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了UN7HUHIELIUXIAWtlFU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君子赖三又一次失眠,这一次他思前想后想了好久好久,得出一个结论——他玩大如果越天意没有喜欢他,那也罢了,自己说些油嘴滑舌的话还不大要紧,越天意要不然就不会在意,若是在意就会要他闭嘴,总之不会往心里去,也不会影响他的生活。居然被赵六婶说中了!越天意是喜欢他的,那可不得了!赖三对这种大人物的了解和对越天意看待唐韵死的态度,他觉得真的惹翻了越天意,死了自己和七叔恐怕也不能算完,棚户区的住户也要遭泱,株连九族十八族’这叫什么?天子一怒,流血漂杵!赖三只想苦笑,以他对越天意的了解,自己只要稍稍泄气,这个冰雪聪明的人恐怕立即就能发现那一番话只是耍她的。耍她的后果是什么?就算暂时用得上自己,暂时没有后果,以后呢?她能忍得下这么大一口气?赖三团团转了一阵子,终于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觉得继续一段时间,让越天意先相信了他,因为他觉得越天意应当是有什么顾虑之类,或者是看不上他的身份什么的,什么都好,反正越天意对这件事心里愿意,嘴上不愿意,那么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她不同意。那就没自己的事了!一家女百计求,癞蛤蟆也有追求天鹅的理想,只要别让越天意觉得自己耍她就行!打定了主意之后,另一个愁人的问题就来了。越天意喜欢他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啊!要怎么表现得让越天意觉得他是动真格的不是开玩笑?这小姑娘要怎么去讨好才行?赖三像个自恋狂那样使劲打量自己,希望找出一两样能让堂堂郡主喜欢的好处来。可惜实实在在想不出来。愁死他了!越天意到底喜欢他什么呢?能不能过来明白告诉一声?之后几天,赖三用尽一切办法在郡主面前表现出自己其实很优秀的样子来,但越天意看着他总是面无表情,言语之间也没一点温柔。每次他想表示出一点亲昵,越天意都严阵以待,尽力不和他做任何肢体上的碰触,一旦碰到了,哪怕是一片衣角,她都会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并且过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赖三注意之前越天意可能也有这类似的举动,但却没有知道她喜欢自己之后那么明确。以前她并不那么在乎被赖三碰一下,甚至有的时候还有些贪恋这种能带来温度的感觉。但从赖三说出喜欢她之后,越天意就开始怕这类碰触了,反应越来越大,戒备越来越深。她仍旧维持那种冷淡,但赖三能明确感觉到,她维持得很吃力。因为如果是真的冷淡,那就不需要高度集中精神去戒备了。事情就怕没有想到,想到了再验证,赖三虽然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但现在也很相信赵六婶的话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越发进退两难!至少赖三是没有先撤退的胆子,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巴结讨好,好在越天意对他始终不曾假以辞色,被他深情地看过来便冷冰冰地瞪回去。他费心思送来的东西随手往地上一扔,若是他说些深情款款的话语,越天意便会用很重的话给他堵回去。这个反应才是赖三预期的反应,所以他就像个贱皮子一样,越是不被好好对待,越是暗自高兴。于是他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你听见我说话了吗?”那一天见面后,越天意说了几句,见赖三根本没听的样子,便住了口,冷冷地问。赖三忙收回摆了半天的痴迷目光,低下头去,嗫嚅道:“天意,我刚才走神了,对不起,你再说一遍好吗?”说罢微微抬起眼睛,充满迷恋地偷看了越天意一眼,才又低下头去,却可以看见他嘴角上翘,满满都是幸福的笑容。越天意沉着脸道:“姓赖的!你最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胡思乱想!我再和你说最后一遍,你要留意我刚刚说的那几个人,李东阳、富满、富城,尤其是陈定雷!只有他最有可能和穆延陵抗衡,不过他身份高,不大可能亲自来找你,但他属下的官员却有可能,你要一个个记住了,若是有下面任何一个人来找你了,你都要立即说给我听,但是不能轻举妄动!明白了吗?”“嗯。”赖三答应着,又是含情脉脉地看了她一眼。越天意被他看得咬紧了嘴唇,转过头去,低声道:“好了,样子总要装一下,我们也不能单独待在一起太长时间,你走吧!”“天意,我好舍不得你!你就让我再看你两眼再走行吗?”“滚!”越天意轻声呵斥。赖三幽幽叹了一口气,表示出无比的失望,然后才垂头丧气地往外走,走到门边的时候,他突然转身,叫了声:“天意……”这一下两人都吓了一跳,越天意是不提防他会突然转头而吓了一跳,赖三是被越天意的神情吓了一跳。越天意说出滚字叫他走之后,却悄悄站起来,探着身子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咬着嘴唇,双眼之中却是那般留恋的样子,这个眼神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那深情来。那是一种简直能让顽石融化的眼神,并且还带着说不出的痛楚,却又因为有了这痛楚,那眼神显得格外震撼。是让任何看到的人都无法言语,只能沉浸在这种震撼中,与她一起感受那份情深与痛楚!虽然只是一下,立即被她掩饰,但已经足够吓赖三一跳了,他这次真的几乎滚出去了。那天之后,越天意顶不住,对他闭门谢客了!接连很多天,他根本叫不开越天意的门。赖三明面上垂头丧气,其实心中长长出了一口气,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再接下来他似乎也有点支持不住了。应该可以逐渐表现出自己垂头丧气哀哀怨怨的失恋样给越天意看了吧?这件事现在可不怨自己了吧?他期待着越天意不但不会对他怀恨,还会因为内疚而放了自己的七叔,至少会对七叔更好一些。然后等着一切过去,自己表示出要离开这个伤心地的时候,越天意还会出于内疚大大地补偿他一番。想到高兴处,几乎想哼着歌儿走。只可惜能捏拿他的不止越天意一个。这边刚刚被越天意拒之门外几天,那边穆延陵又让三爷的生活不美好了。穆延陵表面上自然还过得去,毕竟他可不如越天意,占了个臣子的名分,总不好太过分,但他这招用出来对赖三这种混惯了的人则是更狠!别误会,并不是将赖三关在屋子里不允许他出去,而是冠冕堂皇地给他请了三个先生。穆延陵的理由是很充分的,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年的情况这么特殊,王爷没有了,那么本应由王爷主持的一些仪式就落在他身上。别的时候光是闲逛好说,大家都不会太严格要求,但过年不一样了,他这个致果都尉加郡公就要出来见人了,那么言谈举止至少也要能见得了人才行。起码要认字,也要学一点诗词歌赋、动作仪态之类。赖三惦记着越天意那边怎么想的,哪里有心思学这些?当然,就算不惦记越天意’他也没心思学这些。人坐在书房里,却一门心思想溜出去。但是门口站着四个侍卫,无论他用什么借口,这四人都会温和而坚决地将他挡回去。每天不在书房坐够四个时辰,绝不放他走。每天他坐进书房之后,师傅就会对他不停地讲课,他可以不听,但不能睡觉,若是睡着了,立即便会被叫醒,接着讲课。讲课的内容从诗词歌赋到八股文章,无所不包,似乎准备要往全才方面培养他,不管他听不听,只是不停讲。赖三很快就知道为什么需要三个先生了,就算有三个先生,几天之后,三个先生嗓子都是哑哑的。这样几天下来,他已经幻听,回到卧室里还能听到耳边不停读书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了,他承认,自己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他更愿意痛快地和造字的仓颉决一死战。如是半月之后,赖三称病不肯起床,当然也不肯去读书。穆延陵听了之后请了个王府供职的太医过来,如法炮制,给把了脉之后说是上了火,只开黄连一味药,连量都一样!黄连熬水,每天三次,每次三碗,赖三没越天意那么能坚持,他根本没喝,光看一眼,“病”就好了。就在穆延陵觉得把赖三收拾得差不多,应该可以磨掉他一些棱角的时候,那一天晚上,他也尝到后果了。他刚睡下,窗外传来一声扯着脖子的大叫:“噫吁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馋虫和鱼头!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一百二十三岁,不和老子抽袋烟!”“什么人?”穆延陵翻身坐起,怒喝一声,其实他已经听出是什么人了。只听守卫在外面的侍卫家丁正和那无赖商量:“都尉!都尉!太史大人已经睡下了,您要有什么事,我们会给您通传,请不要在太史大人门前一直站着。”只听赖三的声音大叫:“我没事啊!大晚上的我找穆大人干啥?你们这些人真奇怪,我就是诗兴大发!随便走走,穆大人这边风光好,我溜溜达达就过来了!”“可是都尉,老爷已经睡下了。您能不能在自己的院落里吟诗?”家丁压低声音求他。“你们这些人一看就是没学问的!懂得诗词吗?作诗就要有感而发!想要有感,就得半夜三更出来走!多少好诗词都是这么半夜溜达出来的!在自己家里哪会有感?老子好容易有点感了,你们别打扰我用功!”说罢又是扯着嗓子来了一句,“噫吁嘻!危乎高哉!栽而不倒!西当太白有鸟道,一蹿一蹿蹿上天!”“可是,您这样大声喧哗,若是吵醒了老爷,小人们吃罪不起啊!”“瞎说!吃什么罪?你们穆大人多么希望我学问好你们知道吗?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了!他看我这么用功,那还不感动得要命?说不定要给你们赏钱呢,不信你等我叫他出来问问……”然后是突然加大的声音喊,“穆大人!醒醒!穆大人——!”穆延陵立即倒在床上,抓起被子捂住了耳朵,坚决不理会外面的叫喊声。“看!不会吵醒他吧?我就说你们是瞎操心!”穆延陵气得咬牙切齿,心里很后悔把清逸阁给了这小子住。因为清逸阁是有一个单独的院子,若是自己住在那里,就不那么容易听见声音了。但其实太史府占地再大也是不隔音的,小郡主所在留香阁是有独立的院子,但仍旧能听见赖三在外面唱小曲。他嗓门实在不小,不但穆延陵能听见,整个内宅都能听见。穆延陵睡得怎么样不知道,反正第二天他去衙门,眼圈是黑的。第二晚赖三又一次诗兴大发了,扯着脖子对着窗户大喊:“天苍苍……野茫二=茫,一树梨花压海棠!落红不是无情物,后面是啥我忘光光!”第三天……第四天……衙门里的官员明显感觉太史大人最近脾气变大,心浮气S到了第五天,穆延陵没有睡觉,等赖三来了之后直接请他进来喝茶,看着他的黑g眼圈咬牙问:“郡公你诗词学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困难?要不要多请一个师傅?”“多谢大人关心,我学得好极了!”赖三看着他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黑眼圈,笑得无比畅快,“大人你不知道,你给我找的这个师傅特别好!师傅可喜欢我了,他说我在诗词方面特别有天赋!五百年后当略有小成!”五百年……穆延陵眼角微微抽搐一下。赖三已经兴致高昂地背诵起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直叫到家门口。一行征雁向南飞,两只烤鸭往北走!怎么样?我学得好吧?”穆延陵嘴角含着冷笑道:“既然郡公这么喜欢诗词,那可别荒废了。从今天起,郡公多听些诗词,每天晚睡半个时辰吧!”“好说好说!”赖三腮帮子抽了一下,却笑得好生畅快,“前半夜出来溜达还是后半夜出来溜达,其实我不介意的。”穆延陵真的觉得赖三这个人好生奇怪,明明他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自己要对付他,应该不费吹灰之力才是,可偏偏他受教训总能让自己也吃上一点亏。“年关将至,事务繁忙。最近几日本官就在衙门歇了,晚上不回来,无论前半夜还是后半夜,你尽管溜达。”穆延陵想了想,淡淡地道。“哦,这也好办。”赖三只愣了一下,随即嬉皮笑脸地说,“听先生说,那些诗人毛病都挺多,有好些喝醉了撒酒疯才能做出惊世之作来!听说有个什么词人还在家里放了一把火?啧啧啧……”他咂舌道,“看来作诗这种事,还真不是穷人玩得起的!”穆延陵脸色铁青,呵斥道:“哪有在家里放火的诗人?”“目前还没有吗?”赖三烧晓头,笑道,“没关系,先生说不用拘泥于形式,别人没做的事你做了,那才好呢。”穆延陵杀气腾腾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赖三却并不害怕,笑嘻嘻地指着他道:“穆大人,你有眼屎,是不是上火了?”但是穆延陵并不上当去擦眼睛,他只是看着他,半晌之后才叹道:“真不知你是聪明还是愚蠢!”“那肯定是聪明!”赖三笑道,“我现在都能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了,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你要带着我去宴会,我开场就直接给他们来这么一家伙!穆大人,你说我是不是能把人都震住?”要真是开场啥也不说先来这么一下子,当然能震住!谁不害怕神经病?“聪明?”穆延陵轻轻嗤笑道,“天意三日前已经搬回王府去了。说是你功课要紧,不要过来打扰你。”赖三脸颊剧烈一跳,心中大震,一瞬间都呆住了!越天意回王府了?就在不让他进门几天之后?她真的搬回去了?完全没有通知自己一声?就像……用不着的垃圾一样扔了?枉他居然还觉得越天意对他深情一片?这也太可笑了!事实证明,他的确是疯了,居然这些日子以来都表现得那么可笑!人家越天意并不喜欢他!越天意,就这么毫不可惜地把他丢垃圾一样丢下了,三天之前就走了!赖三没有能力,可是她有啊!她都已经回到王府,那她就是整个定西最大的人了,她若是想接自己出来,怎么会没有办法?他终于无法维持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了,虽然极力掩饰,但目光中还是流露出震惊、烦躁、焦急、失落种种神情,脸色也跟着青红不定地变了几变。穆延陵不知道他内心的挣扎,只站在一边,好生欣赏了一会儿他的神情,才觉得满意了。“看来你的用处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大。”穆延陵的声音在夜色中十分具有诱惑,“年轻人,别为了不值得的事情冲动。难得现在还有机会,要好好想想,怎么做才对自己有好处。”他是在暗示自己现在投靠他还有机会吗?赖三皱起眉,露出思索的表情。于是他在一旁劝说:“天意是定西王郡主,她说要走,我岂能阻拦?只好抓紧时间布置王府了。她自己出面,当然比你出面更加有用!大概也没什么需要你联系的了。但你即便没有了作用,也好歹为她出生入死,带你一起走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却连你都不告诉一声,留你在这里读书……这位郡主,倒也有些让人心寒呢。”“不对。”赖三突然抬起头。“什么不对?”穆延陵吃了一惊,问道。“刚才我们说的!不对啊!我才想起来!”“有何不妥?郡主真的走了,不信你可以叫人来问。”“不是这些,再往前我们说的!”赖三一个高跳起来,“我想起来了!‘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之后两句不是‘飞流直下三千尺’那个,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他埋怨地拍着穆延陵肩膀,“穆大人你真是的!你说我学问小,说错了,你也不纠正我!该不会是你也不知道吧?”“不是!是美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穆延陵大怒,呵斥道。“是吗?”赖三奇怪道,“师傅说诗词听起来要押韵,穆大人,押韵你懂吗?就是读着顺口!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很顺口啊,为什么非要改成什么怨杨柳什么的呢?”“这个你自己明天去问先生吧!”穆延陵冷哼一声,擒住他手腕将他拍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甩了出去,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赖三龇牙咧嘴揉着自己的腕子,从力度上看,这位是真的气疯了。他嘴角泛起S淡淡的笑意,只是那笑容带着点苦涩。穆大人,我不能选你!无论如何也不能,你就别白费心机了!“今天不要读书了,收拾收拾,和我一起出门!”第二天,穆延陵老早就起^来,脸色颇为阴沉。“出门干什么?”赖三窝在床上,不愿意起来,他实在是困。“出去拜访一下你的诸位同僚!”穆延陵沉着脸道,“有好些人想认识你呢!”“哦……呵呵,穆大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学得已经够好,可以接客啦?还是你懂得欣赏我啊!”“是见客!”穆延陵冷冷看着他,“你要真的不要脸了,就尽管胡说八道好了。反正你现在代表的是天意,要丢也是丢定西王府的脸面。”赖三眼睛一亮:“我代表天意?”穆延陵冷笑一声:“郡主神志不清,想找人商量点什么事情,自然得找你。”她已经回王府了,还是神志不清?赖三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果然和他猜的一样。自己现在还是很能掩人耳目的!姓穆的,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说你昨晚吓唬我有意思吗?咱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笑什么?”穆延陵皱着眉头,不悦地看着他。“呵呵……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我终于可以见客了,这么多天没白学,穆大人你终于看好我了,我一想到马上能为你增光添彩,我就高兴啊!”穆延陵冷冷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心情有些恶劣,因为今天要见郡公的人有好大一部分不是他的“自己人”,而是迫于压力必须要带着赖三出去一次,他心情好才怪!赖三被人好生收拾打扮了一番,头戴碧玉簪,穿一身白色长袍,玄色大氅。腰系代表郡公身份的麒麟玉带,足蹬镶嵌了金丝的短靴。就是把个瘌痢这样包装起来都不会难看,何况赖三的眉眼虽说算不得出众,却也还过得去。对着镜子看看,眼神不好的倒也勉强能把他看成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家人打扮好他之后,带到穆延陵面前,穆延陵看了点点头,递给他一把短剑,道:“把这个挂在腰上!有人要问,你就说你略通武艺,不要卖弄你的文才,听见没有?”“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说我会武艺?”赖三奇道。“因为武艺这东西,不动手看不出来!”穆延陵冷笑,“文不成武不就,你总得有一点拿得出手的地方吧?连个小白脸都不是,你想让别人怎么看你?”“穆大人,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武是不大成,但文可很不错,这你应该知道啊!”赖三道,“我学了那么长时间,那学问没有五车也有三车了,不是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我吟两首诗词震慑他们一下子,也给您争点面子,不好吗?为啥要说自己会武艺?万一要有人和我比武怎么办?”“那你就动手好了。”“真的吗?”赖三吃惊地问。“当然是假的!”穆延陵一甩袖子,“废话!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你敢打谁?你就是想打,谁会不顾身份和你对打?你说你会点武艺,没问题的。”“穆大人,不是你说的吗,让我不要卖弄文才,只给他们说我会武艺,不练练,我怎么让他们知道我会武艺呢?”“你什么也不用说,腰上挂着这把剑,让他们觉得你会武艺就行了。”“那好吧。”赖三接过剑,好像不情不愿的,给了穆延陵多大面子一般。他见这把剑已经有些旧了,剑鞘上花纹都有点模糊,颜色也黯淡无光,不由得撇撇嘴,道:“穆大人你真小气,也不说给我找个好看点的,我看别人腰上带一把剑,剑鞘上都画着花,红穗子三尺多长,漂亮得不得了!一看就是吹毛断刃削铁如泥的宝剑,那才带劲呢!你这算什么呀,还不如不带。”穆延陵冷冷地道:“等你唱戏的时候,再去找那样一把宝剑带吧!今天就佩这把,你不识货,别人可识货。”赖三一听眼睛一亮:“难道说这是一把宝剑?真的?”他大喜,当场拔出剑刃来看,只见一抹冷幽幽的寒光随着剑刃就出来了,剑刃出鞘便发出龙吟一般的鸣叫,连他这种不识货的,都知道这是一把绝世好剑。他当着穆延陵面拔剑,好些侍卫呛啷一声刀也出鞘了,一脸紧张地防备着,但没有一把长刀有这把短剑声音悦耳。穆延陵摆摆手,示意不要紧。二人上了马车,穆延陵一直都闭着嘴,板着脸,不想和他再说一句话。赖三和穆延陵同乘一车,脸上虽然嬉皮笑脸的,脑子里却飞快地转。越天意和他讲过这里面的关节,所以他知道穆延陵虽然是定西百官之首,但也不能让所有的人都从心里认他做老大。必然有一部分是依附于他的,还有一部分是另有想法的。那么今天他带自己见的人会是哪一种呢?赖三在心里犯着嘀咕,反反复复地分析这如今的局面。车子一路前行,约莫半个时辰才停下,赖三掀开帘子望出去,见车子停在一个十分气派的大门前,以为到了地方,屁股一抬要站起来,穆延陵伸手将他拽住,道:“等等。”果然片刻之后,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打开,车子又前行了一阵,一直到了一排雕梁画栋的精致屋宇前才停下来。赖三不由得惊叹:“好大的酒楼!”其实他们来的是大学士李东阳的府邸,和酒楼半点关系也没有,只是赖三听说有人请他饮宴,自然而然就以为会去酒楼。而且他以前见到的官员府邸只有太史府一座,太史府建得庄严肃穆,两扇极高的黑漆大门,需要抬头仰望的外墙,门和墙都并无装饰,只有十名士兵把守。而这位大学士的府邸却是雕梁画栋,精致美丽,赖三只当官员的家都是太史府那般模样,没想到这里是大学士的私宅。穆延陵瞪了他一眼,道:“放下帘子!注意你的身份。”有下人来打开车子侧面的门,放下脚踏,请二人出来。“好了,我先下,你等会儿再下车。”穆延陵低声吩咐他一句,整整衣襟,迈步下车。厅堂外面,大学士李东阳和一众官员早就站立等候多时了,见了穆延陵忙上前两步,他满脸堆笑地上前拱手道:“约定了午时,不料太史大人这么早就来了,失迎失迎,下官……”“李大人请稍等。”穆延陵伸手阻止了他进一步寒暄,然后转身做了个搀扶的手势,道,“郡公请!”赖三受宠若惊,见穆延陵面向他微微躬身等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郡公请!”穆延陵又将手向前伸了伸,赖三迟疑地把手递过去,顺着他轻轻一带的力气跳下车来,又觉得他手上力道未衰,又向前迈了一步。穆延陵收回手站直了身子,退后半步,就成了站在赖三身后了,那是属下的位置。李东阳见了在一旁迟疑了一下,赖三这身份是完全可以用两种态度对待的。如果他是致果都尉,那就是六品小官,今天在场的每一位都比他大。如果当他是郡公,那就是超品大员,目前整个定西没有人比他地位更尊。因为大兴建国的时候根基并不太稳固,皇帝用了大量的爵位安置功勋和世家,其后这些人子孙女婿等繁衍下来,造成目前“公侯多如狗,王爵遍地走”的情景。所以在大兴,大家真正看重的是实职,爵位只是个好听的名头罢了。但定西三省情况比较特殊,大兴开国太祖皇帝许下定西王官吏自任,所以定西没有那么多国公侯爷之类。只有郡主成亲的时候仪宾封个二等公,这种裙带关系得来的爵位不能世袭,郡主过世的时候封号就去了。现在王爷已经死了,世子和各位小王爷全军覆没,所以目前,定西超品的只有这一位预备役准郡公而已,在这一亩三分地,那就物以稀为贵了。李东阳大学士是从一品大官,地位比之穆延陵也差不了几个级别,所以不大看得起靠裙带关系才封的这个二等公。本来准备含糊过去,但见穆延陵对郡公如此恭敬,扶他下车后立即退到郡公身后,礼数周到得不得了,他总不好显得比穆延陵架子还大,略一犹豫之后便拜了下去,道:“下官李东阳见过郡公。”他身后那二三十个官员互相看看,只好跟着一起拜倒,齐声道:“见过郡公!”没有人看见赖三被穆延陵从背后捅了一下,他们只听见赖三声音响亮地回答:“诸位大人请起!”他们抬起头,见一个很是年轻的男子,中等身材,衣着华丽,腰悬佩剑,正神色肃穆地看着他们。“咳……”李东阳被赖三死死盯着有点不习惯,干咳一声才开口道,“郡公大驾光临,下官不胜荣幸,请入厅堂稍作休息。”赖三开口道:“那就多谢大人美意了!”有几句话是没来之前穆延陵就要他背熟的,到目前还没露馅。“郡公请!”李东阳躬身请他先走。“大人请!”赖三站着不动,十分响亮地回答。“郡公先请!”李东阳觉得他也挺给面子的,心里舒服了不少,笑得也自然了“大人先请!”赖三一动不动,谦让得很坚决。“自然是郡公先请!”李东阳笑得脸有一点酸了。“自然是大人先请!”赖三仍旧站着不动。“郡公……”李东阳笑不动了,脸上表情很趟尬,“郡公地位尊崇,东阳怎么能僭越呢?还是郡公先请!”“大人劳苦功高,我怎么能失礼呢,还是大人先请!”赖三手按剑柄,竟是寸步不让!好像李东阳让他先走就活不成了一样。他身板挺直,手按剑柄,谦虚到了顽固的地步,气氛一时有些紧张起来。李东阳哪里能先走,即便郡公不在,穆延陵还在,总轮不到他走第一个,只好接着谦让。“郡公!郡公千万别客气,郡公先请!”赖三的声音更大:“大人更别客气,大人先请!”忽然有一人戏声道:“诸位大人如此相让不休,下官可冻得实在受不住了。郡公就当可怜可怜下官,先行一步,进了厅中再说可好?”这声调很少在官员口中听到,倒是像戏班子里耍宝的常常用这种口吻说话,赖三大奇,脱口问道:“你是谁?”一个干瘦的官员上前一步,躬身笑道:“下官散骑常侍杨怀礼,下官出生的时候,家母梦见一条鲤鱼。家父以礼代鲤,就给下官起名怀礼。”“好名字!”赖三竖起大拇指一本正经地称赞道,“好在你家母没有梦见一头驴,不然可就有些糟糕了。”此言一出,诸人想笑不敢,都忍不住望向杨怀礼,想看看他的神情。谁知脸皮超厚的人当真到处都有,杨怀礼竟毫不在乎,嬉皮笑脸道:“郡公说得是,这么看来,下官从没出生就有些福气了。”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赖三见他这样便也笑起来,许多人跟着哄堂大笑,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松下来。只有一个靠后的微胖官员,轻轻哼了一声。散骑常侍也是三品高官,这杨怀礼插科打诨像个小丑一般,也难怪有人看不上眼。赖三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于是手扶剑柄,迈着四平八稳的八字步,慢慢向大厅走去。他走得极慢,身后诸位也只好一步三摇,跟着他慢慢悠悠地走了进去。好不容易走进了大厅,落座又费了一番工夫,杨怀礼见赖三从头到尾,右手就没有从剑柄上离开,于是笑道:“郡公,您这把剑,定是十分心爱之物,可否让下官开开眼界?”众人早觉得赖三腰间之剑有些抢眼了,听他开口,个个都望了过来。忽然有一人失声道:“这是承影剑!”“承影?”赖三早就把这把剑翻来覆去看过很多次了,剑鞘上一个字也没有,他并不知道这把剑叫什么名字。李东阳大声道:“承影剑是昔日定西王麾下大将的佩剑!已是百余年不知所终,却不知原来在郡公手中。此剑得配郡公,这也算物得其所了!”赖三一听来了兴致,手按绷簧轻轻一抽,随着一声清脆的龙吟,短剑出鞘,寒光吞吐不定,晃得好些人都眯了一下眼睛。杨怀礼大声赞道:“好剑!只有此等好剑配得上郡公这般英雄人物!”“是吗?”赖三故作矜持道,“这把剑什么都好,就是不太安静,这可和我性子不大一样了,我这人平素最不爱出风头的。”“郡公这把承影真是好,可否让下官看看?”杨怀礼笑眯眯地说,“下官倒是很想有一把虎嘛龙吟的宝剑,可惜没那个命。不如让下官沾沾郡公的福气吧。”赖三似乎对他很有好感,看了穆延陵一眼,见穆延陵并没有反对,当即摘下递了过去。杨怀礼拔剑出鞘,却并没有声音发出。他奇道:“咦?莫不是这剑真成了精,会认主不成?为什么下官拔剑就没有声音?”说着双手将剑递了过来。赖三也感到奇怪,他每次拔剑都会响一声,为什么这家伙拔剑就没有声音了?他接过又拔一次,一声龙吟顿时响起,清脆悦耳。递给杨怀礼又试了一次,仍旧无声。“我知道了!”杨怀礼大声道,“剑作龙吟,那是剑灵遇到英雄人物才会有的。下官手无缚鸡之力,看来宝剑是不屑于出声相和了。”赖三对自己是不是英雄这件事完全没有斟酌的必要,肯定不是的了。但他也听过说书的描述有剑灵的宝剑遇主则鸣,为什么这把剑只有在他手里才响呢?难道他虽然这辈子不是英雄,但保不准有哪辈子是,和这把剑大有缘分?他这般想,好些人出声相和,却有一人明显地忍不住,笑了一声。李东阳不满地望向那人,道:“富满,你笑什么?”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形略微有些胖,长得倒不错,面容白净,五官俊秀,颇有神采的一双丹凤眼,带着点儒雅的气质,看得出年轻几年必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只是他看着赖三的眼光带着虽然极力隐藏,但还明显能看出来的不屑意味,和杨怀礼那一脸谁媚对比鲜明。富满站起身来,很潇洒地鞠了一躬,对赖三道:“郡公,你这承影剑十分有趣,可否也让下官试一试?”赖三咧嘴笑了笑,很干脆地将佩剑递过去。富满接过承影剑,手按绷簧,嘴角含笑慢慢抽出,一点声音也没有。赖三一直在那里仔细听着,却见他也没弄出声音,不由得奇道:“咦?奇了怪了,快给我看看,难道还真有什么剑灵……”他心中很是紧张,暗道怎么又不响了?不是被我给玩坏了吧?凡是男人对这类宝刀宝剑就没有不喜欢的。赖三真是一见这把剑就喜欢得不得了,如果回到他衣食不保的时候,让他在一千两黄金和这把剑之间做选择,他虽然会选择黄金,但也得难受很久。如今钱已经有了,这把剑当真是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换的。见到承影又不响了,心里立刻紧张起来,他话音未落,只间富满嘴边露出笑意,慢慢插回宝剑,又猛然一抽。顿时一声极其清越的龙吟声响起,清脆响亮,竟然比赖三弄出的声音还更大了不少。赖三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算是怎么回事?难道剑灵也和人一样,想叫就叫,不想叫就不叫?所谓龙吟之声,那是非得要那种经过上百次折叠锻打的剑,有那一层层折叠出来的波纹,并且剑身要直得不带一点弧度,剑刃又要锋利得削铁如泥才有可能达到,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宝剑,能做龙吟的也很少。但要不弄出这一声,那就容易得很了,只要抽剑的时候慢一点,或者手底下很稳,剑身没有高频颤动,那就没声了。富满把剑又抽了两下:“果然是虎嘯龙吟,好剑好剑。”脸上颇为得意。李东阳当然是不高兴的,他询问似的看了看穆延陵,见穆延陵神色平静,他便把目光转了过去,不去追宄此事。富满见了又是潇洒一笑,将宝剑双手擎着递给赖三,接着道:“富满多谢郡公赏脸,看来此剑却和下官也有一些缘分呢。”赖三接过宝剑赶紧挂回腰上,这东西他可舍不得给别人。你说得多有缘分哪怕打算和这把剑拜堂了也不成。“好说好说,富大人一看就是个英雄,咱们两个不相上下,不相上下!”他不愿意再提承影剑,生怕这人开口要。于是岔开话题,对富满的名字产生了兴趣,问道:“这位大人,你是叫富满?哪个富?哪个满?是不是富有四海、金银满屋那个富满?”他羡慕地哑哑嘴,“这名字起得真好!我家东街口就住有一家姓富的,叫作富有待!太没学问了,有待那就是没来的意思,果然他一点也不富。你看同样姓富,你的名字多好!又富又满!”富满乃是世家公子,他只是姓富,一向自诩文武双全风流潇洒,对老爹给他起的名字本就十分不满意,此刻被这郡公满口夸着好好好,又富又满,被他形容得像个大粮仓一般,只当他是讽剌。心中不悦,脸色也冷了下来,忍着气道:“郡公名字却好,时运际会,风云化龙,当真是人人称羡!下官也十分羡慕啊!”他还是忍不住,用时运际会隐约讽刺了赖三一下,意思他是凭借时运才登上高位的幸运儿。“咦?我的名字很好吗?”赖三心道,癞蛤蟆这个名字很好?那为什么别人不说好?他虽然听不大懂富满嘴里那一串串的借代,但从这小子的表情上很容易就能看出他是绕什么闷子骂自己呢,他立即笑眯眯地说:“你羡慕?那你也尽管叫好了,我不介意。”这话听在富满耳朵里,那就是讽刺他,老子就是走运,你有本事你也走一个看他一向是被别人捧着长大的,除了他家教严格,文才不错,算是个有本事的,狂傲这方面和穆青峰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个二世祖。明知道自己对郡公应该恭敬,受了这样的讽剌却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这富满身份不同寻常,他祖上几辈子都是定西的高官,所以养了一身的世家公子脾气。若只是这样,他本也不敢和明显由穆延陵护着的赖三叫板。不过他的另一个身份,就让他敢于在穆延陵和李东阳这等一品官面前放肆了。他的亲姐姐嫁给了与穆延陵官位相等的定西另一位一品大官——太傅陈定雷。他富满乃是陈太傅的嫡亲小舅子。陈定雷和穆延陵不和睦是好些年的事情了,虽然依附穆延陵的人比较多,但凡是跟随陈定雷的,都是死心塌地的铁党,且官声都很好,所以陈太傅在定西的影响力并不比穆太史差太多。富满作为陈定雷的内亲,他当然是陈党。在座几十人中,抱着和他一样目的的人着实不少,但别人都暗自揣摩罢了,没人像他这样城府不深’当面就敢给穆延陵和郡公难看。见他冷哼一声,赖三奇道:“我是真的不介意,名字这东西谁都可以叫,我们邻居里光叫赵四的就有三个,还好年龄不一样,不然都没法称呼了,你若喜欢尽管和我叫一样的名字好了,这事只要你爹同意,不用和我商量。”富满还没回答,李东阳已经笑了起来,道:“呵呵……赐姓的听过,赐名的倒是少见。富大人还不谢过郡公?”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又亲切地看着富满,神态中不像奚落,倒像是很亲密的样子。但富满一张白晳的脸涨得通红,根本不懂得借机会下台阶,越看赖三、李东阳、杨怀礼等人越像是一丘之貉。心里将这些人恨之极矣,眼中几乎冒出火来。赖三奇道:“富大人,你很热?”富满过了一会儿才勉强道:“不热,谢郡公关心。”赖三摇头道:“看你脸都红成什么样了,热就脱一件外衣,不要紧,这里都是男的,你还怕什么?说起来我也热了,李大人,你家这地龙烧得有点太热了。”说罢他就解下大氅,早有家人恭敬接过放在一边。“这样不就好了?富大人,你也脱一件吧。”赖三看着他道。“是啊,富大人上次在陈大人府上,兴致来时,解衣散发,引吭高歌,弹奏了嵇中散的名曲《风入松》,真是绝妙好音。富大人的琴棋书画俱有造诣,乃是我定西大才子,我们这些人可是谁也比不上他,难得郡公也在,不如今天展现一番,请郡公品评一二如何?”另一个明显是穆系的官员也来凑趣。“是吗?”赖三精神一振,很热情地说,“好啊,吃饭时间还早,富大人尽管弹吧。”富满一口气哽住了,他冷笑一声道:“今日初见郡公,下官倾慕,既然这样,下官便弹奏一首,能得郡公点评一二,那是下官荣幸。”说罢伸手索琴。“这……”有些中立的官员想劝劝他,但见赖三一脸兴致盎然,只好作罢。片刻琴来,那富满缓缓坐下,将琴放在膝上试了试音,眉宇间立即便带了些狷狂之意。他双目微闭,十指一动,开始轻轻拨弹,似乎身外之人都不在他心中一般。只是嘴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破坏了这点竹林贤士般的风采。富满确实可以算是个才子,他的琴弹得十分好,原本一众官员还在嘴角含笑,但声音却渐渐安静下来,慢慢地,谁也不出声了,都在静静地听他弹奏。这是一首颇为凛冽的曲子,曲子弹了过半,温暖的室内竟然有了萧萧寒意。赖三理解的音乐,那是敲傻打鼓热闹喧天的,结果此人端然一座,越弹越快,越弹越急,看着已经很是卖力了,但声音却完全没有他喜欢的那种喜气,倒是冷飕飕的让他有些不舒服。半晌过去,富满才将这一曲弹完,他胸中憋闷之气去了不少,睁开双眼,问赖三道:“郡公觉得这一曲如何?”“好!”赖三鼓掌,大声夸奖,“弹得十分之好!”赖三觉得他虽然弹得不够喜庆,估计那是水平所致,但他毕竟是个当官的,比不上杂耍班子里专门弹琴敲鼓的人也没什么稀奇。“是吗?”富满淡淡一笑,“世间事,万物之理相通,由曲亦可入道。小至一家一室,大至一府一国。乐礼就是国礼,施政之道也在其中,郡公觉得这曲子好……”他突然停口一笑,“那就要请郡公品评一二,好在哪里?”李东阳笑得已经很勉强了,他插口道:“富大人胸怀日月!寓琴于道,这施政之道,正是要……”“李大人!”富满打断他的话,“下官是想听听郡公的高见,之后再聆听李大人的教诲,如何?”富满知道这位郡公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所以故意扯到施政治国这方面,好挫挫他们的锐气。赖三表情有些纠结,心道原来笼统地夸一声好他还不过瘾,要仔细夸才行,于是他道:“这琴弹得……特别好!那真是喜气洋洋、叮叮当当,让人一听就心里十分高兴。来年肯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李东阳身后一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众人向他望去,却是司农衙门的掌印王元智。因为这套说辞他实在熟悉,乃是每年春分打春牛祈福时必说的。富满脸色变得颇为难看,道:“这就是郡公觉得的十分之好?”赖三惊诧于这人竟然对自己琴技这么有自信,这还不够?非要往死里夸才行?明明你也就那么回事嘛。于是他勉强加了一句:“你弹得震耳欲聋!本来好多人一起才会有这样的声势,富大人一张琴弹出锣鼓喧天的声音了,当真不得了!”司农王元智闻言霍地转过身去,用手指挠身后的木头柱子,吱吱直响。大体上人要笑出来了,再要忍住就有些困难,所以他比别人更控制不住。“郡公竟觉锣鼓喧天?”富满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这是我在山顶竹林听风声入竹所作,某尝闻,声乃心道,同音入百耳,百耳不同声,风入竹林之声,郡公竟然能听作锣鼓喧天!郡公也算当真品位超脱!”“风入竹林?”赖三皱皱眉头,心道这还有完没完。他想了想道:“仔细想想,确实很像风吹竹林!不但有小风吹的唰唰声,还有大风吹的稀里哗啦声,偶尔还有狂风吹过来,竹竿咔嚓折断的声音!乱七八糟一片狼藉!果然是十分的好啊!”王元智刚平静了一点转过来,立即又霍然转过身子,将柱子挠得吱吱直响。“你……你你你……”富满一张白脸紫红青黑,浑身簌簌发抖,完全说不出话来,而后拂袖而去。这不过是宴会上的一段小插曲,他走后依旧是歌舞升平。赖三在李东阳家里吃饱喝足,好一顿寒喧之后,已经是申时三刻了,一顿饭从上午吃到了傍晚,也没吃出什么结果来,他始终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穆延陵把他拉出来干什么。一番啰唆告辞之后,与穆延陵乘车回府,赖三靠在车厢上闭目休息。他能感觉到穆延陵目光灼灼地一直在盯着他看,但是穆延陵不说话,他也就不说。果然过了一会儿,穆延陵先开口了。“赖都尉,今日饮宴,定西三品以上官员一半会集于此,你为什么对富满那般不假辞色?你要知道,好些人都会闻风而动,你今日此举,看在别人眼中,那可就是你今后的态度了!”赖三举起手,告饶一般叫道:“穆大人,我求你了!今天这些人说的话我基本都听不懂,脑子里像给人灌了一脑袋粥似的,现在好歹就剰咱俩,你也知道我的水平,你能不能把你刚说的话再说一遍,换我能听懂的说说?”穆延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真不懂?”赖三过了一会儿,才嬉皮笑脸地道:“要说全不懂也未必,话是真听不大懂,但鼻子眼睛我能看明白,这些人随便和我说两句话看我两眼,有没有好心我就能看出个大概来。今天那个弹琴的富大人、请客的李大人这两位有点瞧不起我,不过李大人大概是不敢得罪你,你都什么话没说,他就对我不一样了。不过弹琴那个就不一样了,个子又不比我高,还总是抬着下巴看我,一脸不服气。别的也罢了,我说出来的话他爱听不爱听那总是能看出来的,我知道他不爱听我夸的那些个!你说我对他不假什么色……是不是指的我明知他不爱听还那么夸那事?”穆延陵点点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你可知富满身后乃是太傅陈定雷,你得罪不起的人?”赖三不在乎地说:“他身后是太傅,我身后还是太史呢!穆大人,还是你对我最好,你都没注意,你也不用说什么话,就往我身后这么一站,那些人模样立刻就变了!特带劫!有你在,我还怕什么?这种宴会天天参加我也不怕!”“明天不用读书了。”穆延陵看了他很久,突然说出一句让赖三感到很意外的“什么?”赖三追问。“我说,”穆延陵静静地看着他,“有些人其实不用读书,你明天不必再读了,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赖三大喜:“大人,真的吗?”“真的。”穆延陵淡淡地道,“你这样落了富满的面子,我总要投桃报李,也给你点好处才是。”赖三兴奋地道:“这个简单,那些人的面子本来就没挂牢,简直太好落了!要是像大人你这样的,我还真不好落。”穆延陵白了一眼,也闭上双目养神,不再理他。且说富满因为今日之事,心中烦闷,遇到街上有贩马之人,丢了银子给马贩便骑上马绝尘而去,连家人骑上马都没能追上他。几个家丁心急火燎地追,堪堪也追到转角处,就听远处传来无数人的惊呼声。家丁心中大急,拐过弯来一看,顿时亡魂皆冒,只见自家老爷向北,另有一匹高头骏马向南,两匹马皆是全力奔跑,只差一步就要撞在一起。幸得对方身手敏捷将富满抓下马,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富满的家丁厉声呵斥道:“你瞎了眼吗?”那人二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只是神情颇有些憔悴,身上的衣衫也灰扑扑的,像是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了,整个人都染满了风尘之色。他皱眉道:“我刚从那边转过来,没看见他。”那家丁呵斥道:“伤了我家老爷一根头发,你碎尸万段也赔不起!”那人摇摇头:“你家老爷没事的,我手底下有分寸!对不住,我有事,需先行一步。这是我的腰牌,有事可以去勇毅都尉衙门找我。”说罢抬步就走。富满被他一甩倒在地上,翻身爬起之后立即呵斥道:“大胆!混账!你给我站住!”那人眉头一扬,道:“我有急事,你休得纠缠!”富满一声令下,六七个家丁答应一声,一起向那人围了过去。那人眼中露出怒意’呵斥道:“让开!不然我不客气了!”他只是轻轻退后一步,抓住一个家丁的手腕轻轻一带,那家丁顿时踉跄一步,一脚踩在另一人脚背上,两人一起嗷嗷呼痛。那人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大银和几块散碎小银,道:“我只有这么多钱,赔你的马,够了吧?我有急事,你们别再纠缠!”说罢把银子往地上一丢,抬腿就走。富满觉得受辱,大声叫道:“你们还不快些上,将他抓住,送衙门治罪!”那人眉毛一扬,怒气上脸:“此事你我都有错,倒还是你的错多些,你又没有伤到,我也已经赔了你的马,你还待怎的?我有要事,恕不奉陪了!”富满根本不理,只是叫:“给我抓住这混账!”那人一听也摆了个搏击的姿势。几个家丁面面相觑,只管高声大叫,根本没有人敢上前,那人看了冷笑一声,直接就走了。富满气得几乎要昏过去,赖三给他气受也罢了,人家是郡公。李东阳给他气受也勉强算了,那是从一品的大员。这是什么鸟人,竟然连他也给自己气受!富满像疯了般上前狠打,无论如何也不让那人走。有家人己跑出一条街找人帮忙,见到一队士兵正向这边走来,他急忙上前叫道:“你们谁是领队?我家大人在前面街道被人行刺,正在纠缠,你们快去救援!”领队那人叫范成,是个千骑卫。他正带着人在街上巡逻,听闻有官员大白天当街遇刺,大惊失色,急匆匆带着手下向前街赶过去。这个时候,赖三正和穆延陵坐在车中向太史府行去,赖三也不知是一顿饭吃得挺兴奋,还是听到不用读书了实在压抑不住高兴,他一边掀开车帘往外看,一边不断和穆延陵说话。穆延陵不想理他,便装作闭目养神,全身放松,做出一副想假寐一会儿的样子。突然车子一顿,穆延陵向前猛然一扑,已经狠狠撞上车板,差点撞了出去。赖三后半句话才说出来:“坐稳了!前面有人挡路……”车夫吓得脸都白了,一旁跟随的侍卫赶紧上前掀开车帘,问道:“大人,您没事吧?”穆延陵端然稳坐,淡淡地道:“我没事。”赖三在一旁指着他骤然大笑起来:“哈哈哈,你刚才还在这里,呼地一下子就坐回座位去了!刮风似的,简直把我吓了一跳,穆大人,你可真好玩!你把帽子往下一拉,遮住头上撞红了那一块,然后呼的一声就回去了,撞了那么响一下动作还那么快,哈哈。”侍卫垂下头,郡公可以这样和太史大人开玩笑,他听了都觉得危险,看不见大人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颇为恼怒道:“别笑了!”郡公大笑顿时憋了回去,但还忍不住,一会儿扑哧一声,大概是捂了嘴,那声音闷闷的,不过听着让人更想笑。穆延陵呵斥道:“还站着干什么,过去看看什么人挡路!”“是!”那侍卫赶紧应声出去,去查看是什么缘故了。“我去看吧!我去看!”赖三叫道,“这事我有经验,前面肯定有热闹看!”“用得着你去吗?”穆延陵心中恼怒还没过去,而且脑门其实还在疼,他呵斥道,“你是郡公,别忘了自己身份!”“哎呀,我没忘,我一直记得,俊公俊公啊!这和看热闹又有什么关系?”“郡公代表的是定西脸面,你要沉稳大气,不骄不躁,喜怒不形于色!”穆延陵板着脸道,“我带了几十个侍卫,像这种情况,自有人去处理,你只要老实坐着,表现得从容不迫就行了!”赖三却已经急了,道:“我能不能去啊?穆大人等会儿再从容不迫行不行?快点说我能不能去啊,一会儿就没热闹看了!”穆延陵板着脸,毫无表情,说:“你下去吧!”“我说,你下去吧!想看什么热闹就去看吧!”“哦?”赖三奇道,“我说错什么了?”“没说错。”穆延陵淡淡地道,“你想去,我让你去,不好吗?”赖三也不多说什么,跳下车便前往那是非之地。穆延陵撩开车帘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问:“前面是谁?”去探查情况那个侍卫早就回来了,见大人询问,忙踏前一步,道:“回大人,是府学令富满富大人。”穆延陵又往赖三背影望了一眼,低声道:“原来是富满。”“是富大人。”侍卫觉得他眼神有些冷,赶紧极力低下头,禀报道,“富大人在街头遇剌,巡城司的士兵已经抓住剌客,正在审问。”“遇刺?”穆延陵眉毛微微皱了一下。“是富大人府上下人说的,但是刺客不肯承认。”那侍卫见穆延陵半晌不语,等了一会儿试探问道:“大人,要不要拿出令牌,让他们让路?”“%等等。,,“是。”那侍卫低头出去了。穆延陵坐在车上,右手在座椅雕刻的花纹上轻轻抚摸,若有所思。“走走,快跟我去看看!”赖三下车之后没走出多远就举步维艰,见身边密密§层层好多人,和赶庙会一般一眼望不到边,到处都是啧啧声和叹息声,一边挤,一^边不停听到人群传出嗡嗡的议论声。“怕是死了。”“伤得很重啊!”“满地都是血……”“看看怎么收场……”之类,但是个个眼神都是兴致盘然的。前面还有更多人围着,脖子伸得像一群觅食的鹅。这情景对于赖三来说太有激情了,他顿时精神大振,招呼身后跟着的四个侍卫,兴冲冲地往里挤。“坎饼,你力气大,你站最前面,麦饼和汤饼帮他,香饼在后面保护我,一定能挤进去,这事我有经验,一会儿我说往哪边挤你们就往哪边挤啊!”跟着赖三这四个护卫,又高又胖的被叫作坎饼,肤色微黑的被称为麦饼,又瘦又高的叫汤饼,最后一个长相颇为英俊、丰神如玉又气质出众的护卫,却被赖三斟酌之下,叫作了香饼,以示自己看了就喜欢之意。这四个护卫据穆延陵所说乃是定西军中特地选出送给赖三的亲随,他们尽职尽责跟着赖三。“是!”被叫作坎饼的粗壮护卫答应一声,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几个人形成一个小队,他们把几个人的力气合在一起,在赖三的指挥下,见缝插计,左奔右突,这么合力一钻,果然很快进入圈子。其实已有士兵守在圈子外面阻挡闲杂人等,但所谓的闲杂人等一向不包括有身份的人。那士兵看到他们衣着讲宄也没有多拦,但不敢让他们进去,也不敢对他们动粗,只是一个劫地说:“列位,城防营办案,请不要靠前了。”“我是苦主的妹夫!”赖三伸长脖子跳着脚叫道,“我可怜的大舅哥啊!快让我进去看看他怎么样了!”“郡公,”长得像面条一样的细高护卫汤饼将他扯出来,指指圈子里面,小声道,“死的是一匹马。”赖三愣了一下,他被三个护卫挡在后面,尤其是坎饼身躯庞大,个子足足高了他一个头,将他完全挡住,实际上他刚才是什么也没看见的。此刻从汤饼手臂钻过头来一看,果然地上倒着的是一匹杂毛马,吐了一地的血,早就死透了。“死一匹马就要用这么多兵守着?”赖三惊讶道,“没必要吧?又不是玉皇大帝的天马,难道就没死个人什么的吗?”士兵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道这种人也有。“那里面是怎么回事?那些兵围着什么呢?”赖三伸着脖子意犹未尽,一眼看到里面还有个小圈子,十来个士兵围在中间,不停地有声音传出,夹杂着有人气急败坏的叫声。“不要挤了,城巡营办案,里面不许进去!”士兵使劲往外推他。赖三叫道:“苦主在里面是吧?其实我是苦主的二舅,让我进去看看吧。”他听里面那人声音挺年轻的,于是立即改了口。便在这时,内圈一人推开里面人群,气呼呼地走出来,后面一个军官打扮的人满头大汗地追出来,一迭声道:“富大人,富大人,您请息怒,息怒……这,好些人都看见此人拐弯之前并没有看见你,只能算冲撞,您说行刺,他身上寸铁皆无,这恐怕不好落案。”“本官被他在奔马上抓下来摔在地上,那也是无数人亲眼所见!能置人于死地就算行凶,难道依你说法,非要将本官三刀六洞才算行刺吗?”“不是,富大人……当然不是,这人得罪了富大人就是罪该万死,自然不能轻饶。只是他拿着勇毅都尉衙门的紧急军牌,遇上这个牌子,那就是紧急军情,我们必须放人啊!”富满霍然站住,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本官仗势欺人?什么叫得罪了我就罪该万死?他只是得罪了我吗?他是险些要了我的命!”“是,是,富大人,小人失言,小人失言……”军官一头汗:“可是……可是他说他确实有军情……”“哼!”富满一甩袖子,“你要有胆子就放他走,总之本官明天去慎刑司要人,他不在大牢里,你就进去!”说罢猛然就走。猛走几步,突听前面一声大喊:“我是苦主的二舅,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富满闻言大怒,抬头一看谁是自己二舅。结果真应了一句话:“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使了好大劲才憋住那股子恶气,勉强开口道:“郡公,别开玩笑。”赖三也愣了愣才能出声:“这……这不是又富又满的富大人吗?”富满听到这样的招呼,脸又黑了一分,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赖三却不在意他的恶劣态度,追问:“富大人,你这是怎么了?打架了吗?”“多谢郡公关心。”富满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富某路遇宵小行刺,所幸无恙。”“行刺?”赖三眼睛瞪大了,很兴奋地问,“富大人你遇上刺客了?你是不是又逼着人听你弹琴了?”富满脸上肌肉抽动,双拳紧握,他平素奉行君子行径,但此刻只觉拳头痒极了,从小练的各种拳术套路在脑子里走马灯似的一遍遍过,只想将这位鸟郡公一拳送到天上去。赖三还在摇头:“这刺客的脾气太坏了!你弹得再不好听也可以忍一忍啊,怎么能行刺呢?不过富大人你这习惯最好改改,不然这也是迟早的事。”“我没有弹琴……”富满脸上五官扭曲,恶狠狠地说。“好好好,看把你气的,顺顺,顺顺!好歹我们也是官,能白白叫人给欺负了?人呢,我带了人,定给你讨回公道。”“刺客一名已经拿住了,不需要郡公帮忙。”富满的声音冰冷似铁。“只有一个刺客?”赖三i宅异道,“富大人,你不是带了六七个人吗?”“刺客武艺高强。所幸城防营士兵赶来,已经拿住了刺客。”富满回道。“打完了?不打了吗?”赖三很遗憾地回头向香饼说,“就是你一直在后面拉着我我才走得不快,不然好歹也能看上点。”富满冷笑道:“郡公,你的致果都尉衙门就是整个定西最热闹的地方,富满望尘莫及。何必舍近求远呢?”赖三奇怪地问汤饼:“我的致果都尉衙门很热闹吗?我去过两次,几乎一个人没有啊,为什么说热闹?”汤饼比他高了半个头,弯下身子贴近他耳边轻声道:“致果都尉衙门有许多世家公子,所以……不常在衙门。”其实致果将军战死没有后人,致果衙门就不应该保留了,但出于对自己爱将的哀痛,第一代的定西王保留了这个衙门做纪念。有衙门留着就需要各种官吏,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定西王在位的时候,一些世家子弟、勋贵后代之流,陆续将家里那个最不干正事的子孙塞进这个没长官却又有俸禄拿的衙门里混日子,实在是最舒服不过的地方。当然这些世家子弟最是爱玩,所以说致果都尉门前热闹得很。此刻富满见赖三还装模作样地问侍卫“致果都尉衙门为什么热闹?”不由得一声冷笑道:“致果都尉衙门官员个个年少有为,精力充沛,兴致高昂,自然不是富某这样的文官可比。”此时内圈里面突然传出好些人惊呼的声音,惹得他停步观看,赖三更是踮起脚抻着脖子看,却见三四个士兵踉踉跑跄退到一边,一人大步走出,呵斥道:“富大人,莫要为难城防营的兄弟。你现在放我走,我回复军情之后立即回来如何?”富满脸色涨红,呵斥道:“本官不和你这贼子说话!千骑卫!本官命人拿下犯人,你为何竟让他逃脱?”千骑卫范成赶快一挥手,几个士兵上前抓住那人双臂,那人轻轻一挣,几个人便全部脱手,他又向前走了几步,道:“富大人,卑职是勇毅都尉衙门的差人,冲撞大人是卑职不对,但我不是贼子,且有军情要务在身。你先放我回去处理军事,回头卑职自去府学令衙门与大人赔罪如何?”“回去?”富满冷笑一声,“谁不知你两府衙门那些肮脏事?你当你回去找了人,本官就不便追宄了是不是?若真是有紧急军情,你说出来啊。像你这样的紧急军情,本官一天能遇到上百个!不打你几板子你连军牌也不拿出来,偏生知道本官是谁了,才拿出你的腰牌想脱身。哼,你找错人了,别人怕你们衙内衙门,本官却是不怕!”“大人!”那人闻言立即屈膝跪在地上,道,“冲撞了大人全是卑职的错,大人若是不能出气,便再责打卑职好了,但请大人允许我回衙门。”说着俯下身去。他这一弯腰俯身,赖三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他背后血迹斑斑,好些地方连棉衣都打穿了,破碎地挂在身上,露出后背交错一片的青紫色棒痕。“你当我不敢吗?”富满跳了起来,怒道,“再给我打二十!我知道你们衙门人人来头不小,富某不怕得罪!朝中哪位大员是你干老子,你一并去告吧!”听他一声令下,范成为难地看了看,终于还是一挥手,有两个差役上前用棍子将那武官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下来。随着砰砰之声响起,周围人低低吸气议论,赖三离得近,这声音听在他耳朵里让他一抽一抽地心难受。二十下打完,那人抬起头,擦去面颊上沾着的泥土,咬牙忍痛道:“富大人,卑职可以去复命了吗?”可富满依旧不依不饶地不肯放那人离去,更是命人带走此人。“刀下留人!哦,不是,那个……且慢动手!”赖三一声高呼。衙役已经上前抓住了那人的肩胛,富满在此纠缠已久,面子实在下不去,而且人也是越围越多,只想速战速决,听赖三唱戏似的大喊,脸色骤然阴沉,转身道:“都尉大人,你有何见教?”连郡公都不叫了,直接喊都尉大人,饶是朝廷公文还未到,他称赖三为都尉也不为过。赖三听富满问他有何见教,摆了个很谦虚的表情,才道:“富大人过谦了!我的见教是这人打得不轻了,再打就打坏了,富大人大人有大量,那个……将军胳膊能跑马,宰相肚里好撑船,差不多就算了吧。”富满勃然大怒,没料到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居然还是将这番话说出口来。这不是求情,分明就是落自己的面子!富满怒道:“律法规定行刺是大罪,就是有所怀疑,那也要收监之后严查审问。都尉大人却说这样的大罪可以差不多就算了,下官鲁钝,还真要请教一下都尉大人才知道,要怎么样才叫差不多?”“富大人过谦了!”赖三笑着拱手回礼,“他都叫你打成这样了,就算了吧。回头让这些人对看热闹的老百姓宣扬宣扬,说富大人你大人有大量,胸怀宽广不计较,那你面子也有了,里子也有了,挺好的。”富满连连冷笑:“都尉大人,多谢好意,但这件事,似乎不用麻烦您来过问。”“没事,这不是遇上了嘛,我闲着也是闲着。”赖三的回答直接让他气得眼前_富满彻底明白无话可说是什么感觉,他双拳紧握,仰天怪笑三声,忽地一瞪眼,对范成呵斥道:“带走!”“喂!你没听懂我刚才说的话吗?”赖三奇道,“怎的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翻脸了?你这情绪也太不稳定了!”“听懂了!”富满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那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劳都尉大人过问!这就是下官的意思!”富满呵斥道,又对范成怒吼,“还不快些带走?”“喂!我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带走,你这是不准备给我面子的意思?”赖三愕然看着他,“那你不早说,害我费了半天口水。”富满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走。“富大人,你这样不太好吧?”赖三挽住他,“虽然我自己是不太在乎,但穆大人的面子你总要给点啊。”不提穆延陵还好,提起他,那真让富满忍无可忍,他额头青筋暴出,冷笑道:“太史大人的面子哪里是下官给得起的!不妨请他和陈大人相商,下官认为,陈大人会给太史大人面子。”“富大人,你这人有点缠杂不清。”赖三摇头道,“好端端扯上别人干什么?你说的什么陈大人……也有事要做的是吧?眼下就这么屁大一点事,你随便给我或者给穆太史一个面子,放人不就得了吗?还要扯上陈大人!……陈大人是谁?管街头打架的吗?”最后这句话却是问身边的汤饼的,虽然压低了声音,却还是人人都能听见。衣襟被人一拉,“大人。”汤饼低声道,“陈定雷陈大人是王府太傅,与穆大人官职相当。”“那可是大官!”赖三惊叹,又奇道,“太傅不忙吗?有时间管街头打架?”“咳……富大人是陈大人的……内弟。”汤饼觉得大家伙都在看他,十分尴尬,却也不得不和这二货解释清楚,不然以他对赖三的了解,更尴尬的还在后头呢。“内弟?啊,小舅子是吧?”赖三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这官当得比别人硬气!要是我有这么个靠山,我也硬气!”其实赖三不是不懂的,这次完全是故意气富满。他看那武官前后挨了怕不下七八十杖,却依然神情坚毅,大步走来那几步,龙行虎步,有人抓他胳膊一抖就甩开那几下,英姿辑爽,简直帅极了。赖三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戏曲里的英雄人物,有点热血沸腾,好些英雄相遇的场景在他脑子里回荡。以前倒也没指望真遇上个英雄,遇上了也没本事让英雄看他一眼,如今好歹有身份地位了,心里痒痒得控制不住,何况他是有意给穆延陵造成一点麻烦的,自然不怕惹事。他也想明白了,这位富大人明显看着就和穆延陵不是一路,那么他尽力挑拨他们掐架,那就等于帮了自己的忙了。小郡主说什么来着?要借势!说那么文绉绉,什么叫借势?不就是使坏吗?三爷这就是在借势呢!富满勃然大怒:“都尉大人意欲何为?”赖三道:“你没听他说,他是勇毅都尉衙门的差人吗?勇毅都尉是什么人?那是勇毅将军他老人家的后代,是咱定西三省的大英雄大豪杰,打得蛮族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在长坂坡七进七出救过咱定西第一代老王爷的性命!你何必这么为难人家?这样,正巧穆大人在外面等着我呢,咱就去找穆大人一起商谈。”然后他大叫一声:“麦饼!去外面将穆大人请过来,咱三个亲近亲近!”麦饼轻功甚好,答应一声,身子在人群中一拧一转,泥鳅一般游走,满满当当的人竟对他没多大阻碍一般。富满听他又抬出穆延陵,心中厌恶至极,心中打定主意,穆延陵他是惹不起的,如果穆延陵执意给自己难堪,那只好暂且退让,但也要好生说说。天理公道,自在人心!决不能让人看到他弱了气势!他冷眼看着,片刻麦饼回来了,很尴尬地对赖三道:“咳……大人,太史大人刚才就走了,他留话说,你玩够了自己回去吧,他不奉陪了。”“啊?”赖三一愣,“走了?他不等我自己走了?”麦饼点点头。富满脸色微微好了一点,看来穆延陵也不愿意为这么一点小事招惹自己,他冷笑一声:“既然穆大人无暇,人我就带走了!”“站住!”赖三脸说沉就沉,翻脸比翻书还快。穆延陵不给他撑腰,不代表他就准备放手了。“都尉大人,你还有何见教?”富满仰着下巴,冷冷地看着他,手已经扬了起来。穆延陵已经表态不管,那他顾忌小了很多,这鸟郡公若硬是给脸不要脸的话,那他正好给他个难堪,也让百官看看,陈党这边的底气。那个细高的护卫汤饼为人比较灵活,见到两人马上就要真打起来了,富满是正三品高官,可不比平时赖三惹的那些小麻烦,他连忙上前缓和。“富大人!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富大人和我家都尉大人以后还要同朝共事,何必为了一点小小事体,影响了感情呢?”富满原本打定主意不理这些人,但他文人毛病,一听“子曰”这俩字就忍不住了,不禁冷笑着反驳起来:“你这人岂可断章取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又曾有言:‘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如今可是有人失礼在先,你不去劝诫自家大人,反来指责本官吗?”两边的家人剑拔弩张,赖三见这两人却你一言我一语,眼见富满气焰越来越嚣张,不知说到什么,转身指向自己,神情傲气冲天,一根白白的手指几乎指在他鼻子上。不知说什么,赖三越听越烦躁,突地跳起,一拳轰在他脸上,高叫道:“这件事看来孔子是解决不了了,还是老子来解决吧!”富满鼻子顿时流出血来,他惊愕地瞪圆了眼睛,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位居然动手打他,气急败坏地大叫:“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富满血灌瞳仁,怒吼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抽出马鞭对着赖三夹头夹脑抽了下去。他基本上失去理智了。不过鞭子并没有落在赖三脸上,一直贴身站在赖三身后的香饼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单手叼住鞭子。富满瞪着眼睛用力往回拉,鞭子绷得硬邦邦直挺挺,一动不动。富满一张脸已经挣成猪肝颜色了还是抢不回鞭子,对香饼吼道:“放肆!你好大的胆子!”香饼淡淡地看着他,并不答话。在这四个侍卫中,顶数这个长得最好的香饼不爱说话,他一向沉默寡言,就是和赖三说话也不多的。但如今这个场合,富满就把这种沉默看作是对自己的蔑视了。“放手!”富满怒吼,随手抽出身边一个城防营士兵的单刀,对着香饼手腕砍了下去。香饼嘴角一挑,露出雪白的牙齿,微微笑笑,道:“好。”他手腕一绕,已经将一截鞭子缠在腕上,发力一抖。离他近的几个人都觉得地面一震。啪的一声,牛皮绞成的长鞭已经断成了两截!富满再一次跌跌撞撞向后倒去,这一次摔得更重,眼前金星直冒。饶是穿着厚重的皮裘,背后还是闷闷发痛。赖三知道自己这几个护卫都是会些武功的,却没想到香饼看着文文弱弱,竟能轻易崩断指头粗的熟牛皮鞭子,不由得兴高采烈叫了一声:“好啊!”富满趴在地上,额头筋脉怒张,神色狰狞至极,他扯开了嗓门对自己家人呵斥道:“看我干什么?没看见人家都动手了吗?给我打!”他的家人是跟着他一起赴宴的,虽说身份所限没能进内院,只能在二门外守着,但也知道眼前这位乃是郡公,哪里敢对赖三动手?但老爷有命也不能不听,所以六个人不约而同,一起叫嚣着冲着香饼扑了过去。赖三见了招呼另外三种饼:“不能让兄弟吃亏!”自己抄起身边一个士兵的白蜡枪杆子便冲。汤饼愣了一下,叫了声“大人”,他本想说香饼武艺出众,绝无危险,但不知怎么,心中一热,跟着就冲了上去。场中顿时热闹起来了,范成暗叫了一声苦,却也只能招呼士兵迎了上来,口中大喊:“不得聚众闹事!都请停手!不得聚众闹事!”范成对手下一声高呼:“保护富大人!”自己率先冲了上去。场中顿时挤成一团,脚步前后错落,双方忽上忽下,扬得雪花满天。一边儿喊:“打!打!打!”一边儿则回应:“看你敢动手?”老百姓越发激动,努力地向前涌过来,脚步挤挤挨挨,忽前忽后,地上一个冬天的积雪都被踩散了,露出地上泥土斑驳。打斗中众人刻意避开两位重量级人物,富满的家人不敢打赖三,赖三的侍卫也不敢真的去打富满,所以两人反倒被挤出圈外。不过两位当事人却没有这种忌讳,于是他们两个就掐起来了。富满自幼练习拳脚功夫,应该比赖三强了不少才对。但懂并不等于会,他实战经验是完全空白的,加上这样近距离混战实乃赖三强项,片刻之间,富满连连中招,赖三灵活地闪躲,就算偶尔挨上一两下,那也是擦身就走,造不成伤势。始作俑者那撞了富满的武官还在地上跪着,见了这场面瞠目结舌,赖三见了一把扯起他来,叫道:“看什么看?帮我打啊!”那武官嘴角一抽,很无语地看着他,心道富大人已经被你打得不轻了,似乎不用我帮忙了吧?赖三急道:“我四个兄弟都在里面呢,帮我打进去!快!”那武官眼中光芒一闪,点点头,踏前一步,手在一个士兵后腰轻轻一托,那士兵下盘顿时虚了,觉得自己双腿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往前一抢,顿时揸开了三四个人。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只见一骑快马飞也似的驰来。临近人堆的时候马上骑士矫捷地跳下,呵斥道:“都给我停下!”“太傅大人有令!都停下了!”那武官又是一声大喝,然后高高举起一块金色令牌,神情肃穆看着众人。人群先是骤然喧哗,听到“太傅大人有令”却又慢慢安静下来。见那骑士举着金牌走来,忙分开两边,让出道路。场内士兵见了,也纷纷让开,露出圈子中心几人。富满已经打昏头了,见了来人便是心花怒放,叫道:“拙言!你来得正好。”这人是他姐夫陈定雷的护卫之首,许谨,字拙言,富满与他很熟。谁知许谨退后一步,脸依旧阴沉,道:“富大人,请你站住不要动。太傅大人马上就来了。”赖三笑道:“还以为你能套关系呢,我和你说,不好使!”许谨冷冷道:“这位大人,你也不要动。”赖三撇撇嘴:“我没动啊!我脚没动,我光动动嘴!不信你看我嘴,我光动的嘴!”许谨眉头皱了皱,不理他,转过头问:“谁是城防营头目?”范成上前一礼,眼见富满说话都被堵回去了,他大气也不敢出。许谨点点头:“你出去回话。”范成答应一声,连忙顺着他手指方向小跑而去。其他人只得等着。片刻之后,一顶八人轿子至街头而来,除了抬轿的八个轿夫,就只有三名随从跟随,范成跟在后面,似乎有些不敢靠近。只几个人缓缓走来,场面不大却气势惊人。轿子来到人群前落地,轿身前倾,有人上前掀开轿帘,一个穿着紫金官袍之人大步走出。他四五十岁年纪,皮肤粗黑,脸长得有些长,便是不生气,看着也有些严肃,如今沉着脸,就更有几分吓人。赖三认真打量他,这就是定西最大的两个官员之一,能和穆延陵权力相当的太傅陈定雷吗?他有一点失望,因为穆延陵虽然也有四十多岁,但风度翩翩,相貌英俊,贵气十足,看上去就如同三十几岁的人。而这陈定雷,不但年纪大,人长得难看了不少,而且粗手大脚,若不是这一身紫袍金带裹着,看着就像个干惯了农活的老农。陈定雷身边一个侍卫上前,低声问:“大人,要不要驱散百姓?”陈定雷开口就将赖三吓了一跳,他的声音非常大,打雷一样。“为什么要驱散百姓?闹事的又不是他们!”“是。”那侍卫低下头。陈定雷大步走入,富满迎了上来,叫道:“大人,你看我……”陈定雷伸手制止了他的话,问道:“谁是勇毅都尉衙门的差人?”先前撞人的武官上前,低头拜道:“是卑职。”“军情最重要,你先回衙门复命!”那武官大喜,没想到陈太傅第一件事,竟是让他走!他很想立即走,但想起自己走了,赖三留下来恐怕糟糕。于是道:“这位大人的事因卑职而起,原本与他无关,冲撞富大人的是卑职,请大人……”他的话音还没落,陈定雷眼睛一瞪,说:“刚才延误军务非你之过,如今便是你的不是了!当责二十,监禁三日。你速去复命,然后自去慎刑司领罪!”“是。”那武官低头应了一声,不敢再多言,迈步便走。富满见了急道:“大人,此人……”陈定雷将眼睛一瞪,道:“刑不上大夫,五品以上官员不犯十大罪原本不需收监。但岳父临终前将你托付于我,长兄如父,我也算你长辈了!可有管教你的资格!”他呵斥道:“来人!将富满带去慎刑司,聚众闹事,罚金百两,监禁三日!”富满脸色大变,怒道:“大人!你!你……”赖三哈哈大笑起来,原本他觉得陈定雷肯定是来给小舅子撑腰来了,谁知他第一先放了那武官,第二又抓了富满,竟是为自己壮势来的。谁知他笑声未落,陈定雷冷冷地道:“五品以下官员老夫可自由处置。致果都尉殴打朝廷命官,聚众闹事,来人!带去慎刑司,监禁十日!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