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原来是青梅竹马!

可是这一刻,他还是很懵,实在想不出,庶子和勇猛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竖子不足与之谋’这句话你都没听过?”赖三见他的表情,颇有些惊异的问他:“你不知道是说的谁?”

赖三看秦砾表情不似作假,还真有点意外,他还当只有自己学问少些呢,原来这位也不怎么地嘛。

“竖子不足与之谋,我当然知道,是说项羽……”话说到这里,凭着对赖三的了解,秦砾恍然大悟,试着问道:“你说的是,‘竖子不足与之谋’那个竖子?”

“是啊,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但是有勇无谋,鸿门宴上为了面子,将刘沛公给放了,任凭亚父樊哙……”

“范增!”秦砾哭笑不得的接口:“亚父范增!”

“哦……就是范增好了。任凭范增拿着玉玦在他面前晃荡,你道玉玦是什么意思?那便是决断,范增让他快些决断,可他晃了一次又一次,共是三次,三三见九,九九归一,楚霸王仍旧疏忽过去,放虎归山留后患!所以樊、范增说他是竖子!然而古往今来,这样的竖子只此一人!”赖三撇着嘴:“你武功是马马虎虎,但要说比得上楚霸王,那也太不要脸了!”

“不是那个竖子,是嫡庶的庶!”秦砾很有耐心的听他大讲特讲完毕,才沉着脸道。

“梨树?”

“嫡庶!嫡子就是正妻所生,庶子就是……就是……”

“啊!”赖三终于明白了:“小老婆生的!”

秦砾脸色黯然,却还是平静的点点头。

“这个我比你强!”赖三理直气壮的说,他终于有一件事可以得意洋洋。

“我是嫡子!”赖三仰着头道:“不但我是嫡子,我结交的朋友街坊,个个都是嫡子!”

来到王府之前,路上秦砾拒绝再和他说话,直到看清楚王府的形势,他们才重新在一起商量对策。

“人数不算多,交给景迟没问题的,我们直接攻进去吧!”赖三紧张的用手肘撞了撞秦砾,他看上去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只想跳。

“不行!”秦砾一把拉住他。

“不行不行!我媳妇在里面呢!那个小傻子还当这些人是穆延陵派来的,哪能知道他们真是蛮族!唉,她府里那些家丁根本不顶事!哪里能挡住?急死我了!”

秦砾沉声道:“蛮族在这里围而不杀,便是要引得我们逐渐过去给他歼灭,景将军现在做的很好,恰到好处的给他们甜头,却又不至于有过大的伤亡。眼下情形无妨,还可以等等。”

“等个屁!”赖三气呼呼道:“我告诉你,你们四个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一副棺材板的脸,出什么事你都没表情!你也不想想,蛮族人若是真的进攻,只需片刻就能要了我媳妇的命!我现在明明有一两万人在手,你就让我在这里等?等着看?”

锤子也向秦砾道:“秦公子,就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伤亡控制的太低蛮族迟早也会发现不对,若让他们占了先机岂不更糟糕?”

秦砾淡淡瞥了赖三一眼,道:“别说你有一万两万人马,便是拥有一二十万,一两百万!你能保证在蛮族人进入王府中心地带之前将他们全部歼灭吗?若是不能,让他们先杀进腹地,只需几箭便能置郡主与死地,到时候你便是全歼了蛮族又能如何?”

赖三喘了一口粗气,无言可对。

秦砾刚刚找到他的时候,他并不相信这个人,但是现在他已经对此人十分深信不疑了,不光是因为他便是穆延陵身边的暗卫,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消息,也因为他对事情的快速反应和准确判断,让赖三知道自己比他不如。

眼下围着王府的几百骑兵是真的蛮族,这连陈定雷也误会了。这就是贺兰缺分出来那三百人,贺兰缺那边三百围剿薛丹阳的人没有骑马,而这三百人却都是一人双马,可以保证速度。

杀死越家所有的人,让越家断子绝孙飞灰湮灭乃是贺兰缺最想要做到的事情,在这个基础上能杀多少汉人便杀多少汉人就是他的目的所在了。

所以他们利用今天的混乱突然出动包围了王府,等待不断有人来回援,他们就可以守着地利逐渐杀戮。

只要这个时候来回援的一定是越家的死忠之士,同时也一定是军人,这些人比起平民自然更能算的上蛮族的仇人,杀他们更加解恨。

但贺兰缺和他们说的很清楚,最终的目标是王府内的越天意,他们虽然勇猛难当,可人数毕竟只有三百人!只要吸引回来的兵马太多,事态超出他们的能力,那就立即舍弃外围,直奔腹心杀死大仇人,杀的越家鸡犬不留!那便是今天最大的胜利了。

对于蛮族的战士来说,王府大门就像个鸡蛋壳一样,只要他们想打开,只需轻轻一磕便可以打破。在没有得到贺兰缺的信号之前,他们仍旧按照原计划,守着王府有效击杀匆匆赶来队形不整的定西各路人马。

蛮族这边领队的人叫做都兰,他是金环蛮的勇士,在角力时一招便输给贺兰缺,都兰此人认死理,从此便舍弃族中地位追随了白蛮族的贺兰缺。他的箭法不算顶好,但双臂有几百斤的力气,也一样杀人无数。

远处又有一些汉人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人数大概在一百上下,应该是汉人一个中队的编制。都兰拥有在密林中能听到豹子走路声音的好耳力,听到那些人边跑边叫的是:“保护郡主!保卫王府!”,他不禁咧嘴笑了起来,握着刀的手臂兴奋的发抖。

百年前汉人统一了定西之后,定西王曾经想将蛮族全部化为奴隶,便命蛮人必须学习汉语,一个月后还是不会说汉语的全部杀掉。虽然后来随着时间不断推移,发现汉人用不了那么多奴隶,于是变成了每年从蛮族搜刮高额的赋税财物,但在任何定西的统治者认为有需要的时候,都可以无条件征调蛮族奴工,所以汉语还是需要学习的。比如越天意的父亲要在固原修行宫,便一下子征召了五十万蛮奴。

都兰不会写汉字,但能听懂汉语,见到这些匆匆赶来的士兵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仍旧叫着‘保卫王府’,不禁笑了起来。

他身边一个年轻男子弓箭举了起来,嗖的一箭便射了出去,中在赶来士兵当前一人的左臂上,那人一声痛叫,整个队伍都放缓了脚步,一阵混乱。

都兰一把拍在射箭人手臂上,喝道:“兀立!少族长说了,等靠近了再打!离这么远你一箭过去那些汉人就不敢上前了!”

被他拍中的男子兀立却不肯放下弓箭,盯着远处叫道:“还差三个!我们村子一共死了十二个人,加上他们家里饿死的老人,一共是十七个!那些人胆子小不敢和少族长造反,村里就我一个人跟出来,我要替他们把仇都报了才行!我已经杀了十四个汉人了,他们还欠我三条命!我再杀三个!一定要再杀三个!我死了也愿意!”

他腰间的皮褡裢里放的是人耳朵,都是他跟从贺兰缺叛乱以来杀掉的汉人。

都兰拍拍脑袋,道:“三个哪里够!少族长说了,这不过是这次修什么行宫欠下的人命。你忘了还有去年?还有五年前那次?还有……还有什么他娘的我忘了,总之一百多年过去了,汉人欠下的人命总要翻个十倍才够本!”

兀立狠狠点点头,道:“可惜汉人大概胆小了,不怎么靠近,我有一段时间没割到人耳朵了。”

都兰也疑惑的望望远处,道:“可不是吗?叫你这么一说,这段时间汉人人数不见少,进攻可比刚才弱的多了,少族长让我们小心行事,见到不对劲的地方就立即杀进王府然后撤退。时间也过了不少,少族长那边还没有信号传过来,要不我们就开始吧,免得汉人调来大军什么的。”

“好!”兀立叫道:“进王府,我要快点补齐这三个耳朵!”

都兰看看因一人中箭混乱了一下又靠近的汉军,迟疑一下道:“要不做了这些再走?”

“他们磨磨蹭蹭不靠近,还是进王府吧,杀的过瘾!”

就在蛮族商量进攻与否的时候,那边赖三和香饼等人也在争执要不要冲进去的问题。

外号大汗的胖子肖郎急急奔过来,喘着气对赖三道:“郡公,兵卫让我来和您说一声,蛮族那边动静不对,似乎有些警觉了,再拖下去恐怕事情有变,兵卫命人再一次诱敌,请你快些决定下一步的部署。”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郡公,兵卫那边已经吵起来了,总不能由着士兵白白损伤,而且部署进攻也需要时间,眼下不敢动作太大,连包围都形成不了,若是蛮族突然冲进府去,估计我们都围不住,只能看着他们跑了,那不是……那不是……鸡飞蛋打吗?”

此言一出,这十几个人的目光都望向赖三,里面的人是他媳妇,这种危险的事情,这种敏感的话题,别人也没立场替他决定。

赖三觉得这句话说得太不吉利了,鸡飞蛋打,那意思是蛋已经打定了,他们只能想办法不让鸡飞?

问题是这个蛋是赖三绝对不想打的,这就是投鼠忌器,他有什么方法才能保证越天意的安全呢?那个小傻子,此刻还在里面和陈定雷磨牙,恐怕是蛮族冲进去的时候她还当演戏,跑也不跑呢!

怎么办?如果不进攻蛮族,就这么拖着,不断有人员伤亡,事态毫无进展,等到了一定时间,蛮族人不会始终耗着,他们终将选择进攻,越天意还是很危险。但若是进攻,恐怕危险来的更快。

这样的选择换了谁都不容易下,尤其是当最坏结果是自己绝对承受不起的时候。赖三想着各种可能的结果,一会双手握拳给自己鼓劲,一会儿又额头冒汗两手不由自主的发抖。

“我我……那个,景大哥怎么说?他没有万全的办法吗?”赖三艰难的问。

肖郎摇摇头:“要说全歼这支蛮族的办法是有,但保证伤不到郡主的办法就没有了。而且蛮族安排的哨兵眼睛好利,大军根本不敢靠近,照这么拖下去,就能让这些蛮族跑了也说不定。”

“那我……引开!对了,有没有办法将这些人引开?”

秦砾在一旁冷笑:“里面是越家的郡主,你用什么去引?”

赖三迟疑一下,问道:“用我行不行?”

锤子闻言惊呼‘郡公?’

赖三咬着嘴唇道:“我不也是郡公吗?那个……分量差不多吧?如果我去引,蛮族会不会离开王府来追杀我?”

秦砾听他这样说,眼神柔和了不少,却道:“恐怕不成。”

赖三其实也明白恐怕是不成的,他这个郡公身份离开了郡主就什么也不是了,何况汉人的爵位放到朝堂定西官员是承认的,但对于蛮族来说,恐怕一点意义也没有。但若是有一点机会,他也想试试看。

“引开,引开……”赖三原地团团乱转,突然抬头叫道:“有了!”

其余人一起精神大振,包括秦砾在内,竟然异口同声问道:“怎么办?”

赖三两手一拍,道:“老子不够分量,就找个有分量的来,奶奶的!必须将这群人引开!”

“谁有分量?”这是秦砾忍不住问道。

“缺心眼!”赖三道:“他肯定行!”

赖三口中的缺心眼,便是蛮族的少族长贺兰缺,锤子失望的道:“就是他要杀了越家满门,他怎么来帮我们?

秦砾却沉思起来,这句话似乎让他脑袋里有灵光一闪,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赖三却已经等不得,道:“反正肯定得骗,你们先合计着,我去收拾一下,说不定一会就想出主意来了。”说着推了距离他最近的锤子一把,让他躲开,自己伏低身子,钻进了身边一家的院子里。

秦砾这边还在沉思,片刻之后,院子里传来高亢的鸡叫声,再看院门打开,里面钻出来的人吓了他一跳。

那人披散头发,脸、脖子、手……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部都是黑色的,大概是涂了泥炭,只有眼白和舌头血红,手上还抓着十来根色彩亮丽的鸡毛,问道:“香饼,蛮族一般将鸡毛装饰在头顶上吗?”

他一开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锤子惊呼道:“郡公?”

“香饼我问你话呢,你知道的多不多?蛮族是这个打扮吗?”赖三根本不去理会锤子,只对秦砾急着问道。

秦砾吐出一口气才道:“你这是准备装成黑蛮吗?”

“要不就是从来不洗澡,要不就是黑蛮没错了。”赖三翻了个大白眼,道:“我在蛮族也有几个熟人,打扮成白蛮我怕别人认出我来,百结蛮我又没时间编那些个头发,还是黑蛮最合适了,你就快点告诉我,黑蛮是不是把鸡毛插在头上的?你要不清楚我就去问景大哥了,他应该清楚。”

“我也知道一些,蛮族的事情我一样有所研究。”秦砾喘过这口气才道:“黑蛮装饰鸟雀羽毛是在各种祭祀活动上,装扮不成的。再者说他们服饰也和你的不同,并不是脸上涂一点颜色就像了。”

“有几成像就成了,突然打个照面也不大看得出来。”赖三依言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样子,皱眉道。

锤子不由自主的点头,十分同意赖三的话,别说出其不意打个照面,便是他这样和赖三很熟悉的人也是看了半晌才确认是他的。不光是装束换了,而且赖三大概有些演戏的天赋,头发一散、身子一拧,气质也有了些变化。

秦砾却摇头道:“不成,你这样太奇怪了,便是认不出你是谁,但你这个样子也很难不让人注意,与其这样装扮还不如直接用布巾遮住脸!”

“说的也是。”赖三扯下一条布巾蒙住半张脸,又将衣襟敞开一些,露出他瘦巴巴的胸膛来,问道:“这样行不行?”

“你要是靠近我,三个呼吸之间我就能发现你是假的。”秦砾用这样一声冷哼回答他。

赖三嘿嘿一笑:“那不是你成天琢磨的就是这个吗?你是改装的高手,那自然骗不过你了。不过蛮族人正打着仗,脑子怎么着也要糊涂一点吧?再说我也不用和他们聊天,一个照面咋呼一下,引开他们就行了。香饼,咱就来一下,你看能骗过去不?”

秦砾皱眉道:“骗过一个照面或许有七成把握,你要说的是他们非常在意的话题,引得他们片刻希望很大。但你这样装束,仔细看看很快就会露陷,被人在背后一箭射死的几率超过八成!”

“管不了那么多,总得试试吧?”赖三想也没想便回答。

“郡公,这样危险,要不你别去了,我去吧。”锤子站起叫道。

“你去你打算说什么?”赖三问。

锤子一时傻眼,赖三拍拍他,道:“摔跤角力你比较厉害,说瞎话还得看我的本事!”

“可是兵卫说了让我一定好好保护郡公。”锤子摇头不肯。

赖三叫道:“说的你好像多听兵卫的话一样,别以为我没听见你背后骂他!”

“那我也不能看着郡公冒险自己在这里躲着。”

“里面是我媳妇,我冒险有什么不对?”

“好了,我去!”秦砾低声制止了二人,道。“引开他们这个主意不错,我们便说贺兰缺遇险,料想这些人定会救援!只要能偷偷靠近他们,不让他们发现我是从外面潜进去的,成功的希望应该很大!我擅长潜行,还是我去吧!”

现场的人互相望望,都觉得秦砾的确是个很好的人选,赖三知道他武艺高超,尤其是今晚相遇是他的表现,比之以前他陪着自己满街晃荡的时候不知恐怖了多少倍,可见他的实际能力并不只有自己看到的那些,他去肯定比自己去更有把握,想了想道:“我和你一起去!我帮你望风!”

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秦砾知道自己不如赖三反应灵活,为人机敏。尤其不像他有急才,像贺兰缺便是他想到了主意。里面到底是什么形势谁也不知道,有他在关键时刻说不定比自己还有用,于是点头:“好,我们一起去。靠近之后你就在暗处等我!”

赖三点头称是,秦砾原本就穿着一身夜行衣,倒也不用太过打扮,将刚才摘下来的黑色面罩罩住头面,解散头发,那面罩只露两眼,顿时谁也认不出来了。

两人竖起衣领、加上他们披散的头发,猛地看过去,已经和蛮族有几分相似了,至少离得远并不容易看出不同。

两人各带了一匹马,马上学着蛮族挂了五个箭袋。这是为了一会奔跑时用的,现在却不骑,只牵着马借着墙体的隐蔽,小心向中间王府靠近。

蛮族人也知道必定会有人想翻墙或者从后门进入之类,他们三百人防备不了太多,于是在王府附近东南角和西北角各布置了一个哨兵,那哨兵爬在树顶,半身探出,随时观察四周动静。所以尽管有夜色掩护,景迟的大军还是离得远远的就不敢靠近了。

赖三和秦砾远远将马拴好,拿着兵刃弓箭,抹黑匍匐在地上,慢慢靠近离他们比较近的东南角的哨兵,到了距离大概五六十步,再往前便全是空地,没有民宅可以隐藏身形了。尽管他们十分小心,但那哨兵似乎还是有了警觉,树叶沙沙响起,那哨兵弯弓对准他们所在范围比划,黑暗中都可以看到他双目狼一样的光。

秦砾立和赖三躲在一块石碾子后面,一动也不动。等那哨兵等了一会没有动静,松开手转过身。

他的动作立即惊动了里面等待传信的人,距离那哨兵约五十步以外,另一个蛮族高声问道:“有情况吗?”

那哨兵将头摇了摇,表示没事。

这人说话离得远,秦砾二人听不见,只是见那哨兵耳力目力都很出众,有他在两人基本无法靠近,秦砾心中计算一下距离,低声问道:“你能射死他吗?”

“我射?”赖三吓了一跳。

秦砾点点头,道:“此人不除我们肯定无法靠近,但我不擅长弓箭,而这个距离我的暗器难及。你若是没有把握射死他,我便试着再接近他一些。”

郡公辕门射彩名声都一直传到朝廷去了,秦砾当然也知道,而且他也听越天意确认过,赖三眼下箭术已经算得上不错,又见赖三选择兵器的时候,拿了五个箭袋,应该是对箭术最有把握,所以才提出这样的要求。

赖三见他面色很是凝重,知道他既然提出,想必靠近并不容易,看了看树顶那蛮族哨兵,距离五六十步,目标也远比当日辕门射彩那个小彩球大的多,如果这人是个彩球,那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但这活生生的人,他可真的没有射过。

一个正常的人,要杀死另一个人,那需要的可不光是打败另一个人的能力就够了。尽管赖三曾经被小有将一个士兵的脑袋扔进怀里,他已经深深知道蛮族的凶残,也完全认同面前的人是自己的敌人,同时也是想要救援越天意必须除掉的人,但让他亲手射杀,他一样需要过的了自己这一关。

“我能行。”赖三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他深吸气,小范围举起了弓箭。

如果是为了自己,他一定无法举起这张弓,可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弓慢慢地拉开了,赖三死死咬着嘴唇,嘴唇都咬出了血,他深深吸一口气,控制住内心砰砰的狂跳,长箭瞄准了那哨兵。

一动不动的时间长了,那哨兵打了个哈气,赖三不知为什么,眼睛盯着他的嘴无法移动视线,在他眼中,那张嘴缓缓张开,内部通红,慢慢幻化成他平时射箭用的箭靶一模一样。赖三脑子似乎有什么屏蔽了似的,眼前没了整个哨兵的身体,也没有了那是一个人的感觉,就是一张血盆大口,他瞄准那箭靶红心般的嘴,一点点将弓弦拉满,手一松,箭支嗖的一声射过去,竟是准的半分偏差都没有!

郡公箭术大有进步,又是一次正中红心!

哨兵一个哈气尚未打完,羽箭直直射进他的口中,五六十步的距离劲头十足,半截羽箭透脑而出,竟将他直接钉在树上。

赖三后背湿透了,体味这第一次杀人的滋味,那真是无法形容。身上的汗喷泉一般涌出来,手脚顿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身边的秦砾竟是半分也没有停留,径直上前,蛇一样游到树上,将那尸体拖下来,又快又轻,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成了!”赖三抹了一把脸,快速上前,帮着秦砾一起剥那哨兵的衣服,秦砾手下动作十分快,迅速剥掉了哨兵的外衣给自己换上,又摘下他的帽子戴上,随即把尸体拖到灌木丛深处,这才斩断了栓树上战马缰绳,拉着马道:“你等我,我要速度很快。”

赖三刚准备说个保重小心之类的话,便在这时,里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鹄立则力?”

秦砾身子一顿,开口道:“且多利。”这个声音又低又沙哑,竟是完全不像他平时的声音。

“什么意思?”赖三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捏着嗓子小声问道。

“里面有人,问我什么情况?我说什么也没有。”秦砾也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他眉头紧皱:“这可有些糟了,不能让他们发现这哨兵死了。”

便在这时,里面又说起话来。

赖三根本听不懂,不由急着问道:“说什么呢?”

“问我为什么下树。”秦砾低声道。

“说撒尿!”赖三想也不想便脱口道。“树上不方便。”

秦砾瞪了他一眼,但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借口,他一时间也只得依言回答,下树是为了方便。

那人又喝了一句,秦砾不等赖三问,便低声道:“他说我下来这么久一定是下来偷喝酒,让我快些上去继续侦查!”

“快些!”赖三低声道。

秦砾点点头,迅速做好最后的准备,正准备打马,便在这时,里面又说了一句,秦砾脸色微变,道:“他说都兰等不了了,让我不必侦查了,马上便进攻王府!”

“啊?那你快去引开他们,我上树去拖住他!就说来了人了远处有人来了!让他们先别进攻!”这话不经大脑直接脱口之后,赖三才张开嘴,反应过来人家说的话他根本听不懂,要怎么拖住?

他顿了一下,道:“不行!你去上树,说有情况,马上就要有人来,我去引开他们!”

秦砾闻言一阵迟疑,他觉得让赖三去引开敌人估计九成会有去无回。

赖三急道:“至少也得让我通知一下景大哥情况有变啊!”

秦砾知道现在已经不能拖延,于是点点头,道:“我在这里说发现了敌军赶来,你不要去引开他们,只快些去告诉景迟,让他发起一阵进攻吧,但不要太过猛烈。”

他边说边飞快将刚穿上的衣服迅速脱下来,他和赖三身材大体相当,都是略偏瘦的身形,蛮族哨兵的衣服穿上很宽大,可这个时候哪里顾的上。

里面又有声音传来。

“勿勺里!勿勺里!”秦砾叫道,声音带着紧急的语气。他说的是有人来了!

里面人急着问了他一句,两人便一句句说了起来。

赖三在他说话的空档七手八脚预备将衣服套在身上。他一边解开自己的衣甲,一边匆忙道:“香饼,你教我一句蛮族话,‘少族长有命,大家快跟我来!’这句话怎么说?”

“顾发丽则达,无礼巴多里克迦罗。”

“我知道了。”

“等等!”秦砾叫了他一声,站起身,解开了腰间丝绦,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干嘛?”赖三吓了一跳,“香饼你抽风了?”

秦砾一言不发,脱下外套又脱掉中衣,露出里面乌黑色一件旧旧的内衣,他将内衣脱下来递过去,道:“你穿上!”

“什么东西?软甲吗?”赖三特别喜欢这类东西,尽管是这个时候仍旧开开心心的接过,放在脸上贴了一下。触感挺柔软,并不觉得硬,丝毫也不像甲胄,但仍旧快速脱下外衣穿在里面,估计这个时候给他的肯定是好东西,那真是不要白不要,他倒是完全不客气。

秦砾沉默一下,开口道:“小心些。”

自从见面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用温和的语气和赖三说话,第一次对他表示出关心。赖三咧嘴一笑,道:“好说,其实越烂的命越不容易死!你信不信我一定比你活得长?谁让你长得比我好看那么一点点?这就是天妒红颜!”

秦砾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

但是事情并没有和他们预想的一样发展,就在他们二人潜伏的这会子功夫,蛮族已经耐不住等待,开始向内收缩人马,准备攻入王府了。

兀立握着手中刀柄,不断的舔着嘴唇,眼睛已经兴奋的眯成一道缝隙,中间露出刀锋一般幽亮的光芒。即将到来的痛快杀戮就像美酒一样吸引着他,似乎只有不断的叫声和鲜血才能缓解他灵魂深处那种极度干渴的感觉。

都兰见他这样,不禁锤了他肩膀一拳,“你小子有什么好高兴的?等我们攻进王府,那些汉狗非拼了命不可,咱们这些弟兄又有几个能活下来,我可不好说了。”

兀立嘶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雄鹰飞出去的时候,从来没打算带着仇恨回巢穴。我这次跟随少族长出来,就没有活着回去的打算!在固原我已经打算死去了,结果我活了下来,还杀了那么多定西汉人报仇,这次我们三百人进攻王府,少族长已经和我们喝了临别酒,都兰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就是打算死的!”

都兰点点头:“老子也没打算活着回去,能杀多少就是多少!”他环顾一下四周,喝道:“弟兄们准备好了吗?”

无数人异口同声回答:“好了!”

“那好,咱冲进去,杀光汉人王府里的所有人!能脱身的兄弟咱就越好了西城外三十里见,不能脱身的兄弟,咱在这里就先说一声再见!”

“好!”又是一声响亮的回答。

固原行宫的修建导致了五十万蛮奴中半数死亡或重残!又像贺兰缺当日在固原城头上和越天意说的一样,定西王一点也不珍惜民力,不给蛮族人休养生息的时间,该征税征佣的分毫不少、抚恤却半分皆无,而蛮族人大部分本就负担重到只能勉强维持生存的地步,重残重伤的蛮族没有一点抚恤的回到家,只能等死或者自杀而死,只为让家人不至于为了分出劳动力照顾他或者为他花钱求医治病而全家都没了活路。

在这样的压迫下,蛮族是一定会有人站出来反抗的,没有贺兰缺也会有别人,因为只要是人就需要活路,就需要得到作为人最起码的待遇和需求。

贺兰缺作为白蛮的少族长,在整个蛮族中享有极高的威望,原本他的日子是过得下去的,他并不需要站出来做这等九死一生之事。但是他站出来了,所以,对于他的族人来说,他便是带领他们复仇的英雄。

贺兰缺振臂一呼,各个部落共两千多人跟着他出走,开始起事造反。这些人每一个都对汉人抱着深深的仇恨,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愿意用生命去换自己的仇敌死亡。从那时候起,贺兰缺告诉他们的目的便只有一个,每个人都算上,活着就是为了尽可能多的杀汉人!为了这个目的继续活着!

因为在那个时候,他们并不相信自己能成功,并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对汉人造成致命伤害,他们只是想尽最大的努力,杀死最多的仇人,仅此而已。严峻的形势让他们并没有为今后长远打算的必要。

大部分的蛮族人并不敢跟随贺兰缺起事造反,包括贺兰缺的父亲,曾经将贺兰缺称作此生最大的骄傲的白蛮族长,同样在儿子造反之后立即向官府告密,声称这件事和他全族无关。

若是没有穆延陵,这支只有两千多人的起义队伍,大概会和任何一次起义中最先站起反抗的队伍一样,落个被歼灭干净的下场吧?也许他们会给汉人造成很大的振动,也许他们会给定西军和定西的百姓造成很大的损失,但最终他们是一定会被剿灭的,只是时间问题。因为对前途没有打算、只将杀人作为终极目标的队伍,是绝对不会有前途的!

便是因为这个终极目标,贺兰缺在穆延陵找来的时候答应和他合作进入固原城,同样的原因,他答应穆延陵在泾州埋伏杀敌。因为他知道,凭他的能力和实力,固原和泾州这样要害之处,他一个也不可能拿下,更别说能杀死定西王或者城中无数高官了。

连少族长都是抱着必死的心走出来的,这些蛮族当真悍不畏死,也当真残酷无情。他们追求的就是汉人所谓的杀身成仁。从不同的立场看问题会得到不同的结论,这些定西汉人眼中罪该万死的逆贼蛮奴,每一个实际上都是他们民族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

并没有等到赖三急速奔回预备和自己商量对策,景迟就已经先一步发现了不对。军队的调动有许多可以看得出的痕迹,这方面十个赖三加上十个香饼也不如一个景迟敏感。

“快些进攻!”景迟猛然一勒战马,喝道:“赵海明带着人尽量靠近,尽量消灭敌人力量,郭守备,您……”

郭平潮脸色铁青,道:“行了别客气了!听凭景大人安排,我让我的人按计划进攻便是!”

景迟知道他心中不满,刚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换了谁心里也不会高兴。但此刻也顾不得他的情绪,匆匆一抱拳道:“那就请郭守备带着有盾牌的士兵,尽快攻到门前。不计损失!”

郭平潮被最后几个字说的哼了一声,但是只有他的近卫精兵今天是带着盾牌出来的,而且里面的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估计这位大大得罪了他的小兵卫就要和他这个守备一起见阎王去了,目前也真的不是计较损失的时候。

蛮族人放弃了和他们纠缠,要直奔腹心了!现在换成定西军一定要纠缠,他们必须快速出动,尽可能减慢蛮族进攻的脚步,同时也尽可能将他们的力量在王府外围消耗掉!在外围多死一个蛮族,越天意就多了一份安全的可能!一切都要快、一切都要狠!

和刚刚胶着温和推进的情况不同,战斗几乎瞬间就变得异常激烈。上千能埋伏靠近的潜行部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队伍不断挨打不能还手,早就憋得狠了,几乎在得到命令的同时拉开了弓箭。

顿时如同下了暴雨,羽箭密集地射向已经跨上战马的蛮族人,由于淬不及防,这一轮便有三四十人和几十匹马倒在王府围墙之下。

但领队的都兰只是惊,却不慌,他大喝一声道:“怪不得汉人手底下越来越稀松,原来是早有预谋!”

前队弓箭手一动,其余还在远处不敢过来的步兵也一起行动,快速向门前靠近。

另一个哨兵看的清楚,喝道:“大概有上万汉狗!狗贼们原来一直藏在附近,刚刚才现身,我们顶不住,怎么办?”

都兰喝道:“别管他们,我们冲进去!他们人再多,也来不及救他们那个小郡主了!”

“好!”又是无数人一起回答的声音,如同滚滚雷鸣。

一个蛮族哈哈大笑起来,旁边人奇怪问他,“有什么事好笑?”那人叫道:“想到那个姓越的全家死的干干净净吗,老子就高兴!”

这些人悍不畏死,快速向王府大门冲去。门口那些守卫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挡得住他们片刻,可不知道人家刚刚只是闹着玩的,如今真的进攻了,他们竟是片刻也阻挡不住,只听惨叫声接连不断,血迹从大门前迅速流淌出来。

只是片刻之间,那扇看上去巍峨高大,象征定西最高权力的桐木漆漆,以金为钉的大门便轰然打开,对这些入侵者敞开了怀抱。

门里面大概有近两百名侍卫家丁,此刻这些人个个面无人色,还有人双腿都在急速颤抖,站也站不住了。他们守在门内这段时间已经饱受惊吓,此刻大门倒塌,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兀立!你带五十人进去,老子带着剩下的人在门口给你拦一阵!”都兰大声道。

兀立合身靠近,用胸膛在都兰胸膛上一撞,这是他们蛮族临别时的礼节,两人同时大喝一声,一切已经不需要再说。

都兰带着五十人便进入门中,几乎同时,惨叫便声从门内响了起来。定西军见了自然大急,他们尽力向内冲击,然而都兰带领剩下的蛮族战士守在门前,寸步不让,一时间门前血腥之气能让人无法呼吸。

都兰远远瞄了一眼源源不断赶过来的定西军,嘴巴一咧,道:“弟兄们,别站在地面了,咱守不住这么多人!留三十个力气大的,其余人全都爬上墙去,瞄准穿着军官衣服的射!”

“留三十个做什么?”有人问。

“把这扇门顶上!这王府大门如此坚固,咱退进门去,把门在里面给他堵上,让他们攻不进去!只能干着急!”

蛮族人轰然叫好,按照都兰所说,飞快的布置起来。几个力大的蛮族合力将府门前一对巨大的石头狮子抬了进去,另有人将门内院子里任何粗壮结实的家具全部拖出,还有人开始挖土夯实,并且这一切都当着定西军眼皮底下进行。箭术超群的蛮族士兵爬到几丈高的围墙上,居高临下为他们掩护,任何想靠近阻止他们封门的人,都被一箭射穿了喉咙,根本无法靠近!

这种简陋的防护其实经不起多久的进攻,并且王府也不是只有一个门,景迟也早在战斗开始的时候就让人绕去后门进攻了,他们仅剩两百多人根本不可能防得住,定西军进入王府那只是时间的问题,这番布置不过能将他们的脚步拖上一阵罢了。

然而他们的目的也不过就是拖一会,已经另外有五十人进入王府,王府内那几百个家丁侍卫又能阻挡多久?只需片刻就能完成他们的任务了!只怕是那五十人将王府杀的鸡犬不留,这边大门的通道还没办法打开。而后门那边路远的多,指望他们能及时救援那还不如想办法加紧进攻可能性大。

蛮族早就将王府门前所有有利的地势全部占据,有人试着也学他们一样爬上围墙,想从别的地方翻进去。但是几丈高的围墙难不倒这些从小就不断爬上巨树的蛮族,却将他们难住了。士兵几乎下饺子一般不断从爬了一半的墙上掉下来,摔在地上呻吟。偶尔有几个爬上去的,却和活靶子没有分别,总是能被一支箭轻而易举射落下来,想从围墙翻进去不是不可能,只是同样需要时间,眼下却是不成。如果想要节省时间,从这里相办法,还不如直接猛攻大门来的快!

“火!火光!蛮奴放火了!”一个爬上墙头的士兵见到王府东边一片宅子都烧出火头,忍不住叫了起来。但是他话音未落,就被一箭射落在地。

这一声喊的门里面都兰哈哈大笑,王府很大,他站的位置低,倒是没有看见起火,估计等一会,火势更大才能看见。

“兀立那小子行动够快!”他大声道:“说不定完事之后大家还来得及撤走!”

步兵在此时终于有人大喝着冲上来,开始用他们手中的单刀砍王府那两扇黑漆大门。

但是那两扇门乃是极结实的木料制成,且又厚又重,单刀劈上去火星四溅,连木屑都没掉下来。

赵海明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带人绕着王府找到一个安全又靠近的地方,学着蛮族人爬上围墙。光这一个举动他带着的百人就损失了八成!不是死了,而是尽管这边蛮族人无法顾及,不会在爬墙的时候给来上一箭,可以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安静往上爬,可是连拉带拽之下,仍旧有近八十人没有能力爬上围墙,只能被晾在墙外干着急。

剩下的二十人悄悄上了墙头,已经可以看见大门内侧正在热火朝天干活的蛮族人,只见他们已经将大门用石狮子石墩等各种物品堵死,此刻正在挖土填满空隙,再用力夯实,已经堆的比人还高了,如同一座岩石为骨、夯土为肌的小山丘。赵海明只略看一眼,就知道这门已经可以算固若金汤,算不出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推开一座小山。

景迟交给他的任务是从里面打开门,可是这样看来,他便是能及时清理掉门内的蛮族,想要打开门也一时想不出办法来。更何况墙上还有远比他们人数多的射手在,应该不会老老实实让他们开门。

他多年练习射箭,知道越着急必然越坏事的道理,于是稳稳拉开弓,想先射死敌人首领再说,可是门前此刻的战局异常混乱,都兰高大显眼的身形在人群中忽隐忽现,一箭过去已经偏了,又放一箭,射中了一个蛮族人的手臂,却仍旧没能射中他。

“他奶奶的!有汉狗进来了!”那中了一箭的蛮族暴跳起来,指着箭支射过来的方向叫。

墙头上的蛮族本来个个转身向外对着外面的士兵,此刻有好几个同时转头,便发现了赵海明等人,二话不说,一箭射了过去。这一箭和赵海明的水平不相上下,他用角弓上的铁角用力磕开,手臂微微发麻。

便在这时,最先进入王府的五十个蛮族已经杀进东南,顺便放起火来。

“烧起来了!靠近中心地带了!”一个骑在墙上的蛮族看的远,大声喊道:“咱们兄弟已经杀进去了!”

赵海明等人大急,也顾不得隐蔽,纷纷开始放箭,但是一但被发现,再想射中人数比自己多,水平也还比自己高了一筹的蛮族就没那么容易,二十个人中倒是瞬间就有五六个中箭掉下来。

他们里面这几个人的伤亡远比不得外面情况激烈,定西军此刻已经真的红了眼,郭平潮也豁出去了,指挥人自杀似的冲上去,要用人命填出一条通路来。这样做的确有效,很快便有人冲到门前,开始推撞那扇大门,发现没有用处后,又开始挥刀砍起门来。

到这个时候,蛮族人也有了不小的伤亡,只是箭支俯射远比仰射更加方便有力,也更容易取准。尽管步兵拿着盾牌,但高度上的差距仍旧能让羽箭从盾牌的空隙落下来伤敌。所以占据高点的蛮族人与汉人的死伤不成比例,步兵虽然有越来越多的人到了门前,却仍旧无法进入。

都兰见情形已经不可为,一声大喝:“好了!门堵上就不用管了,咱们也杀进去,一个不留!”

“嘿嘿,今晚这仗到现在才算痛快!”无数蛮族一起笑起来,从墙头逐渐跳下来,向内退去。

门外的士兵脱离了羽箭的威胁,飞速冲到门前,开始密集的砍起大门来。一时间那声音就如同无数把刀斩在砧板上,仿佛有很多发疯了的厨师在剁饺子馅。

但是王府那两扇曾经耗费巨资,用了无数颗百年古木为木料,边角还包着金属的大门哪里像柴火那么容易被劈开呢?

都兰和剩下的蛮族已经不足两百人,但是他们无论从体力上还是精神状态上都是马上能战的状态。他们不再理会门口,径直估算了一下方向,对内宅方向冲了过去。赵海明见状无法可想,挥手带着他那十来个人跳下墙来,追着蛮族人冲去。

兵刃相交声从靠近王府最中心地带的内宅附近传来,现在这个时候那么靠近中心地带的战斗,只可能是侍卫在做殊死抵抗,对手不用说,自然是他们最先冲进去那五十个兄弟了。

都兰将手一挥,喝道:“去帮助兀立,快些!”

这时,都兰身边不知不觉靠近了一名满脸涂得漆黑的蛮族士兵,他的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个脸,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他一直冲都兰招手。

“你有什么事?”都兰离开队伍打马奔过来问道。

他穿着蛮族的衣服,头发披散,随便一看看过去并无不妥。在这个混乱的场面下,现在王府内都是侍卫和家丁,士兵还在围墙外面进不来,都兰并没有怀疑他,理所应当觉得他是自己人。

来人嘴张了张,却说不出一句话,突然双眉竖起,两眼瞪圆,脸上露出了暴怒的表情。

“他奶奶的,老子忘了!”

他大吼一声,拔出腰间长刀,用尽全身力气,劈头就是一刀!

若是有人在一旁欣赏,就会发现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韵律十足。就如同他以前刻苦练习的射箭动作一样,身体扭转,以脚跟带动膝盖、以膝盖带动腰部、以腰力带动背部、以背部带动肩头、再到手肘、手腕……一个部分推动一个部分,流畅无比。

一个正常人全身可调动的力气很大,只是分别发出,并不能集中于一起,而这套动作,就是能把人身体各部分的力气叠加,最终化在弓箭上,便是势不可挡的一箭,化在长刀上,便是力劈华山的一刀!

只有在心无杂念的时候才能做到,赖三这一刻真是豁出去了,什么感觉都没有,心中也只剩一个念头。他一向灵活的大脑此刻起不了任何作用了,支配他身体的只是本能,心中那个太强烈的念头所支撑的本能。

眼前这些人要伤害她!只要让他们过去,那个冰雪般素白的女孩就会被染成红色,自己就永远失去她了。

都兰完全没有防备,他本以为身边的都是自己人,被这突然一刀吓了一跳,势头威猛至此,他第一个念头,此人必是如同少族长那样的顶级高手!刀还没砍在他身上,他已经心生畏惧,虽然对方空门大开,但他根本没有挡一下的勇气。

不过都兰马术十分高明,紧急间猛然一勒缰绳,马匹前腿绷紧人立而起,让他骤然升高两尺,躲过了劈向脖子的一刀。但那战马随即惨声嘶叫,却是被锋利的刀锋砍在左腿上,‘咔嚓’一声,马腿被这一刀整个斩断,马匹轰然倒地,惨叫不止。

都兰摔在地上,却见头上一亮,单刀竟然对着自己飞了过来,原来是赖三并不习惯用兵器,一刀砍过来的时候是用尽了全力,劈中任何物体之后,他手上已经无力抵御刀的反坐力,兵刃自己脱手飞出。

都兰就地翻滚躲开了这一刀,见那人手上已经没有兵刃,不免一愣。他先入为主的觉得这是个超级高手,高手将单刀扔出来难道另有深意?谁知没等他反应,那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从马上猛扑下来,正正将他砸在地上,然后一口对准他的咽喉,狠狠咬了下去。

那白森森的牙齿,那疯狂的眼神,然都兰头皮发麻,他用尽全力推开此人,踉跄着抓住另一匹空马翻身而上,打马就跑。

害怕是一种本能反应,哪怕是都兰也一样。

这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赖三一声吼叫,抓过弓来目测了一下都兰的背影,距离自己大概二十步。这个距离不成问题,他几乎可以百发百中,但是障碍物比较多,不好取准。

他左手借力翻身上马,双脚从马镫上站立起来,没有时间像他平时射靶子一样想瞄准多久就瞄准多久,必须要快,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因为都兰一个人过来,其余人还在不远处等着,很可能一个呼吸之后就会错失良机。

如果你有机会看到一个真正骑射高手射猎,就会发现他的动作仿佛非常慢,搭箭上弦,拉弓犹如满月,一个个细微的动作你都能看清楚。但实际上,他的速度又飞常快,便是天上速度如同疾风的苍鹰他也能射下来。快、准、稳,三者缺一不可,因为猎物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月上中天,今日有云,正月十五的明媚月色从暗青色的云层里透出来,带着青铜器般冷硬的味道,“咻!”一声弦响,一支死亡之箭破空而去。下一刻,都兰的身影晃了晃,便栽下马来,带着满腔的不甘之情。

这样突然发生的变故让蛮族人都惊呆了,瞬间他们就乱成了一团,他们看到的是有个兄弟挥手让都兰过去,都兰骑马过去之后,那人却突然一刀一箭,将他杀了!

有人下来试着抢救都兰,有人纵马向这个大胆的刺客追来。

赖三恢复了一点神智,慌忙爬到马上,纵马逃走。只听身后有人急急的叫着。

若是秦砾在,就能听懂有人叫的是:“怎么回事?是那个部落的兄弟?”另外有人说:“不是兄弟,是汉狗!是汉狗装扮来骗我们的!”

身后检查都兰情况的人愤然叫道:“都兰死了!”

死了便死了,他们每一个人出来都是准备去死的,所以这些人并没有多悲伤,他们在决定出来造反之前,每个人都是见过了所有的悲伤,早就将悲伤化成了报仇的意愿了。

“杀了他!”几个人叫道:“为都兰报仇!”

另一个人喝道:“我去追。”人们听是一个箭术及其高明的神箭手这样说,“汉狗一个也跑不了!”

随着这句话,赖三只觉背后生风,一支箭对着他的后心飞过来,赖三急忙闪身躲过,却不知这是这个蛮族神箭手射箭的习惯,他总是先用一支箭逼得目标躲闪,然后同时射出三支箭在目标必然躲闪过来的位置,让那人自己穿在他的箭尖上。

他向左边一躲,同时有三支箭在左边等着他,这三支箭速度更快,没有一点躲开的余地,全部命中,赖三被那三支箭的大力带的飞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好!”蛮族人大声叫好,看也不看他一眼,带马就走。谁知刚走出几步,忽然一支长箭飞来,那个在蛮族也堪称神射手的士兵背心中箭,颓然伏在马上,吐血而死。

他能一弓同时射出四只箭还能命中不同的目标,可是这一次,他被他刚刚射中的对手背后偷袭,一箭就已足够。

蛮族人受惊回头,又有两支箭闪电般飞过来,一支箭射中一个刚好回头过来的人面门,另一支箭则偏了,只射中一人肩头。

却见后面一人骑着花马,穿着他们蛮族士兵的衣服,披头散发一脸黑泥,根本看不出长得是什么样子,正将弓箭拉满,手一松,又是一支羽箭飞过来。

这人无比熟悉,却是刚刚被他们认为已经射死了的赖三。就在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时候,他居然爬起来来了这么一下。此刻他背上还插着那三支箭呢,简直就像糖葫芦。

就这么一耽搁,蛮族人张口喝骂,骂的都是蛮语,赖三一句听不懂,也就根本无所谓,但另一个动作可就没办法无所谓了,有些人根本不骂,直接拉弓射箭,干干干脆脆的还击起来。

这一次是约有十几人同时将箭支射出,这些人中还几乎个个都喜欢一弓双箭的射击、且准头超群,赖三躲闪一下,但他只学会了射箭,却没有学不被箭射,胸前同时中了五六支箭,痛的他龇牙咧嘴,但秦砾给他的那件马甲虽然不能如神怪小说那种宝贝般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但强度大概能抵得过一件定西守备以上军官才能有的明光铠,在不过二三十丈的距离下,仍旧没有一支箭能射穿这件背心。

赖三尽管胸骨被撞得生疼,却好生高兴,这件衣服是秦砾那种几乎每天生活在危险之中的人贴身穿的,他知道肯定是好东西,但没想到有这么好。一时间几乎要手舞足蹈。

可随即几支箭对着他面门飞来,他就不得不后退躲闪了。这时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王府的每一个地方他都十分熟悉,尤其是他们先走所处的外花园,那是越天意经常对着月亮发呆的地方,此处夜风很大,彻夜不停,可是这一刻他右边没风了。

没风,那就是被什么挡住了。赖三根本来不及多想,直接向左边一躲,几乎同时,寒光闪过,一把刀擦着他衣服扫过,刮到他的腰带勾上,金属摩擦的声音刺耳难听。

赖三现在能拿得出手的只有箭术,骑术仍旧很烂,只能平时跑跑,骑马打仗根本不行。骑马打仗需要注意的至关重要的腰力下坠稳住身形他完全没有概念,只是这样猛地一闪让就他身体失去平衡,一个没坐稳,自己从马上摔了下去,身前身后插着的八九支箭一起戳进身体,虽然没能戳破那件马甲,但是箭杆硬生生在摔落中折断,那种剧痛一样让他忍不住大声惨叫。

夜风吹拂之间,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个圆形的黑影对着他脑袋呼啸而下,那是刚刚预备给他一刀的人见他落马,纵马踩了下去。

赖三急忙一滚,速度快的眼前都是残影,分不清形状,他也不需要看清楚,他摸过腰上长刀,对着笼罩在他身上一团巨大的黑色马影捅了过去。

赖三腰上挂着一把长刀,景迟的军队士兵兵源虽然不怎么好,都是各个军中挑出来的刺头,但因为太多人盯着等着看,又是名义上陈太傅在大力支持,所以财帑司不敢怠慢,经费给的很充足。所以士兵的装备都非常好,每个士兵配半身盔甲、精铁制成的短匕首一把、弓箭一套,再根据兵种不同各配备一把长刀、重刀或者长矛长枪。赖三没有能用的动重刀的力气,也不喜欢长矛长枪,于是特别选了一把锋利结实的长刀。这一刀毫不费力捅进马匹柔软的腹部,就像捅破了一个包着滚烫热血的血包,腥热的血如同暴雨倾盆般将他浇了个湿透!

“希律律……”那匹马的哀鸣声就在头上响起,加上胸腔的回音,震得赖三耳朵一时失聪了。他带着全身浓稠的血连滚带爬从马腹下急急逃出,因为他知道这匹马随时会摔下来,他不能及时出来,必定被压个筋断骨折。

他刚滚出来还没等爬起来,也没能睁开眼看看,突然头顶一片猛烈的寒风,眼前白茫茫一片,两只耳朵嗡嗡巨响。

他感觉应该是马上的人用什么兵刃向他劈过来了,只是眼睛分辨不出,他似乎尽力的躲了一下,却也知道自己没有躲开,他根本没能爬起来,还能往哪里躲?

人都说临死的时候,会有这一生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从眼前飞快闪过,所以人临死的时候眼睛会不断闪动,但赖三并没有,他眼前只闪过一个人,一张脸。

“小傻子,三哥今儿对得起你了!”他微微笑了起来。

他对得起那两片柔软冰凉的嘴唇,对得起那深情凝视的眉目,对得起埋在自己胸口啜泣的柔顺发丝,也对得起他自己,对得起天地将他生到这个世间一次了。

他做了自己也许多少辈子都没做过的事情,今天他杀了好几个人,并且终于送上了自己的命。

而这一切,若不是在那个天地一片素白的饥饿日子,遇到了那个素白无瑕的姑娘,便什么也不会发生。赖三并不后悔,他填补了越天意的胃口,但越天意填补了他的灵魂。若是没有她,也许自己几辈子都无法活的像个人,像个敢作敢当英勇无畏的热血男儿。

忽然脸上一热,一片黏糊的东西淋将下来,一只手将他拎了起来,喝道:“郡公,你哪儿伤到了?”

赖三惊讶睁眼,却见面前人竟是秦砾,他此刻也穿着蛮族人的衣服,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而刚刚准备杀了他的那个蛮族人只剩双手还拿着刀做出劈开的姿势,脖子上面突突冒血,却没有脑袋了!看上去及其恐怖。

“香饼,你怎么在这里?”赖三惊呼。

“我骗了一会儿本来已经骗过了,但景迟那边突然开始猛攻,什么人下令说一定要放弃外围,我见拖不过了,便杀了身边能杀的,想来找你,可是外面已经打起来冲不出去了,只能跟着蛮族一起向内杀。”秦砾道。

“我也是我也是!”赖三叫道:“我只是想靠近他们看清楚情况再去给景迟报信,片刻之间就出不去了!本想直接去救援小傻子,可是一下遇到他们,想着里面人数不多,侍卫们还能顶一阵,这些人进去了可是麻烦。不如擒贼先擒王,杀了那个指挥的,谁知蛮族人不管这套,我杀了那个头领,他们也并没有乱!”

然而对面蛮族人并没有给他们好好聊天的机会,看到那人明明马上就能杀死赖三,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香饼一刀劈飞了脑袋,这些蛮族暴怒,羽箭飞泻而来。

“赖三。”秦砾喘了一口气道:“你别在这里了,王府你熟悉,快去抄近路找到郡主,现在密室躲一躲,我在这里给你拦着,这些蛮族撑不了多久,你们躲一躲就应该安全了。”

“好,那你保重!”赖三知道凭自己的武艺起不了多大作用,也就不客气了,答应一声急急就想走。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转身问道:“王府有密室吗?”

秦砾皱眉:“我不知道,没有吗?”

“我也不知道,有吗?”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愣住了。

在王府最中心的议事厅里,声音越来越清晰的窜进来,越天意往窗外望去,道:“怎地声音越来越近了?我觉得有人冲进来了!”

陈定雷失魂落魄的坐着,半晌才抬眼望了窗外一眼,道:“我不知道,或许是看我半天不出去,忍不住猛攻一下,给你增加点压力吧。”

“越闹越凶!陈大人,你去让他们算了吧。虽然我也知道死人难免,可这个时候死未免有些冤枉。”

陈定雷苦笑一下:“我能不能让外面我带来那五百人停下都不一定,现在攻打王府这些并不知道我和穆延陵的关系,只当我是你的重臣,你若觉得我出去有用处,我就出去。”

越天意闻言一笑,“陈大人,你想去义正言辞的斥责他们,然后死的英勇悲壮?”

陈定雷轻轻叹息一声,“郡主,这要看你的意思。”

越天意摇摇头,展颜一笑,“你帮了我多大的忙啊,我怎么能那么没良心?你就那么死了,我还真觉得有些可惜呢。”

陈定雷听了只有苦笑连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下来,厮杀声越发听得清楚。

“真是闹得不轻。”越天意皱眉望向窗外,突然‘咦?’了一声,怒道:“怎地还起火了?”说着几步走到门前,似乎要推门而出。

可是手放在门边停了片刻,又慢慢缩回来,叹了一口气:“算了,几间屋子,烧了就烧了吧。”

嘴上虽然这样说,她整个人却走到窗边,望着那几间火苗已经升起来的房子,抓着窗棂的手背上筋脉突起,可见她心中十分不平静。

“那几间屋子对你很重要?”陈定雷在一旁突然开口问道?

“没什么。”越天意淡淡的说。

“可是你看上去很心痛!我给你世子哥哥当师傅的时候经常进王府,还能大体记得王府的构造,记得那一片都是王爷后妃居住的地方,你这么舍不得,难道起火的是你娘的旧居吗?”

“我说了没什么!不要瞎猜!”越天意突然转过身大喝一声,吸了一口气才恢复神态,低声道:“陈大人,你现在还有兴趣管我的私事,真是难得!”

其实那几间在王府左侧正烧的热火朝天的房子,原本是天佑住的地方,天佑在固原城死了之后什么也没留下,尸体被穆延陵弄哪里去了她都不知道,这几间房子里有许多天佑小时候留下的东西,如今烧起来那便什么也没有了。

当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真的被她做成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忍不住总是想起天佑,那个胖乎乎围着她打转,总是一刻不停姐姐姐姐叫着她的人。

她觉得自己有理由痛恨天佑,痛恨他身体里流淌的血脉,可是当事情马上要做成的时候,她开始怀念那份信任和依恋。这几天她一直想着,从那几间房子里拿点天佑的东西出来留个纪念,只是说不清的情绪让她一直没行动。如今一把火过后,她知道自己没有机会行动了。并不是所有的后悔都能得到弥补,也许真的要像赖三那样活着,做每一件事都无愧于心,那样才能活得好。

越天意觉得心里骤然很痛,痛的让她没有精神仔细去观察现在的情形,所以也就没发现眼下她随时会处在危险之中。她只想快些岔开这个话题,快些别去碰那个正让自己心中尖锐疼痛的部分。

所以,她低声开口道:“陈大人,还有不明白的事情吗?”

越天意看着陈定雷,她已经越来越像一个成熟的政客,说着话的时候表面上看不出一点心中的情绪,声音也平和而稳定:“我不着急,今晚就让他们在外面玩吧,你有什么不清楚的,我都可以讲给你听。”

陈定雷失魂落魄的坐在椅子上,很久之后才苦笑道:“大多数事情我都可以想明白了,有些小处细节,我也不感兴趣了。”

“那好,今天便这样,我出去看看……”

“等等,郡主,还有一件事,我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你可否告诉我?”

“但说无妨。”

“郡主,你是如何怀疑我的?”陈定雷目光中露出一丝活气,语气也微微迫切起来,现在这个时候,当真也只有这个问题才能让他打起一点精神呢来了。“郡主,我自认一切做的天衣无缝,实在不知道哪里露出了破绽,我与穆延陵之事,便是连他至亲之人都不知道,乃是绝对的秘密。请问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发现我不对,又是从什么事时候开始怀疑到我的呢?”

“今日你离开城防营,直接快马去太史府找穆延陵,当是发现出了变故,去找他商量对策了吧。”

陈定雷微微点头,很坦然的道:“不错,今天事态紧急,我已经顾不上掩饰行藏,加之我觉得今日之后,隐藏已经没有必要,所以行事少了些顾忌,被人看到了也无可厚非。但郡主的布置显然不是今日才开始的,不能说我今日之事给了你提醒吧。”

“自然不是。”越天意点点头道:“实际上,我从一开始便对你有了怀疑。便是从我离开太史府之后,你主动来找我开始。那是穆延陵让你来的吗?”

“是我们两个商量后决定的。”陈定雷沉吟了一下,就决定现在隐瞒任何事情都没了必要,于是坦然回答:“当时穆延陵用美人试探赖三,本意是看一下他为什么行为反常,谁知那小子表现不错,但次日立即跑去找你,于是便让你露出了破绽。穆延陵确认你是装傻之后,曾经因事态脱出他的掌控而一度大怒,最后我们商议之后定下对策,与其让你自行行动,不知道你会出什么手段,不如让你的今后的行动计划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当时还是我料想你出其不意暴露了自己,应当也会有些迷茫慌乱,不知道前路该如何行走。在这个时候我来主动联系你,与你商讨出先让赖三建立一支新军,再逐渐消弱穆延陵权力的对策,你一定会接受。因为不但这个策略是你在我的巧妙提醒下自己想出来的,而且在当时,我和我的门生党羽是看上去唯一可以和穆延陵抗衡的力量,你不可能不去利用。”

他看着越天意,十分直白的说:“在当时,我和穆延陵两个都并没有将你放在眼里,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个结果。现在回想起来,你亲眼见我上下奔走游说忠于越氏的力量,亲眼看我努力的为你拉拢人才,亲眼见我在绮兰围场竭尽全力为赖三那小子争取到建军的资格,是不是觉得十分可笑?”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近似乎哭的表情,只是没有眼泪,闭上眼睛半晌后才睁开,声音也再不能维持平和:“郡主,我现在已经别无所求,只求你让我明白,我哪里做的不够好了?你是怎么会怀疑我的呢?”

越天意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陈太傅,你做的事情没错,我怀疑的是你这个人本身,你的人品我不相信,带着怀疑的心态看你,找出破绽就容易多了。”

陈定雷本已如同死灰,闻言却骤然大怒,道:“怀疑我?你可知我二十年宦海浮沉,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你可知我为定西做了多少好事?你可知我作为堂堂太傅,多年积攒下来的银钱不足百两?你可知我家只有三个老仆?你可知我卧室的被子已经盖了快十年也没换过,里面棉花板结,早已不足御寒?

我两袖清风兢兢业业,试问放眼天下几人能够做到?你深居王府锦衣玉食只知道享乐、说出的任何一句话还能让人不得不重视,哪知我都抵御多少诱惑,哪知我都吃过多少苦头?平心而论,这个太傅我当得问心无愧!我和穆延陵勾结是我不对,成王败寇无话可说,但你怎么可以怀疑我?”

越天意看着他,淡淡道:“这就是我怀疑你的原因,你堂堂太傅,明明可以锦衣玉食,明明可以婢仆成群,为何要过的如此清贫?除了衙门给你配备的,你几乎一无所有。连去衙门办公也只能步行,家里连一匹马也养不起,一辆最简单的车也没有。衙门里有专门的车夫轿夫马夫,车架也一应俱全。但你只在有公事的时候才会用,那车架本就是为你配备的,你便让车夫去你家里接你到衙门有何不可?但你却执意私人不用公中任何财物,宁可天不亮就起床,步行穿过小半个泾州去太傅衙门,让大部分官员都可亲眼见到你的节俭。别人夸你身体力行,诚为天下楷模,我觉得你沽名钓誉,清廉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

陈定雷愕然一下,怒道:“你生于王府,长于富贵,怎知道民众疾苦?我出身于微末贫贱,完全知道百姓日子有多苦,我不忍浪费毫厘,那是因为我想以身作则,给百官一个表率,你可知因为有我多年如一日的坚持,定西奢华的风气得以改善?我真心坚持节俭,你倒说我沽名钓誉?”

他冷笑道:“按照你的说法,从古至今的清官皆该杀头了事!便让这天下贪官横行,世风奢华,那你就丝毫也不怀疑了!好个长安郡主,我泉下有知,也真想亲眼看看,你这理论治下,定西会变成什么样子!”

陈定雷原本心灰意冷,此刻却一腔愤懑,人都有底线,清廉是他最最重视的地方,也是他最问心无愧的地方,越天意怀疑他的人品,这比杀了他要严重一百倍!在这里驳斥她,陈定雷觉得底气十足,理直气壮,所以他望向她再也不是弱者失败者的态度,而是烈士就义前那种藐视和坦然。

越天意认真听他说完话,中间并不反驳,直到他闭上嘴,斜眼藐视的看着自己时,才很平静的开口道:“好人,不用做到你这么过分的。郡公也一样出身贫贱,要说百姓疾苦,他比你知道的清楚,但一旦得到富贵之后,他和你的表现可大有区别。”

“他是个混子!”陈定雷很鄙视越天意竟然拿自己和赖三相提并论,“他目中可有眼界?胸中可有志向?他见到富贵自然露出你所谓的真实嘴脸,富贵与他比天还大,他和我怎么能一样?”

“对,他和你不一样,财富对你没什么吸引力,所以你能多年来抵御财富的诱惑,始终保持清贫乐道。”越天意还是很心平气和的道:“但名声对于你,比之金钱对于郡公,却重要一万倍了!你太好名声,所以我说你是沽名钓誉!”

见到陈定雷脸现怒意,预备反驳,越天意问道:“我问你一事,多年以前你以县丞小吏之身敢将我父王拉下马来那一次,便是你赖以扬名那一次,你还记得吗?”

陈定雷瞪她一眼,不屑回答。这件事只怕拉出定西任何一个官员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他当年以一个不入流的小县丞身份,去驺县视察秋收情况,路遇当时预备去游猎的定西王,因定西王带着五百随从在农田里奔跑踩坏即将收割的庄稼,他理论不得竟将定西王拉下马来!那一次让陈定雷差点丧命,却也同时让他天下扬名!便是从那时起,他开始一步步踏上上流官场,最终成了定西举足轻重的太傅大人。这是他人生的起点,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越天意道:“你阻止了我父王那次狩猎,让百姓全部出动为你求情,已经足够了,为何事后你竟然一连十几日躺在路边农田之中,声称谁来踏庄稼便要从你身上踏过?陈太傅,你太过好名!前面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侠肝义胆,后面在农田一躺十几日,那便是沽名钓誉!有那时间精力,为百姓做些实事多好?你不贪名,为何要将这件事对你的好处扩大到最大?”

陈定雷顿时呆住,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他,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回答。

越天意语气依然平静,继续道:“调入刑慎司之后,你办案每每呕心沥血,得罪任何人都不怕,经常对人说,你这个官是捡来的,你这条命是百姓在王爷面前求下来的。无论官位还是性命都理应为百姓丢掉,所以无所畏惧,因你无所畏惧,所以任何一个官员都怕你!可我请问陈太傅,你口中说的愿意随时丢官,但仕途顺利之后,你却娶了富家孀居的小姐做续弦,富家是定西少有的望族,根基之厚几乎不啻于我越家,你若是没有往上爬的心思,为何要求娶富家小姐?不要说什么感情,你之前根本不认识富家小姐对吗?”

“我夫人家族世代书香,最是贤明识礼,与我志同道合,所以……”陈定雷张口结舌一下,才勉强说道。

虽然他表现的仍旧坚持,但他知道,自己内心已经有什么东西在融化了,一个本来坚硬到坚不可摧的外壳,一个几乎支撑了他大半辈子昂然挺立的东西,已经开始发软……

汗水已经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悄悄流了下来,眼前那个年纪轻轻本应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小姑娘,此刻却如同天地间始终存在的慧眼,只需轻轻一望便可撕破一切伪装般,让他身体里最坚固的东西融化了,在得知事情败露那一刻,他都没有感觉这样无力。

越天意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也不需要如此沮丧,陈大人,在我看来,人有点缺点不是坏事。但你若一定要将缺点掩饰的丝毫不漏,那不但太过辛苦,也没有必要。你便是好名又如何?你为百姓、为定西做过的事情可是实打实的,你的功绩应该让你声名赫赫!只是不能像你追求的那样,又是能力手段都一等一的能臣,又是奉公守法到了极点的清官,道德上找不出一丝瑕疵罢了,但愿你以后记得这一点,否则追求这道德上的完美无瑕,将是你最大的弱点。”

“我……下辈子……”陈定雷的声音有些嘶哑了,这时候外面更吵,他声音一低就几乎低不可闻。

“你是个好官也是个能臣,这点毫无疑问,你的能力少有人具备,像你这样的人才万中无一,非常难得!到现在我仍旧佩服我父王看人才的眼力,你和穆延陵,皆是当世英才!我冷眼观察了许久,都想不出任何能代替你们二人的人。但你输掉却是必然的事情,就算没有输给我,将来也会输给穆延陵,或者别的什么人,你不会有好下场!这是你本人的原因造成的,是你从政以来选择的路造成的!你不必存着任何侥幸心理,想着若是我没有发现你,你就能继续走下去。不可能,你的路是死路,迟早而已。”

陈定雷原本面如死灰,被她这句话一说,却触动了心事,眼睛骤然红了起来,胸膛起伏如同燃气熊熊烈火般。

越天意皱起眉头,外面的声音和火光让她开始烦躁,惊叫声和惨叫声中甚至带上了女子的声音,说明侍女中似乎也有人遇害。这并不是她说希望的,于是她往门口走去,口中道:“陈大人,你若想不通,便自己在这里好生想想吧,我出去看看。”

“等等!”陈定雷呼的一声站了起来,大喝一声将越天意拦住了。他心中有一股火似的东西像要透体烧出来。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人和他这样坦诚的谈过话,不是立场不同,便是身份不同,平白无故,谁会跟位高权重的太傅大人这样犀利的说话?便是他至亲的亲人,也没有这等跳出情感和地位之外审视过他。

既然这样,他也实在想说清楚,想问清楚,以前他不屑于问的,他觉得越天意这样出身好命好年纪又轻的人根本不可能解答他的问题,可是别人更加没有答案,所以现在他必然要问问了,他不想带着这个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去死。

“郡主,你说我大有才能,我谢谢你的看中。你又说我将来必然死路一条,是我用沽名钓誉的方法从政造成的,我也承认你说的恳切!那么我请问问你,我这样一个出身贫寒的人、没有任何背景家世,我若按照你说的不去沽名钓誉,不去躺在农田里扬名,不去冒死得罪上官,不娶能给我带来利益的妻子,就只是一步一步的按部就班的做事,我现在会是什么地位身份?”

越天意本来想出去看看,却被陈定雷拉住,陈定雷这几句话却吸引了她,窗外的嘈杂声一时间充耳不闻,她知道陈定雷是什么意思,但以前没有想过这些,此刻认真的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恐怕最多只是某司的执事罢了。”

陈定雷骤然笑了出来,笑得眼泪直流,边笑边问:“那么郡主,你说这是为什么?我胸中有抱负,想出人头地,想声名俱扬,也当真想为尽我所能百姓做些好事,而且我有胆量,敢作敢为,当真好些次豁出命去争取你所说的扬名。可是我扬名之后想做的,只是真的造福百姓,我愿意呕心沥血,我愿意清贫乐道,我愿意百折不挠,只要给我机会,我就愿意拿出我的一切!

我知道你为之不屑,你欣赏的是赖三那小子那份坦诚可爱,我也同样知道他至情至性,十分难得。可是他若不是遇到你,在这个世上会比一颗灰尘更加轻贱!世上有几个人有他那样的奇遇?怕是比你托生王族更加困难吧?你让我拿什么和他比?

你说你欣赏真实的陈定雷!可是这个真实的陈定雷在县丞的位置一做十几年,屡受挫折,四面碰壁,找不到一点门路实现他的梦!除了你说的死路,我别无他法!这个世道没有给出身贫贱的人走正常道路的机会,郡主,请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越天意默然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怀才不遇者比比皆是,但是不可否认,没有好出身,想成功机会太少太少,通常一步步熬上来,人的锐气和骨气也已经磨没了,人才也成了庸才。我想不出解决办法……”

陈定雷愤懑大笑:“如此说来,郡主,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投奔了穆延陵,我不后悔沽名钓誉,我不后悔我背弃本心所做的一切!便是死路,这死路也是你们这些当权者的过错,是你们无能造成的!”他指着越天意,血气冲进了他的瞳仁,灌注了他的心胸。那一股多年来无数贫贱子弟积累的郁郁之气都从口中蹦出,化作一声大喝道:“是你们姓越的不公!”

越天意被他这样指着鼻子骂,丝毫没有怒意,反而点点头,道:“你说的对,我真的没有办法,或许陈大人,你今后可以从切身出发,好生想想看。哪怕十个人才中给我提拔起来一个,定西也必定欣欣向荣,我很期待那个场景。”

陈定雷愣在当场,伸出的手都无法放下,他放肆的骂人的时候,是将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因为他绝对不相信自己还有生路,甚至不指望自己的亲人好友父母妻儿能有活路,所以也没有什么可收敛的。

但是听刚刚越天意话里的意思,她似乎没有打算要他的命,甚至好像仍旧打算重用他,这怎么可能?

心里一切都抛开了的人和心里还有一丝希望的人胆气岂是一样的?陈定雷瞬间只觉得耳鸣心跳,头晕眼花,眼前一片混乱,几乎要栽倒在地。

越天意见他这样,微微一笑,道:“我若不逗逗你,怎么能引出你的实话来?此事之后,你我上下有别,恐怕今后再也不可能听到你这般坦诚说话的一天了。”

陈定雷颤声道:“郡主?你……你是说……”

他很想一口气问完,但是嗓子突然如同被人捏住了,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越天意点点头,道:“我没打算让你死,我也仍旧准备重用你。有你在,你帮我聚拢的这些各级官吏才有凝聚力,你不是浪得虚名,我相信父王选择你也是经过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而且世子哥哥也对你的才能赞不绝口,我大事初定,非常需要你这样一个能总领全局的人才帮我。”

她看了陈定雷一眼,道:“如果你仍旧不信,需要一个更加坦诚的理由的话,我本人并没有什么根基,眼下的势力基本都是你帮助我建立起来的,这些各级官员和你关系密不可分,我若处置了你,不免会让他们战战兢兢之余,萌生很多不必要的想法,使我受到不必要的损失,我留下你,利远远大于弊!”

陈定雷整个人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颤声道:“可是郡主,经此一事,你以后怎么会还信我?”

越天意淡淡一笑,道:“我若不敢用你,何必与你交谈这么久?何必一定要说服你压制你?何必要让你知道我掌握你的弱点?你今后要展现你的才能给我看,你要用尽你的能力去为我做事才行,你没有懈怠的资格。陈大人,我不会无条件的信任你,但我会让你的付出,得到应有的回报!”

陈定雷此刻仿佛从滚水中捞出来似的,汗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颗颗往下掉。激动到了极致,大脑失去对肢体及时指挥的能力,所以他仍旧站在地上,手臂指着越天意放不下来。

越天意面上的表情很平静,沉声道,“陈大人,我想我没有能力让你平息对天地的质问,我没能力顾忌每一个寒门子弟。但是今日,我便给你一个不用沽名钓誉,也能实现你胸中抱负的机会。便给你这个出身贫贱、却有抱负有能力,又一心想为百姓做些好事的陈定雷,一个试试的机会!陈定雷,你要不要?”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陈大人,我敢用你,你敢不敢为我所用?”

她目光炯炯的凝视着陈定雷,眸子里仿佛月光般浩瀚深邃。痛苦的经历,世道的煎熬,无助的挣扎,到今天因势利导,借力打力,当断则断!越家这位仅剩的血脉,已经准备好接替祖上的荣光,她是真正的浴火重生,绽放出原本不可能绽放的精彩!

只可惜,让这只火凤凰重生的是地狱孽火,她经历了人间极致的苦难,所以心肠冷硬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不是好人!

“你考虑的如何了?”越天意问道。

还有什么第二种情况发生吗?如果赖三输掉了家里全副家当,甚至将他和七叔的小命一起输了,然后那赌场老板说,‘你来给我工作吧,我任命你为管事,你来做事欠账就算了,不来你就马上还吧。’,这样赖三会有别的选择吗?

更不要说陈定雷在意的远不止地位性命那么简单,还有他一直看的比命还重的名声骨气,和为了它连骨气都能舍弃的理想抱负?

越天意满意的看着陈定雷一言不发的跪在她面前,汗水已经将地上打湿了一个不规则的印子。陈定雷觉得刚才的她值得炫耀,实际上这一刻,她才有意气风发的感觉。

“陈大人,你坐在这里等着药效过去吧。我出去看看外面,穆延陵太史府的侍卫都是精英,若能收服部分,也很不错。”

她说着扶起陈定雷,仍旧让他坐在椅子上,露出了一个十分美丽而高贵的笑容。

这一刻,她穿着并没有多华丽,打扮并没有多精心,但那气度风采,当真只能用‘风华绝代’来勉强形容一二。

“郡主。”陈定雷望着她足矣魅惑众生的笑容,忽然低声道:“我能问你最后一个私人问题吗?”

“噢?私人问题。”越天意一笑:“好,你问!”

“你准备把赖三怎么样?”陈定雷低声问。

“什么意思?”越天意不解,皱起眉头来。

“你不可能真让他做仪宾的,你这样的人……”陈定雷张了张口,并没有继续下去,只是微微摇头,道:“我只想说,难得有人对你无怨无悔,你在这条路上越走,就越会觉得真情可贵……”

他觉得这样的话无法打动越天意,但又不得不说,于是苦苦思索筹措着用词,“我能察觉他一直在努力,虽然他终其一生也不可能真正做到一个仪宾需要的高度,但是郡主,你即便不喜欢他,也请不要伤他性命。”他叹道:“这是老臣对你第一个忠告。我知道这种事情我没有资格过问,但郡主你的大度,老臣实在无以为报,所以这番话不得不说。也不得不在现在就说。”

越天意似乎是觉得有点意外,看了他一会,忽然笑了一声。“陈大人。”她笑道:“我想你误会了,他会是我的仪宾,会是定西未来的主人,你不用为此担心。不过我还是非常谢谢你的忠告。”

陈定雷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郡主既是不听,我也别无他法,我知道此事不该我来干预,但赖三此人……唉!希望郡主手下留情,以免你它朝抱憾。”

他越说,越天意嘴角越是慢慢上翘,慢慢笑了起来。她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道:“你觉得我是个不懂得爱的人,我做每件事都是在利用,你觉得我是看三哥还有利用价值,所以准备继续利用他是吗?”

陈定雷默然无语,算是默认了。从现在起,谁和他说越天意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他都打死不会信!说越天意会喜欢赖三,打死他也不会信,他只觉得,赖三会被她榨干所有的价值,然后死的对她很有利!

越天意看着他的沉默,轻轻一叹,道:“陈大人,说到这里,你还要感谢郡公,若不是他,你今日绝对无法活下来。”

陈定雷一惊:“他也知道此事?”

在他和越天意整日商量事情的时候,赖三总是围着他们转来转去。那么多次接触,赖三好多次因为他辛苦,特地让人送这送那,围着他打转的帮忙。因为自己能帮助越天意做他做不了的事,所以赖三这段时间对他简直比对祖宗还好!

虽然没有挂在口上,但那眉目举止间的感激之情陈定雷完全能感觉的到,若是陈定雷偶尔有事请他帮忙,他高兴的要飞起来一般。如果赖三也早就知道他是穆延陵的同党,那他可真够能装的了!简直比越天意还能装的多!

越天意看见他惊讶的样子,不由一笑:“不是这样,三哥他完全不知道,你以后若是要和他共事,最好也别告诉他,我怕他气不过,背后捉弄你!”

她淡淡笑道:“我说你该感谢他,是因为我原本没有考虑过未来。我只想报了仇,然后我就去死!我不止一次希望整个定西三省所有的人为我陪葬才好!无论是洪水滔天,还是烈火焚城!大家一起死了最好!我气不过我的亲人全失,而别人还可以一家人亲亲密密。每一次我看到别人与人亲密相处,不管是朝中官吏,还是街上小民,我都又妒又恨!不管是见到一个人服侍父亲,还是见到少年人眉目传情,我都有想杀死他们的冲动!

可以说,我曾经一心一意,就想着怎么让这个世界给我陪葬!我没有规划我的未来,自然也不会给你一个未来!我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怎么可能留你活着?”

她是淡淡笑着说的,但话语中的那股子戾气让陈定雷不禁打了个哆嗦,背后冷汗直接流了出来。哪里会有这样的恶人?穆延陵也绝不会做这种事。

她站到窗户前,看着窗外似乎越燃烧越猛烈的火焰,轻声道:“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舍不得死了!我对这个世界有了眷恋!也许是很多小星星飞起来那一刻吧,也许更早一点点……我也不知道。我开始想象未来,想象以后的生活,我每天晚上做的梦不再到杀死穆延陵便戛然而止了。有时候,我会继续做梦。

以前我每晚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抓过镜子,都能见到自己咬牙切齿,脸容扭曲,非常狰狞的摸样!可是最近,我睡醒了之后,会闭着眼睛再躺一会,不用去照镜子,我也知道我的脸很平静。”

她转过身,目光炯炯的望着陈定雷,道:“你听明白了吗?是因为我不舍的死了,我才会对未来的定西有构想,我才会改变我的计划,而你,才有活路!你听明白了吗?所以,三哥是不同的,他对于我十分珍贵,这和他的相貌身份能力全都无关,他不需要更好,你的一切担心都没有必要!”

陈定雷听明白了,但是他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喃喃道:“这……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越天意一笑:“我也没想到。或许是因为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所以我比你想的更早一点发现真情可贵吧!”

陈定雷好久吐出一口浊气,道:“这真是……真是……”他的脸色十分古怪。

“怎么?”越天意一笑:“看到身边的人运气太好,难免心生嫉妒?陈大人你也未能免俗吧?刚刚觉得他是弱者,同情他,不愿意看到我伤了他。如今得知他会凌驾于自己之上,却又觉得他不配是不是?你不是觉得他配不上我,只是觉得他配不上做这定西三省的郡公,不配让你奉为主上,我说的对不对?”

陈定雷脸色一变,低声道:“臣不敢。”

越天意轻轻一笑,神色中却带着凛然之意,道:“是的,你不敢!我会让所有的人都不敢!”

陈定雷低下头,道:“是,臣恭祝郡主今后事事如意。”

从这一刻起,他已经领教了这位越氏后人的铁血作风,她并不是十分能听进去别人劝说的那种人,她太霸道了!也许她很大气,对符合她要求的人十分慷慨,但对于和她作对的人,她的手段一定是非常狠辣的。

“谢谢你!”越天意微微笑道:“好了,你歇着,我出去了。”

她拉开门一步迈出,脸上的笑容还未收敛,一支明晃晃的长箭却迎面飞来,‘咻’的一声,贴着她的脸颊插在门上。

越天意神色一变,呼的一声退了回来,先将门关上,才喝道:“来人!来人!”

回答她的是几声惨叫,原本打斗声便越来越近,如今这几声惨叫更是近在咫尺,听声音离这厅房已经不足五十丈。

“不对!陈大人,你听到外面的人叫什么?”越天意脸色已变,她刚刚听到了千真万确的蛮语,说的是:“这群汉狗这般拼死,必是那郡主定是就在附近了!兄弟们,杀啊!”

定西能听懂蛮语的人并不算太多,一个民族视另一个民族为予取予求的臣属,也不会屑于学习他们的语言,除了对蛮族一直关注的少数人,比如景迟,比如秦砾,经过了学习之外,越天意以前也完全不懂,只是因为那个血腥的日子,她开始学习蛮语,并几乎是过耳不忘,极快的时间便学会了。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她那样的动力,陈定雷就完全不懂,一句也听不懂。

陈定雷站起,仔细听来,只得道:“似乎是蛮语!”

却见越天意动作非常快,用力将门关上,干净利落的落下门闩,然后疾步而来,一把将他从椅子上狠狠拉起,喝道:“你好些了没有?赶快跟我走!”

陈定雷刚刚流了很多汗,已经排除了大部分药力,的确好了很多,但这种麻药药性霸道,正常情况下没有一天时间不可能解除。他此刻双脚仍旧绵软无力,几步路走的像是踩在棉花上。

越天意却是毫不犹豫,扯过他手下用力,快步穿过正厅,向屏风后走去。

“郡主,这是为何?”陈定雷勉强跟着她踉踉跄跄的走,忍不住问道。这时候他才发现越天意手劲远比一般女子大,她说自己会些武功,并不是谦虚。也许她的武功好不到侍卫那种程度,但对付自己一个文官绝无问题,便是他没有喝下那杯茶,也不是这小姑娘的对手。

越天意脸沉似水,道:“门外的人不是太史府的侍卫!应该是真的蛮族!”

“哪里来的真蛮?”陈定雷不由一惊。

“我也想问你呢。”越天意沉着脸道。她口中说话,脚下却不停,在正厅后一间厢房的墙壁上摘下一把长剑。她一松手,陈定雷就软坐在地,他身上的力气还不能支持他行走。

便是这时,只听厅房大门传来撞击声,另有人用蛮语喝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

越天意只好用力架起他来,穿过厅房,向后院走去。

府中所有男丁都被姚四海集中起来去抗敌去了,这处院落里只有几个小丫鬟,早在听到有人进攻王府的消息是这些人就吓得面无人色,此刻更是哭成一团。见到郡主出来,几个人都冲她哭道:“郡主,怎么办?怎么办?”

“让开!”越天意喝道:“休挡我路!”

但是有一个小丫头也不知道是脚软了还是吓呆了,仍旧向她扑过来!

越天意长剑扬起做了一个刺的打算,却临时眉头一皱,抬起腿来,一脚踢在她小腹上,这一脚十分狠,将她踢的吐出一口血来,摔在地上大声嚎哭。

她用带着杀气的目光望向那几个小丫头,吓得她们簌簌发抖,不知如何是好。

非常不幸,王府并没有像赖三和秦砾希望的那样有个密室。越家的祖先没那么多秘密需要掩饰,所以根本没有像穆延陵的太史府那个有机关在的密室。

越天意用了极短的时间在心里飞快的盘算了一下接下来的行动,或者装死,或者赶快逃出去。

她不知道眼下外面有上万人的大军等着救她,只要她挨过一时三刻形势就会逆转。她只当是这次蛮族真的攻破王府,并且目标便是她本人,但是她坚信总会有人来救自己,按照计划泾州营应该现在在城北,若是三哥知道一定会来救援,并且派出去攻打太史府的各路人马也应该差不多办完事情了,看到王府有事不可能不回来。而蛮族到底有多少人上次她拿着承影剑去贺兰缺的营地时已经有了大概的判断,全算上也不过五六百人,撑不了太长时间的!

所以不能急,也不必绝望。关键是保证眼下自己的安全,时间过的越久希望就越大。但自己身边可以利用的人已经所剩无几,硬拼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她一是逃出去趁着城中混乱获救,一是躲在某个角落装死拖延。

上面那些判断并没有耽误她一丁点的时间,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而那短短的一瞬停顿,她是用来飞快的分析逃出去的危险性大还是装死的危险性大。

王府很大,目前看来死在府中的人已经不少了,蛮族不可能仔细搜查每一个角落,也不大可能把前头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所以找一个已经有死人的地方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装死,成功的几率是很大的。但现在这个时候走出去太危险,她刚刚看那些丫头,就是想要不要将她们杀死,然后制造出一个已经有人杀过去的场景。

这个念头并没有说出口,但是她心中起了杀机,眼中的杀气还是让那几个小丫头感觉到了危险,她们面对郡主开始哆嗦。

越天意眼睛在一个小姑娘的脸上扫过,这是个年纪才十四岁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她并不记得,举家居于固原行宫之后,泾州王府这边留下的下人数量很少,许多都是她搬回来之后又招进来的,她认识不了那么多,而且也根本不关心。面前这四五个丫头全都不认得,但是对这个小姑娘却有些印象。过年那几天赖三放炮仗时,这小姑娘帮忙递火头,似乎是眼睛里露出又羡慕那些放炮玩的人自己又不敢的神气,赖三便拿着炮仗凑过来,让她点火放了一个。

当时想让自己放鞭炮,他还指着这小姑娘说过,‘你看这么小的小姑娘也敢放……’。

这小姑娘长相一般,但眼眼睛很传神,当日里看着炮仗渴望的样子还有今天受惊之后恐惧的样子,都好像能从一双眼中读出来似的。

“你们别乱走,就在这里装死吧,或许可以留的一命。”越天意转开目光,说完这一句,脚下丝毫不停,带着陈定雷大步向前。

至于这些小姑娘是死是活,那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看她们全身上下哆嗦不停的样子,恐怕装死也装不像,而且只要有一个装不像的,这些人全都活不下来,可又怎么样呢,越天意放她们一条生路已经是手下留情,一念之仁了,让她再为这些人考虑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杀了她们未必是最好的选择,越天意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若是有蛮族过来,她们或许也能阻上一阻呢。天知道!

他们所在的花厅是王府中心区一处比较大的院落,正厅刚刚被流矢射中的是院落入口处,他们穿过这个厅房后是一处小院子,走过院子的另一边再穿过对面的厢房就出去了。

这种独立的院落四边都有屋舍,但只有两边开门,一边就是他们刚刚在的厅房,一边就是对面厢房中间这间房的正门。从院子中间穿过总比绕过院子路途短。

刚刚正厅的门能被流矢射中,虽然没有看见敌人,却说明敌人离这里已经很近了,必须快些离开。

越天意来到后门,后门并没有落栓,直接一推就开了。她快步向前走着,厅房那边的撞门声让院子里那几个小姑娘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乱叫,丝毫也没有要装死的意思,越天意眉头一皱停下脚步,将内侧门闩抽出来,出门之后毫不犹豫关紧了大门,将门闩横插进两个门环中间,从外面拴住了这扇门。

人不自救要靠别人总是不靠谱,越天意觉得给一次机会就够了,她们不抓住总是要死,还不如为自己争取些时间的好。她自己出事的时候,老天一次机会也没给过她,没有任何人过来帮一下她、或者告诉她该怎么做。

天佑以前住的地方是越来越旺的火光,离着远远的就能看的很清楚。大火已经烧穿了房顶,正在屋顶上呼呼向上窜着。这样的火势毫无救援价值,便是灭了火也没有一样能用的东西剩下了,收拾出来也是得找地方扔的垃圾,还不如直接让火烧成灰省事。

越天意脑子走马灯一样飞快的转着,在这样紧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想的不是要怎么样才能脱困,而是想着自己刚刚做的这件事。为什么会对那几个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小姑娘手软?而她对自己的弟弟都没有手软过。那不是一剑刺过去,一下子杀死的。如果是那样,越天意不会这般耿耿于怀,极度悲愤之下,一剑刺过去的勇气很多人都具备的。

可她不是,她是一点一点,一天一天,一共用了十几天的时间,将那个孩子缓慢的、逐渐的杀死的。

而且每一天那孩子都要拉着她的手才能入睡,而且那孩子只要清醒,就会抱着她,叫她姐姐姐姐。就在她一点点杀死天佑的过程中,他那双始终依赖的眼睛一直留在她脸上。直到最后一刻!越天意始终坚持做着能害死他的事情,却抱着他入睡。

当时她觉得若是越家有两个人活着,她的存在就没了价值,那么会必死无疑。于是她用天佑的死,换来自己活命的机会。可若是不这样做呢?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天佑那样依赖她信任她,而且天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害死天佑,而是想个办法骗过他,让他帮着自己,有他帮忙,会不会让事情更容易做到呢?

越天意使劲摇了一下头,将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假设从脑袋里扔了出去,她无法想象穆延陵那样的人会被轻易骗过,衡量不出成败之间的得失,已经过去的事情,天才知道的答案,想了又有什么用!何况,只有成功的人才有机会去后悔或者衡量得失,她的现在已经这般来之不易,未来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想那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做什么?

府中此刻已经一团混乱,她走出几步,迎面看到一个满脸黑灰的年老家丁踉踉跄跄跑过来,见了她一怔,叫道:“郡主?”

然后他惊恐的大叫:“郡主你快躲起来,蛮族来了!见人就杀!郡主你快躲起来!”

这人是以前的老家人,但越天意也只是面熟,叫不上来名字。府中侍卫不足用,年轻力壮的家丁也被姚四海召集去抵抗了。剩下几个年老体弱的安排去救火。然而火势这么大,显然是救不熄的了,他们便和府中侍女婆子等人一起四下逃散。

“蛮族人从哪个方向杀进来的?”越天意问道。

“从正门,绕过正南那边的大花园进来的!”老家人喘着气道。

“大概有多少人?”

“这……不知道,到处都是蛮族!到处都是!好像有好几拨!将王府都包围了,都塞满了!”他咬咬牙道:“郡主你快些走!我……我帮你挡住!”

“不可能!”越天意断然摇头,道:“蛮族不可能有那么多人,你扶着陈大人,等我去看看!”说着她打量一下四周,两步爬上一棵小树,顺势翻身,一只手把住房檐,探出头去。

这几下干净利落,比小偷身手还灵活,看的那老家人和陈定雷都目瞪口呆。

“去后门!快!那边还没有蛮族!”

越天意跳下来,简单命令道。站得高看得远,何况她也不需要看多远,简单看一下哪一边闹腾哪一边安静就可以了。

这源于她坚信自己的判断,蛮族在泾州最多可能有多少人数她亲眼见过,那日她可是将承影剑还给了贺兰缺才换的自己全身而退。这些人数,不可能包围王府,一定是从正门打进来,还没来得及推进到后门!向那个方向走比较安全。

在她走后不久,她刚刚存身那个议事厅的大门被兀立带人撞开了,五十人的先遣队如今还剩不足十人,而且所有的马匹都损失了,他们先走皆是步行。每个人身上全部都是血迹,没一点空白的地方,走一步,就在地上印一个黏糊糊的血红色脚印。浓重的腥味随着他们的动作传来,夜风都吹不散。

院子里那几个丫头见到这样几个人进来,忍不住齐声尖叫,一个蛮族士兵上前一步,一把便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女子的脖子,一用力之下,便咔嚓拧断了。那小丫头穿着一身青衣倒在地上,双目瞪得滚圆,脖子上是个血红的手的印子。

那士兵甩甩手。他已经十分疲累了,这一路杀下来,他的力气早就耗尽了,此刻支持他的也已经不是体力,而是精神,是信念。

“七十七个!老子赚了几倍了!”他上前弯下腰,对着这样一个女孩子也毫不怜惜,用小刀割下那女孩子的耳朵,一双雪白晶莹的耳朵便和那些或是干瘪或是黑黄的耳朵一般落进袋子里。

“兄弟们,鸡犬不留!”他一挥手,向下一个丫头走去。

“兀立,等等!”一个士兵拦住他,喘了一口气道:“我们没多少力气了,先问问,那个姓越的在哪里?”

兀立一把抓住面前已经吓得完全不能动的小丫鬟,喝道:“说,你们那个鸟郡主在哪里?别想着骗老子,我刚刚已经问清楚了,她就在这里!”

“在……在……”那小姑娘嘴唇哆嗦半晌,还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她也知道这样下去马上就会和倒在地上的人一个下场,求生的欲望让她勉强积攒力气抬起手臂,对着后面的门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的指了过去。

“从那边跑了?”兀立问道。

那小姑娘松了一口气,赶紧点头。兀立顺着她点头的力道用力一扣,那小丫鬟颈椎从后折断,咔嚓一声,脑袋和身体诡异的弯成了九十度角,这头点的再也直不起来了。

“七十八!”兀立上前拉着她的耳朵,嘿嘿笑了起来。

原本打算十七个就够本了,现在已经七十八,赚大了!

“别割耳朵了,抓紧时间!你小子未必有机会拿着耳朵给你哥上坟!”一个士兵冲兀立喊了一声。

“好!”兀立答应一声,他觉得他对得起那个修行宫断了腿,便趁着家里不注意偷偷跳了河的哥哥了。虽然他很想能让哥哥亲眼看看这些耳朵,但有这么多已经足够,是不需要继续收集了。

“快些都杀了,我们追那姓越的!让那鸟王在天上看看,你杀我蛮族那么多人,现在让你家断子绝孙!”

好!蛮族人听得兴奋起来,向那些丫鬟们走去。

剩下几个丫头知道无法幸免,大声哭叫起来,几个蛮族士兵不再停留,一手一个,将她们全都杀死,来到她们指着的门前。

发现门被从外面拴上了,兀立破口大骂,他们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能撞开这扇门了,好在这院墙不高,于是拉过院子里的尸体花盆等物,叠在一起,一个个翻了出去,对着远处追赶。

他们走后,角落里一个小丫头睁开眼睛,那一双眼睛里全是惊恐,她是唯一一个听话装死的,也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院子里全是同伴的尸体,这小丫头说不清是该悲伤还是庆幸,她软手软脚的爬起来。

正在她勉强用软的面条一般的两腿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的时候,大厅的门咣当一声被狠狠推开,一个蛮族士兵打扮的男人几乎是冲一般撞进来,他披头散发,穿着蛮族人的衣服,浑身的鲜血比之刚才那几个人只多不少,从头到脚,一点空余的地方也没有,头发被粘稠的鲜血粘住了,一溜溜搭在他糊满了血,根本看不出长得什么样子的脸上。

他冲进来之后一眼便见到满院子都是尸体,便骤然跳起来四下乱翻,发出一阵嚎叫。

“小傻子!天意!天意——”他声嘶力竭的喊起来。

那小丫头见到又一个蛮族士兵进来,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有逃生的可能了,双腿再也不能支撑身体,尖叫一声便坐在地上,实在吓的狠了,眼神都有些溃散。

听到她这样一叫,那蛮族士兵冲过来一把抓住她,喝问:“郡主在哪里?郡主呢?快说快说!”

这个人口音完全是泾州本地的口音,和那些虽然说这汉话,但总有些发言奇怪的蛮族人不同,他便是赖三,他身上的血实际上是马血,他在马肚子下面刺了一刀,至少有两盆血浇下来,把他浇了个透透的,看着可不是比那些杀了好几十个人的蛮族士兵更加血腥怎地?

可他现在这个形象,脸上全是干了的血茄,连五官都分不清了,又穿着蛮族人穿的衣服,梳着蛮族人才梳的散发。那小姑娘便是平心静气仔细看他也未必能认得出,何况现在已经吓的几乎快疯了。

被他这样使劲一摇晃,只断断续续道:“郡主……郡主……装死……装死……”

“郡主在装死?”赖三精神一振。将她放下,自己连蹦带跳的满院子乱转,喊道:“天意,是我啊!你在哪呢?我是三哥!我带你出去!”

越天意不在这里,自然听不见他喊叫,也不可能答应了。

赖三叫了几声不见回应,不免心急火燎,又跑到那小丫头面前急着问道:“郡主在哪里?为什么不回答我?”

那小姑娘哆嗦着道:“郡主……装死……”

“她在哪里装死?她……她没事吗?”

“没有乱走,就在这里装死。郡主,我没有乱走……”她的眼神还是涣散的,根本没有焦距。

“好好……”赖三心里放下了一点儿,不管怎么说,越天意没事就好。装死也是一个办法,但是她现在在哪里呢?就这么大一个院子,自己都已经到处找过了,没看见她啊。

试着推了推后门,发现从外面锁上了,推不动。满院子只有一个活人,他只得又回到那小丫头面前问道:“郡主躲在那里了?你告诉我,是不是这里真有密室?”

“装死……就在这里装死……哪里也没去。”

“可是我找不到她,你告诉我一下她躲在哪里呢?我都找过了,全都没有,我喊她她也听不见,是不是这院子里有个地道或者密室什么的?很隐秘的,听不见我说话?”

“哪里也没去……就在这里装死……”

“哦……那很好,是个好办法。可是我能带着她出去,我知道哪里更安全,你告诉我她躲在哪儿啦?你看见她在哪里装死的?”

那小姑娘呆呆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喂!你不是不认识我了吧?我是郡公啊!”赖三撩起自己被血打成一绺一绺的头发,露出他满是血迹的脸。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被马血淋了满身的事情,一急也就忘了,还觉得这样一来小姑娘就应该能认出自己来。

可小姑娘刚见他一身是血进来的时候还尖叫着要跑,此刻却呆呆的没一点反应,眼神很是空洞,虽然是在看着他,却好像能透过他眼见很远的地方一般,只有根本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的人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人。

赖三这才觉得这小女孩有些不对劲,有点像他最初看见越天意的时候,越天意冲着他走过来时,眼神很是相近。这么说来,这孩子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他试着用手在她眼前摇了摇,这女孩子看见他暗红色布满血茄子的手掌,眼神不再空洞了,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来,两只手一起捂住自己的脖子,尖叫道:“不要不要!不要杀我!我很听话!我装死了!不要杀我啊!”

唉!赖三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天的事情太刺激了,要是换成自己也会害怕,看着这孩子不过十三四岁,她害怕也是很正常的。

知道越天意没事,他也就没那么着急了,他低声安慰那小姑娘道:“对对,你很听话,没事了,不会有人杀你的。真的没事了啊!”

越天意装傻住在他家里那段时间,他也出去问过药堂的医生,那医生听他描述的病人一直安安静静傻乎乎的症状,便摇头说没治了。同时也给赖三科普了一下医学知识,说这类病里面,若是骤然惊恐或者大喜导致的痰迷心窍,病人变得大悲大喜最好治疗,安静下来慢慢引导多半能好,只怕是受惊之后呆若木鸡那种,就不容易治了。像越天意那时候表现出来不知病了多久,仿佛陈年旧疴,更是无法可想。这小姑娘从呆呆的变成大哭大叫,那是好现象。

赖三怜她年幼,一边轻声哄她,一边眼睛四处仔细看,希望能看出来密室在哪里,只可惜这里根本没有密室,他自然也没什么发现了。赖三毕竟是更关心越天意一些,虽然知道越天意没事放心多了,没看见也总是悬着。心不在焉哄了几句没啥效果,就将那小丫头放下不理了。

“那边有女人的叫声!”远处人声嘈杂,几十个人向这个方向策马奔来。却是另一批蛮族士兵。

秦砾一人要拦住一两百人显然不可能,他阻挡一会之后便向一个方向撤退,引得蛮族人去追他,只是蛮族人并不全部追去,分成了几处,只有一队追了过去,其余人还是顺着兀立开出的路方向冲了过去。他们仍旧没有忘记最终目的是什么,偶然出现的小插曲并不能让他们换一个目标。

王府此刻还剩余的侍卫和家丁应该还有几百人的样子,但是最初被兀立带着的五十人凶猛冲杀之下,散开了,他们虽然有一部分尽力靠拢在姚四海周围拼死抵抗,但是更多的人却没那么忠心,见到事不可为,只想逃命去了。这些人中遇上了后来进来的蛮族,自然毫不客气,见一个杀一个。如此一来,蛮族人也队形分散,第一波追过来的只有这几十人。

赖三听见嘈杂声豁然站定,他虽然听不懂对方说的是什么,但对方是蛮族人肯定没错了。顺着大开的厅门望出去,只见远远的人影重重,也看不出有多少人,这些人手持火把,在暗夜中纵马奔走,见到有房屋聚集的地方就扔过去几根火把,看这架势,是杀了人还要防火,当真是斩草除根、鸡犬不留!

赖三大急,越天意躲在这里装死呢!她躲得非常好,自己找不到估计蛮族人一时三刻也找不到,这倒是不担心,可问题是此处这重院落建筑密集,房舍精致,一看就是比较重要的地方。这些蛮族人几个火把扔过来,一场大火烧过去,不管是躲在哪里的,恐怕都很难幸免!他也不知道这密室是建在地面还是地下的,也没听过有没有能防火的密室。只是知道火烧起来之后,越是密室那一类通风不好的地方,光熏就能熏死人。

他大急不已,脑子飞快的转动,也跳上自己的马,冲这些蛮族人迎了过去。

口中大喝:“故里咕噜,沏茶咔嚓!”

火光映衬下,那几十个蛮族人见又一个同样装束的人冲过来,浑身都是鲜血,说的却是听不懂的话。皆是一愣。

赖三又喝道:“混蛋混蛋!呜啊呜啊!一天到晚上蹿下跳天雷地火你们个个都是大王八啊呀。”后面这一串汉语说得又急又快,完全都分不清个数。

一时间,这些蛮族士兵全都勒住马匹,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拆了你杀了都杀死他!”赖三又随口胡说一句,然后继续驱马向前,到离他们还有约二十步的地方才停下,用力招手,并指着前方用力挥手喝道:“啊!啊!”

这个距离已经很危险了,蛮族人居于丛林,自幼渔猎为生,眼力皆极好,赖三这这个距离可以轻易看清楚前面几个人的长相,对方看清楚他更是毫无问题。

赖三知道不能久留,急速想着香饼到底和他说了些什么,但是那一句带着少族长的话又长又怪,他刚才想不起,这会儿更是想不起来,这会儿他特别希望自己博学多才,当初穆延陵请了三个师傅对着他早晚不停读书,为什么不读蛮语呢?赖三觉得自己记忆力很好,如果那时候读的是蛮语,他保证能记住很多,现在滔滔不绝都有可能,哪里会憋死了也想不起来?

可是他离博学多才显然差的还远,只好用力招手,使劲往远方指,口中‘啊,啊’大叫,焦急的表情做的十足十很像,意思是快些别客气了,跟我来啊!

“鹄立则力?”对面一人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句话却让正在绞尽脑汁回想秦砾教他那句话的赖三灵光乍现,一下子就想起来一些东西,立即高声回答:“切多里!切多里!”

这两句话可是他听过的,他真的想起来了,应该没错是蛮语,不过好像短了点,是少族长还是跟我来还是有情况?那可就不知道了,不过不管是什么意思都不错,说一句‘少族长!’再加上他大动作的向前指,或者说一句‘跟我来!’‘有情况’再往前指都成啊。

“啊?”对面的士兵们更是云山雾罩,因为‘鹄立则力?’的意思是什么事?赖三这样不停的做出怪动作,所以有人问‘什么事?’而切多里的意思是没啥事!

当时他们射死了哨兵,处理尸体的时候有动静,里面的人问什么事,秦砾回答没有事,他只是下树来方便一下。

可现在一个像赖三这种造型的人冲过来,张牙舞爪,挤眉弄眼,加之胡说八道,别人问他什么事?他居然回答:“没有事!”

那士兵愣了一下,怒道:“没事你疯了吗?”

这个时候他还是认为面前的人是自己同伴,一个是因为穿着打扮问题,另一个则是因为府中的汉人现在看了他们都乱跑乱叫,像这样敢对着他们过来的自然是伙伴了。

“勿勺里!勿勺里!”赖三叫了起来,这句话他也记起来了,偏生最管用最长的那句他没记住。这时候也管不得了,叫出来再说。

勿勺里是有人来了的意思。对面的蛮族士兵精神一紧,喝问:“什么人?”

谁知对面人竟然立即又回答了一句,切多里,意思是没有事!左右他就会那么两句,翻来覆去也只能说这两句,轮到什么算什么了。

“究竟是何事?”那士兵脸色也涨红了,显出怒意。

却见对面的人不回答他这句,而是转身打马便跑,跑出两步却又停下来,用力招手挥手,向后门方向指着喝道:“在哪边!追!追!马勺里布鲁布鲁打!”

“在那边,追!”这是汉语,但也是蛮族人唯一能听懂的话了。后面又是不明不白的胡说。

一个蛮族士兵莫名其妙的跟他走了几步,问道:“什么在那边?追什么?这位兄弟,你怎么了?”

赖三凶狠的喝道:“杀特!布鲁打!”然后接着用大动作肢体语言,边向前指过去,边用力招手叫这些人跟上。

这两句听懂了,是蛮语‘混蛋,你跑不了。’的意思,而且说的字正腔圆铿锵有力,让本来有些心生怀疑的人顿时不作他想。

但实际上赖三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是射死都兰逃走的时候,后面追他的人说的话,那些人一边骂一边追过来,蛮族人骂人的话不多,好多话都重复了好几遍,所以他倒是记得不少。

“这位兄弟,你是兀立兄弟带着的人吧?你让我们追什么?”一人大喝问道,带着马跟着他走了几步。

谁知赖三头也不回,见他跟来反而加快速度,挥手向前,叫道:“啊!啊!”

“喂!喂!”那人喊着不由加快了脚步,想跟过去看个究竟。他一快赖三就更快,策马飞驰起来。

这一群人面面相觑,皆弄得一头雾水,赖三心虚之下见到有人追立即策马就跑,见这些人停住他又没办法,只得咬牙又折回来,一直冲到这些人面前,喝道:“快追!”复又转身飞奔。

“追什么?”

“布鲁达,快追啊!”

这人一会说汉语,一会说蛮语,若是在平常时候,三两句就能问出破绽来,可是如今夜色弥漫,视线受阻。场面非常其激烈,各种叫声不断传来,没人能静下心来好生思考。加上府门外大军正在想尽办法破门,随时都有可能杀进来。蛮族士兵都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偏生在王府面积极大,且又到处都有花园楼阁,地形也极为复杂,要想直奔目标着实不易,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自己人在前面喊快追,他们也就愿意信了。

“一定是那个姓越的往那方向跑了,我们快追!”后面跟来前一个士兵实在不耐烦这种缓慢的询问,自己寻找了一个答案。

“你怎么知道?”边上有人问。

“你看这兄弟一身是血,可见前方战事激烈。现在汉狗都吓破了胆子,除了那姓越的身边的人,谁还敢这么拼命?定是那姓越的就在前面,前面的兄弟顶不住,这位兄弟来找人了!”

这士兵说到后来,语音里已经带着很多兴奋,其余人一听也急忙跟着跑过去。

“杀特!布鲁达!”赖三高叫。

“对,混蛋,你跑不了!”后面有蛮族士兵也跟着兴奋的叫起来。

另一人喝道:“今日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一群人跟着喝道:“杀!杀!杀了这群混蛋汉狗!”

这些人都是用蛮语再喊,赖三听不懂,但是他舌头灵活,现学现卖也没有记不住的问题,在前方跟着大喝大叫。

满脸鲜血当真帮了他,这些身上只沾了一点血迹的人将他当做浴血奋战的同胞,听他叫喊情绪被充分调动了起来,有人狂叫道:“杀!放火!杀!杀光汉狗!”

更多的人跟着叫:“放火!杀光汉狗!”随着叫骂声一根火把就仍在路过的建筑物上,看着建筑物在夜风下燃烧起来,哈哈大笑。

赖三看的脸上肌肉直抽搐,暗叫可惜,心道这下得毁掉多少钱啊。

实际上王府建成已经超过百年,老定西王便是觉得房舍老旧阴冷,他不喜欢才更愿意住在固原新建成的华丽行宫,好东西多半都搬过去了,这边只是些不容易搬动之物。尤其是固原出事之后,越天意回来住,偌大王府就她一个主人,下人家丁等也一下子少了七八成,只剩少数人在。屋舍大半都空在那里,更显得破旧,烧了也就烧了,若是越天意看了,并不会觉得损失了多少财物。

随着火光升腾,有人惊叫着从屋舍里跑出来,多半是慌不择路的女眷,有危险躲起来似乎是本能吧,见到起火才无可奈何跑出来的,可是外面那么多杀神等着,出来之后自然是没命了。

赖三看的心惊,暗自庆幸自己已经将这群人带离了越天意,他已经成功将这些人引开了,越天意躲着的院落是安全的!他们没有在那边放火,想到这,他油然而生一股满足。

“这边啊!”他咬着牙冲前方挥手,让那些人继续跟上来!带的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蛮族士兵们杀的起了性,跟着他叫的热血沸腾,边极力跟着他的脚步向前跑,边依着自己的心意破口大骂!这些人骂,赖三学了立即也跟着骂,管他什么意思。他一叫,后面几十人里总有半数会跟着叫,这群人一路上声势浩大,杀人放火,骂声震天。

赖三便这样边走边骂,带着这几十人绕过了他认为越天意躲藏的厅房,向后门方向奔去。

他觉得,这样一来就可以拖延一阵,拖一阵越天意就没事了,只要天意没事他就放心了,这些头脑简单的人拖不了多久!

那么眼下的问题就是,他该怎么脱身?他该怎么才能平安拖延到大军进来救援呢?有一个问题有点不敢想,他能不能脱身?能不能平安拖延到活下来呢?

边走、边想、边骂,离得越远越好,反正不能停下来。

可是他并不知道,越天意此刻带着陈定雷正向她认为相对安全的后门方向奔跑。三哥这下子,等于带着人来拦截她了,这当真是阴差阳错。

第三章:原来是青梅竹马!
郡主,别丢下为夫·终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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