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真相其实是这样的?

穆青峰木然看了他一眼,这人所谓的机会是活命的机会而已,但是他现在,觉得自己不想活了。

乍一看他好像天之骄子,什么都有,有唯他马首是瞻的一大群朋友,有日日奉承他的官吏下人,有太史独子这个可以一辈子享用不尽的光环。但是到了眼下这个光景再去看,他其实一无所有,他可以算不学无术、没有能赖以生存的一技之长,那些朋友下人官吏更是笑话,要仰仗他们的话只有死路一条。现在,连最亲的亲人都失去了。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他爱的东西,那生命的吸引力必然就小了很多。

顾子期还在费尽心思的劝说,穆青峰漠然看着他,一句话也不回答,突然他扬起鞭子,又是一下抽在马臀上,喝了一声:“驾!”

马儿刚刚因为他们说话缓步走了一段,恢复了一点力气,被这一下打的猛然跑出十来步,却又慢了下来。这还不是要紧之处,更无法忍受的是,穆青峰纵马脱离了预定路线,向路的右边拐了过去。

“为什么不往左边走?”顾子期被他骤然打马的动作吓了一跳,这一刻气急败坏的赶上来,看样子已经忍无可忍,可是几经辗转,他却又忍了下来,勉强陪出一个笑脸来,劝道:“公子,你别这样,放缓马力,到下一个接应地点路程还远,眼下万万不可任性了!”

穆青峰摇摇头,“我不是任性,我是在为穆大人争取时间,我也不想死的毫无价值,这匹马坚持到天黑还是可以的,一天时间,我只想尽力为他争取将追兵引开远一点。”

“那为什么不往左边走?”

“左边是留给穆大人的路,接应的人都在前方等着,我爹也不会安排那么多退路,生路只有一处。我将追兵引到错误的路上,给他争取时间,这样才对,不是吗?”

“老爷并没有让你……”这个回答出乎意料,顾子期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片刻才继续道:“这个……毕竟大军都远在泾州,此刻应是都围着王府表忠心呢,有可能追来的只有泾州营的留守士兵,既然追兵到现在还没有看到,想必是消息传递不利,泾州营那边还没有接到命令,那么应当是不会有人追来了。既然这样,公子也继续向前赶,不过是绕了一点路,比老爷晚些时候向北而已,等到了固原见了面,嗯……父子之亲,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公子今日之事,那个……不过是一场虚惊,不好吗?”

“不好。”穆青峰淡淡的道。没有一场虚惊,不是什么都可以弥补,有些话说出口,那伤害便是实实在在的,哪怕他没事,也不是一场虚惊。今天他同粉身碎骨没有区别,无论能不能活下来都一样。

顾子期大急大怒,终于喝道:“你再这样,我将你打晕了带走!”

“那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打晕我?”穆青峰淡淡一笑:“是不是没有我,那边接应的人不会听你的话?”

“公子……我……”顾子期语塞,是的,穆延陵设下这个棋子是保命用的,只针对他们父子两个,不可能时时联系,新的命令也无法下达。穆青峰若是不配合,他可真的没办法命令接应的人。

“顾子期。”穆青峰漠然的叫了一声,“你真的很奇怪,你们这些人都很奇怪,为什么你还一直跟着我?为什么还愿意为他赴死?穆大人,我爹,现在已经给不了你什么了。他连我都不要了,也不会再要你们。这件事我想任何人都能看的清楚吧?都这个时候了,你为什么还不走?明知道这是送死,你们也不走!还有,你武功那么好,我刚刚打你,你躲都不躲,我都不是太史公子了,你有必要受这样的气吗?你心里明明已经对我忍无可忍,却仍旧跟着我,为什么?”

他看着顾子期,突然一笑,道:“你不就是想着利用我,借我爹留下的生路逃走吗?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来,你铁定在通缉榜上榜上有名。若是还留在泾州附近实在太危险,但是想要走,却也没把握走的远,我爹留下的保命通道自然是好的,你想借用一下,不就是这个原因吗?我看,现在我也就这么点利用价值了。”

“公子,你多虑了。小人只是想不负老爷所托,尽量护你安全。”顾子期脸色沉下来,对着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没开口。

“哦?是吗?那到真是大仁大义!据我所知,我爹爹对你也没做什么大好事,不过是在寒微之时看中你,送你去学艺,照顾了一下你的家小而已。算得了什么?送我到这里也就算一笔勾销了,你们各自走吧,小心些,说不定还可以活下来。”他淡淡的道:“我这个爹爹,是世上最寡情的人!他给你们的小恩小惠,对他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你们不必记在心上。”

顾子期脸色拧了一拧,突然沉声道:“住口!”

穆青峰并没有被他吓到,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也不从左边走。他虽然绝情,但想让我带着你们给他捣乱,我却也不愿意!”

“我没有想偷生的意思。”顾子期脸色凝重,缓缓道:“虽然我的确是准备偷生。但那是老爷吩咐的!我要尽可能保护你!”

穆青峰呵呵一笑:“难道他觉得他都保护不了我了?需要借助您顾大人的力量?哈哈哈,恐怕很难让我信你吧?”

顾子期看他的目光变得很奇怪,带着点悲悯,似乎是看着一个即将面临巨大危机却无法拯救的孩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才道:“或许你不觉得有什么,但对我来说,那寒微之中看中已经是很大的恩德,没有老爷,我不可能拜到那样的师傅,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还有你说的在我学艺外出的时候照顾我的家小,那也不是举手之劳。穆大人以首辅之尊,他的事情多如牛毛,每天都要尽心竭力,但是他经常过问我家里的情况,定期也会到我家里去看一看,我父亲重病的时候,他更是求到王府,请出御医来为我父亲诊治。公子,你说,我除了拼命学艺,让自己有本事去报答他,还有什么出路吗?”他郑重道:“公子,对你来说的举手之劳,我却早就决定要以身相报,我是绝对不怕死的!老爷让我做什么我便会做什么,现在,他让我带你走!请你不要怀疑我,跟我走吧。”

“可是……”穆青峰有些迷惑,“我爹明明是说让我为他引开追兵……”

穆青峰觉得脑子浑浑噩噩的,一直以来,总有一股痛彻心扉的血气充塞在头颅里,让他红了眼,根本没有仔细去想过任何事情,此为情迷心窍。这一刻,热血稍稍退却,他的思维又重新回来了,一个又一个的记忆片段涌上心头。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爹爹的心肝宝贝,是爹爹最喜欢最喜欢的人。他任意汲取这种溺爱,爹爹就会任意给予,要多少有多少,从没让他失望过。年幼时候他很淘气,经常满府中乱走,爬树上房什么都做,胆子大得很。跌痛了迷路了只管往地上一坐,大声喊爹爹,他的日理万机的爹爹不管正在做什么事都会急急忙忙赶过来,将他抱在怀里安慰!受责罚的永远是他身边的人,他得到的永远是溺爱。于是他就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敢去惹。直到有一天他捅了蜂窝,在他心目中万能的爹爹没能让他免受蜂蛰,他为此还大发脾气将东西都扔在爹爹身上,但是爹爹仍然没有生气,他不肯吃药,爹爹为了骗他说药不苦,自己先喝掉一半……

后来他长大了些,渐渐不爱念书不爱习武,只爱和那些朋友出去玩,所有人都说这孩子该好生管教了,但是爹爹却不舍得,他还是那么溺爱自己,不加约束。穆青峰知道自己不是好孩子,不能让爹爹引以为傲,反而还会让任何提起太史大人的人,都暗地里叹息虎父犬子,有时候,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几次想学好,但是学文学武都是苦差事,他意志力不坚,遇到点困难再被人一勾引,就逐渐松懈下来,父亲连说都没说过他……这么多事情走过来,这么爱他宠他的父亲,怎么就突然之间,竟然会绝情至此?

穆青峰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不停变化,穆延陵与他诀别是那些话又涌上心头。

……父子之情一笔勾销……从此以后不要姓穆,张王李赵喜欢叫什么便叫什么……自己凭本事活着吧……

自己凭本事活着?活着?穆青峰猛然瞪大了眼睛,父亲临走时,说让他活着!难道……他回头四下张望,哪里有追兵的影子?并没有追兵?那他为什么要跑?父亲为什么不让自己跟着他进入邹县?为什么要让他绕这么一个远路?

还有,为什么……刚刚跑的时候顾子期很正常,此刻顾子期看他的目光却带着说不出的怜悯,就像……看到一个人失去了最美好的东西,那样的……怜悯。

“顾子期!”穆青峰的嗓子沙哑的如同铁勺在地面上行刮过一般,心头涌起那种无与伦比的恐惧感,比之刚刚得知父亲抛弃了他的时候更加恐惧。他眼睛里写满了惊恐,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我原本不可以说,但是公子你执意不肯前行,那就违背了老爷的初衷,我也是在没有办法……”

“别废话!”穆青峰一声怒吼打断了他的沉痛诉说:“快点告诉我!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毕竟是穆延陵的儿子,以往从来不觉得,可此刻他这般怒吼一声,居然给顾子期很大的威胁之感,他磕巴了一下,衡量了一下,此刻再不说恐怕穆青峰无论如何不肯往前走了。

“公子,邹县如今应该已经落入敌手,我们没有办法从邹县出逃,只能快速赶到下一个接应点,方有脱身的可能性。”

穆青峰脑子里此刻仿佛有许多雷霆打过来,无数念头在飞速的旋转,他的牙齿咬的紧紧的。想问一声那为什么父亲不和他明说,但是隐隐之中却已经明白为什么,他有许多话要问,但最后出口的只有三个字‘你确定?’

顾子期神色黯然,道:“城头的战旗分成五色,若是无事发生,每个时辰都会更换一种颜色,可是刚刚我们到邹县的时候,旗帜的颜色不对,说明从三个时辰之前,就没有更换了。三个时辰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算一算,若是泾州营有什么办法立即得到消息赶来攻打,然后消无声息的将城中局势控制,那时辰却是足够了。”

“可是路已经坏了,我们才是最快的,都没有办法通过,消息要如何传递?”穆青峰咬着牙问道。

顾子期摇摇头:“属下也不知道,只是这一路跑过来,属下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眼下只能这样猜一猜了。我们刚刚出发的时候是黎明,光线微弱,实际上不大看得清楚路,被挖开的路面到底有多长我们看不到,又想着若是上万人手挖掘一晚上,完全可以把上百里的官道都决坏。于是我们不敢赌,所以我们只能绕路。但是如果,坏的路面只有几里长呢?我们当时如果下马,牵着马从路边树林杂草间绕过这一段路,然后再上马奔驰,那就完全可以比我们在河边绕路抢出两三个时辰的时间。”

他轻叹一声:“我想不出别的可能,只有这样猜一猜了。但是现在说这些毫无用处,当时的情形,那是任何人都不敢去赌一赌坏掉的路有多长,只有明白知道的人才能抢占这个先机。真不知道是谁想出这样一个恶毒之计,或许就是那个小混子赖三!”

这可真冤枉赖三了,他要是有时间静下来想一想,这个路上挖坑的计策完全小意思,再简单有效的缺德招数也是他的强项,只是这一个晚上下来,他被蒙在鼓里的事情不比穆青峰少多少,越天意的本意,只是让他在明面上吸引别人的目光,暗地里参与一项并不危险的活动就罢了。一直以来的翻江倒海都是他自找的。

顾子期叹息的事情并不是穆青峰眼下最想知道的事情,他咬着牙问道:“那我爹……”

顾子期没有说话,只是又一次用那种带着怜悯的目光望向他。

穆青峰只是鲁莽,他不笨,这个眼光望过来,原本是温和怜惜的,可是他的感觉却如同被大锤砸中胸口般,一股腥甜的滋味涌上喉头,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喷出来。

“难道他不可以和我一起走吗?他明知道有问题,为什么还要去邹县?他应该和我一起走!”

顾子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又忍住了。如果能走,穆延陵当然会走!自然是到了必须舍弃再无它法的时候,他才将自己的命押上的!邹县是第一个接应点,也是安排的最周详的一个!不能进入邹县,那便要继续绕路。可是眼下,他们没有绕路的时间!这里绕开了,邹县派出一个传令兵走官道,用时比他们少了几倍,很快就能在下一步将他截下来。更别说从这以后到北方路途遥远,需要经历的危险还很多。不能在这里抢出时间,就算逃出去也无法抢在通缉令发出之前,一步错便是步步错,凭借他的儿子,那是毫无悬念的下场。便是穆延陵自己,若不能抢在消息发出之前,那希望也不算大。

所以,他只能舍弃自己,让邹县的守兵抢先发现自己,做出战前的准备,然后他必须想办法尽可能拖延时间,为自己的儿子争取一线生机。只能是他,不可取代,若是他儿子出面,邹县守兵根本不会理会,只可能立即派兵追赶,并且传令拦截。那样的话,父子俩都没有生路,他也一样必死无疑。但是他就不同,他出面,哪怕只带了三十几个人,哪怕看上去温和无害,对方也必然如临大敌,必然将绝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他身上,不敢分出重兵去追。而他留给穆青峰手中的力量和速度,人数不多很难击溃。

既然如此,他用自己必死的命换回峰儿的生机,是合算的。穆延陵自然是做出这种选择了。他亏欠了峰儿那么多,再也没有机会补偿,眼下这最后一刻,就做出一点点,父亲该做的事情吧。

当然,这一切需要天意来配合。

若是他没有办法拖延时间、让城中迅速派出追兵;若是邹县的守将不贪心,不想着自己争功,早早就把消息传给了下一个城市;若是临时还有附近一支军队恰好赶来……

那就是天意了!穆延陵已经无能为力,只能接受。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骨肉至亲父子连心这回事,穆延陵此刻在城头坐着和赖三好说话,心情很是安详。穆青峰远在百里开外,却也渐渐安静下来。

“顾子期,眼下还有什么办法能救回我爹爹吗?”

“恐怕……不可能了。”顾子期硬着头皮说出这个谁也明白却谁也不愿意说出口的结论,他觉得,下一刻穆青峰或许就会崩溃,大喊大叫大哭大闹。

然而穆青峰出乎意料的冷静了下来。尽管他全身颤抖,尽管他双目血红,但是他用能捏碎自己指骨的力气攥着拳头,竟然没有像刚刚那般发狂。

只是他的声音艰涩难听,“越家的百余口都死在固原,还是我亲自拉回来埋葬的,就离这里不大远!你说,如果我们不去接应点,而是去陵墓,将那些尸体都挖出来,用那些尸骨去换我父亲,越天意会不会肯?”

“这……”顾子期瞠目结舌的看着穆青峰,觉得他这个想法当真异想天开,当真是不要命了!这这这……眼下他们这百十来个人不赶紧逃走,还想着去做挖人祖坟的事情?成功的几率估计只有百分之一!然后呢?就算挖出来了,越天意愿不愿意受威胁还在未知之数,便是受了威胁用活的穆延陵换回死的家人,之后她能不暴怒之下,倾尽全力去搜索杀人吗?

这样几次三番折腾下来,他能将他父亲救出来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简直是疯了!便是穆延陵也没去想过这种方法,这公子哥莫不是真的疯了?

然而,虽然只有万分之一,但的确是有机会的!在完全已经是绝境的情况下,这万分之一的机会,那也是机会!

顾子期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幻想着那种可能性。其实并不是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的,没有人想到会有人去陵墓挖坟,陵墓的守卫只是摆设,挖出定西王的尸骨,便是越天意看了,也只能退让吧?否则这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她一生一世无法翻身!

她这一番辛苦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报仇吗?不就是为了一个孝字,为父亲报仇的吗?岂能眼看着父亲的尸骨即将受损还要坚持报仇?若是那样,会有多少人觉得她如此大逆不道,那样努力为的其实是权势呢?试问天下,谁敢承担这样的罪名?

而且,他们求的不多,只要穆延陵的命而已,势力金钱都不要了!再也威胁不到她的权势,她为了父亲尸骨退让,又能成全孝名,又能实际上得到权势,且不留隐患,这个买卖,做成的可能性很大!

他再望向穆青峰,就不是以前那种望着纨绔子弟的眼神了,而是真的,将他当成了自己的首领,能为自己指明道路的人。

太阳从高高悬挂到慢慢西坠,一整天的时间就过去了大半,此刻已经是下午近傍晚的时刻,远处的天空有了一丝红光,过不了多久,就会是晚霞满天的壮观景象了。这年头没有什么建筑可以比城墙高,站在城头看晚霞,也是非常不错的观景地点。

因为郡公和天字第一号要犯都在这里,任何一个出事都是大祸,郭平潮拖着受伤不轻的一条腿来回走动,安排城防事宜,四个方向都有人紧密巡逻。

眼看时间越过越多,郭平潮知道肯定是来不及追击了,最初抓心挠肺的感觉已经过去了,颇为安静的呆了好一会儿,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耐烦的感觉渐渐越来越强烈,从中午到快傍晚的时候了,该走远的人早就应该走远了,难道还是不能回去吗?

他忍不住回到西城门想试着催一下,却见郡公和穆延陵仍旧肩并肩的坐在地上,一人手里拿着一张卷饼啃着。这个应该算晚饭了,中午他们已经吃了一顿类似的行军餐,背靠一个县城,资源是足够的,其他的士兵都已经逐渐换防下去吃上热乎新鲜的饭菜了。但是他们两个很自觉的没有离开城头,便用干粮打发了。

郭平潮看的一阵气恼,在这里吃晚饭,那岂不是意味着还是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动身?更生气的是赖三见他过来,高高兴兴把已经咬的满是牙印的半个饼递过来让他:“郭大人,吃点吧,里面有酱肉,五花三层,肥瘦正好,简直香极了!”

酱肉应该是赖三那些新兵营的兄弟们特地送上来的,他们带的行军干粮只有干饼子而已。这些人吃饭也惦记着赖三,郭平潮却也微微有些羡慕。要怎么样才能得到士兵这样的爱戴?郭平潮有点无法想象,他手下整天跟着他的亲兵也是不敢偷偷在他饼子里加上肉送来的。

虽然他的饭是在城下屋子里吃的,远比这个卷饼档次高,但此刻看着赖三饼里面露出软软糯糯的酱肉和一节嫩绿色的大葱,居然也不自觉的喉头微微动了动。

“别客气,吃一口吧!你要嫌我口水就吃这一头!这一头我还没动过!”赖三转过手将饼的另一头递过去,热情洋溢的邀请郭平潮咬一口。

郭平潮让过他的手,不悦道:“郡公,属下不想吃,请问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泾州?”

“哦,这个要等穆大人的意思,我不是说了吗?他觉得时间可以咱们就出发。”

“那他要一辈子不走了呢?”郭平潮怒气冲冲的问。

“不会的郭大人,太史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他比咱们俩都有分寸,你放心,他心里有数。人情这东西就是这样,反正你都给了,不妨就好人做到底呗!左右你就是现在追也追不上了,哪怕多等等,等到明儿早上,哪怕明儿晚上,也没什么大碍不是?事情都办了,还急什么?太史大人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吧!有什么事情全算在我头上,我听他的!”赖三笑嘻嘻的说。

穆延陵一张饼全吃完了,此刻随意在袖子上擦了擦手,淡淡道:“好大方,你不不怕我真的不走了?”

赖三嘻嘻一笑:“泾州离这里就三十几里的路程,我们一天不走还拖的过去,要是明儿还不走,多半泾州城内大军就会开过来找了。到那时候,我再想听你的也有心无力啊!穆大人自然也不会指望我了,所以吧,我顶多也就等你这个晚上,一个晚上过去,我也就说了不算了,既然这样,嘴上自然可以说的漂亮点,你要乐意听的话,我说愿意等你一百年也使得,反正你又跑不了。”

“小人物的狡猾!”穆延陵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摇摇头:“你到今天还脱不了市井之气,也够让越天意头疼的了。”

他转向郭平潮道:“别让郭大人着急了,你家郡公估算的非常准,我们再过三个时辰,便是今夜子时,便动身吧!郭平潮,你晋升守备的文书还是我亲自签署的,当时与你有同等资历能力也不相上下的人足足七八个,是我让张沐春选了你!算起来我对你的恩德比我对这小混子大的多,他都愿意等我一晚上,抓住我的功劳已经非常大了,你就看在你现在守备官位,再等我三个时辰,如何?”

一番话说得郭平潮有些羞惭,讪讪然后退,瘸着腿去巡城去了。

赖三望着他远去,一边吃着饼,一边问道:“真的子时就可以了吗?我是打算等你到明天天明的。你也知道,眼下我还能说上两句话,等回到泾州以后,那我可就想帮你一点都帮不上了。”

“子午流转,日夜交叠。子时已经是新的一天了!赖三,你已经等了我一天,足够了!若是这样峰儿还是走不脱,那也算无法可想,无能为力了。”

穆延陵有些落寞,他有巨大的隐藏能源,无论是从财力还是人力,无论在泾州还是在固原,都有十分巨大的潜能在,这些东西他虽然是无法动用了,但是原本准备送给赖三,这个时刻仍旧愿意帮他拖延时间的人该有多么可贵?穆延陵原本觉得自己可以酬谢,用任何人听了都会怦然心动的东西足够酬谢他承担的压力了。而且他已经不再试图吸引赖三和越天意不和,单纯就是将这样多的好东西拿出来酬谢此刻还有的一点情分而已。

越家眼下的家底都不能和穆延陵二十多年的积攒相比,这些东西就算拿到越天意面前她也绝对不可能不动心!哪怕对于一个国家,这样多的各种实力也不会有哪个最强大的国家乐意放弃。如果说钱能通神,这些实力换算成财富,就应该可以通神了!

但是赖三却拒绝的干干脆脆,哪怕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他也一样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别把你的东西给我!你说那些道理我都不懂,但是我就懂一件事,我不想学你!怎么做事才对我现在还没搞明白,也许我也做不对活不好,但是你的结果我已经看到了,不管你东西有多好我都不要,我肯定不会学你!”

他们的谈话已经停止了很长时间,因为穆延陵发现,自己已经说服不了他了,他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常道’,无法用平常人看中的一切事改变。

穆延陵这一生真的没有去思考过自己有做错的可能性,哪怕到了眼下的境地,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成王败寇,千古不变的真理。凭什么说我错?他只是失败了,但绝对不觉得自己是错了。眼下却有一个人那么明确的对他表示了质疑。对他的选择、努力、事业、人生方向……对他这个人彻底的表示了否定!

眼前这个小混子还在一大口一大口啃着饼,胃口很好,这已经是第三张了,其实那酱肉咸的要死,腻的想吐,行军大灶做出来的东西一点也不好吃,自己哪怕把它当成人生最后一顿,勉强吃了一张也就实在咽不下去了,但赖三吃的当真一点不含糊的香甜。他不再是以前饭都吃不上的混子,而是吃遍了山珍海味,享尽了荣华富贵,可是拿起这等粗食,他一样可以吃,不仅是吃得下去,而是吃的很香!

他贪财、怕死、贫嘴、不要脸!进入繁华之中毫无抵抗迷了眼,但是为什么?却没有迷了心?无论过于艰苦的生活还是过于享乐的生活都拥有改变人的力量,为什么他本心的东西却仍旧没有变?

“行,那就好。我其实担心天意惦记,也想早点回去呢。”

邹县算大县要地,是因为它是泾州的门户,其实邹县本身占地面积不算很大,郭平潮离开西城门,因为腿疼,让人用杆子抬着他巡城一圈,一方面是不想有个万中之一,这个时候再来点什么意外情况。另一个方面也是被穆延陵说的有些挂不住,想离他远点。于是吩咐人将他抬去里西城门最远的东城头。

腿上那一刀挨得不轻,虽然经过包扎,但晃荡的厉害了郭守备脸上的表情还是会抽搐,于是抬杆子的人不免万分小心,半个时辰过去才挪到了东城头。

谁知到了东城头,郭平潮一个机灵,从杆子上一下窜了起来,身手灵活之极,只见他三步两步抢上前去,惊道:“郡主?您怎么会在这里?这……属下派出送消息的人才刚出发,这……不会这么快就到了吧?您、您不是应该在泾州吗?”

越天意身边带着十来个侍卫站在城头,城下此刻排的密密麻麻,全是军队,竟是足有几万的样子。

她脸色非常难看,似乎有一万把火焰在胸中燃烧,声音也是阴森之极:“要是等你的消息,我家祖坟就被人刨了!”

郭平潮干干咽了一口口水,一句话也不敢说,这个时候,他还当越天意是打了个比方,并没有想到她的祖坟真的给人刨了。

他见之前他派来守着东边城门的副将张梁正站在越天意身后不远处,便微微使了个询问的眼色,再将下巴向西边侧过去一点。他想埋怨一下张梁,郡主到了为什么不派人通报?可是转念一想,郡主的脸色如此难看,不知道生了多大的气!那定然是郡主不许他说的,怪不得张梁。

他询问的意思是,郡主有没有得知城那边已经将穆延陵抓住了?

好在这时候最大的事情也就那么一件,好猜得很,哪怕张梁领悟力不算好,也猜对了他的意思,苦笑着点点头,表示郡主此刻已经知道了穆延陵落网的消息。

郭平潮又一次干咽了一口口水,郡主已经知道了穆延陵落网,居然还这般生气?那这一次的事情可真有点棘手了。

“郡主……那个,咳咳。其实一个时辰前属下已经派人前往北方通报穆青峰逃逸的消息了,想必……那个……郡主福德天佑……”他有点接不下去话,邹县不能穿,官道不能走,赖三一直就在西城门石头地上整整坐了一下午,大军都在西城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让郭平潮无法派人去追,也无法将消息尽快传递出去。他绕过赖三派出去的人走的也是河边路,是没可能超在穆青峰之前的。

郭平潮觉得眼下的气氛太可怕了,他从来没有在郡主身上看到这样重的怒气,然他这个杀伐战场的武将都不大受得了。连抓到穆延陵都不能平息,那该怎么办?他是解决不了了,干咳一声道:“郡公就在西城,属下去通报一声,请他过来见郡主。”

郭平潮的意思很简单,人是他放跑的,你找他算账去吧,别在这里吓唬我。

“穆青峰没有跑,我恰好将他拦住了。”越天意淡淡说道。

“啊?”郭平潮差一点一惊跳起来,看城下的架势,越天意这是带着泾州所有的驻军倾巢出动,抓住穆青峰当然毫无悬念,问题是她怎么碰上的穆青峰?除非她得到消息比自己更早!

而唯一得到消息比自己更早的人便是郡公,趁着他跑不动累的要死的时候先一步赶到邹县,可是郡公也带人血战了一番啊。他们一番战斗之后,等了没有多久,就等到穆延陵前来,哪有人有机会给郡主报信?便是报信了,这么远的距离也要走过来才行,难道几万大军可以从天而降,飞来不成?

这这这……难道真的是祖先庇佑,天地相保?

“郡公在城头做什么呢?”越天意声音冷冰冰的问。

“说、说话。”郭平潮觉得头皮发紧。

“和穆延陵说话?”

“……是。”

刚刚赖三不让他追击的时候,郭平潮恨得牙齿发痒,只想见到郡主后好生告他一状,可是此刻他一句添油加醋的话也不敢说,因为眼下越天意的眼神已经十分可怕了,随时都有火焰会砰的一声爆开,他哪里还敢加油?靠近一点都觉得自己要先遭殃!

“不要通报!”越天意轻轻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说什么这么热闹!”

遇到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的事情,不免就会疑神疑鬼。郭平潮缩头缩脑的跟在队伍后面,尽量离越天意远一点。当然不敢坐杆子了,只好一瘸一拐的跟着。

好在对于他这样的武将来说,这种程度的伤势还支持的住。换一个文官或许就趴下了。

张梁也在队伍最后,靠近上司,想扶着他走。

郭平潮摆摆手示意不用,自己还可以走。见没有人注意,低声问道:“真的抓到穆青峰了吗?”

张梁苦笑:“大人,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在东城防卫,便看见郡主带人前来,那也是吃惊之极,哪里敢问什么。”

“此事应当不假,郡主不会随口说这种事。”郭平潮自己略一想,便自己回答道。“可是什么时候出动的才能拦下穆青峰?难道说我们没有动身之前,郡主便得到消息?”

这件事更是不可能,他们本来是追贺兰缺的,遇上穆延陵都已经是意外,郡主好好的在王府等着,怎么可能比他们先知道?

“大人,这属下也不知道啊!”张梁苦着脸:“郡主上来之后便是怒气冲天的模样,属下不敢开口,只能她问什么便回答什么,刚说了没有几句随后您就到了。”

郭平潮打了个哆嗦,越天意的怒意已经化成实质一般,任谁见了也心惊,张梁不敢问非常正常,换了他也不敢问。

“既然穆延陵和穆青峰父子都已经落网,张梁,你说郡主为什么还这么生气?”

“这……属下也不知道啊。”张梁好生无辜的看着上司,真是一问三不知。

“我不是问你,我自己想呢。”郭平潮眼望前方,心中隐隐觉得,似乎别人不够分量让郡主如此恼火,恐怕有人要遭殃了。

越天意每走一步,心头的怒火就更盛一分,让跟着她的人不自觉离开她一点距离。

她的确出发的很早,实际上,她是连夜出发的。但不是因为得到消息,而是因为牵挂赖三。

她知道她应该好好的坐在王府等待接待今晚的各个人等,那是最需要安抚人心的时候!不应该有任何事情比这件事更重要,她就应该像和赖三要求的那样,坐在四面透风的凉亭里做样子,好不容易得到胜利的人需要看到她!投靠她将身家性命都压下的人需要看到她!那些见风使舵的人此刻更需要看到她!

她那一刻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她代表的是一个家族,一个势力,一个方向!一个未来和结果!这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不应该为了任何理由抽身而走!

但是她还是任性的走了,带着能带走的所有军队,带着能动员的所有力量。因为赖三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时间一点点过去,三哥还是没有回来。越天意无法接受那种可能性,所以她也无法继续等下去了。

她也同样遇到了被挖成麻子的官道,因为和穆延陵同样不敢赌这条路有多长的原因,和穆延陵同样选择了绕路。

由此可见,越天意在遇到事情的判断水平与穆延陵并无多大区别,越是聪明人越容易走入牛角尖里。像赖三那种扔掉马直接撒腿跑过去的做法,根本是两个不同思维模式才能做出的决定。

越天意追过去和穆延陵差了约有两个时辰的时间,而且人数越多行军的速度便会越慢,这是无法改变的。两者相加,原本一定是追不上穆青峰的。但是穆青峰那边也出了不小的问题,他破釜沉舟的决定要去挖开越家的陵墓,基本等同于找死。这是和跟着他去下一个接应点就能活下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选择,顾子期愿意和他一起疯,却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经过一次比较不愉快的争吵,死了几个人,约有一百多人还是愿意去拼穆延陵的一线生机,却还有近六十来个人选择了逃跑。

这些逃跑的人于是就被越天意正好兜住了。她带来的大军人数众多,无法掩藏行迹,一路鸡飞狗走,整个河边芦苇什么早就踏平了,这些人根本无法藏身。他们既然已经准备逃走了,自然对保持秘密不那么尽心。很快就被人得知了穆青峰的去向。结果越天意带人杀过去的时候,刚好穆青峰正在动手,已经有几个棺木被撬开了,里面的尸骨重见天日,只是定西王夫妇的墓穴牢固,只刚刚砸开,定西王的爵位所致,他棺材外面有棺椁,棺椁之间放了大量防腐的材料。破开这一层就废了不少力气,里面的棺材用料好,也十分巨大,太重了,还没能拖出来。

越天意已经懒得回想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她现在只想找到赖三,让他亲眼见见自己做的好事!

没用太长时间她便走到西城,远远的看到赖三和穆延陵肩并肩坐在地上,背影望着十分亲热。不知道他们正在说什么,赖三爆笑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

笑的声音还是那么贱!

这人好端端的时候还好些,只要一笑起来就是一脸贱相!当真死性难改!这是越天意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

她示意所有的人都别动,自己慢慢走过去,落脚很轻。远处城头上并肩坐着的两个人看着更加清楚了,只是离得远些,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呢,看赖三笑的前仰后合,越天意只觉得牙齿发痒,能有什么事情居然和穆延陵聊得如此欢声笑语?

那一边,赖三笑声好不容易停下,问道:“天意真的,哈哈哈……她真的在你背后画了、画了一个王八?”

穆延陵姿态很随意、很放松的坐在地上,他摇着头道:“我骗你这事做什么?她那年才四五岁,胖的很,两边脸蛋就像两个圆球一样,那样一个小胖子却最喜欢爬高,总让人看的提心吊胆。王爷当时就已经不喜欢政务了,文牍堆了老高都不处理,隔几天就会留我在王府中替他处理公函,天意和我也非常熟悉,她要我陪她玩,我没空嘴上敷衍着,手底下还做自己的事,由着她在我背后爬上爬下,我根本没察觉她什么时候画的,结果一天都背着这个王八!直到晚上睡觉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

赖三听到这里又是大笑了一阵,眼泪都笑出来了,“怎么没人告诉你一下?你就背着这个王八回家了?”

“可不是就背着个王八回家了怎地?我背后又没长眼!”穆延陵淡淡道。“你想想看,若你是王府的家丁,你要怎么开口告诉我?”

赖三未语先笑:“我就说,穆大人,你这兄弟该歇歇了,竖着太累!哈哈哈。”但是他自然也知道这事只是说笑,他若是的家丁下人,也不敢对堂堂太史大人说声,喂,你背后有个王八!落不下好不说,人家只要心胸稍微狭窄一点点,有的是办法让你没法开口给他添堵。要不怎么说高处不胜寒呢?你当你邻居呢,随便都会有人和你说笑?

穆延陵不屑的瞟了他一眼,一点也不生气。他现在怎么会为这种口头上的便宜生气?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和赖三说什么正经事了,便是随口闲聊,随口说起了一件越天意小时候的事情。

“穆大人,你真不饿吗?晚饭你就吃了一张饼,饭量那么小?”赖三见天色已经暗了,殷勤的招呼。

“不用,难吃的要死,也就你这个要饭的能吃下去。”穆延陵现在什么也不装了,很直白的说出评价。

“我才不是要饭的呢!爷是个帮闲!有正经活计的。跟你说,这你就不懂了,帮闲学问可大了,你几乎什么都得会一点儿才行,而且,指不定什么时候运气来了,你就能碰上个好差事!”赖三争辩。

“行!说的也有道理,你可不就碰上了一个好差事吗?”穆延陵不和他争辩,随口换个话题道:“说起饼来,郭平潮错过了一个好机会,这人有专营之心,却没有专营的方法,估计将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成就了。”他这辈子真的没有这样漫无目的的和人聊天过,此刻精神松懈下来,

“他错过了什么好机会?”赖三奇怪的问道。他一直跟着看,觉得郭平潮没错过什么机会,“他运气算是挺好的了吧?虽然和我不能比,但也应该不错。”

穆延陵摇摇头:“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之前的功劳只能管他升高,但今后却不一定了。刚才你把卷饼递过去,他应该接过来吃才对,你是给了他一个让他做你朋友心腹的机会,但是他没有抓住。这一点非常重要,若说不会专营,景迟比他更加不会,但是景迟与你已经是生死之交,他眼下虽然只是一个小小兵卫,但今后的前途难以限量,你是宁可自己吃亏,也不会让他吃亏的!但是郭平潮,你就不会如此关照了,对吧?”

赖三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当然不会,老郭怎么能和景大哥相比?便是锤子、臭鱼、大汗他们,也比郭平潮让他觉得亲近的多。

“你其实很容易亲近,只是郭平潮还有些不熟悉你,所以不明白,你都把饼子递过去了,他却不肯吃。真是白白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那个……可能他觉得我咬过了,有点嫌脏。”

“你都不嫌他脏,他却嫌?”穆延陵摇摇头,“只能说这人脑筋有问题!武人习性!或者他太过看不起你,又或者,他觉得和你交往太近没有好处,准备在越天意那里做个连郡公也不结交的孤臣!那就是他的判断力有问题。你这个人,若是真心对你,你便是命给出去都不会舍不得,投靠什么人会有这么丰厚的回报?他有机会却不选你,实属昏招!我猜,他总有为今日觉得后悔的一天。”

赖三张口结舌的看着他,这些事情他可是一点也没想过,就是看到郭平潮来了,正吃着好吃的,开口让一下,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这个……哪有那么多心思在里面啊?穆延陵会不会想多了?

穆延陵见到他的表情,便知道他的意思了,轻轻一笑,道:“地位是很重要的东西,同样的举动你做出来和别人做出来完全是不同的概念,这驭下之道通常就那么几种,几千年来都没怎么变过。你若是不会,可以和越天意学一学,她虽说没有多少经验,但从小便看在眼里,那么多年的熏陶,看也看会了,何况这丫头心性很适合处理这一类事情,跟她学着点,对你今后十分有用。”

赖三听这句话有些说不清的别扭,似乎不大愿意,穆延陵微微一叹,“其实说简单便是简单,说复杂却也复杂。你可离这些事太远了,越天意祖先六代坐地称王,才养出了骨子里的那些东西,好些对她来说自然而然的事情,你恐怕再学三辈子才够!”

“你说的我知道。”赖三也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我也没有三辈子可以学,干脆算了吧。”

“那你怎么和越天意在一起?”穆延陵问道。

“就这么在一起呗!”赖三随意回答。

“你毫无自保能力,就和一个掌握定西王实权的人在一起生活?那恐怕你用不了三年两载,就不会这样想了,你至少应该……”

“得得得!咱不是说好了不谈这件事了吗?”赖三眼睛一瞪:“你又打算说你那些玩意?”

穆延陵气得笑了:“随你!老夫为你着想,你倒狗咬吕洞宾?种种世间俗事,却和我还有什么相关?你这小子,我看用不了三年两载,再来想我今日的劝诫,可就明明白了。”

“好啊好啊,真到了那天,我成天到晚想你,我媳妇都不想,成了吧?你说这个时候了,咱们还提这些做什么,什么轻松就谈点什么,高高兴兴等时间不好吗?对了,穆老爷,你说过那天你是一直带着王八回家的,一路上也都没有人提醒你?那你自己来去王府的侍卫呢?也都没提醒你?就让你这么一路背着回去了?我怎么从来没听别人说起过这件事?”赖三嬉皮笑脸的岔开话题。

穆延陵先是哼了一声,才道:“别人却是不知道,没有人看见。这算什么大事了?就算有人看见了,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和你说一说?”

“怎么会没人看见?你不是说整个后背一个大的?”

“哦,是这样,我处理完公文之后,拿去给王爷审阅。这种事很难开口,那日想必是王爷看见了,却有些不好说,便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说是夜晚天凉,让我穿件衣服再走。我是穿着王爷的外衣回家的,路上却是没有人看见。”

赖三听了没有说话,半晌才叹道:“我觉得老王爷对你挺好的,我说,你下手真黑!就不觉得有点对不住良心?”

“时过境迁,很多事情堆在一起才让我做这个决定的。古往今来,哪个成大事者没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情?只是不会告诉你知道罢了。王爷这个人有些任性豪侠的心性,他为人或者可以算个好人,但为君实在不能算个好君主,定西财政民生每况愈下,官员贪墨成风,他也不管。还是我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兢兢业业一点点挽回了些局面,这件事你若不信可以回去问问陈定雷,他很清楚。”

赖三也忍不住点点头,他不用问别人也清楚。虽说他二十岁的时候活的也比较艰难,和王七一起住在棚户区,饥一顿饱一顿的过着生活。但比起十几年前,他只有几岁大的日子却已经好了一些了,他叫赖三,是因为有两个哥哥都在襁褓中便冻饿而死,父母也早早亡故,这种情况不是一家两家,而是平常得见。记忆里铺天盖地都是饥饿贫寒,现在的日子比起那时候,真的好些了。

穆延陵傲然道:“一件衣服只不过是驭下的手段而已,我尽心尽力为他做事,当不起一件衣服吗?何况,天下有德者居之这种事只好说给死脑筋听一下,这天下应当是有能者居之,定西王在位之时,民生凋敝,我若成事,至少会让百姓日子过得好一点,有何不妥?”

赖三忍不住点点头:“说的也有道理!对百姓而言,比起老王爷,确实倒是你更好一点。”

便在这时,一个阴冷的声音接口:“好见识啊!既然如此,你可要好生向他请教一番怎么做个逆贼才是!”

“天意?”赖三大吃一惊,猛地跳了起来,回头一望,直觉便是两个字——逃跑!

越天意并没有一点生气的表情,而是满脸的笑。

但那笑容太奇怪了,眼睛没笑、眉毛没笑、鼻子嘴巴哪里都没笑,可是偏偏整张脸就是笑的,这种说不出从哪里出来的笑容好生瘆人啊!

“三哥。”她带着笑容,声音也是慢慢的:“你真的要好好和他请教一二才是,篡逆的经验价值连城啊,多难得的好机会!”

“天意天意你别生气,不是你听的那样。我就是随便说说,这不闲聊天吗?就是随口说说而已,那个……哎呀,我一直嘴贱你又不是不知道……”赖三心中高声叫苦,真不知道怎么偏偏在这句让她听见了,归根结底还是怨自己嘴贱,因为口无遮拦倒霉也不止一次了,偏就死性不改,想到这里后悔起来,忍不住清脆了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闲聊?致果都尉,这个时候,你为什么有时间闲聊?”越天意笑容慢慢收敛,阴森森的看着他。

“我、那个……哈哈……”赖三干笑两声,无从回答。

“来人!”越天意突然脸色一变,断喝一声:“将他拿下!”

啊?赖三大吃一惊,见越天意身后两个侍卫应声上前,对自己伸出手来,不由也有点心慌,他知道自己事情有点犯大了,但王法不外乎人情,总不至于这么不给面子吧!要知道他已经当众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了,有什么事不能回家再说吗?若真要就地处理,这岂不是无法挽回?

“不要!”赖三一声尖叫,双手挥舞:“越天意,小傻子,你千万冷静点!下一句不要说就地正法啊!”

“咳!”越天意气得差点笑了,咳了一声才忍住,这位真是想象力丰富!‘来人,将他拿下’,下一句一定就是‘就地正法’吗?他是什么人自己清楚的很,嘴贱没错,和穆延陵是同谋绝不可能。这种信任无需任何怀疑。

她板着脸没有理会赖三张牙舞爪,哼了一声吩咐道:“将他带到陵地,东西都给他留着呢,让他一个人把棺材都埋回去,将陵墓修缮还原!自己干的好事自己弥补,谁也不许帮忙!”

陵墓?什么意思?赖三愣神之间,两个侍卫已经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轻轻带了一下,示意先走了再说。这两个侍卫赖三全都认识,一个是许增,一个是张显扬。不远处还有景迟冲着他点头示意。赖三衡量一下,估计不会吃什么亏,乖乖跟着走了,走出十来步就忍不住问许增:“埋棺材是什么意思?”

许增小声道:“郡公,你不知道,出大事了!……”一行人小声嘀咕着走了,越天意也没去管,只是将注意力转回城头穆延陵的身上。

“穆叔叔,你好啊!”她微笑着,很认真的打了个招呼。

穆延陵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淡淡道:“天意,你来的挺早的。”

“我不忍心让穆叔叔久等啊。”越天意眉目中露出的情绪简直让人大吃一惊。那是非常强烈、非常直接的渴望!让人看了,简直会误以为眼前的男子是她刻骨铭心的爱人!那般热烈执着的眼神,空气都几乎被她点燃一般。

“我可真想你啊!想了好久好久,想的我都快死了……”越天意喉咙微微呻吟,呢喃出声。仿佛不是她在开口,而是她的灵魂在说话,那种思念刻骨的声音,如同几世轮回始终不得相见的至亲爱人,才会积累出这般深沉的想念。

如果赖三在旁边,一定会觉得她现在很不对劲,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才会这样。越天意积压了太久的情绪,看到穆延陵这一刻若是猛然爆发很正常,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宣泄不出来,却继续压制,所以她的举动便微微有些失常了。

她靠近穆延陵,看到他双手上的铁链,露出欣赏绝世珍宝般的喜悦,很小心的抚摸了一下,声音越发温柔:“穆叔叔,我找到了一份大礼送给你,你可别死啊,一定要留下命来看看!”

穆延陵微微皱了皱眉,越天意见到他是什么表现他都可以理解,这样装腔作势的可能性倒是最大的。但是不应该如此做作,如此……怎么说呢?她这一刻似乎整个世界都成了空白,只剩下自己,太专注太执着了。正常人的世界哪有这么单纯?难道真的疯了?

如果真是这样,老天爷可就太随心所欲了。

这时,越天意又吃吃的笑起来,越发像个疯子。她的声音十分低沉缓慢,却又含着十二分的热烈情感,呢喃道:“我还以为我报不了仇了呢!我还以为我永远不能报仇了呢?真好,嘻嘻,真好。”

穆延陵此刻已经可以用心如止水形容,再也不为什么事情介怀,微微一笑道:“郡主自有天佑,当顺心如意。”

这是真心话,穆延陵承认越天意玩的漂亮!从故意引导他让他对王府隐藏的势力忌惮、到故意将自己引到风口浪尖,使得他不得不去对付她。他用明暗两步,明里自己压制越天意,暗地推出陈定雷帮她,原本想的是这样一个一心报仇的小姑娘顺理成章会上当,会接受陈定雷的帮助,谁知越天意竟然能在绝境中利用自己的资源反过来打击自己,真是玩的太漂亮了!一个政客一生之中只要能来这么一次绝地反击,就可以青史留名!任谁也不免击节赞叹,越天意当真是能人所不能,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是让穆延陵落到眼下这个地步,光靠这些是不够的!他还有好多力量没有使出来,若让他去了固原,鹿死谁手却还不能轻言。越天意毕竟没有经验,毕竟年纪太轻。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的来,还是要看自己。

能让自己无法逃脱,让一切烟消云散,真的只能说是天意!一桩桩一件件的巧合,一次次让人扼腕的意外,共同完成了眼下这个局面,这中间不是任何人能事先计划的!让她能够报仇的不是她的智慧隐忍判断、不是士兵的骁勇、不是什么狗屁正统名分。只是天意!天意绝人,天意佑人,古往今来没有任何帝王将相抵抗的了天意,更不是他穆延陵可以抵抗,他没有什么不心平气和接受的。

“不是的。”越天意轻轻的笑,手指在他铁链上轻轻划过,“杀了你不算报仇!穆叔叔,我觉得那怎么能算报仇了呢?我得让你明白我有多伤心,我有多痛!你如果不明白,我就算杀了你,那怎么能叫报仇了呢?我得给你准备一份大礼才行。”

“好大好大的大礼……”越天意眼睛都有些红了,发出兴奋的光芒来,声音如梦如幻:“来人,将他下巴卸下来,手脚都捆住,可千万别让他自杀了。”

“何必如此?”穆延陵摇摇头:“我若想自杀,早就死了。留下命来就是给你出气的,这是这欠你的!你怎么样都好,我不会自杀。”

“呵呵呵……”越天意诡异的笑了:“穆叔叔,我不放心啊!我真的不放心,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满,你还不知道这份大礼是什么呢?回去我就告诉你,真的好大的一个惊喜啊!”

“如你所愿好了。”穆延陵淡淡一笑,能有什么大礼?篡逆是凌迟的罪,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能有什么大礼?

越天意的鼻息声有些急促,眼睛直直的盯着穆延陵,毫不掩饰的热烈让她看上去真的有些吓人。

“我本来以为,我没有办法报仇了呢。”她轻轻的说:“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你真心爱的,所以,我以为,我永远没办法让你知道我有多痛!我永远没有办法报仇了!可是老天开眼,终于让你在生死关头,发现有一个人是你爱的!是你愿意拿命换的!多好啊,原本一个都没有,这个世上你只爱你自己,可是却突然间,你有了一个爱的人!我有了报仇的机会!我可以让你明白我有多痛!你应该明白啊!我痛了那么久那么久,只是让你知道就好了!”越天意骤然笑了起来,但是那笑声充满了血腥的气息。

穆延陵原本平静无波的双目骤然瞪大,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只一刹那,他的眼睛里便是惊怒、惶恐、挣扎。种种情绪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只是他此刻已经无法说话也无法行动。原本安安静静的身子突然开始极力挣扎。

“我已经在地狱你等你很久了!穆叔叔,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越天意咬着嘴唇笑着问。在她的身后,太阳落山,残阳似血!夜风哭号,仿佛她真的来自地狱,也将整个地狱带来人间!

也是在这样一个黄昏,城头同样被夕阳映衬的如同血海。那一刻的景象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从那天起,这种红色就一直跟随着她,她的眼睛似乎出了问题,看什么都是红色的,她的听力好似也出了问题,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一支歌曲在耳边低低的回旋吟唱,哪怕是在睡梦之中都不会停歇。这种情况维持了很长时间,越天意并不过于在意,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妥,但是她那时候完全不重视自己的身体,她原本就在装疯,哪怕真的疯了又有什么损失?后来,或许是遇到赖三之后,或许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使得她逐渐复原,不知什么时候她眼前的世界又恢复了原本的色彩,那首似乎刻在灵魂里一样的歌曲虽然仍旧可以准确无误的唱出来,却不会像以往那样,时时刻刻在脑中回荡。

可是这一刻,同样的夕阳下,她的双眼又一次看什么都是红色的了,她的耳边,那首蛮族祭祀的血腥歌曲响亮的让她要使劲忍着才不会开口唱出来。

她看着穆延陵明白她的意思之后,气愤、绝望、尽力挣扎的身体,眼前的红色更加浓了,兴奋焦渴的感觉让她口干舌燥。那一日,她用鲜血淋漓的手指扣在城墙上,试图努力的往上爬,可是却一次次掉下来时,比穆延陵眼下挣扎的激烈百倍。似乎那时候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绝望,痛!无法形容的痛!痛的她只能狠狠咬着牙,抵御身体里那种只有地狱深处才能产生的痛!痛的她肝肠寸断、痛的她痛不欲生!

她眼睛瞪得可怕的大,穆延陵脸上任何一个表情、身体上任何一个动作都不愿意错过。她终于有机会,可以让他知道一点儿,自己有多痛!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燃烧起来,自己越是痛,就越激动的看着眼前只能用血海深仇还形容的仇人。

就是因为这个人,她再也不是备受宠爱的小郡主。她的面前,永远没有了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连她自己的生命也如同暴风雨中的烛光,随时都在凄风苦雨中摇曳,熄灭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要想活下来,却千难万难。

她选择了最艰难的路,她装疯,她一点一点亲手杀死了天佑,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在这个过程中,她从人变成了魔。

是这个人,让她从人变成了魔,那么她的仇人,就应该接受魔鬼的报复!怎么会是杀了他那么简单?有节制有底限的是人,魔鬼怎么会有底限?

穆延陵从她红色的眼睛里读出了所有的意思,他以为自己遇到什么都可以冷静的接受,但是他错了,此刻的惊慌和绝望击碎了一切。良好家境带来的修养、多年手握大权带来的冷静、野心和欲望带来的决断……一切都变得粉碎,他眼下就是一个惊恐到了极处的人,他明知道不可能,却像个泼妇一样,仍旧用尽全身的力气扑过去,想与那个魔鬼同归于尽,但是在越天意一声愉快的笑声中,他被人击中头顶,昏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穆延陵慢慢转醒,但是四肢全部软绵绵的,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

“爹爹!爹爹!”一个声音在不远处焦急的叫着他,是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然后,那个声音就充满怒气的叫起来:“姓越的,我爹爹怎么了?”

穆延陵很想流泪,他的儿子居然到了这个时候,还用这种语气说话,自己这么多年来,竟然把儿子教成了这个样子。

“没事。”越天意的声音传来,很是愉快,“你放心,你还没死,我怎么舍得让他死?他中了迷香,我这就让他醒过来。”她轻笑:“傻孩子,你怎么比我还着急呢?真是个傻小子!”

然后就是穆青峰一声怒吼:“拿开你的手,不要碰我!”伴随着越天意一声轻笑,穆延陵鼻间闻到一阵略微有些刺鼻的气味,便彻底清醒了过来。

这是在王府没有错,王府失火,烧了好些屋子,这一片院落幸存下来,却也没有人来得及打扫,地上不够干净,有些黑灰脚印,看着总是有些狼狈。

儿子就在他对面坐着,一看就是四肢无力,若是没有后面那个干瘦的人拉着,只怕椅子也坐不住。

穆青峰全身软绵绵的,看到他醒来,却喜色上脸,大声叫:“爹!你醒了!”

穆延陵积攒力气,好容易才开口,“峰儿,你怎么不走?”

穆青峰倒也知道眼下是什么局面,嘿嘿一笑:“儿子自不量力,想试一下搭救爹爹,现在知道错了。便和爹爹结伴上路吧。”

穆延陵知道自己给人不知喂了什么药,只是脑筋清醒,但全身发软,四肢全部不听使唤,说话都有些费力,想要咬断舌头根本不可能。他知道这是怕自己自杀。

艰难的转过头去,发现越天意坐在一张椅子上,笑眯眯的看着,

见到他睁眼,立即笑道:“穆叔叔,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一下。”她指着那个干瘦的人道:“这是用刑方面的专家,他知道人全身上下哪里最痛哪里最痒哪里最酸哪里最麻,据说他可以让人哭号整日,生生脱力而死,让个大夫来检查,却是从内到外一点伤也没有!穆叔叔,你虽说厉害的很,什么都见识过,不过术业有专攻,这方面恐怕也没他懂得那么多,所以特地请你和我一起看一下是不是这样。”

穆延陵想从越天意的神态间发现些什么,许多人嘴上说的凶狠,但实际上并没有折磨人的心性。他希望越天意只是说说而已,可是他立即就失望了,越天意是笑的,但那神态间流露出的感觉如同恶鬼,完全见不到人的悲悯,她甚至也不生气,就是不像人。

一时间万念俱灰,穆延陵轻叹道:“我用固原留下来的财物、泾州城我私人势力的名单、还有我在太史府里藏着二十多年来从政的心得经验,还有一些对你有些用处的小东西……”

“换你儿子性命?”越天意微笑问道。

“不,你只要让我亲手杀了他就可以。”穆延陵轻叹。

此言一出,穆青峰骤然瞪大了眼睛,惊诧莫名。脱口叫道:“爹?”

穆延陵却不回应,只道:“你只要同意让我亲手杀了他,这些东西全都给你,让你顺利接手,毫无后患。还有我,我绝不会死,你让我活多少天就活多少天,如何?换不换?”

“爹?!”又是一声又惊又怒的声音。穆延陵还是没有理他,看都没有看一眼。

“傻小子,你想起来挖坟的时候不是挺聪明的吗?敢想敢做,怎么现在又傻了?你爹爹啊,是怕你受苦,想给你个痛快呢!”越天意伸出手来,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就像揉搓一个小猫小狗一般。

“滚开!别碰我!”穆青峰厌恶的叫起来。

“峰儿,这个时候,你还任性什么?”穆延陵轻轻叹息,声音非常的疲惫。他对越天意道:“你无非就是想让我伤心,我眼下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儿,你便是不理解,也可以想一想,怕是比你当日更痛十倍百倍!还不够让你解气吗?天意,举头三尺有神灵,这世间运数福德变幻莫测,你就算为着自己、为着你越家祖先后代积些福报,我求你高抬贵手,只要让我亲手杀了他就好,就只这一点点要求。你都不能答应吗?”

这声音十分悲呛,连那个干瘦的人都面露震惊,但越天意却不为所动,反而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怎地一下子就把底线露出来了,要满天要价落地还钱才是正理!你应该先换你自己的命,然后我不同意,一步步让下来,最后达成你想要的结果。如今你直接说了,岂不是被动?”越天意笑了起来,声音就像刀子。

“你不会同意。”穆延陵简简单单来了一句,闭上眼睛了一会儿,才道:“别以为这些东西对你没用,快些动手,固原那边的东西你还能接手七八成,若是等到那边知道我死了,恐怕东西就会自己吞下去了,就算没有吞下去,哪怕少了一半儿你也损失惨重。还有泾州留下来的东西,对别人不敢说,至少对你有大用。你便是不用也该想办法销毁,否则后患无穷。怎么样?这一切,我只要换我亲手杀了我的儿子而已,不是我,我还在这里,你让他先走一步即可。你只要同意,我们就成交了!”

“穆叔叔,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同意呢?”越天意忽然又笑了起来。“我还年轻,好多事情都不大懂,你教我一下好不好?你说,我该不该同意呢?”她笑的十分愉快,但是那双眼睛,越发充满了血腥之气。

穆延陵神色中露出难以言喻的绝望,挣扎道:“天意!你为什么不同意?你这样一意孤行,不觉得损失太大了吗?”

“哟?我什么时候说不同意了?穆叔叔,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和你做这个交易?那好,我可就听你的了!”

“不!”穆延陵脱口喊道,其实越天意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就是准备一意孤行,就是准备残忍无比,那种坚定不移的神色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所以他才绝望,并不是说出口的才是表态,越天意透露出的一切信息都表明了她不惜一切残忍报复的决心,无从劝诫无从引诱,可是这件事实在太无法接受,所以穆延陵才会明知道她在戏弄,还是脱口说出这个‘不’字。

话虽然脱口而出了,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说‘不’的资格,牙齿咬的紧紧地,过了好久才颓然道:“郡主!我求你成全我,我是将死之人,我再也没有一点能威胁你的地方,你的家人走时并没有受太多苦楚,我求你让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儿,你若肯答应,我在地府之中,也会日日夜夜为你祈福……”

这一刻,他仿佛骤然苍老到行将就木的地步,毫无一分一毫的神采。再也没有人能看出他曾经的叱咤风云。一切的努力一切的野心一切的功绩与过错,都随着他的精神烟消云散。

但是与此同时,穆青峰却生气勃勃,叫道:“爹,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你不要求她!她是疯子!她不是人,已经不能和她讲道理了!”

“峰儿!”穆延陵突然流出眼泪来,“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不走啊?你不是一直都很听话的吗?你为什么这一次不听话了?我、我连累你了……”他说到最后,泪水奔流而出,一个人的信念崩溃了之后,他就再也不会有什么风度了。

“爹!你说的是什么话?”穆青峰摇头道:“这个天下,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你!没了你,我就算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不能救你,我就和你一起死好了。别怪孩儿不听话,若是试都不试一下,孩儿没办法像你说的那样隐姓埋名活着!”

“峰儿,我……”穆延陵张口欲言,可是又实在说不出口,眼泪更加奔流不止。

“爹!没事,别哭了!孩儿相信有轮回,相信有天道!下一世我还做您的儿子,我们就睁眼看着,这个女人能有什么好下场!”穆青峰心中无愧,此刻双目清明,坦荡自然。穆延陵却不与他目光接触,只管咬牙流泪。

“对!就是这样!”越天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笑起来:“父子情深,就是这样才对!你们越是这样,我就越开心!”

然后她走过去打量着穆青峰,柔声道:“你怎么不长一百个脑袋?我一家一百三十七口,只有你一个,得好生省着用呢!”

穆青峰哼了一声,毫无掩饰的鄙视之情。

“好硬朗啊!”越天意笑起来,“你真好,知道怎么能让我最高兴!对,就是这样,你一直坚持着,忍着!叫都不要叫一声才好!但是你会流汗啊,你的五官会抽搐,你不管怎么忍,你爹都会知道你痛啊,他会受不了,会哭,会求我,我让他怎么样他就会怎么样!虽然他明知道救不了你,可是仍旧会抱着那么一丁点的希望……真是太好了!”越天意的目光明亮之极,毫不掩饰心中的渴望,也毫不掩饰那股血腥之意。

穆青峰厌恶的看她一眼,骂道:“变态!恶心!我不怕,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傻小子!你什么也不懂,但是你爹爹,肯定是明白的。”越天意笑眯眯的望着穆延陵,道:“穆叔叔,你说对吗?”

穆延陵骤然瞪大了眼睛,惊讶的看着她,脱口叫道:“你知道?”随即猛然闭嘴,断然摇头。

越天意充满笑意的点头:“好奇怪吧?可是我真的知道啊!你觉得不可能是不是?这件事绝无一个人知道,是不是?可是我偏偏就知道了!”她笑吟吟的看着穆延陵的表情,问:“总不能让他做个糊涂鬼吧?穆叔叔,你告诉他还是我告诉他?”

“不!不可能!”穆延陵还是摇头,但是眼神中已经有了一些慌张。

“哦,这是你最重要的秘密,我可以理解,但是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无意中听见的,这件事让我太吃惊了,想忘也忘不掉,所以就一直记着。”越天意笑眯眯的道,“穆叔叔,你就不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固原之事是你做的吗?还有,我为什么最快的时间决定装疯,并且决定杀死天佑吗?”

穆延陵突然瞪大了眼睛,脱口问道:“天佑是你杀的?”

“哦,看我真是,忙的昏头了,这件事都忘了告诉你。”越天意微微笑了,说出的内容很血腥,但她的声音温柔之极:“天佑啊,是我亲手杀死的!每天我都在他伤口上涂上脏东西,然后看着他伤口染上毒疮,一点一点死了。我知道你为天佑的死很生气,四处找原因,但是药里面没事,防备森严也没有外人能靠近,所以你就只能归罪于医官无能了。或者你会觉得是天佑身体太弱,经不住吓才死了的,只是没想去怀疑和他一起养病的我。”

此刻连穆青峰都忍不住惊愕万分,叫道:“你为什么?”他吸了一口气才道:“疯了!你真的疯了!那是你的亲弟弟!”

“才不是呢,他是你的亲弟弟!”越天意笑眯眯的看着穆青峰。“这话是我从你爹那儿听来的,是他亲口说的哦。”

穆延陵却从惊怒的表情变成了骇然的表情,张口结舌:“你……你……”

“穆叔叔,你仔细想想,你什么时候说了这件事呢?这下你该知道,我是不是知道他……”她笑眯眯的指了一下穆青峰,道:“知道他的事情了吧。”

“是郑嫣……”穆延陵惊道:“你听见我们说话?”

“我就说嘛,这件事你肯定不会经常说,所以一定记得,这不,我一提你就想起来了?就是固原之事的夜间,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我昏迷了两天,实际上我当晚就醒了,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就爬着出去想找蛮族人报仇。”她微微一笑:“穆叔叔你别笑话我,当时我只是个任性的小姑娘嘛。脑子笨得很,只惦记着报仇或者死了都挺好,所以就一声不吭的往外爬。”

穆延陵脸色一片惨白,喘息着道:“你……你……”

“奇怪的恨,门口都没什么守卫?所有人都被远远的支开了,没有人敢靠近,一大片院落里,一个侍卫兵丁或者下人都没有啊!”越天意微笑道,“只有厢房里传出压低了声音的争吵,我就爬过去听一下了。”她轻柔的道:“其实我没那么好奇,只是想出门必须经过厢房,你虽然尽力压低,但小王妃却总忍不住略大声一点,我也就听见了。你们正在吵架,气头上嘛,再者说你已经把人都支开了,外面防卫又那么严密,所以穆叔叔没留意有人偷听,这也怪不得你。”

“难怪……”穆延陵脸色一片惨白,心中疑虑终于得解,事发之日他秘密潜入固原等结果,这是机密之极的事情,任何人都不知道,越天意怎么可能知道?

不能怪他之前没有注意到越天意,因为在事情出了之前,越天意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小郡主而已,她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现,什么威胁也没有。

她只是一个鲁莽、无害、病的看着根本活不过来的人。所以他才会没有第一时间斩草除根,想等着她自己病死。

之后她出人意外的拖了十几天还没死,但是这也没什么,杀死她容易的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不需要急着动手!她基本处于高烧和昏迷中,有人日夜监视,她除了挣扎着照顾天佑,什么不对劲的举动也没有,最后她烧退了,人却傻了。完全没有一点能坏事的迹象。

然后便是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天佑居然死了。筹划了那么久之后,最重要的棋子没有了!这个小郡主成了唯一的选择!若是想继续计划,只有从她这里着手,没有别的办法了!

穆延陵又如何能想到,这个他一时贪心留下来的小姑娘,竟然能推倒他近十几年的所有努力?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越天意,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越天意本身是绝对没有那么多能量的,是他逼出来她的潜能。换句话说,是自己创造了时势,然后方有她的用武之地!

越天意着看着他的表情,道:“穆叔叔,你还没决定好呢,是你告诉他还是我告诉他呢?”说着温柔的眼神望向穆青峰,道:“你没听见他说吗?让他糊涂死了,这个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他下辈子还想给你做儿子!”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穆青峰大喊出声:“越天意,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胡说八道什么?什么越天佑是我弟弟?我爹爹只生了我一个儿子,老子是穆家的独子!”

“哦,这件事啊,我可真的没骗你,越天佑是你这个道貌岸然的爹爹和王府郑妃私通生下来的孩子。不信你就去问问你爹爹好了,你还当他真是说的那么正人君子。”越天意柔声道。

穆青峰先是目瞪口呆,显然这件事十分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他愕然片刻,便眼睛一瞪,大声道:“那又怎么样?是男人便是风流,只能说我爹哪里都比那个死鬼王爷要强,王爷的女人也会暗自倾心,投怀送抱!”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越天意倒也没生气,反而表示赞同:“嗯,说的有理。不过你也不用光是往私情那方面去想,或许之前他们两个有点私情?但我听到的时候,他们全都围绕利益在争吵,情分那是绝口未提,郑嫣嚣张的很,对你爹爹没多少一样情深的样子。而且我猜你爹爹对郑嫣也没什么感情,只是为了要个孩子方便日后行事罢了。他们谈不拢之后你爹爹毫不犹豫就把郑嫣掐死了,下手利索的很,半点也没有犹豫之态。”

穆青峰又一次愣住,穆延陵的事情倒是他不知道的居多,此刻一起浮出水面,让他有些迷茫,似乎有些不认识自己的爹爹了。但他随即便哼了一声,“与我何干?你现在想挑拨我父子之情不成?我爹对别人怎么样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他对我好就成了。”

“没错没错,和自己没关系的事情再离奇也只当故事听听,不会在乎的,这是人之常情,我也一样,所以我听他们说了一个故事,倒也有趣,说给你听听?”

“不要!”穆青峰海没有开口,穆延陵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恐怖,语无伦次的叫道:“郡主,求求你,不要!”

“那你自己说?”越天意笑嘻嘻的看着他,“穆叔叔,我也是好意,我怕你说不出口。”

“不要,郡主!求你不要说出来,什么都好,只要别说!峰儿是无辜的!他真的是无辜的啊!整件事都和他毫无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已进被我连累的性命不保,这还不够吗?郡主,你不要那么残忍!你……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吗?”穆延陵说的语无伦次,惊慌之色显露无疑。

“爹?”穆青峰脸上也是惊怒交加的表情:“爹!你不要求她,到底什么事情?爹,你告诉我吧!不要求她!”

“不不!没事!没事……峰儿,爹……对不起你!我……你不要问了好吗?”穆延陵一直摇头,神情痛苦至极。

“好!好!爹爹,我不问了!我什么也不想要知道!随便她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爹,你别难过。不要求她,不要紧!我不听!”

“呵呵呵呵……”越天意笑了起来,一双眼睛柔柔的打量穆青峰,“不听?你不是很好奇嘛?怎么不听了?你就是忍得住不听,忍得住不去猜吗?你爹怎么这么害怕呢?好奇怪啊,是不是?你都要死了,被他连累死了他都没这么害怕,你会死的好惨好惨你知道吗?就当着你爹的面,一点一点,死的好惨!让他看着你被他连累成什么样子!你爹这会儿连这个都不怕了,他却怕我说个故事,你真的不好奇,到底什么故事会这么可怕吗?”

穆青峰神色间满是询问,他怎么会不想知道?但是爹爹那种极致恐怖的表情吓到他了,他不忍看到,所以将头狠狠的别过去,又是一声冷哼。

“峰儿,别问了!好不好?”穆延陵却不放心,颤声道。

“我不问!”穆青峰十分肯定的回答,“不管怎么样,不管有什么事,都没关系,我不想知道了,我只知道,爹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只记得你的好!”

片刻之间,其实他的脑子里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最最离谱的一个,甚至是自己并不是穆延陵的亲生儿子,而是他仇人的!穆延陵害死他一家,却把他这个无知婴儿捡回来当儿子养大。这种情节实在太过戏剧化,也的确是穆青峰看戏看回来的。这已经是他能想到最极致的事情了,是真的可能性很小,但是哪怕这是真的,穆青峰也不打算替自己见都没见过的爹爹报仇。都到了这个关头,他也不恨穆延陵,一个人二十多年对自己那么好,什么事情也不应该动摇,至少他做不到动摇。

“爹爹!”他很认真的说:“你什么也不用想了,你就是我的亲生爹爹!”

话一出口,穆延陵还没怎么样,越天意却失笑起来,“你当他不是你亲爹吗?想什么呢?我还当这事就我三哥能干得出来呢!仔细看看,你长得和他多像!怎么可能?傻孩子,他就是你嫡亲的爹爹,这个可是一点含糊也没有的!”

穆青峰明显松了一口气,显然他心中也不愿意接受自己最离谱的猜测,虽然说的挺好,但情况不是这样,自然就更好了。他知道自己会死,这是亲爹,那就死的甘心,不留遗憾,无所谓了。

他是无辜的,因为整件事情都是瞒着他做的,他是真的毫不知情,但眼下却要一同赴死,但是不怨父亲,命是爹爹给的,他是真的不怨!他微笑着,充满感情的望着父亲,眼神中是无声的离别。

“峰儿。”穆延陵流着泪叫他的名字,全是悔意!他是真的后悔了,是真的知道这个世上什么对于他才是最珍贵的了!很久之前不知道、篡位谋权的时候不知道、甚至不久前以命换命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知道了,实际上也是不知道!一切都是衡量之后做出的决定,一切事情做的时候他都以为自己选择很正确,眼下,他才终于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他错的离谱!但是这个悔意已经晚的不能再晚!倾尽五湖四海,也无法挽回!

“穆叔叔,你真有意思。”越天意突然笑了,“你以为让他不要听,我就不说了吗?真好笑!你傻了吗?我要不说,他怎么会明白?他要不明白,一会儿他怎么会恨你?他要不恨你,你怎么会明白我的痛?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

“郡主!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你可怜一下峰儿吧,他当真是无辜的啊!你别说!别说!”穆延陵双眼尽是绝望和祈求。

越天意骤然鼻息就粗了,眼睛里燃起来的全是渴望,她声音似乎燃烧般沙哑,紧紧盯着穆延陵,道:“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看到城头刀子砍下去的时候,就是像你现在这样!我家里所有的人都在上面,他们都冲着我使劲的叫——天意!天意!你快跑啊!快跑啊!然后一片亮光过去,声音就停下来了!我也和你现在一样,使劲的喊,不要!不要!但是没有用!你是不是想用你的命来换?是不是想用一切来换,哪怕生生世世落入地狱,千劫万劫永不超脱,什么都行!什么都好!只要他们能停下来?是不是?是不是?哈哈哈哈……”说到后来,她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如同蛮荒野兽!

一瞬间,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这个女人是疯子,但是一瞬间她就又恢复了正常,柔声道:“但是没有用!穆叔叔,结果你是知道的,没有用,所以……你求的也没用!”

她回头过,温柔的看着穆青峰,道:“你等一下,”然后对那个行刑人吩咐道:“按照你的计划,先开始一下吧!”

那个干瘦的人愣了一下,却马上反应过来,走到穆青峰面前,将一个薄薄小小的铁片插进指缝,然后微微用力,将他小手指的指甲一下子掀开了。

说的再硬气,十指连心也是十分痛的。穆青峰在被人拉起一只手的时候已经咬牙忍住,可是他一生养尊处优,什么苦也没吃过,指甲翻起,他还是闷哼了一声。穆延陵发出一声呜咽,绝对比自己受苦更加痛。

越天意柔声问道:“疼吗?”

呸!穆青峰一口口水吐出来,算是对这句废话的回答。但是越天意早有准备,轻松躲了过去。

“应该还好吧?”越天意柔声道:“我的十个指甲都掀开过!就是那天,我想爬上城墙,但是总掉下来!我只能使劲用指甲抠着墙砖,然后就看着自己的指甲一个个反过来,掉下来……十个指头都变成红色的,这些指甲都是几个月之后又长出来的,你带我回来的时候刚长好,你可能没怎么注意。”

她柔声道:“忍忍吧!我能忍住,你应该也能忍住吧?再来一个,我就给你讲故事,你听完了,我们再继续好不好?”

然后她对那干瘦的人道:“继续!”

“等等!”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赖三带着一阵寒风进来,脸上全是讨好的神色,嬉皮笑脸的道:“嘿嘿……天意,那个,咱俩能不能商量一下?”

他回来已经有一会儿了,本想闷声大发财,躲几天风头再露面,但府上每个遇到他的人都隐约暗示,郡主好像受了刺激,精神有些不对头,示意他最好去看一下。赖三有些担心,这才不顾越天意严令靠近这间屋子的。守卫的人见到是他,全都松了一口气,远远的就放行了。他靠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没觉得越天意有什么不对,加上他就是因为穆家父子得罪了小傻子,估计这会肯定还没消气呢,他也不想凑上去碰这个霉头,计划着老实躲一阵再说。至于穆家父子会有什么下场,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赖三并不想插一杠子。

可是说真的,杀了就杀了,要将一个人活活折磨至死,赖三实在接受不了,那种想一想就全身发毛的感觉让他无法忍受,所以在穆青峰一个指甲被掀开之后,听着越天意命人继续,他一时冲动,忍不住推门就进去了。进屋之后又觉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暗道只怕这样一来她会更加生气,只好看着越天意,笑的谄媚无比。

越天意慢悠悠抬头看他,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半点别人担心的她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的样子。便向平时招呼一个认识人一样,随意问道:“三哥,你回来了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刚回来!一回来就马上来看你了!不信你看,我手指甲里的泥还没洗掉呢!”

“哦,景迟帮你了?”越天意随意问。

“哦……没有,那个,真的没有,都是我一个人干活,他们就打打下手!在一旁帮我鼓鼓劲什么的,谁也没帮忙。”赖三赔笑道。其实不光景迟,足有一百多人帮他一起,不然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把几个大棺材都埋回去,并且把坟地的土都培好?反倒是他只是随便动了两下,帮别人打打下手,做个样子罢了。

但是越天意可是明确说了,必须他一个人埋回去,谁也不许帮忙,这话他能当气话,景迟可不能,万一越天意一翻脸,赖三觉得自己没什么,景迟可就有些危险了,所以抵死不认!但他也知道这件事天意不可能相信,事实摆着,他又不是大力神,怎么可能过去一趟,瞬间就把坟地还原了。就看她要不要较真了,所以一边说,一边贼溜溜的偷眼看她,却见越天意神色淡淡的,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什么,这才放下心来。

他陪着笑道:“那个……小傻子,对不起啊,三哥真没想到姓穆的小兔崽子会下这种黑手,不然说什么也不会放他走了。你可别生气了!生气对身体不好,你要实在气不过……”他做出一付豁出去的样子,伸着脖子闭着眼睛道:“我给你亲一下好了!”

话出口之后,并没有料想的怒气,赖三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越天意是笑着的,但并不是被他逗笑,而是维持着那种柔情似水的怪异笑容看着他。

“我哪里有生气?我高兴的很!没关系了,若不是你,穆叔叔可能还不觉得他有这么爱这个儿子,那我岂不是无法报仇了?三哥,你放心,我不生气了,我现在真的高兴的恨!”越天意微笑,“三哥,你坐,你随意啊,我现在有事,不招呼你了。”说罢转头向那个干瘦的人道:“可以了,你继续吧!”

“天意天意!”赖三坐不住了,站起来阻拦道:“天意,我们商量一下好不好,那个,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知道他们两个不是东西,该杀!可能你能不能……痛快点?”

越天意漠然看他一眼,突然笑道:“痛快点?你知不知道,他为了能让他的儿子痛快点,给我许下了什么好处?你就这么凭空一说,我就要让他痛快吗?”

她舔着嘴唇笑了,笑的十分吓人:“三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光是听别人说,那是永远不会明白的,一定要自己遇到一次,才有资格说我对还是错!三哥,我也不要很久,只要几个月就好。因为至少有几个月的时间,我觉得生不如死,你眼前这位穆老爷,并没有开恩让我痛快一点!我就那么每时每刻,都如同被人一寸一寸煎熬,我不要很久,就几个月就好,让他像我一样就好!”说罢,骤然一声断喝,“继续!”

那个干瘦的人手一抖,不敢再耽搁,干净利索的将穆青峰另一只手的小指甲撬了下来。

不仅穆青峰痛的一哆嗦,赖三看了也是一哆嗦,脸上的五官都扭曲了。越天意见了柔声劝道:“三哥,你回去吧!这事儿你看不惯!”

“天意……”赖三强忍着不适劝道:“他不是人,你不能和他一样啊?咱们宽宏大量,就别这样了吧。几个月……那也太……”后面的话接不下去了,光想就要干呕。

越天意脸色一沉,突然尖锐的笑了起来,道:“他不是人,你以为我是人吗?三哥,我早就不是人了!是你眼瞎没看出来,我早就不是人了!也好!让你看清楚也好,免得日后把我想的太好,你觉得上当受骗!你就在这里看清楚吧,看清楚我是什么样的!我等了这么久,这么久,无论如何,我也要报仇!”说罢一声大喝:“继续!”

这次穆青峰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却是因为他的指头尖被那人一下子捏碎了。

“看清楚了吗?”越天意眼睛里露出疯狂的意味,对赖三喝道:“你还不走?”

赖三面无人色,看似已经承受不了,却咬着牙摇摇头,哆嗦着声音道:“不,我……我等你。”

“等我?”越天意笑了起来,双眼如同喷火般瞪着赖三,笑声也好恐怖,“好啊,等的好!你就看着吧!你可要看清楚才是!”接着一声断喝:“继续!”

穆延陵突然发出一声吼叫:“你说吧你说吧!”他似乎完全崩溃了,狂喊道:“不要了,你说吧!你说吧!”

他这样狂喊,越天意呆了一呆,发红的眼睛从赖三身上移开,沉默了一下,自己也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脑袋里一片空白,只盯着赖三发作?明明穆青峰并不与他相关,为什么刚刚那一瞬间,她对他的注意力竟然盖过了穆延陵?

但是越天意此刻情绪失控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理智是有的,但根本不愿意去想这些不相关的问题。她被穆延陵拉回了注意,见到他呼喊崩溃的模样,心中一阵畅快涌上来,眼睛里的红色消下去了,咯咯地笑了起来。

“好啊,穆叔叔,我最听话了。你让我说,我就说了!”她再次转向穆青峰的时候,神态已经十分妩媚,柔声道:“疼吗?或许我说完,你就不觉得疼了。当日我十个指头全都露出骨头,但我一点也没觉得疼,真的,什么感觉也没有!你比我还可怜,我想,我说完之后,你很可能也感觉不到疼了!”

前面的话赖三没听太懂,此刻也不免惊讶起来,越天意说穆青峰比她还可怜?这是为什么?要知道,天意可是亲眼看见所有的亲人死在面前的,他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比她更可怜了。

穆青峰也惊讶了一下,随即一声冷哼:“随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你死了这条心吧!”

“好硬气!穆叔叔,你这儿子,真是条好汉子呢!”越天意吃吃一笑,“真想不通,你怎么忍心让他落到这个地步?”她声音温柔,穆延陵听了却呜咽一声,无力的垂下头去。他已经后悔了,但是有什么用?只是每过一刻,那种滔天的悔意便更深一分。

穆青峰头一扬,道:“我愿意和爹爹同生共死,落入你手是自不量力,与我爹爹何干?”

“傻孩子。”越天意柔声道:“不是这件事!我是说,你爹爹怎么忍心,让你变成这样一个废物?这样文不成武不就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这样一个离了他就活不成的饭桶?”

穆青峰脸色一阵青红交加,他知道越天意说的没错,无可辩驳,但这和爹爹有什么关系,于是愤然道:“那是我不争气,怎么可以怪我爹爹?谁家的孩子个个青出于蓝?你在这里胡说什么?”他看着越天意冷笑道:“至少我还是人,我还有良心!”

“你笨吗?”越天意越发温柔,道:“你三岁就能画画,五岁就能作诗,看过的文章几乎可以过目不忘,曾经是远近闻名的神童,穆家的千里驹,你会的东西是到了十几岁才慢慢荒废的。十几岁可不小了,穆公子,你不会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吧?”

这话出口之后,满屋子的人,倒是只有赖三大吃一惊,其他人多少都知道一点儿,赖三几乎原地跳了起来,诧异道:“天意,你说的是他?这个小子吗?他是神童?三岁能诗五岁能文?还什么过目不忘?”

“是啊。穆家公子,在那个时候,可是有口皆碑,生子当如此,多少人说过这句话,多少人不羡慕穆叔叔位高权重,却羡慕他生了个好儿子呢。”越天意微微一笑:“这件事我也是知道了之后问了不少年纪大的人才敢肯定说的是他,如今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了,难怪三哥你吃惊,从固原回来一路身边都是他的人,他仍旧被我骗过去好多次,就和一只蠢猪没什么区别,说他幼时聪慧过人,我也吃惊不小呢。”

穆青峰面上有些羞愧之色,转过头去不想说话。

幼年的事情他大部分还记得,但是现在已经只剩下羞愧了,他真的就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典型,幼时记忆力是真的非常好,什么书籍皆是看过就会,老师一讲便通,教过他的师傅个个交口称赞。并不是因为他是太史公子拍马屁,而是真的认为他是个佳弟子、好人才。可惜他人越大越笨,现在别说过目不忘,通常简简单单一页纸也好读个十几遍才能勉强记住,倒比一般人还更笨少许。

但这也不算什么,人本就有笨的有聪明的,照样各有成就。他堂堂太史公子,想要什么资源什么平台都有,但凡肯努力一点儿,他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所以也怪不到聪明才智上去。

赖三还是很吃惊的看着穆青峰,穆青峰被他看得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的喝道:“说这些做什么?这和我爹爹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不争气!爹爹为我操心受累,可是我文不成武不就,贪玩懒惰,自暴自弃,是我自己不争气!”

越天意轻声一笑,道:“说对了,你爹爹当真为你操心受累不轻啊!”说罢一双带着媚意的眼睛望向穆延陵,仔细欣赏他每一个痛苦的表情,越发笑的畅快起来。

“你爹爹多关心的的学问啊!发现你诗词方面天赋高,就马上想办法让你对诗词反感,发现你对骑射有兴趣,就努力让你状况百出,自己丧失了信心!发现你算筹之术居然一点就通,赶快让你因为一时马虎,将家里的一笔大帐算的损失惨重,然后不骂你不打你,只是给你别的玩,让你羞愧之余,这辈子不碰算筹!”她轻笑:“其实你没算错,是你爹爹让你改的。”

“你放屁!”穆青峰粗鲁的骂完,却发现自己的爹爹垂着头,全身发抖,看都不敢看他一眼。顿时心中大惊,勉强道:“你……你胡说!我……我爹爹干嘛要这样做?”

“是啊,干嘛要这样?”越天意轻轻一笑,“培养一个孩子成才很费劲,可是要培养一个孩子学坏却也不容易呢,你爹爹可是着实在你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费了好多心力呢!”

赖三吃惊的张大嘴道:“天意?这……不大可能吧?他可是亲爹!为什么不想让孩子学好?是不是那个……但愿我儿是笨蛋,荣华富贵活到老那个……那个……”

“哦,三哥,你说的是苏轼,‘但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对对对,就是这个!穆老爷难道也是这么想的?什么高处不胜寒什么的,平安是福,还有什么……”

“若是穆叔叔有这等心性,他早就急流勇退,怎么会谋权篡位?”越天意微笑着打断赖三,“不是他的他都要拼命去抢,是他的他怎么会扔掉?三哥,你想想这可能吗?”

赖三只一想便断然摇头,不可能,或许天下有人这么清静无为,但绝不是野心极大的穆延陵,别说穆延陵,换成他若有机会能学好,为了什么不出风头故意不学,宁可平庸一生,他也不干!

“哼!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都是你胡编乱造,你就别白费力气了!”穆青峰转过头,固执的很。

越天意柔声道:“倒也不是我胡编,我也是听人说的。那天啊,我听到郑嫣叫,你说了你要让天佑当上王爷的!怎么还不快些!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那个儿子?然后便是你爹爹的声音,这么多年来我怎么做的你难道不清楚?你经常打听,难道还不放心?峰儿如今一事无成,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底细,我就是想给他权力,有谁会服他?

当时说了这么多之后,郑嫣似乎缓下来一点,却对王位逼得很紧,可能她觉得你爹爹不算太可信,要拿到手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你爹爹就和她解释眼下时机不成熟啊什么的,不过这些事情我感兴趣,你怕是不感兴趣,我就不和你详细说了。只说后来,你爹爹推脱了几件事,郑嫣便又绕回来,说你爹爹定是想将王位传给你,放弃和他没有实际感情的天佑了。

你爹爹自然要辩驳啊,因为郑嫣说的那些条件,实际上都是要自己争权,要从你爹爹手上分走权力,他当然不愿意了!郑嫣是个蠢女人,白长了那么张倾国倾城的脸蛋儿,她居然有那么大的野心,想和你爹爹争夺权力!不过当时他还想利用一下郑嫣,若是王爷的未亡人亲口说出王位继承的事情自然更好了,所以还敷衍着她,他们两个又说了好几件让郑嫣放心的话,大体意思就是你已经废了,你爹爹只有天佑一个后代,将来一切都是天佑的,要郑嫣放心之类。你爹爹为了让郑嫣相信,说了好些是如何引诱你和狐朋狗友吃喝嫖赌的事情,如何在你读书的时候让你闻安神香的事情,还有如何在你良心发现,想好生做人的时候,用什么方法再次将你带到歪路上的事情。

越天意抿嘴一笑:“呵呵,好些方法真亏穆叔叔想得出来,若不是对人性了解至深,肯定无法做得像他那般不留痕迹,水到渠成!你肯定觉得自己没有意志力,自己贪玩不争气吧?其实不是的,你实在是个孝顺的好孩子!那样多年的教育下来,你仍旧只是脾气暴躁好逸恶劳,生活习惯有些不好而已,却没有失去真正的勇敢和正直,你只是嚣张鲁莽,却没有真正做什么坏事。穆公子,你其实是个好人,只是没有你爹对人性那样了解,你败给了他一点也不冤枉!”

越天意停了一下,满意的看着穆延陵痛苦不堪的样子,又看了看穆青峰惊愕中露出一点惊恐,但已经隐约有些信了的表情,笑的更加甜美万分。

而赖三此刻已经听得呆了,完全不可置信的看着穆延陵。但是眼光在穆延陵面上一转,他便信了。越天意若是瞎编的,他应该吐她一脸口水,不会是现在这个崩溃绝望后悔至极的表情。

穆青峰一直想从爹爹的神色中看到否定之意,此刻当然比赖三更加震惊,他身子在椅子上都摇摇欲坠,脸色一片煞白,不禁一点点回想起自己原本很喜欢学习,却怎么一点点被人引诱开始玩的事情,然后好几次良心发现,想为父亲争光,却总是没几天之后便出现各种状况,最多一次也只坚持了一个月,然后便是一场大病让他不得不卧床休息,期间不能耗精神,下人看着他不能看书,无聊之下,小书童带来的叶子牌便打上了瘾……

只要和学好没关系的事情他就是天纵奇才,赌钱手气极旺,喝酒百杯不醉,走马听戏玩鸟斗鸡,他什么都上手就精。但一到了正经事,他便精神萎靡,读书打瞌睡,学武手疼,不认真还好,认真做事就一定搞砸!他只觉得自己的意志不坚定,学习苦楚,玩乐肆意,人之本能是要让自己舒服的。他只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次数多了之后便自暴自弃,认同了自己是个好逸恶劳的纨绔子弟。

可是如今被越天意一说,难道真的是爹爹刻意使然?

他眼望穆延陵,多么希望他能摇摇头否认,可是穆延陵的一切神情都告诉他,这是真的!穆青峰只觉得恐惧与不甘之情充斥全身,要狠狠咬着牙才能不冲着父亲大吼,为什么?他实在太想知道答案,实在太想!如果不知道,当真是死不瞑目!越天意说对了,他眼下一点也没觉得手疼,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手了!他太想知道答案,太想让那个椅子上的人说明白为什么?只有心中对父亲的爱让他极力忍着,死死地咬着牙,紧紧地闭着嘴。双眼却越瞪越大,几乎撑开。

越天意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兴奋的几乎要燃烧起来!对,就是这样!那一天,她也好想知道为什么?好想好想!就是这样!她也忍着骨头里传来的那种痛!身体无恙,那是灵魂受到折磨的痛楚,无法形容的绝望带来的痛楚,真的自己越是看他们,便越是回想起那种痛,可是越是回想起来,她就越舍不得有一眼漏掉!

“你知道你为什么越来越笨吗?因为你吃了很长时间可以让人脑子迟钝的药!”越天意笑起来,眼睛都是兴奋的红色,“还有……你永远也不会有后代,这招够狠吧!不得不说,你的爹爹为了和郑嫣合作,或者说,为了这个王权!真表示了足够的诚意啊!”

若说前面的话还能让穆青峰死死忍住的话,最后这两句可让他顿时失去了控制能力,他骤然双眼发红,声音颤抖的无法克制,他极为小心的、轻轻的道:“爹爹,你告诉我,她在胡说,好不好?”

那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怀着万分的希冀和恳求,似乎已经不在乎这件事是真是假,只要爹爹别承认,千万别承认,哪怕是骗他都好,千万别承认!

穆青峰眼睛瞪得极大看着自己的父亲,只盼他能微微点一下头,他耐心地继续等、继续等,但是眼泪已经从瞪得大大的眼睛里不断涌出来,目光也越来越绝望,因为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人始终不敢看他一眼,只是流泪流的比他更厉害。

那一刻,穆青峰觉得身体如同冰封万年般酷寒,他一看书就打瞌睡,他手脚越来越没力气,从能拉动五石强弓到最后一石的都很难拉开,他的脑子越来越笨,他流连花丛多年却没有子嗣……以往的一件件事同时有了答案。

还有,当他每次学不进去偷懒贪玩被爹爹发现之后,爹爹慈祥宽容的目光,一次次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泪水迅速冲上了他的双眼,使得他眼前一片模糊。

越天意愉快的笑了起来,柔媚的问道:“穆公子,看来你是信了。你怎么不问问你爹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你不好奇吗?”

穆青峰张了张嘴,眼泪收了回去,一口血却喷了出来,面色死灰一片,什么话也没问。

“峰儿!”穆延陵痛叫了一声。

穆青峰看着他诡异的一笑,淡淡道:“好爹爹!”他张开口,嘴里全是残留的血液,一片殷红。

不用问为什么了,他已经明白过来。他是爹爹与郑嫣商谈时一枚棋子,郑嫣要确保越天佑登上王位,要确保爹爹不会动了将基业留给他的心思。爹爹为了让她放心,所以有意将他养废了。

他的未来原本有各种可能,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多姿多彩的生活等着他,哪怕不继承什么基业,哪怕他只是个贫民,他也有可能白手起家做个大商贾,或者游山玩水,成了千古风流的文人墨客。又或许,驰骋沙场、行侠仗义……什么都有可能。

也许他自由成长,也未必会有什么成就,但那是自找的,这却是被人所害,而且,害他的人还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他的亲爹!穆青峰喉头一甜,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他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为什么越天意会说,自己是个比她更可怜的人。

她一家百余口全被害死,让她顿成孤儿,生死一线,让她以郡主之尊,却要装疯卖傻,抛弃尊严去求得那一线生机。这样的苦这样的痛!竟然也让她觉得自己比她更可怜。

这个世上不为父亲所喜爱的孩子有很多,穆青峰知道,许多人甚至将庶子当成仆役来养,仅仅提供一点饭食,其余全要靠自己努力,很少能得到一点爱。但是即便这样,也远比他要强!因为那些人只要肯努力,就还有机会。但是他则完全被扼杀了一切可能,他得到的爱那么多,但是却是掺了毒药的爱,以至于他活活溺死在这片爱的海洋里。越天意说得对,若不是亲爹,那倒还好了。就因为是亲爹,那才格外的无法接受、无法原谅。

他活一辈子,将和完全没有活过毫无区别,没有一点用处,没有一点理想抱负,没有给这个世间带来一点改变,甚至也不能留下血脉。这样的一生,连猪狗畜生都不如!活着毫无用处、死了毫不可惜!而这一切的一切,全是他至亲之人,他的亲生父亲,一点一点造成的!因为自己这个儿子在他心中,远远比不上权力的诱惑,为了给得到权力增加一些可能,父亲毫不犹豫将他推入深渊!

他眼睛闭上很久之后慢慢睁开,再也没有去看穆延陵一眼,而是望向越天意,用很平静的语气道:“让我死吧!”

哀莫大于心死!这是赖三脑子里突然跳出的一句话,穆青峰眼下的样子,他流露出来的气息,一切一切,都和木头没有区别,半点生机也没有,刚刚知道真相后那种极致的凄凉悲哀也没有了,此刻的他,就是活下来也毫无意义,但是死去对他来说,似乎也毫无意义。此刻,他的魂魄精气已死,便是世间最好的名医来了,应当也无法再让他恢复原样。

“峰儿!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已经后悔了,我非常后悔!我真的已经后悔了!峰儿!”穆延陵泪流满面,全身颤抖。

穆青峰木然的看着他,没有叫没有骂,也没有躲闪他的目光,什么都没有,就和木头一样木然的看着自己的亲爹。

“你后悔了?”越天意仔细看着穆延陵的一举一动,满意的问,“穆叔叔,你真的后悔了?”

“是!我后悔了!峰儿是我最亲的亲人,他一直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我不是人!全是我的错!”穆延陵哭道:“我追悔莫及,我的亲人比那王位重要一万倍,为什么以前我没觉得?我的孩儿明明比那该死的王位重要一万倍!为什么我会为了那点野心答应郑嫣害我的亲生孩儿?我后悔了!真的后悔莫及!”

“瞎说!是你自己想出对付你儿子的办法让郑嫣放心的,什么叫你答应郑嫣害你的儿子呢?郑嫣便是有这样歹毒的心肠,却又哪有这样聪明的脑袋?”

穆延陵愣了一愣,立即重新呜咽起来,无可辩驳。

“太好了!穆叔叔,就是这样。我就是想看你这样!嘻嘻嘻。”越天意笑声非常诡异,尤其在这个满屋子人都笑不出来的时候,她的笑声更加诡异。

“现在终于才算到了我报仇的时候!”她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就像一个快渴死了的人,“穆叔叔!你等着吧,我会让你非常疼!非常疼的!折磨你你又能有多疼呢?是不是?之后我试着在自己手臂上划了几刀,差得远了穆叔叔,那能有多疼呢?远远比不上我那天的疼啊!远远比不上,我明明身体没有事,却看着亲人死去无能为力的那种疼啊!我都不想救任何亲人了,我多希望自己立刻粉身碎骨,变成灰、变成烟,变得什么也没有……那样我就不用继续看,不用继续想,我就不用继续疼了……”这话说完,她的脸上露出痛苦至极的表情,身子都微微弯下来。

那一天的感觉瞬间清晰回来了,那种能夺取一切的痛瞬间布满了她的全身,让她只能苦苦支撑。越是痛她便越是兴奋,她丝毫也不想控制这种痛,因为她丝毫也不像减低这种兴奋。仿佛等了生生世世,仿佛今生的轮回就为了感受这一刻的兴奋般。

她转过头面向穆延陵,指了指那个干瘦的人,声音突然温柔似水,“穆叔叔,我不知道怎么能让人最受苦,他帮我研究了一个方案,可以保证你儿子活几个月的时间,真的!先是打开手脚的指甲,扒开一小块皮肤,拉出白色的筋来剪掉一小段,然后捏碎骨头,然后呢?是什么来着?哦,对了!然后用火烙铁封住伤口,不要流血过多!肉一烧可能就没有了。这就是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嘻嘻,有意思吧?可是不是一下子来的,而是从手脚开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往上来!他向我保证可以连续好几个月不损生命!你可以看上好几个月!穆叔叔,你说好不好呢?好不好呢?”

“不要!”穆延陵如同垂死的野兽般尖叫:“你杀了我吧!你怎么这么狠毒?你已经知道峰儿是无辜的了,他都已经这么可怜,你为什么要对一个无辜的人如此狠毒?越天意,你疯了吗?你还是人吗?”

“呵呵呵……就因为他是无辜的,我这样对付他,你才会痛啊!你越是后悔,越是绝望,你就越是痛啊!你才会明白痛不欲生是什么滋味,你才会恨不能死一百次一千次,来平复这种痛啊!可是,嘻嘻,你偏偏没有一点办法。就像我一样,痛的无边无际,却偏偏没有一点办法……”越天意笑的狰狞而疯狂,可是语气偏偏温柔的接近妩媚,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双眼瞳仁里一片血腥,雪白秀美的脸蛋是妩媚的笑着的,但那流露出来的神情,却凄厉如同恶鬼!

“继续!”她骤然凄厉的叫了一声,将那个行刑的人吓了一跳,他一头都是冷汗,哆哆嗦嗦拿起钳子,对着穆青峰另一根手指凑过去,穆青峰毫不躲闪,毫无表情,木然而坐。穆延陵目次欲裂,张口狂喊,越天意舔着嘴唇,高声大笑。

整个屋子的空气中都充斥着疯狂的气息,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赖三不声不响的走上前去,手起刀落,轻轻松松将一把匕首从穆青峰心脏刺入,穆青峰仍旧神情木然,毫无感觉之下,便断了气,连一丝挣扎都没有。

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了一愣,但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穆延陵,他先是啊了一声,然后便是猛然从椅子上滑落在地,整个人扑跪下来,冲着赖三疯狂的叫道:“多谢!谢谢你!谢谢你!”

这时越天意也骤然双眼发红,冲赖三狂吼道:“你干什么?”

穆延陵砰砰的不断磕头,口中胡乱叫道:“郡公大恩大德,多谢多谢!郡公你公侯万代,百子千孙!”他身体中从内到外都是解脱的喜悦,完全不理会越天意暴虐的咆哮。

赖三做完了这件人人瞠目的事情之后,他脸色凝重,冲穆延陵点点头,竟然毫不耽搁,在越天意还没有下一个动作之前,飞快的一个箭步上前,将手中匕首冲着穆延陵刺下。

“你敢?”越天意发出一声怒吼,猛扑上来将他狠狠一扯,赖三被这样大力一拉,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摔得地动山摇。但晚了一步,匕首已经插入穆延陵的胸膛里。只是被她一拉没有正中心脏,但却同样是由于这猛然一拉,从胸膛到腹部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不但皮肉开裂,连脏腑都一刀两半,血迹猛然喷出一尺多高,显然是伤了动脉,性命只在顷刻。神仙也救不得了。

穆延陵脸色迅速变白,嘴里却‘哈’的一声笑了,由于內腑伤重,嘴里全是血沫子,他已经没有力气做出更大的动作,只望着摔倒在地的赖三,微微点点头,表示他的谢意。

“不!”越天意眼见日思夜想的大仇人就要在眼前这样轻松死去,怒火中烧,一口血也跟着吐了出来。

穆延陵气息迅速微弱下去,他嘲讽的看着对自己扑过来的越天意,此刻她就是有再多手段、再多歹毒心肠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越天意,你会下地狱的!我等着你越家断子绝孙……”最后一丝力气也飘散在空中,穆延陵最后的目光留在儿子的尸体上,不知道他临终前的一刻想的是什么,如果有下辈子,或许他不会再做让他后悔的事情了吧。

赖三摔在地上七荤八素,见到越天意一口血吐了出来,哪里还有心思理会那两个死人?心里慌了,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扑过去惊慌的叫:“天意,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你竟敢杀了他!”越天意的一声怒吼以及她双目中的一片赤红之色,仿佛马上就要吃人的野兽一般。

“我就敢了!”赖三一声怒吼:“今儿老子就敢了!我若不管你却还能指望谁来管?越天意,哪怕你今儿让老子给他偿命,老子也不能眼看你这样!”

越天意死死看着他,脸上一白一红,双眼之间都是滔天的怒意,身子却摇摇欲坠,似乎她单薄的身体已经支持不住这样的怒意,怒火就要脱开身子独自冲出一般。赖三看的心疼不已,上前两步柔声劝道:“天意,你别这么生气,其实你仔细想想,活下来的人是你,这就够了,俗话说,得饶人处……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他嘴里冲出来,打断了他所有的废话,因为他刚靠近,越天意便猛扑上来,用尽全身力气,恶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胸口上。

“妈呀!快松口!”赖三剧痛之下,妈都叫出来了,不由自主扯着越天意的肩膀将她推了开去。

那一口简直携带了她所有的恨意,血迅速便顺着赖三的胸口淌了下去。要知道,赖三身上可穿着秦砾那件刀枪不入的软甲呢,这样都能伤的这么重,若是没有软甲,毫无疑问赖三就会被她咬下来一块心头之肉!

按照越天意用力的劲头儿,要是她嘴够大,咬下一根肋骨都不是不可能的!要不然形容人使劲大到了极点是咬碎钢牙呢,要是没有东西给她咬,她用这个劲头咬碎自己的牙应该也丝毫不成问题。

越天意被他推开之后,眼睛里的红色慢慢退下去了,她站在原地,全身都在颤抖,抖的不成样子,就像风雨中哆嗦的树叶。她似乎随时都要暴跳起来,但偏偏一动不动。她似乎有无数话要说,却偏偏一言不发。就那么挣扎着喘息,不停的发抖。

赖三紧张之极,不敢靠近她,却又不敢离开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结结巴巴的劝:“天意?宝贝?你没事吧?你……你……你别这样,别吓唬我!你还好吧?”

虽然他嘴上说着就算给穆延陵偿命都认了,但实际上,他又怎么可能愿意给老穆抵命?老穆对于他只是个同为人类的人而已,眼下这个可是他的媳妇!他的亲人。他是要好生和这个人过完下半辈子的!若是自己一时冲动杀了穆家父子真让天意出个什么好歹,或者越天意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真让他抵命,赖三说不清自己会不会后悔呢。这样想来,有点想跑,又不放心,一条腿在前一条腿在后,做出个射箭的姿势,小心翼翼的看着越天意,判断她的理智还在不在。

越天意此刻的样子很难判断理智还在不在。比刚才看上去,她好多了,眼睛恢复成了正常的颜色,身子也不像刚刚充斥怒火时那种僵硬,但是她正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紧紧咬着牙,像是有无数的情绪需要表达,却偏偏一句话也没有说。

赖三脑门冒汗,内心挣扎半天,终于还是不放心,小心翼翼试探着靠近了一步、又一步……口中柔声道:“天意,你先冷静一下!别那么生气,我不是向着姓穆的,就是觉得,咱是人,是人就不能干出太过分的事儿……报仇吧,这个,报仇这样也就是报了。老王爷在天之灵会明白,他若是能说话,也不会愿意看你这样,太吓人了!……你别再觉得痛了,都过去了!真的,以后再也不痛了!已经过去了天意,别想了,咱别去想了,以后我们都不痛了,真的,你放心!所以,就算了吧,算了吧……三哥在这儿呢!天意?小傻子?三哥在这儿呢,乖……你要还是生气,你……”

他语无伦次的刚说到这里,人也慢慢靠近到了几乎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时,越天意身体突然动了,她猛然间便扑倒赖三怀里,赖三吓得全身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胸口猛然后缩,两手也一起推出,眼睛一闭,嘴里一声惨叫也准备好了。

只是这一次,越天意的身体非常柔软,她一丝一毫力气也没有用,她并不想咬人,只是尽可能将脸孔埋在赖三胸膛上,热热的眼泪慢慢流了出来。

开始是一点点,慢慢越来越多,很快就变得汹涌而出,一股股的热流滚烫的洒出来。

她的身体也仿佛没了一点力气般,仿佛支撑她一直站在人前的骨头软化了,她软绵绵的垂下来,伏在这个并不强壮结实,也并不宽阔的胸膛上,将自己全身都托付给他,让他来支撑,她则缩着身子,随着心中的感觉,让眼泪自由流淌出来,不再控制着那道闸门。

赖三此刻的表情非常精彩,双目紧闭,呲牙咧嘴,全身紧绷,双手成鸡爪状预备一下将她推开。但是这个别扭的姿势维持了半晌发现并没有挨咬,不由发挥他的斜视功能,仍旧做出呲牙咧嘴的样子,只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看下面一眼。

越天意异常安静,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头发,她整张脸用几乎能挤进他胸膛里的距离紧紧靠着他,一点也不露出来。

赖三觉得她似乎不会像刚才那样丧失理智了,大大松了一口气,自己觉得至少小命应该无碍,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这时候方才察觉到胸前滚烫,原来越天意埋头在他胸前是正在痛哭,他心头一软,已经支开架势要推人的双手放松了一点,慢慢的试探着搭到她双肩上轻轻拍着安慰起来。

他温暖的手掌刚落在越天意肩上,越天意便终于哭出声来,转眼间,哭声越来越正常,直至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这是压抑了极长极长的时间的情感,长的她无论出什么事都选择咬牙死死忍住,似乎都忘了自己还可以哭,长的她仿佛已经丧失了人体这项机能,已经不懂得怎样表达悲伤了。

她已经不会哭了,只有在这一刻,那双温暖的手落在她肩头上,眼泪才可以从内心深处自由的流出来,仿佛那一双手的温度,给她指引了道路,可以带出她身体内积攒了一辈子的苦寒!

她早就该这样哭一场了,只是不知为什么,那么长的时间,她始终哭不出来,自从家人遭难以来,她就只觉得痛,却无法哭出来。

唯一一次流出眼泪,还是刚刚遇到赖三的时候,赖三唱歌哄着她吃面条,那是她死了亲人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泪。但是那一次是无声的、并不能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的放声大哭。

控制的太久了,似乎身体痛哭的这种本能已经消失,在面对穆延陵的时候,她那么痛那么痛,都没有想哭的感觉。只有越来越多的血腥和疯狂,很难说,如果不哭出来这一次,她会不会真的疯了。

人的情绪精神是非常玄妙的东西,面对极度的痛苦,精神崩溃是解脱的途径之一,是老天可怜人类,才赋予人的一项机能。越天意实在太痛太痛、太艰难太艰难,实在挣扎的太过辛苦,远超出她的年龄和阅历能承受的极限,从固原那一日开始,她眼睛里不能消退的红色与时时刻刻伴随着她的吟唱,包括身体没有受伤却偏偏极度的痛,实际上便是幻觉幻听,她的精神不能说非常正常。

一切的阴谋算计,一步步如履薄冰,一点点苦心经营,这一切都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在最终达成目的之后,心中的意志松懈下来,她目前实际上脆弱无比。在完成自己的报仇计划时,她一边极度兴奋、一边体会刻骨铭心的那种痛,幻觉来的十分强烈,若是真的这样过几个月,很难想象她会怎么样。

精神是很玄妙的东西,有人一点小刺激就承受不住,有人历经九死而依旧坚定。越天意到底会怎么样倒也很难说,倒也未必一定会疯,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经历了那样血腥残酷的报仇,她真的,不能再称为是一个人了!

她没有了做人的底线,没有了人最起码应该有的悲悯,那么残暴的生物不应该被称为人。穆延陵临死的时候说,他在地狱里等着,说的一点也没错,越天意定然会落入地狱之中。

但是背后的温暖却告诉她,有一个人就守在地狱边缘,看到她滑下去,便出手将她拉上来。

他一直耐心的守护着,片刻也没有松懈。不管自己多么不配合,多么自暴自弃,多么拳打脚踢的挣扎,但是他始终笑嘻嘻的,用他温暖的手,将她一次次拽回来,不离不弃!

穆延陵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所以他滑向地狱。但是她有,何其幸哉!所以她终于回到人间!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怨气也随着泪眼一点点散去,越天意在逐渐摆脱她噩梦一般的过去,逐渐羽化成蝶,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愤怒重新浮上她的眼睛。

“三哥,你不觉得有点不合适吗?”她咬着牙问。

“天意,呵呵,那个,你听我解释。”赖三心虚气短,头上冒汗,他觉得自己是有点不对,所以底气十分不足。

赖三觉得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怪他,可越天意也实在太能哭了!

他也不是不心疼,但是天意已经趴在他怀里一刻不停的哭了快两个时辰了!他支持着两个人的体重站着,已经把重心从左脚换成右脚,又从右脚换成左脚,来回转换的越来越频繁。

她已经从深夜哭到黎明,又哭到太阳高高升起,已经从嚎啕失声到眼下上气不接下气,还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越天意身子偏瘦,体重不重,问题是赖三也没多胖,他也支持不了一个成年人的体重太久啊!

这一天两夜之间,赖三几乎没怎么休息,早就疲惫不堪了。昨晚和穆延陵坐在城头吃的三张卷饼全消化了,他现在又饿又累又困!而且还无聊!越天意姿势都没变过,就是那么一直哭哭哭。赖三这个人年纪轻,心眼灵活精力旺盛,说白了就是有点猴子脾气,让他累点可以,只要不停有变化刺激,他能支持很久。让他站着不动两个时辰就有点难为他了。哪怕在眼下这个时候,他都能感觉无聊。

越天意的亲人他一个也没见过,半个也没相处过,对于他来说这些人全是个概念而已,毫无感情。他无法和越天意一样感同身受。只是出于心疼小傻子的伤心才挺了那么久,柔声安慰的话早就说的口干舌燥,发现越天意并不需要听,只需要哭。他也就闭嘴了。

此刻百无聊赖,两只手在她不断抽搐的后背机械的拍着表示安慰,拍着拍着,心思乱动,忍不住变了方向,在她身上摸索起来。

怀里抱着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抱了两个时辰了,这个动作纯属潜意识支配的生理正常反应,赖三没啥机会养成城府克制之类,一向想做就做,控制力低下,无意识的摸了两下,更是心猿意马,脑袋弯下去,眼睛眯起来,望着她后颈雪白的一片,觉得她哭成这样感觉应该很迟钝,顾不上别的什么才对。于是手就不由自主的改变了一点力道,从轻轻拍,到拍上去之后收回来慢一点,多停留那么一瞬间而已,开始的时候倒也没想什么实质的,不过想沾点小便宜调节调节疲劳。

然而不动这个念头也就罢了,如今遐思一动,只觉怀中身子幽香软馥,发丝勾在后颈上轻盈动人,下面纤腰盈盈一握,再下面则是挺翘的一轮满月……

好吧,三哥想的没这么诗情画意,他就是纯粹的生理冲动了。血气方刚营养过剩的男人,抱着自己喜欢的要命的姑娘这么久,他修养又没到只关心精神层面的程度,此刻只觉得口干舌燥,两只手不由自主就顺着后背滑到腰上,然后忍不住一只前一只后往目的地爬过去了。

手一上来,越天意哭声顿止,嗖的从他怀里窜出来。又一次双眼通红的怒视赖三。不过这一次是哭红的。“你在做什么?”

她当然知道赖三在做什么,只是不明白对方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选择这个时机,他觉得合适吗?他自己不觉得太过岂有此理了吗?自己这么伤心难过的哭,这个时候,他居然……

这件事也不能怪越天意,男人的脑子构造和女人本就有很大差别,任何人在女人伤心哭泣的时候来这一手都不会有好下场。哪怕那女孩脾气再好也会暴怒,更别说脾气和好不大能沾边的越天意了。这个时候本就再不耐烦也得装成世上第一大君子才行,哪能想干啥就干啥呢?

越天意恨得牙齿痒痒的,赖三性格中犯贱的一面表露无遗,怪不得以前王七说过,他路过一个小媳妇嘴里唱些不三不四的曲子调戏,被那小媳妇用鞋底子一顿把嘴都打肿了,实在是该!这种人纯属自己找抽型!

“啊哈……没有啊?”赖三看着她眼睛里的怒火,一双贼手早就闪电般缩回去了,顾左右而言他:“哇!太阳出来了啊,今天天气不错,天意,你继续哭吧,没事,乖,来,三哥抱,继续哭吧!”

谁说读书读得多就是斯文人?生气了一样追着人打!和邻居那个脾气炮仗一样的赵六婶区别不大。赖三一边跑一边想这个问题,还得时时留意背后摔过来的东西。

倦极了累极了再加上受了点小伤,赖三睡了这辈子最香喷喷的一觉。再次醒来已经红烛高照。赖三使劲抻了个懒腰,早有人过来用热手巾帮他擦脸提神。

他一动不动的享受着这种舒服的滋味,心中大感得意。缩在被窝里懒洋洋的,脸上都是贼兮兮的笑。

开始是打的,追上之后一番纠缠,临走时却是被他亲了两下,满脸通红才走的。越天意会武功,但是比不上他的厚脸皮神功。这方面那叫一个无可奈何。她实在是没有经验,她前面过完的那部分人生里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像赖三这种厚脸皮的人,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居然会遇到这种人,所以对付这种人的手段还在逐渐摸索中,并未形成经验。

随着昨夜那一场痛快淋漓的哭泣,一切的巨变都已经结束,崭新的一页对她展开,未来迎面而来!她的身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各种事情多的能压垮一个政治老手,但是越天意却充满了迎接挑战的信心,她精神百倍,甚至对这一切跃跃欲试,她认为,最艰难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未来的一切,包括苦和累,都十分值得期待!

然而,她并没有想到,老天爷在关闭了她所有的门的时候,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如今所有的门都被她打开之后,那扇一时无法注意到的窗却悄悄关闭了。

赖三却没有那么多挑战可以去迎接,他眯着眼睛考虑是不是要起床的问题,为这种屁事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他这样无所事事已经两天了,没事做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一个人若是全无事情可做,那就离完蛋不远了。穆青峰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赖三在下定决心要选择不去插手政事的时候,就开始考虑自己今后要做什么这个问题了。

他自己并没有发现见识和眼界带给他的改变,可是这改变却是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若是以前,他绝对不会有什么长远的目标和打算的,混一天算一天那才是普通人的思维,有能往远处看的眼光,那是大人物的能力。

不过能想到和能做到是两回事,远的事情一时想不出办法他也不着急,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了再说。

过了年,他已经二十一岁了,不妨先齐家再立业吧。经过了这番巨变,天意此刻正是对他珍惜的时候,再加把劲,到手再说!

“郡主呢?”他躺在床上懒洋洋的问。

“陈太傅有事前来,郡主跟他去了正厅。交代说郡公若是醒了,自己吃饭吧。”给他擦脸的下人将漱口水也端到床边,恭敬的回禀,这几天这位郡公都懒成这样,恨不能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解决,下人也都习惯了。

“有什么事?就不能让人歇歇吗?”赖三微微有些失落,又长长的打了个哈气。

“郡公,郡主昨晚三更不到就起来了。”那下人忍不住说道,这位郡公睡到快中午,他也好意思?

“啊?三更不到就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会?那我去看一下。”赖三从被窝里钻出来,动作还是很缓慢,他不是不着急去看越天意,只是根据这两天的经验,天意很忙,基本没时间搭理他,去了也没什么用处。所以他慢悠悠的活动着睡得僵硬的身子,他身上布满淤青,伤痕累累,这一动便是大呼小叫。

“三哥,你怎么了?”这时越天意正好回来,听到他在里面直着脖子哎呦呦直叫,加快两步进了屋,眼里露出关切的神情。

“天意!你可算回来了!”赖三精神大振一把抓住她的手,呻吟道:“我头疼、手疼、腰疼、腿疼、哪里都疼!疼死我了!帮我揉揉吧!”然后冲那下人挤眉弄眼的使眼色,让他先出去。

那下人低了头快步退出,出了门之后不由自主的摇摇头,他选进王府当差,不知道受过多少严格的训练,礼数上半点不缺,行为严谨有节,也只能做个端茶递水的下人。这位郡公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狗皮膏药,平时在身边难寻,倒是在街头能看见不少。居然就成了王府的主人,你说这世道,上哪儿去说理去呢?

屋子里的越天意无可奈何的退后一步,道:“三哥,我还有事,你别闹,自己玩去吧。”

“我没闹,我是真的疼!”赖三叫道。

“好,你真的疼,医官已经检查过了,都是皮外伤,你疼是真的,不过好生休息休息,养养也就好了。我有东西要拿,你自己歇着吧。”越天意看了看他,起身要走。

赖三抱住她一条手臂不放,叫道:“不行,过来陪我一会儿再走!你跑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越天意脸色一红,半天才开口,“三哥,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眼下事情很多,再过半个月左右,就应该是那个承爵的孩子出生的日子,到时候我不方便露面,再、再多陪陪你好了。”说着头也低了下来。和赖三相处时间长的人没有一个脸皮厚度不增加的,可是说这种事情,越天意还是非常害羞。

赖三听了大喜,有确定日子就行,半个月就半个月!二十来年他都没姑娘,还差半个月吗?喜哄哄问道:“真的?不许骗我?”

越天意脸色通红,许久才道:“真的。”

第七章:真相其实是这样的?
郡主,别丢下为夫·终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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