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的神色固然是害羞的,但还有隐隐的骄傲在内。她的婚姻大事原本自己做不得主,只能顺着父母的安排,在各方面都合适的人中去选择,好坏与否,十分看运气。像赖三这种人是绝不可能的,就算他身份没有这么低,身世上完全相配,光凭他的性格长相处事作风,也不会让父王垂青,他与自己是应该绝无可能的。便是如今也一样有许多臣子隐隐露出反对的意思,虽然没有明说,但各种暗示却越来越明显,别说是她一个郡主,便是她的几个哥哥,包括世子,甚至包括自己去世的父王,没有一个人的婚姻是可以自己选择的!这是享受权力必须付出的代价,姓越的人坐享王权,必须付出自由的代价。

但是越天意不同,她已经用自己做到的事情为自己挣下了自由选择的权力。她做到了几代顺承王爵的人都没做到的事情,挽住了汹涌的狂澜,她既然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那么就自然而然,可以享有别人不能享有的东西。这是她挣下的,是值得她为自己感到骄傲的事情,她有底气!

三哥不行?那么请问,谁可以找出一个这样的人来?在危难时为她倾尽所有,在成功时却把一切成果拱手相让?

别人都只看到他粗鄙不文,痞子习性,油嘴滑舌,相貌平庸。可越天意却一点点看到了他为她做出的努力与拼搏,那才真的能称得上九死不悔,你就是去找一百个玉树临风文武全才的世家公子,把每个人的真情放在一起能有他的一半多吗?

用自己早就有很多的东西去换没有的东西,越天意懂得如何选择。幸好,她不是养尊处优的小女孩了,她的经历让她懂得如何选择!也幸好,她有选择的能力!

“天意……”赖三呼吸声也低了,傻傻的笑着。这一刻半点占便宜的心思也没有,就是想看着她就够了。看着眼前这个心爱的姑娘,为自己羞红面庞。

“三哥。”越天意也低声道:“你放心,我会让你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你再也不用去讨好别人,我会让你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相信我。”

赖三隐隐觉得,‘和过去完全不同’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这个时候却不愿意破坏气氛,于是嘿嘿一笑,道:“那当然,有媳妇了,很快连孩子都有了,怎么会和以前一样?对了,你那孩子找好了没有?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吧?”

越天意抿嘴一笑,“自然是不会了。这么大的泾州,想要个一个月之后会出生的男婴还能找不到吗?便是找一百个一千个也能找到。这个孩子只是应付一下,将来真正承爵的当然是我的孩子。不用花费什么心思在他身上,只要是个男孩就成了。”

“那怎么能行?”赖三听了微微有些吃惊,“就算你以后真有个男孩了,岁数也对不上啊!”

越天意漫不经心摇摇头:“有的是办法,以后再说喽。”

“天意,你怎么打算的?不是将来自己有了孩子,这个男孩就会无缘无故死了吧?”

越天意见到他说这话的时候隐隐露出紧张的感觉,知道若是真的说要弄死这个孩子,他一定难以接受。虽然这是最好的办法,但也不是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她柔声道:“三哥,我没那么打算,只是借个孩子放在王府里养几年,平时只选少数人照顾,不要他接触过多的东西,顶多三五年,在他懂事之前就让人领走。定西离朝廷那边远着呢,只要我们都口风严密一些,这些事即便有些苗头给人猜到了,朝廷那边也未必会管。反正无论是这个孩子还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承爵,对朝廷那边来说区别都不大,除非他们想要一个借口发兵过来,如果真是那样,即便没有这个借口,他们也还会找出别的事端来。所以,三哥你不用为这个孩子担心,我不会的。”

听越天意和他这样说,赖三终于放下心来,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若是普通小事情也就罢了,若是一件关系到利害的大事要让他相信,就必须给他讲清楚理由,没有足够的理由,哪怕是越天意,只说我不会,他也不能放心。

至于这个孩子和将来自己的儿子谁承爵的问题,赖三也没那么崇高的道德标准,他心里也觉得,还是自己的儿子更好些。对于这个孩子,也算一场缘分,让他今后的日子过得好些还是应该的。

如此一番无话,之后的几天越天意越发忙碌,赖三越发清闲。越天意是因为知道一个月之后要深居简出一段时间不方便露面,各种事情更好提早安排,所以便更加忙的吃饭睡觉时间都没多少了。

赖三本就无所事事,开始几天心思还在越天意身上,结果她越忙越没空理会他,他精心准备的各种东西都起不到作用,几次之后也就不去添乱了。

大事已毕,他和天意说想回去见见棚户区的邻居朋友,越天意先是有些惊慌一口回绝,在赖三诧异的目光下,她支吾一会儿,才脸色为难的说得等等,他现在太显眼,若是去城东棚户区,恐怕太过惹人注意,至少等钦差走了之后,他若实在想去倒是可以偷偷溜过去。赖三无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不好任性。但他更想见见七叔,七叔只有一个人,目标那么小,可以接近王府里,就算有人注意也不大要紧。这件事越天意倒是一口答应,说是立即派人去北地将王七接回来,让赖三放心等着,不出一个月就能到了。

如此一来,赖三百无聊赖,就盼着钦差赶紧走了。

但是钦差来是一件大事,要走同样是一件大事,各种文谍交换,还有很多次饮宴送行之类,越天意对外声称的是临产在即,王府大门都不出了,自然不能陪同钦差饮宴,这活计就落在赖三身上了。

虽然赖三有些觉得越天意像是故意让他陪着钦差胡扯好转移他的注意力一样,但是胡扯这活计他倒是愿意做,总比无聊呆着强些,之后一连七八天,他天天喝的迷迷糊糊回来,到头就睡,也顾不上无聊了。

终于一切准备就绪,这一日上午,赖三骑着马,穿着全套的礼服,顶玲辉煌,人模狗样,带着上百名文武官员,在近千名士兵的护送下,陪着朝廷来的两个钦差走出泾州城门,要把他们送回去。

这两个钦差经历了那销魂的一夜,早早被软禁起来,只能听见外面刀兵四起,看着火光耀眼,听着杀声震天。这一番担惊受怕非同小可,只担心就此无法回去了,遗书都写了几分缝在自己带来的侍卫下人衣服里。这样过了足足一天一夜之后才有人理他们,迎宾馆和王府一样失火了,有人将他们安顿在衙门暂住。事后告知是太史穆延陵叛变了朝廷,欲杀钦差,郡主率众平叛,这才护得钦差平安。

这番鬼话只好骗鬼去,在场哪一个都是政治老手,谁都听得出真假。好端端的穆延陵要杀钦差造反做什么?他就是要造反也要杀姓越的才有用。

在定西这种偏僻之地,从杀了钦差到攻入都城,八百里加急快马脚力一天两换日夜不停都得一个多月,大军出动,没有大半年到都到不了!更别说攻打,穆延陵就是脑子让门夹了也不会动杀钦差造反的心思。

但是这一番话是长安郡公亲自解说的,一路借助好多道具,拍着桌子比比划划,分成几章几节,有板有眼,生动传神。就差个‘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太监章末和礼部侍郎陈星能被派来出使,自然不是白痴,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来个断案入神。反而随着长安郡公的口气或惊讶或拍案,该怒的时候怒,该叹的时候叹,搭档的十分默契,桌子摆在天桥上马上就能收钱。

事情已经是这么个结果了,一场大事被他们正好赶上了而已,至于背后这件事酝酿了多久就不关他们的事儿了。好在是越家获胜,若是穆延陵叛逆成功,为遮盖消息就算不结果了他们,少说也要多留他们住一段时间的,期间谁知道会不会水土不服暴毙什么的。如今能顺利脱身已经非常幸运。

望着赖三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的样子,章末越发觉得自己眼光没错,不枉出使期间三番四次写信给三皇子,促成朝廷和长安郡公交好。这人城府得深到什么程度?做成了这样一件大事,居然看着仍旧吊儿郎当,十分容易让人轻视。真是太阴险了!

“钦差大人?你说你们俩这着急的,说走就走,也不给小弟一个机会,尽尽地主之谊什么的,你看多不好意思!太监大人千里迢迢赶过来,还送了我一篓子茶叶呢,我这两手空空的,就送你们走了,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显得我多小气?惭愧啊惭愧啊!”赖三骑在马上,摇头晃脑的说道。

章末赶紧一拱手道:“长安郡公言重了,下官等在客居于此,已经承蒙郡公关照多矣,别的不说,便是使馆大火之事,若没有郡公居中照顾,我等说不定已经化为枯骨了。”

赖三一听,眼睛亮起来了,坐直身子道:“可不是嘛!太监大人你是不知道,我当日正在军营睡觉,忽然听探马来报!不好了!探知泾州城内燃起大火!我将手一挥,何处失火?那探马却说,离得远了,尚不得知!我将眉头一皱,喝道:再探再报!未等探马回转,小弟便顶盔挂甲,搬鞍认蹬,大喝一声:孩儿们,跟我来!太监大人,你道是为何?探马未至兄弟便抢先一步出发了?”

章末一脸都是苦容,接口道:“是郡公关心下官,迫不及待,下官铭感于内,多谢多谢!”这话都说过好几次了,章末实在不想继续被他恶心,但是如今长安郡公在他眼中完全是扮猪吃老虎,用外表这种粗鄙的举止掩盖他内心的险恶,他已经自动将赖三列为自己对付不了的人,只能小心招呼,绝不敢去得罪。哪怕赖三说再多遍,他也不能不接话。

“正是!”赖三一拍大腿,“你是天朝的上差,我们定西队朝廷可是忠心耿耿,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怎么能让您在我们这一亩三分地出任何差错呢?再者说,您就算不是天朝上差,您也和我是一见如故,咱们初见那一天,便是好几个时辰的长谈,那是相见恨晚呐!只可惜没有太多时间和你倾谈,哎!一听得城中起火,小弟我就是再小心多一些也不为过啊!虽然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事了,但是小弟心中,切切关心的可只有太监大人你们,所以一听得消息便立即赶来,生怕耽搁少许啊!”

“是是是,郡公高义!”章末心中回想起他们初见面那次长谈,让他大冬天中暑晕倒的那一次,不由自主牙齿发痒。想起自己当时还将这位郡公轻视的够呛,谁知此人居然隐藏的如此之深。不由为自己当日的算计有些后怕,章末认为,凭这位长安郡公的能力,收拾自己不在话下,当日他必然只是有一点小小惩戒的心思,才会只让他中暑便罢。若他将自己当成穆延陵那样的敌人认真对付,恐怕他就没有活着回去的机会了。

这样一想,就越发暗自称奇,身边这位长安郡公的言行举止眼神说话,种种方面可真是看不出来啊,实实在在装的太像了!形神俱备,回去之后可得好生提醒一下三皇子才是。

赖三摇摇头,道:“不说那些了。你看你们这就要走了,要说别的地方我也不大熟悉,这一片南城我还真熟的不能再熟了!离开主街往那边走一段儿,有个杂烩面!你肯定没吃过!我跟你说,小弟在泾州生活了这么多年,日日夜夜就惦记他家的杂烩面!今儿兄弟请客,两位钦差大人吃一碗面再走吧?”

章末想摇头推辞,可是却见赖三坐在马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知怎么心中一紧,嘴里的话就有些结巴了:“这……天色已晚,不如……下次……”

“不会吧!现在正是中午啊!”赖三咋咋呼呼的道:“怎么就天色已晚?太监大人你不是生病了吧?那可不能上路,再住些日子,养好了病再说!”

章末心道:我要赶路,已经和你从早上溜达到现在了,还连城门都没出去呢,难道真要拖到天色已晚,出了城我睡哪儿?

赖三道:“甭管怎么,饭也得吃是不是?咱们吃了饭,正好去朝圣祠拜见一下高祖他老人家,让高祖他老人家保佑你们一路平安!”

提到朝圣祠里的高祖,章末无奈,虽然能感觉到赖三拖延时间,却也只能支支吾吾的答应了。

赖三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定西这样一场巨大的变故下来,下层百姓可能不觉得,但是各处府库里的资源都很是不足了,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现在是哭穷的时候,不能让朝廷那边的人将定西视为肥肉,最好能不十分注意才好。

所以,越天意让他送钦差出门之前,对他叮嘱了一阵,大意就是让他领着钦差不用急着走,而是可以去沿途城中失火破败的地方多看看,也不必太过分,就去那些普通穷户看看即可。钦差被软禁了几日,难免要嘀咕定西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举动,让他亲眼看了放心。另外,看钦差这段时间的派头儿,是久经繁华阵仗里出来的,让他看看定西的首府泾州也不算富裕,还有很多破败之处,也免得对定西的财力估计过高。

城中哪里有破败之处赖三可是门清!最破败的就是他在棚户区的老家,只是那样有些太刻意,任谁一看都知道不可能城中百姓普遍都住这种窝棚,这样就过了。再说这一次不顺路,他怎么也不能专程领着钦差穿过整个泾州城去看窝棚,于是在城南顺路的地方,挑不好的地方领他走了一走。贫民居住的地方路比较窄,为了让泾州显得混乱无序,城防故意没有肃清道路,一切小商贩小买卖都照常营业。一路都得停下来等着让路,送钦差出行带的人又多,所以走得很慢,一直晃荡到了中午才终于快到城门了。

赖三说的那家杂烩面只是个小铺子,老板原本躲起来等着这一大堆人过去,却见侍卫在他饭馆子门前两边排开停了下来,地方不够,这些人挤得密密麻麻,却还保持着一脸严肃,手按刀柄的等着。吓得气也不敢大口喘,然后来了几匹高头大马,马上几人被人扶着下来,个个穿的衣服都能晃的人眼花缭乱,让人根本不敢往脸上看。这三个人在侍卫的陪同下,不偏不斜就走进了他的铺子,店老板一时目瞪口呆,只觉自己都傻了。

“老板!来三碗杂烩面!多放醋!”赖三丝毫不在乎自己雪白滚银的郡公礼服,大模大样就坐在油腻腻的木头椅子上了。然后拿自己绣着麒麟纹饰的雪白衣袖在另外两张椅子面上擦了擦,殷勤的招呼:“钦差大人,坐吧!这一家的杂烩面,好吃极了!”

章末和陈星互相看了一眼,也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所谓杂烩面,便是将卖不掉的羊头羊蹄子、羊骨头、羊下水还有肥油放在一口一人多高的大锅里煮的烂烂的,煮好面之后连汤带肉浇一碗。

这口大锅就放在店门口招揽客人,北风老早就把那一锅子腥膻味儿带出来了,实在不觉得这玩意好吃,但郡公都坐下来,他们也不好不坐。只见店老板战战兢兢煮了三碗面,特地将杂碎多多的捞出来,冒尖一碗端过去,汗珠子滚滚而下。

章末和陈星哪里吃的下去这个?碗往面前一放,一股煮的不知多久羊油味便扑鼻而来,别说吃了,熏得他们俩都想吐。

赖三却两眼放光,哈了一声,好久没吃这个了,别说当了都尉郡公之后,便是以前和七叔一起生活的时候也没闲钱总是吃这个,记忆中那么多年下来总共就吃过两三回,觉得自己馋的够呛。他抄起筷子,一大口面条就吞进嘴里,烫的嘶嘶哈哈,嘴里还招呼:“吃啊,别客气,小弟出钱!”

章末哭丧着脸,想试着吃一口,但是做不到,那味儿太浓了!要是一碗清水煮面条,他还能吃下去,这个实在没办法。只好看着赖三秃噜声中,一碗面条片刻就见了底了。

“怎么不吃呢?一会儿还要赶路,驿站得几个时辰才能走到呢!”赖三拿着筷子让,便在这时,却听店铺后面一声闷响,然后就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闷闷的叫了一声,“哎呦!”

“怎么了?”赖三奇怪的问,他身边的侍卫微微躬身退下,一会儿便回来了,道:“回禀郡公,侍卫在后厨拿下了一名妇人。”

“嗯?为什么拿人?”

小面店只有前后两间屋子,一间铺面一间后厨,中间只隔了木板,赖三这边说话的声音后面听的清清楚楚,那妇人惊道:“俺不是坏人!大老爷你放了俺吧!”

“回郡公,那老太太从后街悄悄靠近,一直潜到后厨附近,侍卫怕她意图不轨,所以拿下审问。”

赖三‘噗’的一声就笑了,道:“这间小小的店铺一共就前后两间,做出这种排场来,你不觉得可笑吗?还审问什么?一个老太太能来什么不轨?人家也是来吃面的呗!快些放了放了!”

“可是,这家店里的客人早就肃清,周围也把守起来。”那个侍卫心道,哪有客人敢来?

那店老板哆哆嗦嗦道:“大、大人……这人是我表妹,她前些日子房子烧了,做买卖的车子也烧了,没了活路。这几日到我这里拿一点泔水给孩子吃,不小心冲撞了大人,她……她真不是坏人。”

“表妹?”赖三奇道:“说错了,表姐吧?老板你也就五十来岁,你听那声音,少说也得六七十了,怎么会是你的表妹?”

老板道:“不、不是,我表妹今年才四十多岁,原本身体也一直都很好,只是命不好,前些日子起了一场大火,她男人烧死了,她孩子也伤的很重,没几日操劳下来,可就成这样了。”他战战兢兢的道:“大人若是不信,等她过来看看便是。”

“有什么好看的,别冲撞了贵人!先拿下,过会儿审了没事就放了吧。”一个随行的官员很严肃的说道。

“且慢!”赖三笑嘻嘻道:“带来看看,你是不知道,本郡公和刑慎司的老赵打过交道,对于审问那可是门清的很,何必找人,就我问吧!”他是想着,有这么个悲惨的例子给钦差看更有说服力,再者说听着这人也挺惨的,事后也有借口给她点什么东西。

郡公开口,其他人自然无话可说,没一会儿,那个妇人就被带上来,她低着头,头发花白一片,此刻吓得簌簌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店老板见了急道:“我早几天就说了,那泔水留着给你,不会倒,让你晚上再来拿,省的冲撞了客人,你就是不听!怎么样,惹出祸患了吧?”

那妇人惊慌的抬起头,唯唯诺诺道:“二娃儿晚上离不了人,他疼的难受,一宿都睡不了。”

“那你就不会睁眼看看,我这屋里现在这么多人,你还不一边等着去?怎么就瞎猫似得敢撞进来?”

那妇人一惊,道:“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也没见你这没人,我等不得了,我不敢走开时间太长,二娃伤的那样重,我怕……”说到这里,眼泪在眼圈打一个转,就滑下来了。

“唉!”店老板也叹气不语了,他这个表妹已经基本没活路了,实在可怜,他也骂不下去了。

“郡公,这妇人看来也是无心冲撞,就放了她去如何?”旁边的官员沉默了一会儿,也动了恻隐之心,见赖三双眼直直的看着对面一言不发,而那妇人又惊又怕又累,已经支撑不住,身子摇摇欲坠。忍不住开口提醒。他也知道郡主希望钦差看看定西的艰苦,可是这个例子有点极端,过了!

赖三慢慢站起来,小心翼翼的靠近那妇人,满眼都是惊诧和隐痛。

“陈二婶儿?你……你抬抬头,你看看认不认识我了?”他走到那颤抖成一片的妇人面前,非常小心的问。

那妇人一惊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马上又低头下去,嘴里语无伦次的说:“我不认识,大人,我不是坏人。我不认识大人,可我真的只是想来拿泔水,大人你放我走吧,我那娃儿已经活不了几天了,我不能让他饿着去。”

“郡公!这……”一个人走过来好像要说什么,赖三却丝毫不理他,他此刻双眼一片模糊,蓄满了马上要落下来的泪珠,这个是他棚户区里的一个邻居,陈二叔是个卖油的,整天沉默寡言,十个铜板一小瓢的油,赖三去买总会多给一点儿。她嘴里说的二娃名叫二蛋,是从小和赖三一起玩大的朋友。

赖三不会认错的,虽然陈二婶此刻头发一片花白,看着老的像六十岁,但他们相处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认错人呢?

此刻,什么钦差什么体面都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咬着嘴唇,颤声道:“陈二婶,你再看看我?怎么不认识了呢?我是三子啊!我是三子,小三子!你说二蛋怎么了?怎么说他快死了?”最后一句话出口,嚎啕声也出口了。

赖三眼泪霹雳啪啦掉下来,完全控制不住,哪有妈妈会诅咒孩子的?陈二婶说二蛋活不了了,那肯定是真的。

陈二婶惊的目瞪口呆,抬头望过去,人只是穿着打扮变了,气质也变了,她居然就实在不敢认了。

三子?街口第三家那皮小子?怎么可能?可是除了他,谁会听到二蛋要死,竟然嚎啕大哭起来。仔细看看,肤色虽然变了,人也胖了些,眉眼毕竟没变,一哭起来的样子更是熟悉,陈二婶如在梦中,嘴巴张了几张,问:“你……真的是三子?”

“我就是啊!婶子,你说二蛋怎么了?他让大火烧了?对了!我能找到医生!我能找到好医生!你快些带我去看看,婶子,咱快点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救回来!”赖三抹了一把眼泪,抬腿就要走。

“郡公,钦差这……”陪着的官员目瞪口呆,见郡公居然要将钦差扔下自己走,不由大惊,这事情可大了,这简直是对国体的污蔑,他怎么也不能让郡公就这样走了的。

结果刚一栏,一只大脚直接飞到他胸口,把这文官踹出去五六步远,“去你妈的!”郡公留下这句话之后,便扯着那妇人扬长而去!

“钦差大人,郡公突遇急事……这个……突发急病,多有怠慢,实在是不好意思,下官……咳咳,钦差大人稍等片刻,下官这就派人将郡公找回来。”那个文官硬着头皮说道,原想这一遭恐怕钦差脸色要多难看得多难看,谁知抬头一瞧,两位钦差竟然全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陈星似乎还对长安郡公突然走了去做什么有那么点好奇的意思,章末却就像瘟神终于走了一般,全身上下一派轻松。

“请问这位大人怎么称呼?”章末笑眯眯的问。

“下官司礼衙门执事陈全德。”那文官愣了一下,忙回答道。他官职不过区区七品,没想到钦差竟然会过问他的名字。

章末笑眯眯的道:“陈大人可是我们钦差正使的本家啊,正好,我们亲近亲近!长安郡公有要事就不必招呼我们了,就请这位陈大人送我们出城如何?”

“我?”陈德全愣了一下,随即连声不敢。

“陈大人不必客气,你是钦差大人的本家,我们也算一见如故,你就陪同我们走上一段,也好亲近亲近,是不是正使大人?”

礼部侍郎陈星一见章末眼色过来,自然连声称是,配合着他力劝陈德全现在就把他们送走。

陈德全不禁有些嘀咕,礼部侍郎陈星是正使,这位含元殿主管太监章末是副使。名义上是这样不假,但实际上谁都知道,真正能说话做主的人是这个天子近侍,怎么这会儿居然做出一副唯陈星马首是瞻的样子来?再者说,虽说钦差宣旨完毕之后就不能算见他如见君,但也是代表着一个国家的体面。送别钦差那得相当有分量的人物才行,至少要到穆延陵陈定雷,或者大学士李东阳那个级别。最怠慢也得是几个部司的掌印官员才行啊!他一个小小的执事哪里够资格?

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暗自埋怨,因为出动了郡公这个大分量人物,大家都觉得足够了,所以除了郡公之外就没什么品级大的官员跟来。如今郡公拔腿一走,连个拿得出手的人都没有了,他是司礼官儿,职责所在,怎么也得凑合顶上。各种礼节公文都已经交割清楚了,人家实在要走,就因为送行的临时有事,就让人家原地等着,那也实在说不过去,只好勉勉强强做了一回领头的,将钦差一行人送出南城门十里,又站在原地等候他们背影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后,才带人回去复命了。

出城之后,又走了几里,和送行之人再无联系之后,章末脸色一变,突然吩咐下去,所有人快马加鞭,尽最快的速度赶路。命令一下,全队人都有些惊慌,尤其是章末带来的那一大堆下人,很是慌乱了一阵子才罢。陈星心中纳闷,凑近章末身边,低声道:“总管大人,为何如此着急?”

“你看刚刚长安郡公出了什么问题?”章末也低声问。

“那长安郡公非常失态,看着惊怒异常,明显有什么事的样子!”陈星看了章末的脸色,小心的道:“总管大人,您看这样可不可行?不如派几个人后走一步,打听打听,若是能知道发生什么事,我们回去之后也更好禀报一二。”

“糊涂!”章末将眼睛一瞪,毫不客气的训斥这个比他品佚要大的同僚:“经过这段时间,你还看不出这位长安郡公是什么样的人吗?那样大的事他都能若无其事,插科打诨。如今竟然失态至此,你去想想看,会是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

陈星犹豫一下,脸上露出纠结的样子:“下官想不出来,前些日子那件事,弄不好就是定西大乱,他都若无其事。如今……下官真是无法想象,定西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也想不出。不过事情定然不会小了。这不用我们管!我们两个逃得性命出来,那已经是万幸了,难道你还打算搀和进一件更大的事情里不成?越是有事,咱们越是应该快些逃离险地,至于定西到底发生了何事,不用着急知道,反正越是大事越是很难瞒天过海,过一些日子也就慢慢能传到朝廷了。”

陈星忙道:“总管大人所言甚是!是下官糊涂了!”

“哼!”章末冷哼一声,“希望这一次还是这个长安郡公能获胜,看他对我们的态度,他还是亲附朝廷的。即便不能获胜,也多支持一些时日,可千万等我们平安回去了!不过这一次事情肯定极大,不必等我等回去,消息就应该已经传开了,若是连发生了什么事的消息他都能瞒得住,那我可真佩服他!”

两人商量一阵,便催促手下抓紧行走,路遇驿馆也没住下,一夜之间马不停蹄就赶出去好几程路途去。之后也是晓行夜住,紧赶慢赶,来时候走了快三个月的路程,硬是抢出来一个月的时间,两个月便回到了大兴都城安陆。章末必须要再一次佩服长安郡公了,因为不但定西到底出了什么事的消息没有一点传到安陆,而且定西连一点出事的迹象也没看出来!

没过多久之后,倒是有另一条关于定西的消息传来,长安郡公生了重病,卧床不起,不能见人了。生下孩子不久的长安郡主无奈之下,只得代郡公理一段时间的政事。

因为听说长安郡主长得倾国倾城,又是个年轻女子,这样的人处理一个地区的政事自然是新奇的,这件事感兴趣的人不少,在都城安陆民间倒很是沸沸扬扬添油加醋的传了一阵子。不过大兴上层官吏却早就知道自从穆延陵之变后,实际理政的人实际上就是这位越家的郡主,如今只不过从地下转为公开,算不得什么神奇的事情。至于朝廷曾经寄予厚望的长安郡公,这个重病可就值得玩味了,一般情况下,恐怕就得一直病下去直到需要的时候病故,看来指望不上了。

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子执掌一方政事,官员普遍的看法是有些轻视,于是关于是否趁机对定西做出点什么举动的问题,朝廷中也有些人郑重提议,只是这一次,三皇子高寻却极力反对,三皇子势力在朝中不小,他反对多少也有些效果。加之这件事要真的做可不是一年半载能成的,牵扯的人和势力就多了,一番争议之下,却也没有固定的结论,只能暂时搁置下来,反正朝廷一百多年来已经形成习惯,凡是不紧急的事情,多半的结果都是暂时搁置下来,暂时搁置下来的事情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件了。

只有章末和陈星两个人实在想知道,这位昙花一现的长安郡公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一天他气急败坏的走了,到底是为什么呢?

……

“郡主呢?”天色傍晚的时候,赖三回到王府,站在空旷的屋子里,双拳握得紧紧的,就那么站了好长时间,才低声问下人。

“郡主还在议事。”那下人小心翼翼的回答,不知为什么,他认识郡公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过他发火,可是这一刻,他很明显感觉到郡公正在用尽力气克制自己的愤怒。

原本整天嬉皮笑脸的人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子?反正没人想触这个霉头,只要能走的人全都离得远远的,不能走的也站在屋子角落里,至少也要离这位郡公远一点儿。

“还在议事?真是好忙啊!”赖三突然冷笑一声,道:“这般尽心竭力,都赶上诸葛亮呕心沥血了,结果却弄得老百姓流离失所,家也没有了,连命都活不下来却没有人管!就不知道是咱们定西的官员太无能还是太没良心!你们说呢?”

屋子里的下人们面面相觑,心道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郡公说这些话当然没问题,但是各级官员那里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议论的?何况那些好忙的人里面,可还有郡主在,郡公这么一说,岂不是连郡主也说在里面了?

好在赖三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真的要这些下人去议论的意思,他咬着牙仍旧无法平复心头的怒火,越呆越是烦躁,突然一声冷笑道:“还不休息?当真是好忙啊!我还真应该去听听,她有多少事情要议!”

他大步走出门去,向王府中厅疾行,怒气似乎随着走路快速上扬,几欲脱体而出的模样。

厅堂中的一众人自然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他马也不骑车也不叫,撒开腿步行而去。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也有一些人暗自嘀咕,郡公有多宝贝这个媳妇,那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的见的,如今竟然怪到郡主头上了,可见这位真是生气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王府中烧毁的建筑物已经清理掉了,正在加紧时间修复。一路看过去,处处都露出百废待兴的样子。

因为定西这边比起朝廷完全可以称得上地广人稀,便是首府泾州人口也只比得上大兴一个中等城池,大小却足足超过普通的中等城池五倍以上,地方不缺,王府就盖得很大,烧毁的房子那么多,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工程,所以王府如今被分割成几块,破毁严重的地区单独分出来,越天意是不会过去的。她无论是议事还是休息都在里面没有被大火波及的一面区域中进行,这一块区域被严密保护起来,无论白天黑夜都守卫森严,几乎连一只苍蝇都不能自由进出。

赖三穿过一处处工地般的地区,绕过花园,四周渐渐安静幽暗下来,通过这里,再远处则是灯火辉煌,黑夜如同白昼,无数士兵装束整齐,严密的把守在周围。这是泾州营特调了一支军队临时增加这里的守卫,人数足有五千,完全可以把里面那一块区域围得水泄不通。经过严密的检查经过这些部队之后,光线突然间亮了数倍,所有的树木建筑物上都挂满了油灯,将四处照耀的亮如白昼,完全没有死角。可是这一处地带却是空着的,没有人在。

这是从穆延陵太史府防卫中学到的一招,光亮无死角的地方,只要地方足够广,没有人守卫比有人守卫更安全。因为任何人想要通过这个区域,都立即变得无比显眼,浑水摸鱼的心思想都不要想!赖三在无数评书故事里听到的打晕一个守卫,换上衣服就能混进去的侠盗到这里都得干瞪眼。他就是变成飞鸟都不可能不被人看见。

穆延陵因为官职所限,府中守卫不可能有王府这样多的人手,再多就是逾越了,但是太史府的防卫二十多年来一丝差错都没出过,和这个留出空地的举措不知道有没有关系。王府中没有现成的空地,到处都被盖上房子或者修葺了花园亭台等物,越天意觉得这个方法很不错,打算趁着这次王府修缮的机会,将多余的建筑物拆了,也留出这么一块空地来,只是眼下还没来得及拆,于是挂上无数巨大的灯笼,暂时代替空地的警戒作用。她真正处理事情接见官员还有休息的地方,通过这一段路还要继续往里面走才能到。

见到是郡公来了,那些士兵自然不会拦着他要腰牌之类的东西,也不需要通过好几次验证,只是领队过来问他有什么需要。郡公板着脸什么也不要,也不许人跟着,自己向前走,这些士兵也只能听命看着他一个人走过去。

赖三一路不断想把火气压下来,他不是那种在女人面前用发火和暴力逞英雄的人,面对女人,他是有点流里流气死皮赖脸,但却总是包容和欣赏的,女人做错了事情总比男人值得原谅和忍让。这是他的本性,无论越天意是什么身份都一样,对不相干的人都是如此,对自己的媳妇更加如此。

原本一路走过来,吹着夜风,他已经慢慢冷静了一些,自己主动替越天意想着各种借口,但是一通过这段灯火辉煌的路,他的火气却一步步又慢慢上来了。

这里每一处地方,能挂灯笼的地方都挂满了灯笼,一个挨着一个不留什么空隙。光亮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照耀的他影子紧紧贴在脚下,一点也无法露出。一眼望去,完全就是灯光组成的大海,到底放了多少灯笼根本数也数不清。每一个灯笼里面都放着能燃烧整晚的牛油蜡烛,足足有手臂粗细,因为牛油的味道有些刺鼻,蜡烛在制作的时候就放了香料,隔着灯笼的纱布也能闻到优雅的香气。

赖三不再是以前没见过好东西的穷小子了,他知道好的香料味道多半淡雅悠远,劣等的香料才会香味浓烈刺鼻!如今这么多灯笼一起点燃,香味却仍旧只是淡淡绵绵的,闻着却又让人感觉舒服之极,必是顶级的香料才能做到,显然管理这一块的人下了很多心思,只是可有人去算一下,这一个晚上蜡烛的消耗,就足够将他家里棚户区烧毁的窝棚重建起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宁可让值这么多银子的蜡烛白白烧掉,也不去关心一下活生生的人呢?

终于通过了这片区域,因为他实在太显眼,赖三能感觉到前前后后都有无数只眼睛盯着他,这一片刺眼的光通过之后,外面戒备的士兵们就无法看见他了,里面还是有人守卫,但这些人却是王府审查过的没有问题的侍卫,因为那一片刺眼的光的缘故,两边的人彼此之间倒是不大能看得清楚对面在做什么。

里面院落的原本就是王爷平时临时处理一下政事的地方,建筑肃穆规整,中厅很大,就被越天意用来接见陈定雷等一干亲近官员。她不方便出头露面,大部分的事情还是要靠这些人经手。但她又不想完全信任这些人,所以还要经常叫这些人来汇报一下情况,并通过许多侧面了解,所以她越发忙的不可开交。议事到深夜那是常有的事情。

赖三远远走来,一个侍卫见了他,忙上前招呼:“郡公,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我有事来问问郡主,你帮我通报一声。”赖三淡淡的道,此刻他已经安静下来,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

那侍卫愣了愣,笑道:“郡公还用什么通报,您就直接进屋呗!要让郡主知道小人将您拦下来让您等着,小人可承担不起。”

赖三淡淡摇摇头:“我要说的事情挺长,怕耽搁了郡主的正事,也不愿意给别人听到,你还是通报一声,等她处理完了她的事,我再去找她吧。”

那侍卫此刻也觉得不对劲了,以往郡公总是未语先笑,对谁也不摆架子,神态亲切,所以他才习惯性的开了个玩笑。谁知此刻郡公站的四平八稳,却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了。

他只好将脸上的笑容收起来,乖乖走上前去,按照次序通报起来。

过了一会儿,只见屋子里退出几个穿着官服的人来,然后屋门打开,越天意支着额头,露出疲惫之态,眼光四下打量,寻找他的踪迹。

赖三看着她窈窕的身影,莫名的心中一软,轻轻叹了一口气,从暗处走出来,来到她面前,静静的看着她。

越天意看见他了,轻轻一笑,叫道:“三哥,你有什么事找我?”

赖三仔细的打量她,凭着对她无比的熟悉,很容易从她看似轻松的笑容里发现那一份紧张之色。

他越看,越天意就越忐忑,双手不由自主握紧了,勉强一笑:“干嘛这么盯着我看,我变样了吗?”

虽然说得轻松,她心中可紧张的很。今天中午的事情早就有人告诉给她知道了,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要发生什么事,她也心中有了一点准备。

赖三住的棚户区代替使馆成了大火燃起来的地方,这件事不是她控制的,她只是将当日穆延亮下达的命令几处地点给调换了一下,这些地点分别代表什么地方她压根就不知道,所以越天意觉得这件事不能怪她。虽然说整件事情她不挑动就不会发生,但棚户区这种地方也会列入穆延陵的计划根本是她完全没想到的事情。

事后分析起来,很可能是穆延陵知道赖三身负压制泾州营的重要任务,想特地将他引开。所以才选择了在这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做点什么手脚,原本他肯定没打算放火,至于是其他几项任务中的哪一种眼下也不得而知,因为全都被她打乱了,说不定就是落到王府头上的蛮族人攻击杀人。不管是什么事,以赖三对棚户区的感情多半都能牵扯到他。穆延陵已经准备很充分,但是以他事事多留一手的性格,泾州营这么重要的一环,多安排几个后手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事实证明穆延陵的安排是很有必要的,如果赖三知道棚户区出事了,就算当时他不立即去救援,和景迟汇合之后没了别的大事,他也一定没有心思去乘胜追击追穆延陵,而是百分之百会带着人手回去救他那些街坊邻居等人。没有他带着人撒腿跑过去追,穆延陵这一次很可能真的就跑了。

不过事情变化很大,完全出乎穆延陵的预料,他安排了通知赖三的人根本没有找到赖三,事后一系列的情况发生之后,等穆延陵再一次面对赖三的时候,情况已经变成了有他在反而能保护自己的儿子,他要走了穆青峰就没有生路。在这种情况下,穆延陵自然不会对赖三说,你家里出事了,你还不快些回去?

再之后的事情一件件发生,棚户区对于越天意来说只是当前一系列问题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环节罢了,自然有陈定雷安排处理这一类的事情。越天意一时之间竟然将这件事忘了,直到那天赖三提出要回去看看,她才骤然想起,当时就紧张的够呛,赶快用话将这件事引开,然后叫来陈定雷一问,这才棚户区全是一点就着的建筑,灾情极其严重,死伤人数很大。

她一边安抚住赖三,一边命人用最快的速度将这里清理出来,那些看着太惨的,给钱让他们搬家,错过这一段时间再回来!留下些还能看得过去的,再派出大量人手帮他们盖房子安顿下来,留着给赖三看。应付过眼下再说!

但是急着办的事情哪有周到的?越天意不知道一条政令,上面的初衷和下面的执行很可能是两种结果,她不知道自己吩咐下去烧的太惨的给钱撵走这一条命令,竟然成了好些百姓的催命符!

“喂,有话就说,光是看着我干什么?我还很多大事要忙呢。”越天意被他看得实在觉得有些心虚,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于是故意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来。

“天意,我不想听别人说,我现在不生气,心平气和的等着,你给我个解释好不好?”过了一会,赖三才轻叹一声,悠悠说道。

“三哥,你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你想听什么解释,别闹了,我累死了,要早点休息。”说着掩口打了个哈欠。

故意抵赖这一招实在也是没有办法,越天意在听了陈定雷报告棚户区的灾情之后,心中当时就是一紧,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不是怎么去救援,而是决不能承认自己知道这件事!

放火的不是她,只要她不知道,那就不能怪到她头上来!一切按照正常的程序走,该救助的泾州城内的民政官员自然会逐渐去救助。倒霉的人到处都有,总不能说哪些百姓就比另外一些重要。只要她不知道这件事,那么一切救援不力导致的严重后果就没法怪到她头上来。想必三哥也应该明白,眼下千头万绪的大事那么多,一时间没有人报告她关于一个毫不起眼的棚户区的情况,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过既然要装不知道,那就一定得装到底,总不能说前头一点也不知道,后头赖三刚撞上一个棚户区的邻居,她这边就正巧也刚刚才知道了一些情况吧?

赖三心中一痛,他不想看到天意这样对他。有什么事他都愿意和她共同承担,哪怕是天大的错事,他也愿意和她一起担着!但是不要这样!

“天意!你就真的没什么话想跟我说?”他咬着嘴唇问。

“有什么话?我可没你那么爱说话!”越天意故意冷哼一声,先声夺人问道:“正好有一件事你给我解释一下吧!今儿你送使者出城,走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之间丢下使者自己一个人走了?你居然领着使者去吃什么炸酱面,这般胡闹也就算了!可是这么不管不顾的转身就走,总得给个解释吧?”

这一段时间的理政真的没有白忙活,短短一段话里,她就巧妙的设计了一个埋伏将自己摘出去了。比如说,她明明知道赖三吃的是杂烩面,却故意说成是炸酱面,这样一来,给人的感觉就是她得到了报告,但是并不详细准确,之后赖三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所以才能理直气壮的要求解释。

若是赖三将事情一说,她就可以顺水推舟装作刚刚知道此事的样子。之后是陪着赖三一起伤心一段时间,还是立刻保证好生救助那些和他一起长大的亲朋好友,那都可以了。

只是她忘了,这段时间她有所成长,可是赖三自从一头撞进这个圈子,遇到的都是狡诈之极的人。应对这种事情,赖三比她更加敏锐。他虽然面对越天意的时候经常会傻笑,但实际上他精明的紧。越天意能随便利用他,只是因为他不怕吃亏吃苦,他愿意给她利用,并不是他傻!

他的目光越发黯淡了几分,心中不知为什么,一阵阵的抽痛,几乎要让人伸手去捂着才好一点。

就在今天下午的时候,二蛋死了,他没能救下和他一起玩大的伙伴,甚至如果没有陈二婶领着,他都无法辨认出那焦黑一片惨叫不停的东西是他的伙伴。二蛋临死的时候痛苦不堪惨不忍睹却全都被他看在眼里。他还在陈二婶口中得知那一日棚户区失火,有人堵住路口不让人逃脱,成片成片的屋子烧毁,无数人惨叫着倒下,却偏偏一时半刻还不死,就那样惨叫着被烧死。若说人间地狱,那丝毫也不算过分。

这些说给别人听只是一声唏嘘而已,但对于赖三,那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因为无论是说话的陈二婶,还是听话的赖三,都对这些人充满感情,说的人肝肠寸断,听的人也觉惨不忍睹。那烧死的冻死的饿死的,陈二婶说出的每一个名字他都知道是谁,每说一个名字出来,他就觉得被一刀捅在心口上那样疼!

之后,他的街坊邻居便在大冬天成了难民,官府的事情太多,没有管,这些本就家底微薄的人一下变成分文皆无,经不起酷寒,冻饿而死的都不少。

但这只是不幸,是天灾,却还有人祸!

原本几家帮衬着还能勉强度日的灾民,突然被强制性迁走,所有的住户,只要受灾严重的,都不许在住在原地,领了银两另外找地方居住,只剩下侥幸没有被烧毁的房子还可以留存。但是得到的银两却只够吃两天饭的,根本不够搬家的费用。大冬天将人硬性驱赶,简直就是断人生路!

陈二婶就是被这样强行从城东撵走的,原本命令是不允许这些人在泾州呆了,但是陈二婶挂念二蛋的伤势,不敢那样颠簸折腾,便带着孩子偷偷潜入城南,在表哥家里的地窖藏着。连叫都不敢让孩子大声叫,期盼万分之一的奇迹他能扛过去活过来。但是这样的奇迹并未出现,二蛋的伤势越来越重,就这样拖着直到终于看着孩子断了气。

这番彻骨剧痛就发生在眼前,格外伤心断魂,陈二婶是个没什么学识的妇人,说不出什么让人震动的话,就是那样锤着地面,痛哭着,翻来覆去重复着一句话:“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替了二娃?留下我做什么?老天爷,你好狠心!为什么不让我替了二娃?”

她不知道该怪谁,赖三却知道。一个地方遭遇灾害,衙门该怎么去救助,这个流程他都知道。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哪怕不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应该是这样!

眼下的情况,衙门不但没有帮助百姓,反而雪上加霜成了催命鬼!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人都是他的亲朋好友,要不然为什么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没有办法可想的时候也就算了,如今他有这个能力,所以他必须要问清楚,必要要有个答案!

而下达这些人必须强制性迁走的日子,却正是赖三和越天意商量想回去看一下邻居们的日子。当时越天意明显露出的慌乱和坚决反对,赖三并没往心里去,她不喜欢自己和原来的街坊邻居接触,他也可以理解,为她着想,赖三也不准备公开接触,便是随便说个小身份,回去看看就好。可是现在再回想起来,越天意神色中的慌乱就有蹊跷了,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无论她现在装的多镇定,赖三也在心中确定,她是知道的。

他不信这些事是越天意指使的,因为这样做对她没有任何好处!他也不愿自己通过别人那里打听得知事情经过,那样必然会有偏颇。他只想听小傻子自己说,从她眼神赖三就知道她一定是做错什么事了,那没关系!已经做了的事情,再错也是已经做了。他愿意和她一起承担!甚至有可能的话,替她承担!

“天意……”他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了,说话的声音低沉,带着说不出的忧伤。因为一个下午,陪着二婶哭了很久,也因为他实在不想让自己的感情落个没下场,所以太过希冀。

“你别怕,有什么事都有三哥呢。乖,你告诉我,我家里那边,是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你要让人把灾民迁走?”

越天意表情动容,片刻之后却又皱眉道:“三哥,你到底说什么呢?什么灾民?迁走去哪里?我可没下这样的命令。要不这样,我叫陈定雷来,你去问问他,民政的事情他就算不直接管着,大概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说罢冲远处一个侍卫一招手,让他去立即将陈定雷叫来。

“准备的挺充分,看来早就安排好了吧。”赖三脸色木然,淡淡道:“我若是想问他,就不会过来找你!天意,有什么话,你就不敢亲口对我说吗?”

“三哥,你这是怎么了?”越天意强笑一下,“说话怪模怪样的!”

“越天意!你别装了!”赖三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你干了什么好事你自己清楚!无论什么事,你敢承认我就和你共担,哪怕是一辈子卸不掉的担子!老子一辈子做牛做马都认了,只要这是你做错的!老子就认了!但是如果你不觉得这是错,连承认的胆子都没有,那就算我看错了你!你是个混账!你他妈的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越天意心中本来是愧疚的,但是她面对赖三,却是被宠爱着习惯了,被他这样几次逼上来,心中的火也起来了。她长这么大那里有人这样对过她?哪怕是穆延陵,表面上也是恭敬有加,何曾这样咄咄逼人的让她认错过?

这种事情,说错就是错,说没错却也说的过去,她还不是为了不让赖三着急才派人迁走那些灾民的?不是已经补偿了他们钱了吗?这些人本就是到处找活路的,哪里不能住?难道那个四面透风的窝棚有多好?

她这辈子何曾有过小心翼翼讨好一个人的时候?为了三哥她已经委屈了,还要怎样?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她也吼叫起来,“我随手一换,怎么知道会让棚户区起了大火!这只能说你们那地方福气薄,太倒霉!”

话一出口,赖三骤然呆住,不可置信的望向她。他只知道迁走灾民的事情八成越天意知道,却没想过,这把火居然和她也有关系!

越天意一见,心里咯噔了一下子,脸色顿时也白了几分。

她知道棚户区那些居民对于赖三意味着什么,就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并无多大区别,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赖账的原因,坚决不想承认这件事与自己有关,也坚决不想承担这样的精神重负。

她不是不想尽快救助,只是一时间忽略过去了。实际上棚户区失火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就得到消息了,只是那时候已经有人报告陈定雷即将到来,她为了收服这个对她今后大有帮助的人,集中的全部注意力。至于失火,城中自然有巡城的人去救援,当时她并不知道事情会很严重,也实在分不出人手去顾及。

之后王府被蛮族攻破,她只能先考虑活下来的问题。再然后,暂时可以喘一口气了,赖三又自己冲出去追景迟了,越天意一心一意挂念他的安危,脑子里全然想不了别的事情。赖三平安的消息刚传来,穆延陵便落网了,那时候她的精神状态都有些不正常,还哪里想得起城中失火的事情?

事情到了这里,越天意都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是再接下来,一切都安静下来,她的确是应该去看一下棚户区怎么样了。可是经过前面那么多事,越天意要命的把这件事给忘了。人的记忆总有出差错的时候,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任何事情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只看这件事对这个人的重视程度了。

棚户区对于赖三当然是重要无比,但对于越天意来说,那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就如同固原出事让越天意彻骨疼痛,而死了那么多姓越的人,对于赖三来说没什么大感觉一样。感情这个东西是无法强求来的,没有就是没有,有了就再难割舍,这对任何人都是一样,不分身份地位。

所以她的脑子给其他大事让了地方,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之后一连多日,越天意都忙其他的事,完全没有过问棚户区,直到那一天赖三说想去看看,她才骤然想起棚户区失火了!

这一下顿时惊慌失措,便是知道棚户区对于赖三意味着什么,便是因为知道自己错了,她才会心慌意乱,拼命掩饰。若不是为了讨好这个人,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

这边稳住赖三,那边立即叫来陈定雷询问,本指望棚户区只是失了一场小火,如今已经没什么大事了。谁曾想陈定雷的回复顿时让她心中凉了半截。棚户区竟然是泾州所有居民区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死亡人数统计已经超过五百多人,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其余房屋烧毁倾家荡产的已经算是小意思了。

棚户区是泾州贫民集中的地区,就算这些人赖三并不全都认识,但靠近他居住的东边一样死伤惨重。更要命的是,这个地区都是穷人,没一个有权有势的,官府一个个安抚下来,眼下还没轮到这里呢!

越天意当时就急了,斥责道:“太傅督管民政,这么重灾的区域为何不尽早救治?眼下这样的天气,你就眼看着灾民露宿吗?”

陈定雷愕然看着她,一般情况下,他这个黑锅也就背了,替主君担下些干系很正常。可是眼下越天意表现的气急败坏,惊慌失措,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显然这是一件大事。他略一思索,觉得这件事自己担不起,于是不动声色,沉声道:“郡主训斥的是,属下有失职责,只是之前您说穆贼刚去,眼下百官安抚的工作是重中之重,让我一定不能让他们感到自身可能有危险,官员士绅在这一次事变中的损失,不但要从优,还得尽早。下官一时间无暇分心,故有此疏忽,下官一定马上就去办理救助工作,不会再耽搁了。”

“且慢!”越天意脸色青白红交替变换了一阵,这的确是她下达的命令。若是没有这道命令,那些只是财产损毁的官员士绅不会全都得到优先照顾,而受灾如此严重的地区,至少也会有最基本的救助到位了。这也的确是她的错,如今也没有后悔药吃去,略一思索,索性一咬牙,只好将错就错!于是命陈定雷派出专人负责这个区域,特地拨出钱来,先把表面功夫做好,能看的留下来,不能看的直接眼不见为净。棚户区重新规划一番,盖上比较坚固耐寒的建筑。原想拖着赖三一个月之后再去看,一切就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了,虽然说死了的人活不过来,但那也只是意外之灾。他最多询问之下只能唏嘘难过,应该不会那么激动刺激。

谁知她命令下的坚决不容商量,仿佛急不可耐,谁能知道是为了什么?还当这个棚户区让郡主看不顺眼呢。到下面执行的时候就成了强制撵走,至于补偿的钱,她逼得太急,衙门要走的程序还没走完,暂时只拨下来不到十分之一不到,执行这些命令的差役又对棚户区知根知底,毫不客气的将大部分钱揣进自己腰包,随便扔几个铜板,就开始凶猛的撵人了!

这一切的事情经过,赖三从受灾的邻居嘴里听,可以想象是什么一个场景。各种证据下来,下命令的越天意简直就是个凶狠残暴的疯子!赖三能坚持到现在才来问,能耐心的等着,能暂时不去相信,只等越天意亲口和他说,那已经是心中将越天意放在比他自己重要很多的位置上了。换成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老王爷,赖三都有跟他拼命的心思,只有对越天意,他才能忍耐到现在。

这是他的媳妇,他的亲人,夫妻同体,她的错就是自己的错,无论是什么,他都要一起承担,只要她告诉他。

他已经等的好伤心,忍得很难过,但是越天意给他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这把火和她也有关系!

越天意脸色白了一白,随即慢慢稳定下来,静静的看着赖三,道:“三哥,我可以解释一下吗?”

她也知道涉及这么多人的事情瞒不住,但是原本想着如果只瞒着赖三一个人,拖一段时间还是应该没有问题的,过一段时间后,一切就会慢慢平复,就算再给赖三看见了,伤害也会小很多。可惜她又没借口让赖三不出王府,只能让他不去城东。谁曾想今儿在城南也能遇上一个邻居?这也叫人算不如天算。

“这件事不能怪我,我真的没想到,穆延陵居然会将棚户区也放在行动计划里,那一天我得到消息时时间本就不多,所以只能……”越天意放缓语气,将她调换地名的经过一点点讲给赖三听,说了好长时间,“……三哥,这些事我没和你说过,也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一时间没有机会。我是真的没想到穆延陵居然也很忌惮你,竟然希望用棚户区引开你。”

她望着赖三的表情,勉强笑一笑,又道:“我换了地名也未必就是坏事,从蛮族攻打王府的程度看,如果换成棚户区,恐怕会鸡犬不留了!伤亡人数不会是现在这么多,三哥,这说是不是?”说罢偷眼去看赖三的表情。

赖三仔细听着,脸色一片苍白,半晌才道:“我会去稳住泾州营让张沐春不能行动,这个消息是你故意放出去的吗?”

越天意一愣,顿时无言以对。这个消息不但是她故意放出去的,而且作为计划中的主线,她提前了比较长的时间,作为重点泄露,为了吸引其他注意力,将赖三放在明晃晃的位置上了。

所以穆延陵才会对棚户区下手!这么说来,她还是要第一个负责的人!她刚刚理直气壮的想着,这不是我的错,火不是我放的,这件事怪不到我的头上,那完全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想的,被赖三这么一说,怎么能说她没有错?

赖三在那里就一直望着她,目光中似乎有千言万语,越天意嘴巴张了几下,想说一句‘对不起’,但是她刚刚捡回她的骄傲,她刚刚拿回一切,就算有多大的错,也没有人会逼着她说一声对不起,如今只是为了一些贫民,三哥就要逼着她认错!

“我有什么错?那个时候,我还有什么办法?”越天意一股气恼之意冲上心头,突然叫了起来:“当时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能特地去一一查清楚,穆延陵设下的暗号到底是什么?我连一点痕迹都不敢让他发现,我必须装作完全不知道的样子,一点也不敢让别人发现,我有多苦你知道吗?我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如履薄冰,还能顾得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吗?为什么不能体谅我?在这种事情上咄咄逼人?”

她愤怒的双目都有些发红了,声音也带着激烈的颤抖:“你现在好威风啊,既然你这么行,你为什么不想个好办法出来?我不用你让我大仇得报,你只要能想出办法,保住我们两个不死就行!你想啊!你倒是想啊!你要能想出办法,现在再过来怪我不迟!”

“或许,我想不出。”赖三由着她咆哮了一阵,才勉强开口。

“那你就不能怪我!”越天意喝道。“我得活下来,我也不想让你出事!既然你没有办法,那我只能用自己的办法!”

赖三咬着牙看着她,目中全是痛苦的神色。

越天意见他这样,神色放的温和下来,柔声道:“三哥,这件事我也不想弄成这样。虽然故意让你吸引穆延陵的目光是我做的,但是我是真的没想到他会对一个小小的棚户区下手。事已至此,我们只能赔偿一下那些灾民的损失了。”

“赔偿?”赖三讥讽的一笑,“你知不知道你赔了多少?”

“虽然不算很多,但也不能算太少。”越天意眉头一皱,道:“盖一间比窝棚好的房子绰绰有余,眼下用钱的地方很多,我已经尽力了。以后等缓过这个劲儿来,我还会有所补偿。”她看着赖三的表情,加重语气道:“三哥,你放心,就算暂时做不到,我也会留心这件事。我会让你满意的!”

“和我想的差不多,你应该是不知道。”赖三嘴角一撇,露出个和哭一样难看的笑容。“我想你应该不至于像我邻居们说的那样,不但不救援还要将她们仅剩下的东西抢走。你怎么可能看得上她们哪点小钱?”他往远处那一片燃烧了大量蜡烛造成的光亮地带看了看。

“三哥,你说什么?”越天意先是吃了一惊,略一想,大概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岂有此理!”越天意怒吼一声,一拳捶在墙上,喝道:“这些该死的奴才,竟敢欺上瞒下!我绝对不能放过他们!此事定会一查到底,任何有关人等,一个也别想逃脱!这些蛀虫,个个都是死罪!他们怎么拿了别人的,我会让他们十倍偿还!”

她站在门口这么大声断喝,顿时将站的远远的侍卫全都吓了一跳,个个都悄悄又退后了一些距离。

“进去说吧。”赖三看了看她,面上还是一片苍白,从她身边绕过去,先一步进入厅中。

越天意跟着他随后进去,将门关了起来。道:“这件事是我疏忽了,真是没料到竟会如此。三哥,你放心,就算没有你这一层关系,我也定会还泾州子民一个公道!”

说完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刚刚一拳捶在墙上,用力过猛,手掌边缘都破了,怪不得有些疼。

“你真有那么生气吗?”赖三问道,“你若真的那么在乎,哪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越天意干咳一声,面上忍不住一红。她刚刚的咆哮,十有八九是装出来的,自然没有那么生气。下面的人将她的话打一个折扣这种事别说还没查出来责任再谁的身上,就是查出来了,那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是,哪里用得着她捶胸顿足大发雷霆。刚刚的做法自然是为了在赖三面前表现一下她的无辜而已。

若是往常,根本不用她这样,三哥早就过来哄她了,怎么会让她这么没面子?

越天意也有些急了,脸色沉了下来,道:“那你想怎么样?我马上亲自过问这件事,该给的钱再多给一些,行了吧?”

赖三抬起头,脸色异常苍白的看着她,问道:“那你让受灾严重的人迁走是为了什么?你有没有考虑过那些迁走的人怎么过冬?”

越天意心道你已经知道了,还迁走什么迁走?于是开口道:“此事恐怕是有人误会了,我并没有下什么迁走灾民的命令。不过城防报告上来,说城东棚户区人口密集,还常常有人私自搭建房子,把路都占上了,救火的水龙车根本无法进入比较狭窄的巷道。所以这场大火才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建议趁着这个时机重新规划一番,这件事我是同意的,或许就有人误解了我的意思。”

“哦,你的意思是,不怪你了?”赖三带着点奇怪的表情看着她,怎么着都不像是打算不追究的意思。

越天意有些忍不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忍气吞声了好久了,亲自过问也不行,补偿也不行吗?

“你还要怎么样?”她怒气冲冲的问道:“那你说好了,你还要怎么样?反正我没本事让死了的活过来!”

“那是自然。但你至少应该承认,你做错了!你应该负责,是也不是?”赖三盯着她问道。

越天意噎了一下,随即仰头道:“不用你说,我也会负责!定西这地面出了什么事,我都会负责!但这不能就说是我做错了事!”

“让你认错这么难。”赖三摇摇头。

“我错在哪里?”越天意眼睛一瞪,“我都说了我没想到随手一换,会让棚户区起火!后来的事情虽说有些不尽如人意,但我不是说了我会补救吗?你今天是不是就没完没了?是不是就不能不提这件事了?”

“那么多人忍饥挨冻,住的地方都没有!那么多人不管就只能等死,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你让我怎么完?怎么了?怎么不提?”

“那你想怎么样?”越天意强忍着怒气问。

“我想让你知道自己错了,愿意承担责任!”

越天意脸色已经铁青一片,很想掀了桌子大喊大叫,很想冲着赖三吼叫让他闭嘴!说他放肆!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明明已经气得很了,却有点不敢发作。

对面的人今天有点不一样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但是就是有一种让她不断告诫自己要理智对待的东西,否则就会有承担不了的后果出现了。这个感觉让越天意本能的抗拒,她不得不承认,有一点什么,让她害怕,让她不敢去放纵自己的情绪。

从小到大她都是受宠的,在父亲面前都没有过任何压抑,最受宠爱的弟弟也是惹了她就打。认错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她脸色不断变换。许久之后,终于开口,勉强道:“三哥,你说的对,是我错了,我把你的邻居街坊忘记了,不然他们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不管怎么想,越天意心中觉得真的无话可说的,只是她将棚户区忘记了这件事。早点想起来,的确不会这样。

至于前面的换地名导致起火,还有后面为了怕赖三知道索性要将人撵走,对于她来说只是手段问题,还是不觉得是错。

她慢慢靠近赖三,柔声道:“三哥,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说完,慢慢的把自己柔软的身子轻轻靠在赖三身上。

那个人的身子僵硬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将手臂抬起来,轻轻抱住了她。

越天意心中一喜,紧绷的肩头这才放松下来,她感受着对面人让她非常舒服的体温,一直以来她都太冷了,对这个唯一能让她感到温暖的人非常珍惜,这一刻,她不再为自己刚刚认错后悔了,为了这份温暖,说声对不起,是值得的。

“三哥!”她将头埋在对方肩头,轻轻的叫了一声。换来抱着她的一双手臂又紧了一点儿。

越天意彻底放下心来,那是一双抱住了珍宝般不愿放手的手臂。她的三哥不生气了,已经软化了,她永远是三哥心目中最重要的,她又一次确认了。

于是她轻轻说:“三哥,我会给棚户区居民足够的补偿的!只是这件事你不要管了。那里认识你的人太多,你若是出面,恐怕会被有心的人看出些不妥,好不好?”

对方没有说话,但抱着她的手臂没有变化,没有变的僵硬,也没有流失温度,显然三哥对这个结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那是自然,他选择了一个郡主,选择了定西三省实际掌权的人,心中也早就该明白,他不可能再和过去有什么关联了。

这番话她早就想说了,只是很难开口,但这也是个机会,所谓破釜沉舟也就是这个意思吧?逼到了必须说的时候,就说出来了,很多事情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样也好。既然这样,该说的话,就一次性说出来好了。下一次可未必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她没有抬头,所以没有看到赖三虽说抱着她,但是神色间流露出的全是却是非常浓重的失望和无奈。

越天意并不知道赖三是怎么想的,她从以往赖三对她的宠爱来判断,觉得并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将事情彻底解决。

于是她说道:“三哥,经此一事却也未必是坏事,我不能像我父王那样离开泾州,今后应该大部分时间都在泾州生活了,既然这样,你也要经常在泾州活动,一直隐瞒怕是很难做到,不如索性将棚户区的居民逐步都迁出去,就说是首府城中整肃也好,这些人多半也是没有入了户籍,只是依附居住,有了这样一场大火,应该不会引人怀疑。我在另外的城市安排好他们的生活。这次一定不会出问题,三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们的生活都安排的好好的!”

说完,她才从赖三怀中出来,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用心的打量这赖三的神色。

赖三的神色是从来没有过的,他痞里痞气的模样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的肩头垂下来,神情间充满了疲惫和茫然,就像一个被生活重担重压了半辈子的人一样。

“三哥?”她心里有些惊慌,很想说算了,可是又觉得除了今天,很难得到这么好的机会,在这之前,老天每次给越天意的机会都是唯一的,以至于让她习惯了瞪大眼睛发现机会,一旦发现就决不放松。哪怕遇到了她明白以后还有机会的事情,可一个人做事的习惯难以改变,她还是努力死挺着,在不可能中找到可能,把自己逼到极处也把别人逼到极处。以往她因此获得了几乎不可能的胜利,但是这种风格不适用于所有的事情,她还没有机会学到这一点。

而且她坚信自己是对的!她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这心中飞快的衡量,仍旧觉得自己是对的。她越家的议宾,未来定西王的父亲,怎么可以再继续和一群贫民为伍?不再继续交集,那是迟早的事情,三哥只是现在还不明白,再过一些时候,他就会自己明白了。

她暗自安慰着自己,之前是因为穆延陵,导致她们两个都会随时送命,朝不保夕的生活,再多人对着他恭恭敬敬,他也不会有什么尊严和威严的感觉。所以他才会仍旧保持之前的脾性,仍旧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可是以后不会了,以后再也没有能威胁他性命的权臣,也没有敢不尊重他的人,这样的生活过一段时间,不需要自己努力,他自然就会同以往的人生脱离了。三哥为人重感情,他一时想不通,需要自己帮助他决定。

她咬着嘴唇,勉强笑道:“三哥,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是这件事我真的是为你好,你以后就明白了,三哥,你高兴一点好不好?我们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我们两个会幸福和美,一辈子快快乐乐的!我们曾经经受过那么多考验也没有退缩,只是这么一点小事,就剩这么一点儿障碍了,办成这件事之后,我们就再没有隐患了,三哥,你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一点小事?”赖三突然轻轻一笑,“我们只剩这么一点儿障碍了?除了这个就一切都好?”

“是啊!”越天意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瞧不起你,我会逐渐让你真的接管兵权!会让你堂堂正正的坐在庙堂之上,任何人见了你,都要低头俯首!我会让你真的变成人上之人,谁都得仰视!”

赖三一脸苦笑,好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三哥?三哥?”越天意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说话,忍不住叫了两声。

赖三长长出了一口气:“天意……我原本的想法是,把那些人接过来,我们能就近关照,医生也是这边的好,谁都能更重视一些。”赖三咬着嘴唇,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好久才开口。

“什么?”越天意瞠目结舌的看着他:“把那些人接进王府?”

她一时间脑子都空白了,仿佛听见了绝对想不到的事情。也的确是这样,她的确没往那个方面想过一丁点儿。

“有什么不行呢?地方这么大,可以离着你远远地,根本不用靠近也足够大家住的舒舒服服。不光是我以前的邻居,便是泾州其他地方的穷人都可以住得下,我没有别的事,可以看着,救得活的好生救,落下残疾的也能在府里找点差事做做,反正老王爷出事后,缺人缺的厉害……”

“绝对不行!”越天意连连摇头,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的描述:“王府是脸面,怎么能让那些人进来,那成了什么样子,三哥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承认这次他们是有些冤枉了,但补偿有那么多办法,这绝对不行!实在没有必要!不行!不行!”

“天意……他们都可以算我的亲人,也是你治下最最老实的子民。”赖三看着她,神色里有些悲哀的意思,“你再考虑考虑好不好?”

“没什么可考虑的!”越天意脸色已经黑了,“三哥你这是胡闹!”

“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赖三又问。

“自然没有!”越天意斩钉截铁的说。赖三也察觉了两个人之间的一点障碍,只是他想做的是把越天意往他的世界里拽。和越天意想把他往自己的世界里拉是一个道理。两个人都发觉了他们之间的障碍,也都在试图努力消灭这种障碍。

“三哥,这件事你别管了,听我的!迁走这些人是对你最好的,远远迁走,不让他们有机会再见到你!我回头就去下令办这件事!”越天意嘴上说的话斩钉截铁,却怜惜的看着赖三,道:“你不知道怎么才算真正的好日子,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我会让你今后的日子再没有一点儿不好!”

“天意,你试过背井离乡吗?”赖三过了好久才能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问。

“我……”越天意皱眉,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离开过泾州去固原生活,但也是每年秋冬去,开春就还会回来,而且她也明白这样只能算踏青游览的离乡和赖三说的背井离乡肯定不是一个意思。

“我有过。”赖三轻轻的道:“我四五岁大,在老家活不下去了,和周围好多邻居一起逃荒,什么吃的都没有,开始还有野菜、后来就此树皮、野草,再后来,草根都没有了,一眼看过去,全是灰灰黄黄的土,走在路上稍稍不留意,就会被死人绊倒!那些死人一个个瘦的像骨头和皮之间忘了长肉一样!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城里,能找到工作的人也太少了,大部分人喝上几天施舍的稀粥,就又被赶走了!因为那些城都小,容纳不了太多难民。天意,你知道我当时最怕什么吗?”

“饿?”越天意勉强说道,她只是听说过这场饥荒,那是定西百年难遇的一次大旱灾,造成了许多灾民流离失所,但是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越天意只有一岁多,还不记事呢!事后再听人提起,光知道有人饿死,她也根本没当回事,绝对没想到,那场灾荒会有一天和她有关系。

“不是,怕丢!”赖三咧嘴笑了,“每天都有孩子丢,周围到处都有人哭着喊,‘谁偷了我家孩子去吃了?’到处都有人对自己家孩子说,‘饿也不许哭,再哭就让别人把你偷走煮着吃了!’每一个家里有孩子的,想让这个孩子活下来,不但要找到东西给他吃,还要看的紧一点儿,不能让孩子给别人偷了!”

“我娘和两个哥哥死得早,只剩爹爹带着我、多亏还有七叔,他们两个男人照应着我一个孩子,有个人出去找吃的另一个也会看的我紧紧地,所以我才能活下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越天意听的毛骨悚然,实在不愿意继续听下去,忙道:“这次绝对不会!我会好生安排棚户区那些人的衣食住行,好生给他们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绝对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这我信。”赖三道:“不过我就记得当时我爹问七叔,‘王兄弟,我们去哪儿才有活路呢?’七叔回答他说,‘去泾州吧!泾州是首府啊,王爷住的地方,总不会看着我们饿死吧?去泾州就好了,以后再有什么事,也不能饿死了!’”

“我七叔就认死理,他饿怕了,就想着在王爷眼皮子底下过日子,不会看着他饿死!他从进了泾州就再没出去,我们一住就是十几二十年!那些街坊邻居再穷再累也有个家,你现在要迁走他们,只为了能让你这个没用的三哥以后不丢面子,只为了我可以装模作样的在那些大老爷面前说自己出身也不错?”

“这不是装模作样!舍弃一些东西才能得到更好的,三哥,你……”

赖三伸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他用很疲惫很疲惫的语气道:“我真的不是那块材料,天意,你高估我了!我也高估我自己了,我装不下去了,天意。你自己过越来越好的生活吧,我宁可回去和街坊邻居一起逃荒。”

好累……好累……

被穆延陵关进柴房时、饭都没得吃时不觉得累,刚刚知道越天意不是傻子、因为不认识她写的字急的一嘴大炮时不觉得累,为了掩人耳目到处奔波折腾、时时提心吊胆不觉得累,一只手吊在树上拿出命来挣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要学会射箭,他也不觉得累。之后每一天每一件事,都是提着脑袋在做,头顶随时悬着一把大刀,身边处处都是陷阱,这样他依旧没有觉得过累。

可是现在,他累了!突然之间,就累的好似再也没有力气站着,甚至好似再也没有力气呼吸一般。

他一直以来并不能完完全全毫无保留的爱上越天意是为了什么?这一刻他有了清晰的答案。那样患难与共的经历仍旧让他不能彻底爱上这个姑娘,至少比起越天意对他的情意差了一些,他一向热心肠容易动感情,应该比越天意更投入才对,可是不能!总有些什么东西阻拦他,他能看懂越天意对他的好和对他的全心全意的感情,所以他略觉有些愧疚,可是他就是无法做到毫无保留的投入,命可以情却不能,这到底是为什么?这一刻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越天意只把他一个人当做人,但他的亲朋,他的过去,他的根基,对她来说都是必须舍弃的!越天意只接纳他一个人,赖三相信越天意会对他好的不得了!但是没有人生来就是一个人的,舍弃了过去,他也就不再是现在这个他了。他认真的想了很久,其实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想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拖着,一直不愿意去正视。甚至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期望越天意主动不要他,期待越天意帮助他下决心。越天意没做,他来也是一样,终于到了下决定的时候,结果都是一样……

“天意,你要求的我通通做不到!我不愿意坐在什么庙堂之上,你说的我都不愿意,也不稀罕,我不愿意离开我的亲朋好友,我要回去!这个王府,我不愿意住了,我宁可回去讨饭过日子。”

越天意却一下子悚然而惊,惊怒交加的脱口叫道:“你说什么?”

赖三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胸腔里越来越剧烈的疼,脸色却沉下来,大声道:“我说!长安郡主,你既然没有商量的余地,那就自己住在王府里吧,我要回去了!”

“你要回到哪里去?”越天意眼睛怒瞪起来,喝道:“三哥,你别闹了好不好?这种话也可以随便说出口的吗?”

“不是随便说出口的!老子受够了,就是想回去!”赖三也沉声喝道。

越天意怒气冲天而起,居然这样也不行?她已经多么示弱服软,已经多么忍气吞声,居然还是不行?真真岂有此理!

“赖三!你胡闹!你居然还耍起脾气来了,回去?回你那狗窝?就为了这么一点区区小事?你还讲理不讲理?”

“小事?”赖三骤然发出一阵冷笑:“棚户区死了近五百多人,如果你觉得这是小事,那你越家死了百余口,更是区区小事!”

“砰!”却是越天意狂怒之下,一脚踹倒了桌子。

“放肆!你敢侮辱我的父王?”

赖三冷笑道:“有什么不敢?谁也没有两条命,你的亲人你就不惜一切代价去报仇?那我这么多条命,救助一下你都觉得不可?”

越天意气得笑了,“你有毛病吗?竟然拿那些人同我父王相提并论?你糊涂了吗?”

赖三哼了一声,“自然不能相提并论!我刚到泾州没衣服没饭吃,快饿死的时候,是一家一口粥救回来的,你父王给过我什么?我的确是糊涂了,才会将他们相提并论!”

越天意气得全身都在哆嗦,喝道:“他给了你今天的荣华富贵!没有我父王,就没有我!没有我,你就什么也不是!”

盛怒之下,此言一出立即就有些后悔了,越天意顿时闭嘴不语。屋子里诡异的安静了一下。

赖三却慢慢咧开嘴笑了起来,仿佛很是开心一般。

“荣华富贵?”他笑呵呵的打量了一下自己,他今儿事情多心情太恶劣,上午去送使者穿的那套礼服还没脱下来,此刻一身上下真是处处荣华、寸寸富贵!

他摁开腰间锦带的白玉扣子,将那条银光闪闪的腰带摘下来,往地上一扔,腰带扣的白玉麒麟“当”的一声就摔破了。

“荣华富贵!”他又是冷笑一声,也不管扣子,一把将绣着精致花纹的白色锦袍衣服扯下来,同样往地上一扔。

等他第三次伸手去摘发簪,想把头顶上小小的金冠也摘下来时,越天意脸色青红交加,终于忍不住了。

“住手!你发什么疯?”

“你等一会,就知道我发什么疯了!”赖三扯下发簪,小金冠没了束缚,自己掉了下来。他一头乌黑的头发顿时散乱。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滋养,赖三原本枯黄的头发变得又黑又亮,竟是出奇的柔顺。头发这样披散下来,将他原本普通的容貌显得也有些英气。

越天意僵住了,“三哥!”她咬着嘴唇,用尽一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下来,低声道:“你别这样,这个玩笑开不得!”

“那你让我亲人可以有活路,可以活的尊严!我不能不关心他们,你前面说的那些全都行不通!我对不起他们,我要真的去弥补,不是你说的给点钱反而将他们撵走!我要对得住我的良心,可以不可以?”赖三吼道。

“这不可能!”越天意脸色铁青。

“这个玩笑更加开不得是不是?”赖三冷笑的看着她。

“三哥!你别那么天真了!”越天意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让自己保持理智,“三哥!你和过去不一样了!我们要好生在一起,我们吃了那么多苦,冒了那么多危险,好不容易才能到现在这样,你为什么要和我闹?你将来,要想着我们怎么才能把定西管好,不要再去惦记那些人了!别忘了你是郡公!你和他们已经根本不是一回事了!”

“你知道泾州贫民有多少?而像你们这样有权有势的人才有多少?除了泾州,别的地方贫民就更多了!你要将定西管好,为什么不愿意在这么多百姓身上多下一点功夫?”

“谁说我没有下功夫?”越天意吼道:“我拿出钱来给他们修房子,那不是下功夫吗?”

“哼!拿出钱来?你的钱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我还不大熟悉财政的流程,钱一时间还没有调拨下来,就算这件事请怪我,我去催便是了!你也不用这样胡闹啊!”

“为什么安抚城南那些富户的钱不见你不熟悉,用不着你去催?”

“你今天是要找我劫富济贫来了还是替天行道来了?”越天意气得直冷笑:“至于吗?你难道现在还不明白,做事要从大局出发,事情不止一件的话,就是有轻重缓急,就是要有所取舍!我要泾州短时间内安定下来,不会再起事端,就是得第一时间安抚住那些富绅和官员!这个你也不会不明白,别告诉我这些你都管不着,就专门要跟我来吵架!”

“我说了要你先去安抚老百姓吗?我让你公事公办,该干嘛干嘛!但是私下里尽点心,把这些人接来医治一下安顿一段时间,怎么就不行了?你要不要去问问一晚上烧的蜡烛钱有多少?有一个晚上你早点睡觉,就全齐了!这也很为难你吗?你才有病!做错了事情不担当!我看你才有病!”赖三跳着脚喝道。

“我怎么知道蜡烛多少钱?那又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情!你扯什么废话?你再也休提此事!王府是越家的祖先废了多少心力兴建起来的,是越家的根基!你永远别打这个糊涂主意!”

越天意怒喝,赖三此刻衣衫不整,加上这么原地跳着脚叫唤,这么一段时间好不容易养成那一点气质修养全不见了,立即和街头小混混一模一样,让她好生失望。更加失望的是,他居然还提要将灾民接到王府里的事情,这人的脑袋是不是铁疙瘩灌进去的?

她也不想把话落得这么重,但是不扎扎实实表明态度,他看来是不会死心了!

“三哥,你今天糊涂了!我不跟你说,平白为这么点小事不值得吵架!你自己回去冷静冷静,想明白了再来找我!”说着越天意一甩袖子,就要出门。

“好,你就等着吧!”赖三一声冷笑,紧跟着抬腿就走。

越天意一把拉住他,怒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还是那句话,放着那些人挣命,我住这里良心不安!我没你那么厚的脸皮,就算这个错误我承担不起,也没脸再在这里住下去了。长安郡主,你自己呆着吧!我要回去!”

“你给我站住!”越天意抓着他的肩头一把推进房中,盛怒之下已经全无分寸,赖三被她全力一扯一推,站不住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好几步,刚好绊在越天意刚刚踢翻的桌子上,砰地一声嘴角磕在倒翻的桌腿上,顿时鲜血淋淋。

“哈!”赖三张嘴,将嘴里血沫子吐出来,反倒笑了。

越天意顿时手足无措,“三哥……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你……你怎么样?”

“这一次你当然不是有意的,可是这原本就不算什么,问题是你调换地名是有意的,瞒着不告诉我棚户区出事了是有意的,之后怕我知道反而撵走灾民是有意的!做哪些事情你不怕我生气,无意中碰一下你倒怕我生气?小傻子,你这个人没良心,你知道吗?”

越天意心中说不出的愤懑,全身颤抖道:“我说了,不要再提那些事!”

“你当你说什么都对吗?如果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我也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别的事情你是凭着运气蒙对了几件,但这件事不同,任何人都知道谁对谁错!王府是越家的根基!容不得你胡闹!”

“是吗?那为什么我那三个师傅絮絮叨叨告诉我,无论对于哪个想掌权的人来说,百姓才是根基?”

“那是说给别人听的!”越天意叫道:“你读了两句书,一知半解看两眼就觉得自己懂了?就来和我胡搅蛮缠!”

“说给别人听的,说了五千年还有人听,我看倒比你说的有些道理!”赖三毫不退让的看着她。

“那不是一回事,我和你说不清楚,总之你先冷静一下,找医官来看看伤口……”越天意说着上前一步去碰他的嘴唇伤口,想看一看这个血粼粼的伤口有多严重。

赖三发出闷闷的笑声,声音很愤懑很失望,完全不像笑声。“我这样碰一下就算伤口了?就要定西最好的医官来检查医治。我的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全身都被火烧了,你要不要猜猜看他是什么模样?我只能告诉你,我已经看不出那是个人!他却连个最普通郎中都请不起,就这么直着脖子就叫了二十多天才死!我就真的奇怪了,越天意,你的怜悯之心,为什么相差这么远呢?”

越天意脸色铁青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事情你是弄出来的。就算无心,那也是过错不是吗?也该尽力去补救不是吗?为什么你不管,你也不告诉我让我去管?为什么呢?就算不是我的亲人,我不认识的人,那也应该去管啊!你不但不管,还为了不让我知道,要撵走他们。你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赖三摇摇头,道:“今天下午我一直想一直想,到现在终于想明白了。是因为你实际上并没有觉得,那些人是活生生的,和你一样的活人!他们在你心里,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罢了。越天意,你只管一件事对你自己是不是有利,你只为不想和我吵架,就将这些人的活路掐断,你是个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的曹操,你是个天大自私鬼!”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咬牙切齿。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越天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咬牙切齿的恨意。“我们患难相识,患难与共,才走到了今天!就为这么一点小事你就揪住不放,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罢手?”

“我要怎么样,我已经说了!我想让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不可能!”越天意咬牙道:“我没什么对不起自己良心的地方!”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赖三觉得胸腔里着火一般。

“三哥。”越天意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但声音却还是冷静的,“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求过人,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对不起。今天,我和你说过了对不起,现在我求你,留下来,别闹了!这是唯一的一次,姓越的不应该求人!我不会求你第二次了!”

“天意,如果求人有用,我可以求你一万次!我的脸皮不值钱,你就是要我天天求你都可以。我求你愿意承担你做错的事,我永远和你一起承担,可以吗?你既然可以和我说对不起,为什么不去你该说的人面前说?你对不起的人又不是我!”

越天意沉默良久,然后抬起头,骄傲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占据了她所有的表情,整个脸上,再也没有一丝柔软之意,有的只是一片冰冷,“你的意思是,你一定要走了?”

“让你有良心是笑话,我要走也是笑话,你只能选一个不那么好笑的事情了。谁让我没别的能耐,只能用下三滥的手段呢?”赖三也冷冷的说。

空气中一片凝滞了般的阴冷,越天意面无表情,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她的瞳孔一阵阵收缩。

“你以为你想走就能走了吗?”越天意脸色铁青,阴森森的道:“你以为姓越的是你想抛弃就可以抛弃的吗?”

“赖三,看来我对你太宽容,让你有了一个错觉!”

赖三脸色一变,道:“越天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忘了我曾经和你说过什么?我说,你若是有一天抛弃了我,我会杀了你!而你,当时答应了我,你反复和我保证,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会抛弃我!”越天意冷冷的道:“我再也不能忍受有人背叛我了!再也不能忍受!”

“你?”赖三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上来,脑袋都木了,惊骇的瞪着眼睛,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说过吗?自己还答应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面如土色,那一刻的确是吓到了!越天意会杀人他一点也不怀疑,她杀了不止一个,今后恐怕还会继续。但是她会不会杀了自己?这真是难说的事情,她是那么的喜欢自己,赖三甚至能感觉到,若是遇到危险,越天意是会舍命保护他的,但是自己伤了她的心之后呢?越天意是那么烈的性子,她会不会杀了自己?赖三使劲的想,也不敢确定。

要不要先认怂,以图日后?他腿肚子一边转筋一边衡量着。脸色蜡黄,越天意看着他,眼神中带出了一点儿轻蔑之情。

她淡淡一笑,道:“三哥,我突然觉得,你怕是还没想好今天踏出王府,到底意味着什么。若是这样,你不妨再好好想想,不用急着下决定。明日清晨,若是让我看到你还在王府之中,今夜之事我还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人生在世机会难得,你可要想仔细了,莫要一时意气,追悔莫及!”

越天意最后的笑容里带着一点讥讽之意。威逼利诱的手段她都用了,简直是不要脸的想让他留下。谁会不怕死?千古艰难惟一死!荣华富贵这四个字古往今来多少人一辈子都在追求?赖三真的想通了,留下来了。她就真的能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不会,她心中还是会横进一条刺,因为他留下来不是为了她了,是为了活着或者是荣华富贵!她只要肯给,想要多少人为了荣华富贵留在她身边,就有多少人。那么他还值得那么珍贵吗?除却真心,他剩下的东西,并不是独一无二,并不是世间奇珍。他本人的能力,更加不值一提。

越天意的讥笑,并不是讽刺赖三,而是讥笑自己。因为就算这样,她还是想要!同样的东西,她不愿意给别人,那么这个她愿意给的人,对她仍旧不可替代。越天意觉得自己其实挺可怜的,她应该不是好人,所以世上最顶尖的好东西,她不配拥有!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骗骗自己而已。

若是她没有露出自伤自怜的神情,赖三真有可能认怂了,以后再说。但越天意那自怜的神情露出来,赖三脑袋顿时就被热血充满了!

他从来受不了越天意的柔弱样子!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从最初她被穆青峰强行拉走,这样看了他一眼,一无所有的小混子就敢去对太史公子对抗。

她坐在太史府中塞给他纸条时看了他一眼,朝不保夕的小人物就敢豁出命去为她想办法。

再后来,一次又一次,校场中被这样看了一眼,他就射下了辕门的彩球,他就成了一军首领,他就完成了一件件人生想也不敢想的大事……因为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越天意的眼神,最受不了的就是她惹人怜惜的神情。

他宁可死了,也不能看越天意自怜的样子,对,宁可死了!

“你实在想,就杀了我好了。我住在哪里你是知道的!你杀我,我的命是你的,你不杀,从此以后,我的命就是我自己的了。你来决定吧!”

赖三深深看了越天意一眼,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真的走了!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不怕了!赌一次吧!这段时间以来,赌命的次数还少吗?再来一次又如何?

就算越天意毫无保留的爱着他,而他没有给与同等的感情一种补偿吧!赌一次,从此他也能心安理得的两不相欠!

越天意脸上是震惊、震撼,呆呆不动。似乎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语言能力已经丧失,思考能力也一并丧失了一般。她以为自己已经非常了解三哥,但是不,此刻她又明白了一些更多的东西,一些本来应该在日后相处中,很多年很多年、还要有机缘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发现的东西。

赖三身影消失不见,越天意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的理智也丧失了,“滚!”她对着空屋子吼叫,“滚——!”叫了一声又一声!

怒火要将她整个人焚烧一空,她的双眼一片通红,架子上一个花瓶被她随手拿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摔个粉身碎骨!

一个人影进来,仓皇的问:“郡主……”

刚说了这一声,越天意连进来的人是男是女都没看清楚,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喝道:“滚出去!谁要敢靠近,我就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全家上下一个不留!”

那人影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走了,自然再也没有人敢靠近。

“滚——!”又一件器物摔在地上。越天意心中的怒火更加升腾!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一定需要你吗?你只是个小人,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你只是个蝼蚁!是个任谁都能捏死的虫子!不要将自己当成人物?我半点也不需要你!半点也不依靠你!

没有你,我只有过得更好!只有走的更顺!只有更高贵,更有尊严!你是我的累赘!你是个累赘!

越天意又一次摔下个随手能拿到的东西,眼前都花成一片了!她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语骂他!用自己能说出来最鄙视的话来形容他。用所有的意志力来排斥他!

她没事了!她不断告诉自己,没事了!不要紧!那个人算什么东西?没有了毫无影响!她有十二成的把握,随便都可以找到比他好一万倍的人!没关系!不要紧!没事了!

没事了,越天意!冷静下来,你是越家的后代,你的血脉里流淌着高贵的血,你不用为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生气,更不用后悔!不值得!不值得!没事了!没事了!

她不断的深呼吸,终于安静下来,脑子里不断告诉自己,没事了!慢慢的,好像真的没事了!至少好了一些!很好,很好,一下子难以平静,那很正常,越天意,没关系,那很正常。但是只要过一段时间,过个几天,那就好了。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只要几天!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只要静下来!很好!越天意,你做的很好!我相信你几天之后,就不会在乎那个人了!只要几天而已,没关系,没关系……不要想!不要骂他!不要想了……你有多少大事要做?你的祖先你的父王,都在天上看着你呢!越天意,你身负了他们所有人的期望,你决定了越家能不能延续,那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所以,别想其他不重要的东西了!别想了,别想了……一切都是小事,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远比这个重要一万倍,所以,静下来!别想了,别想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越天意木然坐在椅子上,神色渐渐安静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真的什么也不去想了。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有人叫道:“郡公,你等等!属下需要先通报郡主……”

“三哥!”越天意猛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直直的冲到门前。那一瞬间,巨大的喜悦充斥了她整个灵魂,双眼都一片模糊了!

什么废话也抑制不住这种喜悦,什么矜持也控制不住这种笑容!

“三哥!”一声喜出望外的呼叫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她的灵魂也带着她整个人就要冲着那个同样冲进来的人影扑过去。腿似乎被桌子碰了一下,但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她整个眼睛整个心神,全都只剩下夺路而回的那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人。三哥舍不得她,终于还是回来了!她下一刻就想扑进他的怀里,享受这珍贵的失而复得。

“越天意!把七叔还给我!”赖三却一句话,就让她立即停在原地,浑身上下,如同被冰水灌进去一般。

赖三双眼通红,咬牙切齿,似乎全身都满是怒火,他喝道:“我刚才竟然忘了七叔!我信不过你,你说的话没几句是真的!姓越的!无论如何,你把七叔还给我!别叫我恨你!听懂了吗?你杀不杀我不要紧,但是我的七叔,你一定要还给我!他不欠你什么!”

“你回来……就是因为王七?”越天意表情一片木然,很久之后,才能开口。

“是!”赖三恨恨的道:“我越想越是不对劲!你说七叔被你送去了固原,可是固原是穆延陵的地盘,岂不是比泾州更加危险?越天意,我不管你骗了我什么,如果七叔……如果七叔已经……”他眼睛一片通红,下面的话实在接不下去了,只好使劲冷哼了一声,道:“他若有三长两短,我今生今世也不会放过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棚户区那些邻居出事了,越天意都不惜撵走灾民只为了不让他看见,何况七叔?想来想去,王七若是平安无事,越天意早就应该让他们相见了!这么一拖再拖,行事风格与对待棚户区的灾情却有几分相似之处,七叔难道已经天人永隔?

这样一想,自己也要骂自己一声不孝。其实他若是再尽心一些,早就应该察觉越天意话语里的破绽了,只是他一颗心全都系在她身上,对她信任无比,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如今回头再想,七叔已经出事的可能性极大,他哪里还能忍得住,便立即杀回来算账了。

想到七叔可能已经死在什么地方,说不定还死的凄惨无比,赖三身子摇摇欲坠,双眼一片通红,根本没有发现,对面的人神色里从狂喜到巨大的失望那种转变。等他能咬牙切齿的看过去了,越天意脸色已经一片木然冰冷,不悲不喜,如同看着一个陌路之人。

“你说话注意一些。”越天意淡淡的说道:“是你自己选择要走,是你不顾我的挽留,与我恩断义绝!我也让你走了,那你就不再是郡公,你只是个庶民了。今天我原谅你一次,从你踏出王府大门开始算起,你就和从前一样,只是个温饱都难以周全的贫民。下一次若有相见之日,你连正眼看我的资格都没有,今天这样的态度只要露出一点儿,就是杀身之祸!”

赖三眼中也露出痛楚之色,却冷哼一声,道:“郡主娘娘,小人知道了,可以吗?但请你别轻视蝼蚁小民!如果你不把七叔还给我,别忘了匹夫一怒也可以血溅五步!”

“你已经为了你棚户区的邻居抛弃我,为了王七,还打算杀了我?”越天意脸色并没有什么喜怒,只是很平静的问他。

赖三吸了一口气,道:“七叔从我几岁起养我这么大,和我父亲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他可以为了我舍命去告御状,你可能觉得这件事可笑,我却不觉得!他若真的死了,我这杀父之仇,好歹也要拼命一下。”

他神色也非常平静,但是看得出,他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是的,越天意在他心中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但是比他命重要的并不止一样东西。

越天意眼角微微抽搐,脸上的表情却一片木然,屋子里一下子静的可怕。

她这样不说话,赖三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他咬着牙,眼睛又渐渐红了,“你……是不是我猜对了?是不是七叔真的已经……”

“没有。”越天意淡然接口。“他受了点小委屈,但是性命无碍,你先回去吧,明天这个时候,我会让人送他回去。”

“小委屈?你做什么了?”赖三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怒气又上来了。王七一直在越天意手中,能给七叔小委屈的人,还能是谁?

“我怎么样?”越天意嘴边露出一丝冷笑:“他受些委屈有什么关系?怕是早就习以为常了吧。由此以后,你也护不得他不受委屈!这样的事情可谓家常便饭。贫穷、饥饿、卑躬屈膝、毫无尊严!这些事情你们都要重来一遍,而且这一次,没有翻盘的机会!不要说人人都可以给他委屈,只有我不行!因为是你让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对一个没有关系的人,我已经算客气的了!”

“来人!”她突然喝道:“把这个人给我赶出去!今后永远不要让我见到他!”

“赖三!”她冷冷的道:“之前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你抛弃了我,我也不恨你!不好意思,我做不到!我现在非常非常的恨你!你快点从我眼前消失,不然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想杀了你!所以,你能滚多快滚多快!这辈子别让我见到!听懂了没有?”

第二日中午,王七在太阳下眯起眼睛,有些羡慕的看了看屋子外面一个个挥汗如雨的身影。

十几天前他还是外面采石场干活的一个劳工,可是现在他却是连屋子也出不去的一个囚犯。

没有任何解释就将他单独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伙食一下子好了许多,活也一点不用干了,日子看似舒服了。但是王七愁得连饭都吃不下。突然不让他出门,身边也没了个可以说话的人,他以他仅有的见识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不是好事。

从抓住了一个城外的官员告状,到被投入大牢,王七凭着一股血勇支撑,牢里关了几天之后他就没这样的骨气了。受惯了苦的人都对厄运比较有接受能力。他救不出三子,唯一的依靠和精神支柱没了。他也没打算怎么和命运挣扎,已经在牢里准备等死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全都稀里糊涂,牢里关着的人里有人越狱逃走,外面有人接应,将牢门打开了,犯人们一窝蜂逃走,他也迷迷糊糊跟着跑了。可是跑出去没多远,就被另外一伙人抓了去。然后就被带到这个采石场,和一干犯人一起做工。

王七不知道后来抓他的人已经是越天意授意秦砾安排的,自己的侄子那时候却在太史府里和越天意较劲。他成了当时越天意限制赖三配合她行动的重要筹码。他原本就见识不高,被人一吓,老老实实在采石场做起工来,就算有人问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只当自己是个普通囚犯,根本没露出任何异象。越天意听了报告之后,觉得这样更好,不露马脚。于是便让秦砾派人留意,将他留在采石场干活了。

但是越天意哪里知道什么活计代表什么意思?且那个时候和赖三只有利害关系,也没多少爱屋及乌的心思。自以为找个地方将王七安顿下来罢了,做什么不是做?能隐藏身份就行了,没有什么必要特别关照。只是她并不知道石料厂活计非常苦,便是青壮男子干这种活都辛苦异常,王七已经四十多岁,身子又不算太好,没有得到特别关照之下,不但活计不能少做,连打也挨了几次。全靠他嘴巴甜、脸皮厚,哄得周围人对他多照应一二才支持下来。好在穷人命贱,不然他活活累死了都有可能。

等赖三和越天意非常好了,王七也有些不成人样了。越天意这时候一则有点顾不上他,二则王七进入这等贫民囚犯聚集的地方,就如同一滴水进了海洋,迅速打成一片,可谓天衣无缝,半点也不显眼。打死穆延陵也想不到看不出这里有个特殊人物。考虑再三之后,她还是将王七继续留在石料厂和囚犯们在一起劳作。只是关照之下,重活就不用干了。但为了不引人注意,轻省的活计自然还是不能不做。采石场里最轻松的活计也颇为劳累,王七身子是无碍了,但他的形象仍旧越发往叫花子方向发展。

越天意对此也只能暗自吐吐舌头,无能为力。王七不比棚户区那些普通的邻居,她倒是真一刻也没忘!只等大事已毕,连穆延陵还没抓着呢,她就赶紧吩咐下去,将这位老爷子将养起来,务必让他胖了气色好了再给赖三看。

但是待遇突然变好,又没有人和他说为什么,王七疑神疑鬼,只把这件事往坏处想。日日里吓得茶饭不思。以前干重体力活的时候狼狈管狼狈,身子却结实了不少,如今这十几天养下来,反倒气色越来越差。越天意百忙之中还不忘日日询问,得到的报告总是不尽如人意,原本还有些发愁怎么和赖三交代,事到如今也不必交代什么了,自然是不需要再做样子了。

王七却不知重获自由就在今日,他被困在石料厂,城中发生了什么大事都是一概不知,只顾趴在窗子上长吁短叹。

这时,门外一个声音响起:“这人怎么样?”

王七听到看守他的两个士兵恭敬回答:“回秦大人,他还是不怎么吃东西,上头吩咐了饭食给他放在这里一个时辰,到时候了若是没吃,我们就灌进去一些。”

王七在屋子里听到了,忙道:“吃吃!小人马上就吃!不用灌了。”抓起一个馒头慌慌张张往嘴里塞。开始几天还好,他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如今这几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若是一点不吃,看守他的人会十分焦躁,硬是塞也要塞一点下去。他想着打了个哆嗦,急忙硬着头皮往下咽。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多少吃一点,就不会被硬塞了。

“不用了,打开门吧。”外面人吩咐一声。锁链声响,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王七偷眼望去,见一个容貌极其出众的武官打扮之人走了进来,对着他端详了片刻。

那人正是秦砾,王七虽然是他手下的人抓来的,但是他并没有正面见过此人。人的命运十分奇特,王七并不知道自己本可一步登天,此刻缩在屋子里,看着自己簌簌发抖。只是害怕归害怕,一双眼睛却还咕噜咕噜乱转,似乎想办法逃走,与赖三有些神情多少有点相似。谁也没料到赖三会弃了郡主而走,这位不学无术的郡公与王府上下人等关系都很好,与他更是相处了颇为长的一段时间,不可能没有感情。虽然这种事不是他能管的,但秦砾见到这个类似赖三样子,不免心中还是唏嘘感叹。

王七见这个年纪不大、模样却漂亮的如同处子的官员盯着自己看,草民见官自然就怕,双腿一软就往下跪,口中结结巴巴的道:“小人王七,见过青天大老爷。”虽然不知这人是个什么官,但是一身衣服辉煌灿烂,是官服肯定是没错的。

然而双肘一紧,那人没容他跪下去就抢上一步将他托住了。声音也十分低沉好听,“不必多礼,你不要动。”

说罢他一摆手,身后出现一个五十来岁的医官,上前搭着王七的脉搏,捻着胡子诊治起来。

王七胆战心惊的僵直着手,果然不敢乱动,心中却上下忐忑,不知这些人找个郎中来要做什么。

“肖先生,怎么样?”秦砾见那医官将手收回来,低声问道。这位乃是王府第一御医,手段高超,秦砾对他也不愿失礼。

“没事。”肖医官道:“这人没有大毛病,不过是有些积年的风寒,体质偏弱,这个不能急在一时,需得慢慢将养,眼下却是不妨。我观他心火盛、肾水难灭,主思虑过度。至于你们说的吃不下饭,恐怕是心中思虑过多所致。思虑去了就无大碍。我开个方子,乐意吃就吃些,不吃只在家多养养也就好了。”

秦砾点点头,知道这是吓得。看王七还在那里战战兢兢全身僵硬,便道:“你的事情有人报告本官知道了。拦截告状倒不算什么,只是不该随着嫌犯越狱出逃……”

王七急了叫道:“小人冤枉!小人没有出逃,只是被那些嫌犯拉拉扯扯,小人没他们力气大,就被拖着走了。”

秦砾微微点点头,道:“这事儿本来不可信,只是你这段时间一直安分守己,又恰逢小王爷即将诞生,郡主仁厚,行大赦之令,非十恶不赦之徒都可以放回去。日前你的侄儿用五十两银子前来作保,本官念你年纪不轻,就先将你放回去,若是查证你和歹人勾结,那便没这么轻易了。”

王七楞一愣,得知自己就要被释放的消息不如前面秦砾说的那句‘你侄儿来作保’更让他惊喜,不禁问道:“我侄儿?可是三子吗?他……他没事吗?”随即摇头,一派患得患失,“不是三子,他哪里来的五十两银子?”

秦砾假意脸色一沉,“本官怎么会知道你有几个侄儿?总之登记在册,是你的侄儿为你作保。那人与本官差不多高矮,细眉细眼,本地口音,自称是你侄儿。如今他已经在你家中等你,你出去按个指模就可以回去了。”

未来的事情不知会如何,秦砾对此毫无头绪,赖三是真的就此陌路,还是此事尚有转机,这决定了王七今后的命运。但是此事王七本人丝毫起不了作用,让他知道真相有害无利,所以秦砾并不透露口风。

王七哪里知道这些,听了秦砾描述应当是赖三无疑,高兴的一颗心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双眼一片都是花的。顿时只顾喜笑颜开,道:“是了!小人就这么一个亲人,哪里还会有别人?这小子,莫不是在哪里发了财了?老爷,谢谢你!谢谢你!”

秦砾微微点头,装作不在意他,望向别处,王七意外获释,又得知了赖三的消息,那真是片刻也不想停留,不停打躬作揖,两个士兵得了秦砾指示,带着他去按指模,秦砾忍不住目光跟着他一步三颠的背影望过去,却见远处路边停着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顿时一愣。

这里是看守犯人的石料厂,虽然监工偶尔也会做个车来,但通常都停的更远,这一辆车看似没什么特别,但那坐在车夫位置上的,却是越天意的贴身侍卫,如今泾州城内第一高手许瑾。不问而知,越天意自然是在车中了。

秦砾赶忙悄悄靠过去,低声问许瑾:“郡主有何吩咐?”

许瑾递过一个包袱,道:“郡公……咳咳,那人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这里有五百两银子,给他带回去吧。”

秦砾为难的看了看,五百两这个数目说大当然不大,根本不会被他们放在心上,但若是平白无故给了王七,那可就是个天大的数目了,这让他如何解释?但是郡主吩咐又不能不办,拿着包袱四下看过去,见王七一脸喜气洋洋,正和按指模的小吏打躬作揖的告别。他等王七往门外走了,才追上去,道:“你等等。”

王七讶然回望,秦砾递过包袱,沉着脸道:“你那侄儿留下些银子,托本官照应你一二。如今既然是郡主大赦,这银子本官也不敢收了,你拿回去给他,告诉他,就说……嗯……就说。这是郡主的意思,本官不敢违抗,这个钱让他拿回去吧。”

王七一惊,没听过送出去的钱还有退回来的道理,以为秦砾说笑,刚客气一句,秦砾脸色已经沉下来,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眼看再说就要翻脸。王七只得讪讪然客气两句,接过包袱。

手腕一沉,居然分量不轻,王七狐疑良久,四下望过去没见到有人注意他,忙一溜烟小跑着走了。路过一辆青布帷幔的小车,他根本未曾停留。等他走的没了踪影,那辆小车也吱呀一动,缓缓驶去,从头至尾里面的人也未发一声。

王七在暗处打开包袱一看,白花花都是银两,有整有碎,耀眼生花,吓得他忙合上包袱,紧紧抱在怀中。一路鬼鬼祟祟,向着城东棚户区的方向贼溜溜的前行过去。

他这幅样子是个标准的肥羊,不偷他不抢他对不起自己的职业素养!一个偷儿瞄见了,刚悄无声息的缀上,走了几步,却被四只手同时按住,干净利落的捂着嘴压在地上动弹不得。那偷儿惊恐万分,只见王七丝毫不觉,仍旧贴着墙根,鬼鬼祟祟的向前一溜小跑,不远处又一个同行眼睛一亮跟上去,原本在街上闲逛的人立即又有两个人缀上跟过去,片刻之后,那同行便与他一个下场,而王七仍旧贼眉鼠眼四下打量的身影却在视线里渐行渐远了。

这一天王七提心吊胆,却安然无恙穿过半个泾州城,泾州城的偷儿无赖和碰瓷吊羊钴的,足足抓了好几十人!

傍晚时候,赖三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棉袄,腰间系着麻绳,坐在家门前的一口水井旁,用力搓一件粗布衣服。

虽然已经开春,井水却还带着冰碴,仍旧咋骨头那么凉。赖三双手已经冻得通红,长时间不干活了,皮肉已经养的细嫩,冰碴子划两下,一手都是芝麻口子,红殷殷渗着血。

一旁赵六婶抹着眼泪,和他低声诉说邻居们的种种遭遇。见他手上破口渗血,又忍不住劝道:“行了,三儿,歇着吧,剩下的婶子自己能洗。你刚回来就帮婶子干活,婶子领情了。”

“再搓两把就得了,六叔不是病了吗,你那手又受不得凉。”赖三闷声回答,不愿抬起头来。

赵六婶家里在火灾中也损失不轻,房子都塌了,只是幸好家里人没有伤亡,赖三家整个都是黄土垒成的,一点木料没用,经过大火这么一煅烧,不但没有倒塌,倒是奇迹般的更加结实了。赵六婶等附近无家可归的邻居十几个人现在都挤在他家里,将一间小屋子塞得满满登登。赖三回到家中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见到他回来,屋子里的人全都灿灿的有些不好意思,虽说眼下和赖三家一样侥幸没有没火焚烧的屋子几乎家家都住满了人,但那毕竟都是征得屋主同意的,也都尽可能的给了屋主补偿。不是像他们这般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直接住进来,而且屋子里但凡有点用处的东西都被大家拆下来了,眼下这个屋子跟个破窑洞差不多,锅碗瓢盆都给人分走了,瘸腿的破桌子也早变成烧火做饭用的柴火。

赖三拉着越天意吃豆腐脑的时候,赵六婶和王大娘见了他一次,当时赖三推说自己现在做了生意,大家只当他发了财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才将他的家当分了,如今赖三不但回来,而且一身狼狈,衣衫都不齐整,大家这可就不好意思了。

谁知赖三见了家成了这个样子,不但不生气,反而像看着珍宝般望着屋子里所有的人,仿佛这群遭灾落难灰头土脸的人,全都是稀世大美人一般,看的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然后他转过头去偷偷抹眼泪,再转回头就是一副大家都熟悉的笑脸,就像原本就是住在一起的一家人一样,自己主动找活干去了。

他这样,大家一阵唏嘘,倒引得好几个人又跟着哭了一场,大半天下来,到这个时候才消停了一会儿。

这会子他已经干了屋子里所有能看的见的活计,又端了赵六婶一家的脏衣服出门去洗,水太凉了,两只手从骨缝里都丝丝冒着寒气,贫民区的老妇人多半指关节都有核桃大小,个个一到冬天都疼痛难耐,几乎都是因为洗衣服冻出来的毛病。赖三一边洗着一边感受她们的辛苦,不知为什么,恍然如梦。

贫穷的生活经历了二十年,富贵却不到一年而已。可这两种极端的生活竟然给他留下同等深刻的体会。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是之前的富贵是一梦,还是更从前的贫贱才是幻觉。在两种生活里,都出现了让他永远也忘不了的人,如今回到这种生活中,另一种生活里那个人却越是清晰的印在脑中,现在心里,片刻不忘。

“三子。”赵六婶看着他,小心的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那天跟着你那小姑娘呢?怎么没有见到她?”

赖三抿着嘴巴笑了笑,摇摇头:“说出来您别骂我,我赌输了!那小姑娘……把我撵走了,呵呵,说了这辈子不想见到我。”

“什么?”赵六婶大吃一惊,脸上变色道:“赌输了?你……你到底输了多少钱?”

“所有的东西,一点儿也不剩了。”赖三苦笑道。

第八章:道不同不相为谋
郡主,别丢下为夫·终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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