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了UlNJ7IHUOIELIUXIAWEIi=U_朝成了“美傺公”赖三这一声大叫,引来了七八个侍卫将他按在地上,不停地挣扎。所有人的眼神都朝着一个方向,那就是穆延陵,他皱眉看着赖三,不理他径自走到了小车旁恭声道:“恭迎郡主!”车里没任何反应,穆延陵来迎接的时候,元锦不敢和郡主一起受礼,早就下车了,车里就只剩郡主一人。见车内毫无反应,元锦只得上前将车帘子打开,提醒道:“郡主,穆大人来了。”小姑娘一双眼睛澄明清澈,黑白分明,流转如同水银泻地,皓月当空,任谁也看不出有什么脑筋不清楚的迹象,然而此刻她的表现,没一个人会认为她是正常的。其实她也没做什么,她只是双手捂着脸,却偏偏手指缝大开,露出一对点漆黑目,瞪得大大的,好奇地打量众人。好像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只有她能看见别人一般。“郡主,穆大人接你来了。”云锦小声说。“穆大人接你来了。”郡主笑嘻嘻地重复一次。“这……郡主,你该说请起。”“你该说请起。”小姑娘点头。“穆大人。”元锦艰难地叹气,“郡主有点……穆大人请起吧。”穆延陵缓缓站起,神情很是悲伤,他走到车前,轻轻叫了声道:“郡主,我是穆叔叔啊。你认得我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吓了她。“认得我。”郡主笑眯咪地看着他。“我是穆叔叔,郡主,你小时候最喜欢给我捣乱,王爷经常留我在书房做事,你总是来找我玩,我做事的时候你不是偷偷拍我一下,就是偷偷把我毛笔藏起来,还有一次,你在我背后画了一个大王八,你还记得吗?”“哈!”赖三笑出声来,却发现好几道目光都冲着他怒目而视,知道自己做了件比较二的事,短促地笑了一声又赶紧憋回去了。“郡主,你还记得穆叔叔吗?你小时候很喜欢和我玩的,你还记得吗?”穆延陵声音好温柔,也好沉痛。“记得吗。”小姑娘仍旧笑。穆延陵神情不胜悲凉,两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身躯竟有些摇摇欲坠。小姑娘好奇地看着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脸上淌下来的泪水,却又有点不敢,手指一伸马上又收了回去。“穆、穆大人。”一个声音期期艾艾地叫道。穆延陵微微转头,看见赖三一脸讨好地看着他,正笑得谄媚无比。他淡淡地看过去,目光平和,看不出喜怒。但是人的威严并不是靠大叫大怒之类显现出来的,他表情平和无波,但却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我……小人没别的意思。”赖三被他看得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退后一步才又鼓起勇气巴结道,“穆大人,你别难过,你这么和她说她不懂,你想让她叫你穆叔叔,就直接说。郡主娘娘其实记性好得很,说一遍就记住了!”他转向小姑娘,指着穆延陵道:“这是穆叔叔。”“穆叔叔。”小姑娘立刻叫了一声。“真好!”赖三夸奖她一句,然后又问,“这是谁?”“穆叔叔。”小姑娘立刻回答。“真乖啊,真聪明!”赖三又夸她,然后转向穆延陵,又是一脸媚笑,“太史大人,这样就行了,你不告诉她下一个称呼之前,她一直都会叫穆叔叔。”穆延陵轻轻叹息一声,神色黯然,随即抬头,对小郡主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天意,跟穆叔叔进去好吗?从今以后,我一定会保护你!再也不让你担惊受怕!”穆延陵声音很柔和,眼神也很柔和,慢慢伸手去扶。大概是因为他的动作也很慢,看上去并不危险,所以郡主表情只是好奇,没有反抗,被他一拉就走出车来。天意?赖三心里嘀咕,听太史大人的意思,郡主是叫这个名字了。有点奇怪啊!越天意?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凛冽,就像漫天刮的寒风似的。小郡主那样雪花似的小美人,应该叫……秀啊、灵啊、凤啊、香啊之类的名字才合适。越秀儿?越香香?多好听啊!赖三暗自点头,越想越觉得自己比定西王会起名。他不知道,定西王连生了四个儿子之后,觉得未免单调,在侧妃分娩之前说了句:“要是个女孩就好了。”谁知话音刚落便传来婴儿哭声,医官出来报喜,正是个千金,王爷大喜,连连称道:“天遂我意!”所以给郡主取名天意。他这边胡思乱想,却见郡主被穆延陵牵着手上了一个暖轿,几个人抬着向内宅走去。穆青峰跟在后面,也进去了。“哎哎……穆大人!”赖三叫了起来。穆延陵转过身,站住了看着他。“穆大人,我、我……还有我呢!您把小人给忘了。”赖三赔着笑说。“你是赖三?”穆延陵神情已经恢复正常,问道。“是是是,小人就是赖三。太史大人竟能知道小人的名字,小人真是三生……那个万幸!”“就是你拿了郡主的夜明珠去当铺当了三两银子?”穆延陵盯着他问,“泾州县怀疑你蓄谋劫持郡主,图谋不轨!”“冤枉啊。我可真是什么图谋都没有啊!”“是你救了郡主,对吧?”穆延陵终于展开了一个笑颜。“是是是!”赖三松了老大的一口气。“我倒不是相信你的人品。”穆延陵似笑非笑,“如果你早有预谋,就不会把这对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只当三两银子。”赖三脸皮比较有厚度,但也觉得尴尬,跟着嘿嘿笑了几声。“太史大人!小的当真是救了郡主的!你是不知道,郡主走丢那天,那个天啊!冷得哟……我看到小郡主在街边哆里哆嗦的,眼巴巴看着我手里的包子。忘了告诉大人,当时我手里抓着两个大肉包子呢!虽然我也饿啊,可是一看她也想吃,我想都没想,立刻把两个肉包子都给她吃了!谁让我是好人啊!”什么人不畏权势?一种是权力比别人更大的人,一种是什么也没有的人。无论你是有一点点财产,还是有一点点野心,甚至有一定的自尊,都不可能不畏权势。但是赖三既没有财产,也没有野心,脸皮也和正常人差别不小。他对于权势称不上全无畏惧,但也比正常标准低了很多。穆延陵的位置意味着什么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能力,在他眼里太史大人和县令里正差别不大。加之穆延陵衣着朴素,态度始终温和,比之总是吆五喝六的里正大人和蔼可亲得多,这皮条小子也就不觉得他可怕。“整整两个大包子啊!全肉馅的啊,一咬一嘴油!”“这……多谢了!”穆延陵嘴角有些抽搐。赖三搓着手指头,赔着笑:“大人,那个……呵呵……呵呵……虽然我不是为了什么才帮郡主,不过毕竟是救了郡主,您告示上写着那些……那些赏赐,太史大人,这是真的吗?不会骗小的吧?”赖三声音突然停顿了,他刚说出骗这个字,穆延陵的目光突然一寒,前面他一直温温和和,此刻眼神只是微微一变,竟然威势惊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也是人之常情。王爷是我尊主,他只剩郡主这点骨血,郡主失踪,我五内俱焚!你救了郡主,便是本官大恩人,区区千两黄金只能表示我的感激之心之万一。我会叫人带你去县衙办理,你放心便是!”“哈哈哈!太好了!”赖三觉得从今天开始,他做梦都能笑出声来。一千两金子啊金子啊金子啊!很多人都皱起眉头,心中厌恶他胡说八道,但是穆延陵却只是笑笑,并不在意。“你先回去,等我安顿好郡主……”穆延陵这句话还没说完,千骑卫袁洪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他原本微笑的神色顿时不见,猛然转头看着赖三,目光狠戾无比。赖三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了,但还是尽可能地赔笑:“呵呵……呵呵..”穆延陵目光直入利剑,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带走!关进牢里。”赖三还未做出反应就被人带走了,只觉得这大人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他却不知袁洪在穆延陵耳边只轻轻说了一句:“郡主有孕。”这是他编的瞎话,只想救自己一命,谁知成了催命的了。赖三被人倒拖进去,关进了炭房里。这一关就是七天,那些侍卫也不知是有意收拾他,还是做事认真,生怕他跑了,将他丢在内库之后还层层叠叠,将许多木柴压在他身上,只露一个脑袋。每天只有酉时会有侍卫进来给他送饭。没有菜,只是几个大馒头随便一丢。馒头是冷的,好在分量很足,够撑他个半死。可惜一天就这么一顿,吃过之后就要一直饿到下一天了。一般人可能受不了这样的待遇,七天下来必定憔悴不堪。然而赖三二十年艰辛求存,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态。此时因为馒头都是好白面做的,比起他以前棒子面那种伙食好了不知多少,赖三吃得好生香甜。七天下来,三爷不但丝毫不见憔悴,相反白胖了少许,叫起来也越发中气十足。连他长期营养不良带来的姜黄脸色也白了点,气色立即好了不少,眉眼仿佛都俊了些似的。若是窝棚区的街坊见了,必定赞叹一声:“太史府的水土真养人哪!”他恢复得越好,看守他的侍卫就越难过,因为这小子叫骂的声音越来越大,听得越来越清楚了。开始的时候,他还表现正常,口里叫的都是求情的话,见到人就求他帮忙问问为什么抓了自己,可是到后来,这人感觉有点豁出去了。“有能喘气的没有?过来一个!告诉一下你三爷,为什么抓我啊!”“这样关来关去,好歹告诉我为什么啊!”其实侍卫们是很有些整治人的经验,他们得了穆青峰的吩咐,要关照一下赖三,但是又怕有伤饿饭等太明显,穆延陵问起不好交代。于是把赖三夹在柴垛里,这其实就是一种酷刑,柴垛支着脖子,只能维持站立姿势,不能躺下睡觉。别说七天,三天能坚持下来的,都算得上铁骨铮铮了。这货居然能坚持七天,居然还能有力气说话叫骂!太史公子穆青峰脸色阴沉来到炭房,对一个带着品阶的侍卫头领呵斥道:“顾子期!你不是说他肯定坚持不了三天吗?这都七天了,为什么他还是原来那样?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顾子期垂下头,道:“人的体质有些差别,看着身体不算好、实际很好的人也是有的,或许此人底子好,能忍的时间长些。”穆青峰怒道:“三天前你就和本公子这么说,现在还是这么说,他能忍,我可忍不了了!你那招数到底有用没有,不如我来换个痛快的。”“公子!公子!”顾子期赶紧拦住他说,“大人吩咐好生看管,不能让任何人接近,违者立斩!没有大人的手令,属下不敢让公子进去啊!”“我就不信,我进去了,他还会杀了我不成?”穆青峰怒道。顾子期赔笑道:“那是自然,只不过这贼犯身份和公子更加天差地别,您再等一天,最多一天!这就和衙门里的站笼是一个道理,属下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在站笼里挨过七天的。今天就是第七天了,我看也就今晚,最迟明天,他就没命了。这样和公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在老爷面前,公子也可以说毫不知情。”“好吧。”穆青峰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穆延陵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虽然颇为纵容,但严厉起来却也挺吓人的,能不找骂还是不找骂的好。“你叫人去看看他什么样了,看看大概什么时候死。告诉我一声,死前我要见见他,让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场!”“是是是!”顾子期招呼一个侍卫,“去送饭,看看犯人怎么样了。”“是。”那侍卫答应一声,接过手令转身出去厨房拿上几个馒头,去外宅给赖三送饭去了。因赖三算是个重要犯人,虽然关在外宅,但是看守送饭的工作都由身手好的侍卫负责。“喂喂,吃饭了!”侍卫走过来,拿着馒头喂给他吃,他狼吞虎咽,吃得凶狠坚决,几个馒头又是瞬间消失,丝毫没有胃口不好的样子。侍卫纳闷,围着他好好转了几圈也没发现什么端倪。赖三双手还是绑在背后,他是重要人犯,闲杂人等不能接近,喂完饭之后侍卫就赶紧出去了,炭房的大门依旧关上,落锁,将赖三一个人关在里面。门锁的声音一响,赖三打了个饱嗝,手臂一抖,便从绳套里出来了。泾州城里小偷小摸都会这一招,名字还很威风,叫将军卸甲!还有缩着身子从房顶掀开屋瓦出去的招式,叫状元摘星。这是很有用的招数,但动作复杂,需要时间。小偷被抓住之后,失主脾气急,当场一顿胖揍直接送官府,那就没办法了。但如果时间允许,用将军卸甲挣脱绳套,再偷偷上房揭瓦回家那可美得很。所以整个泾州城浮不出水面的那些人都练这两招,赖三人其实机灵,手脚也灵活,练得还算不错,在他被关进炭房的第一天,侍卫走了之后一个时辰,他就从柴火垛里出来,往干草堆上一躺,拿引火纸当被子,舒舒服服地躺下了。此刻赖三躺在高高的稻草床上,跷着二郎腿哼着小曲,百无聊赖地等待时间过去。门锁被他从里面动了点手脚,开门有点费劲,时间足够他回到柴堆里。今天二=送饭人来得早,他着急了动作快一点,出了点汗,这就是多日来运动最剧烈的一次,兰了,整日吃饱就躺,不冷不饿,就这么关下去,别说要整治他了,大概一个月之g后,三爷就营养过剩了。“那小子怎么样?”“犯人如何?”这侍卫一回来,穆青峰和顾子期同时出声g问道。“脸色有点红。”“终于发高热了!”顾子期松了一口气,“公子,你放心,发热就是坚持不了多久了。”“热是有点热,可是……不算高。”侍卫艰难地说,“好像还没我手心热呢。”“啊?这……还能吃下东西吗?”顾子期问。“吃得很香,一口能咬下小半个馒头来。”“这不可能!”顾子期惊得几乎跳了起来。“这么多天,他就一点变化都没有吗?”顾子期的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变化……好像有点……”“什么?”两个人一起来了精神。“好像胖了点……”侍卫认真回想,然后肯定地点头,“胖了!”穆青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双拳握紧,抬脚就走。顾子期本想拦他,一看他脸色立即乖乖住手,带上十几个人跟着穆青峰向炭房走去。他们公子爷是个火暴脾气,半点亏也吃不得的,现在只能随机应变,跟着他走一步看一步了。来到炭房门前,看守的下人刚想要手令,就被穆青峰一脚踢了个跟头,抢过钥匙就去开门。这门锁有点滑,刚刚转到应该开的位置,不知怎么就卡了一下,一旁下人赔笑:“公子,门锁有些锈了,许是这两天雪大,进了潮气,你慢着点左右转转……”穆青峰一把将他推开,他压根不耐烦慢慢等,抬脚咚的一声,直接就把门踹开了。炭房毕竟不是牢房,谁家也不会在炭房防守上多下功夫,因为也没啥好偷的,更别说几乎没有遭窃可能的太史府了,所以这扇门其实比较脆弱,看守严格那主要靠四周守卫的人。穆青峰有点功夫在身,一脚猛踹过去,赖三在里面沾的那些焦油受不住,立马就开了。只见赖三反身正准备往柴垛里钻,手上拿着绑手的那捆绳子还没缠上呢。见穆青峰蹿进来,知道被他发现,赖三尴尬地挠挠头,指着那个夹住他的柴垛:“这个……里面其实不错,挺挡风的,你要不要试一下?”“顾子期!你自己看看!”穆青峰大怒。顾子期叫了声“保护公子!”带人冲进去,临走时冲门口使了个眼色,示意留在门口的侍卫,如果情况失控,赶紧去找人平息。屋子里穆青峰已经劈手揪住赖三的领子,将他往后一掼,甩在柴垛上。已经被赖三掏空纯装饰用的柴垛轰然而倒。“杀人啦!太史公子杀人啦!”赖三扯着脖子叫了起来,同时满屋子跑。他连续七天都在炭房里遛弯,对这处地形十分熟悉,穆青峰一时还追不上他。“公子!公子!”顾子期急忙叫道,“不可。大人严令,任何人不得私自伤他,要等事情弄清楚之后..”这件事十分古怪,一种以前没有过的危机感袭上心头。他迫切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也好有个应对的章程。他不停地在跟穆青峰喊一些让他觉得丢脸的话,这样做,实际上是一种小人物的狡猾,根据经常吵架得来的经验,把人气得头昏,往往就会脱口说出一些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不会说的话了。果然,穆青峰嚣张惯了,原本就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人,立即叫道:“你还想挨板子了事?等着千刀万剐吧!”“什么?”赖三强忍着心里的恐惧说。“别装了。”穆青峰长长冷笑,“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你这种低贱之人,竟然冒犯郡主,郡主有孕,你这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郡主有孕?”赖三先是大大愣了一下,随即长长松了一口气,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胸口说,“这是误会!天大的误会!”赖三喘过这口气来,神态彻底放松,连日来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让他大冬天出了一身透汗:“我当时为了活命,胡说的,顺口就那么一说!真是的,你们还当真了,弄这么大阵仗。”“哼,医官已经看过了!”穆青峰冷哼一声,慢慢道,“恭喜你,郡主确实有孕!”“什么?”赖三从地上一跃而起,惊道,“真的?不可能吧!”他整张脸都是震惊之色,王爷家的千金也不老实?这可真是个大八卦!可是转念一想,脸色就白了。“这是谁干的?你们不会怀疑我吧?可千万不能,绝对不是我!绝对不是啊!我一直清清白白的,守身如玉,我什么也没做!”“没做?没做你怎么会知道郡主有孕?”穆青峰只是冷笑。“我只是随口一说,完全是随口说的!”赖三冷汗都下来了,心道这可不妙,极力解释。“这个便宜老子谁爱当谁当!”赖三拼命摇头,“反正我是什么都没做,我可以对天发誓!”“哼,这话你对阎王爷说去吧,看他信不信!”赖三脸如死灰,他知道阎王爷肯定是相信他的,问题是他不想去见阎王爷。任他怎样喊叫,也都是徒劳。太史府内宅,机要书房内,这里是太史府最核心的机要重地,连看门的守卫都二二要离开五十步之外,偷听太史大人谈话是绝对的死罪,当年连穆延陵一个受宠的妾丨?侍都因此丧命。书房内,穆延陵揉着眉心,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文士坐在他对面,眉头紧§“文臻,你看朝廷会不会就势撤藩?”尽管周围没有人,穆延陵还是压低声音问他的心腹幕僚周文臻。周文绩拱拱手:“大人不必多虑,朝廷大军北派,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我们这边蛮族又有异动,刚刚害死他大兴朝一个最有势力的藩王,朝廷如果在这个节骨眼撤藩,谁能击退蛮族,保证这定西三省平安?”“嗯,希望如此。朝廷的实力与西三省论起来,胜出不多,如果给朝廷三年两年,缓过气来,这个藩倒还敢试着动一动,现在嘛,只要皇上不是太刚愎自用,这个藩还是安全的。”“大人这一招实在妙极!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周文臻道,“原本定西王断了嗣,乃是撤藩的绝好借口!顺理成章!可小郡主这个时候有孕,我们定西全部文武鼎力支持郡主子嗣继承王位,朝廷现在腾不出手来,也只好将王位封于郡主之子。等过了两年三年,郡主的孩子都两岁了,即便朝廷北方战事顺利,又能休养生息,能腾出手来了,但他前面已经答应,却也不好再拿血脉问题说事。没了借口,实力又相当,他便不能再动撤藩念头了。”“医官那边没有紕漏吧?”“大人放心,小郡主诊出喜脉的消息我已经让肖一针假装醉酒传出去了,他有把柄在我手中,不敢乱说!如果大人担心不够稳妥,也可以让他不小心……”“暂时不要做。”穆延陵道,“有孕要十个月时间不间断请脉,需要掩饰的地方还多,小郡主现在又不会配合,由他一个负责倒还少些麻烦。”“是!还是大人思虑周详!”“大人上次吩咐的刚刚怀孕的妇人也找好了,她夫家相貌却与老王爷有几分相像’想必生出的孩子多少也会有几分似郡主吧。”“像不像并不要紧,小孩子看不出什么。你暗中注意,多锁定几个,免得生出来的不是男孩。此事务必要隐秘!”“是,小人理会得。可是郡主有孕的消息已经暗暗传出,孩子的生父却说是谁?”穆延陵眼角微微一抬说:“不是有个现成的吗!天衣无缝!”周文臻大吃一惊道:“他?大人,这不妥吧!郡主这孩子就是将来的王爷,他的生父必将位高权重,怎可是这样一个人?大人,这个位置十分重要,何不让大公子……”“我倒是想,然而青峰那孩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做不来的!莫要给他惹祸!”穆延陵皱起眉头,“找个我们自己人固然更好,但时机、遭遇都对不上!小郡主如今在我府上,我要给她找个地位稍低之人,别人会怎么说我?地位高的,各有势力,怎会和我一心?这个人却不然,他出现的时机刚刚好,不干我事!而且此人没有根基,容易控制,正是很合适的人选。”“可是大人!”周文臻急道,“我们策划近八年,难道便宜了他?”“不过就这两年需要个样子,待王位稳固,也就用不上他了!文臻,沉住气!”周文臻心里有点发凉,连忙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说了声:“是。”“唉!”穆延陵叹了一口气,“若是天佑无事,王位非他莫属,何必这样节外生枝?”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最初的惊怒慢慢平息,可提起天佑,他还是惋惜异常。二人在书房谈论许久之后,一前一后走出书房,行至回廊处,周文臻先一步踏上小池冰面上。如果是夏天,这里是一处引桥,乃是老藤编成的,上面插着些嫩叶,小小三步便可跨越,取其野趣。因为冬天池水已经冻住,可以承接人的重量了,所以这桥便收回库房,等明年水化了再架上。周文臻刚在冰面上迈出一步,穆延陵便听见周文臻叫了一声,再转头他已经不见了。他脚下的池面却裂开一处黑洞,边缘处一片水迹。那叫声很短促,仿佛从嗓子里刚刚发出一个音节,还未冲出喉咙,就硬生生地被憋了回去,因此显得异常怪异。若是一般人见此场景,必然急欲上前查看,然而穆延陵却不进反退,大声道:“来人!”这一声大喝,散布的侍卫纷纷靠近,迅速形成一个圈子,穆延陵几步退后进入圈子里,仿佛顷刻间铸起了一道铜墙铁壁。“去看看周先生怎样!”穆延陵一指远处冰面。几个侍卫快步上前,向冰面破口处张望,并没有见到人影,另一个侍卫却突然惊叫一声。原来他站在离破口处约十步远的冰面上,无意间低头一看,却见隔着透明的冰层,周文矮双目大睁,面容扭曲,他颈部一道极细的血线,一缕鲜红从他颈部牵出,微微摇曳,在冰水中冻而不散。一剑封喉!侍卫砸开冰面,将周文臻的尸体拖出,个个噤若寒蝉。堂堂太史府邸,竟然让刺客混了进来,今日当值的侍卫个个逃不了干系。穆延陵面色极为难看,尤其是看到周文臻头上扣着的大氅风帽之后。那大氅将他大半包裹,风帽又极大,若不是在正面去看,根本分不出是什么人。但大氅上绣的仙鹤却是只有他这个太史能穿,刚才他怕周文臻天寒受风,便将自己的大氅风帽为他戴上。如今看来,刺客真正的目标,很有可能是自己,周文绩这是映及池鱼了。穆延陵这边脸色铁青地等着,侍卫们散开了四下寻找,池面空旷,更加寒冷,人人都冻得脑浆子疼。众侍卫在冰面全力搜寻,透明水晶一般的池面下,若是哪里似乎有一团黑色,众侍卫便合力砸开这一处的冰面,可惜水下的不是石头就是花根,甚至偶然有一条体型较大的冬眠的鱼儿,都会被抱着万分之一希望的侍卫打开看看,却一无所获。且说炭房这边,悲催的顾子期不知道自己翘班得好生不是时候,注意力还在穆青峰和赖三身上。穆延陵特别吩咐,关着赖三,但是没和他说明白为什么要留着赖三。那是当然,这种事怎么会对他一个侍卫队长说?然而这种态度让顾子期对赖三的重视程度大大降低,以为这人如同嵝蚁,无关轻重,不然也不会为了讨好穆青峰,便想出个站笼的损招。“队长!队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侍卫跌跌撞撞跑进来,“队长不好了,快些回去,大人遇剌!”“什么?”穆青峰吓了一大跳,“我爹怎样?”他舍了赖三冲过来抓住那侍卫脖子,着急地叫道,“我爹没事吧?”“小人不知,出了事便立即赶来找队长了,刺客还没有找到!”“公子,快走!”顾子期叫道。“哦,好好。”穆青峰也慌了,哪里还顾得上赖三,慌忙出门就走。他心急之下反而走在顾子期前面了。顾子期落后一步,对那侍卫低声道:“我让你见势不妙就找个借口哄公子出去,你说什么不好,竟敢说大人遇刺!你这时候骗走了他,一会儿怎么交代?”“队长!”那侍卫哭丧着脸,“不是我编的,大人是真的遇刺了啊!”“啊?”顾子期面色大变。“队长,你别停下,边走边说吧!赶紧的!出大事了!”“都跟我走!”顾子期厉声吩咐众侍卫,他大急之下,一把抓过送信的人,施展轻功飞身向前,几个起落就将穆青峰丢在身后。什么礼数也顾不上了。一行人鸡飞狗跳地走了,赖三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头脑还是晕乎乎的。一连串的事情在他眼前跟走马灯似的转圈,这次连他也知道怕是真的不妙了。郡主怀孕了,看刚才穆青峰的样子,八成还真不是他干的。那么唯一有时间、有动机、有条件的人……似乎就只有自己了。冤枉啊!赖三欲哭无泪,你说这要是叼一口好羊肉也就罢了,问题是口水已经淌了一地了,可他是千真万确没下嘴啊!早知如此,还不如吃一口呢!赖三心想,这也未免太倒霉了!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占了天大的便宜,却让自己背这个地大的黑锅!想来想去这黑锅他也背定了,经过上次差点被人砍掉一只手的事情,他就知道戏文里那些有情人终成眷属纯粹扯淡!如果和郡主那啥啥了就能当驸马,刚才那六品命官兄已经认定自己已经那啥啥了,不但开花,而且还结果,比那啥啥更进一步,他应该纳头就拜,而不是准备把自己烤了吃!虽然真吃他未必有胃口,但是看着一屋子的现成装备,卷上点引火纸,一把火点了天灯倒也现成。所以,赖三爷决定不奉陪了,他开始勤劳地给太史府整理炭房了。要不说炭房其实不适合关人呢,里面东西太多了。只见成堆的泥炭(就是煤)、各种木炭、各种长度的木柴、聚热用的小片刨花、干草、引火纸、淬火油等摆得整整齐齐,光是木炭就分黑炭、白炭、银霜、荷香、多孔等等。一包包都写着标签按顺序垒得像一座座小山。赖三以结实的泥炭堆为基础,木柴打桩,一包包木炭搭上去,易碎易变形的多孔炭不要,专要质地细腻结实的黑炭和银霜。干得热火朝天,很快就垒起来和他一样的高度。他帮闲的时候也做过盖房子的下手,做起来还是很靠谱的。当过偷儿的人都会有未虑成、先虑败的高远目光,被关起来的第一天赖三就觉得这绳子用处不小,果然就用上了吧。他将绳子的一头系上巴掌大的黑炭,瞄准房梁努力了好几次终于抛上去了。赖三大喜,试了试绳子强度,还好能禁得住自己,往手心啐了一口口水,就开始爬。他在里面这般折腾,外面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赖三不知道是因为穆延陵遇刺,侍卫们都慌张回转,还以为是自己前几天设下的埋伏有了用处。其实这种逃亡方法他已经思考了几天了,整个流程颇为成熟,前些日子故意大声骂人,在屋子里折腾,也就是想着有机会逃命的时候,在里面弄出声音不会太引人注意。所以,他今天也一边扔,一边骂,叫骂的内容没啥出彩之处,毕竟三爷此刻全部心神都放在逃跑上,间隔骂两句只为掩饰声音,所以很难骂出什么精彩词句。就在马上要爬上房梁的时候,屋瓦突然被掀开,一个黑影轻烟一样闪了进来。此人身形瘦小,全身套在一件黑色顺滑的紧身衣中,就连整个头也包裹在同样的黑色料子中,连头发长短也看不见,包裹得十分隐秘,只有一双眼睛处开了圆孔。应该说,这两个人是互相都被对方吓了一跳的。赖三本就心虚要逃走,突然看见连房上都有人,自然吓一跳。而来人掀开房顶,本来想进炭房躲一躲,谁知刚开了个天窗,就看见一位造型诡异,和自己一样一身纯黑,甚至一脸也纯黑的赖三,也是骤然一惊。“啊。”赖三身子一晃,就从绳子上跌下去了。那人纵身跃下,一把捂住他的嘴。此人的手直如冰一样凉,激得赖三一个哆嗦。那人带着赖三落在炭包上,扳过赖三的脸看了看,雪光顺着窗子照进来,赖三被泥炭涂得直掉渣的黑脸上,一双恐惧的眼睛正滴溜溜乱转。“你怎么在这里?”那人似乎微微吃惊,询问道。声音很低,带着些怪异,手上的力道却放缓了。赖三嘴上松泛了些,可以说出话来,忙解释道:“我不是和这家人一伙的!好汉千万别误会!”赖三可不傻,虽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如果心怀好意,那肯定不能打扮成这样。于是急欲和穆延陵撇清关系,道:“好汉若不信,可以看看门,锁得结结实实,一看就知道我是被姓穆的抓来的,真的!已经关了好多天了,一直关着不放,也不知道他要劫财还是劫色!”赖三觉得捂住他嘴上的那只手停顿了片刻,并不像准备掐死他的样子,但那只手实在是冷,冰寒得像个死人似的,感觉实在难受。于是他颠三倒四地低声道:“你就是那位刺客老爷吧?千万别杀我!你是小人的偶像!真的!千真万确,其实我也对姓穆的怀恨在心!我就是没有您这样的本事,不然我非得将他手起刀落——让他做了公公!谁叫他看我的眼光总是不清不楚的,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果然不出所料,身后的人身子微微颤抖,应该是笑了,手上的力道更加轻了。赖三心中舒了一口气,刺客肯定都是亡命之徒,最怕他二话不说先一刀将自己砍了。如今逗得他笑了,至少最直接最危险的时刻算是勉强过去了。“我放开你,你别喊。”刺客低声道。赖三立即满口答应:“当然不会喊,你老就放心吧!”话音刚落,嘴上那只冰寒的手离开了,赖三好生喘了一口气,觉得下巴腮帮子都被冰得麻了。忍不住偷眼去望那人的手,是人是鬼?哪有活人手这么凉的?谁知一眼望去,那人似乎警觉起来,立即将手收了回去,隐于黑暗中,赖三只来得及看见他尾指上一点淡淡的红色,不知怎么的,好似有点眼熟一般。如果不是那人急着收回手去,赖三也未必会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可是这一收,倒显得有些突兀,他忍不住又去看一下子。那刺客反应极快地一只手紧紧捂着他的嘴让他不能出声,另一只手已经拿着个短而小的匕首拦在他咽喉上,只要顺势一抹,赖三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尸体,整个过程他连叫都叫不出来,最多抽搐几下。赖三吓得魂飞天外,他玩命儿地挣扎,可是也知道挣扎是来不及的了。只是一瞬间,刀锋便割上了他的脖子。赖三在心里惨叫一声,他都能感觉到那冰凉的刀锋在自己咽喉处划了一下,只是好生奇怪,力道却是前重后轻,前面那一点已经划破了皮,血都渗了出来。后面却只是顺势掠过,只在脖子上卡了一条红印。可是这也已经万分恐怖了。这可是喉咙!要害!吓死人的地方好不好!赖三只觉一阵虚脱,全身上下毛孔一起打开,瞬间就是一身湿透的大汗。再看刺客,仿佛也不比他轻松,扼着他嘴巴的手剧烈颤抖着,粗重的喘息声在耳边像急速拉风箱似的。这是为什么?对方明明是要杀死他,动作做得那叫一个顺溜,可是事到临头为何却留手了?看他的样子,难道……突发疾病?手脚无力?“呜……呜呜……”赖三如果能开口,一定是多少求饶的话也说出来了。现在却只能极力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很无辜,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对方,只差泪光盈盈。一般做了坏事被抓现行,他这招多少总有些用,至少挨打会轻些,这也是赖三始终觉得自己长相还不错的原因。他这样一直眨巴着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对方,眼睛己经开始酸痛难当,再等会儿估计眼泪真就掉出来了,想必效果更好。“唉。”那人突然轻叹一声。左手在赖三颈部捏了一下,力道并不大,可这里却是血脉汇集之处,这一捏让血液无法上脑,人就会短时晕厥。赖三准备了一大牛车的话完全没有机会出口,他连声音也没发出一点,头一昏就倒在地上。脑部供血停滞时间长就不得了了,所以捏住颈部血脉让人晕厥也不能长久,赖三很快就悠悠转醒,那人已经不见了。屋顶的瓦片又盖了回去,想必是原路返回了。“不承想遇上了讲道理的,十分讲宄先来后到。见三爷已经占了这个窝,就另找地方去了,谨守江湖道义,不错不错,和我有些相像。”赖三这样嘀咕着爬起来。其实这番话说出已经是给自己壮胆用的,没啥意义,刚从鬼门关转回来,脖子上还有红印呢,他其实吓得已经有些神经混乱。不说两句俏皮话,腿软得都爬不起来。“这地方风水不好,三爷还是告辞吧!回头有了钱,请个和尚帮你们超度一下!”赖三手脚并用地爬上煤堆,哆哆嗦嗦上了炭箱,钩住绳子往上爬。从来到太史府,半辈子的惊吓都在这几天受完了。赖三此刻可是一点不想停留,只想赶紧扯呼。只可惜体力跟不上,手脚发软一身透汗,手心湿淋淋的,抓住绳子刚爬了一尺多高就掉下来了,连爬几次都是这样。越着急,汗出得越多,越是爬不上去。更要命的是,嘈杂声快速传来,搜査刺客的侍卫在内宅寻不到,已经来到外宅,听到炭房这边传来扑通扑通人往下掉的声音,立马朝这边汇集过来。赖三心中更是大急,停下来将手心在衣服上毛手毛脚地擦了擦,在心里给自己好好壮壮胆,然后嘿了一声,双手抓住绳子。正准备爬,门被轰然揸开,二十来个侍卫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穆青峰。见到屋子里已经大变样,房子正中堆起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面绳子直通房梁,赖三站在台上,冲着下面尴尬地笑。他一脸黑灰,被汗水冲得深一道浅一道,全身也布满黑灰,倒像是泥炭做成的人融化了一般,要不是知道这屋子里就关着赖三,穆青峰几乎没认出他来。“你在干什么?”穆青峰喝问。赖三看看自己脚下摇摇晃晃的炭包,看看头上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绳子,哭丧着脸道:“这个……如果我说我想上吊,你能信不?”穆青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呵斥道:“给我抓起来!”侍卫们答应一声,上去将赖三从煤堆上拖下来,捆了胳膊,推搡着向外走去。此刻太史府已经灯火通明,穆延陵吩咐将所有的灯烛都点燃起来,没有灯烛的地方,也要点着火把。硬生生要把黑夜转为白昼,看刺客还往什么地方躲藏!也就是刚才关着赖三的炭房按照惯例禁绝明火,所以还黑着,其余的地方房间里点着蜡烛,屋檐下挂着灯笼,便是路上都每隔五步一对火把,整个太史府明晃晃亮堂堂。赖三这一出来,晃得几乎睁不开眼睛。顾子期脸色黑得和赖三抹了炭的脸一样,他仔细想来,太史府戒备森严至此,有外贼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九成是内外勾结才做得下这等事。且说顾子期在审问几人,个个都叫冤枉,有刀的也只是年轻爱这些兵刃,有两个钱买来玩的,而且也都和周文辕脖子上的伤痕不符合。夜晚没有回屋子的是失眠,裤腿有水迹的说是自己尿的,没洗衣服的互相大骂懒鬼,只有赖三一个说不出啥辩解自己这一脸黑灰的话,因为他千真万确是想逃跑的。“好端端为何做成这样,我看刺客就是你!”穆青峰呵斥道,呛啷拔出剑来架在赖三脖子上,“你好大胆子!”“穆公子!恭喜你!你的脑子一定是全新的!”赖三道。“什么意思?”“从来没用过啊!”赖三叫道,“你爹遇刺的时候我正和你在炭房玩老鹰抓小鸡,我要是刺客,你难道是见了大仙显灵?”穆青峰一时语塞,一想的确如此,可是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脑子没用过,更加生气,呵斥道:“不是剌客,你也大有嫌疑,不然何必心虚?”“我没心虚啊!”赖三道。“可是天热吗?”“不热。”“那你为什么出那么多汗?”穆青峰呵斥道。“命官兄!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赖三放声大叫,“刀在我脖子上架着啊!我没尿裤子已经算临危不惧了,出点汗那是正常反应啊!不信咱俩换过来试试?”“拿稳点拿稳点!”赖三盯着刀锋叫了起来,“要不你先拿下去,哆嗦够了我还让你放上来行不?我看你这有点不靠谱啊!”审问别人的时候,大家都拼命求饶,像他这样大叫大闹的真不多,此处已经是内宅,他这样杀猪似的叫,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家丁过来,道:“老爷说带嫌疑人过去。”赖三一见穆延陵,即刻扑上去,欣喜无比:“大人,看到你活生生在这里,小人太高兴了!老王爷保佑,大人长命百岁!长命千岁!唔……那个最好能活好几千岁!”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穆延陵皱着眉头,慢慢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一句话不说,可是四周的空气却一点点沉了下来,那目光十分锐利,十分冷。赖三想干笑一声,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嗓子干得紧,竟然无法开口,眼睛也锁在穆延陵的目光中,难以移动,他都能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的跳动声越来越响。“你遇上刺客了!”穆延陵突然开口。“啊?”赖三吓了一跳,“我我我……”“你的脖子上有伤口。”穆延陵盯着他,神色温和地道,“别怕,告诉本官,你在哪儿遇上那刺客的?”“我我……”赖三慌张地退后了一步,脑子里的念头闪电一样旋转。“不用担心,你只要说出当时的情况,本官必有重赏。”赖三眼睛发亮,连声道:“大人果然是火眼金睛!您老不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待过吧?简直神了!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哦?当时的情况怎么样?你是如何逃脱的?”赖三吸吸鼻子,道:“大人!当时的情况可真是万分危急,千钧一发!那真是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小人原本不是在炭房里暂住吗?说时迟那时快,突然进入一人!”“刺客躲入炭房?”“那倒不是,大人您虽说下令,但你家公子怕我寂寞,今天过来和我好生玩了一阵。”穆延陵闻言淡淡看了儿子一眼,穆青峰赶紧低下头。“赖少兄,这件事我知道了,会给你一个交代,你接着说吧。”“呵呵呵,大人英明!有大人这句话,就不枉我为大人出生入死。”赖三笑道,“玩了什么就不说了,具体过程大人可以问公子。且说公子走了之后,我得知大人遇刺的消息,当真急得不得了,恨不得能插翅飞出,舍生忘死保护大人安全……”穆青峰不耐至极,呵斥道:“少说废话!”赖三眼睛一瞪,叫道:“什么?这是废话?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孝?你的父亲!我们定西的太史大人遇刺啊!这是多么恶劣的一件事!难道你不想保护大人?难道你遇上刺客,打算躲在大人身后,让他保护吗?”“胡说!”穆青峰呵斥道,“那是我爹,我当然……”“峰儿,”穆延陵道,“你别说了,让赖少兄继续说。”穆青峰不情不愿地退后一步,赖三接着道:“是,大人,我接着说。我说到哪儿了?对,我在炭房里听到外面的声音,那真是急不可耐啊!如果我找到刺客,小人一定和他大战三百回合,再使一招回马枪——将那刺客剌于马下!可是小人出不去,但是小人保护大人的决心很坚定啊,于是我就想办法出去……这个,后来,我就想着,不如从房顶出去吧!高瞻远瞩,说不定更容易看到剌客。于是我就……嘿嘿……这个……”他突然露出害羞的神情:“后面的事情,公子都看见了。”“我看见什么了?”穆青峰怒道,“我爹在问你,刺客呢?”“你不是看见我正准备往外爬吗?”赖三羞答答地说。“那刺客呢?”“刺客……我也没看见。”“你刚刚不是还说你遇上刺客了吗?”“啊?我没说啊!我是一心一意想遇上刺客,可是我还没出门,你就进来了啊!”穆延陵开口道:“那你脖子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赖三扑了过去,哭诉:“大人!这是穆公子割伤的啊!刚才他怀疑我的忠心,一直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小人自然是宁死不屈的了,可是您看他,您看他现在的样子,他总是这样全身哆嗦,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这样哆嗦,小人好在躲得快,被他划了这样一刀,却没伤了性命!不过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的诚意,如果再有剌客’小人也一定冲锋在前,保护大人!”“既然如此,给赖少兄准备一间客房,带他去休息吧。”穆延陵道。“爹!为什么不关起来?”穆延陵瞪了他一眼,放在哪里都是有人看守的,这和关起来有多大区别,何必说破?自己这个儿子,半点城府都没!且说赖三在客房里转悠,太史家的客房并没有想象中豪华,他曾经给泾州城一等客栈搬过东西,见识过人家那天字号上房的装饰,想象中太史府怎么也要比客栈强吧?但也不过是普通摆设,并无他想象的那般奢华。折腾了一阵,他试着躺在床上,唔,感觉倒是很不错,被褥都是上好的。今夜已经很累很累了,可是他此刻一点睡意也没有,就那么瞪大眼睛看着顶棚,左手无意地抚弄自己的右手尾指,就是看见刺客手指一点淡红印子的那一处。他就那么摸着自己的手指,盯着屋顶一整夜都没睡,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直到第六天中午的时候,穆延陵才来到他的房中,态度十分温和,问了他一些吃得好不好、住得习惯不习惯之类的话,仿佛赖三是来他家小住的后辈子侄一般。“大人,小人在这里住得十分好,简直比家里好上不止一万倍,大人你对我太好了,要不是我爹过世的时候小人已经记事,小人简直怀疑您才是我亲爹啊!”穆延陵眉头皱了一下,调整一下情绪,才道:“赖少兄,当日你说郡主有孕,我当真惊怒异常,所以才对你无礼,这几天委屈你了。”“大人,弄清楚了就好。”赖三羞答答地说,“其实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穆延陵又是倒吸了一口气,不想和他废话了,微笑道:“赖少兄,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弄清楚了,两情相悦,倒也是人之常情。你们也算患难与共,天定的姻缘了,天意没有长辈,我做主,将她许配给你如何?”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如同泰山一般,直接将赖三神志砸了个粉碎,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人已经化成了虚空,化成了齑粉,升腾到整个寰宇之间,只剩胸膛里一颗心激烈跳动,如同巨鼓在天地间一声声回响。“赖少兄?赖少兄?”穆延陵微笑着叫他。赖三突然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惶急的眼神,他用很紧张的声音问:“那个……太史大人,你不是拿不出一千两金子,用她抵账吧?那实在太贵了,小人还是想要金子,实在拿不出一千两,打个折,九百五十两如何?太史大人,太史大人您别不说话啊,我知道您日子也不富裕,咱可以一点点讨价还价,九百五不行的话,您看九百二十两如何?”近十年来,太史穆延陵是第一次被气得一个倒仰!“太史大人,你不是想给九百两吧?”赖三大惊失色,“不能一次还价这么多,让人很难接受的!”“赖少兄,你要知道。”穆延陵慢慢地道,“娶了郡主,自有你的泼天富贵!那不是区区千两黄金可以衡量的。“再说这赏金之事也无须你担心,自然会是给你,而且这跟天意没有什么关联。”赖三眼睛一亮:“真的给?”“绝不食言。现在你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娶天意?”“这个,我……嘿嘿。”赖三扭捏起来,“大人你看,你突然这么说,好歹也是终身大事,小人实在,实在……总也要两相情愿才好,郡主她没啥意见吗?”“自然是天意满意,本官才来跟你开口。”穆延陵淡淡地道,“天意的情况你也知道,她在房中吵着要见你,已经好几天了。”“是吗?”赖三喜道,“说真的,我也蛮想她,那太好了,大人,我能去看看她吗?这个,好歹,联络一下感情什么的,日后也好相处不是?”他说要去看郡主,穆延陵眼中光芒一跳,凝神看了他一会儿,赖三羞答答地低下头,小声道:“大人,我是不是长得很英俊?”说实话,穆延陵是真的被他恶心着了,赖三又道:“至少算还可以吧?不然郡主怎么能看上我呢?”“尚可吧。”穆延陵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真没想到,这小子城府居然不错,始终装傻充愣,并无破绽。“对了,大人!”赖三想了想,道,“娶了郡主,我是不是就是驸马了?可不是只有状元才能做驸马吗?这个,大人,这个,我……我恐怕考不上状元。”这还用恐怕吗?你要考上了才可怕!再者说,你在哪里看的只有状元才能做驸马?看戏看的吧?穆延陵心里简直想甩他一脸狗屎,能考上状元的年龄普遍三十岁往上,家里孩子都几个了。在戏里看的那种没到二十岁就中状元的,古往今来能有几个?不过他也懒得和赖三说这些,只是温和地提醒道:“赖少兄,公主的夫婿才是驸马,天意是郡主。”“那……娶郡主的叫什么马?”“郡主的夫婿称为仪宾,不过定西王是一等王爵,按照惯例,定西王府的仪宾都会加封二等公的爵位,一等为国公,二等为郡公,所以,我们通常用郡公来称呼。”“俊公?”赖三欣喜之下又有些害羞,偷眼望向穆延陵道,“真有那么俊吗?”穆延陵的脸色瞬间发红,那红色过了会儿才随着他长出一口气褪去。“你要看郡主,叫门口的人陪你去。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本官等你答复。”穆延陵冲他点点头,准备走了。“太史大人……等等。”赖三叫道。“还有事?”“那个……你看,太史大人,好歹我是个男的,要哄女孩子开心,去看小郡主,那也不能空手啊,你能不能借我点首饰,金戒指金手镯什么的,让我先送给她。您要不舍得,回头从我赏金里扣!”“可以,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来。”穆延陵对这个问题并没有足够重视,只觉得麻烦,这点小事其实不必对他说的,不过赖三只要肯配合就是好事。他想讨好小郡主,联络感情,对自己日后的计划只有益处没有坏处。不一会儿待赖三洗浴更衣一番之后,便在侍卫的带领下来到了小郡主的住处。饶是他住的客房是外宅,要到小郡主住的内宅着实挺远,一路上防范十分紧密,每过一道门,就要查看一次手令。加上赖三又好奇,从进到第二进就开始向四周贼眉鼠眼地打量,更加引得人人侧目,每个关卡都要将他好好查上一查才放行,更是麻烦,引得带路侍卫不耐烦至极。而且他嘴上也不闲着,问个不停,颇让侍卫烦躁不堪,频频皱眉。留香阁是个单独的院落,刚巧元锦在门口支使小丫头去拿个什么东西回来。赖三一看见她立刻满脸堆笑地上前,道:“哎呀,真是好久没看见你了,银子?……不对,是元宝!元宝姐姐!郡主在不在?我可想你们了!”“我叫元锦!”元锦脸一沉,皱眉不悦,却也无可奈何,赖三要来是太史派人交代下来的,她无权干涉,何况听到他要来,郡主高高兴兴在屋子里等着,就她一个不欢迎有什么用。“进去吧,规矩点。”元锦打开门,自己先进去,才示意赖三可以进入。后面的侍卫自动停下,不管怎样,郡主现在名义上是个闺阁少女,他们这些男子不好随着进去。越天意坐在花厅里,两手托腮,看着桌上一瓶白色梅花,不知在想什么。“哎,小郡主,三哥来看你来了!想不想我?”赖三走过来,大剌剌坐在她身边,屋子里两个小丫头都不禁皱起眉头。小郡主转头看着他,露出笑容,叫了声:“三哥。”“三哥这次可得着好东西了!你看看,漂亮不?”赖三说着掏出首饰,一件件摆在桌子上给她看。“来来,都给你!这个戒指最好看,我帮你戴上。”赖三强忍着快从嘴里跳出来的心跳,抓过小郡主的手,喉咙发干,嘴里都是苦的。他此生第一次,知道了极度紧张是什么感觉。那天刺客手上那个印子,他很熟悉!不是胎记之类的,而是冻疮!就快治愈了的那种冻疮!现在已经是浅浅的一点绯红,最多十天,就会完全没有痕迹,和正常的皮肤一模一样了。这是冻伤之后,及时擦了生鸡油的结果,冻疮在赖三的生命中早已见惯,他身边的人每个人都长了不少,可那是在他生活的棚户区中,而在这太史府中,他却只见过有一个人会长这种本应人人都有的玩意。这个尾指上冻疮的形状、位置,他都十分熟悉,他曾经每天晚上都拿着那只手按摩小半个时辰,直到一块鸡油化去,所以才将养得这么好,怎么可能不熟悉?为了这一点点疑惑,为了这一点点可能,为了这一点点让他明明觉得根本不可能的可能性,他曾冒着生命危险去掩饰!从小到大,他曾饱受恶意,所以也能感受到太史大人眼中的杀机。是不是你,马上就知道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小郡主今天看他的目光也深沉了很多,到底是不是你呢?他在心里呐喊着,手也有些抖了,他抓着小郡主的右手,拿着戒指往中指上套,眼睛却向着小手指的侧面看去。“住手!”元锦突然上前,一把扯开了他,“你如此无礼!郡主的手也是你能碰的吗?”“我戴上就走!”赖三急道,“就戴这一个!”“滚!立刻滚出去!”元锦怒极,将他推到一边。赖三猛然回头,怒瞪着她,双目泛红,好似一只愤怒的野兽,准备扑上去将她撕成碎片一般。元锦竟被这股不要命的气势吓了一跳,倒退一步,随即大怒,呵斥道,“你想怎么样?”“我要!”越天意突然开口,“好看!我要!”她自己将手伸到赖三面前,定g定地看着赖三,还故意侧一下,将小指这边冲着他,这一下,终于看清楚了。冻疮的印子还在,又过了六天了,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什么来,只有那么一点g点的浅红了,马上就要好了。赖三失魂落魄地给她套上戒指,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勉强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去。路上侍卫奇怪刚刚来的时候话痨一般的人怎的封口了?问他,他勉强一笑,说自己有点害羞。侍卫虽然惊诧于他的脸皮也会害羞,不过这不关他的事,送赖三回去,他就去顾子期那边报告事情的经过了。这个晚上自然是失眠的,要心多大的人才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赖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波涛潔湃。他的脑子里,全是越天意将手主动伸到他面前,然后定定地看着他的那眼神。那样深沉的目光,他从来没想过,会出现在这个冰雪般女孩的脸上,小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呢?赖三以前没做过危险的事,趋利避害是他的本能,也是生存之道。他活得太不容易,所以他只想好好活着,并没有想过逞能去做英雄什么的。可是……小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他怕死,也怕惹下自己承担不了的麻烦!可是,小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那个可怜的、弱小的、冰雪一般晶莹的小傻子……那个每天听着他胡说八道才能入睡的小傻子……那个离开他就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好的小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呢..第二天,穆延陵来问他意见的时候,他说他非常愿意!穆延陵对这个意料中的结果很满意,发现他双眼通红,熬了一夜未眠,又好生勉励安慰了一番。接下来是极其烦琐的各种程序,赖三详细知道了什么叫三媒六聘,他被人带着在各种衙门陀螺一般来回转,不过真的按照这套完整程序走下来,时间需要一年多,既然宣称郡主有孕,自然不可能等上一年时间,要越快越好才行。所以穆延陵看上去很着急,不知为什么,赖三看上去更着急,不但接连几个晚上都在屋子里乱走,而且大冬天的,嘴角居然上火起了个大火泡。因为这里面涉及了不少不宜公开的事情,所以穆延陵亲自过来和他敲定细节,说话方便些。“赖少兄。”穆延陵道,“找回郡主的封赏事宜,我已经给你选了六品致果都尉的官职。”“什么?”赖三一听就急了,“我要黄金!我要黄金!谁爱当这个水果都尉谁去当吧!我只认黄金。大人,你怎么这么没有信用啊,你都答应我了给我黄金的!”穆延陵现在名义上跟他是一条战线了,所以说话也没那么客气:“你要娶郡主,没有个身份怎么成?六品武官的身份已经有些低了,难道你还想在婚书上方写着白身,没有一点品秩?”“那我不管,你爱写啥写啥,反正我也不认识。”赖三脸红脖子粗地说,“没有黄金,今天我就说啥不能答应,好端端八百两黄金,换什么水果都尉,你当我是傻子吗?你们官府也不能这么欺负人!老子……老子不洞房了!”穆延陵怒气冲冲道:“住口!你这个无知的……”他停了一下才抑制住怒气,“你即刻给我去领致果都尉的官职,一千两黄金,本官私人给你!”“真的?”赖三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废话!”穆延陵一甩袖子,“一千两金子,在本官眼中什么也不是!只要你老实听话,自有你的好处!”“我真的又能有官职,又能有金子?”“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别人寒窗十载,求之不得。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穆延陵鄙夷地瞟了他一眼,“你满意了吗?”“哦呵呵呵,满意满意。”赖三笑得眼睛咪成一条细缝,“穆大人,你真的不是我亲爹吗?”穆延陵脸又黑了一分。六品致果都尉是个什么官职?赖三心中一直没有概念,只知道是大官,比县太爷还威风的大官。等有人把文札连同一方四寸金印送来,给他详细讲解之后,他才知道这个致果都尉在定西王治下官员体系中意味着什么。致果将军与勇毅将军两个称呼,乃是开国之初定西王爷领兵征战的时候,麾下最为勇猛的两位领兵将军的封号,他们二人跟随第一代定西王爷,征战半生,不知杀了多少蛮族,立下赫赫战功。大兴太祖皇帝亲封这二人可承袭的一品将军!子孙每代递减一品,勇毅将军一脉相传,如今已经传了五代,降为六品都尉,是为勇毅都尉。而致果将军却比较悲催,他倒在黎明前,最后一战的时候死在战场上,并没有留下后人,光剩下一个空的名号了。如今这个封号被穆延陵拿出来做悬赏用,跟着勇毅将军那边一起递减,到了六品致果都尉。如果还是将军的品秩没有递减,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赖三捡这个便宜,如今混子赖三不过是牺牲了两个肉包子,便一步登天,蚊龙出海,呃,泥鳅出海,不但自己成了人上之人,便是他将来的儿子,也可以顺袭为七品校尉。不要以为七品是瞧不上眼的小官,开玩笑,有几个官位还带管儿子的?别的不说,便是太史穆延陵自己的亲儿子穆青峰那个车骑都尉,也是朝廷特旨亲封的,他也不能传给儿子啊!而且王府兵权,名义上一直在致果、勇毅二将手中掌管,别人是碰也不能碰的!虽然大部分兵权已经被穆延陵实际控制好几年了,但名义尚在。致果都尉有权有背景,又能传袭,这个职位的含金量着实很高。第二天,难得的冬日暖阳,风也不大,路边耀眼的积雪似乎也不那么凛冽了。刚刚上任一天的致果都尉,带着衙门里的十个兵丁,太史府的十个侍卫,骑着一匹玉花骢高头大马,穿着里外全新的官服,披着狐狸皮的大氅,摇头晃脑、得意扬扬地回他的棚户区炫耀去了。富贵不还乡如同锦衣夜行,没有以前身边人羡慕的目光,成功的喜悦将大打折扣,像赖三这样轻骨头的人哪受得了这个?自然是要回去露露脸的,由于赖三其实不会骑马,所以一路上走得是很慢的,生怕他掉下来出丑。中午出发的,到了棚户区已经快晚饭时候了。赖三下马便吆五喝六地喊了起来,随着他熟悉的喊叫,见到衙役士兵前来,本能躲入房中的人们慢慢走出门来,见了穿官服的赖三,一个个眼睛发直,都不敢认了。赖三得意地仰天大笑,越发像浑身藏了跳蚤般,上下乱抖。他现在这个样子可以用一句成语准确描述——沐猴而冠。不过,棚户区的人对他没半点鄙夷,都是极度羡慕的。“赖三哥。”一个胆子大些的半大孩子开口,“你不是被太史府的人抓去杀头了吗?怎么还能回来?”“我呸!好生晦气!”赖三叫道,“谁说的老子被人杀头?”“胡家大叔说的。”那孩子怯生生地道,“他说你一准有去无回!”胡庆原本躲在众人之后,见赖三眼睛瞪过来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自己给了自己两个耳光:“三爷,是小人有眼无珠,是小人乱嚼舌头,请三爷看在以往乡里乡亲的情分上,饶我一次!”“哼哼!”赖三得意扬扬地一抬头,“胡庆,以后说话可要注意些,三爷大人大量,这次就放过你了,以后别总像个诸葛亮似的,就数你能!你不就是比别人多读了几天书吗,比别人多认了几个字吗?那有什么?你要厉害,你怎么不去弄个几品官当当?”“是……”胡庆心里已经把他亲戚骂了一个遍,嘴上也只好应是。“好了,大家猜一猜,我现在是什么身份?”赖三喜气洋洋地问。众人窃窃私语,什么身份?穿得这般光鲜,神态这般欠揍,当然是发达了!赖三眉开眼笑:“我现在是六品大官!厉害吧?正的!我和你们说啊,正的和从的不一样,就像正室夫人和小老婆,区别大了去了!咱县太爷才是个从七品,我大他整整三级!六品,正的!厉害吧?”“厉害厉害!”众人惊得直吸气。“三子……那你是当了官,没要黄金是吧?”王大娘迟疑地问。赖三眼珠子一动,笑道:“我要了黄金,一千两黄金已经拿到手了!不过太史大人赏识我人才难得,硬是封了我这个官职,唉,很难推辞啊!”“赖三叔!”一个男孩子流着口水开口道,“一千两黄金能买多少头猪?我家整年没吃过肉了,你送我两斤肥肉成不?”“赖三,昔日你手紧,缺个盐面,少了针线,我都借给你过,如今你发了财,也许我些好处!”“成!成!都成!”赖三眉开眼笑。棚户区内一片欢声笑语,比过年还热闹。“好了,都别说了,我七叔呢?”赖三抬腿往自己住的小窝棚走过去,“我七叔怎么还不出来?不是生病了吧?七叔!七叔!”他走了两步,已经开始喊了。谁知一提王七,众人突然都安静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噤口不言。“怎么了?”赖三愣住了,回看众人,见大家都不说话,心里生起一点寒气,也不顾摆谱了,飞身冲进家中,大叫,“七叔!七叔!”“我七叔呢?”他跑出来,神色慌张道,“我七叔怎么了?”“王七叔去告御状去了!”一个半大孩子脱口道。“什么告御状?”赖三摸不着头脑。那孩子有些害怕,躲在人后一指胡庆:“他说你肯定要被杀头,七叔听了当天就走了,说要去告御状救你!后面一直就没回来。”“什么?”赖三猛然跃起,一把揪住胡庆,呵斥道,“你这个王八蛋,你把七叔还我!”“三爷三爷!”胡庆连连摆手,“三爷别急,小人也是一时糊涂。王七本乡本土的,什么都熟悉,他不会出事!三爷您现在这么大权势,您只要让周围几个城县留意一下,很快就能将他找回来啊!”赖三抓着他脖子的手渐渐松了下来,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他被胡庆说动了,却见他突然将脸一翻,手臂使劲,将胡庆一把推进自己住的屋子里,回身对自己带来的二十个人呵斥道:“给我把门口看好了,谁也不许放进来,今儿我非好好教训他一下不可!”说罢,咚的一声关上房门,众人没想到平日相处,赖三挺大方和气的人,有了权势之后竟然如此睚眦必报,有心劝解,但二十个人个个孔武有力,他们这些贫民哪里敢惹?只听门内传来胡庆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就没了声音。胡庆惊恐地看着赖三关上门,看到屋子里确实没人了,然后开始满屋子乱看,神情焦急。“有笔没有?有笔没有?我要写字!”赖三团团转,焦急地道。写字?赖三?胡庆一时没法把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词联系起来,只愣在那里。问题是赖三家里怎么会有笔?赖三转了一圈没找着,实在急了,将手指头放在嘴里狠命一咬——“哎呀我的妈!”太疼了,受不了!血还没出来,眼泪先出来了,看来咬破手指头写字这种事实施起来很是困难。赖三眼泪汪汪地看着只流出一滴血的手指头,用很悲壮的表情,试图再来一口,衣襟突然被人扯了扯。他回头看胡庆拿着一根烧了一截的木柴递给他,往灶火那边指了指。赖三立即反应过来,暗道自己怕是急糊涂了,怎么笨成这样。忙喜滋滋地接过木条,从灶坑里掏出几把灶灰铺在地上,用那木条急急地画了起来。很快赖三丢了木条跳过来,一把抓着胡庆的胳膊就拉,口里压低声音道:“胡大哥,你快帮我看看,这几个字念什么?她说了什么?”“你会写,却不认识?”胡庆不可理解地看着他。“我哪里会写啊?我照着描的,哎呀!别管那些,你快点看啊!”赖三急得要命,“她到底要说什么,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他指着自己刚刚在灶火灰上画出的痕迹问。“我是照着纸条一笔一画硬记下来的,写得可能不太好看,但是肯定没错,你快帮我看看,这八个字写的是什么。”赖三紧张至极。他说的纸条,正是当日他给小郡主戴上戒指之后,小郡主塞在他手里的。很不幸,赖三不认识上面的字!这就是他几天就急出一嘴大泡的原因,赖三便硬生生将笔画记下来。对一个不认识字的人来说,硬生生背下所有笔画,艰难得超乎你想象。确定无误之后,他便将原来的纸条吞下肚子,只等寻找机会。在穆延陵的府中,没有他能放心的人,只有回到家里,这才拿了出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用尽一切办法,争取这回家一趟的机会。七叔不见了确实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他是准备请王七偷着描下来找人看了再给他送进去的。似乎只有接触王七才不会被人怀疑。但是事情有变,七叔不见了,正好这个读过书认识字的胡庆落在自己手中,赖三当机立断,将他推入屋中,将死记硬背下来的几个字写了下来。“胡大哥!快点告诉我,她要说什么?”“她是谁?”胡庆脸色微变,问道。“哎呀我的祖宗!”赖三急得跺脚,“你别管那些,就说上面写了什么吧!我认得这是个言,这两个字是平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灶王爷供桌上贴着呢。你快看看其余的是什么字,她要我做什么才能保护她平安?唉,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不知现在还来不来得及?”“这八个字是一谨言慎行,阖家平安。”胡庆稳定下情绪,轻轻读了出来。因为生怕笔画的长短和间距也会影响正确,这几个字写得连笔画长短都没错,笔画和笔画之间的间隔也十分好看,不会写字的赖三能将字写成这样,可知下了多大的功夫。“什么意思?”赖三先是一口气吹乱了灶灰,让那几个字消失不见,然后才问,“谨言慎行是什么意思?她要我做什么?”“字面上的意思,没要你做什么,就让你小心说话。”“我说话挺小心啊!”赖三不由得愣住了,怔征地道,“可是怎么才能保她平安,我还是不知道啊!她到底让我做什么呢?”“这个……”胡庆犹豫一下,还是开口,“赖三,这个看上去不是要你帮忙,好像是在威胁你。让你别乱说话,才能保得亲人平安。”“不会吧……”赖三强笑,“说的是阖家平安,不是亲人平安,胡大哥……阖家是什么意思?”“阖家就是全家,家里所有的亲人的意思。”胡庆有些怜悯地看着自己这个相处了十几年的邻居,“纸条上说,你只有小心不要乱说话,才能保住亲人。”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慢慢停顿,仿佛屋子里没有活物,只剩一片死“我的七叔……始终没回来?”过了很久,赖三才能开口,失魂落魄地问了一“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胡庆犹豫一下,还是说道,“告御状是不可能的,早就该让人驳回,你七叔……不应该现在还没回来。三子,你是不是不小心,惹了什么祸事了?”赖三没有说话,他脸上的血色一分分褪去,渐渐变得比雪还苍白……眼前全是越天意手伸过来之后,定定地看着他的目光,几天前他并没有看错,那目光确实很深沉。我待君心似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要看我媳妇,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赖三眼睛有些发红,和守卫内宅的侍卫对峙着说,“难道你们自己不去看自家媳妇吗?”侍卫也知道他现在身份不同,有些不大敢对他无礼,可是他们的职责是守卫内门,没有穆延陵的手令,放一个陌生男子进入内宅,出了事谁担得起责任?“都尉大人。”侍卫硬着头皮劝他,“这个……男女婚前不见面,你也不用急在一时。”“放屁,怎么我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能看,走遍天下也没这个道理。你们再不让开,我就不客气了!”“对不起,职责所在,请都尉大人不要为难兄弟们了!”顾子期已经听到侍卫们禀报,急急赶了过来,见到他也有些头大,却也只能上前劝阻。同时目光示意周围侍卫,如果这人要打人的话,躲开就是,不能还手。他自己也做好准备,如果事态失去控制,自己可以借劝阻之名抓住他再说,只要语气上客气些,得罪了他也不会怎样。赖三看看周围人戒备的架势,前一刻还怒气冲冲,下一刻却嘻嘻一笑,道:“顾队长说什么话啊!两口子的事,哪有那么严重,我不过就是要看看自己媳妇,有些话要和我媳妇说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弄这个架势做什么?既然你们不让我进去’那我就在这里说了。”他把手拢在嘴边,用最大的声音喊道:“天意!三哥回来啦!三哥可想你啦!“我想你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啊!“我给你买了包子啦!你最喜欢吃的包子啊!我很想喂给你吃,门口这些人不让啊!我买了两个,回头我送进去一个,自己留一个,你吃的时候,就想着是三哥陪你一起吃啊!”“都尉!都尉!你别……”顾子期脸色涨红,这也未免太丢脸了,这些话在自己屋子里说就算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体面何存?顾子期原本想带走他又不敢动粗,只能指望都尉大人自己顾全点体面了。问题是赖三什么都要,就是不要体面,他嬉皮笑脸地对顾子期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尽忠职守的好汉,小弟十分钦佩!十分钦佩!绝不给你们添麻烦!我就在这儿说!我有好多话想说,不过你放心,哪怕就是站在这儿说一天,我也会守规矩的!绝不让顾大哥你为难!”“天意啊!你不是喜欢听歌吗?三哥给你唱上次那个歌儿啊!就是你喜欢听的那首,只要你高兴,我天天给你唱!你听好了啊!”然后赖三便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声音尽可能放大,接近号叫——“月儿高,望不见我亲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着我名儿叫..”“都尉大人,都尉!”顾子期汗往下流,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赖三冲他一笑,他嗓子已经有点撕哑了,说:“我没事,我还有好多首歌没唱呢!我唱一天也不要紧!顾队长,你说我媳妇会不会听不见?不然我再大点声吧!”说完便扯着喉咙唱道:“怎么就不是标标致致的亲亲也?标标致致的亲亲……亲亲……还想听什么?十八摸还是四季调?我都拿手。还有个紫竹调也好听得很,我最喜欢了。你听啊,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小妹你做……”“都尉大人!都尉大人!”顾子期斩钉截铁地制止了他,道,“你别唱了,下官陪你进去!”“那多不好意思。”赖三道,“耽搁你正事,多麻烦你!其实我嗓子很好的,我再大点声也能行!不用担心我!我能唱一天的。”“不麻烦!不麻烦!”顾子期擦了擦汗,“下官闲着也无事,我陪你进去。那个……包子你也自己拿进去吧!”“你来干什么?”留香阁门前,元锦看着赖三眉头紧皱,一脸厌恶道,“太史大人没交代你可以过来!郡主刚从外面游玩回来,需要休息,你退下吧。”“那没事,我就在这里唱吧!我这个人特别好说话!”赖三一摊手,做出架“哎哎,元锦姑娘,你还是陪着都尉大人进去一下吧!”顾子期尴尬地道,“这个……十分有必要!”“为什么?”元锦不解地看着他。“嗯……那个,都尉想念郡主……人之常情……这个……虽然有些不合礼数,但无关大碍,稍微隐瞒一下也就……元锦姑娘还是行个方便吧。”元锦迟疑地看着他:“太史大人吩咐的?”“嗯……咳咳……总之还是让他进去的好。”“既然如此,你跟我进来吧。”元锦皱起眉头,但还是领着赖三穿过回廊,进了院子里。一到花厅中她就吩咐:“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郡主休息好了没有。”赖三将她一推,自己往前就走。元锦不承想他突然用起了蛮力,大怒:“站住!你好没规矩!”有心叫人,可是院子里都是丫头女眷,估计没人能打得过他。于是道:“你再向前,我叫侍卫进来了!”“天意!天意!小傻子!三哥来看你了!”赖三一边叫着一边向里面走去,完全不理会元锦的警告,径直奔向小郡主居住的暖阁,来过一次了,没人带路也能找眼见威胁无效,元锦无奈,只得追着他前去。倒不是她不想叫侍卫进来拿人,只不过现在这里已经是男子禁地,穆延陵第一天就严令不许侍卫进入留香阁,就是叫了顾子期他也不敢进来,只好自己去追赖三去了。元锦始终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行动坐卧都拿捏着气质风度,如今赖三这般撒丫子一跑,她提着裙子跟着,却怎么也追不上,真是又气又恼。“给我拦住他!拦住他!你们这群没眼色的东西!”元锦气恼地叫路上小丫头可惜,连她都应付不了这种突变,这些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更没主意。看到一个男子撒丫子跑过来,个个惊叫着躲开,别说拦住了,上前都不敢。“天意!小傻子!快点来,三哥给你带包子回来了!”赖三边跑边叫。外面这般热闹,越天意早已经惊动了,她迎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赖三,叫:o^“三哥!”“别出来,外面冷,小心冻着!来来来,跟我进屋!三哥有体己话说给你g听。”赖三一把抓住她的手,看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恨得咬牙切齿,手上也$就力道不小。越天意也不反对,跟着他进了屋,元锦刚刚追上来,门就在她面前关上了,砰°的一声差点碰扁了她的鼻子。紧接着就是插门的声音,然后脚步声渐行渐远,想来是那不要脸的带着郡主进入内间去了,气得元锦撞在门上直拍。“疼!疼!你放开我!我要叫了!你以为我不敢?我真叫了?……哎哎哎……至少你轻点!”事情有点出乎元锦的意料,以上的话是赖三说出来的。他原本气急了,狠狠握着越天意的手,想给她个疼的。谁知手上一使劫,反被她握住了,逐渐发力,颇为疼痛。赖三这才想起,这位郡主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虽然不知道她功夫到底有多好’但收拾自己显然不成问题。“三哥,你老实些吧!”越天意松开手,随意坐在椅子上,淡淡地道,“你我都知道,你不敢叫的!”她穿了一件珠光白色织锦长裙,却披了一条玄色皮领,那皮领用料上好,根根细毛全是长枪般笔直挺立,水浸不入,手压不倒,称为旗枪绒。白色衣裙上的绣花是繁复厚重的图腾纹饰,颇为厚重古朴,玄色皮毛却根根向上,黑白两色本应黑重白轻,在她身上却有颠倒的效果,黑色如同黑色的双翼,白色却像沉甸甸的云朵,奇异非常。漆黑的头发没有一点装饰,随意散在肩上,与兽皮连成一体,耳环还是那对异常明亮的夜明珠,越发衬得这一圈黑色中间的脸颊白如堆雪,眸子深邃黑赖三嘴里一阵发苦,真不知道自己在痴心妄想些什么,这样的差距,这样的遥不可及!“真没想到,倒是你第一个发现了我。”越天意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发现了怎么样?”赖三直着脖子,满脸怒气。“最好的方法,应该是杀人灭口。”越天意的眼睛漠然地在他脖子上转了一赖三吓了一跳,从这语气中感觉不到一点温度,他觉得越天意应该是开玩笑,可那神情却真不像是开玩笑。他脖子上那一刀刚结了痂,不由得想起冰冷的刀锋在咽喉上擦过的感觉,头皮顿时发麻。“来不及了。”越天意淡淡地道,“现在你要出事,我会被怀疑,所以只能用差一些的方法了。”差一些的方法?用亲人威胁吗?“我不信!”许久他才能哑着嗓子开口,“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但你话都不能随便说,动也不能随便动,你哪里来的本事抓人?我知道你,你唬我呢,我才不信我七叔在你手上!”“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我行动不得自由,应该耳目闭塞才对,我怎么会连你七叔这种小民在不在家都知道呢?”越天意淡淡地问道。赖三一时语塞:“这……”“王七只是恰好出门了,你觉得这只是凑巧,我不过是诈你,却刚好碰上了,对吗?”越天意淡淡一笑。“是。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七叔不在家,但也说不定他正好出去了,就随你编去,总之是你没可能去抓住他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信!”“呵呵……三哥,我当你心内光风霁月,没这些小算计,却原来也不傻。你多日没有回家,想必很是挂念王七吧,要不要听听你七叔的近况?”“你爱说就说,我可没捂着你的嘴拦着你。”赖三冷哼一声,但是耳朵却竖起来了,他当然想知道,而且是非常想知道。越天意也不在意,淡淡一笑,道:“你随我进入太史府的当天,王七背着行囊去告御状。不过他舍不得盘缠,也舍不得花钱请人写状子,于是在城外截住一个预备回城的官员上告。那官员乃是武职,不管民政,又听他竟然告的是太史大人,当他失心疯胡言乱语,叫人打了出去。他又去邻县衙门击鼓鸣冤,又被拘捕入狱,和几名蛮族家奴囚于一处。四日后这几个蛮族人越狱,将他裹挟而去,如今尚不知所终,这件事情你可以调档去查,驺县文牍有记录,我并未骗你。”她轻叹:“三哥,这王七尖酸量小,视财如命,不过对你的的确确是真心真意,民告官也敢,难怪你舍不下他。”“七叔……”赖三心下难过,逞什么能?自己就该好好活着,给七叔养老送终。那些大事,让胸怀大志的人去做吧!“你是不是想说逃狱那事是你撺弄的,我七叔呢?”他擦了一把眼泪,问道。“几个蛮族家奴,和我有什么关系?”越天意道,“我只是叫我的人使钱买通狱卒,趁乱将他放出,你七叔这样的小人物,所犯的也不是大罪,几两银子便可通融,也没人太过注意他。我没有余力关注他太多,不会拿他威胁你,但他会不会突然暴毙,那就要看你所作所为是不是在我底线之内了。“再告诉你一件事,替我活动此事的是原固原守备秦英之子秦随云,固原城破,秦英因失职下狱待斩,我许秦随云若我成功,便放了秦英,这是他救他父亲的唯一机会,他便是冒死也会帮我。想必你现在恨我入骨,告诉你这件事只是让你知道,你无论是在别人面前告发了我,或者自己想出什么办法坏我大事,他也必定先完成我的命令才会去死!”“那你为什么还要在我家里?”赖三咬着牙,心里很是悲凉,原来她都已经筹划好了,原来有没有自己毫无区别,可笑自己曾准备为她出生入死,可笑啊!“我不管你要干什么,这都和我和七叔没有一点关系,你为什么要在我家待那么多天?为什么要把我牵扯进去?”他心里好生愤怒,“你的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要戏弄我?”“三哥,这件事怨不得我,是你一脚蹚进这摊浑水里的!”越天意冷冷地看着他,“我多少大事在身,哪里有戏弄人的心思?你心怀不轨,见财起意,是你招惹的我!”“我招惹你?你要不装傻我活得不耐烦了我去招惹你?你明明是个傻子!你还吃我吃过的包子!你装得真像啊!我真是一点也没有看出来!”“若你都能看出破绽,那我怎能瞒过别人?”越天意淡淡一笑,“说到这里,我还要谢谢你,我虽说找到机会走脱,却不方便表现出警觉之情,也就不能走得太快,多亏你领着我穿街走巷,这才无意间将跟着我的人甩掉了,后面我才有机会联系秦随云!所以你虽然拿走我的财物,我当时心中却还很感谢你!”“不用客气,当时我也没安什么好心。”赖三垂头丧气地道。越天意摇摇头道:“只是没想到,过了两天,你居然又来找我了。三哥,你这件事做得让我真有点吃惊。我见识过许多自诩温文尔雅的正人君子,还没有一个有你这样的心肠。”“那是我犯贱!可你为什么还跟我回家?你不是联络好了秦什么的吗?我在你这儿不是没用处了吗?你跟着我回那窝棚做什么?你也犯贱?”赖三好生苦涩,她说的他又来找她,正是他良心发现,担心冻死了这个小姑娘的时候。想自己在寒风中四处寻找,那是何等焦急,想到为了她不会逃走,只能和王屠户拼命,被打得险些丧命,原来她身具武功,却只在一旁看着他不断被打,鲜血飞溅,却连小手指也没有动一下。“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我被穆延陵怀疑,他一直派人监视我的,我不能冒险。当时的情况,你带着我我会走,别人带着我我也会走!”“呵呵,那你倒挺随和!”赖三嘲讽了一句,心中羞愧愤恨,想到回家之后,自己曾对她动念,她也依然毫不拒绝。自己在她眼中,只怕和癞猪土狗无异。可这也未见她动容,为了抵消怀疑,她倒是真豁得出去啊!越天意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一笑:“我想,穆延陵相信我真的傻了,和此事也有关。”好好……赖三真的是心灰意冷至极。他握着那手轻轻揉的时候,心里将她当成珍宝一般,那种多了一个亲人的淡淡喜悦始终萦绕心间,却原来,自己只是无意间闯入她计划的一枚棋子。而现在,这枚棋子利用价值已经失去了,只要不妨碍她就好,现在自己已经没用了。“三哥,你也无须担心,我不需你做什么,我和王七也无仇怨。我的底线便是你将眼前应付过去,不要坏我的事,我也会保你平安。”“我不会坏你的事。”赖三摇摇头,“你也瞧不上我插手你的事,咱就一拍两散算了,你和我本来一点关系也没有,以前不应有,以后更是没有,你放了我七叔,我马上带着他逃难去,走得远远的,行不行?”“不行!”越天意道,“你虽有热肠,见识却浅,无论别人用你或者你七叔的性命威胁,还是用大量金银引诱,都难以保证你不会出卖我!我全家被害,此仇未报之前绝不能出事。一时心软,已经后患无穷,我不能将安危寄托在别人的口头承诺上!你就在我眼前吧!”赖三神色灰暗,沉默不语。“三哥,外面在砸门,你这种表情难免引人怀疑,我想,为了你七叔,你要控制一下情绪。”是,如今连情绪也要控制了。“时间这么长,你最好做点什么,不然说不过去,你说要进来给我唱歌的,还是快点唱吧。嗯,唱阿姆种南瓜那首,小时候奶娘哄我睡觉,总是唱这支歌,可惜奶娘当日也死于固原。我要装疯卖傻,连她尸体也不能带回,我很喜欢听这首歌,三哥,你再给我唱一遍吧!”“我给你唱个屁!”赖三咬牙切齿,站起就走,走到门口又转回。“郡主!麻烦你以后别叫我三哥。”赖三一字一字道,“我是你八辈祖宗!”他踹开内室的门,大步走出。越天意容色不变,只轻轻道:“可我还是想叫你三哥,好像我还有亲人一般。”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并没有人能听见。当晚,留香阁里传出一夜的歌声,仔细听,唱的是定西这边哄小宝宝睡眠最常哼唱的一首儿歌。听到的人都轻轻叹息,一个晚上唱儿歌,大概也只有傻子才会做这种事吧。阿姆种南瓜,南瓜开黄花,花儿开过了,结个大南瓜,阿姆打开看,里面是个瓜娃娃!“这是云南今年的新茶,当天摘下,八百里加急快马供来,如今还不超过三天,你试试味道如何?”穆延陵拿着手上一个青瓷做成的小杯子品了一口茶水,又二=将另一杯茶水递给赖三。茶是上好的白茶,香味浓郁,一滴入口便是满口生香。其实穆延陵并非很节俭,只是他奢华得内敛,明面上的东西很简单,日常使用§却丝毫也不马虎的,墙上挂的字画都是名家真迹,赖三看着,觉得旧旧的家具香炉g花瓶等物全是保存得极好的古董。在别人家珍藏摆着看的古物,在太史府却正常使e用,并不格外珍惜。“听说你今天执意要去见天意,有什么事吗?”穆延陵似是漫不经心地问。“没什么事。”赖三明显精神萎靡,蔫巴巴地说道。“如果有事,我可以帮你安排。”“真没什么事!我这种人能有什么事?就算我有,人家也不稀罕理我啊。”穆延陵眉头微微一皱,道:“既然如此,那以后别去看她了,惹人闲话。你若想看,成亲后尽可看个够。”“我现在就看够了!”赖三低声嘟囔。“你说什么?”穆延陵问。赖三道:“大人,有件事我想和你说,对不住啊,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和她成亲了。”“你说什么?”穆延陵双目一瞪。“小郡主一定是命头太硬,一般人压不住,老子娘成串地死,我回去越想心里越发毛,大人,还是算了吧!小人还是觉得性命要紧。”“你说什么!”穆延陵勃然大怒。“怎么我说啥你也听不清啊,我声音很小吗?”赖三叫道,“直说了,这事你找别人吧。我不入地狱,谁爱下谁下!”他倒看着比穆延陵还怒气冲冲。“好端端的好事,说什么下地狱?”穆延陵呵斥道。“好事你怎么不让你儿子去?”赖三叫道,“老子才明白过来,肯定不是好事!原来是有猫腻在里面呢!反正我不干了!”“混账!”穆延陵闻言眉毛一挑,“此事已经宣扬出去,哪里还容你反悔!”“宣扬不宣扬算啥?悔婚再嫁的有的是,你再去找别人吧,总之我不想娶她。这人命硬,我肯定压不住!真的,大人别不信,从定下亲事之后我真是霉得不能再霉了!把把牌九都抓蹩十!”赖三只管摇头。“别信那些莫须有的,这婚事可是请自缘大师亲算算出来的,岂是那些无知村人能说得了的。”“和尚还管牵线拉媒不成。”“大师乃是王爷旧交,郡主乃王爷唯一骨血,才请得大师出面,你以为什么人都能找他合八字吗?”“那又如何?”“赖三,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见了天意之后,为何东拉西扯,执意要悔婚?不要告诉我你只是顾忌八字!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我还能分辨得出。如果你老实告诉我,自有我来做主。”穆延陵捺着性子问,“怎么?今天见到天意,她对你不好?”“她……哈……她能有什么不好?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买一送一,还带着个小的!我还当大家子里的小姐有多规矩呢,谁知孩子都怀上了!都好几个月了,怪不得那么急着成亲,别人不好惹,你便弄了顶新鲜热辣的绿帽子,准备扣在我头上,我就是个背黑锅的不成?”赖三心里一阵阵难受,原本从想都不敢想到想得不得了的事,现在是真的不想了。反正越天意只是要求他留在身边就行,他此刻觉得钱也不想要了,官也不想要了,一切都像一个笑话,只要七叔平安,他宁愿回去当他的混子帮闲。赖三这么一说,穆延陵倒是不疑心了,此人非得见郡主,大概是听了周围人说起郡主有孕之事,想得到证实。郡主有孕本就是他故意传播出去的,虽说只限于王府官吏之间传播,但是下面的人偶尔听了几句,怕是传得更离奇,指不定还嘲讽了他两句,他听了一时气不过也是有的。“你别听人胡说!”穆延陵皱起眉头,“没有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无论她有没有都差不多,只要成了亲,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除非大人你亲口和人说去,小郡主清清白白的,不是二手货!不然我太没面子!”“放肆!”穆延陵呵斥道,“你是什么身份,容得了你挑三拣四!”“我不管!我现在要钱有钱,要官有官,凭什么要被人指指点点?”穆延陵气得笑了,他的钱,他的官,都是哪里来的?如果不是为了他这般凑巧,机缘时间都对,可以对外说明,这钱这官位能轮到他吗?“赖少兄,人生苦短,要是什么都在意了,那恐怕连现有的也保不住。有得就有失,你还是想开一些吧。”穆延陵淡淡地说。好了’赖三心中松了一口气,听得他说出威胁的话,注意力已经集中在自己的胡搅蛮缠上,知道这一关基本就过去了,但是收尾工作也不能不做。“你的意思……这些东西你还能要回去?”赖三假装惊怒非常。“官吏任免是本官的本职。”穆延陵给他默认了,“钱财更是过眼云烟,得失都很平常。”“那……那好吧。”赖三过了许久,才做出委屈无比的样子,道,“这个就算了,那你得保证以后不会出这种事,我的孩子就是我的,这绿帽子戴上一顶已经够了,可不能再多。”你还有什么以后?穆延陵心中暗想,却当然不会说出口,只道:“此事尽管放心。”“还有一件事……对我,也非常要紧。”“什么事?”“还是关于孩子的,别人都笑话我。”“这件事你可以放心,以后不会有人笑话你,只会羡慕你!”穆延陵道,“只要你听话,今后只管享受你的荣华富贵,有麻烦事和我说就好,我帮你解决。”“真的?你都帮我解决?”赖三问。“自然!,’“那就好。”赖三道,“他们说,娶郡主那是入赘,将来孩子要跟她姓越的,那怎么行?好歹我赖三也是个爷们儿,我们家还等着我传宗接代呢!穆大人,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解决了!我爷爷姓赖,我爹姓赖,我将来的孩子也得姓赖!”“此事不行!”穆延陵立即道。开玩笑,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孩子,不然要你何用?姓赖?就算他的儿子娶了郡主,他也没指望孩子会姓穆。赖三一听不乐意了,说:“穆大人,你这可就不对了,刚刚还说有什么事都帮我解决呢,转眼你就不认账了!你看你看,原本就人人怀疑,现在连孩子都不能跟我的姓了,那还不笑掉别人的大牙去?”穆延陵耐心耗尽,呵斥道:“此事已定,不容反悔!最多三两个月,封爵的旨意就能下来,现在你要反悔,那是杀头的罪名!连本官都要受到牵连!我告诉你,你愿意与否无关紧要,便是死了,尸体也得给我拜堂!”赖三立刻将手里价值五两黄金的杯子往地上一摔,自己也往地上一躺,撒泼打滚地叫起来:“杀人啦!逼婚啦!王爷家的女儿嫁不出去啦,太史大人帮着逼婚啦,不答应就要杀人啊!哪里有这种事啊,没天理啦!”他这一闹,门口的侍卫立刻进来,看着穆延陵,不知如何是好。穆延陵被他气得青筋直跳,早将问他为何去找小郡主的事忘在脑后,呵斥道:“给我抓起来,明天一早送去司礼衙门,写婚书!走正街!”“放开我啊!老子不干了!老子要回家!”整个晚上,太史府都能听见这样的号叫声。第二天一早,新任的致果都尉在十几个侍卫的挟持下,被人拖进司礼衙门,写求聘婚书。司礼衙门掌印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未老先衰,已经有些双眼昏花。然而郡主成婚乃是头等大事,他闻言立即出来,亲自写这婚书来了。他先偷眼打量了一下最近在同僚中传得沸沸扬扬的神奇人物——倒也不像别人私下猜测的那般,或许是穆延陵的私生子。至少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而且好像也没有别人说的那样貌比潘安,也就是个普通长相罢了。好在精神头十足,还带着点生机勃勃的模样,就是这表情略有不好,倒像是要找人打架的架势,奉上茶水也不喝,坐在椅子上还要几个人按着才坐得住,难道是太紧张了?司礼官伏案提笔写起了通婚书,通婚书皆两纸真书,往来并以函封。互相交换婚书,那就是走了律法程序。婚书抬头上,自然是先写今天是某月某日,然后应该是求聘人的姓名,写到这里,司礼官抬头赔笑问赖三:“都尉,您的名讳是……”“赖三!”“哦……想必都尉大人行三,请问大名是……”“蛤蟆。”赖三略想想,冷着脸回答。他名字就是赖三,哪里来的大名?“蛤蟆?”司礼官愣了愣,不免再问一遍求证。“对!蛤蟆!”“赖……蛤蟆?”赖三将眼睛一翻道:“可不就是癞給螺,不然能吃上天鹅肉?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叫癞蛤蟆!”司礼官张大了嘴说:“这……都尉大人,成亲之日,婚书是要贴在巡街牌上,四处行走的!”“那又怎么样?”赖三问。怎么样?司礼官道:“人人都能看见婚书上的名讳。这个……叫蛤蟆,未免……不如换一个文雅些的。”按着他的侍卫向司礼官使了个眼色,意思他不用和赖三说了,自己想个名字上去就是。司礼官也发现气氛不对,这位都尉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高兴的样子,倒像找茬的架势。这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是人人称羡的好事,不过多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他,这件事不能掺和!司礼官落笔之前偷偷看了一眼赖三,心道我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呢?看这小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个子不算高,眉目也就是勉勉强强算个中上的长相,人也如此粗鄙不文,居然连字都不认识,家世更别提了,怎么偏生有这样的好命?娶郡主,做仪宾,封郡公。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如此人人称羡的好事……咦?人人称羡,那就称羡吧!这两个字笔画够多!想到这,司礼官用端正的簪花小楷写下求聘人“赖称羡”三字。赖三这次始终在盯着他,见了称羡二字,反复打量,道:“是蛤模两字没错!大人你字写得不错,到时候记得喝我的喜酒啊!”司礼官松了一口气,剩下的都是套路话,运笔如飞,很快写完,吹干了墨迹。按照惯例,写完之后应大声朗读一遍,他先施了一礼,将男女双方两份婚书同赖三念了一遍,等到时候双方互相交换一下,这姻缘便是定下来了。“都尉,婚书写完了,你看看满意吗?”司礼官小心翼翼地问。“不错!”赖三审视半晌,给予了肯定的评价。他哪里知道好不好,只见每个墨字都像印在书上的一样漂亮,一笔一画都毫无瑕疵,加之老头子把婚书内容抑扬顿挫读下来,基本上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想必是有很多学问在里面的,所以也不会昧着良心说不好。司礼官大大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躬身一礼,几乎弯到地上,道:“恭喜郡公!”赖三道:“穆大人不是说封爵的文书要三两个月才能下达吗?”司礼官直起身,笑眯咪地道:“此事断无差错,提前恭喜也是应当!”赖三身后侍卫也整齐地躬身施礼,齐声道:“恭喜郡公!”这一刻,他本应感觉很是踌躇满志或者心情激扬才是!娶媳妇了,人生第一大事!赖三曾无数次和七叔在天气暖和、衣食不缺的时候幻想过娶媳妇的场景。可他们从没幻想过能娶一个郡主做老婆,更没幻想过有一群官人围着他,恭敬施礼的场他想要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女人,只要有这么个人,他一定对她像仙女一样好!一定视她如珠如宝!可是老天直接省了中间环节,送给他一个仙女……赖三明确地知道,这婚书上的女人,名义上是即将成为他媳妇的人,她是省却了他呵护珍爱的过程直接就绽放光彩的女人。“恭喜郡公!”司礼官觉得自己有点脑充血了,低头幅度太大,时间太长,赖公蛤蟆还是没有反应’只好再次提醒。“好好好!多谢多谢!同喜同喜!本俊公有赏!”赖三已经恢复他嬉皮笑脸的表情,说着从怀里摸出两枚铜钱放在司礼官手中。司礼官拿着两文钱,惊愕莫名。这赏也未免太重了!今天穆延陵坐着轿子回府,在门口就好生揉了揉眼睛,只见一个金光闪耀的大财神立在当中。他回家一看更是差点晕倒,书房里的珍本书籍,墙上挂的名家书画,尽皆不见,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花里胡哨、喜气洋洋。连古董家具也被刷了红漆,通通变成红色,夺目生辉。“这是何故?”太史大人几乎要发疯了,指着大变样的房子,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老爷回来了!”外宅管事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都尉大人写了婚书回来,说咱们家即将有大喜事,老爷让他马上准备起来!要下人一起帮忙!”“胡说!我几时说过让他准备?”“不是老爷说的?”那管事瞪大了眼睛,“可是今早出门的时候,侍卫总管顾大人亲自将都尉送出门来,说让都尉快些去,顾大人说老爷您吩咐他尽快准备喜事,不要拖延!”这都哪跟哪?我让他去写婚书,没让他给我抄家!正说着,赖三由隔壁钻出来,只见他一身簇新的衣裳,脖子上一挂多宝串,红绿相间,当中一个白玉的狮子滚绣球,本是放在案子上赏玩的东西,偏生叫他挂在脖子上,沉甸甸的,好生有分量。头上又有一朵碗口大的金花,随着走动上下乱颤。“太史大人!你回来得正好,帮我看看少了什么。我可完全按照您吩咐的,下力气准备了,半点没拖延!”“你……你就这样走回来的?”穆延陵指着他,嘴唇有些哆嗦。“当然不是啦!”赖三笑道,“我还请了一个杂耍班子,一路敲锣打鼓翻跟头舞狮子回来的!保准咱泾州人人都知道,太史府有了大喜事!”不知是不是今天日头大了,还是因为赖三,穆延陵直感到一阵头晕。“太史大人,我知道你每天要处理一万只鸡什么的,肯定没空,所以我就自己找人做了。您甭担心,我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就是你家太大了,折腾一天也才弄了这么点地方,油漆匠我都请了,大人写个手令吧,明儿让他们来把内园子里的亭子全刷上红漆,大人你可要相信我的眼光!保准好看!”“谁告诉你在我家成亲?王府正在修缮中,很快就好!你自然是要在王府成亲!”穆延陵大吼,“你给我滚出去!滚!”“王府?”赖三瞪大了眼睛,“大人让我去王府成亲?不在你家?”“是。”穆延陵好容易才冷静下来,打量着赖三说,“本想让你和郡主成亲之后再住回王府,不过我加紧些,让你快些住进去可好?”“大人,你是说让我回王府成亲?泾州的定西王府?”赖三追问,一脸的震定西的百姓都知道这泾州城有个定西王府,但也知道咱们王爷好风雅,专门在气候宜人的固原又修了一个行宫。而且自从行宫修建好之后,王爷多半是住在行宫,少有在经州的王府里。所以当穆延陵说要在王府成亲,他都有些忘记泾州城还有个定西王府。“你让我去定西王府成亲?”赖三又问了一遍。穆延陵打量着他,这人脸上那一瞬间的震惊可是瞒不住人的,穆延陵对这个适逢其会的小痞子本来并未重视,但决定了利用他做这个仪宾开始,这人就成了一个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角色。对外来说,这人将会是越家的代表,是朝廷亲封的二等公,与越天意这个有封号的郡主等同。王爷已经死了,在定西没有人比他更大!但实际上,他连棋子都算不上,只是自己手上一个没有任何作用的摆设,就像书桌上的一件玩赏器皿,必须老老实实地待着!这是穆延陵对他的定位,也希望赖三自己能同样定位自己!可是几次接触下来,他却发现这个小癌子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无用,胆子大、脸皮厚、心思也灵活。有时候惹人讨厌,有时候却比正人君子有用!穆延陵手下正人君子已经很多了,但这样的人却很少见,是不是值得笼络一下呢?他似乎有能力成为自己的棋子。于是他语气温和地说:“怎么?很高兴吗?”他用带着点温和慈祥的笑容看着赖三,就像面对自己的晚辈那样,“你很快就是郡主仪宾了,文书已经递去朝廷,很快封号就能下来,到时你就是郡公,目前定西以你为尊!在我这太史府里成亲那可不衬你的身份了!虽然说天意现在不大懂得,但你作为男人,也不能委屈了她才是。这件事你放心,一切有我,我会将王府修缮得漂漂亮亮,让你接天意回去!”“大人,你太过分了!”赖三一点没露出穆延陵期待的感激涕零,反而带着一脸的震惊表情叫道,“王府闹鬼啊!谁都知道王府闹鬼啊!大人你又不成亲,还住这么喜庆的屋子,把闹鬼的房子给我做新房?太过分了!”“你……难道不想像个男人那样堂堂正正迎娶天意?”穆延陵艰难地咬着牙再努力一下,“王府意义重大,那可是王府!”“闹鬼啊!就算凌霄宝殿我也不住!那个……你要不怕,你住王府好了,咱俩换换?”他瞬间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情,“不过,穆大人,你都说了,那是王府啊!意义什么的都挺重大,说不定还有点宝藏之类你可以挖挖看,怎么也比你这太史府值钱吧?咱俩那么熟,你也不能看着我吃大亏,这么着吧,房子换就换了,你补贴我点银子……一口价!一千两咋样?”“滚!”穆延陵一声断喝,脸颊上青筋直蹦。当情绪瞬间突破承受极限,佛也会斩妖除魔。现在的穆延陵彻底炸了。“别那么激动,五百两!五百两好了!我很好说话的……”“来人!把他扔出去!滚——”穆延陵拂袖而去,赖三被人揪着领子丢了出去,嘴角却全是笑意,他没别的本事,但让他一边给人当枪使唤,一边还要感激涕零,他做不到。“呵呵……”越天意掩着嘴笑起来。此刻赖三正和她在一个小亭子里酌酒,喝了两杯甜味淡酒,越天意脸颊泛红,兴致很高。事情已经过了几天,她还拿赖三将挂在墙上的水墨画换成年画一事取“三哥,你真是乐死我了!”她笑道,“三十多张珍品啊!都叫你撕碎了,那其中有一幅晴空白鹤图,还是我爹亲笔画的呢!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你将他气得晚饭都没吃。”“他晚饭没吃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厨子。”赖三嘴巴歪了歪,眼光瞟向离亭子远远站着的侍卫丫头们,道,“叫小人出来干吗?这么多眼线看着,郡主你这么深谋远虑、阴险超群的人,怎么今天说话这么随便,不打算装了吗?就不怕有人听见坏了你的大事?”他的语气酸溜溜的。“呵呵呵……放心,听不见的,她们只能看见我笑,我笑什么可就不知道了。”越天意微笑道,“若有人问起,你就说你给我讲了笑话,若是不想和她们说也无所谓,你这人这么滑稽,看到你就想笑,也是有的。”“小人生得滑稽,所以你看见我就想笑,那我看见你就生气,是什么原因呢?”赖三板着脸问道。越天意却不在意,淡笑道:“你不该看了我生气,应该看了我就害怕才对。”赖三心里觉得痛了一下,认识她的时候,她明明是个需要保护、惹人怜惜的小雪花,他曾多么想用心将她呵护在手中,怎的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呢?似乎是明白他心中所想,越天意脸上笑容不变,却慢悠悠地道:“三哥,你记得,从今以后,我就是要一点点变强!宁愿强得让人害怕,再不弱得让人可怜!”赖三离她很近,可以清楚看到她说出这句话时,眼睛里那一点寒光。这点寒光让他看了很不舒服,他转过头去,故意道:“害怕倒是不害怕,就是越看越生气,还是别看了。”“就算看见我生气,这段时间,你也要做出和我亲密的样子,我有用处。”越天意低声道。赖三一声冷笑,说:“你也让我做出亲密的样子,穆延陵也让我做出亲密的样子,你们倒是很一致。不过很抱歉,看见不顺眼的人,老子做不出亲密的样子!咱们炖肘子欠了一把火——不熟!”“不熟吗?”越天意先是皱了皱眉头,又放松下来,她的声音带着点淡淡的调侃,突然伸手轻轻抵在他胸口上画了一个圈,“你这里——有一个小疤……这里,也有。”手指又往右边挪了两寸,轻轻点了点。“你把衣服脱给我穿那天,我都看见了。”她的声音轻轻地说,“想必从小到大,挨过很多打吧?怎么不长记性?”虽然隔着衣服,但是她的手指碰到的地方仿佛全部燃起火焰,赖三只觉得起了满身的鸡皮療瘩。一个带着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声道:“你是想我叫你……三哥哥?”赖三一下子就炸了,猛然蹿出老远,吼道:“干吗?”两人一直都是低低谈笑,貌似亲密,他这一声大吼立时显得十分突兀,亭子外面所有的下人全都诧异地望向他。赖三也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他和小郡主可是连婚书都写了,怎么能被她碰一下还要跑呢,正常情况下,他应该装作努力往上贴才对,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脸色心跳一起抽风。越天意并没有什么厉色,只是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干吗……”他的声音软了,期期艾艾又坐了回去,“想喝酒我帮你倒,天气冷,仔细冰了手。”说着拿起酒壶,倒了一杯捧了过去。“三哥,我知道你恼我抓了你七叔威胁你。不过,如今你若投靠穆延陵,几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我这边,除了你七叔,我真不能保证有什么是你想要他不能给的。所以,对不住了三哥,我还需要你配合一阵子,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笑起来!我们说的什么话她们听不到,但是你什么样子,她们是看得到的。你说什么不打紧,神色动作要小心,就当为了你七叔平安吧。”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阴冷了,表情却是笑着的,还故意向赖三身边凑了凑。这个话提起来,赖三不由得怒气上扬,心里有些恨她,谁被人拿父亲的生命威胁,都会有恨意的。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是告诉你了吗?别叫我三哥。”赖三笑得好不亲密,凑近她,像是给她讲笑话一般,“我是你八辈祖宗!”“哈哈哈哈……”越天意眼角抽了一下,却仍旧笑容满面。凑近他道,“我会捎信,让人今晚打你七叔二十板子。”“啊……啊……哈哈哈……哈……”赖三立马蔫了,凑过来赔着笑,“别……别冲动,我也是为你好,你说我要对你怀恨在心,那不是更做不出什么亲密举动了吗?坏了你大事咋办?”“别对我怀恨,你可以去恨我八辈祖宗……”越天意笑着道。“哦哈哈哈……”两个人如同共同听到一个笑话般,大笑起来,只不过有一个人的笑容离近了看,有点像哭。“大小姐,我错了,我就爱胡说八道,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让我做什么就尽管说。”赖三道,“别打我七叔,我勉强点,你想亲密就亲密好了。”说着舰着脸凑了上去,低头在她脖子附近闻味道。“行了,今天这样够了!”越天意忍不住一把推开了他,可是他温热的气息离开那一瞬间,却还有点冷。有那么一刹那,她略微有些失神,自从全家出事以来,她能感受到的所有温暖,全都来自于这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在她生命中,对她好的人很多,但不知道她是谁就对她好的,这人是唯一一个。赖三哪里知道越天意在想什么,他被一把推开,便用很哀怨的语气说:“真是难伺候,亲近不亲近都你说了算。成,我认栽,什么都听你的,只是你能不能别为难我七叔,下次不够的时候,只管和我说!三哥豁出去了!”“三哥,你靠过来一些,认真听着,你要为我做一点事情。”越天意语气恢复冷漠,淡淡道,“你过一会儿就出府,多往人多的地方走走,多和人说话接触,嗯……只管吃喝玩乐就好,隔一天再来找我。”“干吗?”赖三有些莫名其妙,“你没什么正事让我做?就是吃喝玩乐有什么用?你还是赶紧给我点正事做,做完了快些放了我七叔,咱们一拍两散,赶紧拉倒!”自己需要为越天意做一点事情,这个赖三已经有心理准备。七叔在她手中,她不可能不利用一下。可是自己原本就准备帮她的,原本就准备冒着生命危险帮她的。小傻子,你如果能明白该多好!现在同样是要帮你,可你用七叔来威胁我,我怎么可能愿意为你做事呢?赖三心中对她生起一股子恨意,穆延陵和她都不是好人!他这样小小的人物,谁也抗拒不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和穆延陵不同,对越天意,赖三有一股子更加憋闷的恨意,心里会觉得疼的恨意。“我也想和你赶紧一拍两散!可惜正事你做不了!”越天意毫不留情地说,“你就大摇大摆地出去走,打着你郡公的旗号。我在这太史府中无法自由行动,你便出去代替我抛头露面,这个定西还不是穆延陵的天下,有这想法的人多的是,你便到处走,自然有人会去找你的!不过你记住,任何找你的人你都不能答应他什么,却也不能断了关系,只需敷衍着,名字记下来告诉我,下一步我会告诉你怎么做!”“这事成!不过就怕我记错了三五个人名、两三个官位什么的,我做不了正事啊!我这个人脑子不好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可是你说的,郡主说的话那也是一字千金,你可不能怪到我头上。”赖三懒怠地说,一副无赖相。越天意面不改色,仍旧微笑道:“可以,错一个字,打你七叔二十板子,不过怕他年纪大受不住,一天最多五十,可以慢慢累积。定西可能联系你的官员也不会超过百人,你可以尽管错!”“你!”赖三一口气噎住了,脸涨得通红。越天意淡淡一笑:“我昨天晚上就开始装作睡不好,今天过一会儿就说头疼,装病一段时间,你就方便经常过来看我了,你要卖点力知道吗?”“知道了。”赖三闷闷答应,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只是眼睛转了转,突然大声问道:“天意,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又转头大声叫下人过来,“郡主不舒服吗?你们怎么伺候的?都没有人禀报吗?”越天意心中暗暗皱眉,她打算从今天才开始装病,底下人怎么会知道?如果从昨晚就“病”了,今天她怎么出来在花园里和赖三闲聊?这时候却也只能回答:“嗯,三哥,我不舒服,头疼!头疼!”“你病了,我来开药!”赖三冲着她诡异地一笑,回头大声道,“我这药可是老神仙的方子,只需黄连一味!黄连半斤熬水,一天三次,每次三碗!喝了不但能治好头疼,还能让小姑娘越来越漂亮!天意,你信不信三哥?试试看如何?”越天意仍旧是一副顽童模样,拍手笑道:“好啊好啊!”苦不死你!赖三心里想,黄连那么清火,苦不死你也让你拉稀!但他也只能这样了,越天意的话还真的不敢不听,于是他就开始了穆延陵出钱、越天意指路、他逛街的废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