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出其不意赖三哥

这人很警觉,四下查探动静,只是估计实在没想过这棵树上会有人,所以也没有爬上去看看。四周看了没有人,这才回到树前轻轻叩击,不一会树中也传来叩击之声,想必是对上暗号了,树叶晃动几次,树皮又一次被搬开,十来个人陆续从里面走了出来。

前面两个走出来的锤子并不认识,但第三个人走出来,他立即就知道不能轻举妄动了,这个人曾经去校场上将郡公叫去接待朝廷来的钦差,所以军中都认得他,知道他叫顾子期,号称泾州第一武功高手。这一刻锤子气都不敢喘,好容易等着十来个人全走出来,渐渐融入黑暗中才抹着汗从树上滑下来。有顾子期那样的高手在,万一被发现了必然死的无声无息。

虽然见了顾子期心中隐约有点猜测,但亲眼见到穆延陵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锤子还是惊的寒毛直竖。锤子简单猜测了一下,并没有正确的结论,却也知道不能放这些人走,于是打起了本来蛮族人来袭才会打的响箭,将埋伏在这个片区的一百来个兄弟发动起来。半路将穆延陵一行十几人拦了下来。

谁知穆延陵并不是自己带着十来个人就出来了,西城门居然有他的接应——勇毅都尉张沐春带着一千名甲士等着他呢。

勇毅都尉出面谁会防备?原本守西城门的士兵早就被消无声息的拿下,西城门都开了一半等着,只等穆延陵一来就出城。发现穆延陵在城门下不远处跟人动了手,自然要来接应,片刻就和景迟的百来偏军缠斗在一起。

锤子速战速决捞一个大便宜的希望落空,不同于十来个人斗殴,这是城门下的一场混战!谁也没本事让这么大规模的混战不为人知。这件事不闹大都没办法了,若是太平日子,有上百人的混战军队就该出来镇压了!今儿实在太多事,军队调转也不灵,一时间没有人管。但穆延陵一众人是拖不起的,他们眼下第一要务就是走!被拦住了只能拼命,原本人数就多,装备也好,拼起命来更是势不可挡。

锤子叫苦不迭,却也只能硬撑着,刚才他老实呆在树上没看到就算了,如今看见了要是还轻易放人走,这个责任别说他,景迟也担不下来。那也真的只能拼命了。派出几个兄弟找人帮忙那也只是略尽人事,这个时候有没有人能顾得上他们着实难说,不过这对穆延陵一伙是个压力,真叫来人了只有他们的坏处没有好处。就算能让他们忙中出错也好啊。

就在锤子觉得今天恐怕要连累众兄弟一起出事的时候,他派出的一个士兵幸运的碰上了郭平潮的大队人马。更好的是,郭平潮身边的人让那士兵一见就笑出声来,却是他家郡公!

光是郭平潮他都有点不敢去招呼,只怕这位也是跟穆延陵一伙的,即便不是穆延陵一伙的,张沐春在哪儿呢,被他一吓也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但郡公在身边那就不怕了,这下峰回路转,有郡公在,死的也能说成活的。全军谁都知道,这天底下就没见过郡公忽悠不了的人!

郭平潮此刻队伍还是很分散的,身边也就几百人,其余人也都通知了正在陆续汇集的过程中,整个队伍都被贺兰缺给拖垮了。

贺兰缺一行人就和飞一样,近距离还察觉不到那么大的差距,稍稍走的远一点,就发现双方骑术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方仿佛生下来就长在马背上,根本用不着拉着缰绳,凭借腿的力气就足矣控马,双手解放出来,追的近了就是一箭。

刚刚郭平潮率众拼死冲锋,整个队伍中速度最快的轻骑消耗了一大半,剩下的也疲累不堪,越追越远,若不是实在面子过不去,郭平潮直接就认输了。

更气人的是贺兰缺对城中道路不熟悉,骑着马还走错了几次,直接走了没影了也就死心了,他这么一走错,追丢了的人又出现,难道还能不追?整个被带着乱跑了一气,终于如愿以偿的看到贺兰缺找到正确的道路,箭一般出城,融入黑暗之中了。这个时候郭平潮甚至松了一口气,彻底追不上也好,这一路追过来,被射死的人都好几十了,对方却连马毛也没伤到。自己的队伍轻骑重甲倒是被拖的稀稀拉拉,身边都不剩多少个了。

但是这几百人个个都跟要去做新郎官一般兴高采烈。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现在谁还管贺兰缺?郭平潮跑在最前面喜滋滋的想!

回去之后一定要还神!他上辈子一定做过什么好事!不然没法解释这个运气了!

离得近了一看,城门楼之前里许范围打斗着实激烈,火把的光忽明忽暗,兵器的碰撞声和战马的嘶叫声连在一起,人声就更加高亢了。郭平潮握紧兵刃喝道:“快上!”

景迟却一把拉住他,道:“守备大人,都尉并不直接领兵,泾州附近每一个士兵都认得守备大人您,你何不试着劝降?”

若是换今晚以前,景迟敢上前拉住他的手臂郭平潮定然翻脸,可眼下他却大笑一声:“景大人说的有道理。”

景迟都变成了景大人,自然说的有理了!

他们带马上前,直接到达短兵相接之处附近,郭平潮吩咐了几句,士兵们便开始齐声叫喊。

“所有的士兵听着!穆延陵犯上作乱,暗害弑主,图谋不轨!而今事情败露,我等奉越氏郡主之命铲除逆贼,大队人马片刻可至!现在悔悟还为时未晚!凡是立即放下兵刃的,以往事由既往不咎,继续顽抗的格杀勿论!”

这么多士兵齐声叫喊,喊了几次之后,城门处的争斗便不那么激烈了。张沐春带来的士兵气势弱了下来,太史大人的举动的确可疑,执行什么秘密任务需要夜半乔装出城?再者说,眼下定西还有什么任务是需要劳动太史大亲力亲为的?关键是,穆延陵还将儿子一起带出来了,他这个二世祖儿子远近闻名,真要是像他说的有紧要大事要办,就更不应该带着这么个累赘!

这些士兵都是精锐,未必会贪生怕死。但要他们去打完全没有希望的仗,胜利则是叛逆,失败则是毁灭。想到这里,士气接近崩溃的边缘,郭平潮一边说一边并不迟疑,叫人继续猛攻,看到手中拿着武器挥动的便挥刀砍过去,若是将手垂下犹豫不定的则不去伤害,只是继续向上攻击。见此情形,更多的人垂下兵刃,很快城门前的战场就安静了许多。

“给我挡住!”张沐春在城头见到此情此景,气急败坏的命令道:“不要听那狂徒胡言乱语!明明是这人意图叛乱,本官乃是勇毅都尉,你们敢不听令吗?”

又冲郭平潮大喊:“郭平潮!速速带人退下!我也既往不咎,你敢不听我的话吗!”勇毅都尉张沐春喊声气急败坏,汗珠子不听从他胖脸上流出来。

“张都尉,末将眼拙的紧,不敢请问一声您身后的是什么人哪?”郭平潮的声音有点阴阳怪气。

张沐春刚站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有点畏缩,毕竟这个顶头上司多年来一直是他巴结的对象,骤然要反抗他还有点怕,可是张沐春阵脚已经乱了,张口便说什么‘郭平潮才是反贼’,却又说‘只要他带人退下,可以既往不咎。’这分明是思路混乱,反贼哪有能那么轻易就既往不咎的?就算因为人多必须网开一面,那也是首恶务除,胁从才可以不论。这分明就是心虚之极的征兆。郭平潮跟这个上司相处的久了,对张沐春的水平相对了解,听他这样一句话出口,马上坚定了今晚必胜的信念,再看那胖子也一点不可怕了。

“你管得着吗?赶紧站住别动,本官要事在身,若耽搁了你吃罪不起!”张沐春脸色青白一片,却还在嘴硬。又喝道:“还有你们这些混蛋,以下犯上,你们统统不想要命了吗?”

几百个泾州营的士兵犹豫着看着他,转头对上郭平潮冷硬的眼神,心中一片混乱,一时间不知道该听谁的才好。

“奶奶的!看看我是谁?我在哪一边哪一边就是好人,不在哪一边哪一边就是坏人,傻子也知道了!”赖三拨开众人跳出来站在前面,指着自己鼻子叫。他是郡公,这个身份当真在关键时刻很有说服力。

张沐春见许多人窃窃私语,忍不住叫道:“别听他的!就是他意图反叛,今天他进入泾州营胡说八道,你们都忘了吗?”

赖三怪叫一声道:“姥姥!你有病!你反叛还能更进一步,老子反叛能有什么好处?反叛我媳妇,你去问问穆延陵能陪老子睡吗?”

此言一出,众人眼中再无犹豫,全都信了他的话。二成这样的郡公郡主都没说甩了他,真是还反叛干毛事?完全不合情理,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能判断出来。

“给我上!放下兵刃的既往不咎,负隅顽抗的立即格杀!”郭平潮擦了一把冷汗,这还是他自己练出来的兵,差一点都不听指挥,张沐春这个勇毅都尉从出生就当上了,毕竟还有很多威严在。若不是今天这个二货郡公在,还不一定会怎么样呢。

城门上,穆延陵脸色阴沉一片,将儿子一推,喝道:“快些走,我在这里带人给你挡着!只要你去到固原,自然会有人接应!”

穆青峰哭了出来:“爹爹,你走,孩儿带人拦着!”

穆延陵目光闪烁了一下,不去直视他,只低声道:“你拦不住!”

穆青峰顿时语塞,看着父亲身边百余名死士,自己平时并不和这些人打交道,都认识不了几个人,哪里能指挥的动?

“那张沐春那些……”他不死心的开口,要说穆青峰的确不是有出息的好儿子,但让他抛弃父亲独自逃生,这种事他也干不出来。

父亲原来行了叛逆之事,定西王竟然是他所害,这件事穆青峰一点也不知道,知道了之后自然是相当震惊。那一瞬间,他心中也曾想过,爹爹为什么要折腾这件事?已经位极人臣,生活的很好不是吗?何必要做下这种会害的家人一起遭殃的恶事?但他并没有开口说出任何埋怨的话,爹爹对他怎么样他心里清楚。真是几乎没办法再好了!便是今天,若不是要找他,穆延陵可以早一点出城,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不是吗?看他安排的有多好,从那条充满机关的密道,到出口处二百多个死士接应,还有张沐春带着一千甲士护卫。城门已经洞开。未虑胜先虑败,穆延陵已经将退路安排好了。就算失败,也不会致命!但自己这个没正经的孩儿不愿听爹爹的安排,跑出去玩去了。穆青峰现在后悔之极,爹爹对他那么好,为什么自己听话一点都做不到?若不是回头去找他,现在爹爹早已出城,固原城那边还有暗中很大的实力在,只要舍得他,眼下就完全是不同的局面。就为了他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到了眼下这样危险的境地!

其实,这也同样是巧合,穆延陵并不知道会有一支军队在城中防卫蛮族,自然也想不到会有一个二百五郡公玩命救援,从而引出一支五千人的队伍来。更巧合的是,贺兰缺是个路痴,走错了几次路,偏生将这支原本应该在王府呆着等检阅的军队莫名其妙带到了他面前。这是接二连三好些巧合连在一起才能出现的情况,中间有一个环节没碰上就不会如此。景迟若是没有那么看重百姓,郡公若是没有那么看重他那帮子兄弟,郭平潮若没有那么重视郡公的安危,贺兰缺若没有那么威猛的狠狠打压泾州营士气,迫使他们不得不追击……任何一个人性格上偏差一点儿,事情就不会是这个局面!

他的计划本身并没有多大的漏洞,因为他觉得时间足够才会去找儿子的,如果知道会有那么多巧合将他置于危险境地,还会不会去找这个儿子呢?穆延陵自己也说不上来。

“冲啊!大家一起冲!”郭平潮双眼微红,看着远处人群中的几个没有穿甲胄的身影,知道穆延陵必然就在其中,此刻那几个人在他眼里就像一个个放着金光的黄金大门一般,打开之后就是一飞冲天的金光大道!

在他的带领下,人群如同潮水般,呐喊着向内冲去。一切追求速度,遇到敌人后,兵刃只和敌人做短暂的接触,不到实在不得已,脚下根本不做停留。

郭平潮虽然为官多年,但每日勤练武艺打熬身体并没有放下,外围并没有能和他斗到旗鼓相当的人,当当兵刃相交声一路响过来,郭平潮已经率先冲进几十步远,原本正在和人缠斗的新军营士兵被这样的生力军加入都士气大振,更加加紧了攻击力度。

张沐春带来的士兵虽然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精兵,人数上也比这匆匆赶来的几百人泾州营士兵要多,但听了他和郭平潮赖三等的话之后就心存忐忑,加上张沐春根本没多少指挥才能,士兵们就算动手也只能各自为战,很难发挥一个队伍应有的能力,加上赖三又在一旁咋呼,说是军队正不断赶来,片刻之后就有几万大军到来,再不放下兵刃便是死得不能再死的死罪云云,几重打击之下,士气已经微乎其微,很快就要溃不成军。

穆延陵暗暗叹息,他身份敏感,是不可能完全控制一千人而不被别人发现的,别说是他,便是老王爷自己身边能完全控制的侍卫人数也没有那么多。多年经营下来,穆延陵只有身边这不到两百名死士可以完全控制,其余的人只能靠张沐春的身份间接掌控。但是张沐春实实在在太过没用,同样是经营了许多时间,可到了动真格的时候,这一千甲士他也不能完全使其听令。

但也同样是因为张沐春无用,他才能将这个家世显赫的人完全收腹,利弊之间总有个平衡,若是没有今天诸多例外,其实这一番布置已经够了,可那么多巧合连在一起,就足矣击溃他事先想好十拿九稳的设想。

离得穆延陵和张沐春较近还没够上参加战团的士兵看上去也面如土色,只有穆延陵自己养出来的那不到两百名死士神情还坚毅沉稳。穆延陵长叹道:“不成想越家竟然留此后手,本想偿我一腔状志,不料到了眼下这绝境,你们和我相处多年,就像我亲眷子侄一般,不必陪我送死,快些出城逃命去吧。”

话音刚落,他身后两人一起朗声答道:“大人待我们恩重如山,属下定然与大人同生共死!绝不独自逃生!”

其中一人是穆延陵的亲兵队长顾子期,另一人则是张沐春军中的骁将常宗。他们二人都是武艺高强之士,有热血也有声望。

一众亲随也同时将兵刃举起,道:“大人养我等多年,今日正是我等报效之日,绝不贪生怕死!”

“好!”穆延陵让他们走本就不是真心,只是为了试一下在劣势下军心是否可用,见状拱手为礼,道:“今日你等不负我,穆某也定然不负你等!我在固原尚有一万兵马,今日事情出了之后,他们很快就会赶来接应。存于北地的粮草饷银更是足矣支撑起一支二十万人的大军,只待招募。我们只要快些冲出去,越往北走便越安全,越往北走势力便越大,到时候形势逆转,众位壮士富贵指日可待!心中抱负也不难实现!”

这番话半真半假,一支二十万人的队伍不是光有粮饷军械就能支撑起来的,穆延陵就算真幸运的逃到了固原,是只能苟延残喘拖个几年还是咸鱼翻身重掌大权那还要看机缘努力。要顾上这么多人更不大可能。但是穆延陵能将老定西王哄骗的至死不知他的野心,自然在安抚人心上很有一手,这两百人都是他多年来恩养栽培出来的,和张沐春那一千甲士大大不同,是真正可以随时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死士,越天意一个养尊处优行事狠辣的小姑娘,赖三一个不学无术气度低劣的小混子,在他们心中比穆延陵万分之一的地位都没有。被他一说立即齐声呼和,气势十分高昂。

“张大人,这里就托付与你了!请你带人挡上一阵,我等护大人先走!”顾子期轻声道。

张沐春当然只想穆延陵能带着他一起走,但他一大把把柄抓在穆延陵手上,早就和他共荣共辱,只能一切以穆延陵的安危为先,这会子倒是没有别的想法,但他实在没底气能拦住下面如狼似虎向上冲的郭平潮等人,想咬着牙说声是应承下来,嘴巴哆哆嗦嗦就是无法开口。

常宗见了将手一拱,道:“顾子期,你护着大人先走,还是我来抵挡一阵吧!”

常宗在军中还是有不错的影响力,他兵刃一挥,有百十人跟着他咬牙冲了出去。

顾子期将手一挥。“护送大人快走!”一行人上了战马,快步疾奔而去。

郭平潮一见眼睛立马红了,“杀杀杀!今日富贵尔等终身难遇!此时不拼要等到何时?”他大吼着向前冲去,这时候说什么忠君爱国铲除奸佞之类都不够这句话直接,想拼命也得有拼命的价值有拼命的机会,这样的机会恐怕一辈子也遇不上第二次了!可真是在此一搏!他身边的士兵也杀红了眼,一起大吼着向前冲过去,很快便与常宗带着冲过来的人迎面遇上。杀在了一起。

此刻能杀到这个地方的人都是泾州营中的精锐,守到这个时候的也是张沐春手下一等一的好手。个个武艺出众也个个悍不畏死!一时间刀光剑影,血浪飞溅,竟是难分高下。

此刻他们的战斗地点靠近西城门,一部分人已经站在登上城楼的台阶上打斗,居高处的是常宗带来的人,地势上略微占据优势,郭平潮被一步步逼退,渐渐都退到了城下。

“弓箭手!别光看啊!有机会了有机会了!”赖三急的直叫,眼看穆延陵越走越远,他多希望自己人中也有个小有那样的,一箭过去就妥了!

这边的弓手并不多,但也有一些,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刚才大家混战在一起,他们没有能在混乱中辨别敌我的水准,不敢轻易射箭。但此刻两边地势有别,高处的是敌人,自己人基本都在矮处,倒是有些把握了。

箭术好的便引弓射去,赖三也张开一把张弓,瞄着高处狠狠一箭射去。往高处射射中的不多,但是毕竟也有威慑作用,上面下冲的气势受阻,又倒退回去。

“杀!取得逆贼穆家父子性命的,赏两千两黄金,两百亩一等田!将来娶媳妇生孩子全包了!”赖三在后面扯着脖子喊。眼下这样的赏金他也敢开口了,要说许下升官什么的他说了不算,但只是些财物料想不可能兑现不了。

常宗奋勇当先,死守在台阶上寸步不让,只想着自己这边城门迟打开一分,大人便能走远一分。郭平潮带着士兵们冲上石阶,血战在一起,原本挺宽阔的石阶顿时拥挤不堪,人命此刻轻如草芥,一文不值。不断有人倒下掉下,也不断有血顺着石阶一节台阶一节台阶的汩汩流下,将城下泥土都浸湿一片。

常宗手中长枪已经折断,他手中现在是从一个敌人夺下的一把普通军刀。眼前全是鲜血飞舞,过度劳累已经让他有些头昏眼花,突然左边小腿一下剧痛,常宗完全不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势,却挥起一刀将那个伤了他的敌人半边脑袋都砍了下去。但力气用的太猛,手中单刀也劈进尸体中拔不出来了。

另一个士兵趁机一刀刺入他的左肋,大吼一声双臂用力,意图将刀尖继续深入他的胸腹之中。常宗一声霹雳般的大喝,一掌拍在那人面门之上,那人叫都没有叫出一声便倒在地上,五官都给拍的稀烂!

“守住城门!”常宗往外看了一眼,又喝道:“一定要守住城门!”

穆延陵已经在一百多死士的保护下,下了泾州城西城门,认蹬上马,即将向北方疾驰!

此刻正处于血战之中的常宗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开始头一阵阵发晕,脚下不由自主站立不稳的向后退去,却不小心被横卧在台阶上的一个尸体绊了一下,身子一晃就要摔倒,他忙用半截残刃支撑半跪在地,勉强没有倒下,身子却仍旧摇摇欲坠。

他本已经支撑不住,回头一望发现穆延陵一行人等已经快马扬鞭离开了泾州城。胸膛内顿时升起一股豪迈的情怀,哈哈大笑几声之后,并不起身,只用一双充血的眼睛恶狠狠向前瞪视,郭平潮冲了上来,却为他气势所逼,不由自主退后了一步。

便在这个时候,身后的城门发出‘铿锵’一声,接下来便是轰隆巨响,常宗脸上现出愕然之色,愣了愣,心中猛然一缩。

他没有回头,却看见对面泾州营士兵个个面色大变,气急败坏的喝道:“断龙石!姓穆的将断龙石放下了!”

常宗像是有些听不懂这句话一般,便在这激战之中,却回过头去望向城门。

“守备,怎么办?断龙石一时半会哪里能搬得开?”泾州营的士兵们七嘴八舌的喊着。、

断龙石乃是守城门的最后武器,乃是越家祖先耗时多年从深山中破山采集,又耗时多年才运到几个要塞城市。每一块都有五六千斤重,破坏机关后断龙石压下来,绝无人力能抵挡,同样没有大量的时间和工具,也无法将这块石头重新安置在机关上。当然也不可能将这块石头从城门处移开。

断龙石落下,代表一个城市的防守办法已经山穷水尽,只能用这种把自己困死的方法阻碍敌人进来。这块石头一视同仁的将敌我双方隔绝,敌人攻不进来,己方也出不去。

眼下这种情况,常宗显然是被牺牲了。虽然让他出战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已经下定决心拼尽最后一滴血,也要给大人争取逃生的时间,可是自己主动赴死和被人抛弃的感觉怎么能一样?常宗目光中那份狰狞的红色迅速退去,换成一种不愿意相信的迷茫。

“给我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一个不留!”这时候已经换成郭平潮面目狰狞,若是功亏一篑在这个地方,他恐怕要郁闷憋屈而死。眼前的常宗自然成了他泄愤了目标。

士兵们怒吼着答应,挥刀冲了上去,常宗身边还剩最后几人,这些人也都失神的看着他。

常宗突然一声怒吼,一手仍用断了一半的刀支撑身子,另一只手却将插在自己左肋的长矛拔了出来,出矛如电,运力如飞,如同疯了一般,对自己身上所受攻击毫不在乎,这般疯魔,转眼间竟然又被他杀死三人。

然而这时,他的的确确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无数的兵刃一起上去,将他身子砍的不成样子。从那些数之不尽的伤口中,却几乎没有血流出来。他的血已经基本流干了。

他仍旧维持着半身被残刃支撑的姿势,双眼茫然,死不瞑目。

勇士之所以让人尊敬,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勇猛无敌,而是他心中对‘义’这个字的那份坚持执着,也许他坚持执着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并不正确,但对于他来说,却是真的值得用生命捍卫。

赖三看的全身发抖,他不知道在多少部评书中听过这样的猛将英雄,在人生的头近二十年里,这类人才是他心目中偶像。他和无数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小混子年轻人一样,想跟谁这样的偶像做个跟班。实际生活所迫,并没有几个人真的追随心目中的英雄而去,但心中幻想却是从未停止。所以赖三每见到武艺好的人便死皮赖脸贴上去,意图感受那般让他在评书里听到便热血沸腾的激动,可是他遇到的人武艺再好也都是要反过来巴结他的,在他面前气势上根本比故事里那些人差的多远去。遇得多了,他嘴上不说,心中对评书中那种英雄却已经有些意性阑珊,他见识也比过去多的多了,暗暗觉得世上大概并无那种英雄人物,都是评书里夸大其词的。

然而并不是,这样的英雄是真的有!泱泱五千年的中华大地,什么样的人都有,今天便让赖三真的遇到了,并且还是他的敌人。

赖三此刻的感觉一点也不激动,而是发抖!从心里到身体,全部发抖,控制不住的发抖。

以往在评书中听到说书先生的一句话,他不以为然,此刻却骤然鲜活的现出在心头。

英雄之名皆是白骨铺就,若天地见怜万物,望世间不生英雄!

郭平潮没有他这样的心思,他见过的死人多了,他又没有赖三那样的好运气可以和郡主结亲。想飞黄腾达只有尽心竭力,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何况站错了队自然死路一条,换成他郭平潮一步走错也是一样。同是武将,他理解常宗,但对常宗拼死阻拦造成的结果充满怒意,一脚将那具残破的尸体踢开,喝道:“快些准备绳子!垂下城去!一定要抓住那逆贼!”

从城头上看,城门被一块巨石堵得严严实实,想挪动它根本无从下手,垂绳子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了。

郭平潮吩咐完毕,很快便有几条绳索垂了下去,但是泾州城城墙很高,从一根摇摇晃晃的绳子上往下爬看了都眼晕,士兵们的动作不由自主都慢了下来。

“快!快!”郭平潮急的要疯,几乎就想将面前的士兵一脚踹下去才好。

赖三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了,赶紧上前,道:“郭大人,城墙太高,垂绳子有些危险,兄弟们不敢自然下的就慢了。”

“他奶奶的这时候还顾得上这些,不敢下去的回家抱孩子吧……哦,是郡公啊,属下失言,郡公恕罪。”郭平潮抱拳为他刚刚出口的脏话道歉,但胸膛起伏不定,还是气呼呼的。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停一下,我先下去,爬绳子那是有技巧的,不用蛮干,你们都趴在城头留神看我怎么下的!”

“郡公,那怎么行?怎么能让郡公冒险?”郭平潮吃了一惊,连声拒绝。

“有什么危险的?下面又没有敌人等着拿箭把我射下来。我就是爬个墙而已,这事常干,最为拿手!你就让人注意看着吧,不困难,这套动作就分三步,我下的慢点儿!一步一步分开做,你们上面注意我手臂腰腿怎么来的就行了。”

郭平潮仍旧推辞,赖三不悦道:“这门堵住了,不走绳子也下不去,你的意思是不让我跟过去看,让我在这里等着?”郭平潮这才无语,只好让他下去。

赖三摩拳擦掌的档口,景迟上前对郭平潮抱拳施礼,道:“守备大人,人可以下去,马匹却无法从城头垂下,我们没有马还是很难堵截穆延陵,泾州营离西城门不过四里,大人还是速速派人去营中调用马匹才是。”

郭平潮一想此言甚是,忙对前头已经下城的几个泾州营士兵下令让他们去准备马匹,又命人传信留守的泾州营士兵撒网式拦截追堵,能不能追的上那是听天命,至少要尽人事。

再回头赖三已经下城了,在下面伸手招呼。郭平潮没有看到赖三是怎么下去的,但是看到后面的士兵下去的样子了,果然就是一扑、一勾、一转的三个分解动作,士兵们做起来还有些生疏,但速度顿时快了一倍还不止。而且绳子只是在手上正反方向一缠,然后又在腰上绕了一圈,学着赖三那般打了个活扣,不知怎么,下去的时候这个绳子圈随着身子下退,不影响速度,万一失手,那绳子却突然固定,将人吊在半空,不至于突然摔下去。

这一下不用害怕安全问题,下的就更快了。几条绳索上忙忙碌碌,如蚁群般源源不断,竟是很快爬就下去了大半。

天地苍穹从不因渺小人类的任何事情而停止它本有的运行规律,这血雨腥风的一夜随着时间悄然过去了,并不比别的别的夜晚更长一刻,也并不比别的夜晚更短一分。

此刻远处极目望去,已经有一抹澄光出现在天与地的分界处,这抹光明极狭,却又极长,似利刃般将视野所及的范围劈成了两半,直的像界尺界过一样。一切阻碍在这天地孕育的光中都不成其为阻碍,水墨晕染般的黛色山峦、烟云层叠般的赭色大地,便在极远处朦胧的显出身形。淡淡的晨雾中,天地的轮廓看上去不但不冷硬,反而有些温柔多情,默默凝视着在黎明飞奔的人群。

一匹战马在路上跑的飞快,百余名骑士在一旁紧紧跟随。却又有几匹落单的战马从后面追赶上来,马上的骑士拼命挥鞭,已经丝毫也不顾惜马力,在一声声嘶叫中,这几匹马渐渐赶了上来。

前面的队伍破开空隙,让这几个人赶上前去,凑到穆延陵近前,一人直到贴着穆延陵的耳朵才低声道:“大人,断龙石放下了。”

穆延陵微微点头,面上不动声色,他身边的穆青峰却骤然大惊,结结巴巴问道:“什么?那常宗他……”

穆延陵瞪了他一眼,穆青峰将下面的话噎回嗓子里,但是他嘴上虽然不说了,但一双眼睛却从吃惊、焦急、到茫然连续变换了几次,最后化成了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亲。

“快些!再快些!”穆延陵也回望了儿子一眼,却不说话,而是转身对后面的死士们催促起来:“方才没有同你们说,前方邹县已经为我控制,有三千精兵等待接应我们,为我们断后!只要到了那里,我们就可脱困!”

他如果在泾州城西门的时候就将这个消息说出来,那么常宗以及他带领的那些士兵死士们,在知道前方不足百里就是生路的情况下,能否还愿意流干最后一滴血为他们断后呢?不管能不能,穆延陵不想赌一次。

穆延陵已经将后路安排的颇为详细,若说一件事有十分妥当,他已经安排了九分往上,剩下的就只有意外这一个变数了。

若是要做一件很冒险的事情,精力全部都搁在放手一搏上,那没有道理考虑后路的问题。若做一件自以为十拿九稳赢定了的事情,一般人也不会费将退路安排的这么好。似穆延陵这等在自以为必胜的情况下还能周详安排后路的人,才是真正极难对付的对手。

越天意在这方面还差得远,各种布置都不周详,原本一定会让穆延陵跑了。但这人力却再这么也拗不过老天,就像老天设计了让越天意和赖三这样实在不般配的人都能走到一起的种种机缘一样,它今日也设计了让王莽曹操般的人杰穆延陵步步遇阻,大势已去。

跑着跑着,便在不断催促的过程中,突然之间,穆青峰坐下的马匹却猛地往前一抢,毫无征兆的猛然栽倒在地。穆青峰身子炮弹一般直接飞了出去。势头之猛,就如同骤然间有人从马屁股后面猛推了一把一般。若不是一旁的穆延陵手疾眼快拉了儿子一把,毫无准备的穆青峰就能直接摔在地上摔断了脖子!

可是就这样穆青峰还是摔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再看那匹马哀叫不已,一条前腿怪异的扭曲着,却是突然之间折断了腿了。

一旁有护卫跳下马来在地面摸了摸,叫道:“大人,地上有坑,公子的马不小心踩进坑里了!”

“公子,来骑属下这匹马吧!”一个贴身侍卫跳下来将马匹让给了穆青峰,骑兵一般情况下不跑夜路,怕的就是这种路上的坑坑洼洼,过度追求速度会带来很大的安全隐患。要不然人们形容宝马良驹为什么都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呢?就是因为夜里必须减速,否则太过危险。在疾驰的过程中,一切全凭运气,若是像穆青峰这样一不小心踩进坑里,马匹十有八九会折断腿。

“那你呢?”穆延陵开口问道。这个时候身边的人就不能不笼络了,人人都只有一匹马,若是让给穆青峰,他自己自然就危险了,若是连问都不问一声,可实在说不过去。

“属下来抵挡一阵,大人不必挂心!”那侍卫表情十分坚毅,可见下了必死的决心。

“不!你脱下铠甲,从林子里潜伏前行,我们就此分别,你自行想办法来固原!等我们汇合之日,便是同享富贵之时!”穆延陵朗声说道,那侍卫眼圈微红,吸了一口气才大声应是!其余人也跟着心情激荡,在这般劣势之下,却个个毫无惧色。

这一人离了队列,一时不愿意隐身林中,只含着泪目送大人和战友们上马前行,想着此时一别前路坎坷,未必一定能见到这些人了,多看一眼背影也能给自己多一点力量。

他这般想着的时候,却见在他视线中渐渐远去的队伍,却突然又有一个身影摔下马来,紧接着便接二连三,好几个人从马上一头栽下来,原本整齐的队伍一片混乱。

“路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坑?”连绝对能算城府深沉沉得住气的穆延陵此刻也忍不住开口问了起来。

就是荒郊野地遇到坑也是偶尔的事情,他们走夜路,已经防着这一点了,所以走的是官道!

泾州出西城这条官道可是穆延陵亲自督建的,黄土夯实的车辙马蹄践踏下去连个印子都没有,每年还拨出很多银子年年修缮,出了一个坑算是意外,接连出了好多坑那算怎么回事?

“大人,这坑是人挖的!故意挖的!”一个侍卫下马探查之后叫了起来,他的手探进去一掌深,口径小饭碗口大小,比马蹄略大一丁点,无论正正踩上去还是斜着歪一下,都足矣折断马腿!正是专门为了拌马用的。这坑旁边泥土宛然,正是新翻出来的样子,可见这坑新鲜出土,离掘出来不超过几个时辰功夫。

“大人,好多坑!一路上都有,前面越来越多!”他借着晨曦的微光眯着眼睛仔细看过去,越来越是心惊,忍不住叫了出来。

穆延陵脸色已经一片铁青,咬着牙道:“绕路,走河边小道!”

其余人互相望一眼,都默默调转了马头,没有人开口,但士气一下子低落的无以复加。

首府周边自然繁华,从泾州城西门到邹县县城最近的城墙,官道距离仅三十多里。绕走河边小路,则兜了好大一个圈,足有一百多里距离,而且河边小路自然比官道难走的多了,弯弯曲曲忽高忽低不说,路边芦苇树丛遍布,人走还行,骑马就难上加难。他们现在要抢的就是时间,若是让越天意抢先一步,就算能囫囵个到了邹县,离固原还远得很!那三千士兵还能一路护送他们直到固原也没事不成?

穆延陵若是能将从泾州到固原一路的人都变成他的人,那他也早就不用这么掖着藏着的,直接自立为王谁也奈何不得他了。他原本的计划都是用邹县这些兵马抵挡一阵,然后自己带少数人化妆商队出逃的,可没打算一路血战过去。消息也要用马来传递,也要时间,只要他能一路赶在消息之前,越往北走就越安全,可是眼下官道不能走了,可还能有绝对把握赶在消息前一步吗?

此时此刻,郭平潮留在泾州营内的副将张梁眼睛瞪着房顶,身上穿的整齐的软甲,半点睡意也没有。

他名字和汉初三杰的张良一般,但脑子里的智计可差的甚远,胜在很听郭平潮的话,所以郭平潮一直提拔他信任他。可是今天却厉声厉色的吩咐了他好些话不说,竟然还留了两个军中监斩官守着他的营帐,简直是摆出了不听话就砍了的姿态!他要是还能睡得着才怪!

张梁直觉觉得今夜要出大事,郭平潮那意思,明着说的是拦截蛮族骑兵,但话里似乎隐约让他防着郡公造反一般,张梁一想就是一脑袋白毛汗,却偏又控住不住自己不想!在门口刀斧手的威胁下,今夜他已经奓着胆子挡了穆太史的调令,还在没有人吩咐的情况下未雨绸缪,组织人手连夜将泾州城到营门的官道挖了很多陷马坑,防内防外防蛮族该做的准备都做了,他是再也没一点法子可用了。老天保佑,可千万让这晚上平安过去,将将令还给守备大人,他这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能落下啊。

这一边,赖三站在城下,等着越来越多的人顺着绳子垂下来,堪堪下了三分之二的样子,郭平潮也不顾后面还剩余的士兵,自己顺着绳子溜下来了。

算算时间,已经过了两三刻钟,穆延陵一行人早就跑的马毛也不见一根,而他们这一边要等马来还需要很久,至少最先垂下城去被郭平潮命令去泾州营调拨马匹的人也才走了两三刻钟而已,泾州营离城门四里路,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多半个时辰,而穆延陵那一边可是人人都有马骑的!大半个时辰能跑出去多远?等自己这边有马回来还是黄瓜菜都凉了。

行百里路,怎么能甘心失败在九十里上头?郭平潮咬牙叫道:“步行行军!都给我跑起来!”

人脚追上马腿这件事完全没可能,按郭平潮的设想,如今还有最后一个希望,那边是他派出去调马的人自然得将事情和副将张梁说清楚,张梁若是脑子聪明一点,应该一边派人将马匹送回来,一边组织营中的留守士兵迅速追击,只要能将穆延陵阻拦在邹县城外,甚至来不及已经让他进了城也不要紧,只要能将他围困在城中出不去,等自己赶上来那便大功告成了。

但是这个副将张梁为人性格他十分了解,心眼真的不多,胆子也真的不大,如果是他明确吩咐了的事情,张梁还会仔细考虑怎么才能办的周详,自己动脑做一些小布置之类尚可。可要是没有明确说,那可就多半雷打不动。偏偏他刚才吩咐的时候很急,忘了要多说一句让他先出兵追击的话,只说要让张梁速速把马匹送过来,那么很有可能,他就只是乖乖将马送来没别的举动了。

郭平潮这边心里患得患失七上八下的纠结,脚下可丝毫不停,带着已经垂到城下的士兵们顺着官道方向向泾州营一路奋力跑过去。剩下那些正在下城的就不管了,反正就一条道,他们下来之后自己追来便是。

泾州营是骑兵占据绝大多数的,出兵行军训练都是骑马。平时谈起四里地那当真就是片刻就到的意思。但离了战马才发现这样靠两条人腿撒腿狂奔可真没试过,队伍很快就越拉越长。渐渐如同链条般断成一节一节,士兵们气喘吁吁的在路上跑着,三三两两凑成一堆,还有一些则实在坚持不住,靠着路边弯着腰只喘粗气,若不是几个人互相支撑,看着就要往地上倒。

郭平潮想催促,可是发现自己也累的几乎开不了口说话了,铠甲早就丢给身边的亲兵拿着。他自己跑的鬓发毛乱,衣襟松散,狼狈的无以复加。再看身边拿着他盔甲跑的亲兵,往常身体健壮的牛一般的亲兵此刻狗一般舌头伸得老长,脖子边缘青筋跳的擂鼓一般,眼珠子都凸出来了。这是快累死的架势!再看勉强跟着跑的士兵,谁也不比谁强多少!郭平潮一阵心虚气闷,催促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像这样的军队,便是追上去能有体力打仗吗?

这支越来越长越来越散的队伍中,却渐渐赶上来一队虽说不够排列整齐,脚步却十分有序的百来人的队伍。

这群人速度不是极快,却保持了相当匀速的运动,步调一模一样,若是有人从侧面看,百来个人左脚一起抬之后便是右脚一起抬,整整齐齐,虽说队形不是一条直线,像长箭一般漂亮。而是也和其他人一样三三两两一堆一堆的跑,但这三三两两一队队彼此间的距离却始终不变。就像一把三尖两刃刀,在已经跑散了的泾州营队伍里也显得十分雄壮。

这把‘三尖两刃刀’很轻易就越过比他们早起跑的人,追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去了。

“我们还是跑不过郡公!”锤子一边跑一边还能倒过气来说话。还能知道有泾州营的士兵在旁边,所以头脑清醒的将后一句话含在嘴里没说出口。‘兔子见了他也得叫祖宗!’

赖三没觉得这种程度的跑有什么累的。他们新兵营的强势项目到底有多犀利,他也从没想过。只是觉得郭平潮跑的奇慢无比,他又不好越过郭平潮去指责泾州营军队偷懒,追上了队伍最前面的郭平潮之后勉强跟着他的慢速度跑了几步,便心急火燎受不住了。

终于忍不住开口埋怨:“郭大人,你也不管管,原本就着急,这会是磨蹭的时候吗?你让他们快一点,回头有的是时间休息!”

郭平潮跑的肺都快缓不过来气了,听他一说真想吐他一脸口水,只可惜嘴里干的一点水分也没有,只得直着脖子捏着嗓子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道:“已经跑的……够快了……吧?”

“这还算快!你开玩笑!”赖三大惊小怪的叫,“你这叫人抓住了一准打死!”

“什、什么……”

“哎你不用管这句了,就说怎么才能让他们跑快点吧?许下点好处行不行?说到了地方,一人半斤好酒什么的?”

郭平潮愤怒的摇摇头,很想和这抠门郡公争辩一下,半斤酒值得把命都拼掉?你当人都是傻子?你当快点跑就像说句话那么容易?就是抬抬腿的事儿?许下这么点好处还不如什么也不许。给你半斤酒,难道你就愿意活活跑死在路上?

但是他根本没办法一边跑一边说话,尤其是像赖三那样语气声音都不变,和正常聊天一样的游刃有余的说话。再看郡公在自己身边不住作势要加速,身体上下每一个关节都显出勃勃生机,很显然,郡公不是抠门,而是真的认为,加速就是抬抬腿的事!

赖三见郭平潮愤怒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建议,追问:“那要给什么?也成!就当补给兄弟们年货!一人三斤酒!肥鸡大鸭子,再来半扇猪,没问题,都算在兄弟身上!我来请!”

说完,他把自己胸脯拍的当当响,豪情万丈。经常寄一顿饱一顿的时候,哪有想到自己也有大口一张,说要请好几百人喝酒吃肉的一天?他理直气壮的问郭平潮:“你和大家就这么说吧!”

“……说、说不了!”郭平潮把每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喉咙干的几个字刮过去都生疼!

“郭大人,你难道……跑不动了?”赖三这时候才问这句话,居然还一脸诧异。

“跑、跑……跑不动了。”郭平潮想说能跑动的是牲口!可显然他还没累到甚至糊涂的程度,这句话忍下来了。

“那怎么办?你就不管了?”赖三原地跳起。

郭平潮一直摇头,勉强道:“属下实在是、不然郡公先行一步,属下……稍作调整,……马上、追赶……”

赖三回头望望,路上全部场景都进入视野之后,也只好点头应是,又跟郭平潮勉励了几句,自己带着一百多的新兵营士兵,按照平时操练的正常速度,开拔而去。

郭平潮还在路上勉力撑着,当郡公是天赋异禀。可是见到三三两两的士兵全都和郡公一样,轻轻松松从他身边一个个越过去,气息均匀脚步不乱速度不减,跑的全跟玩儿似的。越来越是气馁,脊梁骨里最后那点子力气也泄了,身子一松便坐在路上。

他身边拿着盔甲的亲兵想扶他一下,手刚做了个前伸的动作便直接栽倒在地,身体一和大地接触,顿时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肌肉都叫嚣着要休息。顿时一动不动。摔得砰一声,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反倒舒服的面露微笑。

主将都歇菜了,后面的士兵也不撑着了,迅速自己找位置,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若是不知道的,还当这是个激烈的战场,这些人都阵亡了呢。

赖三跑着跑着忍不住问起来,“锤子!咱们跑的很快吗?”

“哪有?”锤子撇着嘴,“这顶多算中等速度,比这快一倍我们也跑过!”

“我也觉得不算太快啊,怎么那群人跟快累死了一样,看着也实在不像装的。”

“管他!”锤子嘿了一声:“咱干咱的事儿!要不咱加速?”

“成!”很多士兵一起叫:“咱加速。”

“再快一点儿就行了,比这快一倍,那可跑不了多久,咱还是留着力气,有用呢。”赖三嘱咐。

“郡公还是你带着跑吧,你多快我们多快,习惯!”

“好!”

……

“咦?地上怎么全是坑?刚才还就一两个,越跑越多怎么搞得?”

“管他!你脚那么大,又踩不进去,跑你的得了!”

“也对!”

一群军汉的大脚丫子从只有马蹄大小的拌马坑上毫无阻碍的通过去,敲得地面邦邦大响!

邹县县令李成岩此刻心情倒是一片宁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县衙休息,而是承着夜里的寒风,一夜时间便是这么站在城头遥望远方,也不管他的举动多么不正常,会引起多大的怀疑。

他如今也不怕怀疑了,若是穆大人获胜,他再不需要隐藏自己的身份,若是穆大人失败逃亡至此……那他还管什么怀疑?

在穆延陵半生积蓄的私人力量里,有为了利益和他合作的,比如李成岩知道的从这里一路向北至少十个要塞的驻军守备。也有为了有把柄在穆大人手中不得不忠心不二的,比如张沐春这个勇毅都尉。但是也有是因为深受大恩而忠心耿耿的,就像穆大人身边的死士、还有他自己。

李成岩的父亲是因被同僚构陷入狱,却在定西王都亲自批决的情况下被穆延陵救了回来的。为此穆大人与老王爷据理力争三日不回府,听闻王爷曾经气得将茶碗摔在他脸上。

当然这样的事情只能私下流传,许多人会暗暗咂舌,印象中这种犯言直谏的事情只有陈定雷常常做,而穆太史为人一向圆滑,懂得更好的处理方法,不会让自己给王爷添堵。却没想到上了真章,太史大人也有轴起来的时候啊!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恩出于上,是王爷英明,察觉到了臣下的冤屈,亲自放了李成岩的父亲,顺便也赦免了他马上就要被发卖的全族老小。穆延陵并没有出面,但李成岩却知道谁才是自己全家的大恩人,他投靠到穆延陵身边投靠的心安理得,半点也没有为辜负了定西名义上的共主越氏而心存愧疚。

穆大人交代的是严守十二个时辰,从昨夜三更开始算起,到今夜三更为止,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守住十二个时辰。但是李成岩想的却是,他会一直守在邹县,守在这个离泾州最近的地方,直到看到自己的恩主,或者穆大人下一个命令到来之前,他只剩一口气都会守在这里!

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若是真有需要,恩主一行人只需半柱香的功夫就能变成一个商队日夜兼程的一路北行,而他,就会继续守在这里,直到他再也无能为力。

天色渐渐退去黑暗,又渐渐变得越来越亮,终于到了什么都能看清楚的时候了,但是泾州那一边却还是没有动静传过来。

李成岩一夜没有活动,身子早已经冻透,冰雪一般凉,行动间却并不僵硬,只是有一次不厌其烦的问属下:“有消息了吗?”

“只知道城中骚乱,并没有准确消息传过来。”

他们在邹县并没有可靠的消息来源,穆延陵倒是有整个定西最好的消息网,但是他不希望李成岩知道消息知道的太及时,李成岩觉得自己对他是绝无二心,但穆延陵却对李成岩有些防范,他只需要在邹县驻守,自己来了便接应,不来便留着备用,这样一枚棋子知道的消息太多太及时,若是生出自己行动的念头反而坏事,于是反倒对他进行了必要的消息封锁。所以泾州一夜之间闹得天翻地覆,但李成岩对距离自己仅仅三十多里路的首府,却如同瞎子聋子,他只能干着急,得到的消息都是好几个时辰之前的消息,对此他的手下也毫无办法,虽然知道大人着急,却也只能如实相告。

果然,李成岩眉头紧紧皱起,半晌才问道:“王府如何?”

“只知道王府战况激烈!”

这也是几个时辰之前的消息了,他继续派出去的人就如同石沉大海,事先留在泾州准备好了的飞鸽传书,也只传出了一封书信便没了消息,李成岩无论问多少遍,他也只能回答这一句了。

“嗯,继续留意!”

李成岩心中暗暗祈祷穆大人能一举成功!王府应该没有多少力量留下来才对,为什么会战况激烈?越氏定西王已经死了,只剩下个脑子都不清楚的郡主,却仍旧有人拼死效忠。可见要做成一件大事,是有多么的艰难!

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人飞也似的冲上来,叫道:“大人大人,有人来了!”

“什么人?”李成岩神色一紧,眸子里露出亮色来。

“许多!好多!离得远了看不清楚,但是打着泾州营的旗号!”

泾州营!李成岩的精神立即一振,泾州营是张沐春在坐守的,张沐春是恩主的人!

泾州营来人,最大的可能性是,穆延陵已经成功,不需要他再做后手了!调他带着人去善后或者另有什么指示的!

李成岩兴奋异常,身子扑出去半个,在城头使劲远望过去。

顺着这条路正奔驰而来的人却在小声嘀咕。

身材有些矮胖的张梁微微侧头,对身后侍卫打扮的人轻声道:“郡公,邹县并无异状,是不是您多虑了?”

赖三的头盔帽檐压的低低的,小声道:“没跑!他肯定是穆延陵的人,你知道昨天可是正月十五啊,住村子屯子里的都有人进城看花灯,他们邹县离咱泾州就三十多里的路程,怎么一个爱看热闹的人都没有?这绝对不可能!

除非他知道事先要出事,知道十五晚上会出事的除了我们的人,就是穆延陵的人,你说他是谁的人吧,反正我不认识他!”

“那我们应该速速攻下邹县!决不能让他跑了!”

“你知道邹县留有多少守兵?说攻就能攻破?”

“邹县没有守兵,只有百余名衙役差人,不堪一击!”张梁说着挥了挥他的胖拳头。因为泾州城外就有三万人的泾州营坐镇的缘故,邹县尽管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大县,却也的确没有什么必要再留守军,有什么事情去营中求援便是。

赖三摇头道:“一看你就书听的少,对古往今来的枭雄人物生性不了解,你都知道百余个衙役不堪一击,穆延陵能不知道?他既然留这个棋子在这里,那就一定另有准备。我看啊,多了没有,这邹县驻守个万八儿的军队还是不在话下的。你再看看咱们,我好说歹说,费了吃奶的力气,你也只肯出兵一千!以一当十!合着你觉得老子我练过空手入白刃?”

张梁心中一虚,只能赔笑。他的确只派出了一千兵,剩下九千人还在营地留守,留着给郭平潮回去亲自调遣。

他虽然认识郡公,但郡公在今日凌晨这样一路撒丫子狂奔进军营找他出兵拦截什么穆大人,他还是毫不犹豫就拒绝了。郭平潮离营的时候特地嘱咐他那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为了防这位郡公的,为此连刀斧手都留下了,他陪着笑脸,但就是不肯。不但这样,看着郡公带来的一百多人来势汹汹,面目不善。想到郭平潮临走时候的威胁暗示,见郡公果然来要兵权,他心一横便吩咐人动手了。

好在交手时间不长,只有两个人轻微受伤的情况下,郭平潮跑来要马的士兵终于赶到了,他们是最先出发的,却比赖三一行起步晚的跑的慢,这时候才到。、

这些人将情况简单说了说,说出调军营内马匹追击穆延陵的事,他们是郭平潮的亲兵,又拿着郭平潮的信物,张梁这才相信。但是郭平潮对张梁的性格果然十分了解,他执行命令倒是一丝不苟,自己主动安排战局则无能为力。

但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动点小脑筋还是可以的。比如这个时候,他知道目的是追击穆延陵,给战马毫不含糊,也知道自己应该抢先行事,却不敢举营而出,而是打了个一折,留九千人防守,带一千人出击。就如同管他蛮族人是不是真的来了,会不会从他门前路过,先一家伙把路都挖了再说,大不了没事了再填上!

好歹算是做事了,聊胜于无!

赖三气得牙齿痒痒,但是这个世界上就是什么样性格的人都有,他也没有办法,跟着张梁去做这聊胜于无的事情。

只是他多个心眼,问了问邹县这几日的各种细节,得出了这个其实他也只是怀疑的结论。但赖三的性格则是另外一种了,张梁是即便心中信了,也要瞻前顾后。而赖三却是即便他自己心中没底,他也能理直气壮做了再说。

就因为这种理直气壮,别人很容易就被他忽悠住了。

“郡公……”张梁看着邹县城楼越来越近,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纠结,“我……我还是觉得我不行。”

赖三气得在马背上一个倒仰,低声道:“不是吧,就那么两句半话教了你一路了,到这个时候你和我说不行?”

“我……我怕我骗不过露了破绽,要不换个人来……”张梁明显看着就想往后缩。

“这个时候了你让我换成谁?”赖三急头白脸,“临到门口了我叫谁和你换件衣服不成?”又安慰他道:“没事没事,这里的县令认得你,你这张脸就是通关文碟,你就放心大胆说就是了!”

“可我还是……”

“闭嘴!”赖三打断了他的话,“你要实在害怕,就使劲咬咬牙,咬咬牙就好了。”

最后他还在张梁腰上推了一把,低声道:“身子挺直了!气势!别忘了气势!”

张梁万般无奈,挺直身子,来到城楼下方,挥手让一众士兵停下脚步。

城楼上的李成岩眯起眼睛,从他这个角度看朝阳有些晃眼,下面一群盔甲整齐的士兵更是耀眼,让人自然便紧张起来。

走在最前头的主将他是认识的,泾州营的副将张梁,郭平潮之下官职最高的人。此刻张梁从头盔中露出的半张脸板的紧紧的,看着好似冷淡淡的模样。

“张大人何故带兵来此?”李成岩一边命人戒备,一边趴着城头向下问道。

“奉调令,助守此城!”这句话是张梁咬着牙说出来的,字字落音很重!

“这是何故?”李成岩问道:“可是有什么异动发生?”

张梁仍旧板着脸,却对这个疑问不发一言。他身后驰出一匹马来,马上亲兵来到城门前,将一封信双手捧着,高声道:“奉勇毅都尉调令,泾州营调精兵一千助守邹县,全权听从县令李成岩调遣安排,精兵一千人实到,一路赶来,并无缺员!另有弓弩二十具,弩箭百袋,火油、喷火筒等物若干,请李大人查验无误!”

李成岩听着心里七上八下,实在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这个命令若是郭平潮下达的,他可未必敢信,但若是张沐春下达的,那可就另有含义了,是不是恩主觉得自己手下三千人力量还不够?还是事情有了什么变故,另外需要这一千人和这些守城的工具?

但是眼下必须立即判断才行,那个亲兵等在城门前双手捧着信,看样子自己必须给他开城门接过来看看。

他衡量了一下己方人数毕竟远多于城下人数,便一边让人手持兵刃完全准备好,才将城门开了个小缝,命人将这封信拿了上来。

城外的人并没有趁着城门开这道缝隙的时候冲进来,而是仍旧站在原地等着,这让李成岩放心了一点。这一队人的主将张梁一直站在队伍最前面,城头羽箭射程之内。而且他身边的亲兵们也没有一点防备的架势,只是略有不耐烦的等着而已,看上去毫不知情,这也让李成岩心情放松了几分。

就像一次普通的换防一般,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他已经信了大半,却还是小心翼翼拆开信件的火封,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信中简单说了一下城中行事出了差错,此刻万分危急,邹县的安排成了十分重要的一步。城中虽然有三千精兵,但守城的工具却没有准备,特地命泾州营将营中储备送过来。至于这一千士兵,并不知情,但却个个都是守城经验丰富之人,李成岩可以利用他们将城防该布置的弓弩机关等物迅速布置起来,军令规定这些人都要听他的,布置完城防之后,可以用修建工事的借口将他们调离邹县。

信件最后还与李成岩共勉了一番,穆大人的安危有一半身系与他,这番布置用不上最好,若是一旦非用不可,那这天大的重任,可就只能拜托给李大人了!

李成岩检验过信件上的六寸大印,想必是匆匆盖上的,半边模糊半边清晰,看的清楚的是治军都尉四个字,看着迷糊的也能勉强辨认出定西、勇毅的字样来。在清晰一边,印信字间的繁复花纹形状也能看的清楚。他便信了。回头望着城下张梁一张臭脸,心道怪不得他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他是武将,却被命令来一切听我的,自然心中不服了。

张梁见他在城头对着阳光看信,心里万马奔腾,实在难以稳定,这个印信只有一半是用致果都尉印信盖的,另一半却是大罗卜临时刻的,里面花纹都没有,这能瞒过去吗?

见到李成岩看完信,又往他脸上看,张梁知道到了能否蒙住人的关键时刻,很想像郡公交代的那样,给李成岩个‘示好的微笑。’可是嘴角撑起来之后发现脸皮全僵了,这个微笑变成了冷笑。丝毫也没有善意,倒有些怒气冲冲的模样。

谁知李成岩见了他这个表情,倒觉得可信度更高。

至于张梁一直担心的印信,他却并没有怀疑。因为定西一百年来都没有致果都尉了,这个印压根没有人用过。后来虽说有了致果都尉,但赖三也没行使过他治军的权利,这枚印信仍旧是从未出现在任何文书上,基本上是个人就把都尉印信有两个这个茬口忘了。再者信中将情况描述的十分紧急,李成岩压根没往这方面去想。

他吩咐众人打开城门,让张梁带着人一队一队的登上城头,然后将带来的弓弩等物找合适的地方装了起来。

兵种是各有各的用处的,细分下来可以分成几十种。但也只有泾州营这样驻军三万的大营地才会分的这么仔细。守城工具架设的位置很重要,若是没有懂得的人,还真会让人对着一堆东西抓瞎。

张梁看来是丝毫没怀疑自己,他带着两个亲兵和自己一起从城中原有的精兵中一队队路过,看着他们手持兵刃全没有感觉到什么危险。就是心情显然不好,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眼看士兵们上上下下的忙碌装弓弩等物,李成岩靠近仍旧全身绷紧,脸皮僵硬的张梁,心中想着用什么借口将他们打发走。

“张将军,你可知为何突然要严防邹县?”他套着话问。

“据说有蛮族闹事。”李成岩靠近他,张梁顿时控制不住的脸皮越发抽紧了,不但牙齿咬得紧紧的,拳头也攥起来了。

“张将军,下官是文臣,都尉大人让我守城,这可真是……”

李成岩见这句话出口,张梁眼角猛然一抽,从侧面看咬肌鼓起来老高,显然是使劲咬牙所致。

张梁没说话,但他身后一个亲兵却道:“可不是吗李大人,我家将军也说了,蛮族士兵气焰嚣张,光是守着,那不是助长他们的气焰吗?对付这种人,就应该主动出击!才是正理呢!”

李成岩偷眼看张梁的反应,心道,原来这位是因此不高兴,那可正好。于是他道:“张将军,本官是文官,可真不知这里面的学问,不知为何主动出击比守城更好呢?”

张梁没有开口,只是看了身后亲兵一眼,那亲兵便笑眯眯的出来,陪着笑给李成岩讲解了一番战场上的知识。

李成岩并未真的想听进去他说什么,但情况需要他必须听。在他听来,张梁的想法并不好,甚至还有点自大。只是那亲兵说的语气肯定激动,仿佛很有道理一般。但李成岩却顺着他抑扬顿挫的夸张语气称赞了好多句,似乎为这些道理折服一般。那亲兵最后补充:“这些都是我家将军用了好长时间想出来的,可惜都尉大人却命我等只能听从李大人的号令……”然后他似乎发觉自己失言,连忙道:“李大人的号令自然是好的,定能保邹县无恙!”

谈判之前,若是知道对方想要什么,尤其是对方对这个想要的东西迫切无比的时候,那就太容易做个套给对方钻了。李成岩这时候十分需要这个理由,赶紧抓住,道:“张将军热血慷慨,深谋远虑!本官万分佩服!这样的谋划若是不能使用,必为本官终身遗憾。”

张梁这时候绷紧的脸皮才微微缓解下来,说出了他最后半句台词:“奈何军令……”

李成岩慷慨激昂的道:“无妨!都尉大人明令本官妥当安排,张将军带兵出击,就是本官安排的!哪有违反军令之事?”说罢将那封信扬起来,道:“都尉大人印信在此,若有什么事,本官一力承担!”

张梁目光终于生动起来,看似一块大石放下心头,牙齿也不再紧紧咬住。

“李大人,烦请过来对这一千士兵说一遍。”那亲兵陪着笑道:“不瞒大人说,我家将军出营的时候,都尉大人可是死命令,这些士兵都不能听将军的话了,只能听您的。”

自当如此!李成岩心道,不然哪能稳妥。此刻他眼看城防也布置完成了,时间越过越多,该是支走这些人的时候了,他心急火燎上前,离开了自己士兵的保护,和张梁一起来到了那一千人中间。

一百多里的路程如果放在官道上不算太远,但在河边小路上奔跑,那难度可就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倍了。

穆延陵一行人到达邹县的时候,天上太阳高高悬挂,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城楼之上有遮蔽阳光的阴影,地面上却没有。经过那样血雨腥风阴险卑劣的一夜之后,今天的阳光居然格外热烈刺眼!坦坦荡荡丝毫不以人类在它眼皮底下做出的任何事情为意。

城头有遮蔽还略好些,城下看上去可就耀眼生花了。穆延陵一行人在城下向上安安静静的观望着,不知为什么,本应该有近两百人的队伍,此刻不过几十人的样子,只是这几十人个个安静的过分。阳光毫无遮挡的照在他们脸上,使得他们个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隙,看出去的景物也成了一片炽烈的亮白。

赖三缩身躲在城墙后面不敢露头,生怕穆延陵万一眼尖看见他,哪怕略有怀疑,就不会上当入城了。李成岩这种官职低微的人没有机会见到他本人,穆延陵可是熟悉他熟悉的不得了。恐怕脸蒙上光看动作就能将他认出来。

他只能桶一桶同样缩在他身边的张梁,焦急的问道:“怎么样了?看到他了吗?”

张梁心道我不是也一样蹲在这里不敢露头?怎么可能知道。但是他这会儿也只能宽慰郡公,“姓李的一家都在我们手中,不敢不听话,郡公放心吧。”

李成岩直着身子站在城头,身后都是卫士亲兵,但从赖三这边看过去,他身后两把雪亮的刚刀紧紧指在背心上片刻不离,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故才是。

应该……没有什么变故了吧?便在这个应该已经万全的时候,赖三和张梁仍旧忍不住互相对望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对方心中的渴望与忐忑。也有一点儿……后怕。

城头上还有一点没有擦拭干净的血迹,黎明时分,他们行骗制住李成岩之后,原来设想的是他落入手中,那三千士兵就应该弃械投降,谁知道这些人竟然不顾李成岩的安危,挥刀而上,顿时便是一场混战。

这三千人才是真正的精兵,个个骁勇异常。张梁带来那一千人不是对手,好在他们刚刚将守城工具架设完毕,弓弩火筒等物临时调转方向,勉强支撑了一阵。

双方伤亡数目都很大,张梁这样的武将也脸色一片惨白。倒是赖三一夜之间看的全是这种场面,并未惊慌,带着人仍旧支撑。

这个时候他们抢的就是时间,邹县距离泾州三十几里路程,中间能路过泾州营营地。从泾州城到营地的官道被挖成了筛子骑不得马,离了泾州营之后的路还是可以骑马的。

赖三坚信郭平潮会用最快的速度赶来救援,就算他这个郡公的安危不值什么,泾州营一千士兵和张梁都不值什么,他也舍不下抓住穆延陵这样的诱惑。

这样明晃晃一个大功劳正在招手,谁人能视作无物?谁人不眼红心热?郭平潮等人便是再累,只要能喘过一口气来,爬也会爬过来。而他们又因为一些布置,仿照信件啊,收拾出来守城用品带着啊之类的事情稍稍耽搁了些时间。算起来郭平潮赶来邹县不应该和他们时间相差太多。只要坚持,援军马上就会来!

而且郭平潮这个时候必然是倾巢出动的,再没任何保存实力的可能。陆续从城墙上垂绳子下来的人有几千,泾州营也还有九千守兵,人数是这一边的好几倍!郭平潮本人又是经验丰富的宿将,手下的士兵又是完完全全听命于他的可信之兵。行事的目的光明正大,战胜之后的成果也必然丰富无比。天时地利人和道义实力全占尽了!这样多重的刺激之下,胜利毫无悬念,失败才是见鬼!

所以,只要他们坚持,就一定会胜利,没有意外!

果然,他们等到了援军。果然,援军取得了胜利,邹县最后已经完完全全在掌握之中了。而穆延陵最后的这一招棋,最后这三千人,也指望不上了!

然而,这一切比想象中困难很多,惨烈很多!以绝对压倒性的优势发起战斗,换回这样惨重的伤亡比例!使得明知马上就要平步青云的郭平潮也完全笑不出来。使得赖三和张梁现在还心有余悸,使得每一个战后余生的战士,脸上的表情都没一点胜利的喜悦。

这还是在城门已经洞开,上面又有暴雨弩协助的情况下的战果!若是城门紧闭,若是没有呼应,又会是什么样子?

如今的邹县整个城楼,肃杀沉默的仿佛没有生命的死城一般。没有人的心情因为战胜了而能放松下来。

看得见的地方已经经过了紧急打扫,好在混战是发生在城内,若是发生在城外,那城砖缝隙中的血迹,那坚硬石头上的刀剑刻痕,如何遮掩才会让人看不到?

好在这一场噩梦似得争夺终于过去了,穆延陵身边的死士不会超过两百人,他们所有人拼尽了全力,老天一次次巧妙的安排帮助,又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到了这个地步,才算真的看到了必然能把穆延陵留下的希望。

这位活曹操真枭雄,这一次才真的是走到了绝路!固原那边有再多的势力再多的财富,他都鞭长莫及,只能等着白白便宜了他人!他自己便有再多的能力,再多的野心,也只能烟消云散,变为史书中一笔恶语,他人几句笑谈!

成王败寇,结果就是这么残酷。既然玩了这个游戏,就应该有输得起的心理准备。他若觉得可惜,那越氏一家百余口,却向谁去诉说不公?

“李成岩,与他说话,邀他进城!”一个看似保护李成岩、实际上拿刀指着他后心的亲兵低声吩咐。

李成岩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平静,他眼望城下,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睛里一片死气,丝毫没有光华。

不焦急不难过,他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他能出的力气,都已经出了。他已经做到了问心无愧,只是实在实在,有些遗憾罢了。像恩主这样的才略,是应该站在权力之巅的!是应该站在权力之巅的啊!别人怎么能和他相比呢?明明相差很远……

奇怪的是,穆延陵表情竟然也很平静,眯着眼睛望着他,同样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气氛顿时让郭平潮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有些急躁起来。但他同样是个熟悉面孔,而且因为受了伤,此刻只能远远躲在人群后面。如果这个情况下再发生任何意外,那可真的会活活让他郁闷而死!他示意手下再威胁李成岩一次。

“快些邀他进城!”身后的刀尖用力,已经微微刺入肌肤,李成岩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穆大人。”李成岩冲着城下开口了,“有人让我邀你入城。”

此言一出,城头一片骚乱,背后的刀尖立即深入半寸,从赖三这边看过去,血立即便顺着他的淡青色衣衫流了出来。

李成岩嗤笑一声,转过头漠然看着身边一群气急败坏的人。淡淡道:“我本来准备跳下去以身示警的,但是既然恩主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必如此做了。你们可以动手杀了我了。”

他的表情如此淡漠,竟然让一群人全都呆住,一时间安静无比。

这个时候,穆延陵在城下也淡淡开口:“邀请我的人是谁?越天意那丫头赶来了吗?”

眼见事情败露,郭平潮再也忍不住,从一群人中间拨开走到城头,怒斥道:“你这逆贼!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如此嚣张?”

穆延陵见他身上包扎着许多处,脸上也有一条血口子,淡淡笑道:“这么卖力?真是好奴才!”

郭平潮一时大怒,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穆延陵却已经不耐道:“除了越天意,没有人有资格和我说话。你若有话对着愿意听的人说去吧!”

“那么我呢,穆大人,天意没有来,你愿不愿意和我聊聊?”赖三从城墙后面站直了身子,还做了两个伸展动作,让自己佝偻了很长时间的四肢舒服一点儿,他脸上还是那种无赖般的丝毫让人起不了尊敬之心的笑意,动作还是那般吊儿郎当的欠揍样儿,仿佛经历了这样一场大事,经历了一夜的出生入死,并未让他改变一点儿,然而那刺眼的阳光,却从他头顶灌下,给他镶嵌了一层无法直视的亮光!

“我说老爷,你要瞧得上咱,就上来聊聊吧,底下太阳大,晒着也不舒服。你若瞧不上我,那也没关系,想找天意聊就等着,我想她肯定也有话想和你聊,你只要准备准备,让人将手里的兵刃都扔了,咱们即刻启程回泾州,天一黑就能到了。”

赖三嘿嘿笑着。刚刚进太史府的时候,他是随着下人叫他老爷的,纠正了几次才改口叫穆大人。

那个时候,他意识里弄不懂老爷和大人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他无法达到的存在。即便是有人提醒,他也仍然觉得和他没有关系,但是这会儿还叫老爷,自然是调侃了。

他刚说完让人将兵刃扔了,穆延陵身后数十人都沧浪一声将刀剑抽出,冷冷的看着城头。赖三也不躲避这些死士毫无感情的目光,他也同样经历了出生入死,之前能让他畏惧的杀气,如今也平常了。

穆延陵眯着眼睛望着他,真的如同做梦一般,他居然有需要仰望他的一天!穆延陵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他想过谋划失败被老定西王发现,死无葬身之地的样子。他也想过在与越天意的对决中若是失败,下场定然凄惨。但是他却绝对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需要仰望这个小混子的时候。

刺眼的阳光照耀下,穆延陵暗自感叹,不知不觉中,这个小痞子竟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变化并不奇怪,有过这样的经历,任何人都不可能毫无变化,赖三自己可能还不觉得,他的动作习惯,似乎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但是他的气质学识、眼界心境,无一不与之前不同了。越天意对他的变化速度仍旧不满意,但是穆延陵此刻看来,却有些悚然而惊。若是再一次把他放在贫民窟人群中,他绝对就像那锥子一般无法隐藏。哪怕他穿的再破旧,语言再粗俗,他也一样不再是那个档次的人了。

穆延陵垂下目光来,阳光太过强烈,看久了眼睛刺痛难忍,使得他只能垂下目光。

“郡公,你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的情形吗?”穆延陵声音很是温和,还带着点怅然。

“记得啊!”赖三点点头:“你一身青衣,神仙一样潇洒漂亮,对天意礼数周全,你儿子想杀了我,是你开口救我下来的,而且那时候我只是个草民,你太史大人却对我十分和善。再后来,你又顶住很多压力,促成了我与天意的婚事。后来你给我请师父,教我学识,教我理政。没有你,这个冬天我活不过去了都说不准,更不可能像今天这样风光。”

穆延陵微微一愣,其实见面之初他们不快之处远比和睦之处更多,他曾被关在柴房多日,忍饥挨冻,困顿惊惧,换个人死了都有可能,他可以算自己挺过来的,至于他说的促成婚事之事,他还曾因为不愿意答应婚事满地打滚的撒泼。至于请师父教他读书识字,那也是因为要困住他不给自己填麻烦,教他理政就更加不怀好意,是辕门射箭之后,越天意从他手上分权,用让他跟着自己学理政这个借口使他交出城防职权的。自己教他虽然认真,存着却是麻痹越天意的心思,那时候已经撕破脸了,他不可能不知道。可是如今这样一问,他居然全都挑拣记忆中好的部分来说。全都挑拣最终对他有好处的事情来说。

一时间,穆延陵无语良久,才又道:“我想问你一句,赖三,不管目的如何?在太史府那些日子,我对你可有不好之处?我甚至曾经真的将你当成子侄看待。越天意与我有仇,也就不用说了。你却平心而论想一想,算不算恩将仇报?”

“你对我十分好!”赖三十分爽快的回答,“吃穿用度,全部都是可着我先选,好东西,你自己不用的也会给我,这样如果还不叫好,那恐怕没有什么能算好了。”

“就像……”他微微一笑。露出了满嘴的白牙:“七叔曾经养了一只老母鸡,自己吃不饱也要每天想办法给它找吃的,每天晚上鸡都住在屋子里,七叔生怕它冷坏了,对人也没那么好,但是过年的时候,那只鸡被我们吃了!”

穆延陵轻叹了一声,这个人真的已经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君子欺之以方,他却根本不是君子。小人诱之以利,他却也不是小人!自己此时此刻,并没有什么可以打动他的东西。

“赖三,其实到后来,我已经很欣赏你了!我甚至想过,我要是有个儿子像你,哪怕不学无术,其实也不错!”穆延陵语气中带着一点淡淡的惆怅。

“噢?是吗?”赖三嘻嘻一笑:“那可真没看出来,穆大人,你的欣赏太含蓄了,我就光看着你打算要我的命来着!早知道你还想让我当你儿子,我也不用吓得天天就想着怎么才能活命。”

郭平潮在后面耐着性子听到现在,可实在忍不住了,只要还没将穆延陵抓住,他那天大的功劳就总是看得见摸不着。看来终于到了这个伸伸手就行的时候,赖三还在废话,他已经急得百爪挠心,若不是碍着赖三郡公的身份,此刻一脚将他踢到一边自己吩咐动手都有可能。

他上前咳嗽一声,提醒道:“郡公,那个……速战速决吧!”

赖三先笑嘻嘻的看了他一眼,道:“速战速决什么,你都不知道享受,向来两军交锋,最好听的部分就是战前骂阵,真的打起来之后,几下子就完事了,又有什么好?我们折腾了这么久,这么多人几次三番死去活来的怎么能不好生过过瘾?我要先说的他心服口服才行!”

“郡公……咳,这个!这逆贼已经知道错了,他那点小恩小惠,郡公只需三言两句就能驳斥的一干二净,我们还是快些动手吧!”

“我都不急你怎么这么着急,真是沉不住气啊!”赖三似乎是遗憾的摇摇头,却也知道再拖不得了,他望着城下,笑嘻嘻的道:“穆大人,事已至此,你也总算是英雄末路美人迟暮什么的了吧?不管你是不是觉得亏得慌,是不是觉得龙游浅滩虎落平阳,该认输就认了吧!大家都省事点儿,穆大人,你自己上来可好?”

此言一出,下面死士几十人顿时紧张起来,刀剑扬起。城楼上的人见了也立即张弓戒备,无数身影也不再隐藏,从暗处涌出来,站满了整个城头。城门那边也拉开半扇,一眼望去,人影重重,个个兵刃在手,全神戒备。

这样一场实力如此悬殊的战役是没有悬念的,可以这么说,自从穆延陵来到城下弓箭可以射击的范围,结果就已经没有悬念了。只是要活的还是要死的,如果要活的,有没有给他逃脱的可能,不逃脱的话,又损失多少人才能将他擒获的问题了。

赖三见了只是摇头:“还要打吗?我说,穆大人,你就别往前走了!这一路走来,你可有多累?就是你不嫌累,给你累死的人也太多了!还折腾什么劲?你想过没有,为你那一点野心,折腾的枉死了那么多人,你要多少辈子的命才够陪?”

穆延陵微微有些失神,过了一会,才微微苦笑:“你说得对,不用再打了。”他眯着眼睛望向城头,似乎是有些受不住光线的刺目,声音也柔和了下来:“赖三,你愿意下来,陪我走走吗?陪我说说话儿。”

“你上来,我们一样可以说话。”赖三摇摇头,笑了笑:“城头上也够我们溜达了。”

“你怕我挟持你?”穆延陵眉毛一挑。

“实话实说,我觉得你不会,你看不上我,你不觉得我的命有你命值钱,而且你对我的好处我都记得,如果光是我自己,就算我看错了人,我也愿意冒点危险。但是我现在不是一个人,这件事咱就别试验了。若有个万一,我怕天意伤心。”赖三说的十分坦白,完全不在乎自己这样算不得英雄气概。“别客气,还是你上来吧!上来之后,咱们有话慢慢聊!”

“逆贼!别逞口舌之利了,快些束手就擒!”郭平潮突然一声大喝,脸色狰狞的冲着城下喝道。

还慢慢聊什么?他都快急死了!

赖三被他吼的一跳,叫道:“你吓死我了!叫唤什么呀,我这不是正劝降呢吗?你觉得你说的好听,刚才你怎么不劝啊,我这不也是想着什么兵不血刃之类的,上天有好生之德吗?你这么狂喊乱叫,吓得他不敢上来了怎么办?打仗不用死人吗?都这个时候了,不用死了不好吗?你说你这样一喊,他本来想上来的,说不定都抬起脚准备走了,看见你这么凶,那只脚又退回去了,那不是更慢……”

谁知他说着说着,发现郭平潮的脸色几经变幻,变得奇怪之极,终于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城门大开,穆延陵一步步慢慢走上城来,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带,就那么自己一个人,慢慢的走了过来。

“赖三,谢谢你,明知道我在拖延时间,也不拆穿。还肯不顾脸面配合,我恐怕无以为报,但今生来世,永生永世都会记得你这个人情。”他淡淡的说。

赖三脸皮僵硬了一下,随即露出淡淡的苦笑:“我说老爷,你这可不像是记得我的人情,倒像是要给我找麻烦啊!”

是的,穆延陵说的没错,他早就看出来穆延陵这是要拖延时间,他也的确是在配合他,帮着他拖延。这个事情若不是他做的,换个表现正常的人来做。被有心人若是记下了,事后仔细想想,很容易就能推断出他是帮着穆延陵拖延时间这个结论。

但是赖三不一样,他一直以来表现就不大正常,换成别人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他做了不止一回两回了,所以恐怕至少有一大半的人想起今天的事情,也会在心中自动用这人本来就有毛病来为他辩解。少数人就算明白是他在拖延,因他位高权重,也不会和任何人去说。郡公这个举动等同于资敌,这是必须要掩饰的,看穿了不要紧,只要不说穿了,那就没什么关系。

但是穆延陵却在登上城楼之后,明明白白说了出来,表面上是致谢,实际上却是不安好心了。

听到他如此快的反应过来自己是有意挑拨,穆延陵眼睛里露出微微的惊讶,随即便用一种带着叹息的目光凝视着他。

赖三轻轻一笑,道:“不用这么看我,无论抱着什么目的,你对我当真不错!你能不顾一切给儿子留一条生路,命不要了,会死得多惨也顾不得了!穆青峰有你这样的老爹,我心里羡慕的要死!我也没做什么,不过和你说两句话而已,这点绵薄之力,我也就出了!穆青峰能不能跑得掉,还看你自己的安排。算是为你有那么多机会,却没有宰了我的报答!”

穆延陵手中本有近两百人,如今不到三成,其余人去哪儿了?他们现在每个人乘坐的都是最疲累的劣马,好马都去哪了?顾子期等武功最好的人都去哪了?还有他那个宝贝儿子不见了,最关键的是,穆延陵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已经知道了邹县如今就是龙潭虎穴,过来必死无疑,他仍旧慢悠悠的走过来,而不是远远逃走,又站在城下东拉西扯,为谁在拖延时间,还用问吗?

穆青峰不是穆延陵,被他跑了几乎可以算一点后患也没有!就他那德行,别说是穆延陵的儿子,便是穆延陵的老子,也不可能指挥的动远在北方的精兵,也不可能鼓动的起边塞手握重兵的武将。便是想要动用父亲留下的巨额财富恐怕也不可能,顶多穆延陵事先安排的好,让他衣食无忧,却也必然得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的活着。他能保留的只是穆家一点血脉而已,其他什么也没有。

如果他平平安安不生事端,或许能一直长命百岁。若是他还想着利用爹爹留下来的巨额财物人脉势力做点什么,必然先是被架空被利用,继而死无葬身之地!

一切游戏其实本质都不复杂,站在最高点上总比别人看的清楚些。若是让赖三下场去玩儿,他现在的水平还玩不明白。但看人的眼光已经有了,什么人能玩的好,什么人必输无疑,他却已经可以判断的出来。越是好处大的事,盯着的人越多,便越是结论简单,这件事,穆青峰绝对做不好,这是直觉也是结论,不会错!

若是跑掉的是穆延陵,赖三便是再任性,也会拼命去追,但跑掉的是穆青峰,那就算了,他愿意为这个让他感动的父亲,承担一二!

只是不被说穿,他承担的担子会很轻,说穿了,这件事就可轻可重,如今被穆延陵说破,他就给自己惹了麻烦了。

赖三有些觉得自己倒霉,却不后悔。那一日他拿着天意给他的纸条,心中明白天冲着他塌下来了,他肯定扛不住,肯定会化为齑粉,但挺起了瘦弱的胸膛也没有后悔。何况如今这件事比起当日那件事,小的微不足道!

被坑了也不是第一回,不能因为这个就让自己不能坦坦荡荡的活着,不能因为这个就在明知自己易如反掌就能帮他一下的时候,连抬手的力气都不愿意费。

赖三回望了一下郭平潮和张梁,以及身边全都表情尴尬的一众人等,嬉皮笑脸的道:“没事没事,你们也不必绷着了,今天的事儿我一力承担就是,天意生气起来,只会找我发作,不关你们的事。”

郭平潮咳嗽了一下,脸上仍旧陪着笑,身子却缓缓退后,道:“郡公,下官去看一下士兵伤亡情况。”

赖三脸上的表情比他还更笑的灿烂,口中却道:“说没说开之前你要是反应过来,派人去追也就罢了,我也不好明着阻拦。眼下话都说开了,你还是要安排追赶,那也太不给我面子了!谁让你脑子笨反应慢?郭大人,我说了有我一力承担,你就别折腾了。安排安排,抓了底下那些人就够了。”

郭平潮脸色一僵,七情上脸,恼怒不甘之色掩盖都掩盖不住,似乎气得肚子都要破了,牙齿咬的别人都能听见响声。

他拼了命忍了又忍,才勉勉强强应了一声‘是’,但是话说完浑身颤抖,看着很想上去几拳打死赖三的模样。

赖三对这种无礼的表现视若无睹,已经仗势欺人挡了他的功劳,总不能发泄也不让人发泄一下!

“穆大人,时间够不够?你还想跟我聊天吗?想我就陪着你,以后咱们应该没机会说话了。要是不想聊了,就这么坐着也成,你自己计算时间,够了我们就动身回泾州!”

他微微一笑,道:“至于你那宝贝儿子能不能跑的了,那可是看你的本事他的运气了,此地北去少说也有一个月的路程,发生点任何意外,他要是被逮回来了,那就是你姓穆的活该断子绝孙,我也再也不会做什么了,这个你能体谅吧?”

穆延陵过了许久才轻轻一声叹息,道:“小子!不成想我还是小看了你!”

“小看大看,那要论怎么看了。就我这样的,你小看两眼完全是应该的。”赖三嘻嘻一笑,一屁股坐在城头石砖之上,笑嘻嘻的招呼:“老爷,既然想聊,坐下说吧。能坐就坐一会儿,我猜你接下来的日子不会舒服了!”

“郡公!”郭平潮见赖三竟然招呼穆延陵到他身边坐着,虽说恨得牙齿痒痒的,但明白若是这人遇险,自己今天的功劳更加剩不下多少了,自己恨不能给他几巴掌的,却也只能上前保护。出声拦阻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郡公不宜冒险。”

赖三噗嗤一声就笑了,千金之子?他?

穆延陵缓缓开口,道:“我身无寸铁。”说着他张开手臂给大家看清楚。然后又道:“跟着我的人我也已经早就交代好了,他们都明白自己是来赴死的,不会再惹事。”你若还是不放心……他伸出双手,淡淡道:“你可以选择锁上我,或者斩断我手臂的筋脉,反正这也是迟早的事情。”

郭平潮看看他,再看看赖三,却也不见赖三有什么反对的意思,硬着头皮吩咐兵士,拿出一副铁索,将他双手扣住。

幻想中自己锁住穆延陵那一刻必然十分激动,但事实是,他有些头皮发麻,穆延陵便是到了这个地步,他的眼神淡淡望过来,仍旧不怒自威,让人心生恐惧。

“老爷,这下你过来坐吧。大家都放心了。”赖三笑嘻嘻的招呼他,指了指身边的地面。

穆延陵微微皱眉,对这个坐的地方并不满意,道:“你何必吝啬一把座椅?便是越天意在这里,说不定都会给我一把座椅。”

赖三一把将他扯的坐了下来,笑道:“拉倒吧,有的坐就不错了,挑三拣四干什么?”

穆延陵出其不意被他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惊讶的眼睛瞪了起来,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会被人这般对待。哪怕他想过凌迟之刑,却也没想过会有人将他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赖三在他肩头拍了拍,笑道:“你们玩那些虚的没多大意思,我是真心记得你待我的好才陪你说两句话的。其实咱们也没多少感情,你要是再啰嗦这些没用的,我也懒得听了。”

“小子!你要是一直什么都不懂多好?”穆延陵过了许久,才轻轻叹息一声。

这一句话顿时说的赖三怅然若失,是啊,他要是一直都不懂……好不好不知道,但实实在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和现在比起来,要快乐很多。

然而赖三的人生经历让他没有伤春悲秋的习惯,他很快展颜一笑,“什么也不懂那不真的成了傻子?好歹你也手把手的教我理政教了一两个月,哪一天不给我讲点弯弯绕绕的道理?我要是一点也没学会,怎么对得起你这个唱戏我都没听过的大奸臣太史大人呢?”

此刻他已经百无禁忌,说出来的话虽然伤人,语气却和平常一模一样,表情也笑嘻嘻的,就是这么想的,便这么说了,没有任何讽刺与调侃的意思。

穆延陵对这个大奸臣的评价也并不在意。他若是在意声名也就绝对不会做下这等篡逆之事了。只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可称枭雄,而不是奸臣。不过想来赖三并不能分得清这些,没有贬低他的意思。

他只是微微摇头:“你懂得东西不是我教的,若你真的按照我教会你的方法做,今天就不会做出这等傻事,授人以柄。”

“没事。”赖三随便的摆摆手:“我是郡公啊,老郭刚才不都说了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是千金之子,我不管做了什么,他也不敢怎么样的。”

“他自然不敢怎么样,但这是因为你是郡公吗?若真的是惊惧你这个郡公,他刚刚会一幅按捺不住几乎要出言不逊的样子?”穆延陵微微一笑,神情有些傲然:“你可曾看到我手下的任何官员,对我露出过那般模样?便是郭平潮刚刚口口声声叫我逆贼,我看他的时候,他仍旧退后几步,冷汗直冒。可他却是如何对你的?连这样的小人也知道,欺负你不要紧!”

“那是自然,我和你怎么能相比呢。”赖三笑嘻嘻的恭维了一句:“穆大人是倒驴不倒架!哦,这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凤凰拔了毛,你也还是秃毛凤凰,不能就看成了鸡。”

穆延陵并不为他这句话生气,赖三气他的本事他早就领教了,一会儿说他便秘,一会儿让他挂着菜刀陪他出去,太史府的字画都被他换成了年画。若是生气,早就气死了。

“若是以前,我还当你是口无遮拦,可是如今,你还这样说话,怕只是自保的手段了吧?可是你自轻自贱的结果是什么?我在所有人的眼睛里都能看到一句话,若没有越天意,你算什么东西?他们待你,甚至连起码的尊敬都没有。小子,你虽说不学无术出身低微,但你的能力实则并不差,心性更是难得,你并不比越天意那丫头差了,如今更是本可一飞冲天,让任何人都不敢不敬,却仍旧落入这样的境遇,我却有些为你不平。”

赖三有些惊讶的回望穆延陵,突然笑了起来。穆延陵最初说出‘你要是一直不懂有多好’的时候,他还有些心有戚戚然的惆怅,如今说出这样带着点挑拨意思的话,他可就吃惊之余更觉得好笑了。

“老爷,我怎么觉得你这是鼓动我回去和媳妇吵架的意思?哎呀这可就奇怪了,我和媳妇就算真打起来了,对你现在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别人瞧不起我你真有这么生气?那我一直以来也没比现在好多少啊,怎么不见之前你给我撑腰?”

他失笑道:“我说穆老爷,我就是再怎么觉得欠你点人情,也不能听你两句话就回去找媳妇吵架去啊。”

穆延陵眉头微微一皱:“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恐怕即便你不想吵架,今天的事情她也不会放过你!”

“那也没关系。天意生气是肯定的了,给她发发火撒撒气是应该的,我顺着她就是了。”

赖三笑呵呵道:“我以前有个邻居赵六叔赌钱输了,他媳妇拿着擀面杖追他了两条街,一路老不死的臭骂,最后追上了,当着满街人的面按在地上真就抡圆了擀面杖好一顿胖揍,六叔真是面子里子全丢尽了。那又怎么样?过一段时间俩人再出来还是和和美美的。再者说人要是有学问了,那就斯文了。天意就算再气得要死,她还能比赵六婶更凶悍不成?”

“她若真的打你骂你那就是不恨你了!若是她一句不提,还对着你笑呢?”穆延陵淡淡的道:“若是她客客气气,却一点点疏远你呢?若是她待你越发彬彬有礼,越发中规中矩,永远也不会再和你发火呢?”

赖三五官一抽,明显是一疼的表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好疼好疼。疼到只要微微一想,便痛彻心扉的地步。

可是他使劲吸了一口气,展颜笑道:“死缠烂打呗!黏糊到一定程度,恶心也恶心到她客气不起来了。我就不信,我这样没皮没脸,这个世上还有我哄不好的人!”

这话说的如此坦然如此坚定,相比之下,什么忍着、受着,委屈了不要紧什么的全成了废话!什么黯然销魂郁结于心都成了懦弱!什么接受命运祝福对方实际上还是自爱!这样的坎儿不去想尽办法让它过去,自己痛?难道那个表现的客客气气的人就不痛吗?就算自己要忍受,难道舍得她也一起忍受吗?

天意生气,气急了这样做是有可能的。因为人们不用教天生就明白怎么才能伤害到在乎关心自己的人。懂得怎么做才能让你真正的痛,真正的难过。可那又怎么样?

他就是再痛再难过,也比不上看到她痛的时候更难过。所以,无论过程是怎么样的,他一定会死皮赖脸死缠烂打,一定会让笑容和怒容重新出现在越天意的脸上!

爱一个人可以为她受委屈?听着很伟大,但实际情况还是说明你没有尽心,真正的想尽办法,就是要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笑起来!

穆延陵心中不免也赞叹这种他们这个层次的人,几乎没有人得到过的感情。过了半晌,才道:“能得你如此相待,越天意也真是……好运气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只是她若是个小家碧玉,普通出身也就罢了。肯定能给你时间慢慢去哄,但她身边那么多人,怕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赖三,你还是想的太天真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权力迷人眼,古往今来为了这个权字,多少人干冒奇险,舍生忘死?你若哄好了她,你就定会分走一部分权力,即便越天意愿意,恐怕也会有无数人不愿意!你既然给了别人这样的把柄机会,还指望会被人轻易放过吗?”

“那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怎么也不能一个个去哄他们,至于权力这个事情吧,天意知道我有几斤几两,能帮她的人多的很,不会太指望我的,那我也就没有必要和人狗咬狗一嘴毛了。”

穆延陵目光霍然一跳,很是奇异的望着他。

“怎么了你这是?这样看我干嘛?我说错话了吗?”赖三奇怪的问道。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穆延陵问。

“不知道什么?”赖三莫名其妙,“你这样突然问我,我当然不知道啦,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呀我就能知道?”

穆延陵看了他一会才道:“一个世袭罔替的一等王爵,不但关系到定西三省,对整个大兴的稳定也起作用。不可能一直空悬不决。大概是经过了再三衡量,朝廷已经颁下旨意,并没有裁撤这个名号,而是将定西王的王位传于你和越天意名义上那个儿子了。”

“啊?这么着急?皇上怎么知道这是个儿子?要是个姑娘呢?”赖三奇怪的问。

“哪有这种可能?”穆延陵微微一笑:“既然承认了没有把握动定西,授爵只是表示一种态度。生出女儿来也自有你们来自己想办法。你这个孩子反正是虚构的,除非是不想要王位了,不然哪有没儿子的可能?就算你肯越天意也不肯!”

“说的也是啊。”赖三微微愣了愣,随即笑道:“这么说来,我很快就能当个便宜老爹了,也不错!”

穆延陵等他笑够了,慢慢说道:“但是在那小孩子能亲自理政之前,朝廷颁下旨意代掌定西王权的人,是你!长安郡公!”

“也就是说,眼下所有的权利应该是你的!她并没有资格理政掌权。”穆延陵淡淡道:“看你的样子,这件事越天意完全将你蒙在鼓里,一点也没告诉你知道吧?”

在他说‘朝廷旨意暂代定西王行使王权的人是你,长安郡公!’这几个字的时候,赖三惊的几乎原地跳起来,这件事当真是想也没有想过,实实在在的太过出乎意料了!

他忍不住惊讶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我?”加强语气又问了一遍:“是我?”

“是啊,这个旨意半个月之前就到了,越天意没有告诉你,我可以理解,但别人也完全没有和你透露一点儿吗?”穆延陵嘴边扯起了一个笑意。

“小子,看来你完全不是她的对手!消息可以隐藏到你丝毫不知的地步!说明她很不错,能掌控局面。也说明你太废物,让人不敢依仗,无法动其他心思。”

赖三仍旧沉浸在震惊中难以自拔,只觉得整个脑子都昏昏沉沉的,怎么就成了他?执掌定西军政大权?他?管理着那些文臣武将大老爷,他?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疯了不成,朝廷为什么会下这样的旨意?他只是个饭都吃不饱的穷鬼,祖宗也没打过蛮族守卫过一方安宁,自己的名字会写了也没多长时间啊!

这要是让几辈子浴血苦战勾心斗角才得来王位的历代定西王知道,他们辛苦如许换来的家业就这般被一道旨意轻飘飘便宜了自己,还不从坟墓里跳出来掐死他?

“穆大人,怎么会这样?朝廷那边的人全疯了吗?怎么会下这样不靠谱的旨意?”赖三震惊过后,实在忍不住开口询问,要说考量人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眼前这位倒绝对是个好老师。

他这般脱口问出,就和以前与穆延陵同车出入,遇上个不认识的字一般脱口就问。

只是穆延陵现在的回答比之以前要详细许多,有耐心许多。态度也淡然了许多。

“或许因为你在使臣面前表现的非常好,吸引了朝廷方面的注意,认为你是个值得拉拢的对象。不过更重要的考量,应该是你不姓越,你身边的亲朋好友也不会都和越氏有关联。小孩子长大到能理政至少要十五六年的时光,哪怕定西王是你的亲生儿子,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也会提拔很多只属于你的实力上来。等将来你儿子理政,不免陷入党派纠葛之中,没有一番伤筋动骨的折腾定西无法安定下来!要是你为了争权和越天意产生了争斗,那就更加好了,又或者你将来不愿意把全力重新还给儿子,也有热闹可看。总之,定西的实力会因此而消弱,这想必是朝廷方面非常愿意看到的事情吧。”

“奶奶的!这也太缺德了吧?”赖三叫道:“合着朝廷那边什么也不用出,就拿着一张纸来,就指望老子给他卖命?和自己媳妇打完将来还能和自己儿子打?把定西三省搅合成一锅烂菜汤?凭什么?我疯了不成?”

“这有什么?那张纸就代表了权力,朝廷将权力授予你,自然会在表面上一切扶持你,这还不是天高地厚的大恩吗?权力从古至今便是最最吸引人的东西。为了权力,多少人舍弃一切,别说杀妻灭子,便是出卖祖宗、认贼作父那也数不胜数。汉高祖那样的人物,项羽要把他父亲煮了吃威胁,他也丝毫不让,还要和项羽一起分吃其父。因为逃得慢,他自己的亲生儿女便被他三次堆到车下生死不顾。但是后世人说起汉高祖,你看是骂他的人多还是羡慕他的人多呢?”

赖三想了想点点头,穆延陵说的这些事情他在说书的那里也听过几次,但以他的价值观去衡量,他也是羡慕刘邦的!他那时候还是个朝不保夕的小混子,仍旧羡慕开创了盛世基业、掌管着亿民生死的汉高祖,身居高位的人把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更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羡慕归羡慕,理解归理解,自己却肯定不会那么做。这种事情也是植根于他骨子里的,不需要去考虑衡量。

穆延陵看着他微微点点头,略有些感慨的道:“朝廷方面这次的算盘打错了,估计没有人会想到这个世上还有你这种权利吸引不了的人存在。小子,不错的一条妙计呢,算是给你糟蹋了!”

“我有自知之明,那种事我做不了,何况实际上那些官员大老爷也不会心服我。”赖三道,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也有一点遗憾的意思。

“不一定,居上位者不需要自己会做,只需要会用人就行了。你若实在不会,只要把各级官位推出来,愿意为你绞尽脑汁出谋划策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朝廷给你这道旨意,就是为你扯起名正言顺的大旗,光是这张纸,光有这个旗号,便能给你添上两成胜算!”

“才两成啊?”赖三笑着道。“不是应该众望所归,我登高一呼,四海之内,大家都会蜂拥朝拜?”

他刚刚听到朝廷旨意时的震惊过去了,剩下的全是一派戏谑之意。穆延陵这是准备要干什么?反正不可能安着好心,不管实际情况怎么样,要他在穆延陵和越天意中间挑一个人来信任,结果都是根本不需要考虑的事情。他用轻松的心情看着穆延陵准备说什么,但心里已经什么也不准备听进去了,语气和态度上都透露出了这种信息——你再说什么都是浪费时间而已,我看着你耍宝吧。

若是一个纵横家,看到这种场面,就可以断定谈判失败,但是穆延陵没什么表示,只是平淡的道:“两成已经不少,我最初谋划的时候,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定西王的封地实力都比得上一个小些的国家,一国之主!这种天大的诱惑面前,别说两成,便是半成的希望,都有人拼却一切去做。”

“我才不……”

“我知道,你不会!”穆延陵点点头,“我说有半成的希望也会有人去做,指的不是你这种人。世上这么多人,似你这等人也有,只是一般情况下,轻贱权势的人没有机会爬上高位,没有机会得到权势,是不是真的轻贱谁能知道?也就没人会去理会他。你小子,大概是古往今来都少见的异数!”

“多谢老爷夸奖!”赖三笑嘻嘻的应了一声,也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夸奖他。

“但实际上,你的希望远不止两成,你要是愿意的话,只要露出一点意思,朝廷那边也会派出合适的人为你筹划。越天意只要还不想造反就不会明着和你斗。你不方便做的事,都可以让朝廷帮你想办法。至少未来的十几年,朝廷一定是会保你的!这么算下来,你和越天意去争,你的胜算足占五成!如果加上我留下的一点势力,那就有七八成了。小子,这个代行执政的人,你不是做不了,只是不愿意去做罢了。”

“穆延陵,你又想干什么?”赖三脸色不愠不喜,但声音却沉下来了:“如果你还要折腾,有一句俗话不大好听,叫做不要给脸不要脸!”

他竟然用留下的势力引诱自己,若是接受了他的势力,岂不是变成他了?他害死君主一家,害的天意家破人亡,害的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小郡主,却只能在酷寒的天地中凄楚独行,还要装疯才能避开时时刻刻悬挂在头上的利剑!她得有多痛?

一直以来,他叫他大人、老爷,语气里也有着恭敬,此刻这些全没了,再说下来,恐怕脏话也能骂出口来,赖三是什么斯文人不成?骂脏话顺口就能来!

穆延陵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说,朝廷这番心思白瞎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打算劝你和越天意争权?不是的,我只是告诉你你应该知道的一件事,你问我,我便和你聊聊。仅此而已!如今这个时候,你便是和越天意争上十几年,我也看不到了,劝你何用?何况,我知道你不会去做,你小子有时候实在蠢得可以!天真的可以!你就是个恋爱的傻小子,心里除了那么个小姑娘,什么也没有了。像你这样的,哪里可能是越天意的对手?你就是有十二成胜算,也定会为她做了嫁衣!”

“那你还说这些做什么?”赖三脸色阴沉,再无笑意。

“我就是又蠢又天真,我就是绝不会和她争权!你既然都知道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做不做是你的选择,但是这件事应该让你知道!不管她承不承情,至少你有权知道,你为她错过了什么,付出了什么?至少,你自己总有知道的权力!”

“我现在知道了,又怎么样?”赖三板着脸问。

“倒也不会怎么样,只是知道了之后,你回头再去想想越天意这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想想她对你的态度手段。”穆延陵淡淡道:“你现在仍然觉得,越天意有资格对你指手画脚,有资格让你与权力无缘,有资格让你在众人面前丢尽脸面吗?”

“今天的事情,你固然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但和她对不起你的地方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公子!不能再快了!马匹全都吃不消了!”顾子期使劲喘了一口气,对穆青峰说道。他们已经不管不顾的疾驰了好几个时辰,所有人的马匹全部像浇了水一般大汗淋漓,马儿粗重的呼吸声就像救火时有人死命拉扯水龙车的活塞一般,那声音让人听了觉得马匹的胸膛里藏了一个马上就要崩溃的风箱,细微的崩坏声不断传来。白沫子从马匹嘴角不断涌出,眼睛也个个变得无神,这些特征无一不显示了这些马已经到了最大承受能力,可是穆青峰仍旧红着眼睛不停一鞭子一鞭子的抽下去。

就像人类不可能长时间维持冲刺一样,想要马匹长途奔跑,要么有张有弛,要么一直维持匀速,像穆青峰这般一直狠命的催促,真应了‘欲速则不达’这一句古话,只可能越跑越慢,不可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如今马儿便已经无论他怎么催促鞭打,都跑的比步行快不了多少了,顾子期知道这样下去祸在眼前,但是他已经劝了几次,穆青峰开始还肯听一听,可是他性子急躁,片刻不到便忍不住又催马,如是几次之后,现在连劝都不大听得进去了,顾子期刚想开口,他便用血红的眼睛瞪过来,顾子期也不想再劝,可是眼下事情明摆在这里,再让他这么催下去,马匹必死无疑。马死了还能指望逃过追兵吗?

“畜生!你给我快走!”穆青峰又是一鞭子狠狠抽在马腿上,他座下的马匹猛然吃痛向前窜出两三步,但随即便再一次慢下来,马儿似乎也知道自己行将力竭而死,发出一阵阵哀哀的嘶鸣声。

“跑!给我跑!有力气叫怎么没力气跑?该死的畜生,给我跑!跑!”穆青峰声嘶力竭的吼着,鞭子雨点般打了下去。

“公子!你冷静一下!”顾子期终于忍不住,上前伸臂将穆青峰的鞭子隔开,道:“您这样下去,马匹死了,我们怎么向前逃去?”

“逃?额哈哈哈……”穆青峰发出一阵饿狼般的笑声,血红的眼睛瞪过来,恶狠狠道:“逃什么,前面还有什么出路?你没听到我爹说的话吗?我们要替他引开追兵,你居然还想着逃?居然还想着日后?你脑子有病吗?”

穆青峰说不清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没想到一直疼他爱他到了骨子里的爹爹,到了生死关头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将他抛弃!他的爹爹,仍旧温和的走过来,仍旧声音平静安详,甚至还能从那声音里听出对自己的爱意,但是说出的内容,却让穆青峰觉得他一直珍视的这二十多年的父子之情几乎等同于一场玩笑一场梦幻。

发现了路面不能顺利跑马之后,在河滩小路跑可很久,远远的邹县县城已经可以眺望的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可以逃出升天!便在这个时候,他的亲生爹爹,在他耳边温柔的说:“峰儿,爹爹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不可收拾的地步!眼下我们要是全在一起,恐怕没有人能活下来。只有一个人愿意舍命吸引住别人的视线,另一个才有一线生机!”

穆青峰那一刻很想脱口而出愿意保护爹爹的话,但是生死关头,他犹豫了那么一下下,真的只是一个刹那的时间!他知道爹爹不会口出虚言,这个时候没有什么可能或许之类的情况发生了,吸引别人视线的一定会死,会死的惨不堪言!他一生都在安乐之中,太多的享受挫折了他的锐气,他是怕死的!但是这不是不可原谅的事情,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怕死的,若是换成任何一个人面临他这样的处境,也不见得会比他做得更好!他只是停顿了那么一个刹那,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而已,这样短暂的犹豫之后,父子亲情便让他做出决定,自己始终让父亲操心,眼下该是回报的时候了!他准备说出自己吸引追兵的话来,甚至准备在父亲不愿意的时候,强制执行这个决定。

但是他的爹爹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穆延陵话并没有这一个呼吸的停顿,他露出温和的笑,接着说:“你的命是我给的,我又养了你二十年,峰儿,此时此刻,你就报答爹爹一二吧!替我引开追兵,若是你能侥幸逃到固原,咱们父子之间就算恩怨一笔勾消,你不用再姓穆了,张王李赵,你爱叫什么名字便叫什么名字!我不愿意再见到你,想必你也不愿意再见到我!从今以后,你也不欠我,我也不欠你,各自凭本事活着吧!”

这样绝情到想也想不到的话,穆延陵便一直用温柔的目光,温柔的语气说出来的,说话的速度始终低沉缓慢,仿佛对儿子一次充满爱意的嘱托。

穆青峰无法回想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刚刚离开泾州的时候,有人回报断龙石已经放下,那个为父亲浴血苦战的常宗被他无情舍弃,他就是这样温和的表情,并没有一点波动的柔和。如今自己被舍弃,他也一样是这个温柔的带着爱意的表情,全然像是不懂得他口中那番话意味着什么意思。

之后发生的事情穆青峰没有反抗余地,他只能看着父亲将大部分人手都给了他,因为只有大部分人手都在,看上去才会像太史大人在这里。他也只能看着父亲让大家伙换一下马匹,将脚力最快的马都换给他们,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跑的快些,才能将追兵引开远一些!他也只能看着父亲叫过顾子期,交代了一些话,之后顾子期便紧紧跟着他、寸步不离,这是怕他不肯吗?

他只能这般木然的,按照父亲的安排,奔向死亡!

愿意吗?他真的不知道了,本来是愿意的!是心甘情愿的,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是二十多年来呵护他养育他对他好的不得了的亲生父亲!可是如今……他依旧不能说不愿意,依旧快速催马,尽一切可能快速前行,让那刀锋可以劈向自己。但心中的甜已经全部变成了苦,化作了恨!

如今顾子期居然还说什么‘日后?’的话,他也跟了父亲那么多年,对父亲的习性还不了解吗?若是有日后,父亲会舍弃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会舍弃顾子期这个武功很高忠心耿耿的近侍?自己是因为欠了爹爹一身骨肉,二十年的养育之恩,用命去还也就罢了。顾子期为什么?他比自己更可笑!

穆青峰心里那团恨极了的烈火让他精神有些癫狂,他见到自己全力使出的一鞭子抽在顾子期手臂上,尽管穿的不薄,这一下下去仍旧衣裂见血,顾子期痛的眉头抽了一下,却不动不让,他心中的怒意不可遏抑,红着眼睛瞪过去,又是一鞭子狠狠抽下。

“公子!”顾子期忍不住抓住穆青峰的手臂,咬着牙道:“你这样做,对得起老爷吗?”

“怎么对不起?”穆青峰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如同夜枭。“老子这条命还给他了!大不了千刀万剐!这身骨血也还给他了!我还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你没听到,穆大人不是也说了吗?我们父子恩情一笔勾销!从今之后,他就不是我的父亲了!他不让我再去见到他!他说了他不愿意面对我!今生今世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以后?你傻了吗?”他尖锐的吼叫出声,呵斥的是顾子期,但恨的却是绝情的父亲。

若是一直备受冷落,他也不至于如此恨如此痛!然而二十年来的倾心呵护,二十年来的无条件溺爱,让他对这份亲情期望过高,这一刻的遭遇便越发不堪承受。

“公子小声些!”顾子期脸上骤然变色,“当心引来敌人!”

“当心?”穆青峰徒然又爆发了一场声嘶力竭的大笑:“我就是要引开敌人用的!干什么要当心?”

穆延陵这个人有着非常大的人格魅力,这种无形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但会让人不知不觉被他影响一二。赖三只是因为穆延陵在能杀的情况下没有下手便甘冒风险,穆青峰毕竟承受了父亲对他的爱护多年,便是在这个伤心欲狂的时刻,他也仍旧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想过要逃走退缩。

只是越是这般心思,那痛便越发难以承受。他没有父亲那么多年身居高位养成的沉稳,他完全不需要有城府、完全不需要有脑子、完全没机会受委屈的活了那么多年,忍耐力低的几乎找不到。此刻他觉得若不叫不骂不笑,自己马上就要疯了。

“公子!老爷若是知道自己一番心血……”顾子期眼睛已经完全红了,他用尽全力才忍住后面的话,咬着牙低声道:“公子不需这么激动,或许……我们能有命到固原,若是……”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能让话语不那么支离破碎,“泾州那边如今定是为分功劳纠缠不休,追兵未必能及时赶到,我们还是有机会的,公子切莫自暴自弃。”

第六章:出其不意赖三哥
郡主,别丢下为夫·终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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