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郡主,你摊上“大事了”

太史府中,那个机要书房地上铺着一块雪白的熊皮,穆延陵正盘膝坐在上面,屈指在地上轻轻敲击。

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可见此刻,他也不能完全沉得住气。

等了一会,书架后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两长三短,三长三短。敲完之后便重新沉默下来。

穆延陵霍然站起来到书架边,却不动作。

停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书架后面又传来三长一短,三长二短两段敲击声。穆延陵仍旧不动,又等片刻,单单一声敲下来,穆延陵这才眉目开朗,将书架机关打开,将陈定雷放了进来。

这套暗号十分有效,若是万一有人知道了顺序,却没有在两次之间等足他们约定的时间,等着他的就不是开门,而是机关暗器了。

而一次敲击之后要等半柱香的时间,若不是彻底了解信号的人,恐怕很少有人有这样的耐心。

陈定雷看上去也十分紧张,他一进来便道:“我这边都安排好了!大人那边怎么样?”

见他进来,穆延陵顿时恢复成不急不躁的样子,微微点头,道:“陈大人尽管放心。”

陈定雷闻言长长出了一口气,道:“那好,就等晚上吧!”

穆延陵也微笑点头:“对,就等晚上吧!”

现在刚刚过了未时,离晚上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双方都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完毕,没什么事情可做,只有等着了。

好在无论是穆延陵还是越天意都可能够接受等待,越天意为了等穆延陵失去戒心,装了好几个月的傻子,穆延陵更加不用说,这个世上少有人能和他比耐心。

“这个机要书房平时是没有人在这里吃东西的,不过从今天之后,我就不需要这间屋子了,所以我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些小食,我们边吃边等,如何?”穆延陵说着就从一旁的食盒里拿出了几个精美的碟子和一壶淡酒来,碟子里面装着颜色各异的菜肴,每一碟分量都不大,看似非常精致。

“等你的时间长了些,菜都凉了,好在都是些素食,凉了也吃得,陈大人你来尝尝。”说着递过一双乌木镶嵌纯银的筷子。

陈定雷摇摇头:“我不饿,大人请自便吧。”

“往日也就罢了,今天你一定要赏脸,这些小菜是我自己做的。”穆延陵微笑道:“若不是今日闲下来,我还没这个时间。”

陈定雷听了只得重新坐下,适当的恭维了一句:“大人好闲情逸致,不过料想今日之后,定西事事仰仗大人!不可片刻或缺,大人可就更加没有时间了。”

说着拿过筷子夹起一片脆笋尝了尝,清爽脆嫩,满口留香,穆延陵做菜味道居然还真不错!

筷子是银的,酒壶也是银的,若是有毒一眼便可看出来。这是穆延陵的习惯,还是他为了让自己放心特地准备的?陈定雷心中不免苦笑,无论穆延陵态度如何好,许下的诺言如何动听,从今天之后一切就要不一样了,他已经深深明白了这一点。不然为何对穆延陵说出的话,他已经开始不去违背?

穆延陵在这个时候叫他来吃饭?鬼才会相信,不过是穆延陵为了保险起见,怕自己临时做出什么坏了他大事的举动,这才将自己留在身边罢了。自己识相,那便好生留在这里吃东西便是。何必做出些不识抬举的事情?

“来,喝一杯,这是今年的新酒,很淡,不会醉人的。”穆延陵微笑着替他斟了一杯,酒液是淡青色的,倒进白色瓷杯子里非常美丽。陈定雷也一饮而尽,也拿过酒壶来替他斟了一杯,“大人,请!”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天色刚刚见黑,就有性急的人将花灯拿了出来,只是还没点燃,街上的人陆续开始多了起来,再过一会,街上就会摩肩接踵,几乎所有的人就会在今天出来看看花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

这是描写上元节流传最广的千古名句。定西这边属于地广人稀的地方,并没有朝廷那么人多,‘宝马雕车香满路’的景象是很难见到的,但花灯、焰火、舞龙灯、猜灯谜等项目却是一个也不会少,还会有歌舞杂耍助兴,很少有人还能坐在家里,更别提像两位大人这样,明明有大事要做,却端坐在此饮酒吃菜,仿佛日常一般。

“天擦黑了。”陈定雷向外面望了一眼,轻轻说道,因为窗子糊的都是不透明的窗纸,外面只是微黑,屋子里已经漆黑了。

“不急,还有大半个时辰。”穆延陵从熊皮上站起来,微微一笑。“从太史府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西南边,我已经安排了人盯着,只要使馆一起火,就会有人立即来报告。”

他微微摇头,似乎带有遗憾:“我们这个郡主殿下,也未免有些性急了,为什么要选在正月十五发动呢?使臣没有多少日子便回去了。等他们走了之后我们再开始不好吗?这还要和朝廷解释,多麻烦呢?何况骚乱也要有一个度!她也不想想,正月十五元宵夜,她就肯定能控制住局面吗?还是让我来帮帮她吧。”

陈定雷道:“这件事我已经劝过郡主,可是她固执己见,定要正月十五发动。我继续再劝怕她起疑心,也只好依她之意了。”

穆延陵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事怪不得陈大人。她想调离张沐春的泾州营,我提前在使馆放一把火,帮帮她好了。”

陈定雷道:“大人此计甚妙,郡主只想着匪徒入城是天大的事情,泾州营必须出动,可是她却没有想到,使馆遇袭同样是天大的事情,张沐春因此出动,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到薛倨发动之时,泾州营已经提前出动,那姓赖的去军营之时,见到个只剩少数人留守的空营,一定会大吃一惊!他要知道他死记硬背了那么久的路线暗号全都用不着,可不知道还会不会那般用心了。”

陈定雷知道穆延陵在赖三身上下了不少功夫,结果赖三却毫不犹豫的站在与他敌对的一方,想必穆延陵定是乐意看着他倒霉的,所以才故意提到了他,不然越天意这次策划的事情白费力气的地方多了去了,干嘛单单说他一句?

穆延陵笑道:“这全亏了陈大人从中周旋,细节确定的越多,可信度才会越高!越天意将简单的事情弄的好生复杂,我也有些头疼,若是没有陈大人细致策划,那么多队伍,怎么能被我们支的团团转?”

陈定雷还想客气几句,谁知窗子突然一亮,接着又是两次,那是外面的人在远处用火把晃了三次,这是穆延陵在机要书房时,若有事找他的信号,书房是绝对不让人靠近的,在远处打信号,他就会自己出去了。

穆延陵见到信号,脸色微微一变,这离他策划的发动时间还有半个多时辰,却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吗?

“陈大人。”他刚一出声,陈定雷便站起来点点头,拿着自己的酒杯和筷子,只在地上留一个人的餐具,静静地挪开机关自己走到书架后面,穆延陵等他进去后又检查了一遍,见看不出什么破绽了,这才整衣出门。

“什么事?”他走的离开书房有一段距离后,才伸手叫过打信号的侍卫。

那侍卫施礼道:“大人,大公子他不愿留在家中,想出门看灯会!顾队长阻拦不得,便叫属下前来报告大人。”

穆延陵脸色一沉,道:“告诉顾子期,一定给我把他留下来!实在不听话,就给我捆了关在屋子里!”

那侍卫闻言一惊,老爷对大公子一向十分宽容,平时里穆青峰赌钱逛青楼,什么不良习惯都有,大人明明知道却也不大管他,私下里很多人嘀咕大人什么都好,律己甚严,就是对这个独生儿子未免有些纵容了些,可眼下他只是想出去看花灯,为何大人从今早起就严令禁止了呢?别说是一向爱玩爱闹的穆青峰,今天有谁不想去看花灯?那侍卫知道大公子穆青峰平时里常常在一起玩的朋友老早就来叫他了,就这样不许他玩,又不说出理由,大公子哪里肯听?

不听话就捆起来?老爷说的轻松,问题是大公子的脾气可有多大?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哪个敢去动啊,顾队长啊,这个难题我可处理不了,只好交给你了!

穆延陵让他走了,自己回到书房,眉头不由紧紧皱起,他这一辈子就留下穆青峰和天佑两个儿子,天佑一死,也就只有穆青峰一个独苗了,偏生这孩子又绝对是个惹祸的祖宗,除了好事什么都干的。

他对今天的事情有绝对把握,做大事的人,通常在打开底牌之前已经知道结果,今天的事情也不例外,所以他对今天的结果并不太担心。今天之后,他就踏上了人生的最顶峰,他这偌大的事业也需要后继有人!既然只有穆青峰一个儿子了,那就只能培养这个儿子。

好在他今天只有四十多岁,还来得及,他至少还能掌权二三十年,青峰原本是个很好的孩子,又孝顺又聪明。所以,穆延陵相信,一切都还来得及!

原本要陈定雷再等一会,张沐春早就接到他的密信,只等使馆起火他就会出动,那时陈定雷再出去就不会有任何意外的可能了。不过儿子这一闹,让他有些不放心。

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叫出陈定雷,让他现在便自己回去依计行事,他自己还是准备去看一下穆青峰。

万一顾子期控制不住,竟然让他真的出门去看什么‘灯’,到时候场面一片混乱,他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确保儿子可以毫发无伤。

时间将至,陈定雷也不免有些紧张,他按照原定计划回到他的城防衙门等着。原本正月初六过后他就要回太傅衙门工作了,虽然今年正月的城防任务交予他协调,但他一个太傅大人协管城防,只需要把各类安排交代下去,然后等着人报告事情进展就行了,不需要他真的像巡城卫一般坐在城防衙门等着。好在正月十五是城防衙门一年中最紧张的几天之一,陈定雷给人的印象又是一贯认真谨慎,所以他在今天坐镇城防衙门,也没有什么人觉得奇怪。

他坐在后堂,巡城衙门的各级官员难免紧张,进进出出声音都放轻了无数倍,使得偌大的衙门安静如同深山古寺般。只剩下巡城卫衙门后堂那个计时用的水测,有规律的发出滴水入测的滴答声。

陈定雷默默在心中计算时间,还有一刻钟……半刻钟……十滴水……五滴水……三滴水……一滴水……

穆延陵发出的命令十分精确,便是在约定时间那一刻,最后一滴水滴下之后,衙门外传来乱哄哄的嘈杂声。

开始了!陈定雷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声,越氏一脉至此而绝!说实话,老王爷待他不薄,事情发展到了今天,他心里也有些感叹。

片刻之后,一个千骑卫在门外报名而进,脸上带着惊慌之色,道:“太傅大人,城中起火!”

陈定雷站起身来,该演的戏还是要演下去,他沉声道:“使馆乃是重地,一定要速速救援!”

那千骑卫一脸错愕,问道:“为何要救援使馆?”

陈定雷闻言一惊:“不是使馆起火吗?”

千骑卫愕然道:“不是啊,城南棚户区燃起大火,该处人员密集,街巷窄小,很难救助,使馆……并无火情。”

陈定雷如同听见了一个闷雷般,脸色大变,难道说穆延陵设计的时间有误?不会!依照穆延陵的性子,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微小的差错,何况使馆起火乃是整件事的起因!没这件事,其他的事情要怎么开始?

那千骑卫见太傅大人骤然之间,脸色变得青白交替,不禁吓了一跳,道:“太傅大人无需过虑,已经有各处差役城防正在向起火的区域赶过去,火势虽大,但想必很快就能扑灭了。”

这是明显在安慰太傅了,棚户区乃是城中贫民聚集之所,各种简陋的小屋舍到处都是。砖石结构的房子根本就没有,土坯房在这里都算不错了,只有老住户才有这样的房子住,更多的是几块木板搭个棚子、几把稻草盖个顶子这类勉强可以容声的窝棚,所以这个地区才被叫做棚户区。棚户区起火救助的难度极大,一个是因为这些窝棚都是易燃材料制成,见火就着。一个是因为房屋密集,一个窝棚连着一个窝棚,扑了这头着了那头。更加上这些棚户建房的时候根本不考虑其他,有地方就搭建,这里的道路被堵得乱七八糟,大队人马很难进入,水龙车也根本进不去,所以救火更是难上加难。若是别处起火,说很快就能扑灭倒还可能,棚户区起火也说想必很快就能扑灭,那纯属是千骑卫看到太傅大人太过焦虑,说点吉利话来宽他的心了。

陈定雷哪里是在替棚户区的居民担忧?这一刻他根本想不起来棚户区是什么意思,他的脑子里在飞速旋转,出了意外!他要立即让穆延陵知晓才行!

“本官出去一趟,你们……你们好生救火!”他说着站起,匆匆往外就走。那千骑卫心底十分感动,整个定西,陈太傅是最好的官!真正能做到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棚户区住着的不过是定西最无足轻重的一干人,陈太傅却如此紧张,这才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太傅大人,等属下派兵护送大人……”他的活还没说完,就被陈定雷挥手阻止,“不必,本官自有护卫,你便留下认真调度,好生救火便是。”

那千骑卫大声称是,心道一定不能辜负太傅大人的信任,定当将火灾的损失降到最低限度。陈定雷哪里管他心中想些什么,匆匆出门,轿子也不坐了,上马而行。

棚户区在陈定雷心中没有概念,但是如果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是赖三,那可就不啻惊雷了。

棚户区正是他的老家,是他生长的地方。那里对陈定雷或者那千骑卫等人,象征的只是城中一片贫民区,只是他们某个人责任范围内的一处区域,而对于赖三来说,那里代表的意义是他的家,是赵六婶、王大娘、胡大哥、小石头小豆子……是他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可见的一个个面孔,是他从小长大身边的亲朋!

或者说,是组成他生命的一部分!

火势还在继续燃烧,为了让军队出动有合理的借口,随手两三下就能扑灭的火显然是不行的,必须要很大、能引起很大的惊慌、很大的混乱,这样的大火才行。他派出的人需要严格执行他的命令,放出这把火当然不是很容易就能救得了的。要火势够大,还得要拖够足够长的时间,这的活一般人做不到,需要有技巧。

放火的人做的很好,一切都在计划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该在使馆烧起来的火,为什么会跑到泾州城中最微不足道的棚户区去烧,若不是正月十五,若不是陈太傅坐镇,这里起火,城防怎么会尽心竭力的救助呢?

这一切赖三都不知道,他军营中没有什么水测计时,根本没陈定雷那么准确的时间观念,只能过一会就问人一声,“什么时辰了?”

景迟开始的时候还认真告诉他,被问了三十遍往上的时候,就自动判断他有病,借故走开了。军营这边又没有城防或者太史府那样的高楼,使馆起火了可以第一时间看到。而且他也根本不知道使馆这个时候会起火,他等着的是薛据进城引起的骚乱,城中哪里起火这样的消息也不会专门报告他一个军队的都尉。所以他得到消息要比其他人都晚了一会儿,而且也根本不知道,在自己家里正发生的事情。

“怎么样?”景迟再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帐篷里团团乱转,景迟微微点头,意思是时间到了。

赖三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握拳,叫道:“走!”

他和景迟走出来时,正看见锤子和一个外号大汗的士兵晃晃荡荡过来报告。

“兵卫,城防营说城中发生骚乱,让我们协助平息,咱去不去?”

大汗这个外号是因为他比较胖,一动就出一身大汗,和蒙古等地最高统治者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别看他汗出的多,但是一般胖子那种身虚气短的毛病可完全没有,此人动作利索着呢,加之力气又大,是士兵中的佼佼者。锤子难得服几个人,这算其中一个。

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锤子交情好的多半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大汗挤挤眼睛笑道:“要我说,等乱一会再去。城防营那帮孙子既然来叫军队了,说明他们没本事平乱,咱现在去帮了他们,那帮孙子回头不见得多感激咱,回头照样瞧不起当兵的。等人把他们打疼了,打的没辙了,咱去一帮忙,那他才是承情感谢呢。”

赖三心道没错没错,武人似乎也分个三六九等,城中巡防是地方武职,不是军职,一向在军队大头兵面前挺趾高气扬的。若是平时,他也建议等等再去,凭什么帮忙还不落好?可是今天则不同,薛据的兵进城了,开始骚乱了,按照约定他应该开始去找张沐春调兵去了。再磨蹭一会儿可就过了约定的时间,那是要影响后面一系列人的一系列行动的!

于是他做出一个很沉痛的表情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百姓拿出钱来养咱们,不就是为了在他们遇到危险的时候,咱们能保护他们吗?咱们当兵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血染沙场吗?既然城防营的兄弟们已经开口,我们怎么能为了一点骚乱就退缩呢?怎么能为了一点矛盾就看兄弟的热闹呢?大汗!你这样说太让我失望了!这件事我们不但要管,还一定要管好!此事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那就决不能饶了那帮闹事的匪类!走!带上兄弟们,我们去剿匪!保家卫国!保境安民!”

大汗和锤子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谁他娘的当兵是为了血染沙场?好生晦气啊!不就是为了军饷才来的吗?如果说真的面临敌人,那他们这些人血性还是有的,该杀敌杀敌,该打仗打仗。

可是现在不过是一场骚乱,几下就平息了的事情,还血染沙场?至于吗郡公?

景迟无奈看了赖三一眼,按照计划,薛据开始行动的时候风头还不大,骚乱的动作是逐渐加大的。这才能给致果都尉前去救援,然后平息不下只能去泾州营调兵的理由。

现在还没人知道今晚这件事会闹得很大,这就开始,装早了点吧!

军营一般不会驻扎在城内,但是景迟这支偏军因为人数不多,加之还没有正式成军,所以暂时安置在城北阅兵场。为了方便他们很快遇到薛据的‘乱匪’,也为了能让他们早一点调出就驻扎在泾州外城西北方向五里外的泾州营,所以骚乱是在泾州西门和北门之间开始发生的。景迟和赖三很快集结军队,直接向着预定好的第一个地点——西三街而去,在这里,他们会简单和乱匪遭遇一下,然后得到城中已经处处匪乱,场面无法控制的报告,‘不得已’才会想起正好就在身边不远处的泾州营。

在街上奔跑了一阵,两人不断确认路边的标记无误,眼看就要到了西三街,景迟眉头慢慢皱起,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虽然他没见过匪徒作乱该是什么样子,但是至少他看过几千个士兵操练,知道几千人聚在一起是多大的规模。几千个人整齐的队列训练都看着密密麻麻,试想一下,若是这些人乱七八糟的奔跑应该是什么场景?

薛据有五千人,在西三街的也有两千,加上无数的老百姓,既然是骚乱,至少应该有无数惊慌叫喊的声音,有无数人跑来跑去,甚至应该有起火的有抢劫的等等之类。可是眼下西三街就很快就要到了,却没见到任何百姓装束的人奔跑,但是远处却的确有惨叫声不断传来,中间间隔着兵器碰撞的声音,只是兵器碰撞的声音较低,也并不密集,显得战斗不算激烈。

“都尉,事情有些不对。”景迟突然站住,神色凝重的对赖三道。

赖三咋呼着向前猛蹿,被景迟一只手臂猛然拉住,就像进了老虎钳子里,一动也不能动,身子便一个趔趄,愕然问道:“干嘛不走了?”

“都尉你听!前方兵器相撞声又稀又疏,而惨叫声却接连不断,若真是有人交战,哪有兵刃相撞一次便伤十多个人的道理?”

“没事!”赖三一摆手,低声道:“装的呗!不显得战况激烈,怎么能看着乱子大呢。”

“可是为何没有百姓奔走?”景迟又问。

“哦……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眼下还没到大乱的时候。现在里面闹的匪徒和城防营的都是陈太傅安排的自己人,怎么能真打的起来?许是陈太傅怕误伤百姓,提前封锁了这条街。”

“可是……”

“哎呀景大哥你快点走吧,眼看这时候快到了,我们还得去泾州营威胁恐吓张沐春呢,谁知道那孙子得多少时间才肯出来?你再磨蹭可就来不及了!我们快去交手,快点撤退!快去快回!”赖三急的直跺脚,景迟无奈只得跟上。

眼看再转过一条街就是西三街了,离得远可以看见,离得近反而看不见,因为密集的房屋挡住了两人视线,赖三正要快冲,景迟突然脸色一变,猛然将他一拉甩在自己身后,喝道:“全军注意!三号队形,戒备!立即张弓!”

他感觉极敏锐,应对极快,但他的士兵们却还没能做到和他如臂使指,跟在他身后的赵海明廖天明等十几个小队长中只有精兵队出身的赵海明急速后退张弓,喝道‘一三一!’这是队形变换的代号,他身后隶属于他的三个原精兵组成的小队也立即成品字形排开,并迅速向两边扩散,就像一把正在打开的折扇,自动护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形成扇形防护,在列阵的同时弓上弦、刀出鞘,目光也透出尖锐和只有战场上精兵才有的神采。

这时候就能看出兵员素质的差距了,平时训练的时候,训练的是体能和队列,大家都没太多差别,可算各有所长。单纯比体能可能这些骑兵弓箭手出身的精兵还略差些,他们队列列的好,痞子并们私下还笑话过他们是听话孩子,可眼下遭遇突发情况,兵员素质的差距就一下子体现出来了,赵海明的部下自认为是精兵、是精英。并不代表他们高傲,而是在遭遇危险时,他们愿意挺身而出,挡在队友前面,给其他反应不快的士兵创造机会。

其余人却全都呆了一呆,不由自主将目光望向景迟和赖三,等着他们解释下一步。

“景大哥,干嘛?”赖三哪里能给属下解释,他自己还需要景迟解释呢。

景迟脸色铁青,先喝了一声:“随时戒备,若有箭支射来,立即放箭还击!目标,屋顶!”

然后才对赖三道:“郡公,事情不对!刚才的惨叫声是真的,此处定有至少几百名擅长偷袭的弓手埋伏在暗处对薛据的队伍偷袭!我们听到的兵刃声乃是拨动箭支的声音。但想必箭支短小较轻,所以要离得很近才能听见破空之声。羽箭短小适合偷袭,但不能及远,我们将队形散开,在这里戒备应当无恙!”

景迟说的话赖三是一向肯听的,闻言立即叫道:“快快快!列阵!列阵!那个……听兵卫的!”

士兵们有些发毛,好在给他们的反应时间已经足够了,虽然脚步有些乱,但是练熟了的阵列还是在折腾了一会之后列好了。

这边全神贯注的戒备了一会,却并没有任何箭支射过来,也没见屋顶墙角有什么敌人的踪影。

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赖三忍不住道:“景大哥,这……”

“再等等。”景迟沉着脸道。

赖三哪里能的住?“薛据那边也不给个信儿……”

“不要说话!”景迟一声轻喝,赖三只好闭嘴了,心里着急不已。

他们在这边等着,薛丹阳带着两千人在另一边等着,这是两条平行的街道,中间隔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屋舍。

薛丹阳已经无数次试图冲过这片房舍到安全的地方了。但是每一次一露头,便是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暗箭,这些暗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几乎能做到箭不虚发,专向咽喉要害招呼。连敌人的面也没见到,他的士兵便有了相当大的损伤。薛丹阳此刻又急又气,甚至开始怀疑,整件事便是一件阴谋!专门针对他薛家的阴谋!

定西王府那边不满意他薛家能有五千兵的自主兵权,准备用这个借口让他薛家再无翻身之力!

其实这样想的时候,他也不大相信自己的推测,薛家毕竟只有五千兵,跟越氏的势力完全不对等,要对付他似乎用不着弄得这么复杂。可是眼下这些神出鬼没的弓手又怎么解释?说好了城防要配合他将骚乱规模扩大的,可是眼下这可是真的一个个在杀他的人啊!知道他们在这个时间会在这个地方的人只有越天意的人,不是她到底是谁呢?薛丹阳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泾州城哪里有一支射箭准到这个程度,埋伏隐藏能力又好到这个程度的队伍。

就在刚才景迟率众赶来的时候,这一排屋舍中有一间房顶上一个矮小的身子微微一动,缓缓向屋檐边靠近。他伏在屋檐上的时候,和屋檐紧密连成一体,他不动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人。

“阿兄,东南向来了许多人,三千左右,应该就是那只什么杂牌军了。”这人抬起头,将手中弓箭向远方比划了一下,又垂下,离得很近看他却是个景迟和赖三都认识的人,小有。

被他称作阿兄的自然就是贺兰缺。对于越天意每一步安排,穆延陵都有对策,用来对付薛据五千‘乱军’的,正是贺兰缺的蛮族部队,用真正的乱匪对付假扮的乱匪,这也算穆延陵幽她一默。

虽然贺兰缺手中一共只有不到六百人,但是这六百人的战斗力却让穆延陵信任有加。薛据每一个时间要做什么他都知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而且他不需要全歼薛据的部队,只是让贺兰缺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在适当的地方,打乱他们的时间部署便可。

比如说现在这个时候,在预定好的时间,叛乱根本发动不起来。

而且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零伤亡的情况下全歼了这两千人也完全有可能。

“杀不杀?”小有向远处景迟奔过来的队伍一指。

贺兰缺淡漠的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小有的话。

小有舔了舔嘴唇,露出兴奋之态。他小范围打了个招呼,无数面向里面的人转向外面,张弓静静等待新的队伍前来。果然如他所料,薛丹阳已经被他打怕了,撤掉了大部分人手,他仍旧不敢露头出来,其实这个时候他是可以冲出来的,因为这边毕竟只有三百人埋伏。但是这些汉人果然不敢动,小有微微一笑,收拾了外面来的人,再回头完全来得及!

若是等阿兄分出去的另外一部分人得手……呵呵,汉人,你们这些豺狼想用固原城被俘兄弟的命威胁我们,好,我们为你做事,那自然要做的越彻底越好!

策划这么大一个场面,怎么会没有变数?比如贺兰缺并不听话,这就是穆延陵没想到的变数了,只是他不在乎,因为贺兰缺分出去的人去了哪里,他是知道的,与他的大事并无影响。

……应该说,本来并无影响。

“呵呵,阿兄快来看,熟人哦。”

小有将弓箭瞄准了在队伍最前面咋咋呼呼奔跑着的赖三,箭尖连线他的咽喉,嘴巴里做出了羽箭飞出的‘咻’的一声,满脸都是笑意。

贺兰缺凝目远望,小有天赋异禀,视力远超一般人,他却没有看出来远处刚一寸高的小人是谁。

熟人?他在泾州城会有什么熟人?

小有摸摸腰间,做出个按着宝剑的姿势,贺兰缺顿时明白,道:“那个……郡公?”

小有点点头,他们在绮兰围场被士兵追逐的时候,听过有人叫他郡公。他们两个蛮族是回去之后才弄懂赖三说自己是老大老大的大官,到底是个什么官。郡公就是郡主仪宾的另一种称呼,虽然不像他自己吹嘘的是老大老大的官,但在现在的定西的确是个重要人物,难怪汉人如此紧张他。

“倒是有些缘分。”贺兰缺看了一眼突然一笑道,“又见面了!这次他倒是跑在前面的,没像上次一般躲在兵马之后。小有,他也算越家人吧。”说罢张开随身小弓向逐渐靠近的赖三瞄准。这么远的距离,除了他别人是射不中的。

小有一把拦住了他:“阿兄,等等。等这些人都靠近,咱能多捞好多呢,你现在射死一个,其他的吓跑了怎么办?”

贺兰缺微笑放下手臂:“好,等等。”

“再近点!再近点!”小有双眼光芒越来越亮,口中喃喃自语。那一支军队果然随着他的低语迅速靠近,很快,队伍最前面的百来人已经进入射程了。

“快些快些!”小有露出兴奋的表情,三千人的队伍拉的挺长,要等一半以上的人进入射程再出手是最好不过的。按照这个速度,片刻之后就可以放箭了。随着他一个手势,其余埋伏的箭手也进入最后备战状态。

可偏偏这个时候,景迟猛然将赖三拉住,并大喊一声,队伍最前面便迅速展开了一个防御的扇形。

“可恶!”小有大怒,一拍大腿。“做什么停下来?再走前几步不就可以了吗?”

但是景迟当然没有义务配合他,等赵海明将士兵扩成防御前军之后,喝了一声:“退!”便在前军的戒备保护下全军缓缓后退,在即将全军退出射程之外的那一刻又停了下来。

这个位置当真如同钓鱼的香饵一般,放弃不甘心,动手有危险。小有脾气暴躁,一瞬间气的眼睛也红了。

眼看后军同样列好阵型,景迟又高声喝道:“换!双竖!”

瞬息之间,折扇缓缓收拢,队形迅速后展,形成又细又长的双竖阵型。这个阵型是专门对付远程弓箭的一种很有效的防御阵型。

别人不知虚实,只觉得夜色里,屋顶墙头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飞出夺命的羽箭,仿佛不知道有多少人埋伏在建筑物中一般,可小有自己却知道,屋顶上埋伏的不过三百人,被他们隔阻的军队一边是两千,一边是三千,若是一拥而上,三百人,而且是三百个手持短兵器没有马匹的人,当真便危险了。若是这支军队能再靠近一些就好了。若是一直没有声音,或许能吸引得这支军队靠近查看。

他这边牙齿痒痒的等着,赖三在另一边也急的直想跳脚骂娘,到底是在等什么呢?他什么危险也没发现!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了,难道就在这里一直站着不动?里面是薛据的人马,城防营也是陈定雷安排好的,哪里还会有什么意外之敌出现?

“景大哥……”

“噤声!”景迟听他一开口立即严厉制止。

“可是,景大哥,时间来不及了……”

“郡公,此事不对,咱们成军之事时间尚宽裕,也不一定非得走这个形势。今日情况十分蹊跷,虽然我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但保护士兵是为将者的责任,我们没有必要承担未知的风险,还是要谨慎行事。听我命令!全军缓慢后退!”

屋檐上的小有更是气急败坏。原本有百多人进入射程了,只要一个号令,这百多人一个也走不了!可是他贪心,想多等会,多捞几个。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赵天明的前队一戒备,偷袭的难度立即增加了不少,但那个时候发动,也还有不少甜头可占!但他还是贪心,安静的等着,等着对方忍不住靠近,可是这一等倒好,对方不但没靠近,反而开始后退!这次可就亏大了!

奶奶的!汉人缩头乌龟做的倒好!真是奇怪了,汉人这么多年来面对蛮族的时候,不是挺能逞英雄的吗?这算一支什么军队?下命令的算什么将领?十倍兵力竟然不敢上前?

小有不知道他着急,赖三比他急一百倍!他这次少杀几个人,下次补上就是。赖三今晚的行动若是失败,这辈子就没有以后了!

景迟让他谨慎行事。输不起的时候谁能谨慎行事?赖三都要急的爆炸了,现在哪里是谨慎行事的时候?过一阵那些队伍冲进太史府的时候,若是他还不能调离泾州营,那些人便是羊入虎口,倒时候穆延陵会不会给他谨慎行事的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道:“景大哥,你看着,我去试试,没事了你们再上。”不是他逞能,而是真的没选择!

说罢身子一矮,骤然向前窜出一大步,随后便是一个前滚翻,身子刚稳定立即又是一个大步窜出去。动作敏捷如同猿猴,只是沾了一身的脏,颇为影响风度。

景迟一下没注意被他窜了出去,大惊之下想也不想便将手上长枪直接投了过去,这才叫一声‘小心!’

“嗖!”忽然一支箭飞过,赖三只觉得脖子左边一凉,随即火辣辣的疼,用手一摸,一把的血。这时候景迟的长枪才到房顶,只见一个黑影翻滚着躲过长枪,无数瓦片被枪尖击碎。

“郡公!”无数人一起惊呼出声。

“没事,划破一点皮!”

话音刚落,却见景迟眼睛猛然圆睁,他下意识使劲一缩头,“呼”的一下,头顶软盔被一支箭轻松掀了下去,头发散开,头皮发麻,夜风吹过,好生凉爽!

“唉!”小有气的砸了一下屋顶,又没射中!通常汉人里的官员都没什么自身战斗力,离了车轿,路都走不快的,偏偏这个鸟郡公怎地比泥鳅还滑溜?

气死他了!先是十拿九稳的一箭,为了躲过一枪射偏了,只伤了那人一点皮,接下来明明能穿透额头的一箭,变成了带走对方的头盔!接连两次失手!简直气死他了!

“廖天明,右翼。张启阳,左翼!掩护赵海明,冲过去救援郡公回来!赵海明,看你们的箭法了!稳扎稳打,不必节省箭支!”

景迟的功夫主要不在箭术上,而且率众出击的时候,主将不要轻易涉险,以免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手下将士不败也败了,所以景迟尽管十分担忧,却并没有亲自上前。

其实景迟只是代兵卫,赖三乃是致果都尉,要说主将,该郡公是主将才是,不过赖三在军中一向听景迟的话,所以他的主将地位已经被大家自动忽略了。

羽箭如同密雨般倾泻到屋顶上,仰射远比俯射困难,何况他们的对手全都隐藏在暗处,想取准目标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蛮族人同样有弱点,他们是来埋伏偷袭的,所用弓箭皆以小巧易于隐藏为主,这样的弓箭灵活速度快,但是不可避免的射程要短一些,偏生景迟军队的距离刚刚在射程之外一点点,刚刚在够不着的范围,结果就是,两边瞎射一阵,伤亡都小的可以忽略不计。

场面一时间便僵持住了。

场面僵持对蛮族可是大大不利,因为他们毕竟人数连对手十分之一也不到,而且他们是偷袭来的,需要行动灵活。而景迟知道今天是要成军打仗来的,并且是很炫那种露脸的漂亮仗,所以每个士兵都装备整齐,盔甲弓箭腰刀全部带的足足的,打这种箭支消耗战,那是大占优势。

“阿兄,这仗打的憋坏人,我带一队人下去冲一下他们的队形吧。”小有低声对贺兰缺说道。

贺兰缺微微摇头,道:“你不擅长对战,继续埋伏你的,我带五十人下去冲他一阵!”说着将手臂一挥,从房上纵身一跃,便跳了下另一重低矮的房檐上去。埋伏在附近的蛮族变换一下埋伏位置,几十个人腾出身子来也跟了下去。

“好!”小有答应一声,在屋檐上灵猿般几个跳跃便找到合适地点,其余蛮族也与他一样变换了位置,重新将那几十人走掉的空缺接管起来。

泾州因为是定西首府的缘故,人口密度着实不小,这一片都是密密麻麻的民居,只不过因为早就被穆延陵安排清场,所以光剩屋子没人在。西三街这片被选中为闹事的起事点,便是因为这里地形复杂,高大的商铺客栈和矮小的民居是混建的,院落都重叠在一起,经常不起眼的地方就多了个小门,屋顶上就开了个气窗之类,大队人马在其中首尾不相顾,这样慌乱起来,很难弄明白匪徒有多少人。

不过同样的地势更利于偷袭埋伏,这里的屋檐也是有高有低,毫无规律可循。但由于临街处多用于从商,房舍建的气派些,屋檐较高,正合适躲伏在比较矮的屋檐上往外瞄准。又方便隐藏又能躲避袭击。蛮族都是射猎高手,随便在哪个高屋檐的阴影下、或是在哪个小气窗旁边一躲,根本一个也看不见。

贺兰缺以前没住过这种一层层套在一起的屋舍,他在房顶上的时候还好,视野开阔,想去哪一个方向直接走过去就好,便是中间隔着空地也难不倒他带着的这些人,随便借助些什么都能轻松纵越过去。可一落地就不同了,他带着人跃下几重忽高忽低的房檐,穿过几重忽左忽右的院落,进了几道一会开在这边墙一会开在那边墙上或大或小的门,再翻了几处高高低低各个方向都有的院墙之后,终于来到开阔之地,都觉得有些昏头。

好容易走出这一片迷宫般的屋舍时,正看到一大群面色紧张之人,却不做军队装束,而是黑衣黑巾,看上去比他们还不像好人。

为首一青年身材修长,相貌端正,只是一双眼睛露出焦急愤怒的神色,正是薛据的长子薛丹阳。

一个蛮族有些奇怪的低声问道:“这些人不是那个什么薛据要闹事的那些吗?你看,咱射死的都在墙角地上,不会错。他们什么时候绕到西面来了?”

贺兰缺皱眉道:“是我们走错路了!”

“那……”

“无妨,都一样!来吧。”贺兰缺漠然看了一眼,唇边冷冷一笑,这些汉人对于他当真没什么区别,既然遇上,那就先解决这边吧。

那蛮族不甘心,道:“这边已经打的没胆子了,收拾了那边,再去收拾这边完全来得及!”

“再回去,好生麻烦,就这边吧!”贺兰缺摆摆手,将长刀举起,做好了准备对战的姿势。

说话的蛮族回头望向身后,见夜色中黑压压一重接着一重,屋子叠着屋子,院子套着院子,便是回去一时间也未必找的着,只得承认少族长说得对,太麻烦!

“呸!便宜他们了!”他转过身来一声呼喝给自己提提神,面对这些已经被他们射的吓破胆的人,还真没多大精神!

薛丹阳带着的两千人眼下还剩一千三百余,六百余人全部变成了尸体躺在地上。一般的仗打完,总是有重伤有轻伤有阵亡,只要伤亡比例达到了二比一,两个伤者一个阵亡,那就说明这支军队悍不畏死,说明战况及其惨烈了,可是薛丹阳这里的情况是,士兵要么毫发无损,要么一箭穿喉!轻伤者仅有不到十人,重伤则一个也没有。

这神出鬼没的暗箭简直不像是人能射出来的,几乎就是妖魔索命!所以活着的人个个脸色惨白,尽可能的将身体藏在建筑物后面。蛮族人说他们吓破了胆,那是一点也没错。

但是人数太多,彼此挤在一起,又哪里藏得住那么多人?好容易对面箭支逐渐稀疏下来,半晌没有动静。薛丹阳咬牙出来,吩咐士兵全都将兵刃举到头脸附近,准备随时拨打箭支。

虽然知道出了状况,可是这一次他薛家押上的东西太多了,他不能想象失败的后果,所以尽管危险,他还是准备咬牙将事情办完。

这些人神经高度紧张,结成圆阵走出。一手持刀,一手拿着从民居里找到的锅盖面板等物当做盾牌,提心吊胆刚走出来,便正碰上贺兰缺带着人从墙头跳了下来。

他们大惊之下,一起将面板等物举起,口中大声呼喝,“什么人?”

贺兰缺还有心思和他们说笑,便道:“城防队的,来剿你们这群匪徒!”他话音一落,身后几十个蛮族便哄堂大笑。

穆延陵为这些蛮族都准备了汉人的冬衣,加上他们都是白蛮,倒也和汉人没太大的差别,只是有些固有的习惯,比如成年男子戴耳环之类保留,还是能让人看出他们是蛮族人来。

一个薛家士兵还在纳闷,不是说好了城防和他们是一伙的吗?薛丹阳已经咬牙切齿的喝道:“他们不是城防!是真的蛮奴!”

“蛮奴。”两个字一出口,贺兰缺脸色骤然一沉。一股阴鹫之气瞬间便升腾而上。

“杀。”他只淡淡说了一个字,语气不强烈,也不激昂。

“杀!”他身后几十个蛮族却同时应声大喝,如同打了个霹雷一般,便一个接一个迅速扑了出去。

“哐!”当先那个蛮族一刀劈向对面一个薛家军士兵的肩膀,那人拿锅盖挡了一下。却见刀锋临到之时骤然一转,仿佛动作突然快了无数倍,轻而易举的切进了那士兵的脖子。

这一刀该出力的时候出力,该收力的时候收力,一点多余的力气也没费。一招之后绝无半分停留,直接便冲向下一个目标。毫不在意的将自己后背全卖给这位挨了他一刀的士兵。只要这个士兵有力气给他一刀,那便一命换一命了。可那士兵脖子上的鲜血瀑布般彪了出来,他连伸手捂住脖子的力气也没有,只在喉咙里咯咯两声,便一头栽倒在地。

“哐哐哐!”眼只有铁和血,铁闪光,血乱飞。有人喊,有人哭,有人嚎,还有杀的兴起的蛮族人,开始用蛮族语言唱起他们部落打猎时才唱的歌来。

区区几十个蛮族,对上一千多人的对手,本应是鸡蛋撞石头。可是他们却如同铁弹打进了豆腐里!

即便其中有人遇到危险,另外的人也立即便来救援,蛮族人让已经太平了一百多年的定西将士看到了,什么叫做可怕的单兵作战能力!

尤其他们中还有贺兰缺,那个蛮族人心目中神一样的少族长。传说中,貘兽神将一半的力气分给了他,他三岁时便能举起成年人都举不起来的石碾子,七岁时便能抓住黄牛的一只角,让它动弹不得。

贺兰缺当然没有真的分到一半神力,但他远超常人的力量与速度让他真正能做到出入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眼望一下,见队伍中不断发号施令的薛丹阳,便知他是首领,微微一笑,向他靠了过去。一个士兵挥刀劈向他,被他手臂轻轻一抬,如同赶开一只苍蝇般,那人这一刀被大力反震,刀背敲上自己的前额,登时昏了过去。

薛丹阳大惊之下,只得不断退后。他虽然也习得一身武艺,但并没有真正临阵的经验,惊鸿一瞥,看见自己的士兵这么一会的功夫已经倒下一片,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微笑看着他,踏着尸体而来,那些地上的尸体的血还没流完,一脚踏上去,血就像水线一样飞溅。

薛丹阳在队伍里是重点保护对象,他不断后退,却见身边亲兵不断上前阻挡那个青年。但每一个人和他碰面都只是一下,一下之后便倒地不起,那青年脚步并没有因此停顿,还是微笑着,一步步走过来。他身边亲近家丁叫做平五郎,弓箭娴熟,刚才他就在队伍最前面因保护他而肩头中了一箭。此刻他还在一直重复几个动作,从箭壶抽箭,搭弦,拉,放箭……

只有他,似乎还能让那青年脚步微微停一下。

平五郎满头都是汗,恐惧的凝望那个死神,伸手到箭壶一摸,忽然抓了个空,箭壶已空!

眼看敌人已近,平五郎直接伸手抓住插在自己肩膀上的一根箭,一咬牙拔了下来,搭箭上弓,“嗖!”

那只箭较短,不是他平时惯用的。所以准头一点也不好,甚至连阻拦贺兰缺一步都没能做到。他就那么寻常散步一般走到了面前。

薛丹阳瞪大了眼,呼吸几乎都停止了。只见雪亮的刀光闪过,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听觉一瞬间失去,天地之间的哀嚎一下子安静下来………

“噗!”薛丹阳的胸口被长刀穿过,到最后,他能清晰看到的就只有那蛮族青年的微笑。

贺兰缺,你替越天意做了一件事呢,只是你不知道。

“是蛮族人!”景迟从地上捡起一支羽箭,十分肯定的说。

赖三刚刚被接应回来,头发散开,一身都是自己刚在地上滚的泥土黑灰,样子十分狼狈。

“什么?蛮族?”赖三大吃一惊,哪里来的蛮族?

“对!蛮族人惯用的箭支短小,箭头的形状也不一样!郡公你箭术也算不错,你且来看看,这些箭支尾部只用一羽平衡,我们的箭支尾部是双羽的,单羽很难平衡取准,没有长时间的练习用不了这种箭,这个假冒不了!用单羽箭有如此准头的必是蛮族无疑!”

赖三现在哪里有心思看这个?平时他可能害怕蛮族,现在是爱谁谁!天大地大,他今晚要做的事情最大!

到这个时候他岂能不知道事情出了变故?

等着他们来之前和薛据‘匪徒’对抗的应该是城防营的部队,现在城防营的军队哪里去了?就算景迟肯定射箭的是蛮族之前,赖三丝毫也没怀疑埋伏在屋顶上的暗杀者就是城防营,因为他知道凭城防营那些地方武备,根本找不出几个能将箭支射的如此准确的人来,更别说眼下有几百个!

城防营是陈定雷安排的,赖三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找陈定雷商量,但是眼下知道整件事情的只有他一个人,他一走接下来的事情交给谁?泾州营那边他这个致果都尉去,张沐春还要给他几分面子,景迟去调兵人家肯听吗?

这个时候贺兰缺已经带着人和对面薛丹阳的人交上了手,隐隐约约的惨叫声和兵器相撞声传过来,赖三听了更是着急,刚向前靠近一点,屋顶上的羽箭毫不客气的射了下来。听声音薛丹阳那边十分不利,要是‘匪徒’都交代这里了,他用什么借口去找张沐春?

景迟见他这般摸样,简直可以说脸色大变,六神无主。劝道:“郡公不必着急,蛮族也没有三头六臂!我们用佯攻持续消耗他们的箭支,一定能将他们逼下来,若是今晚我有一万人,我有把握将这些蛮族全歼于此!”

景迟观察了一段时间,根据箭支的点射范围已经初步判定对手的人数,刚刚贺兰缺不耐对峙带人出击也证实了他的观点。所以他在这里一边让前军或紧或松的佯攻和蛮族对峙,一边已经让后军占据有利地形,并利用现有条件设下障碍物、重新分配长短兵器比例和队形,准备蛮族冲出来的时候交手了。

其实贺兰缺走错路未必真就是坏事,景迟这人性子太求稳,上次在虎口涧,己方有一千精兵,对上贺兰缺不过区区二人。景迟却仍然舍得用一夜时光慢慢布局,直到将二人逼入绝境,退无可退走无可走之境才发动进攻,若不是贺兰缺马匹好能跃过虎口涧,那一次便真是只有插翅才能逃的了了。

每个带兵的名将都有他做事的特点,景迟眼下虽然还不是名将,但他做事风格却没有改变,在绮兰围场占据那么大优势的情况下他仍旧很清楚知道自己的目的是抓住贺兰缺,很清楚的知道达成这个目的最大的障碍是绮兰围场地势辽阔,于是便迅速制定了那个逐步推进的策略。

他是属于那种比较喜欢采用笨办法、总是把最不好的后果想在前面的将领。只求用最小的代价和最稳妥的办法达成目的,绝对不怕费事,也绝对不追求痛快。他时刻严格遵循祖父的教训,尽可能降低损失,永远记住自己的目标。

刚刚贺兰缺若是带着人打他这一边,景迟在没有弄清楚情况之前是不会应战的,只会森严戒备稳稳退后。遇到这种情况贺兰缺你是追还是不追?追出这片屋舍,蛮族人就没了地利,对方羽箭齐飞下来,并不能给他冲入战阵厮杀的机会,那么危险性必然大增,蛮族人也一样是血肉之躯,便是贺兰缺也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躲的过几百个娴熟弓法的精兵组成的弓箭队连番攒射。

如果一见到敌人退了就不追,那便暴露了他们的虚实,让人知道蛮族实力不足了。打有准备的仗和没有准备的仗差别很大,贺兰缺若是攻打的这一边,就算能凭借他个人的武力给景迟军造成比较大的伤害,但也必然付出很大的代价,怎么可能有和薛丹阳这边厮杀这么痛快?

景迟遗憾自己没有调动一万人的权力,所以无法全歼敌人,赖三哪里有什么全歼敌人的熊心壮志?眼看远处城东一朵巨大的金花升空而起,那是各处队伍即将进攻太史府的信号,但是这边泾州营却还毫无着落,赖三将心一横,管他奶奶的!薛据这边是匪,蛮族也是匪,剿匪吧张老兄!你就别挑了!

他沉声道:“景大哥,匪徒凶残,我们顶不住了!我们带人去找张都尉前来救援吧!”

景迟摇头道:“不,都尉!我们需要留在这里抵挡他们不得进城,不能给他们为祸的机会!”

赖三使劲冲景迟使眼色,顶不住匪徒找张沐春的泾州营救援,这是事先商量好的,景迟你不是已经答应了陈太傅了吗?

景迟还是摇头:“他们是蛮族!”

语气十分坚决!事情发生了变化,眼下这些人不是城防营,不是薛据那些假扮的匪类,若是放薛据那些假扮的匪类上街,只会制造混乱,不会真的伤害百姓,但蛮族人自然不同。他景家世世代代与蛮族作战从未有一人推缩,他怎能为了有个光鲜的成军机会便将眼前的敌人放走?

“那好!我这这里守着!你去找张沐春,就说我失陷在里面了,他若不救我就等着陪葬吧!我不信这么说他还不出来!”赖三一脸肌肉扭曲。

“可是……”

“景迟,这是军令!”赖三骤然大喝,咬牙切齿,颇为狰狞。“你就不能听我一次?”

景迟凝视着他,道:“都尉,今天的事情是否还另有隐情?”

赖三将心一横:“有!我有大事要做,你今天若是叫不来泾州营,老子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景迟沉默了一下,再抬起头,道:“好!”

“好?”赖三倒惊讶了。

“好!”景迟再次肯定。

“你不问我什么事?”

“不必了!”景迟站起来,表情平静。

一瞬间,赖三眼前有些模糊。越天意再三叮嘱,不能告诉这些人真相,可是赖三觉得,若是早一点告诉了他们,事情或许会更加顺利。

“景大哥!”赖三一把拉住景迟,低声道:“等你带人回来,不管是蛮族还是薛据,有人可追就好!若是没有人,景大哥,匪徒就是我!你带人来追着我走,一定拖住泾州营,明白了吗?”

景迟摇摇头,“我留下,你去!郡公,你更适合去泾州营,你是郡公,想必张都尉总要听你一些,何况郡公为人比景迟机敏灵活,还是你去吧。”

“可是……”

景迟伸手拦住他,很平静的道:“放心,我已经明白了。其实你刚才没说之前我就是这么想的。战事无常,但我决不能让蛮族人进城祸害百姓,泾州营回来的时候,这里若是没有匪徒,那么我就是匪徒!景迟起兵叛乱!路线我都记得,我知道怎么做。”

“景大哥……”

“快走吧。”

景迟表情很平淡,只低低说了一句‘保重!’

“保重!”赖三咬着嘴巴把头转了过去,觉得想流泪。但是现在每一刻时间都很重要,他跳上一匹马,转身就走,死死咬着嘴唇。

“你们都听到了吧。”景迟看着身边廖天明、张海明、张启阳等几个小队的队正,“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外号锤子的张启阳嘿嘿一笑,“事情不成他都要全家死光了,那还走个屁走?”

“他全家是谁?那可有郡主在里面啊!大事大事!这下好了,运气好的准能捞不少好处!”外号大汗的肖朗笑着道。

“我还当我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呢!没想到老了也有能给儿孙吹吹牛的事。”另一个小队长也笑呵呵的说道。

只有廖天明一声冷笑,向赖三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口水。“奶奶的,怪不得说什么不用给他报仇,他的事和我没关系!早点说啊,害老子生了一天闷气!你们都给我见证,等这事办完了,老子若没了命,你们让他去我坟头给我赔礼去!”

“好好好!我们都记着了,只要还有一个活着的,他就跑不了他!”一群人皆大笑起来。

赖三策马到泾州营的时候,张沐春正在营房里叹着气喝茶。

张沐春原本不住军营,白天在勇毅都尉衙门坐镇,晚上回他城中七进七出的套院过他的滋润小日子。但是另一个都尉发下宏图大志要和士兵同吃同住,他也只得做作样子,在泾州营住几晚上意思意思。尤其是最近陈定雷接手城防之后,不断给穆太史找麻烦,穆延陵便让他整个正月都住在军营不许离开,随时待命,他是穆延陵的死党,二十年间穆延陵为了将他这个掌握军权的人收为己用下了很大的功夫,他前程身家都已经和穆延陵密不可分,自然不敢违背穆延陵的意思,打从正月初二开始便留宿在军营。

泾州营是常驻军,营地经过正规建设,房屋都是砖石结构,地龙火炕一应俱全,住着不知道比景迟军在城中阅兵场那个临时的军营舒服多少倍,但勇毅都尉张大人却是从小没受过这个,只觉得处处简陋,火炕太硬,营地太臭,地龙烧的炭也有烟火气,他伙食吃不惯,觉也睡不好,每日里死死忍耐,只想快一点熬过这个正月。

茶叶是让家人特地送来的,但是泡茶的水只是营中水井里打上来的,不是他喝惯了的山泉水,上好的茶叶喝着也不是味道了,张沐春忍不住对着茶叶又叹了一口气。

便在这时,营房的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人披头散发的冲进来,一股冷风也跟着进了来,几个守卫在后面跟着叫‘都尉大人,都尉大人!’你等等,容我等通报一声……。

张沐春只当都尉大人是在叫他,怒道:“我便在这里,你要通报谁去?什么人乱冲乱闯?”

“不是,是致果都尉赖大人来了!”一个守卫赶紧出声。

张沐春吃了一惊,抬眼一看来人干瘦如猴,果然正是致果都尉大人。致果都尉可还有另一个身份,乃是朝廷钦封的二等公爵,他连忙站起,抱拳道:“不知郡公在此,下官……”

话音未落,已经被赖三飞扑过来一把抱住,哭道:“张老哥,兄弟这次亏吃大了,你一定要为我报仇啊!”

张沐春人非常肥胖,他虽然是世袭勇毅都尉,自己本人却并没有习武,只习得了全套吃喝玩乐的本事,身子较常人还更笨重,被赖三一抱一扑,如同孙悟空撞上了猪八戒,不由自主跌坐回椅子里,随即身子不稳,带动椅子一起向后便倒,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赖三也没料到这人被他一扑就倒了,因为有大胖子在身下垫着,他一点疼的感觉也没有,还挺舒服,赶紧爬起来,冲两边守卫叫道:“没看到张大人不小心摔倒了,还不赶紧拉起来?”

张沐春后脑剧痛,被人七手八脚拉起来,见赖三头发披散、一身灰土,而且刚才离得近,还能清除看到他左边脖子上一道血痕,不管是被什么兵器所伤,伤在这个位置都十分危险。他顾不得自己脑袋还晕着,呲牙咧嘴的道:“郡公前来何事?你……吃什么亏了?”

“大事不好!”赖三嘴巴一撇,心道时间不多,要说就说的大点,吓得你六神无主最好,于是放声大哭道:“张大人啊,大事不好了,泾州城被蛮族攻破了!”

张沐春刚刚站起,闻言双腿一软,往后便坐,但椅子刚被他摔到后面去了,这一下便坐了个空,直接坐地上去了。

他身边泾州营的守备郭平潮闻言眉毛一动,道:“敢问郡公,蛮族人何时靠近泾州城?几时开始进攻的?攻破的是哪一个城门?现在蛮族人在何处?城中情况现在如何?”

张沐春大为慌乱,忙道:“对对,哪个什么,城中现在怎么样了?”

赖三见郭平潮比较冷清清醒,知道他怕是没那么好糊弄,于是只盯着张沐春一个折腾,冲上前去抓着他大哭道:“几时几时?我正要问问你手下这个泾州营的守备,蛮族人是几时进来的我们泾州城?张老哥,你也知道,我们叫着都尉的名字,哪能没件事都自己做?我知道这件事是怨不得你的,但是总得说两句,这郭守备怎么设的防?怎么带的兵?城里远的地方你没看见,西北西三街离城门就那么点路程,都乱成什么样子了,难道你就一点也没听见没看见?可怜西三街百姓啊!……呜呜呜……蛮族人根本就不是人啊!”

这么大的事可不是谁敢不在乎的,张沐春被他哭的两耳嗡嗡作响,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好。郭平潮只得扯着喉咙将赖三哭丧专业练出来的震撼性大嗓门硬生生打断,插口吼道:“请问郡公,百姓伤亡很大吗?”

赖三声音顿止,喝道:“一个人都没剩下!西三街一万多户百姓,你说伤亡大不大?”

的确是一个人也没剩下,因为事先都被迁走了,这一点赖三没有撒谎。

郭平潮摇头道:“西三街共有户籍丁口八百七十三户,一户四丁,才三千多人。连一千户都不到,哪里来的一万户?”

赖三哪里知道西三街到底住着多少户?他那是往大里随口一说的,眼下只要将泾州营骗出去便是,到了之后即便他们发现受骗,走都走了还不把事情做完吗?所以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吹牛皮罢了,有多吓人就说多吓人!听郭平潮在旁边又插言坏事,怒道:“郭守备好大口气,才三千多人!你是没亲眼去看看,那场面、那情景!你你……你的士兵军备军饷不是百姓上缴的吗?你泾州营不是为了保护泾州安危的吗?你若是我的属下,我就破开你的胸膛看看,你还有没有良心?”

郭平潮不禁退后一步,话说这位要真的干了这件事,估计也是绝对不用给自己偿命的。可是出兵乃是大事,他是泾州营的守备,总不能叫赖三随便一招呼就带人去了,只得硬着头皮道:“下官失言!只是出兵也要知己知彼方能有所准备,郡公说蛮族破城,可知来了多少蛮族?都有什么装备?他们现在在城中方位,兵器库等重要地点是否还在我军手中,知道了这些,下官也好布置。”

赖三哭道:“你说这些我全不知道,只知道带着我那三千兵巡城,刚好将接到巡城卫的求救信号,我比不得郭守备沉稳狠心,便带人去救援了,谁知根本不是蛮族人的对手,可怜我那些兄弟们啊,还在那里殊死战斗,给我时间来找张老哥帮忙,郭守备却在这里推三阻四,你在这里啰嗦一句话,我那兄弟们就要多死一人!我没你那闲工夫去调查蛮族有多少人有什么装备,我又不是蛮族的师爷!你就说出兵不出兵吧!”

郭平潮不禁为难:“可是这……”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人微言轻,我就是个你看不起的都尉!我求不动你郭大人,我和张老哥带人去!张老哥,走!”赖三一脸悲愤道:“咱们做都尉的,好歹也要负起责任来!”

“啊?”张沐春被他拉着走了两步,才觉得不对。道:“郡公郡公,此事还需商议商议……那个……”

“不用商议了!”赖三将他肥肥胖胖的手臂往肩头一搭,脚底下用了力,脸上却是一副忠肝义胆的表情:“张老哥,我知道你的意思,咱们祖先致果、勇毅两位将军是何等威风?言出必行,令行禁止!到了咱们这一辈,连保家卫国这种事都要看手下人的脸色,来来来,就让你我二人秉承先祖的遗志吧!死就死了怕个球!你我兄弟今日携手向前,绝不退缩!”

说着手底下用力,将张沐春从营房里扯了出来。

张沐春大概得有两百斤重,想拽他赖三的力气还有点不够,所以他只叼着张沐春胳膊里面一块嫩肉连拉带扯的往外走。

张沐春手臂剧痛,连声大叫:“郡公别拉别拉,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张沐春后脑撞的剧痛,手臂被拉的也剧痛,加上赖三在他耳边不断说话,让他都没时间停下来思考一下,只能大叫出声,脚尖着地飞快跟着赖三往外走,免得手臂疼痛。这场景看上去很像孙悟空拉出了猪八戒,士兵们差异之下,都不敢抬头去看。

“且慢!”郭平潮上前一步,道:“泾州营兵士共三万人,调兵万人需有兵符,都尉大人,你可有兵符?如是没有兵符,可要太史大人太傅大人共同签押方可。”

兵符一半在王府、一半在将领手中,两者合一才能调动万人以上的军队。但这个规矩是以前定西全境军队不过两万多人时候制定的。如今经过上百年的扩军,士兵人数增加了十倍不止。别说掌管军权的都尉,便是郭平潮这个泾州守备也有三万士兵的调动权,而兵符原本在将领手中那一半如今在张沐春手中,在王府手中那一半则名义上失落固原,实则在穆延陵手中。赖三并没有准备兵符,眼下事态紧急,难道真的去找穆延陵签字调兵?这不是笑话吗?

张沐春一听,脚步也慢了下来。

赖三哼哼冷笑,道:“郭守备听错了,我哪里要调兵一万?我说了我只是和张老哥两个人去!两个人要给你看兵符吗?你好大的面子啊!我年纪轻没本事,你不给我面子也就罢了,连张大人你也不放在眼里了吗?唉可叹啊!可叹张老哥的祖先当年为我定西南征北战,到头来竟然让他的子孙受你这王八蛋的闲气!

张老哥,兄弟实在看不过去了,罢罢罢,咱不要给祖先丢人!兄弟今儿陪着你,咱就不要这个都尉的身份了,你我兄弟就是两个普通的士兵,我们血染沙场便是了!”

说着扯下张沐春头顶官帽往地上一丢,扯着张沐春就走,他自己的软盔是早就没了的,这俩人宝一对,真是没法看了。

手底下一使劲,掐的张沐春哎呦一声叫了出来,嗓门没他大,身子也比较虚,只能跟着他跌跌撞撞的往外走。

“郭平潮,你最好烧香希望我和张老哥都死了,都尉之下就是守备最大,等会儿有俩都尉的空缺,说不定你能捞上一个!”

都尉要看守备的脸色行事?他能捞上一个空缺?只有无赖会这样说话,但偏偏这个无赖的身份他得罪不起。郭平潮闻言不由脸色大变,忙道:“二位都尉请息怒,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说蛮族破城,可是各种迹象也没有,所以……”

“好哇,原来你是不信我!”赖三怒道:“老子是什么身份?老子是郡公!蛮族人破城对你的影响大还是对我的影响大?我能撒这个谎吗?我骗你有个屁用!”

“不不不,下官岂敢不相信郡公?只是蛮族破城,这件事未免太匪夷所思……”

赖三怒道:“好个郭守备,真是巧了,固原城破之后,秦守备也说蛮族破城太过匪夷所思,你们真是想到一块去了,秦守备现在还在死囚牢里关押着呢,希望郭守备你的运气比他好!”

“不不不,下官是绝对相信郡公的!只是怕郡公一时被人蒙蔽,误信了谣言,因为城破总有迹象,郡公有一点证据,下官就……”

郭平潮冷汗流了下来,被赖三闹得自己说话也慢慢没了底气,当初固原城破又有谁料到了?固原守兵也有两万人,哪里比他泾州营实力差了。但是大军出动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这个郡公有点二百五,如果他只是听了一点风声就来咋呼,那不成了笑话了吗?

赖三怒道:“好哇,你当我咋呼你呢!你他奶奶的是褒姒吗?我说敌人来了能逗你笑一个?来人呐,给郭大人拿个镜子来,让他自己照照他长什么摸样!”

士兵们当然不会真的去拿镜子,只是低着头忍着笑,生怕一抬头就给守备大人看见了。郭平潮只得好生解释,但赖三却不肯听,他关键是不愿耽搁时间,所以直接用上了撒泼的招数,上前一把揪住郭平潮的衣领,将自己的脖子递过去,嚷嚷起来。

“你看我这脖子,不是蛮族射的是老子自己闹着玩自己划破的?这不是证据吗?不是蛮族射的谁敢射我?来来来,郭守备英雄了得,你来给我一箭!千万别客气,就照我脖子上瞄准来一箭!别人不敢,不过我觉得郭守备或许是敢的!只要你射我一箭,这证据自然就当不得证据了!”

郭平潮哪里敢射他一箭,不由面色涨的通红,连连赔礼道歉。

这活还真的只有赖三能做的了,如果来的是景迟,那他只有杀官造反一条路可走了。景迟绝对没有赖三这种说哭就能嚎啕大哭的本事,恐怕就是砍他一刀他也哭不出来。更没有郡公这样厚逾城墙的脸皮。便是编一个缜密的谎话人家都未必听他的,可是赖三根本不用仔细去编,光凭一通胡闹,别人就不敢拿他这个郡公怎么样。

赖三又胡搅蛮缠和郭平潮说了两句,便转向张沐春大声哭叫起来,句句将两人处境连在一起,说的好像两人目标一致,都是忠肝义胆的豪杰一般。

首先,他知道说话管用的人是张沐春,其次,郭平潮明显比张沐春精明很多,张沐春他声音一高就昏头,郭平潮却得连吓唬带威胁才退让,而且看得出,只是退让,脑子没糊涂。赖三略一判断,就知道谁更容易得手了。

“张老哥,当兵的都命苦,咱俩更是苦上加苦,泾州都被蛮族攻破了咱们要是还不出兵,回头就算蛮族人不杀了我们,也是全家死光的罪名,咱带不走泾州营,就自己去吧!好歹能给媳妇孩子留点抚恤!”

张沐春被他一提醒,也想起这件事若是真的,不出兵那就是九族同诛杀的死罪,心中不免也有些慌。

郭平潮眉头紧皱,郡公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让他立即出兵。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破绽百出,若是换一个人,一顿军棍打出去便是,但这位可是致果都尉,是郡公!两位都尉掌握着整个定西的兵权,便是自己不同意其实他也有权利调动泾州营。而且本着人死为大的原则,致果、勇毅两位将军的排位是致果在前的,他的话搁哪儿有有些分量的。

虽然赖三底气十足的哭叫也一样闹的他脑瓜仁疼,不过经过这一段时间,他大体对事态有了判断。

据他分析,城中是有了些突发情况,是不是蛮族倒不一定,但是有个骚乱是应该没错的。但既然景迟那三千训练时间不长的偏军能顶得住,说明对手没太大的能力。郭平潮和其他带兵的人一样,对景迟那从各个部队抽调出来专门捣乱士兵组成的偏军不大看得起,所以对景迟军的战力估计低了不少。

而且郭平潮对赖三这个二百五都尉那也是一万个不心服,一个领军三万的守备若是能对赖三这样什么也不会,光凭运气空降来一下竟然坐到他头上当长官的人心服才叫奇怪!说句只能在心里说的话,便是那个快胖死了的勇毅都尉他也不服,只是人家的身份是祖先给挣下来的,谁让他郭家祖宗没那么争气,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倒也说得通,这位致果都尉可就凭什么了?还有脸一口一个他祖先英勇无敌,他祖先和致果将军一点关系也没有好不好?

在他看来,郡公没经过什么大事,见到一点小小的交手,看到死伤便慌了,又不好意思说自己要先临阵脱逃,所以借着来搬救兵的名义离开战场。如果泾州营出兵配合他一下,镇压下来骚乱,他奔波求援的举动该算大功一件,临阵丢下士兵的事情也就不会有人提起了,所以他才如此努力要自己出兵。

赖三说的越是破绽百出语焉不详,郭平潮越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既然认定了这件事的性质,郭平潮便在心中有了对策。

致果都尉这样坚持,自己出兵了,那只是遵从军令,就算虚惊一场又关他什么事?致果都尉为了面子一定会把事情往大了说,他也能分点军功来,何乐不为?不遵从那可就麻烦多多,毕竟这位二百五也算他顶头上司,能当上守备的军官肯定也不是光会打仗的武夫,至少得罪顶头上司这种事他知道是不行的。

这样一想,虽然并不相信赖三所言,但他也倾向于出兵,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还是看看勇毅都尉的意思,有他命令那就丝毫没有自己的责任了。

于是施礼道:“郡公别急,容我和都……和张大人商议一下。”未免误会,就不叫张沐春都尉大人了。

赖三也知道这件事他们必定要商议一下才行,于是一摸脸,道:“你们商议吧,一炷香时间还不出来,直接给我收尸就行了。”

郭平潮忙道:“不会不会,片刻就好。”说着和张沐春匆匆走到一边,将自己的推断和他说了一下。

张沐春根本不懂军事,但是他挺信任郭平潮的能力,听他这样说,又问:“不会有危险吗?”

郭平潮谨慎的道:“如果没有意外,就是走个过场。”

“那……需要多久时间?”

“不知道,不会超过今夜吧。”

张沐春见他赞成出兵,伸手不由自主摸摸怀中穆延陵的密令,还有两日,时间上是完全可以的,不会耽搁太史大人的事,于是咬咬牙,道:“那就……赶紧出兵吧!”

再不出兵,他感觉自己胳膊上就要少一块肉了!这位郡公掐人怎地这么狠?比他那最受宠爱最爱掐人的四姨太手还黑!

还好时间来得及,这一点十分重要,他同意出兵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怕今儿得罪了赖三,若是他豁出来闹,会影响两天后太史大人交代的事情,不如今儿只走个过场,将他安抚住了了事。

赖三是今天来调兵,若是过两日,便是蛮族打到鼻子底下他也不会出兵,他这个人心眼转的不快,跟赖三压根不在一个级别上,但是对于穆延陵的命令却十分死心眼的执行,若是两日以后,那想要他出兵别说赖三来,便是越天意来也没用,除非是定西王复生他才可能听话了。

事后发生的事情更加让郭平潮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还没有赶到西三街附近,就‘巧遇’十来个丢盔弃甲的败兵,一见到郡公立即哭诉敌人如何如何凶残,现在向城中什么什么方向攻打过去。只是凭着郭平潮老到的经验一看便知,这些人都是在装哭,装的比郡公差的远了,一点也不悲伤,而且还小动作的向郡公使眼色。

郡公便跳着脚说要追,郭平潮已经打定主意跟着他咋呼一晚上,自然没啥意见,留下一个中队去西三街收拾战场,自己在十来个残兵的带领下,向着远处追击过去。

张沐春由于身体原因,实在不耐奔波,便以主持全局的名义和这个中队一起留在西三街了。

郭平潮心中有了定论,再反推回来,便觉得目前发生的一切情况都有据可循,比如说郡公带着他们在城中兜圈子的事情,那远处的厮杀声简直如同挂在驴子眼前的萝卜,光能听得到,追过去就恰好敌人跑了,已成残局,必须要追到下一个地方才行。

想必郡公怕他不信,声泪俱下的过来和他痛诉自己有多着急。郭平潮心里觉得好笑,嘴上却立即配合他,表现出自己已经看到蛮族的这次进攻是多么凶残危险,一定全力配合郡公保境安民云云。

今晚有些没来由将郡公得罪了,现在正是很好的补救机会,所以郭平潮听话的很,郡公说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郡公需要什么姿态他就做出什么姿态,跟着郡公满城乱跑兜圈子,不但毫无怨言,反而不断夸奖郡公不辞劳苦,心系百姓。

这一切在他看来只是一场戏,不过如果他留在西三街收拾战场,看到薛据手下那好几百具一箭穿喉的尸体,估计心情和现在就截然不同了。好在他根本就没有重视这件事,只留下一个中队的人收拾,而那个中队现在多少人吓得面无人色,多少人脚软腿颤,郭平潮全都不知道了。胖子都尉张沐春更是面色惨白,不断念佛,眼下残局已经如此可怕,前方正面交接更加不知是何等场景。他们收拾了战局之后本应及时归队报告的,张沐春因害怕有些磨蹭,加上郭平潮的泾州营正被领着满城乱跑,略一耽搁再就找不到了,所以西三街的战况,一直到整件事情完结了,郭平潮才知道。

郭平潮如此配合,真让赖三有些惊讶。原本为了取信,薛据要一路留下许多‘证据’的,可是今晚一定出了什么特殊情况,说好的东西全都没有,赖三准备只能撒泼逼着郭平潮走了,谁知郭平潮根本不需要证据,似乎突然之间对他深信不疑了。

赖三长长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毕竟完成了计划中需要自己负责的那部分,毕竟没有可以让计划顺利进行,没有夭折在他手中。

只是他并不知道,今晚的计划实际上才刚刚开始,而他一切的努力,只是计划中,吸引目光的那一小步而已。

智者博弈,各种手段都是出在下棋之前的,等棋局当真展开,一切其实都有了八成以上的定数。赖三当不成这博弈的智者,再过几辈子他也没这个水平。他只是棋子中比较重要的一个。

此刻那旗手之一,越天意在正厅的椅子上坐着,静静凝思,面上不悲不喜,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王府此刻已经是一团混乱,便在不久之前,突然有不知道哪里来的蛮族人马将王府围住,开始小范围攻打,连太史府都有卫队,王府自然也是有森严的卫队的,但实际上王府的侍卫人数虽然不少,战斗力却不强,比起太史府那些真正能打的侍卫不同,也并没有多少真正作战的经验,对上凶猛的蛮族很快就连连败退,府中侍女人数众多,许多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哭叫奔跑,一副末日景象。

但是这些越来越近的厮杀声对越天意似乎没有影响,她仍旧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似乎根本不明白蛮族若是攻进来意味着什么。

“郡主!”殿直统领姚四海冲进来,激动的道:“太傅大人领着城防营的人来援救了!”

越天意微微一笑,抬起头,道:“很好,请陈大人进来吧。”

陈定雷推门而入,他衣衫发鬓也有些凌乱,但神态甚是沉稳,一进门便直接伏在地上,沉声道:“郡主,事情有变,竟然有一支蛮族部队埋伏城中,属下并未察觉,让郡主身临险境,实乃不赦之罪!”

越天意嘴角微微一挑,露出个笑意来,慢慢道:“不赦之罪嘛,却也不见得。”

陈定雷一愣,他在越天意面前一向礼遇有加,进了议事厅堂,他通常都可以和郡主对坐议事,各种礼节早就免了的,若是往常,他只要躬身郡主便让人过来搀扶了,今天他施礼只是为了强调事情的危险,想让小姑娘心慌,谁知道他自称有罪,越天意竟然真的同意了。

姚四海在一旁忍不住道:“郡主,此事怪不得陈大人,城中现在如此混乱,陈大人冒险将富城部分城防营兵马调回,这才能及时赶来王府。混乱中,陈大人险些被流矢射中心口,还是他身边的许侍卫及时拨开,方才幸免无恙。”

殿直统领姚四海作为越家的死忠之事,是最早被拉拢过来的官员,每次大范围的议事计划他都参与其中,对整件事都十分了解,实在觉得今天这突然冒出来的蛮族怪不到陈大人头上,而陈大人作为一个文官在关键时刻能带兵回来援助,那应该是大功才对。

越天意闻言目光一闪,问道:“陈大人受伤了?”

陈定雷吐了一口气,道:“劳郡主挂心,下官幸未受伤,只是城防营已经按照计划在进攻太史府,我在半路拦住富城,调了部分人马过来,为保计划顺利,下官并未带来大量人马,此刻王府形势依然危险!”

越天意皱眉道:“你带了多少人?”

陈定雷道:“五百骑兵!只是王府被围,我带来的人马只能在外围与敌人交战,无法进来,下官还是在许侍卫的保护下方能进入。”

“五百。”越天意沉吟了一下,道:“府中有战斗力的侍卫也有几百人,两下夹攻,不能破敌吗?”

陈定雷和姚四海对看了一眼,陈定雷道:“郡主,臣是文官,不大懂对战之事,不知姚统领怎么看?”

姚四海是个直性子,有啥就说啥,急道:“王府中的侍卫全是样子货,连咱家的殿直都不如,实在不顶用!若没有城防骑兵在外牵制,怕是早就攻进来了,眼下怕是没本事里外夹击。”

越天意点头道:“这个我也知道。不过既然王府侍卫不堪一击,为何陈大人没带人回援之前,蛮族并没有攻破王府呢?”

姚四海一愣,这才回想刚开始的时候,蛮族人进攻并不猛烈,似乎是围而不攻的意思更大些,要等到陈定雷带人回援,蛮族的进攻才变得激烈起来的。

他望向陈定雷,却见陈定雷脸色微变,望向郡主。开口问道:“郡主的意思……难道说这一支蛮族军队是穆延陵提前安排的?”

越天意微微摇头,道:“提前安排未必,应当是临时安排的。他的太史府被攻打,难以抵挡,于是便攻我王府。”

姚四海张大了嘴:“难道他要鱼死网破?他竟然敢做出弑主之事吗?难道他的侍卫也敢跟着他一起叛乱?”

越天意一笑:“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还有什么不敢?要做如此大事,他手下那些人他也自然有手段控制,这些我不奇怪,但我想他的攻打王府的目的该不是鱼死网破,而是围魏救赵!”

“围魏救赵?”姚四海还在皱眉思索。陈定雷接口道:“应当是如此了!郡主这一说下官也觉得不对,他这般围而不攻,大概是拿王府当个诱饵,引围攻他太史府的兵马不得已回援,如此便解了他的困局了。”

“是!”越天意一笑:“所以你们不用担心外面的‘蛮族’会打进来,也不必再发出信号叫援兵,便是这样拖着最好,拖到穆延陵无计可施!”

姚四海放下心来,露出笑容。陈定雷也跟着微微一笑,心中却是急速翻腾,原以为小姑娘一吓就会慌神,没想到她竟是思维缜密,毫不慌乱!这样一来,必然要调整一下部署才行了。

他站起身,退向门外,道:“下官去看看如今形势如何了。”

越天意道:“陈大人保重,万事小心!”

“下官知道。”陈定雷匆匆一抱拳,走出门去。

远处的厮杀声此起彼伏,兵刃的交错声也不断传来,竟是越来越激烈了。中间姚四海派来一个手下向越天意汇报战况,那士兵帽樱子被一箭射掉了,一直惊魂未定,说起话来磕磕巴巴的,看来战况远比想象中激烈。

片刻之后,陈定雷匆匆赶回,不停的喘着气,看来疲累不堪。

越天意见状道:“陈大人保重,先喝杯茶!凡事莫急!”说着亲自倒了一杯茶水给他。

“多谢郡主。”陈定雷双手接过茶水一口喝下,也顾不得将溅在胡子边的水渍擦干,便上气不接下气的道:“郡主,事情有些不对,外面蛮族人进攻十分猛烈,不似围而不攻。死伤已经颇多,姚统领在外指挥,说快要顶不住了。”

越天意闻言站起,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这里是王府中心位置,只能听见喊杀声,却看不到什么战况。

她微微皱眉道:“听起来确实很危险,陈大人,依你的意见,咱们要不要将人马召回?。”

陈定雷喘了一口气,道:“郡主,我们这边危险,穆延陵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还抽调了这么多人来攻王府,他那边应该更加危险。若是此时将人马召回,岂不功亏一篑?郡主啊,大事在即,我们可不能轻言放弃这天赐良机啊。”

越天意微微点头,道:“陈大人说的有理,我一家血仇深如江海,自然也是不甘心放弃的。可是如今形势危急,却又如何是好?”

陈定雷似乎是在沉思,终于咬牙道:“郡主,臣刚刚便想了一个对策,只是此事我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且看郡主如何决定了。”

“哦,什么对策?”

陈定雷咬咬牙道:“郡主,臣刚刚出去外面观看,觉得敌人战力骁勇,但数量应该并不太多,很难围困整个王府。刚刚询问了姚统领,他也说若是在某点集中做出反击的假象,定能吸引大部分兵力,郡主就可以从别的地方离开,若是安排合适,有五百骑兵在外接应,应该可保安全无恙,只要郡主不在,王府便让他攻破了又能怎样?这边不需兵力回援,那边攻破太史府便不困难了。只是刀箭无眼,只怕万一,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外面现在很乱,恐怕算不上安全,若是不明不白死在外面那岂不是冤枉?”

陈定雷道:“这便是臣另一个愚见了,咱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他想调开我们的兵力保护郡主,我们却可以一举两得。眼下我们能自由调动的人都在太史府中,冲出围困之后,臣便保护郡主去太史府,一则我们的人集中在彼处,那里现在才是最安全的所在,二则,也可以让郡主亲眼见到那逆贼伏诛,郡主安全更是不成问题,岂不更好?”

这话说出来之后,陈定雷只当十拿九稳,谁知越天意只是低头似在沉思,半晌一言不发。

陈定雷心中大急,忍不住又道:“其实此地远比外面危险,想必穆延陵已经下了狠心,此刻他的处境已经坏的不能再坏,若是直接将郡主杀害,让泾州一片混乱,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郡主若是撤离,有那么多人保护,被流矢误伤的可能性是极小的,但若让他冲进来,我们可是十死无生。”

他原本是通过长时间相处下来,觉得越天意胆子很大,报仇的意愿也很强烈,所以故意用一点危险激她一下,再用可以亲眼看见穆延陵伏诛这样难以抵挡的诱惑引诱她一下。以他的了解,郡主应该不怕冒这一点险,应该立即动身才是。所以他才故意说什么自己没有把握,让郡主自行决定云云。谁知越天意现在好像畏惧战况,都说成这样了还是迟疑不决,像是不敢出去。只好转过话风,指出眼下的情况更加危险,若是畏惧危险,更应该赶快行动。

这是在他第一时间发现起火地点不对后,及时赶去穆延陵哪里,两人商议之后制定的策略。

穆延陵的确十分警觉,事情的开始就不对,让他立即去将自己最大的底牌调出保护,谁知更大的意外降临了,泾州营竟然刚刚开拔,只留下部分士兵守营!可穆延陵明明为了今天的事情,严令张沐春随时等他消息来太史府救援的。他最大的依仗就是这支泾州营,无论城防被如何调动,无论薛据五千兵战力尚可,无论越天意鼓动了看似不少的各路人马,其实真面对人数三万装备精良的正规军泾州营,全部是以卵击石。这才是他放心让越天意布置的根本原因,可是万没想到,这重要的拦路虎,居然无声无息的被赖三搬开了!

其实郭平潮觉得今天的事情是演戏而已,所以留下的人数也不少,且都是精兵,抵挡越天意鼓动起来的那各路乌合之众已经足够了。问题是穆延陵本身不掌兵权,他控制军队都是和张沐春单线联系的。万没想到的是张沐春也被赖三忽悠走了,临时让他上哪去找人去?若是以势压人吧,偏生郭平潮为人冷静,并没有像张沐春一般被赖三忽悠住,他虽然不相信郡公会做出对定西不利的事情,但还是留了一手,为了防止突发情况,他走时候将自己的副将叫来再三声明,剩下的人必须死守营地,无论如何不可出动,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剩下的士兵们可是不听太史府的调令,无论如何只咬定一点,做不了主,必须等郭守备和张都尉回来再说。郭平潮留这一手是为了防郡公的,所以将话里撂的挺狠,生怕副将害怕郡公权势,还留了监斩官在一旁,副将连郡公的话都不敢听了,自然也不敢听太史大人的。所以临时变成防穆延陵也防的十分牢靠!

这一下等于打乱了全盘计划,得到张沐春不在营中的消息,那一刻穆延陵的脸色让陈定雷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惊惧。可见这件事对穆延陵也是极大的噩耗。要是一般人恐怕只能慌神了,陈定雷自己当时的想法也是不然就赶快逃走,留下命再说,眼下逃走的时间还是来得及的。不然就打入王府,杀了越天意,闹个两败俱伤罢了,他们眼下能调动的实力还是可以做到杀入王府的。无论选择哪条路,穆延陵掌握大权的计划自然是无法可想了。

谁知穆延陵在那种情况下,还想出了让他骗得越天意进府的主意,将越天意掌握在手中,什么各路人马也就无法动手,事情还有可为之机。所以他才匆匆赶来,不断给越天意施压,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穆延陵的处境如今已经坏的不能再坏,此事不容失败,所以他忍不住将话说的重了。

“郡主!老王爷在天之灵看着,总不能让他失望!何况眼下情况如此危急,郡主千万不能迟疑了!”

“陈大人此言有理。”越天意点点头,正色道:“我倒是很想和你走这一遭,只是有一件事我十分疑惑,陈大人,不知你能不能为我解惑?”

陈定雷见她答应,心中大喜,忙道:“郡主请说!”

越天意想了想,道:“你觉得穆延陵是如何调动侍卫假扮蛮族来攻我王府的?我越家毕竟是正朔,这些侍卫守兵效忠的也该是我越家。穆延陵名义上对我越家忠心不二,他今日突然间撕破了脸皮,怎么就能让侍卫们没有二心,这般努力的来攻我王府呢?你听听,战局吃紧,你刚才也说了,伤亡颇重,杀了我穆延陵大有好处,这些人却是为什么如此努力?”

陈定雷迟疑一下,道:“郡主,具体的事情下官无从得知,但穆延陵为人老谋深算,他选择侍卫守兵的时候,想必就有方法控制这些人等,咱们行事原本也急切了些,无法隐瞒周密。穆延陵想必也能感觉出大事就在近期,理应有所准备,这也许是他早就想好的对策之一,是人就有弱点,想让这些人做这样的大事,无非就是威逼利诱两种手段,应是事先做足,有需要的时候只要摊牌即可。”

越天意摇摇头:“若是普通危险的事,威逼利诱就够了。但这可是叛逆之事,用什么去威逼?用家人?叛逆之事祸及九族,他们自己死了,家人一样跑不了。用什么去利诱?我还真想不出,用什么样巨大的利益,居然能引诱的人敢去做叛逆?诱得几个人十几个人都不奇怪,诱得几百人……那可真有些奇了。要知道他若是叛逆失败,那他无论许下什么好处都无法兑现,白白为他卖了一场命了!所以我一直想到现在,也不大明白到底穆延陵用了什么好法子。”

陈定雷张了张嘴,有些无言以对。穆延陵的事情并不是每一件他都知道,但想来是有办法的,比如他自己,谁不知道这是叛逆之举?如今不也只能死心塌地的跟着穆延陵走到底吗?

但是眼下哪里是研究这个的时候?陈定雷急道:“郡主,此事不急,容后再说,无论这些人是为什么叛乱,待我等大事成功之后,也必不会放过这些逆贼,郡主现在还是快些跟我走吧。”

越天意看着他,突地笑了。“陈大人,我不是要处理这些逆贼,只是想知道这件事是如何办到的!这位穆叔叔的本事了得,对我今后也大有用处,我还真想学学看。”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怎么?连你也不知道吗?那可有些可惜了。”

陈定雷干笑了一声,道:“郡主说笑了,郡主乃越氏正统,要学什么引人叛逆的法子?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学学总是无妨。”越天意道:“我想,穆延陵除了威逼利诱之外,定是还让他们看到了极大的胜算。只有相信穆延陵今晚一定会得胜,那些威逼利诱都一定能兑现,这些人才敢做这种事,对不对?”

“郡主……”

“别急,陈大人。这件事你不知道,我问你另一件事,你一定是知道的。”越天意用手指敲了敲额头,皱眉道:“一半身子探出水面的鱼,这代表的是几?”

好生奇怪的一句问话,如果问的是别人,一定莫名其妙。但是陈定雷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受了巨大的惊吓,一时间血液全部归心企图安神。

“这……呵呵……郡主你说什么?”陈定雷似乎是在尽力稳定情绪,但实在难以做到,便是一句话也说的断断续续。

越天意随意摇摇头:“我知道一定是比五大的数字,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几,我一直好奇。这件事问一下勇毅都尉张沐春也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他不一定能活着见到我,还是问问你吧。”

“我……我……”陈定雷退后了一步,似乎脚有些发软,眼睛开始游移不定。

“还有,福绿寿三星是代表地点的吧?有拿桃子的寿星、有拄着杖的寿星,有骑着鹿的福星、还有这禄星,身边有一个孩子的、有两个孩子的……这么多花样,这些分别代表的是什么地点呢?”

越天意用手指敲了敲前额,道:“我一个也猜不出来,只好将这些地点让人随意打乱一下了,至于今晚什么地方会摊上什么事情,也就只能各凭运气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陈大人,今儿我坐在这里一直想,会不会其中有一个就是王府?所以蛮族现在来围攻我王府了?这么说来,我的运气好像也不大好。”

如果说前面的话说出来陈定雷心中还只是一惊的话,现在他可彻底惊慌失措了。越天意说的全是穆延陵与他定下的暗语标记,多年来他和穆延陵名义上是绝对对立的,所以有些事情不方便经常接洽,但到了近期两人必须接洽互通消息的事情越来越多,尤其是在陈定雷掌管了城防之后,为了配合陈定雷得到越天意的信任,穆延陵安排了好多次各种冲突,这就更需要两人信息之间的配合。可是两人眼下都很忙,越天意将陈定雷留在王府一整天不放行的时候都常有,消息传递变得十分困难。

陈定雷想出了即便在越天意眼皮子底下看消息还不被察觉的方法,那便是写消息用的纸,穆延陵若是安排了什么事情想让他知道,便通过手段,将消息写在有特定花纹的纸张上,时间、地点、人员等分别都用不同的花纹代表,各种花卉、各种鸟虫鱼虾,以及福禄寿三星等。

快过年了,这类纸张在各个衙门里很常见,什么图案都有,这都是定西流行的二十多年的事情了,若不是有心人基本不会注意到。比如今晚穆延陵安排的正月十五使馆起火,时间便是两朵莲花,一条鱼。莲花代表一,分别在纸张的不同位置,则代表了正月、一十、另外一个头向下游的鱼,则表示数字五。

地点事件等再用不同的信函递进来,反正陈定雷一天之中需要不停的处理各种收集回来的消息,多大的信息量也能递进去,使用的每一种纸张大概都要重复五六次以上,就算丢了一个半个也绝不会让陈大人漏掉重要信息。纸上写的事情却和暗语毫不相关,被人截获也完全不怕,便是陈定雷正在看的时候被越天意要去看看都无妨的。一个多月以来,他们凭着这样的暗语安排了每一件事都完全顺利成功,哪曾想越天意居然知道其中的蹊跷。

如果她连这个都知道了,那岂不是说,她更加知道了自己和穆延陵早有勾结之事?

慌乱之下不是六神无主、便是铤而走险,这是一般人的本能反应,陈定雷眼神迅速凝成一点,往越天意那边望了过去。

“你想抓住我?”越天意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成冷笑,道:“陈大人,别忘了我是会些武功的。”

陈定雷身子一僵,勉强笑道:“郡主说笑了,臣怎么会对郡主无礼?只是你说这些事,我并不知情……”

越天意柔声道:“到了这个时候,推诿就没有必要了吧陈大人,你是我定西堂堂太傅大人,敢作敢当吧,别让我这小女子瞧不起你,好不好?”

陈定雷脸颊边肌肉鼓起,眼神也渐渐冷下来,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可就在这个时候,越天意又轻描淡写来了一句:“陈大人,忘了告诉你,屋子里这壶茶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没想到你去穆延陵家做客做了那么久,我用棉套温了大半日才等到你回来,泡了这么久,会不会喝着有些苦了?”

陈定雷双眼骤然瞪大,他从刚才就觉得身体有些发麻,只是情形紧张,并未太在意,此刻被越天意一提醒,顿时觉得都有些站不住了。

“你……你……”陈定雷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还有,你的老母亲我接回来照顾了,不过我担心你没有别人认为的那么纯孝,所以你的夫人和几个儿女,包括已经出嫁的大女儿和你那刚出生的小外孙,我也一并接来了。应该还有些人是陈大人在乎的,不过我不想动作太大,就这些吧。”越天意想了想,道。

这一次陈定雷脸色骤然涨红,仿佛大怒,这是每一个家人受到威胁的正常人都会有的反应,哪怕是心中有愧的陈定雷,在越天意说出这话的那一瞬间,也顿时暴怒。

但怒斥的话已经冲到口边,却骤然想起,眼前之人不但父母兄弟,便是所有带着血缘关系的亲眷已经全部死于阴谋,自己的急怒如何比得上当日她的急怒之情?卑鄙无耻之类同样的话可以斥责别人,对她却永远无法理直气壮的说出口。

一时间他想自己应该用什么办法解决眼前危局,可是无论怎么想,那也是解不开的死局,换位思考,无论求饶还是威胁,她都不可能接受,自己这就叫败了,满盘皆输的败了!宦海沉浮免不了风云,败下阵来的官员他见了不知有多少,只是他败得比较惨,真正的叫做身败名裂,祸及家人。

一番想下来不禁万念俱灰,好半晌才开口,道:“郡主,你……怎么知道的。”就这片刻功夫,他的嗓音就完全嘶哑了,又无奈又苍老。

他实在想知道,越天意是怎么知道他和穆延陵一伙的,这件事瞒老王爷都瞒了十几年,朝中上下无人得知,便是他自己的夫人穆延陵的夫人这等至亲之人都不知道,越天意一个一年前还对朝政毫无兴趣的郡主,是怎么知道的?

越天意摇摇头道:“我先问的,先回答我吧,一半身子探出水面的鱼,代表的是几呢?说真的,我有很多时间,我并不着急。”

陈定雷失魂落魄半晌,才苦笑道:“七。”

“七啊。”越天意微微一笑,“差了两天。头冲下游的鱼代表五,身子探出水面一半的鱼代表七,这暗语是谁定下来的,怎么一点规律也没有?”

“自然是穆延陵定下来的,没有规律才隐秘。”陈定雷全身发软,自己扶着椅子颓然坐下,再也不顾什么礼数了,恐怕现在就是没喝下那杯茶,他也站不稳了。

“说的有道理,只是麻烦了些。”越天意道:“这么说来,我给张沐春换下来的密令,是让他正月十七出动,在这之前都要稳住形势,说来他可是真听话,每天晚上天还没黑就躺下来装作睡熟,生怕临时有什么事情,真是乖孩子!”

陈定雷还以为自己已经对什么话都不感兴趣了,此言一出他还是豁然明白,指着越天意脱口道:“是你将出动的指令换到了正月十七?怪不得张沐春竟然不在营中!

泾州营竟然在明明得到指令的前提下仍旧出去镇压什么乱民去了,这件对事态影响最大的根苗原来在这里!不是张沐春胆敢不听话,却是他太听话了,他为了保证完成穆延陵的交代,这才想办法稳住郡公,才会出营跟着他平乱的。

怪不得,穆延陵最大的不解就是张沐春为什么不听话,难道他被越天意收买了?且不说这件事可不可能做到,他一直盯着张沐春,怎地一点迹象也没有?

却原来他们都把事情想得复杂了,原因很简单,不是张沐春不听命令,而是他接到的命令便是正月十七出动!差了两天!这个关键的时刻,别说差两天,便是差一个时辰都是要命的!

“可是你却如何得知半身出水的鱼是正月十七?”陈定雷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不是刚刚问了你才知道这是七吗。”越天意看着他摇头一笑:“陈大人,你还是先喝杯茶定定惊吧,怎地都脑筋不清楚了?用我放在右手边这个杯子便无事了。”

陈定雷觉得舌根发苦,一点也不想喝水,只是盯着越天意看,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了,只是想输的明明白白。

越天意随意坐下来,像是和他闲聊般道:“这件事我也研究了大约两个月时间,好容易才找到一点点规律,接近过年前半个多月的时候你城防兵调动频繁,很是打击了穆延陵几次,让我们的人全都士气大涨,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陈定雷苦笑:“郡主当时还好生夸奖了我。”

“对,便是那段时间,我根据你几次调动的时间,再反推回去,只能确定出了头向下游的鱼是五,腊月二十五,那是你让富城引发冲突使得原北城卫李安镇被人打伤的那一天。至于这个半身出水的鱼,是另一场冲突使得不得不安排临时的北城卫,这件事必定要在李安镇受伤之后才能做到,也就是说,这个半身出水的鱼代表的日子在五之后。而在纸张中间位置上、也就是你们代表十位数字的位子上仍旧是茉莉,代表月份不变,二十这个十位上的数字也没变,只是不知道是二十几日。但必定是五到九之间这四个数字中的一个,若是够了十,那茉莉就该变成别的了。”

“穆延陵是不是和你埋怨我太性急了?或是太任性了?”越天意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也想等使臣走了之后再发动,家丑不可外扬嘛,这件事摆到大兴使臣面前,丢的也是越家的脸。

只是我也没办法,这么长时间,我能确定的数字只有一个五、一个一,这个一还是正月你们安排的事情太多,我从月份那里推断出来的。其余小于五的数字我也大体能知道一个,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几,再就是这个你今天告诉我我才知道的七,别的我还没有找到规律。

我若将起事时间定在使臣走了之后,却把这个正月十五的日子告诉给张沐春,到时候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再蠢也会找穆延陵核实一下了,那以后我还怎么动作?所以我只能找一个我能确定的日子发动,然后告诉他一个我虽然不知道是哪一天,但能确定是比今天晚的日子,让他等着去。所以,只能选这个日子了,当时定下正月十五这个日子的时候你百般劝说我也一意孤行,甚至让你在好些人面前都有些下不来台,应该让你气的够呛,如今我给你解释一下,便是这个原因了,陈大人,你得体谅我的难处。”

这话说的陈定雷欲哭无泪,他现在体谅她的难处?说这样假惺惺的话还有什么意思?成王败寇,他知道自己是输了,输的一败涂地,输的干干净净,他身死之后还会名裂,不知会有多少人惊诧于他这个定西的道德楷模,居然是此等摸样。可是如今他还有什么办法?对他这个已经失败了的对手详细解释事情经过,是给他一个明白,又何尝不是她在炫耀?炫耀自己胜利的结果。

她是有资格炫耀的,他和穆延陵都是宦海沉浮了多年的人,竟然还是小看了她,小看了一心报仇的人会有多么大的力量,他们想合伙算计这个小丫头,却恰好被她利用反算计了。早知道这样,何不实打实的对战?明明拥有绝对胜算的事情,再加上些算计,反而一招出错,落了个满盘皆输的下场。平心而论,这件事若是陈定雷做成的,他也要炫耀一番,若是做成这样一件事还不炫耀,便如锦衣夜行,成功的喜悦也会大大打一个折扣。而且这件事还能跟谁说呢?自己是最好的选择!

“那你是怎么换的指令呢?”陈定雷轻轻问道,他的神态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是真的愿意听越天意说完,不光是他的确想落个明白,同时他也觉得,越天意有炫耀的资格,有挖苦的资格,有享受成功喜悦的资格。

“我有一个朋友,虽然没能力扣下穆延陵的指令不发,但是可以趁人不备之时小小改动一下。”

“不可能!”陈定雷轻轻摇头,虽然说着反驳的话,但语气并不嚣张,反而如同平心静气的在探讨一个问题,就像以前无数个日子他和郡主常常探讨问题时语气一样,他认真的道:“指令拟定都是在机要书房中进行的,绝无外人在场!也决不让外人靠近!这一点我不大相信。”

“哦,不是在他写的时候改的,是在他往外发的时候,穆延陵毕竟不可能自己去送信,所以他派出他的心腹之人。凑巧,那人便是我的朋友。穆延陵为人小心谨慎,连心腹也不知道他发出的指令是什么内容,好在他也不需知道,他只需把原话换一张纸抄一遍就行了。”

“是那暗卫……”陈定雷恍然大悟,穆延陵心腹凑巧是她朋友?可穆延陵这个心腹的暗卫是用了多年的,而越天意一年之前还根本想也想不到穆延陵会谋逆,她是怎么会知道安插自己人在穆延陵手下的?这件事如果是老王爷做的,是世子做的,尚还有一分合理性,怎么可能是郡主安插的?如果是这样,穆延陵不冤枉了,只有神仙才可能想到这一点吧。

穆延陵处事非常谨慎,越是涉及隐秘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分散,这些带着暗语的指令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暗卫也并不把信直接送到收信人的手上,而是专门到了一个机构标注登记后才发出,收到之后都要暗语回复,扣下指令是绝对做不到的,但是暗卫是绝对的单独行动的,他若是将纸张换一下,却还真的完全有足够的时间。

陈定雷只觉周身发凉,这些人的阴谋计算真让他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觉,一向待他亲切温和的小郡主此刻看上去竟有些可怕。

这件事上陈定雷却是高估越天意了,她若有那未雨绸缪的本事,就不会让自己全家遭遇不幸。她说的是真话,穆延陵用了多年的亲信暗卫,当真恰好是她的朋友,而且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这也是她敢推行计划的一个重要依仗。

另一个重要的依仗当然就是陈定雷了,她忍耐着看他筹划,忍耐着让他以为自己中计,一切都是为了在最后的时刻反戈一击!如同蒋干盗书时,周瑜用的反间计。直接在阵前杀了蔡瑁张允能有这么爽吗?没有陈定雷,直接去和穆延陵斗,能有得胜的可能吗?

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和赖三说过,若是没有陈定雷,想斗倒穆延陵,那是和尚不撞钟,想也别想了!

她冷眼看着别人百般筹划了那么久,一直按照穆延陵希望的那样表现着,他希望看到自己势力尽出,自己便势力尽出。他觉得自己应该得意忘形,自己便得意忘形。他判断自己应该急功操切,自己便不负期望,做事越来越操切。当一切都越来越顺利之时。只在最后关头,做了了小小的动作,将时间换一下,地点打乱一下,穆延陵的整个计划便完全陷入混乱之中。

这便是张沐春上当的原因,同样,这也是为什么本应该在使馆燃起的大火,换成在棚户区烧起来的理由。

窗外的声音似乎有一段时间沉寂了些,但这会儿却又高昂起来,似乎还夹杂着许多人惊怒的叫声。越天意走向窗外看了看,自然仍旧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了。她微微淡笑道:“闹得还真挺像那么回事,我似乎听见有人说蛮语,这位穆叔叔倒是未雨绸缪的很,准备的如此充分!陈大人,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让人学的蛮语吗?”

陈定雷坐在椅子上,仿佛瞬间就苍老的即将迟暮,一切的反应速度也慢了半拍,过会才回答:“我不知道,我也没听见有人说蛮语。”

越天意皱皱眉头:“声音远了些,我也没大听清,只是我全家遇害那一天,我听人用蛮语唱了一天的歌曲,刚才似乎隐约听到‘那斥’这个词,那是蛮语里仇敌的意思,不过现在听不清了。”

她摇摇头道:“没什么,也许只是我听错了,我们接着说吧。”

自以为聪明的人,都会觉得一件事尽在掌握,老谋深算的穆延陵都不能免于此,越天意毕竟年纪尚轻,她把自己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便以为不会发生想不到的情况,所以她仍旧在这里耐心的和陈定雷说话,丝毫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已经出乎她意料之外。

王府外两条街距离,十几个人躲在柴垛附近,紧张的看着王府大门前对峙作战的两队人马。

中间一人正是赖三,他左边的人是锤子,右边那个穿着夜行衣的人皮肤白净、眉目俊朗,是任谁看了都要眼前一亮的美男子。景迟军中的人不熟悉他,但赖三却曾和他朝夕相处,却是烂熟的了,此人却是他曾经拥有的四个侍卫之一,香饼!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件事到现在赖三还有些不可置信,但事实便是如此,他身边这个被穆延陵指派给自己的侍卫,竟然就是穆延陵自己一直依仗的暗卫,同时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固原守备秦英的儿子,秦砾秦随云。

赖三带着泾州营在城中兜圈子,丝毫也不知道越天意这边遇到了危险,被穿着一身夜行衣的秦砾拦住,他那一瞬间只当事情败露了,穆延陵派人来叫张沐春带人回援了!一瞬间他眼睛都急红了,可这时候秦砾的第一句话让他顿时冷静下来,秦砾叫着‘王府被蛮族围困,速去救人!’

“什么?”赖三一时不明白他说的话。

秦砾一拱手,道:“太史大人命我来报郡公和都尉大人,得到消息,王府被蛮族围困,千钧一发,请两位大人速去救援!”

“不会吧,姓穆……的太史大人怎么知道王府里的事?”赖三刚想说姓穆的有什么阴谋诡计,突然想到张沐春就在他身边,这可是穆延陵的死忠之人!

“这是穆大人的信物,郡公一见便知!”秦砾说着将手中一物递给赖三,赖三接过之后,略微看了一眼,随即心中狂跳,秦砾给他的不是什么穆延陵的手令,而是越天意的一枚玉佩。当时的风俗是男子才会佩戴玉佩,女子则是其他款式的饰物,但这枚玉佩是定西王的,天意小时候见了喜欢,硬是要过来的,出事之后越天意视这枚玉佩为珍宝,赖三却是认得。

“这……”

“此物乃是它的主人亲自交到我手上的,郡公有问题可以慢慢去问,但此时此刻,形式危如累卵,郡主随时有性命之忧,可是一刻也拖不得了!”秦砾眼中罕见的焦急之色。

赖三心中七上八下,翻腾不止,却也不敢不信,只得与张沐春交换意见,张沐春并不知道穆延陵计划的全部内容,郡主出事,他自然是要救的,至于泾州营的士兵那就更加不知道内情,郡主出事还是被蛮族围攻,那是一百年没遇到的天大的事情了,还有什么说的?个个眼睛都红了,二话不说就杀了过去。

路上,秦砾才找到机会,对赖三表明了身份。赖三早就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是越天意手下最可靠的人,可是打死也没想到,居然会是他带着满街逛的香饼,一时间心里不知什么滋味。那是不是说,他一举一动越天意都是知道的呢?越天意,那时候还不相信他啊!他能确认,越天意很早就喜欢他了,很可能,在她行刺穆延陵没有成功躲进柴房之前就喜欢他了,不然不会看清楚是他,便不忍下手,留了他一条小命!要知道,越天意的性格颇为狠辣,若不是喜欢,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让她冒着被暴露的风险手下留情。

即便这样,她还是不信任他,喜欢却不信任,这是多么别扭的状态?但是她却信任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可以用玉树临风形容的美男子!赖三只觉得自己内心酸溜溜的。

“唉!那个…香饼。”赖三边策马前行,边靠近秦砾,扭扭捏捏的看着他:“我有个事情问问你,你……你认识她多久了?”

秦砾额角沁出汗珠,一时不知他问什么,反问道:“谁?”

“装什么傻!”赖三瘪嘴:“就是我媳妇!我可认识她很长时间了,她刚回泾州第一天,我就认识她了!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她五岁的时候。”秦砾淡淡回答。

……

“喂,你为什么躲在这个黑房子里面?”那个圆圆脸蛋的小女孩用还带着稚嫩的声音问他。

“我……我爹不让我出去。”

“哦,我知道,你一定是闯了祸啦!没事的,你只要亲你爹爹一下,他就不会罚你啦!”

“我没有闯祸,我也不敢亲他……”

“没闯祸为什么关着你?我才不信呢!你撒谎!羞羞脸!闯祸便闯祸有什么关系,你做了就要敢承认!”

“是真的!”只有六岁的秦砾涨红了脸:“我没闯祸,今天王爷要来我家,我爹不让我乱走,这才不让我出去的。”

“你爹是秦大人吗?咦?奇怪,他带着两个儿子去见我父王了,我没看见你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砾……”小男孩低下头。

“勤力?你和你一个哥哥一个叫勤力,一个叫勤谨!为什么你们家最大的哥哥叫勤脏?勤力、勤谨,他应该叫勤劳才对啊!为什么叫勤脏?”小姑娘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和好奇。

“他们的名字是美玉的意思,一个叫秦璋,一个叫秦瑾。我……我的名字是瓦砾的意思。”

秦砾低下头,用和他年龄不相称的自卑轻轻道:“我是庶子……”

可让小姑娘很失望的却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家嫡长子的名字,只见她嘟起圆圆的小嘴,道:“原来是玉璋的那个璋啊!我还以为他勤脏呢。”

一瞬间她又开心了:“你别老是低着头啊!你长得那么好看,比你那两个玉哥哥好看多了!”

“是吗……”在这里府里,没有人说过秦砾长得好看。

“是啊!”越天意摇摇他的手,笑道:“你真的不能从这个屋子里出来吗?和你说话挺好的,可是我已经不耐烦了,你不能出来,我要自己玩去了!”

……

“我认识她的时候,我六岁,她五岁。”秦砾的嘴边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五岁?赖三顿觉心虚气短,张口结舌半天才道:“我给了她两个大肉包子吃!你给过她什么吗?”

“哦,她给过我吃的。”

……

“秦砾!秦砾!”秦砾吃惊的抬起头,见到马路上那个豪华的马车里,小郡主探出圆乎乎的小脸,大声叫着他的名字:“秦砾,真的是你啊!”

不知为什么,他第一次觉得,秦砾这个名字,真是好听!

小姑娘兴奋的很,伸着脖子叫道:“我老远就看见你了,觉得像你!真的是啊!”

另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从马车里探出身来,将小郡主抓了回去:“天意,别这么顽皮,小心摔出去!”

“世子哥哥!你别总是揪我的领子!我又不是小狗!”

小姑娘愤怒的手脚乱蹬,十分十分像一只小狗。

“秦砾,你在街上做什么?”

“我……我娘生辰,我想给她买一盒桂花糕。”

“街上的桂花糕不干净,真的,哥哥都不让我吃,你应该让府里的人自己做!”

“我……我……”秦砾低下头,她母亲如果能指使动府里的厨子,就不会前些日子,生病都自己扛过来,大夫也不敢请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喜欢低头啊!你长得那么好看,别总是低着头!”

“天意!”世子皱起眉头:“别胡说,都五岁了,还一点遮拦也没有。这是谁?”

“是我们上次和父王去玩的那个秦大人家的。”

“哦。”世子淡淡的道:“秦英的庶子?”

这一声淡淡的秦英,让秦砾更加垂下了头,他直呼自己父亲的名讳,没带一点尊敬的意思,一下子就让秦砾清楚的感觉到了彼此的差距。

“走吧!”世子吩咐驾车的人。

“等等!”郡主叫了一声,只见她忙活了一阵,从车里探出身来,捧着一大堆东西递过去:“秦砾!给你!”

“给你!桂花糕,酥糖团子,豌豆合欢,还有冰糖玉果!”这车里带着郡主,就必须带着半车的零食!

“给你!”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

……

“她给你吃了什么?”赖三肚子里全是酸水。“我给她吃的可是大肉馅包子!”

“桂花糕,酥糖团子,豌豆合欢,还有冰糖玉果……”

这这……三爷现在沮丧至极。

秦砾嘴边带着一点柔柔的笑意:“我只是一个庶子,自小父亲就不让我见人,所以官场上的人,没有人认识我,只有她劝我,努力做事,于是我从小吏做起,从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是秦守备的庶子,我努力得到穆太史的信任,本想着,通过他建功立业,做出一番事业给父亲看,没想到……”

哦,赖三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他能得到穆延陵的信任。

“那个……你一直说你是竖子,你没那么勇猛吧?”

“勇猛?”秦砾着实愣了愣,相处这么多日子,他自问对赖三十分了解了,人品习性等等,他都在认真仔细的观察,确信他是可靠的人这才放心他在郡主身边。

第二章:郡主,你摊上“大事了”
郡主,别丢下为夫·终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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