼是吧,可你知道我的这个承诺是你老大怎么换来的吗?”崽儿看着他,他又道:“差不多十年前,世道很乱,到处都是打家劫舍的,又赶上饥荒,遍地都是病死的饿死的人,我在山东遇上个不开眼的小偷,偷了我的钱袋和药匣子,那时候我脾气很坏,就刁住那小子的手,想折了他,可是一个黄焦焦的少年跑来拦住了我,就是你老大,他小小年纪可江湖很老到,一眼就认出我了。”他说:我这兄弟得罪了李前辈是我管教不够,前辈找我来好了,你想打断他的手,我就替我弟弟和你打个赌,我们掰手腕定输赢,输的我们兄弟认栽没话说,赢的你老就愿意一下,答应帮我一个忙。李元沂见他年纪还小,不信他在内功上有什么独到之处,于是答应下来,可是一开始他就后悔了,到不是杜风寄的内力出乎他的意料,而是杜风寄完全不用力,他只是支持手腕不倒,任由李元沂出多大的力掰他都一动不动,这样对于内力低于自己很多的人当然可以,还表现的很潇洒,可杜风寄那时只是少年,内力远远逊于李元沂,于是他的手腕开始咯咯的响起来。过了半晌,杜风寄仍然面不改色,李元沂到是额头见汗了。他说:“再掰下去,你的手就断了!”杜风寄喝道:“接着来,断了算你赢!”李元沂改用一种阴劲,顿时,杜风寄手上传来一阵牙酸的骨头相磨的声音,颜色也变成紫黑色,偷钱的小六子哭起来,道:“算了,老大,让他打死我吧。”杜风寄居然有暇对他笑。道:“猴儿,你这小偷小摸都成毛病了,你将来要做大事的,以后别干这样的下作事了。”说话间李元沂已经连续换了几种力道,可是连杜风寄说话声音都没能颤一下,到后来他自己汗出如浆,心里的敬佩反映到手上就是脱了力,终于他缩手认输,自此于这两个少年交上朋友。李元沂回头看着崽儿,道:“你老大从此成了李某最佩服的人,你真的就要这样浪费掉这个承诺吗?”当然不会,如果这样就回去了,那里会有日后的鬼手圣医!以后经常看到崽儿手上插满针的忙忙辘辘,搞的兄弟们都十分心痛,大家都不自觉的溺爱起这个小兄弟。他没有名字,杜四答应在他十五岁成年时给他取个大名,现在,大家都亲切的叫他“崽儿”他是十个结拜弟兄中最小的一个,当真是个“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