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却是故人

想象一下,要下暴雨的天空。

那墨黑色的乌云压的天都要塌下来,滚滚的云气集中在你头上翻滚着、摩擦着,撞击最激烈的云层已经裂开,隐隐透出闪电的强光,云层的咆哮更加猛烈,势头已经蓄满到极点,只等那个惊天动地的大霹雳当头下来!……可是这个时候徒然天晴了,而且一下子就晴到碧空万里一丝云彩也没有。你会不会憋的很难受?

苏放现在的感觉就是如此。这闪电似的一刀就突然停在头顶,随着这一刀的压力立刻消失的干干净净,倒激的她胸口一阵翻腾。

柳随风颤抖的问:“我是柳青,你是谁?”

苏放和梅九一起失声叫道:“小六子?”柳青紧盯着苏放:“你是……”

苏放回手撕开右边肩头的衣服,露出手臂上纹的那条红金色大龙尾巴,柳青惊叫起来:“老大!”

蓝大力在梅九旁边一脸愕然道:“柳堂主,为什么说苏放是一笑魔君的老大,他居然就认了?”

梅九好生高兴,随口道:“因为苏放打败他了,所以认她当老大。”蓝大力道:“打败?我没看见她用什么招式,好象是柳傲松自己停手的。”

梅九嘴角带笑道:“这叫以无形破有行,以虚空御圆满。”蓝大力还傻傻的问:“你和苏放刚才叫什么小六子?”

梅九一本正经:“你听错了,我们是叫二流子,这是武功诀窍,叫了威力倍增!”

远处的柳青和苏放都激动不已,没心思理会他胡说。

柳青抓着她手不放,说:“老大!真的是你!你怎么会这个样子……我一直在找你……能看到你我就放心了!我……”

苏放也激动的道:“六子,真的是你!你小子武功怎么这么厉害了?”

底下人却不容他们继续寒暄了,人们从刚才的错愕中缓过神来,有人就大叫起来:“一笑魔君被打败了!”、“苏放打赢了!”、“打死柳傲松!”那些武林人喊着口号往前拥过来。

苏放带者柳青飞回观日台上,大喝一声:“谁都不许过来!”梅九同时也在后面喊:“等一等!”

岭南‘飞燕林’林家的林轻岩跑在最前面,他叫起来:“苏姑娘!为什么?”

苏放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突然想起来小六子不是以前那个功夫不高、惹祸不少的小子了,哪里还需要她的保护。

梅九在后面喊:“因为……因为他同意磕头求饶了。喂!柳傲松,你肯不肯给你老大磕个头?肯就放过你走!”

柳青道:“我当然……”

身后传来声音:“当然不肯!”老爹抓住他的手臂,艰难的站起来。对着台下道:“柳傲松一生没说过一个求字!”

苏放转身道:“你……可是老爹吗?”柳傲松道:“是我!柳傲松一生狂傲,决不求饶!你这样坏他名声,比你爹还可恨!”

下面人哗然,林轻岩道:“那正好,除恶勿尽,杀了他!”人群立刻又向观日台上涌。

梅九大急,对着柳青叫:“二流子,别理会别人,快给你老大磕个头!”柳青道:“我……”柳傲松喝道:“不许!”

梅九也大喝:“你难道要和老大打起来吗?”柳青道:“不!当然不会……我……”

柳傲松喝道:“你要磕头我就死给你看!”柳青道:“可是我……我……”

下面立刻大哗起来,喊声震天:“杀了他!”

苏放满脸愤怒瞪了柳傲松一眼:“别逼他!”她拉过柳青对着下面叫:“请大家给苏放一个面子,他的事情我负责!”

柳青叫道:“老大!”苏放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林轻岩道:“苏姑娘!你何必包庇这样的恶人?”

苏放道:“他绝不是恶人!他的事情我担着。”柳青的手在她手里颤抖,小时侯她们躲饥荒,每次拉着柳青跑都能感到他的手在轻轻颤抖,苏放紧握着他,连梅九拼命对自己使眼色都不顾。

众人道:“即便前事不计,柳傲松这次手上也有六条性命。岂可因你这一句话就轻易放过他?”梅九道:“各位听我一言。制服柳傲松的人是苏放,我们没权利说三道四,不如这样,苏放!你决定要保他吗?”

苏放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皱眉应了一声:“是。”

梅九道:“既然如此就请你就负责管束他,你只要保证他不会再为害江湖我们今天就手了。”

苏放欣慰的看着梅九,这小子真够‘老酒’了。行事不在象以前那样又辣又直,而是悄悄醉死你!她道:“那没问题!我保证这个小子不会再做坏事!”

林轻岩道:“那……至少要废掉他的武功……”众人相和:“对,不然我们不会放心。”

老爹突然凄厉的笑起来:“上一次也是如此,柳傲松不忍心多做杀戮,自己愿意废掉武功,可你们这些侠士,又刺他六剑!”

苏放一惊:“什么!你……你胡说!”

柳傲松道:“你回去问你爹爹!为什么那些人回来没一个人愿意重复那场战争!因为那些人还有一点脸!”下面人大叫起来:“你胡说!你是谁?”

老爹猛然摘下面具:“我才是柳傲松!”他扯开自己的衣服:“你们自己看看,这几道剑疤是在无还手之力的时候留下的!就是相信了你们这些英雄!”他身上六个显眼的剑疤,几乎个个都在要害上,真不知道他怎么还能活下来。

苏放叫道:“我爹绝不是那样的人。”柳傲松道:“苏无咎的确没有刺我,但他最是罪魁祸首!没有人告诉过你们当时的情况吧?我就让你们听听,听听你们崇拜的英雄是什么样的!”

下面一片喧哗声和怒骂声,柳傲松道:“你们害怕了吗?哈哈,苏放,你也害怕了吧?你爹也不是英雄!”

苏放眼睛里露出凛冽的光:“老爹,我的确有点害怕,但我让你说完。只是你可别说谎!”

柳傲松避开她逼人的目光,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才道:“好,我好好说。昔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当时气盛……”他轻轻叹口气才又道:“武林中人越死越多,其实我很早就后悔了,是那些江湖人不肯罢手!我每天都会遇到几起暗算,身边东西几乎都被下毒,屋子里经常有各种各样的迷香,被你们误杀的人比我杀的至少多一倍!然后再通通记到我头上,接着就惹来更多的人暗算……我真的不厌其烦!

后来就是我遇到了那么多铮铮铁骨的少年英雄。关飞渡当真不坏,他是那些武林人中唯一让我上当的人。象苏无咎资质这么好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小小年纪就有一代宗师的风范。我要是硬闯出关飞渡的七绝阵就得把他们全杀了!那些少年个个一脸视死如归的样,连娥眉那个小女娃伊曼风都瞪眼看着我,尤其是苏无咎在那样的劣势下还能刺我一剑……”

他摸着自己额头的剑疤,接着道:“就是因为这一剑让我动了惜才之心,我也真的厌倦了,于是和他们商量自己震断经脉废掉武功,我想还天下一个平静吧!结果呢?……刚刚点残经脉宋玉山就打了一包药粉在我眼睛里……然后就是六位英雄扑上来一起刺我一剑。事后你爹爹也只是和那六位英雄绝交而已!他们个个名声如日中天,我活该当个死狗,此仇我岂能不报!”

苏放正视他道:“我苏放自信没有看错人,废了自己的武功只为惜才?你柳傲松不会做这种事!换了苏无咎倒还有可能。”

柳傲松有些尴尬,顿了一下才道:“不错,我玩了一点手段。因为我练的是逆脉,点残经脉不能废掉武功。气走三个周天就会恢复。但我心里是真的打算不再杀人了……可那六个人几乎是立刻狞笑着冲上来,说:‘柳傲松,你上当了!’我当时又惊又怒,只好强行冲开经脉移开要害,这下当真武功全失。他们何尝是饶过我?他们是想不到我要害中了六剑还能不死!你说我不该杀了他们吗?”

苏放吐了一口气:“他们在你好端端的时候不敢上前、确定自己安全了才耍威风,尤其是你这个无还手之力不是打来的而是骗来的……”她摇摇头:“那的确是人品低劣。但有一点我觉得他们做的没错,就是杀你!既然结下仇怨就该彻底了断,象我爹那样婆婆妈妈的废掉武功再放你走才是麻烦。”

柳傲松怒道:“他们没有错,难道我就该死?该让他们这些做对了的人逍遥自在的活着?”

苏放道:“谁让天意有你这样奇怪的人存在,又遇上你就只好认命了,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既然该做的都做了,他们至少死无怨言!”

柳傲松气结,半晌才道:“这么说我遇上那些小人也该毫无怨言?我相信了那些人就活该被骗?”

苏放道:“他们该做的都做了当然无怨言,你是自己被骗的要怨也该怨自己,报仇没错,怨上整个武林就是你错。搅的天翻地覆没错,现在是你该做的已经都做了,遇上我你也该毫无怨言!”

柳傲松气的笑起来:“那你要把我怎么样?”

苏放轻轻道:“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盘。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你看你现在受了这么重的伤,下面又这么多敌人,我是敌是友只在你一念之间,老爹!我只希望你别争了,这个江湖已经不适合你,你退出吧!我保你好好活着。”

柳傲松仰天悲笑:“退出?我以前退出过一次了,我过的是什么日子?青儿!你还记得吗?”柳青点头道:“记得!”柳傲松道:“我今天不想活着,只想轰轰烈烈打一场!”

苏放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老爹,你还记不记得只有我们三个的时候,我们手下没有兄弟,经常被别人追?有一次遇到十几个人围攻,都是崆峒派的弟子,我们不是对手,我就背着你一路跑……”她微笑:“你一直装疯,就趴在我肩膀上啃我的衣服,把我肩头啃湿一大片,都是你的口水!你还突然在我耳朵边大叫,害我挨了一记钩镰抢!”

柳傲松也微笑起来:“我只记得你回手就给我一嘴巴!火气真大!不过不喊不行啊,那家伙我我认出来了,他要叫我的名字,我只好喊的让你听不见。不过接下来你一直用身子护着我,我都记得!苏放,别说了,你来吧!策划这一切,我对你可没有手下留情!”

苏放痛心的看着柳傲松:“难道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吗?老爹,难道你心里没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东西了吗?”

柳傲松下巴高高扬起:“别说了,苏放,你杀了我吧,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这些人,关飞渡、唐渡阡、杨剑声……还有苏无咎!就算要十年二十年我也一定要报仇,苏放,你要不想看到这样就现在杀了我,没有你我可能早就饿死了,就算还你一命也应该,我若活着就决不甘休!”

柳青已经哭起来:“爹——”

苏放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你去吧!”

一众人全部哗然大叫:“怎么可以放走他!”倥侗骆少均叫道:“柳傲松,你如此嚣张,让你回去定然又会为害。”

林轻岩道:“对,不管前事如何,柳傲松是绝大的危险,我们大家一起上吧!”人群又汹涌起来。

苏放冷笑:“那好,你们谁认为能打得过他就自己上来!如果想以多为胜——”她一挥手,呼啦啦火枪都转过来指着在场众人。

骆少钧道:“苏姑娘,你这分明是在保他!”

苏放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冷笑不语。

梅九大喝:“他妈的!既然老大这样说……”他身边一个帮众打扮的人拉他,叫:“等等!”梅九甩开他:“我不等了!”飞身到石台上。拉他的人使劲跺一下脚,也跟着过来了,那是老五苏侠,他武功可实在不怎么样,半天才爬到石头上。

梅九早已经叫嚣起来:“老子是扬州梅九!要打和我打。我们南边四个省的兄弟候着呢!好好的大家平安你们不干,给脸不要是吧?那就打啊,你们随便发动你家那七大姑八大姨,凭你们有多少人想灭我也没那么容易!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们动我兄弟试试!”他此刻撕开面皮,流氓相毕露!

“老九,我没有这个意思。”苏放止住他,转身对着柳傲松道:“老爹,你杀别人我不会帮你,可也不会阻拦,但你要杀我爹爹我一定会尽我所能阻止,必要时也许会先杀了你,这想必你是能理解的。你要是还念在我们这么多年的缘分,就最后一个来找我爹,你有那么多仇人,现在又人人都防备你,或许没轮到我爹你就会死了,又或者那么多年过去,我爹自己先死了,那样老天就成全我们两个就有始有终,同甘共苦的一场相识!”

柳傲松和她对视一会,道:“好!就依你!”毅然转身欲去。“等等!”苏放回身低低向崽儿说了两句,崽儿愣一下答应着下去,不一会抱过一坛酒来,苏放仰头喝下一半,将坛子送向柳傲松:“苏放做事第一次这样婆婆妈妈,老爹,你可否再好好想想?喝了它我们也成为敌人,那你就再没有故人了。”

柳傲松接过杯子,见柳青眼中含泪,正期盼的看着自己。再回头,苏放、崽儿、列万华……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哪个没有许多往事?然而随即一阵恨意自腹中直冲上脑,他牙齿一咬,仰头把酒喝下去,随即大步走下山去,再没有回头。耳听得身后苏放悠悠叹息一声,六子已经痛哭起来,那一群人更不知乱糟糟在叫什么,这些声音渐渐变小,他也全身发软,慢慢倒了下来。

苏放上前抱住他交给崽儿,道:“我们回扬州!传信大哥,我有要事托付!”

群雄皆大惊:“苏姑娘!你要带这个魔头到哪里去?”

苏放面无表情的道:“如论多久,我都要把他留在身边,不会让他找你们报仇就是!”

“那他要是怎么都不肯呢?”

苏放冷笑:“就算要杀了他也不许你们动手。只要有你们的太平日子过,其他的管什么?”她眼中全是煞气,众人看着黑黝黝的火枪,只好由着他们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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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柳傲松渐渐恢复了意识,只觉得全身都像被绷带紧紧缠住,连手指尖都没有一丝一毫松动,难受极了!眼前朦胧有些光亮,却怎么用力都不能睁开眼睛。脑中混沌一片,无论如何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这样不知道躺了多久,吱呀一声好像是开门,耳听得有脚步声走到自己跟前,一只手在他脸颊肌肉上揉捻一会,就将他的嘴扳开了,手法很轻,并没有弄疼他,可是柳傲松却紧张的很,随即嘴里一滑,被倒进一勺子东西,这东西有些米香,却没有米粒,他吃出那是熬的极烂的粥。粥停在口中不能下咽,来人托起他的脖子在喉头几个穴位上按捏,这口粥就顺着喉咙滑进肚里,等这口咽下那人又小心的扳开嘴倒了一勺粥,柳傲松不想吃,心里极力挣扎,却哪里能动的了?无论他怎么梗着脖子不想咽下去,那人的手在他喉头上按几下,粥还是又滑了进去。

就这样一口一口,直到把一碗全喂进去才罢。喂完粥那人又将他抱起来,全身细细按摩活动一番,然后给了擦了嘴,仍旧将他放下躺着,脚步声渐远,门又关上了。

柳傲松这般由人摆布,心里无比气苦,可别说挣扎,就连眼角都动不了一下,像这样不知又躺了多久,眼前渐渐暗下来,似乎天黑了。他又困又累睡了过去,等他再醒来眼皮前又是亮的,不知是不是过去一天,有人过来用面巾给他擦了脸手,凭手按在身上的感觉和上次是应该是同一个人。那人擦完又将他抱起,脱下他的衣服服侍他解手,柳傲松心中羞愤,可身子完全不听使唤,几个要穴被人一按就不由小解,他暗暗发誓,虽然此人应该是没有恶意,可让他觉得这般羞辱,一定要杀了他报仇!

那人又替他活动了四肢然后走了,过了一阵又拿粥给他吃,如此柳傲松躺在床上被灌了醒来的第七次粥的时候,心中慢慢凉了下来,应该已经很多天了,为什么还是如此?自己这是怎么了?瞎了?全身瘫了?为什么连一点点动作都做不了?服侍他的人动作如此熟练,难道自己已经这样很久很久了吗?难道……难道以后就一直这样下去了吗?想到这一颗心霎时惊的剧烈跳动,不由拼劲全力挣扎起来,却哪里动的了一下?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一根头发都动不了,他从来没这么怕过,是的,害怕!面对生死可能有人不怕,可面对这绝对的寂寞,有谁能不怕!他用尽一切力气挣扎,要是能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只有一点呻吟,或者哪怕能动动手指,或者动动眼皮也好啊!可惜还是不行,无论他心里怎么叫都没人听见,那人替他活动完手脚又扶他躺好,还是带上门出去了。

随着关门的声音柳傲松心里号叫一声,觉得世界都崩溃了,他现在只想死了!这样还不如死了!可惜想死也做不到,他恨老天为什么要让他醒来?为什么不让他直接死了!一颗眼泪从紧闭的眼中滑了出来,慢慢流进头发里,他还是不能动。

又过了不知多久,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在他床边停住,耳边传来清脆的童音:“木头人爷爷,让我好好躲一躲,千万别让娘找到啊!”听起来是个六七岁的女孩。随后一个小小的身子就爬上他的床,在他身边躺下,又拉过被子把自己和柳傲松一起盖起来。

柳傲松倾耳细听,外面一片嘈杂,似乎有人叫‘豆子!豆子!’身边小孩紧张的大气也不敢出,片刻叫声远了,被子里小孩才露出头来,这时房门又被打开,一个男子的声音奇道:“豆子!你怎么在这里?”

那小女孩豆子急忙跳下来去一手关门,一手把他拉进屋子里,埋怨的说:“别喊啊!仇哥哥,你嗓门怎么这么大?让我在这里躲一下,我打坏了娘的寒玉杯,娘要打我呢!你舍得我挨打吗?”

这几日服侍柳傲松的那个仇哥哥听声音憨憨的,他道:“可是、可是你躲在这能呆多久呢?迟早要让你娘见到啊,那她不是更生气了?”

豆子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木头人爷爷这里都没什么人来,娘不会很快找到我的,她现在正气我打坏了玉杯,被她看到我一定挨打,等过了一天两天找不到我她就着急啦,那时候我出来她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打我?”她得意的一笑,随即道:“不过柳仇儿我警告你,我娘要是问起你可不许出卖我!”

仇哥哥瞠目结舌:“可是……可是我不敢骗你娘。”豆子发怒起来:“你怎么这么笨啊,不骗她,她不问你不说行不行?你这个木头疙瘩,只要不往我娘跟前凑合,她也不会主动问你!”

柳仇儿还在说:“可是……可是我每天都要跟她说说爷爷的情况啊,我怎么会不到她面前去。她要是问起我我不敢瞒她……”突见豆子眉毛都立起来了,慌忙道:“豆子,我不出卖你,我……她不问我不说好不好?”

豆子生气了:“可是,可是,可是!你就是想让我挨打!你这傻样子一看就是心里有事了,我娘那么聪明,她怎么会不问你!你就是想看着我挨打!呜呜呜~~仇哥哥坏死了!娘要打我了……”

柳傲松一听她就是在假哭,可柳仇儿好像急得不行,一个劲劝她,最后豆子说:“要不这样吧,我和娘说听说拿寒玉杯子装水给人喝可以打通血脉,我拿来给木头人爷爷试一试,结果把杯子送到他面前,木头人爷爷突然把眼睛睁开了,我一高兴就把杯子摔了……”

柳仇儿插口道:“寒玉没用的,有用早就给爷爷用了……”豆子哀号:“笨啊你,我当然知道没用,可是我娘那么关心木头人爷爷,听我是为了他就不会罚我了嘛!”

柳傲松心里暗叹,这六七岁的小女孩不知是谁家孩子,将这二十多岁的青年哄的团团转。

柳仇儿又道:“可是、可是爷爷也没有睁眼睛啊,你娘要是想让他再睁开怎么办?”豆子哼一声:“崽儿叔叔都搞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能醒,这说明他这是很奇怪的病!都睡了二十几年了,就是突然睁了一下眼睛有什么稀奇?睁一下累了不想睁有什么稀奇?反正统统是搞不懂,多一点奇怪的事也没什么。”

柳傲松心中大震,听豆子的话自己已经这样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崽儿叔叔是不是小崽儿呢?那她是谁家的孩子?她的娘?会不会是苏放的孩子?似乎年龄太小了些,正想着豆子已经跳上床把他的眼皮翻开:“你看,这不就睁开了!怎么会睁不开眼睛……咦?”

骤然的光线刺激让他瞳孔暴缩,眼泪都流出来,可是他却看见屋中的两个人,身材高大的青年容貌依稀和柳青有五分相似,小女孩十分漂亮,看不出像谁。小女孩吃惊的盯着他,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能看见我?”

柳傲松连忙想答应,可是说不出话来,豆子见他没有反应等的失望了,叹口气把手放开,柳傲松心里大叫‘不——!’用尽一切力气眼皮突然动了一下,豆子高兴的一声大叫:“动了耶!仇哥哥,你看见没有?”

她继续撑着他的眼皮,兴奋的道:“你是不是能听到我们说话?要是能我放手你就动动眼睛!”柳傲松连眨两下眼睛,这次动的就不像上次那么艰难。屋里两人都欢呼起来,豆子跳起来一拍柳仇儿:“快去告诉我娘啊!”柳仇儿也是大喜,看了豆子一眼又犹豫道:“你娘来了你……你躲在哪里?我怕她看见你。”

豆子哀号:“你笨死算了,现在还躲什么啊,有了这个好消息,我把家砸了她也不会打我!”柳仇儿一拍脑袋:“是是!”转身跑了出去。

柳傲松眼睛慢慢自己睁开,这眼睛一能动身上的束缚就像撕开缺口,慢慢手指脚趾也能动了,喉头翕动几下,也能逸出一点声音了。见那豆子饶有兴趣的盯着自己,见他睁眼问:“喝水不?”柳傲松微微点头,豆子过来扶他坐起,慢慢将一杯水喂了下去。

柳傲松喉头肌肉还是很僵硬,发出的声音怪怪的,却可以说话了,他问:“我这是怎么了?”

豆子道:“我不知道,你一直是这样,别人说你已经这样二十多年了。”

柳傲松急道:“我是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豆子高兴了,跳上他的床道:“娘不让别人说,可我还是打听得到,你当年可厉害了!多少成名英雄都被你打成狗熊,就是手底下狠一点,据说每一个人都被你在要害上刺足六下才让他死,那名头——啧啧!”柳傲松心中糊涂,他完全没有印象。

豆子继续说:“后来也不知怎么,别人发现你已经死了,当尸体抬回来,小叔叔却说你还是活的,以后一直这样,娘说你昔日的仇人都叫你和六叔叔杀光了,想不出是谁要这样做,不过我猜没有人能打过你,一定是被暗算的!”

她正说的高兴,突听一声“豆子,你给我下来!”回头一看连忙跳下床躲到来人身后,柳傲松眯起眼睛,见一下来了许多人,说话的虽然是苏放,却和他记忆中的人有了许多变化,苏放也静静的盯着他,以前她的目光就像出鞘的寒刀,此刻已经几乎看不到那种锐利,又多了许多沧桑,静静的像一潭深水。

半晌他才用嘶哑的声音说:“老大,你胖了呢,样子也有些老了。”苏放没言语,示意下人递给他一面镜子,柳傲松打量镜中自己,早是苍苍白发,皱纹满面了,他一时百感交集,什么英雄豪杰又经得起二十年风霜?自己也老了!真的是二十年啊,真的是整整二十多年!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一点不记得,问清楚吗?他竟不知道该问什么好?便是问了也是已经发生过的事,物是人非——事事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二十年来的疑问,却不知该问些什么。

柳傲松着看豆子问:“老大,这是你的孩子吗?太小了!”苏放点头:“我练得功夫不对,怎么也不能有孕,直到七年前狠心散了功,才有了这个孩子。”柳傲松吃惊的看着她:“你散功了?”苏放轻轻点头:“怎么,我看起来还像个武功高手吗?”柳傲松这才发现她面色不润,步子也重了许多。

他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晌才看看豆子:“值得吗?”苏放笑了,重重点头:“值得!”接着又指着身边的几个人给他看,有列万华的两个儿子,还有孙陆大哥的孙女。

柳傲松心中一阵迷茫——连这些人的面容似乎也看不清了,只觉得十分不真实!苏放转身对柳仇儿道:“这是小六子的儿子,你的孙子仇儿!”柳傲松转头看着仇儿:“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柳仇儿诺诺说:“爷爷你当时出了事,爹爹立刻成亲,他说他或许会死了,那就要让儿子接着报仇!我长大了必须立刻成家,养下孙子来报仇,仇人若死了就杀掉他们的子孙,爷爷你说过,绝不能放过一个人!”他低下头:“爷爷,我不是不想给你报仇,可是我的功夫实在练不好,孙子……孙子暂时也没养出来。”

柳傲松心中乱颤:“你爹爹他……”苏放神色黯然:“六子早就死了!当年任我怎么栏也拦不住,他下定决心给你报仇!……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你的仇人已经被他杀的差不多了,你丢个儿子报了仇,也该满意了!”

她就眼看着柳傲松脸色顿时苍白,冷笑道:“老爹,你这一觉睡得好啊!”柳傲松心如刀割,刚才拼劲一切想醒来,现在只愿自己没有醒来,没有听到这个噩耗!他突地扑过来抓着苏放的双肩,颤声道:“你骗我!老大你骗我是不是?我……我不信,你这是化妆的!一定是假的!”苏放哼一声挣开他:“如果不是小六子托付,我真不想管你!”她转身走出门,回头道:“你歇着吧,崽儿去行医了,我已经让人去叫他回来。”

柳傲松颓然坐下,豆子凑了过来:“木头人爷爷!啊不,柳爷爷!你还好吧?”

柳傲松抓住她的手:“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吗?”豆子道:“什么真的假的,二十多年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不过六叔叔确实早死了。”柳傲松颓然坐下,失神念叨:“死了……死了,二十年,二十年!我不信,你们一定是骗我,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豆子眼睛转转:“那好办,我们出去转转就知道!”

她拉着柳傲松往外走,柳傲松身体已经不觉得僵硬,跟着她走出去,这里依稀还是扬州苏放的旧宅,只是花园里那些不列颠的草已经不在了,又多建了几处小房子。绿色玻璃石子铺的小路还在,只是残破了许多。走出外面阳光有些刺眼,柳傲松越看越是心伤,街市这个牌楼还在,只是长满了青苔,地上的长条青石也磨下去不少,一进街里的膏药铺、书画铺、香粉铺都没了,原地起了个酒楼,给人写信的书生还在,只是也已经是中年人了。街市依然繁华,商品的种类多了许多,以前珠宝店才有的小菱花玻璃镜子,现在街边摊床有有卖的了,以前那间茶叶铺子扩大了不少,也安上玻璃窗子了。一切似乎变化了不少,又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自己,可还能回到从前吗?

豆子突然拉着他的手道:“柳爷爷,我们走了这么久,我可实在走不动啦,我们吃点东西歇歇吧!”她拍拍口袋:“我有很多压岁钱,我请你!”

柳傲松被她拽进一间小饭馆,豆子轻车熟路,连点了五六个菜和点心,有几样他以前没有吃过,想必是新出来的花样吧。柳傲松心中百味陈杂,说不出这些东西的滋味。

豆子吃饱了饭,趴在他身边眼珠转几转,问:“柳爷爷,你真是天下第一高手吗?”

柳傲松苦笑一下:“曾经算是吧!”

豆子高兴起来:“听说你的功夫特别容易学,六叔叔只跟你学几年娘就不是他对手了,是不是真的?”

柳傲松点头:“逆脉的进境确实比正常武功快,可也要从小打下基础,青儿的逆脉是我早就打通的了。”他没有精神和豆子说话,可不说话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豆子兴奋的跳起来:“柳爷爷,你把功夫教给我好不好?我娘只是随便让我练一点强身健体的武功,好一点的根本不肯让我学,柳爷爷,你那么厉害,把功夫交给我吧,我一定好好练习,绝对不给你丢脸!”

柳傲松吃一惊:“胡说!你学这个干什么?”

豆子撅起嘴:“我怎么就不能学,啊我知道了,你想教给自己的孙子!柳爷爷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仇哥哥笨死了!教给他多久也学不会,至于他的儿子,那还没生出来呢,生出来也不见得聪明!就算仇哥哥的孩子将来资质特别好,那也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情了!爷爷你的大仇什么时候才能报啊?”她嬉皮笑脸的爬到柳傲松身上:“教给我吧,我一定帮你报仇,死了也不后悔。”

“别说了!”柳傲松双手颤抖:“豆子!你知道你这样说我多难过!我真希望,我压根就不会什么武功!压根就没去做什么争强好胜!压根没想着去报什么仇!我宁可当时真的傻了,和青儿快快乐乐的一起呆着,听他每天叫我爹爹!我们跟着你娘,天天过的好好的!”他眼泪长长的流下来,语不成声了。

豆子道:“啊?你后悔?可是你的仇人还没死完,还有人活着呢?就……不想报仇了吗?还有这次,可有人害你躺了二十多年呢!动都不能动一下,简直是害得你生不如死啊,这仇不是比上一次还大?我才不信你不想报仇,一定是想骗我教给仇哥哥。”

柳傲松凄然的转过来:“当初老大百般劝我,我无论如何也不听,结果我把自己的儿子害死了!他的孩子还要报仇,我还要害多少代才满意?豆子,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不会教你武功,也不会教仇儿,不需要有人为我报仇!那些仇恨算什么?无论是仇儿还是你,我只想大家都好好活着。我心里不知道有多少东西比报仇更重要!可惜晚了二十年,我若早一点想通这些该多好?”

豆子长出一口气,拍手笑道:“大家快出来吧!成了!”

一阵疾风,柳青已经扑出来把他牢牢抱住,不住叫着爹爹,不住流着眼泪。苏放、崽儿、孙陆、梅九陆续出来,人人都含笑看着他们。柳傲松呆立半晌,问:“你们……你们……我……”他马上意识到受骗了,吸口气问:“我睡了多久?”

“七天!”苏放笑着说,她已经回复成原来的模样,不胖了:“七天时间,大哥一共盖了五十三栋房子拆了三十七家店铺,迁移种植花木几千株,连带把地面凿开磨成常年走人的样子,并调来南北二十四个省的商品,其他收买人手改头换面等等花样用了无数!”她长长出气:“老天!终于把你骗过去了!”随即做了一个好深沉的眼神,就像刚才那种无比沧桑,沉声道:“看到没有,这个眼神我就对着镜子练了三天!”大家一起哄笑起来。

柳傲松看看柳仇儿,他上前一步深深施礼:“九爷手下大堂主许摹云请柳爷安好!”哪里还带一点傻样?柳傲松回头看看仍挂在自己身上的豆子,苏放笑嘻嘻的说:“这个还真是你的孙儿,三姐的女儿!”豆子跳下来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是刘小圆,记住我,将来我一定很出名的!柳爷爷,还想报仇的话别忘了刚才我的提议!”苏放斜眼看她道:“是不是你也想试试小叔叔的麻药?”豆子脸上变色伸伸舌头老实了。

柳傲松紧紧抱住柳青,被人骗了有什么关系,儿子又回来了!身边的亲人都在,还有什么仇恨是不能化解的呢?

苏放大笑:“总算好了,这几天把我跑的!现在还得赶快回山西。”她笑了:“崽儿、六子、九!带上云飞扬,你们几个跟我去见一个人,我真想快点告诉他!”

十八、却是故人
杜黄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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