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人,卑职得罪了f

“什么?”赖三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叫,“你说的是我吗?”

富满也是大惊,叫了声:“大人!”

陈定雷板着脸看了他们一眼,并不答话。

赖三奇怪地问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陈定雷沉着脸道:“你是致果都尉,长安郡主的未婚夫婿。”

“长安郡主?”赖三疑惑地看看汤饼。汤饼低声道:“就是天意郡主的封

号《”

“那没错啊!”赖三道,“那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抓我?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吃错药了吗?”他不是生气,而是真的奇怪。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陈定雷淡淡道,“别说你现在还不是郡公,便是,做下触犯律法之事,本官也绝不姑息!”说罢一摆手,他的侍卫便上前抓住赖三手

“你来真的啊?”赖三现在还感觉有些不真实,“你不是被人坑了吧?抓我会很麻烦的!你就是真看我不顺眼,这个方法也不好。”

陈定雷淡淡道:“本官从来不怕麻烦。”

赖三被人揪住,还不死心地劝他:“陈大人,我劝你最好冷静一下。你八成是叫人给坑了!出这事会有好些人借机会整你的!”

直到在慎刑司衙门大牢待到子时,赖三这才确定自己是真的被逮起来了。当然他没遭受什么不好的待遇,牢房住的是最好的单间,有床有书案的那种,虽然被褥都比较简单,但比起赖三棚户区那间狗窝已经好了许多,他倒没觉得有什么难受。但牢房毕竟是牢房,不能出去,马桶都是放在屋子里的。

富满的待遇和他差不多,就住在他右边。大概慎刑司条件好些的牢房集中在这二^个片区。一眼望去,左右像这样格局摆设的单间各有三个,赖三住左边第三间,富,C满住右边第一间,这已经是尽可能将两人隔开了。

进来之前,衙役说他们带着的下人可以走,但无论是赖三的四个饼还是富满的§六个家丁都不愿单独将自家老爷留下,衙役也不废话,他们不走就一起关了进来,g随便了。除了赖三之外,其余人都有些垂头丧气,沉默不语。富满一进牢房就躺在e床上,晚饭也没吃,他将身子转向内壁,被子连头挡住,看来是谁也不打算理了。

他的六个家丁还守在牢门旁站着,做出戒备状,好像为他守门一样。

“什么时辰了?”赖三问身边的香饼。

“丑初一刻。”香饼道。

赖三伸了个懒腰,道:“怪不得好困!”

他解下自己纯黑色貂皮大氅铺在地上,又招呼四人也将披风脱下来铺在两边,

道:“床上两个,地上三个。看来今晚穆太史不会把我们领回去了,就这么凑合吧。”

“大人睡吧,我们为您守夜。”汤饼推辞道。

“得了吧!”赖三嗤笑一声,“我们现在都在大牢里了,还有什么好守的?担心有人偷了马桶去?

“香饼汤饼,你们两个瘦的睡床!胖子肉多不怕冷,坎饼跟我睡地上。麦饼就躺我俩中间吧,冷不着你。”

香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汤饼却连连摇头道:“郡公睡床上,我们都睡地上好了。”

赖三白了他一眼:“雪地上我都睡过。信不信明早起来,要生病也是你生病!

别以为你练武的身体好就没事,我告诉你,那是两码子事!越是练武的,生病越难治。镖局的镖师一场风寒就送了命的多着呢。”

“困死了!坎饼快过来躺下!”他边说边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躺在地上靠右边的位置闭上了眼睛。

胖大的侍卫坎饼心眼比较少些,一向最听话,反正他也是被安排在睡地上最不好位置的,不用和谁谦让,应了一声就躺在右边,让出中间最暖和的黑色裘皮。

麦饼还在犹豫,突地被赖三一把扯倒,扑在两人中间,炊饼被他撞得哎呀了一声,麦饼却被他碰到了肋骨痒处,不禁笑了出来,三人滚作一团,笑成一片。

汤饼在一旁看了心痒,伸出手来使坏,在炊饼脚底挠了几下,胖子更加笑得缩成一团,只有香饼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地上一堆的人。

富满带来的六个家人都累得够呛,抱着肩膀坐在地上,神情憔悴,望着这一边,颇有些羡慕的神色。

第二天一早,赖三还在地上躺着没睡醒,顾子期就来看他了。

赖三还当他是奉了穆延陵之命要接他走的呢,谁知顾子期却是奉命来将他骂了一顿,他每说一句话之前就加上个“大人说”,意思这都是穆延陵说的,和他没关系,但语气里的指责还是很明确的。

大体意思就是穆延陵埋怨赖三不该给他惹事,如今陈定雷抓他有理有据,穆延陵不能因小失大,接他出来授人以柄,所以只能让他住满十日。但这举动让人看了,会以为穆延陵怕了陈定雷一般,实在没面子,故此穆大人很恼怒云云。

顾子期也知道赖三肯定不大高兴,说完了匆匆一抱拳就走了。

这下不用指望了,看来必须要住十天。

住了三天,富满的日子到期,他先走了。路过这边牢门的时候,他故意停下来,狠狠冲着赖三一声冷哼。

赖三笑道:“富大人轻着点,鼻涕泡都叫你哼出来了!”

富满伸手一摸并没有鼻涕,这才知道上了当。大怒之下怒瞪着牢房,牢房里五个人一起笑呵呵地看着他,谁也不在意。他刚想上去理论便被狱卒拉走,生怕他们再打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第四天下午,又有人来看他了,却是冲撞了富满那个武官。

事情因他而起,他却走了,留下这些人要坐十天大牢。汤饼等人看他都有些不快,赖三却如同见到亲人一般,等那人一进牢门,就热情地扑了上去,叫道:“这位大哥,这么些天来我一直惦记着你!一直琢磨着要是你能来就好了!简直是日思夜想啊!你来了我实在太高兴了!”

那武官脸色红了红,道:“是卑职的错,大人救了我,卑职本应早些来看望大人,谢都尉大人相救之恩才对。”说着他屈身伏地一拜。

“别说那些客气话了。”赖三笑得好不亲切,“你能不能出去,给我带一副牌九进来?”

“啊?”那武官愣住了。

“一副牌九!”赖三叫道,“别忘了还有骰子!真是闷死老子了!”

见他愣愣的,赖三急道:“到底行不行啊?我好歹救了你一次,不是求你这么点事都不行吧?你也太小气了!”

“呃……好、好。”那武官答应。

“哦呵呵……」决起来快起来。你真是一等一的好人!”赖三见他答应了,忙眉开眼笑将他扶起,“这位大哥宽肩窄背、龙行虎步,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一看就是英雄!对了,不知怎么称呼?”

“卑职是勇毅都尉衙门典正景迟。”那武官站起之后,比赖三高了好大一截,

神色尴尬地看着赖三。

“原来是典大哥!三国有个典韦,便是盖世无双的英雄!大哥这个名字真是好!”赖三眉开眼笑地夸道。

此言一出,那武官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头,嘴角露出一丝强忍的笑

从见到这人起,他始终眉头紧皱不见欣喜,完全就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棺材板脸,谁知被赖三一夸居然有了笑模样。赖三得意扬扬,只道是自己功力深厚,这记马屁拍中了别人痒处。

“咳。”汤饼拉了拉他的衣袖,细声道,“典正是官职名,这人名叫景迟。”呃……赖三老脸红了红,好在他脸皮够厚,也不甚羞愧,绝口不提刚刚的事情,道:“景大哥,兄弟和你一见如故,东街这边有个惠福楼,酱肘子做得那叫一个绝,你等我出去之后就去找你,我们一起去喝两杯如何?”

“卑职多谢大人好意。”景迟却拱手道,“小人身份低微,不敢当大人宴

请。”

“甭和我客气,肘子吃不吃的再说,景大哥你现在就回去吧,牌九你一定要快点送来啊!越早越好,我叫别人都不理我!可算找着一个欠我人情的了!我在这里会非常想你的,你可一定一定要尽快回来啊!”

景迟一脸黑线,只得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之后几日,赖三与那几张饼日日杀得双眼通红,兴致盎然,大有就在这里住下去也无妨之感。赌徒很容易打发,吃还是吃的那些玩意儿,住也还是条件简陋,但只要有小小一副牌九在手,那就一下从地狱到了天堂了。赖三虽然没有那么大的赌性,但也兴高采烈了许多。

连十日之期已满都没在意,还是景迟来找他,他才反应过来,最后还是狱卒哭着求着,他才拉着四张饼和景迟出了这慎刑司。

到了门口,早有差人将他的佩剑、随身荷包等物准备好递过来。赖三接过承影剑来亲热地抱在怀中,显得十分高兴。他兴高采烈道:“正好景大哥来了,我可是一见景大哥就感觉亲切,这叫一见如故!走,咱们一起好好喝两杯!”

景迟抱拳摇头:“卑职还有事,就不打扰都尉大人了。都尉大人相救之恩,景迟铭记心中,日后如有机会,必将报答。”

“你怎么总是有事?”赖三拉着他道,“一起吃个饭,你有什么事不也得吃饭

吗!”

景迟还是摇头拒绝。

“你是不是怕惹事?”赖三道,“不会吧,我就不信你老实和我吃顿饭,富满还能追过来和我们打上一架。不如我们设个局,直接把富满骗来吧,让他吃个瘪,

咱们也出出气!”

“你是不是怕那个陈太傅?”赖三说得高兴,却见景迟神色不对,不禁拍着自己胸口道,“放心!在这定西三省,绝对没有我惹不起的人!这姓陈的纵容自己小舅子仗势欺人,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谁知景迟闻言竟然眼睛一瞪,说:“谁不知陈大人是烈烈丈夫!头顶青天,胸怀百姓,那是我定西一等一的好官。大人虽然对卑职有相救之恩,但卑职也不能任由大人诋毁陈大人!”

赖三年纪轻,却是不知,这太傅陈定雷在民间那是声名赫赫。陈定雷比穆延陵年纪还大十余岁,前半生始终潦倒,二十几年前在好友的帮助下才好容易做了驺县县丞,一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小官而已。

那时定西王也就是越天意的父亲刚刚承了王位不久,喜欢策马扬鞭,奔驰围猎。经常要带着超过五百人的卫队到泾州城外的围场打猎。驺县就在泾州附近,陈定雷身为县丞,在秋收的时候背着褡裢下乡查看庄稼收成情况,路遇定西王带着五百家奴,纵马穿过官道,五百人太多,散布在道路两旁,农田庄稼被踩坏不少。

陈定雷挺身而出,愤然拦阻,硬是将定西王爷拉下马来。定西王惊怒,命人将他拿下,喝问:“你要反了天吗?”

当时还仅是一个县丞小吏的陈定雷回答:“秋收在即,百姓是死是活,全看此刻收成。您纵马踏田,如同杀人,民以食为天,欲反天之人,乃是王爷!”

定西王大怒,欲将他击杀,百姓环跪路中,哀号不休,只得作罢。

随后十余日,陈定雷躺在田地之中,声称若有人踩踏庄稼,请从他身上踏过。直至秋末收粮完毕,也无一人敢去踩踏农田。也是凑巧,驺县当年粮食大丰收,百姓感其恩义,都以“青天”呼之。

之后他更是政绩卓越,一路升迁,平步青云,做了王府的太傅。不过是这陈定雷与赖三年纪相差太大,赖三有记忆之时,他已做到太傅,赖三不知道也不足为

见到景迟居然大怒,赖三期期艾艾道:“可是……那个小舅子……他明明就是仗势欺人。兄弟也是为了景大哥抱不平……”

“富大人是富大人,陈太傅是陈太傅,岂能相提并论?”景迟道,“何况富大人官声一向也是不坏!景迟仗着马术在街头疾驰,那也有错,卑职不觉得陈大人判案不公!”

“好吧。”赖三郁闷地想,我这不是自己找的吗?这倒遇上个正义凛然的主!转念一想,他被无辜打了一大顿都不觉得人家判案不公,自己好歹打了富满不少拳,算下来也没吃亏。

“是兄弟胡说八道,景大哥不要放在心上。你说好就好,我是绝对信得过你的。土地庙旁边就是牙行,可见神仙也有歪亲戚,你说这事陈太傅是秉公处理的,

那一定是了!”

赖三嬉皮笑脸地说着,拱手算是赔礼,顺带对这个敌人都崇敬的陈定雷也多了一分好奇。

景迟见赖三拱手,连忙躬身抱拳:“不敢,是卑职多嘴。大人是上官,自是知道陈太傅为人的。”

“这个就抱歉了,我做上官火候还短,不熟!”赖三嬉笑道,“好了,不说那么些没用的,你信陈大人不会找你麻烦,那就没什么忧心的了,咱们喝酒去!我请!”

可景迟却没什么好心情,直说有军务在身,不方便在这市井逗留。但赖三是真心敬仰此人,想起那日他身上的伤,便张口询问。景迟只好和他再寒暄几句,便匆匆告辞,只是赖三见他衣衫单薄,解下自己披着的大氅,递给他说:“景大哥,你有事我就不耽搁你了,天气冷,景大哥刚受了棒伤,要小心身子,加一件衣服再走吧。”

这大氅乃是水獭皮做的,一水整整齐齐的黑色细毛,可值不少银子,景迟见了不敢要,连连躬身推辞。

赖三道:“这不过是兄弟一点心意,景大哥这样的英雄人物,怎的做起事来婆婆妈妈?”汤饼道:“这位典正,你就收下吧,我们都尉出手大方,你若不要,他反而会不悦。”

其余三人也点头称是,景迟狠狠心,厚着脸皮接过,再看向赖三,嘴唇哆嗦,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但那神色间,却是颇为感激。

之前赖三反复说他是英雄,他心里其实有点腻歪,英雄个毛!他不过是个当差的,而且还是上司不是很看重、混得不是很好的那种。而且就算好话都爱听,那也要看是谁夸的。赖三这位都尉大人从里到外一身油滑习气,看不出一点能干正事的模样,景迟其实看他不大顺眼,被他夸一夸也没觉得有多舒服。又见他要整治富满给陈大人不痛快,心中更是不喜。

可如今见赖三这样好的一件衣服,说给就给了,衣衫值钱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自己明明也冷,脱下衣服就是一哆嗦,却还能顾及自己,这时景迟倒是相信他是真心看重自己了。

赖三见他看着自己的目光火热挚诚,竟有些知己的意味,不知怎么心头一热,解下自己的承影剑,大声道:“景大哥!宝剑配英雄,这把剑,兄弟拿着可惜了,送你吧!”

四张饼闻言一起大惊失色,汤饼忍不住脱口叫道:“不行!”这把剑对于穆延陵也是宝贝,实际上他是借给赖三的,准备将来拿回来。

“为什么不行?”赖三道,“穆大人送我这把剑,并没有说不能给别人!”

景迟本对这把看着旧旧的剑不以为意,见几人这等神色,一下就明白了这把剑定然非同小可。他一把抓住赖三的手,道:“大人!大人的盛情,卑职记得了!大人日后若有所命,景迟万死不辞!”

景迟这时心中观念和之前完全不同,他将宝剑强行放回赖三手中,围着赖三那件在地上折腾了十天、已经带着点不好气味的大氅,大步走了,目光中有些激动的湿润。

“景大哥,再会啊!再会啊!”赖三站在街边,热情洋溢地和景迟挥手,目送他一直走了很远,还是心情激荡。这是他第一次遇上有人真的看得起他,不是因为他的地位奉承,也不是因为想利用他而接近。

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比那把宝剑不知珍贵多少倍。

未来的定西军神景迟与长安郡公便因这把承影剑和大氅为以后结下了情谊。之后一件件事情发展下来,景迟对这货帮助极大且始终忠心不贰。虽然后来接触多了,他也知道了此人惊人的不是气度心胸,而是脸皮,但是景迟的命运前途已经和他紧密纠缠,这贼船上去容易可就下不来了。

见景迟走了,赖三便带着四张饼去澡堂泡澡,又到成衣店换了身不错的行头,见了什么精致不错的兵器又伸手一挥,为他们买下。然后他们来到惠福楼吃吃喝喝,真是好不热闹。

虽说赖三现在一副暴发户嘴脸,却是一片真心。他身边没有别的可以亲近的人了,总不能拿着酱肘子、棉衣服这类玩意儿给越天意给穆青峰、顾子期吧?虽然明知道坎饼等四人是穆延陵派来的,多半带着监视他的意思,可是一个多月朝夕相处下来,这四人保护他、追随他,和他一起玩一起乐,提点他做错的事,那也是进了太史府以来,唯一感到的温暖,他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大方这一点可以报答了。

酒足饭饱之后,这位都尉大人脚力了得,也不雇车,也不骑马,就这么慢悠悠往太史府走去。

等走到太史府,天色全黑,街道两旁的人家窗子里都透出淡淡昏黄,接近太史府百丈范围内不再有人家,而是八个方向都插了一杆旗,提醒路人不要擅闯。

旗帜范围内不时有巡逻的士兵走过,每一队走过的人都忍不住望望旗杆底下,那里模模糊糊站了一个人影,似乎有什么急事,在旗杆附近团团乱转,将地上积雪踩得如镜子一般。

“景大哥?是不是景大哥?”赖三远远看见那个人,身材有点像景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离近了一看果然没错,他大喜过望,满口叫着景迟的名字,一溜小跑差点在雪地上滑了一跤。

景迟赶快上前几步扶了他一下:“小心!”他全身都是雪,微微一动便扑簌簌筛面一般落下来。衣服已经冻得硬了,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随着动作,手肘膝弯

等转折处都泛起雪白的冰花,一看就是冻了很久了。

“没事没事!”赖三站稳了,笑呵呵道,“景大哥你怎么一直站在这里,我给你那件大氅怎么不穿?看这一身的雪!”说着握了握他的手,发现练武的人就是不一样,要是他自己衣服冻成这样,一定手脚冰凉,但景迟一双手还是温暖干燥。

“我在等大人回来!”景迟冻得微红的双颊泛起笑容,嘴一张就是一股白色气息,“那件衣服太扎眼,卑职来找大人,穿着这么华贵的衣服等在这里不像样。”“穆大人现在还没回家吗?”赖三奇道,“我好多天没见他了,一般他这个时辰早就该到家了啊,该不是喝花酒去了吧?”

景迟噎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卑职等的是你。”

“等我?”赖三一愣,他这才想到,对啊,自己也是个大人。不过谁会有事找他?还上别人家等他来了?

景迟道:“卑职从慎刑司出来就去了致果都尉衙门,有一差人告诉我大人住在太史府,我就来这里等你了。大人你去了哪里,这个时辰方才回来?”

“没事,就洗了个澡,吃了点东西。”赖三很高兴地挽住景迟,“兄弟不知道你会等我,要是知道,一定早早回来,不让景大哥久等。”

景迟一笑:“大人说哪里话来,卑职也知道今日大人刚刚从慎刑司出来,恐怕不会去衙门。只是卑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找,只好碰碰运气,原也是想着,打听一下大人住在哪里,登门拜访,不过没想到大人竟是住在太史府的。”

赖三心想,就算没坐牢我也不去衙门,我去干吗?难道还真的准备处理军务?还是别给脸不要脸了。

“呵呵,我的一个……算亲戚吧,亲戚家在修缮,她和穆大人比较熟,穆大人好客,非得留我在他家住一段时间,呵呵,我就是随便住一下,等我那亲戚家里修好,年后我就搬出去住了。”他知道和景迟说这些估计会被人鄙视,于是岔开话题道,“景大哥不来找我,兄弟过两天也会去找你,今儿晚了,怕是酒馆多半都关了门,咱好生找找,看有没有地方能喝两杯的。”

“大人和太史大人这般熟识?那太好了!”景迟露出惊喜之色,十天前他就去找过勇毅都尉张沐春了,但是张都尉将那军报留中不发,就那么一直拖着。开始他还焦急地等,可是时间越拖越长,他可就再也沉不住气了,催了几次,张沐春反说他胡言乱语。景迟知道张沐春完全听令于穆延陵,这等大事,他定是请示过穆延陵,太史大人不同意,他才留中的,自己再怎么求也是无用。

可他去别的衙门求也依旧无果,人微言轻又碰上这等大事真是生生要把他急死了。可碰巧他遇到赖三,又见赖三赠衣赠剑,一片真诚,景迟心头大热,求恳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知道这件事非常难办,都尉官职不算高,却又不想连累了他,于是去求赵司刑。

赵司刑虽然没有答应,却指示他可以找致果都尉,那语气口吻,似乎找了致果

都尉比找任何人都有用一般。景迟疑惑得很,但没别的办法了,也只好一试。

此刻听赖三说他住在太史府,似乎和穆太史很是熟悉,语气和勇毅都尉提起穆延陵那种巴结崇敬的模样区别很大,景迟恍然,心道怪不得赵司刑让他来找致果都尉,和太史大人这么熟,那当然比什么人说话都管用了。

他大喜道:“大人,请你告诉太史大人,蛮族必有异动!他们在驺县绮兰围场绝不可能只有报上的那区区百人,少则三百,多则五百,这几日还有不断增加之势,卑职怀疑这些人有可能是从固原附近逃逸的败兵!年关临近,蛮族纠结于泾州城外,不得不防啊!”

“蛮族在绮兰围场?”赖三奇怪地问,“咱泾州这样的大地方,蛮族不是不准踏入周围三百里地面的吗?绮兰围场不在三百里之内?”他知道绮兰围场是泾州城外一个很大的猎场,以前定西王在位的时候,经常带着几百人去围猎的地方就是绮兰围场。不过那是王家围场,老百姓很少踏足。

“绮兰围场在驺县西北角,刚好过了三百里范围。”景迟道。

“为啥会有一百个蛮族在绮兰围场?”赖三继续问道,“绮兰围场不是不让一般人进去吗?”

“蛮族善驭,穆太史特调一百蛮奴在围场周围养马,并且照顾围场树木禽

兽。”

“噢。”赖三点头,“我就说,我都不让进去,为啥蛮子可以进去玩。我听说绮兰围场很大,一百个人照顾不过来,所以多一点人也没什么奇怪吧?景大哥你就为这件事紧张兮兮的?”

景迟见他和所有人一样,一脸的若无其事,显然丝毫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顿时就急了,道:“大人!蛮族战力惊人,不得不防!他们若是没存恶念,何必瞒报人数?”

“三百五百又怎么了?难道还能打进泾州城不成?泾州可是有上万的守军啊!”赖三摇摇头,这件事打死也不信。

“大人怎么可以这样疏忽?有备无患!何况蛮族人数仍在增加!此事紧急,卑职有个不情之请,请大人跟我去绮兰围场看看!”

“绮兰围场?”赖三愣了愣。他清楚自己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太史府,顶多就是在这城中溜达,多了可就……别说三五百蛮族,就是三五千人,他也不关心!马上就过年了,留在城中,他有很大可能性、很快就能有机会见到越天意!他怎么可能有心思去城外三百里?

看看周围四个,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景迟更是一脸期盼,热切无比。赖三被他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不由得干咳一声,嬉皮笑脸地说道:“这个恐怕不行吧,快过年了你看,一年到头,灶王爷还得休息休息呢,这个时候未免……”

“大人何出此言?”景迟大失所望,不禁有些恼怒,“这关系多少人的安危,大人怎么能因为过年就不管了?你是致果都尉,这是你的职责啊!”

“我的职责……”赖三无奈看看周围,心道我有屁的职责!这是个幌子官职,就算我想理军务,军务也不理我啊!然而此事和景迟很难解释,他无奈道:“这个……景大哥,你不了解情况,我恐怕不能管这种事,我……我大概出不了泾州城。”

“这是为何?”

赖三一下子愣了,脸上表情比便秘还纠结,心道这让我怎么解释?千言万语也没法对这人说出口,最后只好一摊手,说:“景大哥,算我没出息,算我完蛋货,总之这件事,你还是找你自己家都尉吧。”

“便是我家都尉不肯,我才来求你!”

“你家都尉为什么不肯?”

景迟过了一下才小声道:“穆大人不允。”

哦,赖三明白了,勇毅都尉是穆延陵的心腹,穆延陵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的,所以不肯管。

可是这种事他明白了又有什么办法?所以他无奈道:“那我也是老太太没牙,想啃也啃不成。”

景迟好生失望:“大人,只希望你和穆大人好生说说。”

赖三摇头:“景大哥,这事不是兄弟不帮忙,不过你要让我来和穆大人劝说,正常的事他也要在脑子里转三转,能答应的也恐怕不答应了,搞不好反倒坏了你的事!不如还是算了吧,你在泾州能有多少东西?穆太史可是家大业大,蛮族有异动,他应该比你更紧张!他既然知道了还不管,那就是没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了。”见赖三就是不同意去,景迟心里更是烦躁。

“大人,得罪了。”冷飕飕的一个声音,就像漫天飘着的雪花一般冷。

“大人”这两个字发出时,声音还在对面,“得罪”二字,便是贴着耳朵听到

的了。

赖三只觉眼前一黑,整张脸撞在一个冰凉的东西上。他唉哟一声捂住了鼻子,随即手腕一紧,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

赖三身边的四张饼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即上前与景迟缠斗,打得难分难解,此时已有巡逻兵察觉到异响,忙朝这边赶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郡公,这人要做什么?”

“哦?哈哈哈。这个嘛,”赖三眼珠子转一转,“我答应了请他喝酒,他等急了,所以想拉我快点去。”

“啊?”士兵奇怪地看着赖三,喝酒?喝酒需要动手打人?

“啊哈哈,开玩笑!开玩笑!没事没事你们回去吧!”赖三转身又拍拍景迟,

“你看你,明天不成吗?天都黑了,你现在非得去喝酒,不怕喝醉了媳妇不让你回家?”

景迟看着他半晌,忽然一声长叹,竟是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喂喂,你什么意思?”赖三莫名其妙,他这应该算是救了景迟一次吧?怎么没一点回应?不由得叫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喂!好歹你说两句客气话,你这样我太没面子了!”

他愕然地看着景迟身影融入黑暗之中,头发上有不少融了又冻上的积雪,看着好像头发花白了一样。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酸溜溜地难受,不由自主地就追了过去,叫道:“景大哥,景大哥!等等,我……”

他这一冲动追上来,四个护卫连忙跟上去,后面十个巡逻的兵丁犹豫一下,也跟上来,以备不测。

景迟站住,一脸惊喜地回过头来,道:“大人肯跟我去了吗?”

“不是这事……我,天气冷,多穿一件衣服吧。”他说着解下自己的斗篷要给景迟披上。

景迟毫不领情,抓下斗篷扔在地上,眼睛都透出红色来,说:“衣服大人已经给了一件了,我来不是要衣服来的!大人如果看得上我,何必每次都用这种招数笼络?难道大人不知我需要什么吗?如果大人肯跟我去看看,景迟必定誓死追随,哪里需要什么衣服?就是眠冰卧雪又何妨?”他手指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情绪。

“说什么笼络,那么难听,我只是看景大哥是个英雄,这个……我心里也是很敬佩英雄的。可是这件事……我实在……”赖三尴尬至极,“帮不上忙。”

这一刻,“我和你去!”那四个字几乎脱口而出。如果不是他有这么多放不下的牵挂,他必定要跟着景迟去闯一闯,只可惜……

他心虚地道:“景大哥,兄弟不是不想帮忙,实在是没这个能力。我本事小得很,说穿了也没几个人愿意真的听我话,所以,呵呵……呵呵……景大哥你……”赖三有些接不下去,心中十分尴尬,只望他能自己明白,放弃这个念头。

景迟定定地看着他:“大人,你并不像是畏惧辛苦,可是为什么你明明很关心,却不肯去一次呢?如果你是畏惧艰险,我们只是去看一看,哪怕有万一,景迟必定肝脑涂地,保你平安!”

他看向赖三身后四人,这四个都是身手不错的江湖人物,所以对于他的安危,景迟并不担忧。

“这个……”赖三颇为尴尬,“景大哥,你别指望我了!我……我很难解释到你明白,你自己想想,我是致果都尉,致果!就是那个那什么才封的致果都尉啊!定西以前没有致果都尉你知道的吧?也就前一段时间才有的,大概不到两个月之

前,满大街都贴着告示,你没看见吗?”

“两个月前,我一直在固原附近。”景迟摇了摇头。

“那直说吧。”赖三泄了一口气,“我这个官儿啊,是定了亲才有的,不是立了什么功劳才封的,懂了吗?实际上我只有花钱的本事。我连最基本的保护亲人的能耐也没有,什么军情政事……不会有人把我当回事的!”说到后来,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流下来了。

景迟惊诧于他竟然如此坦然地说出自己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不过这种事也并不罕见,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赖三抽噎一下继续道:“我和景大哥一见如故,要是能帮上忙,我肯定不会推三阻四的。问题是我真的帮不上忙,说实话,估计现在很多人羡慕我,觉得我走了狗屎运!但我觉得这就是个狗屎!狗屁的致果都尉其实我一点也不稀罕!”

他说得也有些激动起来:“有钱有势的人就会欺负人!谁稀罕当官?老子怕丢人吗?老子怕丢命吗?谁比谁胆小多少?不让做事就不做!有什么大不了?若是有办法,这个致果都尉我立刻让给你,老子不充大头蒜,老子也不用背后被人骂祖宗!”

真是压抑了很久了,不知怎么的,在这个寒冷的深夜,在这个一腔热血的景迟面前,赖三放肆地将心中的不满骂出来。虽然好些话无法出口,只能表达一二,但也让堵得满满的胸口松一口气。

“都尉,”景迟过了很久,才慢慢说道,“有些人将轻抛权势富贵当成美谈,有些人身份低微,却以布衣傲王侯自得,都尉觉得那些人是无牵无挂、随性自在,你羡慕他们的生活,也有道理。但景迟却不这样想,在我看来,富贵权势不仅仅是权力和享受,也是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无论都尉您是怎么做到此位的,既然做了这手握大权的致果都尉,就应该尽忠职守,不负苍天爱重,无论身份高低,能力多寡’事情必须要做!只有无愧于心,才不负平生。”

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在暗夜的寒风中清晰传来,颇有凛然之气。忽地几声掌声传来,一人淡淡道:“说得好!”

赖三抬头去看,暗处影影绰绰,站着几个身影,却是离得有些远,看不清。

“谁在那儿?”他忍不住问道。

“赖都尉,你这下属所说的话,你可一个字一个字地听清了吗?”声音冷冽,隐隐带着斥责之意。

赖三顿时叫道:“俩字俩字听那叫重听!你站那么远都听到了,我怎么就听不到?废什么话!爷当然是一个字一个字听的!”

“住口!敢对我家大人无礼?”一个声音呵斥道。

赖三这段时间见到的大人也多了,加之现在心气不顺,并不多在乎,叫道:

“大人?露出来让我看看你哪里比我大?”

似是那人身后站着的两三个人拔出兵刃来,赖三先是吓了一跳,回头一望自己身后足足站了十四个人,还有身手明显上乘的景迟在旁,估计不会看着他出事,胆子又大了起来,叫道:“怎么?想打架?来呀来呀!”说着开始挽袖子,“打架打到太史府门前了,胆子真不小,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穆延陵就是王法了吗?陈某为何不知?”随着话声一落,远处四个人一前三后走了过来。

只见这四个人都穿着很普通的棉布衣裤,后面三个无论是站的位置,还是神态动作,都能看出是跟班护卫的身份,当先一人个子瘦高,皮肤黝黑,眼睛不大,目光却十分坚毅,穿着打扮虽然看着像个百姓,但气势却十分之大。这可不就是与穆延陵齐名的太傅陈定雷!

陈定雷长相相当土气,十天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紫袍玉带的官服,看着倒也威严,可如今便服一穿,那样子真就不像个官。

“原来是陈太傅。”那人目光灼灼,赖三被他看得一缩脖子,竟有些心虚气短,期期艾艾道,“陈大人,你看你没穿衣服,我都认不出来了。”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赶紧补充道,“不是不是,我是说,你没穿官服,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呵呵。”

“赖都尉说得没错,大家都差不多大小,这里只有正人和小人!”他仍旧看着赖三,“都尉是哪种人?”

赖三挠挠头,正人君子他肯定算不上了,眼前就立着两位绝对正过他的,可他虽说知道自己是小人物,却不愿自认小人,只好笑嘻嘻地道:“陈大人说了算,你说我是啥就是啥吧。”

陈定雷眉头皱起,看着赖三十分不满地摇摇头,不再理会他,转向景迟,沉声问道:“景典正!你有军情报告给慎刑司的掌印赵珲?”

景迟愣了愣,才大声道:“正是!”

陈定雷点点头,道:“老夫琐事烦扰,每五日才能去一次慎刑司,当日你回了衙门,未见有什么军情上报,本官以为勇毅都尉已经处理妥当,所以并未过问。但今日戌时却听赵司刑说起这个消息,老夫又找了你半晌,直到去了致果都尉衙门,才知道你在此处,让你久等了!”

景迟愣在当地,这陈太傅一天有多少要事,竟然为他一句语焉不详的话,连夜出来找他!算起来他在旗杆下等了赖三大半天,陈大人却也找了他一个多时辰。

陈定雷在他心中直如神祇,他自觉身份低微,不曾敢想去褒渎他,没想到,他竟然顶风冒雪,奔波这么久来找自己了!这不但是辛苦那么简单,被人知晓了太傅过问低贱的武人之事,于他官声也是有妨碍。

那十个巡逻士兵打着两盏灯笼,那点微光照耀下,陈定雷也是一身雪花,双耳双手都冻得通红。

景迟嘴唇嚅动,身体轻轻颤抖,竟是说不出话来。赖三觉得有些震撼,至少他跻身官场以来,没遇上这种人,竟也忍不住问道:“陈大人,他又没说有什么军报,你怎么知道他有要事?万一他没啥大事,就是随便说说呢?”

陈定雷眼睛一瞪,道:“顶风冒雪,越级上报,锲而不舍,百折不挠!你说说看,他怎么可能没有要事?”

“大人!”景迟拜倒在地,眼中已经有了泪水。

景迟嘴唇颤抖,他多日来心中担着千斤重的重担,再也找不到一个支持他的人。如今陈定雷竟然伸出手,要替他一肩担过,景迟实在感激莫名,为此更加不愿意连累了陈太傅,于是再拜,道:“大人之身重过卑职百倍,太傅不涉恶事,这是定西历代的成例!若是大人为了卑职猜测有丝毫闪失,卑职百死莫赎!此事卑职竭尽全力便是,请太傅大人不要过问。”

陈定雷轻声道:“太傅不能做恶事,却没说太傅不能过问恶事。我过问了,然后让别人去管,也就是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带着点狡黯之色。赖三见了大感惊讶,真是没人想到陈定雷这种方正得连脸都是长方形的君子,居然能露出这种神色。

景迟先是愣住,继而大喜,赖三却已经笑了出来,拍掌道:“就是啊,哪能有事没对策?陈太傅连我都敢抓,哪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呢?”见了大家脸色,他笑嘻嘻道,“我没别的意思,景大哥的事情兄弟不是推脱,是真的没本事管,好在陈太傅肯管,我也替景大哥高兴啊!”

“不过陈大人,万一这件事只是景大哥自己觉得比较大,实际上不算大呢?”赖三好奇地追问,“陈大人,我可要事先问问,一会儿景大哥说了军报,你要觉得白走了一趟,会不会翻脸?”

“赖都尉,”陈定雷缓缓道,“老夫出身小吏,学识鄙薄,我不擅长庙算,也不擅长大局筹谋,连个举人都未曾考中,更没有穆大人那般天纵之才。赖都尉,你说你本事有限,老夫我也同样没有出众的能力。我唯一的长处,便是做事认真!二十余年来,没有一事马虎对待!哪怕他真的只有小事上报,只要是他认为此事重大,就应该有人去认真地听一听!你尽管放心,无论这件事是不是真的重要,走多少趟,我也心甘情愿!”

“那他万一要是没事找事呢?”

此言一出,景迟和陈定雷身后三人全怒气冲冲地瞪着这个欠抽的玩意,看那架势,很想掐死这个讨厌的人算了。

“呵呵……”赖三一缩脖子,“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也就是随便说说

“此刻衙门已经关闭,没什么正事需要处理,不会耽搁我的本职工作,便是这位典正没事找事,我也不过多走几步路,那又有什么损失?”

“哦……”赖三感叹,“太傅大人,你有点太好说话了。要是有人想整你,今天有人在城东等你,明天有人在城西等你,个个都说有要事,你非叫人遛直了腿不可。”

陈定雷默然片刻,终于道:“这种事大概只有你才能干得出来吧?”

“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陈定雷看着他的脸色,嘴角竟带出了一点笑容,“你要真这么做,老夫确实会被你戏弄了。只不过官场之上很少有人会像你这么做,如果想对付一个人,他们不会只让那个人跑跑腿就算了,必定赶尽杀绝。”“哦。”赖三伸了伸舌头。

“官场险恶。”陈定雷淡淡道,“你还算心善。赖都尉,老夫曾为世子之师,我在王府授课的时候,世子十四岁,天意小郡主刚刚七岁,王爷宠溺她,满府中任她乱走。有一次我正在给世子授课,她砰的一声撞开门就冲了进来,说是府中来了什么变小戏的,手段奇特,难得一见,要找哥哥出去一起看。老夫自然不肯让世子半途出去游乐,便板起脸来严厉拒绝了她,她受了我的斥责,先是恼了,后来又平静下来,提出要一起听课。”

他嘴角露出笑容:“好学是好事,小郡主生得可爱至极,老夫也十分喜欢,我便将她留下了。等我给世子解释了一句‘巧言令色,鲜矣仁’是说,花言巧语,一脸讨好的脸色,这样的人多半是小人,少有正人君子,看到这样的人,一定要远离。郡主就冲我甜甜地笑,还说,(师傅,你讲得可真好,特别清楚明白,我以前听不懂这句话,现在听你说了几句,一下子就懂啦。’”

“咦?”赖三闻听是关于越天意的事情,忍不住仔细去听,想到越天意七岁的时候,也一定是个超级美的小姑娘,又这样会说话,必然乖巧可爱至极。

陈定雷接着道:“老夫当时忍不住也有几分高兴,谦虚了两句,谁知她话音一转,拍手笑起来,说:‘巧言令色,鲜矣仁!我巧言令色地夸师傅,师傅却喜欢!可见这个世上,到底还是油滑的小人可爱!’

“我听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见了更高兴,笑嘻嘻地说:‘只要这个人不去真的做坏事,油滑些有什么关系?我就喜欢能哄我开心的油滑小人,像师傅这样脸拉得比门帘子还长,好看吗?’”

赖三几乎想笑出来,不承想越天意儿时竟然是个坏小孩。他飞快地看了陈定雷一眼,忍不住暗自偷笑,陈定雷是长脸没错,但也没有门帘子那么长。

陈定雷没注意他的表情,接着道:“老夫当时只怕郡主这番言论误导了世子,急忙解释,谁知我说一句,她便驳一句。老夫被她说得不停流出冷汗。”陈定雷轻轻摇摇头。

“那后来呢?”赖三大感兴趣,两只眼睛睁得亮晶晶的。

“后来我没有办法,索性弄个了个手段,丢开这句话,开始引经据典,大谈玄学。郡主毕竟年纪尚小,所学不多,我说的话许多她听也听不懂,如何还能像刚才

那样句句辩驳?到最后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却也不肯认输,便开始追根问底,没事找事,直至最后胡搅蛮缠。就和你刚刚几次三番追问我,那神情跟你一模一样!”

赖三跳了起来,说:“陈大人,你不厚道啊!原来你绕了这么一圈,是说我没事找事,胡搅蛮缠!”

陈定雷看着他,嘴角含笑:“彼时郡主年幼,活泼得不得了,王爷说她‘仿佛家里所有椅子上都安了火盆,她绝不肯老实坐上一会儿的’,倒是经常像你刚才那样,猛地一跳,撒腿就跑。”

“我我……”赖三张口结舌,双眼瞪圆,干咽口水,不知说什么才好。

“呵呵呵……”陈定雷手捻胡须,开心地笑了出来,“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和她做错事之后十分相像!”

得!赖三心道,我没个跑了!说他像越天意他当然不反对,问题是陈定雷说他像的可是越天意七岁的时候啊!也就是说他像个小屁孩?而且听那意思,还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屁孩!可三子今年已经整二十岁了,过了年马上就二十一岁了!陈大人,有那么幼稚吗我?

陈定雷身后三个长随惊讶地看着赖三,他们跟了陈定雷多年,也难得见他笑一次,可现在他们大人看着这人竟接连笑了几次,而且那目光中还颇为慈祥,如同看着自己的子侄一般。这个小子,他们只觉得讨厌,哪里可笑了?

赖三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善意,不由自主地也冲着他笑了起来。

“称羡公,”陈定雷冲他微笑致意,“今日我与这位典正尚有事情,我们改日再叙可好?”

“称线?线是一团一团买的,不用称!”赖三觉得莫名其妙。没人和他说过,这货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称羡呢。

陈定雷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说:“好,有机会我一团一团地买!”他上前在赖三肩膀上拍了拍,笑盈盈地走了。

那三人紧随其后,景迟也连忙跟上,看得出他十分激动,那般好的武功,冻了一天都没事的人,此刻却一直在微微发抖。

赖三目送着这些人远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似乎有些舍不得这老头走一样,静静地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到再也看不见陈定雷的背影,还又站了一会儿,这才向太史府走去。

赖三萧瑟落寞的表情在接近太史府灯光可以照亮的范围内,很快变回嬉皮笑脸,和门房拉扯两句闲话,伸个懒腰,便回去睡了。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了少许,赖三还正睡得香甜,就被下人叫醒了,说是老爷有请。

赖三用被子将头一蒙,含含糊糊道:“鸡还没睡醒呢!你们老爷起这么早

干吗?你就回去和穆大人说,别的咱不比,至少不能让我比鸡醒得还早,这不厚道!”

脚步声响起,有些杂乱,似乎有几个人出去,又有几个人进来。赖三寄居在别人家里,很识时务,从来也不锁门,听见有人进来他也不管,仍旧蒙着头大睡。

却听一个脚步声直走到床前,声音冷冷地说:“陈定雷在府门外等你小半个时辰了,你还要睡吗?”

赖三听出是穆延陵的声音,一惊坐起,奇道:“陈太傅,等我?”

“把衣服穿上,成何体统?”穆延陵冷冷看了他一眼。

“真是的,我做什么你都看不顺眼。”赖三嘟囔,“难道你是穿衣服睡觉

的?”

嘴上虽然说着话,但是穿衣服的动作并不慢,天那么冷,出了被窝不穿衣服就算成体统,他也受不了。

“郡公,我还不知道你有这种本领,几天工夫,就和陈定雷搭上了!”穆延陵冷冷地说。

那一瞬间,赖三一边蹬着裤腿,一边心中暗暗说:别装了,难道昨天晚上我才遇上陈定雷的事情,你没从坎饼他们那里得到报告吗?但是他拉上裤子之后,再抬头,脸色已经变得笑呵呵地说:“这可不是故意的,我从小就特讨人喜欢,大概是长得实在好吧。”

“行了,快些去吧。”穆延陵瞥了他一眼道,“他一直站在我门前,让人看了惹闲话。”

赖三匆忙穿了衣服便直奔大门外,只见陈定雷穿了一件半旧的棉布衣服站在门外。赖三第一次见到穆延陵,他也穿了一件半旧的棉布衣服,但和陈定雷所穿布衣的料子一比就比出差距了。穆延陵即便是旧衣也都是用料上乘,针脚缜密。而陈定雷的布衣就完全是普通的布衣,甚至染色都有些不匀,衣服肘部看着比前襟等处松软少许,颜色也略浅,那是真的穿旧洗旧的。

这两个人从性格到形象的差别都很大,真不知道定西王当初选拔官吏用的是什么标准。

穆延陵与陈定雷自是不和,几句话说上来,鬼都能感觉出火药味。穆延陵也不多说,只道自己有事便向陈定雷告辞。

“穆大人请自便!”陈定雷拱手一礼,转向赖三,和颜悦色道,“赖都尉,老夫休沐五日,意欲前往绮兰围场围猎,都尉和我一起去走走可好?”

赖三愣了一愣,绮兰围场?昨儿景迟说有蛮族出没的绮兰围场?他才不信陈定雷真是要去打猎,什么意思?难道绮兰围场真的有什么变故了吗?

穆延陵半个身子已经上了车,闻言停在半中,沉着脸道:“陈大人,共事十余载,本官倒是第一次听到你有游猎的兴致!”

陈定雷容色淡淡地说:“赖都尉在您府上住了这么许久,老夫也想效一回好客o^之主,只是老夫家中只有陋室三间,实在无法待客。不过这几日冬阳正暖,想着郡丨C公年轻人或许喜欢围猎,所以特来相邀,穆大人能否开恩放行啊?”

穆延陵眼睛眯了眯,片刻后又张开,道:“陈大人何出此言?郡公想去哪里$是郡公自己的事情,没有我插话的余地,陈大人言出伤人了。只是绮兰围场路途遥g远,郡公近日劳累,恐怕尚需歇息几日。”

“无妨。”陈定雷淡淡道,“老夫无事,便日日前来等郡公就是了。”

穆延陵眉头皱了皱,想了好一会儿,招手叫过赖三,低声问道:“你想和陈定雷去吗?”

赖三道:“打猎好玩吗?大冬天的,不适合打猎吧?能打着什么?还是算了吧。”

穆延陵眉头紧皱,道:“陈定雷此人无比倔强,认定的事情九牛不回。你如不去,他必定天天来我家门前站着。此人惯用这等伎俩,引得人人侧目,对我颇为不利。等我给你准备一下,你明日便跟着他走一趟吧!”

“我真去啊?”赖三奇道,“大人你真让我去啊?那是绮兰围场,听说离着泾州有三百里呢!一来一回都得好几天!还是算了吧!”

穆延陵静静打量着他,缓缓问道:“难道你在这里有什么要事,脱不了身不成?”

“穆大人,你这个人真是,我可是好心好意,不是怕快过年了,你太忙,我留着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穆延陵盯着他看了半晌,淡淡道:“你跟他去,多听少说,什么事也不要答应,回头告诉我,我会帮你推掉。”

他转身对陈定雷道:“倒是本官疏忽了,郡公年轻人,倒是对围场颇感兴趣!

说得本官也兴起兴致,既然陈大人盛意拳拳,本官这段时间也十分劳累,便一起去围场如何?”

赖三愣了一愣,没想到穆延陵也要跟着去,却见陈定雷表情毫无变化,似乎并不奇怪,只是微笑道:“太史衙门一日之间要处理的事情成百上千,可比不得太傅衙门清闲,穆大人竟然有时间围猎吗?”

穆延陵微笑道:“区区三五日时间,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陈大人愿不愿意和我同去啊?”

“穆大人若是愿意前往,陈某自然欢迎。”陈定雷笑着拱拱手,“穆大人骑射功夫俱是了得,你若肯来,才有个打猎的样子。”

“既然如此,穆某安排一下琐事,明日出发如何?穆某俗事缠身,比不得陈大人痛快,倒叫陈大人见笑了。”

“穆大人请!”陈定雷拱手一礼。

“陈大人请!”

两人都是笑容满面,状如好友,看不出一丁点嫌隙之色。

见穆延陵上了马车,陈定雷便上前请赖三到家中做客,穆延陵一听自是不悦。但奈何这陈定雷虽然看着一本正经,但唇枪舌剑间倒真是不给他丝毫面子,心道自己还有要事要办,便拂袖而去。

倒是赖三心中窃喜,忙不迭地上了陈定雷的马车。外表看着车子不小,进去之后里面空间却不大,车厢内壁衬了厚厚的棉,非常暖和。靠右边陈定雷背后还有个小门,似乎将车厢隔出一小部分来不知做什么,怪不得外面看着能坐好几个人的马车,里面就坐了他们两个人也不显得宽敞。

赖三一坐稳便好奇地将手伸向陈定雷背后的小门,想拉开看看后面是什么。陈定雷看着他笑了笑:“到底是少年人,好生活泼!郡公稍等。”

他将小门推开一条缝,从里面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坛酒,又接二连三拿出几个蒲包,都是些卤味吃食和酒。赖三在太史府待了这么久,却还是想念这些卤味,可没人在乎他想要什么,倒是这个陈定雷懂他,给他带了这些好东西。

见赖三吃得开心,陈定雷在一旁看着他,似是有所思的样子。

“致果都尉、致果都尉……”他点点头,“以往从没有过这样超品级的致果都尉,或许我定西这文贵武贱的僵局,要从你这里打开了。”

“大人,你是不是说我马上要做郡公这件事?”赖三嘬嘬手指头上的油花,六品致果都尉做了超品的郡公,那的确会让武将权力提升一大截。

“正是!”陈定雷道,“眼下我定西军中最高的官职不过是勇毅都尉与致果都尉,皆是六品小官,在高品阶的文臣面前,实在抬不起头来。从军没有前途,连累得兵员素质每况愈下。有本事的人宁可在地方上做个只能维护治安的武职,也不愿意去军队当兵,这样几代下来,军队战力越来越弱,已经成了我定西心腹大患!”“六品不小了吧?”赖三挠着脑袋,“县太爷才是个从七品,六品也不错啊!”陈定雷看着他长叹摇头,终于道:“大兴朝开国太祖真乃人杰!只出了一招,便让定西如今陷入必死之境地!”

赖三觉得莫名其妙,说:“朝廷的太祖皇帝?不是与咱们老定西王约定,永为兄弟,不离不弃吗?再说他不是都崩了一百年了吗?出了什么招数害我们了?”陈定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都尉,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赖三静了一下,这是小郡主告诉他的,但他拿不准小郡主现在还是不是在继续装傻,于是将黑锅毫无心理负担地往穆延陵身上一推:“当然是太史大人告诉我的,他一天三次,每次三段讲给我听的,这个故事当真是风起云涌,精彩非常!让人佩服啊佩服!”

“穆大人告诉你的?”陈定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穆大人如此钦佩大兴的太

祖皇帝吗?我怎的不觉得?”

“高祖皇帝不该钦佩吗?”赖三不服气,“他可是仅带几个随从穿过蛮族地界到了我们定西和咱们老王爷谈判的。人家那时候都快当皇帝了,命多值钱啊!没有包天的胆子敢过来吗?他可是个一等一的英雄豪杰!陈大人,英雄豪杰都是天上星宿下凡,你说他坏话,小心他能知道!”

“原来是郡公自己如此崇拜大兴的高祖皇帝。”陈定雷点点头,“也难怪,哪有少年人不崇拜英雄人物?毕竟定西传承了几千年的勇悍之气,区区百年的时间还很难消耗一空!若是连少年人也不崇拜英雄了,那才是定西之悲。”

他露出笑容说:“其实本官年轻时也和你一样,对太祖皇帝十分崇拜,不过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吏,想问题的角度不同。郡公不再是一介贫民了,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你也该换个角度想想。”

赖三不服气地说:“不管怎么换,你也不能说太祖皇帝不是英雄吧?陈大人,我承认你确实很厉害,但比起太祖皇帝,总是差了一些,难道你不心服吗?”

“自然是服气的。”陈定雷看着他的样子微微一笑,“只不过老夫想了半生才发现,太祖最让人心服的,不是勇气,应该是杀人无形的手段!建国之后,他对自己手下的骄兵悍将屡加约束,致使大兴开国的勇将已经逐渐凋零殆尽,倒是我定西两员大将,被他封了世袭的将军之位,又明旨定西兵权只在二位将军手中,朝廷绝不向定西派遣武官!于是二位将军始终领兵捍卫在王爷身边,成为王爷强有力的保障和臂助,一直好生生到了今天。”

“这不是好事吗?”赖三道,“那你怎么扯上杀人无形了?”他心道,若不是太祖这一封,也没有他今天这个致果都尉的便宜可以捡。

“人人都以为这是好事,太祖皇帝封了定西王,又封了致果、勇毅两位将军,人人都以为这是太祖对定西的偏爱。这是太祖皇帝表明自己不猜忌定西王的心迹。当年如此,到了今日,时局已经如此败坏,却还有不少人像你这般认为。”陈定雷长叹。

“不是吗?”赖三问道,“明明就是偏爱,总不能人家送你一口猪,你倒说人家有坏心眼,打算胖死你。”

陈定雷斜看了他一眼,道:“两位将军功劳赫赫,又是朝廷亲自封赏,自然高人一等。在当时也就罢了,可这明旨世袭,便是说以后定西的军权只能在勇毅致果两位将军的后人手中,其他人无法染指。勇毅将军致果将军是大将之才,难道他们的后人都是大将之才吗?”说着看了赖三一眼。

“哦……倒是个问题。”赖三想了想,自己自然是不用说了,就说勇毅都尉,他见过一次,胖得都骑不了马,穆延陵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根本没有自己的主意。真让他领兵,后果也不用形容了。

“将领不行也还罢了,兵士也一样不行。世袭到了现在,只剩六品官职,按照

旨意,却偏偏还是掌管着兵权。武将最高的长官是六品,他好生做事也是六品,无法升迁。他自然不用好生做事了!其余人立下再大的功劳也不能越过他去,只能是微末小吏!我昨晚才知,景迟出自将门世家,对我定西忠心耿耿,又前后立下无数功劳,却只得典正之职。郡公你自己想想看,从军这样的没有前途,还有几个肯从军作战?”

陈定雷眉头紧锁,叹道:“将越弱,兵越轻。武人也越发受人轻贱,便是有几个人才,也离开定西,去另寻发展之道了。太祖最忌惮的便是定西军的卓越战力,如今他只动用了两个封号,不需他出动一分一毫,便将我定西的武人之魂,消磨殆尽了!我定西地域高寒,蛮汉杂居,从古至今刀兵不断。这才使得我定西儿郎个个勇悍,原本战力甲于天下,两万轻骑,便可打遍天下,无人能挡!如今你再看,民风懒惰,喜好奢华。谁家有人从军,那便是说谁家前世不修,今世无能,谁也瞧不起他,可叹啊可叹!只恨我未能早生百年,得见一下定西武人之英姿,实乃此生大憾!”

赖三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从没想过还有这种招数,大兴太祖哪里是什么英雄,分明是戏里的枭雄人物!便是打死他,他也想不出这样的办法,话说回来,一个阴谋策划一两百年,就算想得出来,他也没那个耐性。

“致果都尉!你如何看待此事?”

“我?”赖三一愣,“陈大人此言有理,那大兴的太祖皇帝实在狡猾!”

陈定雷眉头一皱:“郡公,我是问你!你愿不愿看到我定西武人之魂?”

赖三笑道:“看到魂那不是闹鬼……”剰下的话被对面刀子一样的目光噎回嗓子里,陈定雷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开不起玩笑!他赶紧收回嬉皮笑脸,道:“愿意!非常愿意!愿我定西将士那个……百战百胜、天下无敌!”

“好!就全拜托你了!”陈定雷热切地看着他,“老夫是文官,在定西文武职权界限鲜明,我只有知情的权力,却丝毫不能插手军务,只能看着定西文贵武贱的恶习积重难返,如今有了郡公这句话,我……”他的声音竟带了点哽咽,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郡公有致果都尉的官职,又有越氏正统名分,如有所需,陈某虽然不结朋党,却也有若干志同道合之辈,愿与郡公共同进退!”

赖三好生为难,他不是不知好歹,陈定雷这样的官吏是所有小民一心盼望的,他这是官太大,离民间太远。如果他只是个县令,估计百姓会乐意为他做一切事!如果有可能,赖三也愿意为他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但现在的事可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所以他只好打着哈哈说:“陈大人!这些事情总不是一天两天能做成的,反正都一百多年播下来的了,管什么事,总要先过了年再说吧!”

陈定雷看着他,目光中说不出的奇特,过了许久才道:“郡公是不信我吗?”赖三自觉心虚,不敢回视他的目光,口中道:“相信的,当然相信的。”“便是不为国为民,男儿当世,也应该会有做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愿望。”陈

定雷沉声道,“难道郡公就愿意一辈子庇护于穆延陵门下,没有自己想做成的事情o^了吗?你难道不想让天意以你为荣吗?穆延陵送你的荣华富贵,就是郡公心中真的丨?想要的吗?”

真正想要的?那一瞬间,赖三脑子里立刻便是越天意那张白雪般的面容。一个$纯净的、简单的、他能保护得了也愿意让他保护的小姑娘。

但他知道自己的分量,现在这个环境不是他能控制的了,有很多事情他是有心e无力,所以他笑嘻嘻地说:“我现在不错了吧?六品的官啊,等于是统领定西的兵马大元帅!天意还要我怎么出息?那恐怕嫁给刘邦才能一展她的抱负了!”

陈定雷看了他半晌,突然道:“赖都尉,你是不是另有苦衷?若是如此,说给我听听,老夫在定西倒还能做成一点事情。”

“苦衷呵呵,没有什么苦衷啊。我挺好的,哪里会有什么苦衷?”

“那我换个说法吧,请问你若能实现一个愿望,你会希望什么?”

赖三沉思了一下,嘴角露出微笑,道:“那我就希望天意事事如意!她想做的事情都能快点做成。”

他心里想着,如今只能指望越天意,他自然希望她能事事如意,不然她若死了,自己和七叔也就死定了。至于快点,那当然也是他希望的,事情又过去了一阵子,他可没多久的保命时间了。

陈定雷道:“老夫是想问,赖都尉你自己有什么愿望?”

赖三笑嘻嘻地道:“都已经说了啊,我现在就希望天意能事事如意,她过得好比我过得好要强!除了这个,我什么愿望也没有了。”

“都尉可是真心?”

赖三一笑:“陈太傅,你要是有一个特别在乎的人,你就明白了,他若是能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陈定雷过了一会儿,终于点头笑道:“郡主,赖都尉口风甚是严谨,又对你情深义重,老臣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

“郡主”两个字响起的时候,赖三脑子一木,整个人都蒙了,呆呆地张大了口,

看着刚刚放酒的小门被一只雪白的手掀开,一张冰雪般晶莹动人的脸颊露了出来。

越天意从马车后面窄小的空间钻了出来,看着赖三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但是她眼睛里一片晶莹,正死死忍着泪珠没有落下来。

“天意?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你不是在王府吗?”赖三脱口而出,随即冒了一头冷汗,心道好悬!这个岂有此理的陈定雷,郡主在他车上,居然一点暗示都不给他,幸好他人品好,说出来的话居然这么中听,最后他指的是自己的七叔,可看越天意这个表示,定是误会成她自己了。

“我离开太史府……机会难得,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一声,三哥,对不住!”越天意死死忍着自己的感情,低声道。

“没事没事!天意,你没事就好!我不要紧的,我在哪里都不要紧的!只要你没事就好,我就放心了!”

越天意的头埋得很低,过了好久才又能抬起来。

“那个……嗎,天意,我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三哥,对不起,你还要继续在太史府忍耐一二。”越天意道。

赖三失望至极,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尽可能地柔声道:“不要紧,一切都听你的!我不要紧,真的,我一点也不要紧!你先忙你的事情,有空了再说。你的事重要!”

“不是这样,三哥,眼下有个机会可以迈出重要的一步,这对我以后的计划至关重要,这件事需要你配合,所以你还要在太史府忍耐几天,之后的事情你就听陈大人的安排就行!”

“好好。”赖三当然只能满口答应,这才明白越天意露面是为了让他相信陈定雷,不然他还真不会听什么陈大人的话。

陈定雷低声道:“郡公,过一日我们就可以去绮兰围场了,可以边走边说,万一我没有机会和郡公说清楚,您也别惊慌,只需在必要的时候顺着我说就行了,一切已经筹划妥当,郡公请放心。”

赖三闻言恨得牙齿发痒,又是不告诉自己就安排自己听话,这群人就没有一个将自己当成是有脑子的人看待!虽然车内很暖和,但是他却觉得寒冷得很。

马车继续前行,一只手却伸过来,轻轻握住了他的。赖三全身一震,骤然回头,却见越天意骤然收回了手,带着一点惊慌的神色,像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居然会去握住他一样。

这是越天意第一次主动碰触赖三,装傻的时候不算,她第一次在赖三看着十分沮丧的时候,试图给他一点安慰。赖三一时间也震惊了,他始终嬉皮笑脸,好像什么丢脸的事情也不在乎,同时也没有一点上进心的样子,所以也没有人懂过他。这是第一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懂得自己的感觉!

第二日辰时时分,赖三得以走出牢笼般的泾州,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心情都是非常愉快的。住得这么熟悉的泾州,最近给他的感觉是那般压抑,让他非常想逃离,哪怕是暂时的,那也非常高兴。

太史穆延陵、太傅陈定雷,定西两位品秩最高权力最重的官员一起出行,自然必定有些官员随行,声势可谓浩大。随同的五品以上官员便有散骑常侍杨怀礼、世子执事董常青、王府中丞田陌、右司郎中张天冀、泾州守备林诚素、司农王元智、主搏李固、待诏罗云、军器监少丞孙佳木、步兵卫郭锦等近二十人。加上每个人带着的随从,和为保护这些大人出动的侍卫军队,致使此次围猎足有近千人出动,比之以前定西王出猎人员还多。

这一行人沿着官道北行,刚走了两个多时辰,就遇上驺县县令带领官吏及驺县著名乡绅数十人出迎,随行诸人皆是一身灰土,算起来这驺县县令竟是出了县城七八十里相迎,真也不辞劳苦!

一众人把这声势浩大的队伍迎接到了县城已经是晚上,城中富商难得有机会巴结一众高官,早就准备好了大摆宴席为他们接风洗尘。县令陈安在第二天一早便准备将这些人送走,只是事先得到陈定雷的消息,早已经通知各界人等,一时间也拦不住,热热闹闹折腾了半晌,才终于将热情的乡绅挡开,一行人继续向绮兰围场方向出发。

绮兰围场在驺县城郊颇远的地方,风景可说是比其他地方都美上几分,连猎物都多上许多。因定西王打猎要求比较高,野兽若是被驯养得没精神了,太容易打也会引得他不悦。在绮兰围场看护成了比较专业的工作,要对山林各种野物习性非常熟悉才行,而且围场占地很大,所以这份工作十分烦累,有经验的猎户多不愿为之。最近十几年来,照看绮兰围场一直是熟悉山林的蛮奴的工作。

景迟说绮兰围场有蛮族异动,很可能指的就是这些蛮奴了。

昔日定西王骑着快马,三百里路程不消一日便可到达,但这群人文武都有,骑马坐车磨磨蹭蹭,来到绮兰围场的外围时天色已经渐晚了。只得又在附近歇了一夜,第三日早上,方才真正进入围场内部。

清晨薄雾升起,冷风中带着清甜,湖面已经结冰,倒是没什么水鸟了。但东西两片林子种的多半是常青的松柏等树,给了冬日少有的颜色。赖三见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树林,不由得点头赞道:“果然是好地方。”

打猎自然不会坐车,会骑马的都骑在马背上,郡公骑着马慢慢走,这些人也不好纵马奔驰,只得跟着他慢慢向围场深处走去。一路上射了几只兔子而已,大的猎物一个也没有看到。

不过没过多久便有小鹿上门,那群官员自是着急巴结赖三,话说得都要把他捧上天,好似他箭法天下第一,百步穿杨一般。自己几斤几两赖三还是知道的,但架不住他们这般吹捧,硬着头皮射了几箭。却见那只鹿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好的连毛都没伤到一根,正瞪着黑黝黝的圆眼睛,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没射着!那箭呢?众官面面相觑,这箭也偏得太离谱了!那只鹿周围几十步内都没看到那支射出去的箭,根本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杨怀礼脸色红了又白,忙说道:“郡公心怀恻隐,不忍射杀此鹿,当真是可敬可佩啊!”

赖三见诸人脸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倒不是心疼那只鹿,只是突然看到树林边有一只小鸟飞过,觉得鹿太大,射了没意思,所以临时决定射那只鸟。不信你们等着,我去将那只鸟寻来你们看看。”

说着一拍马屁股,向前就走。他走到林子边上,随手招呼了陈定雷身边一名武

官打扮的人说:“你跟我来。”

又转身对众人笑道:“谁不放心,怕我骗人,是临时找了一只鸟穿上去的,就跟过来看着。”

众官在他说出没射到鹿是射了一只鸟的时候,不少人心中立即佩服,直觉得此人反应好生机敏。大部分人都明白,他去寻找,那鸟儿定是会有的!没有也会有,必须得有!何况他既然这样说了,谁还会那般不识趣,真的跟过去看他出丑不成?于是一直跟在陈定雷身边的大个子武官景迟,只得答应一声,随着郡公向林中奔去。

见两人一前一后奔了出去,穆延陵不禁皱起眉头,向陈定雷望去,陈定雷迎着他的目光,只是微微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穆延陵便将目光收回来,也并没有说话。

且说赖三带着景迟纵马向林中而去,走了一会儿,他突地扑哧笑了出来:“景大哥,我记得七叔以前常和我说的一句话,你力气再大,能憋住尿吗?”

景迟一愣,愕然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赖三嬉皮笑脸地看着他,道:“你站在陈太傅身边两三天了,始终一脸郁郁难平的便秘样子,你憋得难受不难受啊?说实话,这几天兄弟我一看你,就想上茅厕!”

“郡公,我……”景迟忍耐了一下,本来觉得不应该说,可又觉得不现在说,以后恐怕更加难以有机会。

他张了几张嘴巴,才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卑职只是觉得太傅大人提前通知驺县一干人等,宣扬的范围太大,又带了这么多人前来,恐怕蛮族会提前得到消息,很难看出端倪了。”

“哦?原来这不是你的主意?我还当是你鼓动的陈太傅呢!”

景迟摇摇头:“卑职本想派人偷偷潜入,得到证据后再雷霆一击!可如今……唉!”

“原来你整天幽怨地看着陈太傅,是因为人家没听你的话啊!倒也可以理解,陈太傅这谱是摆得不小!”

景迟急道:“郡公何出此言?太傅大人深谋远虑,或许有别的安排!这又岂是我等能猜测到的?卑职为这件事奔波良久,只有太傅大人一人愿意管!若是没有他,此事只能更糟!”

赖三听他急赤白脸这么一说,顿时把手一摊:“既然你那么信任他,那还担心什么呢?”

“卑职只是,只是……蛮族实在是我定西心腹大患,实在不容轻视,卑职只是难平忧心。”

“太夸张了吧,景大哥。”赖三摇摇头,心里非常不以为然,“我来了之后,

才知道绮兰围场到底有多大!这么大的地方,就算像你说的,隐藏了三五百蛮族,能有什么用处?就算叫你猜着了,这三五百人都是叛贼,那又能怎么样?至于你把我折腾出来一趟吗?”

景迟急道:“三五百人只是之前的人数,尚有增加的迹象,依卑职看,会集千人极有可能!”

“我们这次就来了上千人,扔围场里就跟往剃头铺子里扔进去一根毛似的,我估摸着,光这个湖填进去一千人都没什么问题。兄弟看你平时英雄了得,也不像个胆小的样子,我就真奇怪了,我都不怕,你到底怕个什么?我们和蛮族打了一百多年了,哪一次蛮族能打过咱们?”

景迟眼睛有些发红,道:“郡公说的哪里话,固原战事刚歇,郡公难道就忘了吗?前车可鉴,蛮族岂可小觑!”

对!怎么把固原之战给忘了呢?赖三被人抓住错处,有些懊恼。不过固原什么的离他很遥远,而且他也不觉得固原这算战败,于是辩驳道:“那是一时意外,不是说蛮族后来被打退了吗?说是有个蛮族的部落失心疯了,纠合全族人手,奇袭攻破的固原城,但后来我军儿郎只是一个反扑,就将参与攻城的蛮族杀了个干净,连那蛮族部落都被灭族了,这么大的教训,蛮族还敢作乱吗?”

景迟吃惊地看着他,问道:“郡公,这是谁和你说的?你亲眼得见吗?”

这不开玩笑吗?赖三上哪儿去亲眼得见?自然是从无数演绎版本里听来的了,他只能嘿嘿笑道:“亲眼得见我就死了!还是不要亲眼得见的好。”

景迟看了他半晌,突然问道:“郡公,你知道蛮族用了多少人攻破固原吗?”“知道啊!”赖三精神一振,双眼发亮,将自己的大腿一拍,拉长声音道,

“话说蛮族共有黑蛮、白蛮、秃发蛮、金环蛮、百结蛮等等大小十余个部落,而且还……”赖三将蛮族部落的分别发式服装都细细说了一通,不用问,也知是说书先生那一套说辞。

他没有去看景迟的脸色,接着道:“而且蛮族各个部落中,就只有白蛮看上去和我汉民长得一模一样,但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说长得是一个样,但是白蛮人心性残暴、冷血嗜杀,就是本族人,那也经常打斗。这白蛮子部族复姓贺兰,他们有个少族长,名唤贺兰缺!听这名,还真是个缺心眼父母起的。”

但听景迟开口道:“贺兰缺的名字是他自己改的,意思是厄塞奈人缺少了庇护他们的苍天,他要取而代之!”

赖三闻言一愣:“景大哥怎么知道,难道你认识这个蛮子?厄塞奈人是什么?他不是白蛮人吗?”

你这郡公怎么当的?怎么就敢什么也不知道?景迟很是无语了一下,才道:“蛮族是我们汉人对他们的称呼,他们自己各个部落各有称谓。他们自己彼此之间,怎么会黑蛮白蛮地自称呢,多半都是叫部落名称的。”

“哦……好吧。”赖三尴尬地说。

“郡公,你既然知道贺兰缺的名字,知道后来如何吗?”

“后来的事情谁都知道,有什么好说的。”赖三道,“那个缺心眼……贺兰缺,在自己部落里打了个稀里哗啦,又把周围几个部落打了个稀里哗啦,估计精神已经不大正常了,后来突然纠结蛮族百万大军,猛攻固原,猝不及防,咱老王爷不走运”

赖三将两手一摊,意思是挂了!虽然定西王是他名义上的岳父大人,可赖三半生潦倒,一直在生存线上挣扎,定西王的恩惠那是一点也没感受到过,自然是没什么感情了。

“百万……”景迟慢慢长叹了一声,“居然差别这么大!居然差别这么大!这就是告示上对外说的数目吗?”他的神情说不出的失望和落寞。

“嘿嘿……”赖三笑了一声,“其实我也不相信蛮族有百万大军!凡是打仗都喜欢往多里说,听着气派,赤壁之战说是多少人来着?七十万还是八十万,我就不信,七八十万人一把火就能烧得只剩不到一百个?去年元宵节街上出去了也就五六千人,起了火也就烧了十来个,都已经够惨的了!”

“是啊。”景迟微微点头,“贺兰缺上哪里去找一百万人攻城呢?郡公,你知道他其实用了多少人吗?”

赖三想了想:“听说固原和我们泾州差不多大,不到两天就攻破了,那……二十万人?或者……五十万?”

景迟闭上了眼睛,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两千!”

赖三一时间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当听错了,笑着问:“两千什么?”“两千人!”景迟霍然睁开眼睛,双目炯炯地盯着他,一字一字道,“贺兰缺仅仅带着两千蛮族精兵!就攻破了固原那样的雄城!要知道,光是固原城中,我军守军就有整整三万!这还不算两天路程内能赶到的西北大营十万士兵!唉!十五倍的人手,坚固的城池,对上两千蛮族,竟然连两天都没能坚持到!”

“什么?”赖三震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不是说蛮族全族出动,上百万人一起攻打,我方官兵这才一时作战不力,被他攻破了固原,后来穆大人调兵过去,很快就扑灭了反叛吗?就算打个一折也有十万人啊!怎么会是两千?这怎么算的账?这不可能!你开玩笑!”他都语无伦次了!

这件事对赖三造成的震撼实在大,定西乃至于整个大兴,对蛮族的态度都是鄙视的,蛮族是手下败将,是没开化的野人,是可以任意役使压迫的家奴。这件事从一百多年前老定西王击败了蛮族就定了性不是吗?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天呢?

两千人就攻破了固原?那他宁可相信是百万人!

“百万?”景迟悲愤道,“整个蛮族老幼妇孺加在一起能有一百万人吗?那还是蛮族十多个部落加在一起计算的!哪里有可能一百万人出动,官兵竟无丝毫察觉

的道理?千真万确,只有两千人!他们来去如电,迅捷如风,加上一路灭口,远了不说,光是固原附近三个村落,竟是鸡犬不留!连吃奶的孩子都没有放过!”

“郡公!我被派去了固原辅助守备理事!好些事情是我亲眼所见!”他激动得全身发抖,“遍地都是残骸!事后收拾战场的人,活活吓病的都有几百人!消息被隐蔽得十分好,等他们到了固原城下,装作难民分批入城,白蛮与我们汉民没有差别,直到打起来了还有部分士兵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加之贺兰缺手下勇士,当真战力无双,无人能当!固原城破其实只是半日的工夫!”

“就算是这样,我军也有三万人啊!怎么可能让两千人就攻破一座城?”赖三惊得面色惨白,颤声道,“这蛮族难道个个是天神下凡,三头六臂?那个缺心眼,岂不是真的能取代了老天爷?”

“卑职不知他是否真的能取代老天爷!”景迟眼睛微微有些泛红,“我只知道,固原最后被抓住的蛮族不过三百多人!我只知道,为首的叛逆贺兰缺下落不明!我只知道,从固原一路顺着痕迹追查下来,有很大可能,是残余的反贼准备在绮兰围场附近会集!”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我只知道,我军若不防备,泾州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固原!”

赖三一时沉默了,过了许久,才露出一点嘲讽的笑容,说:“景大哥,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你是觉得我能让士兵给我卖命,还是我能让那些大官听我的话?”“郡公,你怎能如此?”景迟看着他,神情激动,“家国兴亡,匹夫尚不能却其责,如果能雷霆一击,消除这心腹之患,那……”

赖三伸手制止了他:“景迟,这点事你还看不明白?我都明白了!陈定雷平时衣服恨不得都穿有补丁的!出门就带三个人跟着!如果没啥需要,他何必摆这个谱啊?我看,陈定雷就是故意让消息泄露,故意打草惊蛇什么的,让该躲起来的人都躲起来,故意让大家伙看不出……咦?你刚才说的什么来着?”

“端倪。,’

“对,就是故意让人看不出端倪,所以,你别指望了!”

景迟失声道:“难道你怀疑陈太傅故意放纵逆贼?”然后他剧烈摇头,“不会!不会!绝不会!”他冲赖三大喝一声,“不可能!”

这一声将赖三骑着的马吓得轻错了一步,赖三身子一晃,赶紧拉紧缰绳稳住身体,道:“你鬼叫什么?老子什么时候说他是故意放纵逆贼了?”

“那为什么……”

赖三没好气地说:“那些人脑子里那么多弯弯绕绕,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你当他们什么事都和我说清楚吗?老子只能给你猜一下,我问你,你要是晚上睡觉,听见家里进贼了,你怎么办?”

景迟愣一愣,道:“起来抓贼啊。”

“哦,忘了你很厉害了。这样,你就当自己是个普通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或者是个女人,没力气的那种!肯定打不过贼的,你怎么办?”

“那……叫人一起来抓。”

“那要是来不及呢?”

“这……”景迟被他问得低下头沉思片刻,抬头试探着回答,“吓走他?”他眼睛有些发亮,说:“郡公,你是说,太傅大人此举,就是故意吓得蛮族不敢轻举妄动?”

赖三一拍巴掌道:“可能性极大!”

“可彻底消除隐患岂不是更好?即便他是贺兰缺,可他现在身边不足千人,是个好机会啊!”

赖三扑味一声笑了。

景迟奇道:“我说得不对吗?难道郡公认为我们绝对打不过贺兰缺吗?”“当然不是啦,要是我们连他一千人也打不过,那他压根连躲都不用躲了,既然他躲了,那就说明他还是怕!”

“那郡公你为何发笑?”

“哦,我笑你不明白,不是别人表面对你点头哈腰,就什么都能听你的了。我站在这里就是个例子!你知道我是郡公对吧?很大很大的官是吧?现在我让你去杀了陈定雷,你干吗?”

景迟快速摇头。

“还是啊!我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听,所以我就不说了。”赖三道,“陈定雷是太傅大人不假,但是调兵遣将的活不归他管!你的主意好,那也得他能办到才行啊!他在经州慢慢折腾也一样能让消息泄露,与其那样,还不如直接来,吓走那些蛮子也一样。”

景迟一时间怅然若失,沉默不语,但这只是解一时之患的办法,该面对的事情迟早还是要面对。

赖三看着他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好了,人人都有苦衷,菩萨你也未必能有求必应!我看陈太傅对得起你了!这事咱兄弟俩没本事管,只能等着。景大哥,你就别愁眉苦脸的了。完全没用,咱回去吧。”

他把马靠近景迟,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悠悠走出林子。

外面一众官员早就等得脖子也长了,终于见到两个人出来,杨怀礼赶紧上前,眉开眼笑,道:“郡公,您的鸟呢?快让下官开开眼界!”

赖三一听,顿时叫了一声苦。光顾聊天了,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呢?

这可怎么办?只见一众官员,一众侍卫,一众士兵,无数双黑黝黝的眼神渴望

地盯着他。

他干咳道:“那只鸟……咳咳……那只鸟……”

赖三干笑一声,朝四周转动他的脑袋,好像在找什么似的,同时也转动他的脑子,飞快地想着主意。

“哪儿去了呢?奇怪……”他向景迟使眼色,“喂,你看见那只鸟了吗?刚才明明还在的。”

景迟见他冲自己飞快地眨眼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道:“啊!啊!对,那只鸟刚才还在,怎么突然不见了?”

“可能掉地上了,快去帮我找回来!”赖三一拍手,“我随手挂在马鞍旁边,也许没挂好,什么时候掉了都不知道。”说罢冲景迟狂使眼色。

杨怀礼也忙对自己家的侍卫使眼色,侍卫见自己家大人一个眼色,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赶紧答应一声,策马飞奔,这次没耽搁多少时间,片刻就回来了。他手上拿着一支羽箭,箭上果然穿着一只花羽的鸟儿,血迹尚殷红。

杨怀礼赶紧接过,夸道:“郡公神射!郡公神射!这一箭不偏不斜,当真是好箭法啊!好箭法!”

那只鹿并没有跑远,还在视力可及之处,但大家都好像选择性失明一般,没人再敢叫这位果真“神射”的郡公继续一展身手了。

围猎罢,一行人便在湖畔扎下了营地。傍晚时分,驺县送来了烤肉需要的各种作料,还有数种美酒和面饼等物。打猎之后众人通常都喜欢幕天席地烧烤猎物下酒,这也算默认的传统了。

整个场面都喜气洋洋,一团和气,好像今日这定西,已经是盛世繁华、毫无隐患,好像眼下的官员,都是胸怀天下、志向高远一般。

此时陈定雷微微一笑,端起酒来对赖三道:“郡公,我也敬你一杯!”

赖三赶紧站起来笑着和他举杯呼应,别看他是郡公,陈定雷能来敬酒也是十分给面子的事儿,对他敬的酒就不推辞了,举杯准备一口喝掉。

“且慢!”陈定雷伸手按住他的杯子,众人一惊,拦住人不让喝酒似乎有点找茬的嫌疑,心中都有些紧张,谁知陈定雷却道,“郡公年轻,不晓得厉害,光喝酒太伤身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我看郡公已经喝了不少,不忙喝老夫敬的这杯酒,先吃点东西,我等得起。”

大家一听这才放下心来,自然说一些“还是太傅大人想得周到”“太傅大人这才是为郡公身子着想”这类话。

赖三笑着道谢,早有人捧着一盘切好的鹿肉送来,他刚要拿起一片来吃,陈定雷却又伸手拦住,瞪着眼睛问道:“怎的又是鹿肉?鹿肉大热,虽然是冬日,也不宜多吃。郡公早上射的那只鸟呢?还没烤好吗?”

泾州守备林素诚是负责安排士兵保护这些大人的人,庖厨之事也是他在协理,

见太傅大人询问,忙喊道:“郡公的鸟烤好了没有?”见有人顿时捂住嘴笑起来,林素诚知道自己失言,忙道:“啊,不是,我是问,郡公射到的那只鸟,交给谁了?烤好了没有?”

众人还在捂嘴,赖三自己却笑了起来:“想笑就笑,我不介意的。早知道还不如射那只鹿,就为射了个鸟,我今天可叫人骂惨了!哈哈哈!大伙不用介意,喝酒喝酒!”

他这一笑,大家放下心来,却也不好意思嘲笑他了。

赖三端起酒想喝,却想起这一杯是陈定雷敬的,陈定雷让他吃点东西再喝,却又不让他吃鹿肉……小三子挠挠脑袋,被人过度关心,其实也有点烦。

没多久厨子端来汤钵,盖子一开香味四溢,但瞧那食物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只小鸟的体形。林素诚忙问厨子,厨子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是野鸭汤。

林素诚就将脸一沉,道:“你端来一钵鸭汤,鸟呢?”

厨子一惊,跪倒在地,道:“小人一时不察,那只鸟烤煳了,吃不得了。”

那么多黄羊野鹿要烤,厨子根本没想过小小一只鸟还有人要吃它,丢在火堆边没去管。等陈定雷叫着要,他命人赶紧找出来烤,才发现那鸟儿靠火堆太近,已经快成炭条了。

“煳了便吃不得了吗?”陈定雷摇摇头,“这我倒是不信,你倒老实,煳了便是煳了,没有找一只差不多的来顶替,待人以诚便是君子!只管拿上来吧,本官不怪你!”

赖三听了心道没错,这就是那种脑子不转圈的君子!如果是你家三哥,定然另外拿一只来凑数了,鸟儿能有什么特别之处?难道拔了毛烤熟了,还能分清哪只是哪只不成?

厨子只能转身去拿,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十分精美的镂花银盘子上来了,只是那么漂亮的盘子里堆的却是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不但颜色像炭,连鸟的形状也快没有了,不仔细看,就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炭!难为这些厨子是怎么把它从火堆里认出来的!

厨子把盘子小心翼翼地捧到陈定雷面前,说道:“这就是郡公早上射的那只鸟,大人……”

陈定雷微笑道:“你怕什么?我要的是这只鸟,不是好看的虚假之物,这不很好吗?”

众人听罢都低头沉思,仿佛寻思着什么玄机一般。

“送去给郡公吃吧,郡公都已经等候多时了。”

厨子端着盘子递到赖三面前,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赖三拿起筷子一夹那只煳鸟,黑色粉末歎款直掉!他盯着鸟看了看,又看了看陈定雷,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然后好像味觉失灵般大声咀嚼起来。嚼得咔嚓咔

嚓直响,嘴唇顿时黑了。

众人一时间安静非常,人人都不禁换位思考,如果太傅大人是让自己吃这只鸟,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郡公,煳了的肉是什么滋味?”陈定雷慢慢问道。

“又苦又涩,还有些酸。”赖三张开黑漆漆的嘴,坦然道,“说是肉,但一点肉味也没有了。”

“苦涩……酸?郡公,你说咱们定西的老百姓,嘴里尝的是不是就这滋味?”陈定雷似笑非笑地问他。

“这你算问对人了!”赖三举起袖子,在嘴唇上随便一抹,也不管自己蜀锦緙丝的那件雪白猎装很是值钱,带着嘲讽道,“老百姓能吃上这个都已经不错了!还不是有什么吃什么?通常他们吃的东西,都是什么味道也没有的!”

两个人似乎在那里打玄机,说出的话都颇带禅意,众人皆默然。

过了一会儿,陈定雷才说道:“郡公的话,请大家一定要记住了!古人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我们这些做官的,就如同庖厨。把鸟做成美味的汤羹,百姓会吃;把一只鸟做成了这黑漆漆又酸又苦的滋味,百姓也得吃。明白吗?”

“下官等受教。”众人附和道,“我等一定各司其职,不敢忘今日郡公教诲!”陈定雷望向赖三,问道:“郡公,大家有志于民,忠于职守,郡公身为致果都尉,何不给大家做个榜样?”

赖三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榜样。

陈定雷微笑以对,说:“都尉管军事,最初两位将军都是住在军营里的,可后来战事渐歇,一众武将也越来越懈怠!从常驻军营变成了定期巡查,再慢慢变成偶然巡查,最近十几年,越发变成了常驻城内衙门,好似军营与这掌管军事的都尉毫无关系了一般!致果都尉何不给大家做一个榜样,回去之后便带头驻守军营,认真练兵,煮一锅像样的肉汤,给百姓尝尝?”

住在军营?练兵?赖三心中猛烈跳了几跳,终于知道陈定雷借着这只鸟要说什么了!

这就是他和越天意制订的计划吗?通过这个手段,陈定雷将自己从穆延陵家中接出来放进军营,利用他致果都尉的身份,分化一部分军权?

他的心评枰直跳,大声道:“其实穆太史也和我说过这件事!是我一时偷懒,没有好生努力。既然陈太傅也说了,那大家伙就给我做个见证!从今以后看,兄弟我一定尽心做事,不能辜负了我和咱老王爷一场缘分!”

陈定雷既然在这里当着大伙的面宣布此事,这就说明,他已经准备充分,他有十分把握!既是如此,何不借他一臂之力?

陈定雷听他这样说,大概也有点意外,停了一下才颇为赞许地冲他点点头。赖三知道自己赌对了,更是把胸脯拍得很响,许下的豪言壮语越来越多。又将穆延陵

抬出来说了不少好话,仿佛穆延陵为定西已经累得_躬尽瘁,就快死而后已!又说穆延陵对他多么寄予厚望,仿佛自己不做出点成绩,就对不起穆延陵和陈太傅的看重一般!众人听他这样说,放下心来,皆是交口称赞!

也有些穆延陵的死忠觉得不妥,早安排人报告他去了。但穆延陵身在营帐那边应付另外一批官员,却一时脱身不得。

“郡公,本官今日也受教了!”陈定雷这才一举杯,道,“老夫这杯酒已经敬了多时,郡公现在还不喝吗?”

赖三哈哈大笑,终于将这杯酒喝进嘴里,冲淡了那股子又苦又酸的鸟味!

豪情激荡之下,众人纷纷过来敬酒,他假装喝得很多很快,但最后进到他肚子里的,只是浅浅一点。饶是这样也架不住敬酒的人太多,连喝了十几杯后,他觉得头脑发沉,便假装醉倒,不肯再喝了。

穆延陵赶来的时候,他正在装醉,见了穆延陵更加表现得已经喝得人事不省,任凭谁动他都表示一概不知。若是要掐架的话,得让这两位阎王自己掐去,他一个小鬼就不掺和了。

他闭着眼睛,死挺着一动不动,任由有人将他抬到一个营帐中放在床上,至于陈定雷和穆延陵怎么协调,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到底是喝得多了点,躺在床上,赖三迷糊了一阵子觉得胃里不大舒服,挣扎着爬起来向帐外走去。守在门口的两个士兵也有些瞌睡,正在那里闭目假寐,见郡公出来了,赶忙站直了身子。

赖三摆摆手,道:“我拉尿!你们不用管。”

两人向帐内望了望,难道备得急,帐内忘了放马桶?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有没有,郡公已经摇摇晃晃地往僻静处走去。

今日来了近千人,帐篷一个挨着一个,还不停有人巡视,士兵倒不担心他的安全,见他拉尿不愿意有人跟着,便由他去了。

赖三寻摸半天,才找到一个灯光找不见的暗处,刚准备解开裤子,一只粗壮的手臂突然伸出,握在他胳膊上。

第五章
郡主,别丢下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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