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居然连“佛祖”都不放过

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豪赌,他输了!输的干干净净,这可没撒谎。

之前他张开嘴,撒谎那是家常便饭,不过经常被人识破,如今他已经学会了不必撒谎,只需换个说法,就可以误导别人了。

这算长进了吗?他这不到一年的时间,经历了别人几辈子经历不了的事情,不可避免的要留下一些东西来,不是想舍弃就可以舍弃的。

“这……原来是这样。那也……”赵六婶喏喏半晌,不知道该安慰他才好,还是该骂他不争气才好。

“三子,不能想想办法吗?好生和那小姑娘说说,下次再也不赌钱,好好过日子……”她想起那个不但美,而且周身带着无法形容的那股子劲儿的女人,大感不舍。低头看了看赖三一手正在渗出血来的芝麻口子,突然咬咬牙,道:“你输了多少钱?婶子这里还有出嫁时候带过来的一对金镯子,原打算给儿媳妇的,结果肚子不争气,没生出儿子来。就俩丫头也都出嫁了,我老两口还用的着这些带棺材里去吗?三儿,你要是有用,就先拿去用,好生对那小姑娘陪个不是,让人家看看你还能长进!”

赖三低下头,身子都微微颤抖,这就是他宁可不要自己寄托了全部感情的人,也要回来的原因!越天意,这个世上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比我的命还重要的事有那么多,不是只有你!我若能让你懂,该有多好?

他半晌无语,好一会才眼睛红红的抬起头,露出笑容来,道:“婶子,迟了。”这两个字出口,他又停了一下,才又笑道:“她找别人了。还说再见到我要杀了我呢!”

这是堵住别人问话的最佳借口,想必越天意并不会在意,因为她虽然找的不是别‘人’,但也的确是舍了他选择了另外一些东西。赖三虽然是微笑着说出来,可是眼睛深处的伤痛却难以掩盖,让他的笑容看的人好生心酸。赵六婶一时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叹了一口气,摸着他的脑袋道:“三儿,以后可别再赌了!”

“好,以后再不做这种没把握的事情了。”赖三微笑回答。

“赌钱哪里会有有把握的?我让你以后别赌了!你个小混蛋!怎么跟你那老不死的六叔一样,好生的日子,本来也能过得红红火火,偏生他管不住他的贱爪子,非要赌!”赵六婶眼睛都立起来了,道:“不兴再赌,好生干活!过得几年缓过劲儿来了,大家伙帮衬着,总能让你讨一个媳妇!听到没有?”

“嗯。”赖三顺从的答应一声,低下头继续搓洗衣服,嘴角还带着一点淡淡的笑容。

赵六婶望着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不知为什么,觉得如今的三子和以往总有些不同之处。

他身上穿着的棉袄是大家找出来不用的,比谁的都破,又脏的看不过眼去,整个棉袄通身上下一个纽襻也没有了,只好用一根麻绳缠上免得灌风,棉袄的面子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破洞,一朵朵又黄又黑的烂棉花就从破洞里露出来。这身衣服施舍给叫花子人家都不一定要,比之赖三以前的那件还大有不如,穿上了理应狼狈不堪。

但是不知为什么,赵六婶就是感觉不出三子有狼狈之态,他还是那个人,只是说话的样子,看人的眼神,遇事的态度,这些个东西全都变了,所以,他给人的感觉就整个变了。

若是以往,自己打了他的头误会了他,他应当扯着脖子叫唤,可是如今,他微微的笑着,声音平平静静,使得和他说话的人自然就安静下来,不急不躁,不管他说的什么,都容易让人相信。

以往他话最多,说上一大车也没几个人肯听。如今回来已经一天了,他总共也没说多少话,却在不知不觉中,大家都顺着他的安排,心安理得的留下来,也跟着他一起主动找事情做了。

“婶子,洗好了。”赖三站起来,搓了搓红彤彤的双手,“你拿杆子,我帮你晾起来吧。”

“哦、嗯……好。”赵六婶不再发愣,递过竹竿,望着他伸长手臂去晾衣服,突然发现为啥自己觉得三子变了,原来他人也长高了!已经到了二十岁,不应该再长个儿了才对,可是赖三的个子不高,和长时间营养不良大有关系,这一段时间养的太好,加上每天吊在树上练习臂力,日日行军长跑,他还真的又长出一两寸高来。虽说还只能算中等身高,但比之棚户区随处可见的后生小子可就略高了一点了。

赵六婶觉得这后生人也沉稳了,眉眼也俊秀,心眼也活泛,实在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想找个媳妇应该并不难,见他这次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意志消沉,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帮他留意媳妇的事情了。原先看的那个好是好,就是太美了。容易惹祸。留不住也未必是坏事,指不定就是老天的意思呢。对于她们这种在穷困线上挣扎了一辈子的人来说,福祸相依的道理比别人看的还透彻。

想到这,拍了拍他,道:“三子,你说你七叔今儿准能回来吗?”

赖三轻轻嗯了一声,道:“应当如此吧。”

“那就好,等他回来了,我有事找他商量呢。”赵六婶看看天色,快傍晚了,应该很快就能见到王七,放下心来。

赖三不知道她是想和七叔商量自己的终身大事,此刻他哪里有心思考虑这些?只是经六神这一提,愁思又上心头。

七叔今晚应该能回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一天一夜间就能带回来,可见越天意前头说的七叔在固原纯属扯谎,自己不知为什么,就信了她那么长时间,丝毫怀疑她的心思也没有。

可是为什么却需要一天一夜才能出现?七叔出了什么事情吗?越天意说他不过受了点小委屈,那指的是什么呢?

如果没有这件事,天意打算怎么办?什么时候让他见七叔?他微微苦笑,其实若是较真,自己一直被这丫头玩弄于手掌之中,他不去思量其中的得失,说的好听叫大度,说的难听叫没用!可偏生自己长时间以来一直还对这种无用甘之如饴。可想而知,若是没这些事情发生的话,他就会一直大度没用的生活下去了。穆延陵断言他这样感情也过不了三年两载就会变样儿,可是他偏生就喜欢这种感觉,实在不想如那些人所说的试着去做什么改变,宁愿一辈子这么不遇到事就不去未雨绸缪,遇到事就见招拆招的活着,开开心心、简简单单、认认真真……

可是,这样子真的能活一辈子吗?古往今来似乎并没有听过这类例子,他也没有把握。自己会不会隐约间也怕穆延陵一语成真,所以才自行逃避?

因为他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对这份感情,看的太过珍惜,不舍得出现任何万一?所以索性让它停留在最美的时候?

这样才对,敢想敢做,百折不挠,那是越天意。自己不是一向胆小怕事的吗?所以,为了怕那承担不起的后果,宁愿舍弃好东西不要?

他一时间失神无语,赖三,你觉得越天意不懂,可你自己,真的很了解自己吗?

这样想着,双眼一片茫然,身子突然被用力一扯,有人在他眼前招手,叫道:“三子!三子!”

然后便是好生焦急的声音:“这孩子莫不是欢喜的疯了?三子!你七叔回来了!他叫你呢!你怎么不说话啊!”

赖三骤然瞪大了眼睛,却见身边围满了人,屋子里的十来个全出来了,外面也有无数街坊邻居围过来,身边赵六婶焦急无比的摇晃着他,自己面前一个老头已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不是七叔又是哪个?他一直提心吊胆,担心七叔已经死了,虽然根本不敢让这个念头在脑袋里存留,一想马上就岔开,但始终是在自己安慰自己,如今真的见到了七叔,那一瞬间的感觉,竟不是欣喜若狂,而是如释重负!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赖三并不是没有失去过亲人,他自己的亲生父母,两个兄长都先后离世,将他养大的邻居王七虽然和自己情同父子,但为什么竟会那么难以接受这种失去?比自己的亲生父母更加难以接受?到了想都不敢去想的地步?

赖三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怕,如果七叔死了,他必须要恨越天意,他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在心里理直气壮的想念她,他必须每时每刻怨恨着她,再也不能每次想起她,都在心底露出柔软的微笑。

他实在是太害怕那种结果了,必须承认,比之失去七叔更加害怕。赖三自嘲的一笑,所以也必须承认,他并没有多孝顺。

“三子!你别吓唬七叔!七叔刚回来,你这是怎么了?咱爷俩好容易才见上面,七叔还指望你养老送终呢!呜呜呜呜……”

“七叔!”赖三叫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到此刻他才认真的打量王七,王七原本黑色的胡子头发白了不少,黑的白的夹在一起,又黑又瘦,脸上骨头突出,周身都是瘦骨嶙嶙,皱纹也多了许多,他四十岁上下年纪,看着如同五十多岁的人。可见吃了不少苦头,这也罢了,只是那一双眼睛,时时惊惧恐慌,如同地洞里的老鼠,那就不光是苦一点累一点能变成的样子了,必是长时间饱受惊吓才会如此。他只要对越天意怀疑一分,早一点问这件事,七叔就不会成这副模样。

赖三身子一倾扑在王七胸前,顺势双膝跪下,抱住了他的双腿,将头埋在他身上,闷声痛哭。

不光是哭自己的不孝,也是见了最亲的亲人,哭自己不幸夭折的感情。

不能说,只能哭。说了七叔也不会懂,身边这些邻居没有人会懂,但是伤心却是实实在在的,痛彻心扉。

什么人都一样,只有面对最无害,最亲的亲人,才能肆无忌惮的宣泄情绪。只有当自己哭出来,对面那个人会心疼的时候,你才会去使劲用力的哭。对着无关紧要的人能哭出来的,那多半是做戏高手。对着想看你笑话的人哭出来,那是懦弱无能,但都不会这么尽情。

就像越天意,那么苦那么难,却只有在三哥面前才能哭的出来。此刻赖三也是一般无二。

王七见他能出声了,一颗吓得飞往九霄云外的心又回来了,小门小户的礼数没那么周全,王七见他跪下还十分心疼,用力将他抱了起来,拥在怀里安慰道:“三子!不哭了不哭了!你赵六婶都说了,七叔都知道了。这都怨七叔!你这个好孩子,这都怨我啊!”

说到最后忍不住哭号出声,一边说着都怨我,一边揪着自己的头发。

赖三固然伤心难过,见此也忍不住收泪,诧异道:“怎么能怨七叔?你为三子去告御状,命都不要了!”

王七哭的眼泪鼻涕模糊一片,道:“你哪里是赌输了?七叔都知道了!你是为了把我保出来,倾家荡产给那石料厂的官员送礼了!这才丢了媳妇?呜呜呜呜……七叔不中用,坑了你了!”

石料厂?什么意思?赖三张了张嘴,虽然知道必有原因没有发问,但一时间还想不明白这中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王七已经掏出包袱来,哭道:“幸好老天有眼,郡主娘娘开恩大赦,那官儿不敢收这钱。三子,你快去拿着钱,把媳妇领回来!七叔这把老骨头哪里值得了这么多钱?你这个傻小子!七叔就盼着你成家立业,你倾家荡产换我出来做什么?钱都在这儿呢,你快去把你媳妇找回来,七叔我还没看过她一面儿呢!”

“把媳妇找回来?”赖三吃惊道:“七叔,你到底在说什么?”

王七抽抽噎噎,将自己的经历夹杂自己的分析一一道来。赖三静静的听着,听到那官员说出‘这是郡主的意思。’嘴角带出个淡淡的笑意,伸手将包袱拿过来瞄了一眼,又是淡淡一笑。

突然记起自己曾经和越天意说过的话,‘银子这个东西啊,多了惹麻烦,少了不够花,不多不少,那才是最逍遥自在呢。’当时越天意随口问了问他,‘三哥觉得有多少银子才是最逍遥自在的?’他认真想了想,回答的是‘来了五百两花花,那就再美不过!’

真是物是人非,没想到越天意居然还记得此事。

王七见他只是微笑,但笑容里却带着苦涩的意味,不由道:“三子,如今钱我拿回来了,看那老爷的意思,他现在不敢收,以后也不会敢,你拿着钱去找你媳妇,他看到你有钱,就不会生气了。”

五百两买回他媳妇?赖三突然觉得想笑。

“七叔,你误会了,那不是我媳妇!我只是认识她而已。我都说了好些遍了!”

一旁热心的赵六婶便拉着王七的衣袖,将‘钱拿晚了,赖三看上的那小姑娘已经找了别人……’这番说辞含泪说出。唏嘘感叹了一顿,王七听说此言,顿时呼天抢地的哭起来,觉得是自己将三子害惨了。赵六婶又好生安慰这对叔侄,好生说了一番,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她一定能找到云云,才将王七的悲痛遏制住了。

经过王七这样一顿哭诉,赵六婶在旁边眼泪汪汪的一顿解释,周围邻居一个个恍然大悟,明白了赖三为救王七,倾家荡产以至于失去所爱在所不惜的故事。一时间人人双眼泪花翻滚,望着他的表情,都充满了钦佩和敬意。

这里是是非流言最爱传播的地界,随便赖三怎么解释,他这个蓬门孝子便在很短的时间便大名远扬了。

“卖了媳妇救父?”越天意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表情也淡淡的,好像只是随口一问般。

“嗯……想必是乡间小民随口瞎传……”许瑾低下头,这位堂堂泾州第一高手,此刻一头冷汗,话都说不完整了。

消息传到后来总有些走样,反正听到许瑾耳朵里,已经是有一位孝子不惜倾家荡产,甚至将自己媳妇也买了银子,救回父亲,单单那孝子的名字就已经有好几个版本了,若不是知道来源出处,已经很难和赖三对上号。

“说的也是,他的媳妇原也不值钱,以后不要紧的事情不用给我看了。”越天意淡淡回了一句,就将手中密报扔在一边,又拿起一份其他的,好像对此不再感兴趣了一般。

许瑾心道,能卖出五百两的媳妇,已经很值钱了!这位郡主对银钱概念不甚清晰!但是面上当然不敢露出任何表情,只一本正经的守卫着自己近身保镖的职责。

这位郡主心口不一,若是不想看,这等小民风传的市井言语怎么可能放到她书房的案头来?

顾子期和自己并称与泾州,由于陈定雷一向简朴的作风,使得他也一直低调沉稳。顾子期则好多事情都会插一脚,甚至代替穆延陵出面,风头名头俸禄官职都远远超过了他。如今怎么样?自己成了郡主的贴身侍卫,顾子期现在还在大牢里关押,可见,不该管的事情,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岂有此理!陈定雷怎么做事的?我不是说了棚户区的灾民要十倍补偿吗?怎地他批了是两倍?马上将他给我叫来!”越天意喝道。

许瑾有些不自在,他一直是陈定雷的贴身侍卫,和陈定雷感情很深,如今虽然被陈定雷转给了郡主,主子换了人,可听郡主直呼旧主人之名毫不客气,也不大爱听!要知道便是以往老王爷在世的时候,对陈太傅都是客客气气从来没有高声说过话的。

可是这种话他是没有资格说的,虽然立即派人去叫,但陈定雷也很忙,他不在衙门,等特地叫回来也过了好久了,越天意更加不耐烦,一见他便问道:“我批了棚户区灾民十倍赔偿,你没看见吗?为何实发不到两倍?”

陈定雷微微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躬身回答:“臣觉得此事实在困难,暂定两倍已经是从优了。。”

“为什么?”越天意眉毛一扬,面露不悦之色。她原本就心情极度糟糕,勉强打起精神来说一件事,居然还被陈定雷否决。

“穆延陵留下的是空帐,今年和明年的税赋都只有一个数字,银两已经挪作他用。”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因为穆延陵把钱挪作什么用途,他们两个心中都有数,那是为定西王修建固原行宫用掉的。固原这座行宫极尽奢华,不但累死了十几万蛮族奴工,而且耗费的银两是用提前征税五年拿出来的,算算时间是到明年年底,要到后年的年底才能真正看到赋税,距离现在还有将近两年的空档期。

而预留下来应急的那部分,原本就没有多少,何况也是空帐,推算很可能被穆延陵用作暗害定西王用了。陈定雷虽然善于处理民政,但无中生有的本领还是没有的。平时还可以维持运转,这一场巨灾大火下来,那可就捉襟见肘了。城东棚户区人员住户密集的难以想象,越天意要十倍补偿,要不就等两年之后收税上来,要不就还是坚决一点,趁早让她打消念头。

“如今府库空虚,王府重建估算需银六十五万两,郡主命此项银两出自内库,不得扰民。但内库尚缺十三万三千五百两,这是各部司借调的。另外城南一百三十户,资银计十二万五千两……刑慎司……馆阁……学监……”陈定雷不厌其烦,一点点给越天意报出数字来,并详细说了这些钱他和同僚们是如何抽调出来的。可见他做事风格是非常认真的,认为重要的事情,已经过问到这么详细的程度,并且还能记得清清楚楚。不过他这样啰嗦不是为了让越天意觉得他工作认真,而是非常不同意她十倍去补偿棚户区的做法,于是用这种方法阻止她乱花钱。待一番长长的话说完,看了一眼越天意的脸色,才又道。

“棚户区居民非常密集,小小一处区域,住了五千多户,人口更是众多,十倍补偿,没有二十万两银子恐怕不够。这个钱眼下是绝对拿不出来的,二年以后倒是没有问题。”

“不行!”越天意眉头紧锁,道:“别的事情都给我酌情减掉一些,优先给城东灾民补偿!”她哽住一口气,赖三为这件事和她决裂,这件事非得不欠他的才行!让赖三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拿不出二十万两银子!”

“郡主。臣若是说真的无法拿出银子,那是欺瞒。但您若非要拿出这么一笔钱来,用的方法便会有伤天和了。”

“那也无妨,陈太傅你自己掌握尺度,总之这件事先办了!””

“不光是钱的问题。”陈定雷见越天意如此固执,不由皱眉道:“臣不赞同郡主要十倍补偿棚户区的决定。”

“必须如此!”越天意声音一下子又高了。

“臣是否可以知道缘故?”陈定雷见状问道。

“嗯……因为。”越天意犹豫了一下,才道:“因为是我换了地名,才导致棚户区失火的,而且此处灾情最重。我想给泾州百姓一个表率,以示爱民之心。”

“若是如此,臣就更加不赞同了。”陈定雷道:“圣人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郡主用十倍去补偿棚户区,这是为了什么暂且不论,只是说您若是这样做了,要让泾州城其余受灾的住户怎么心服?况且城东乃是贫民聚集之所,除了棚户区,尚有近五千户普通贫户,你若同样补偿,那可真的绝对拿不出这笔钱来了。泾州是定西属地,安州就不是了吗?泽西呢?千叶呢?固原呢?定西所辖三省之广,以后若是别的地方受灾了,郡主如何处理?”

“哪有那么多人说什么?”越天意喝道:“不必再说了!不过区区二十万两银子,你先拿出来,我想办法找给你就是!”

陈定雷见自己的劝谏不被采纳,沉默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是。”

虽然有赖三这件事导致越天意心情极其恶劣的原因,但她性格中的一些因素也导致她比起她的父王来刚愎自用的多了,实在算不得宽厚。赖三的她都不听,陈定雷想让她听更难了。

“提亲?”赖三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道:“七叔,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了吗?过几年再说。”

“什么过几年?你都多大了?像你这么大的后生,早就该当爹了!你可是一人挑两房,生下儿子来,得有一个过继给我姓王!怎么就不着急,还要拖到什么时候?”王七吹胡子瞪眼睛的叫。

“可是,那也不用急在一时吧?总得慢慢寻找,缘分也强求不来。”

“缘分怎么算?你六婶帮你找了人,两家八字对的上,那就是缘分了!你还想要什么缘分?前头介绍那两个姑娘,我看哪一个都不错,手脚勤快,眉眼也齐整,啥也不缺!你小子眼界高,相不中,那也就罢了,眼下你婶子老脸都豁出去了,帮你找了这么个识文断字的大小姐,你还想怎么样?”

“叔,她算什么大小姐?她家就是卖年画的!”赖三无奈道。这个被赵六婶和七叔夸上天去了的刘小姐,只是个商贾之女,离可以称小姐那还远着呢。说她识文断字倒是有可能,赖三不也是从她家卖出来的灶王爷贴画上认识了个‘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吗?这位姑娘耳濡目染,认识字读过书都在情理之中。

但这不是重点,这位刘小姐便是仙女下凡,此刻他也不感兴趣。

他可是没想过,一回到这个环境里,大家对他的终身大事关心至此!简直片刻不停毫不放松!人人都想客串一把月老红娘,个个看着他都眼冒精光!那叫一个兴致盎然!

这实在太不能适应了!算算棚户区二十多了还没娶上媳妇的人也不少啊,他算不得绝对高龄,怎么地突然就这么引人注目了呢?

穷人喜欢八卦,这个是皇帝下旨也禁绝不了的。因为他们的人生乐趣较少,断然难以放过这份热心。别人二十多不成家,那是因为没钱,没人姑娘愿意嫁过来。赖三原本也属于此等行列,但王七带回来一个五百两银子的包袱之后,这一切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五百两啊!我的皇天!你们大家祖宗八辈子加一起可曾见过这么多银子吗?那可是白花花亮晶晶的五百两啊!

类似的话在极短时间之内就传遍周围!所以说财不露白呢,王七一时得意忘形,将这个消息泄露给赵六婶,请她帮忙替侄儿寻摸媳妇。赵六婶将之算成重要筹码重点提及,消息便在这个拥有十两银子算得上富豪的地区迅速传遍了。

两万两银子都被赖三花的干干净净,五百两如今对他已经没有多大概念了。他穿回家的一套,内衣是精綉的上等贡缎,暖衫看着灰黄一片不起眼,但那是素有‘一寸兰绒一寸金’之称的极品兰绒,一身衣衫重不过几两,却暖和之极。光这些造价很可能就在五百两以上,外套被他扯了没穿回来,不然光上面的刺绣和白玉扣子就能吓死这群邻居。他没心思,也就没想起来五百两对于以前的他来说是个什么数字,直到这些邻居红着眼睛纷纷给他提亲,他才明白过来。

“七叔!你轻点轻点。”赖三无可奈何的走了几步,再不走王七就要将他的衣服扯破了。他刚刚被七叔扯着去和那年画铺子的刘小姐相亲回来。

他身上穿着一套簇新的青布长衫,是王七为给他相亲特地做的,不舍得花钱,自己买了布求赵六婶等女人们制作。但是为了表示赖三上档次,故意做成了长衫的式样。这些女人们缝衣服倒是行家,只是没做过长衫,针脚倒是细密,样子就有点不妥,加上长衫用普通粗布做料子的很少见,于是看着便有些别扭。

静下来之后,王七好生询问了这段时间他的遭遇。赖三只推说当日送了郡主后,因被留下来问询了很长时间,最后是得了赏钱出来的。只是耽搁了几天,等再出来就没了七叔的消息。他拿着钱一边四处打听王七的消息,一边做了个小生意,直到后来有机会得了准信,才使银子将七叔保出来。

赖三原本就有撒谎的天赋,如今先听了王七的遭遇,按照时间顺序简单编了一个借口,就将七叔瞒过了。找到郡主的赏金是千两黄金,折算成银子足有两万两。赖三为了言语可信,又编了一个给钱的时候被层层克扣,到手已经只有千两白银,加上自己做生意赔了点,娶媳妇花了点,最后恰恰好好,变卖了一切东西,就剩眼下这五百两的故事。

王七听了信是信了,只是心疼如搅,这包银子紧紧攥在手中,那是一丝一毫也不给赖三经手了。所以赖三这一件相亲用的重要衣服就做成了如此模样。

相亲?赖三忍不住又是一笑。刘小姐眉目很是平常,长得不好不坏,身材瘦弱,只能勉强称得上清秀罢了。

但是她那副做派,当真将自己看做大家闺秀了。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也不知从那本书里看到的礼节,举止斯文,刻板有度。说话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七叔不懂规矩,傻乎乎问了句刘小姐的名字。惹得她大惊失色,以手掩面,道:“听闻公子素有学识,奴家这才出来相见,怎知公子竟然是此等不知礼数之人,闺名岂能擅自称呼?”然后就挪着小碎步掩面哭着走了。将赵六婶等人留在屋子里面面相觑,全被她这等讲究的做派吓住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但是穷人偏偏就吃这一套!事后这些人竟然众口一词,夸奖人家刘小姐才真是个小姐模样,不是这些粗人可比。替赖三这样的人和她提亲,当真是高攀了。难怪刘小姐生气。

赖三只是想笑,一板一眼、说话细声细气,走路颤颤巍巍、礼节守得严格就算大家闺秀了?如果真的是小姐,岂有出来相亲的道理?装模作样比之坦荡粗俗他更加不喜欢。真正出身名门的越天意是什么样子?你们懂得吗?他带着点骄傲的想,如果你们有机会看到,才会明白大家闺秀是什么意思。

越天意根本不需要做作,她的眉眼神情,一举一动带出来的就是自然而然的高贵。更别说那些骨子里的坚韧、勇敢、努力……当然,也有一些高高在上的骄傲。

但那骄傲是骨头里的,不需要刻意去表现,更不需要像这样扭扭捏捏,普通人连让她瞧不起的资格也没有,真得罪了她的人,她一定会客客气气的……弄死。想到这,赖三又微微一笑,这么说来,越天意也算不得大家闺秀。呵呵,那是另一种味道,但是又怎么样呢?他着魔般喜欢的,是这个人,心疼的,是她的一切。跟她是大家闺秀还是什么关系不大。所以,谁也不能和她相比!哪怕再好再好,什么身份都一样。

越天意找不到一个人能替代曾与之患难与共的他,他也同样,找不到一个让自己愿意付出那么多的人。不光是他,任何人给过这样彻底之后,都会耗尽几辈子累计的感情,再也给不起第二次了。所以,他忍不住又是一笑,每次想起越天意他都只能这样淡淡笑,因为除了笑,他再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谁知王七看到他一路面露微笑的回家,竟然想歪了。因为前面也相看了两个,赖三被他硬逼着出去,全程面无表情,如同要让他去赴死,一丁点看上眼的表示也没有。如今这个刘小姐能让他一路笑着回来,那一定是看中了。

这件事有些麻烦,刘小姐并没有看上赖三,这是很显然的事情。但是这位刘小姐眼界高家境尚可,于是拖得年纪大了还没有婆家,家里人快急死了也是很显然的事情。若是之前还没办法,刘家小姐嫁不出去也不会考虑赖三。但是眼下不同了,刘家的铺子被大火烧了,家当也剩不下多少,同普通贫户比起来相差不多。自己却有白花花的五百两纹银在手!何况之前赖三也的确拿不出手,如今这小子认识了不少字儿,说出话来也不知怎么着就是听着有道理。弓腰塌背嬉皮笑脸的德行也全没了,王七觉得自己家的侄儿小伙子看着非常气派!周围四街六邻谁也比不上。一来二去,倒也不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于是之后一段时间,王七和赵六婶等人展开了不懈努力,讲事实摆道理,发动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天地清理现实情况各种游说,终于说服了刘小姐的爹爹,用高达三百两的巨额聘礼,将婚事给定下来了。

对于王七来说,这已经是开膛破肚的大出血了!可见他吝啬归吝啬,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儿,那可是真心真意当亲儿子看待了。才会舍得为了能让他中意拿出这么多身家,而不是找个便宜的就罢了。这样看来,一般人家的亲生父子也未必能有这么真心。

而当事人赖三,得知自己已经有人接手的消息颇为无奈,一直摇头不已,惹得王七心头火起,这是三百两银子定下的婚事,他岂能容赖三反悔?哄劝不成连许久不用的巴掌也拍上去了,赖三仍旧不肯听从,直到王七气呼呼的问:“你还想着要过什么旁的日子吗?哪有人不娶妻生子?除非你上了天,或者马上不活了!否则还有别的日子可过吗?”

赖三当晚瞪着眼睛看着房梁一整宿,第二天就同意了这桩婚事。他不愿意再次上天,也不能马上不活,七叔说得对,那么他就必须正视现实,必须让身边的亲人不为他担心,必须过他拼命争取回来的‘正常人’的生活!

那么,和谁成亲都一样了!没有区别,这个,就这个吧!

七叔着急兑现三百两银子的结果,催的急,婚事定在两个多月之后的一个黄道吉日!好些热心的婶子大娘愿意帮忙,各种鞋垫窗花被褥现在就开始做了,七叔每一天,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喜气,但是赖三,一天比一天沉默下去,他觉得自己躯壳内有很大一部分东西已经死了,再也提不起以往那种贼溜溜的精神来。

与此同时,那个名义上因生产修养不能出门的郡主,起驾去了城外弘仁寺,找那个当初给赖三合过八字那位在整个大兴朝廷都赫赫有名的高僧说法去了。

那赫赫有名的高僧禅师法号自缘,四十岁上下,身子瘦削挺拔如松,气质儒雅出尘,看着像个饱读诗书的名士。

他是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不知为了什么缘由,十七岁上剃度出家,在世上托钵游历,苦行十年,归来便是个精通佛法的大师了。曾得到过皇帝的亲自接见,并在皇宫大内与皇帝说法,使得皇帝三日没有上朝。后皇帝苦留不住,封了个长长的封号给他,只能由着他继续托钵乞讨游历天下。

来到泾州之时,昔日越天意的父王为他开坛辩法,定西三省乃至南北许多著名寺庙的高僧来与他谈禅,皆不能胜。这位法师游历够了,觉得有所证悟,开口要留于此地。定西王大喜,为他建造了这座宏伟的寺庙,寺中佛像乃是纯金打造,虽说是空心的,但这一举也耗费了巨资。使得此寺此人同时天下扬名。历经至今又是十余载过去,这位禅师名头愈加响亮,已成一代宗师了。

定西王灵柩运回来之后便是在此停灵七日,穆延陵当时一手主持此事,也要叩拜这位大师。便是远在京师的钦差大人章末陈星初来泾州时已经牛上了天,别人给他送礼恨不能都得爬着来送才行。可刚打了个照面之后,便也忙着出城先去拜见了这位大师。可见此人在民心中已成神圣。

弘仁寺后殿静园中厅,越天意做男装打扮,一身素白的仕子服饰,乌溜溜的头发柔顺的披在肩膀上,没有用簪,只在头上系了一条紫色缎带。通身上下没有什么值钱的配饰,但身份使然,她仍旧让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此人不凡,自有富贵之气。

没有赖三的日子似乎对越天意没有什么影响,她的一举一动都仿佛这一页翻过去了,仿佛她已经当这辈子没遇上这个人了!她每天周旋于大臣之间,头脑清楚的理政,敏捷有效的处理问题。任何人都觉得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以前更成熟更沉稳了!她迅速从一个情绪波动明显的小姑娘过度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政客,

就连这次到寺庙小住几日,也仿佛就是偷得浮生清闲,过来玩玩一般,过来的路上还嘴角含笑的和别人闲聊几句,看着十分惬意。

她在寺庙这等清心静气的地方,倒也入乡随俗,点一支熏香,安静的抄写佛经,只是偶尔会写错几个字。每当有了错字,越天意就仔细将那页纸张细细撕碎,然后放在烛火上仔细烧成灰。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不急不躁。

这时,一阵轻轻又非常有节奏的脚步声响起,到门边便停了下来,静默不动。整个后殿全都封锁,闲杂人等清理的一干二净,越天意听到脚步声,便知道只有一个人能进的来,头也没回,只是淡淡打了个招呼:“大师有礼。

自缘双手合十,垂首道:“见过郡主千岁,郡主福寿绵长,事事如意!”

越天意嘴边露出一丝讥笑,以往光听过这和尚偌大名头,还当他是个得道高僧,可这几天住下来,此人决口不谈佛法,倒是和自己满嘴奉承,与一个爱拍马屁的官员区别不大。

她事事如意?呵呵!越天意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大师何必如此客气?我却听说,您在大兴皇帝面前都是冲淡平和毫无惧色的,我父王昔日被你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顿,一句好话也没有,回到府中仍旧对你赞不绝口,以师视之。我还当大师有所教我,为何你独独对我如此客气啊?”

自缘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无能,何以教郡主?教导天下的人乃是我佛!我佛借贫僧之口,与世人结个善缘罢了。”

“是吗?”越天意看了他一眼,问道:“那本郡主的善缘在哪里?”

自缘垂首道:“郡主不信神佛,神佛何以教郡主?所以,郡主在这里没有善缘。”

“嗯?”越天意眉头微微一挑,什么意思?自己没有善缘?就是说自己适合做个恶棍?

她嘴角含笑,淡淡道:“即使如此,大师为何对本郡主客气有加?我与佛无缘,你还在这里尽心招待,没将我请出去?”

“郡主不敬我佛,那是业障所致。我佛视众生皆如佛陀,岂会不敬郡主?越是不敬佛之人,一朝证得,顿成菩提!是以佛陀越是敬他!”

越天意眉头一皱,暗道这个家伙倒是机灵,自己几天来一直挺沉得住气什么也没说,可这人却看出来自己不敬神佛、心怀恶意了。

她来,不是为了拜佛,而是存心拆庙的!

定西眼下比较缺钱,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员都来冲着她伸手要钱。她要承担的事情有些超乎想象。越天意自小是作为一个闲散郡主教养的,根本不明白缺钱是什么意思,也并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可以说一点经验也没有。当然她也没有阴谋的经验,逼到份上一样设计害了老谋深算的穆延陵,但是理政和阴谋可不同,阴谋涉及的是少数人,政事涉及的是大多数人,前者处理不好,顶多引起事变。后者处理不好,则会形成大势!大势若去,那是没有任何人能挽回的,越天意对此也不敢不放在心上。此时方觉得,穆延陵能让一地运转正常,那也是不容易的事。

若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一个已经成熟的财政体系就如同拉着非常重货物的马车,轮子已经开始运转了,虽然负荷沉重,但总还可以一直走下去。但越天意却筹划着一件大事,急需一笔钱!若是从现有的府库内抽调,就如同把马车的四个轮子抽走一个,可能会有翻车的危险。所以最理想的办法,还是另外寻找财源的来路。

但钱从哪里来?她想来想去,无非就是加税、抄家、认捐几种,便是陈定雷所谓的有干天和之举了。统治一个地区的人能调动的资源非常之多,若真的下定了决心,实际是不可能没有钱的,只不过看你愿意付出多大代价而已。定西王不是在财政比较困难的情况下仍旧挤出钱来修建了一座堪比天宫般奢华的固原行宫吗?虽然事后显示,他付出了太过严重的代价,只是抛除这件倒霉事不论,他能调动这么多钱,而普通人便是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也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能力。那便是所谓的作恶也得有作恶的本事,不然你顶多做个流氓,绝对当不成枭雄的道理了。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越天意不想学她的父王,想找个涉及的人少些的办法。抄家涉及的人数最少,是最方便快捷的办法了。而眼下这个和尚庙在她眼中金闪闪亮晶晶,全都是银子,光寺庙里那座高达五丈的纯金金身便用去黄金三十九万九千两,府库有详细的记载。若是能寻到一个由头抄了,那可比抄上百十个富豪收益更大!何况这个钱是越天意的父王出的,但佛陀丝毫也没有保护父王,所以,她觉得既然收人钱财不能与人消灾,那就应该还回来。

“依照你说法,岂不是越是敬你你越怠慢,越是欺你你越恭敬?”

“怠对敬,正你恭敬心。敬对慢,平你瞋恼意,正该如此。”

越天意嘲讽一笑:“大师,为什么我觉得这佛也有些欺软怕硬?我父王对您礼敬有加,视如师长。你对他爱理不理,十分狂傲。我对你不敬,你倒要对我愈加恭敬!实话说,你是不是担心我不畏神佛报应,必得讨好才行,若是惹了本郡主,我会封了你的寺院?拆了佛的金身?”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郡主身具慧根,所言极是!便是欺软怕硬了!老王爷畏佛,郡主蔑佛,本心不同,来处有异,佛陀自然不会用同等方法对待。用谦卑以避此祸,当得!当得!”自缘微笑施礼,脸上一团和气。

越天意皱眉的看着这位法师,一时无话可说。她等于指着鼻子骂人了,这位笑眯眯的承认,还夸你骂得好!你接下来还能骂出口吗?

原本她也不至于如此不敬神佛,父王曾经说过,这位法师知识广博,已经明心悟道,她的父王都很尊敬的人,她并不想得罪。只是经历了一场巨变,父王对神佛的恭敬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她全家还是惨死,这样一来,神佛在她心中便已经不代表什么了。神佛都已经无视,这位大师在她心目中更加不是什么了。她只是想弄到钱来!

想到这里,越天意便哼了一声,道:“佛便是这样帮助世人的?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你是这个意思吗?”

自缘仍旧合十微笑:“呵呵,得罪这个词却是用的差了。佛一心为世人度苦厄,不管是雷霆还是春风,那都是度化世人的方法,便是举刀斩你,也必有深意,怎么会得罪了世人?只是世人看不到因果罢了。”

“雷霆春风皆是方法?这么说来,你对我父王用雷霆,对我用春风了?”

“正是!”自缘微笑道:“毁却寺庙乃是大业,郡主既是一时为业障所迷,我佛自会恭顺敬让,不让郡主犯下大错,掐断恶念,度化业因,那便是佛帮郡主的一片慈悲之心了。”

“哦,你是说,你实则在帮我?”

“阿弥陀佛,是佛在帮郡主!”

越天意哭笑不得,冷笑道:“这佛倒是好脾气!那就恕我没半点慧根灵窍,真看不出这佛与街头无赖有什么区别?我问你,你说佛会对我恭敬忍让来帮我消业,那我若让你学着狗叫当着所有的信徒爬出去山门去,你也帮我吗?”

说到后来,眉毛一竖,面露戾气,她心情极度恶劣,此刻想着,若是自缘允了,便说他要当着众人陷自己与不义,和他刚刚说的话正好相反,若是不肯,那便说他巧言令色,刚刚乃是蒙骗,总之都要一起算账!这次所需的钱,就着落在这个拿钱却没有保佑父王的佛陀这里了!

“阿弥陀佛,郡主,您执政一方,没想到却大有童心,善哉善哉!”自缘面露微笑,竟是丝毫不恼。

童心你个大鸭蛋!越天意在心里呸了一口,也冷笑道:“既然这样说,大师你是准备帮我消业了?”

“自然自然,佛的施舍,自身尚可施舍,何况此事?”自缘微笑着说。

弘仁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香火鼎盛之极,寺庙是建在半山之上的。从山门脚下到寺庙第一道门天王殿笔直的修了一千多级青石台阶。从早到晚都有人一步一跪的爬上这上千级台阶,等候在寺庙门外,去烧头一柱香火。想要找出一个人少的时候都根本不可能,没人的时候更加想也别想。越天意要让自缘当着这么多信徒的面做出此等事来……结果怎么样真推断不出,反正换成她自己,那是宁死也不会做的。没想到这和尚准备认怂到底了。

可惜啊可惜,越天意心中冷笑,你若硬气一些,还能落个不畏权势的好名声,你这般一来,可是内外全失。

“那大师你就去吧!”越天意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等他做了这等事之后,不知会有多少人大惊失色,自己才能筹划下一步。

“等等,郡主此业,光贫僧一个人是消除不了的,还需再等一个已经征得八地菩萨道的之人,方能见功。”

“是吗?定西还有比大师更法力高深的老法师吗?”越天意冷笑,心道这人用这种方法拖延,真是黔驴技穷了。

“我心中业障难消,此事需要尽快才好。若是这位法师十日之内找不回来,那还是请大师自己先来吧。消得一点是一点,消得一半是一半。”

“阿弥陀佛,不需十日,此人乃是在家的居士,未入佛门。就住在泾州城内,只需半日功夫,就能将他找来了。”

“噢,泾州还有此等人物?那却是我孤陋寡闻了,能让大师推崇的居士,本郡主倒真想见上一见!只是不知,此人愿意听从大师的吩咐吗?”

“若是他人之事,怕是不行。但若是郡主的事,那此人是决计愿意帮忙的!”

“那本郡主就等大师的好消息了。”越天意冷笑,自缘要再找来一个人,她不反对,一则本地根本没有比自缘大师更加著名的人物,二则便是真叫他找到一个这样的高人,多一个人显眼也只有更加有利于她的计划。

她心中已经开始筹划,等这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发生之后,是推说高僧入魔中邪了好呢,还是推说有什么神灵显圣告诉她寺庙风水出了问题要选址重建才好。自缘说是为自己消业这种借口怎么会有人信?要说是她逼得,也很难让人相信一个小郡主逼着他做这种事有什么用处。自己装作无辜一点就好了。中邪入魔等等,自然可以安排别人去做。她眼下策划一件事情就好,根本没有必要亲自上阵。

“郡主稍等,贫僧这就让徒儿去城东棚户区,将这位证得不动地菩萨道的居士请过来,为郡主消业!”自缘合十一礼,伸手去召唤一个小和尚。

越天意这边已经砰地一声站了起来,喝道:“你要去何处?”

自缘早就知道她必然是这个暴怒的反应,也不害怕,仍旧平静谦和的说道:“城东,俗称棚户区的住所。”

“你要找的人是谁?”越天意两眼一片阴冷,已经带了杀机。此刻她才是真的怒了,不但打算谋财,害命的心思也有了。

自缘在她怒气冲天的瞪视下,仍旧把那个名字说了出来,“自然是赖施主,他福源深厚,心道自成。有他在,才能真正为郡主消业!”

“好好好!你倒是做了些准备!”越天意冷笑道:“三哥离开王府回到棚户区的事情并未公开,知道人并不算多。何况此事与你毫不相关,你一个礼佛之人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眼下将此人说出来,我还可以不牵连到你!此事很容易查出来,隐瞒不了多久!你就算想用些小手段也有情可原,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阿弥陀佛,郡主!您比老王爷凶戾之气可大的多!看来上天派下这位菩萨化解,确实应当。”

“别再跟我提他!”越天意怒道:“你既然知道此事,当然也知道他已经离开了!什么狗屁上天?我如今孑然一身,做事百无禁忌,了无牵挂,你说我有戾气,那便有了,怎地?”

“郡主若真是了无牵挂,为何提也不能提赖施主?郡主差了,你牵挂很深,断难割舍。”

“砰!”越天意一脚踢翻了寺庙的书案,喝道:“我说了不许提他的名字!别让人听到关于他的一个字!”

“那便难了,郡主又需赖施主消业,又连他的名字也不能听到,这业该如何消除呢?”

“住口!你给我住口!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越天意大声喝道!

“郡主!”屋子里这样轰然大响,一个侍卫推门而入,喝道:“郡主,出了何事?”

一进屋子吓了一跳,越天意这段时间一直是对谁都微笑、心平气和满是调理的样子,仿佛心情格外好,谁知这一瞬间,她竟然双眼通红,如同野兽!

“……郡主,可、可有……吩咐?”那侍卫半天才硬着头皮结结巴巴的问。

“回府!”越天意一声断喝。

“郡主,你不在小寺暂住了?”自缘轻轻问。

越天意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回头再和大师谈论佛法,这次我还有事,就不住了!”

回去之后,越天意消沉了好几天,她当天冲动之下和自缘吵了起来,实属不智,实际上,自缘的影响力那么大,她也不方便直接抢钱,总要有个名目!即使这样,实在不应该表示出和这个和尚交恶的样子,一时之间,更不好找借口了。

数日之后,天气暖和,阳光明媚,准新郎官赖三被邻居拉着逛街,一边散散心,一边也为一个多月后到来的婚礼买些用得着的东西。

“三子,这个花色怎么样?”赵六婶和王大娘一边一个夹着赖三,喜哄哄的挑选花布。她们两个都和自己儿子要讨媳妇一样兴致勃勃。

“这个好,王家的,你挑的那个太鲜艳了,刘家小姐不一定中意。”

“还是这个好!”王大娘道:“这个颜色喜庆,你那个素净了点儿,成亲的大喜事,还是用这个比较好!”

赵六婶还是摇头:“我年轻的时候也爱俏,你挑那个太俗气了,比不上我这个好。再说我这个怎么不喜庆了?你看着单调,回去做成帐子之前,还要绣花的,那不比你这个显得精致?”

“三子,你怎么说?”赖三闷闷的看了一眼,道:“都好。”

“那就都买了,一块做帐子,一块布回去裁被面!”

“好!”两个女人达成协议,高高兴兴的往前走。赖三抱起两块喜气洋洋的布料在后面跟着,他手上已经有两串喜饼了,再拿两匹布,行动已经颇为不便。剩下的杂七杂八还买了不少,不过不可能都让他拿着,给几个小钱,店铺就会帮他送回去。

路上的人都冲他善意的笑,这样的布料和印着喜字的饼盒子,不用问也知道是办喜事用的,小伙子要做新郎官了!

赖三闷着头往前走,并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悲伤,有的只是麻木,前面等着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根本没有兴趣知道,因为那不是他想要的!曾经他能梦想的最好生活就是这样了,可是现在他拥有了不同的经历,看过了不同的世面,这样的人生已经不再吸引他了。但是又怎么样呢?他没有资格享受更好的人生!他明白,自己没有资格!

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遭遇的一切,努力的一切只够让他享受越天意认为对他好的生活,那更加不是他想要的!还不如现在这样!如果他想要更好的,想要他自己认为好的生活,想能向越天意证明他才是对的,或者证明他这样活着也可以,那么以往做的一切加起来都还不够!他还没有达到让人这么信服的程度。尤其无法让固执骄傲的越天意信服,所以他也就没有资格过上自己认为最理想的生活!

但是他要怎么才能达到?他没有半点头绪,也不信自己能做到,所以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松一口气过自己能过的生活。

对,这不是想过的,但是能过的。比之越天意替他选择的人生,至少这样是能过下去的!赖三觉得他能有过那样的经历,已经是老天爷对他的厚爱,眼下是他自己选择的人生,既然是自己选择的,那就不该再抱怨什么,踏踏实实的走吧。

前面一条街道的人往这边涌过来,以至于这条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赖三越走越挤,好些人都碰到他肩头了,他却没有什么感觉,继续向前走。直到有士兵拦住他,喝道:“都站在街边不要乱走动!”

“兵大爷,这是做什么?”赵六婶在一旁问,王大娘也挤过来和他们站在一起,那士兵语气间并没有什么恶意,这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她们两个女人就报了看热闹的心思。

“小王爷满月了,巡游一下泾州!”那士兵虽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和她们做了解释,“都站在路边等着,一会儿小王爷的车架就过来了!”

“那敢情好!”两个女人都高兴起来,“真没想到今天这么运气,还能见到小王爷一面!”

赖三却有些变了脸色,突然道:“婶子、王大娘,我们先回去吧!”

“哎呀好容易得着的机会,怎么就回去了?”王大娘不乐意,道:“见一次王爷的金面,可不知能填多少福气呢?要走你走,我可是不会走的!”

“那我先回去了。”赖三低着头就要走,那士兵一把拦住他,道:“要走刚刚怎么不走?车子就到了街口了,大家都在这里站着,你这会走出去岂不是乱了?不许走,等会儿车子过去了再放你去。”

赖三无可奈何,身子不停后退,往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挤过去,不一会儿开路的马队就过来了,一群人都伸长脖子踮着脚尖往后看,恨不得多长高几分,只有赖三弓腰缩肩往后退,恨不能突然矮掉半截,马队之后是侍卫,再往后就是王爷的车驾了。

这一次出游并没有摆谱,只用了最简单的规模,百余名侍卫,只有居中一辆八匹马拉着的大车给小王爷坐,其余都是骑着马的人。车帘子高高挂起,越天意盛装坐在车内,怀中抱着那个熟睡的小小婴孩,路边的人对着她欢呼,她便回以非常淡的微笑。

她穿着全套郡主大礼时才会穿的盛装,从头到脚金灿灿亮闪闪,头发高高束起,冠冕中间有半尺高度,左右斜开十二羽的黄金雀尾,下面各垂了一串拇指大的珍珠。光这个正冠就很大,衬着越天意的面孔小小的,十分庄严高贵的模样。

赖三尽管使劲往后躲,却也忍不住偷看她一眼。这一眼过去,居然有些陌生的感觉,她瘦了很多,几乎有些伶仃的感觉,却更加孤傲挺拔,身形屹立如松,没半点软弱,因为瘦了许多,轮廓带了点棱角,让她的面容偏向硬朗了一点儿,不复记忆中的柔和娇媚。而且他熟悉的越天意并不喜欢这么盛装,她多半都是便装,她的习惯是只带一件首饰,要不就是一把白玉梳子,要不就是一串明珠,或者带她那对她很喜欢的树叶形状的耳环。简单高贵,也很漂亮,如今这样金光闪闪的装饰起来,艳丽肯定是更加艳丽,只是少了点明媚,多了些庄严,让人很有距离感。

他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心中酸楚之极,无法再看了。街上人头重重,她应该是看不到自己的吧?赖三心中暗想,还是看不到的好,所以越发将身子缩回去。

可是挤在前面的王大娘和赵六婶却全都长大了嘴巴,无论穿什么衣服,样子总是没有变化的。越天意又是那样很少见的美人,见过一次就记忆深刻。赵六婶认出了这就是吃过她豆腐脑的那个姑娘,至少是看上去长得非常像那个吃她豆腐脑的姑娘,不由目瞪口呆。

“你看你看!”王大娘充满了吃惊的语气叫道:“我就说很像吧?你还不信我,你再看看,是不是和三子那天带来的姑娘一模一样?怪不得我认错人了吧?三子找的那个小媳妇,就和郡主长得好像!”

“这哪里是好像?这分明就是啊!”赵六婶揉了揉眼睛,不由回身去找赖三,叫道:“三子三子,你快看!郡主长的和你那小媳妇好像啊!”

“没有没有,都说了是认错人!”赖三怕什么来什么,此刻他就怕别人注意他,但是被大嗓门的赵六婶喊出个‘郡主长得像他媳妇!’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一起刷的集中在他脸上,随后看清楚他的衣着长相,又有相当一部分人嗤之以鼻的‘嗤’了一声。

“不是,真的非常非常像!不信你看,三子!简直一模一样!”赵六婶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差了点,完全没觉得三子几乎要找个洞钻进去的样子。

“是有一点点像,只是一点点,没那么夸张,不是的不是的!根本没那回事!”

赖三拼命摆手。“再说那也不是我媳妇,只是一个认识人。”

等他再抬头,更加怕什么来什么的事情发生了。

越天意一双黑白分明如同冰雪的眸子,正死死的看着他,眼中开始是茫然,慢慢波光粼粼,竟然涌上了泪水,似乎马上就要抑制不住的跌落下来。但她知道这样不妥,所以拼命忍着,拼命咬着嘴唇,只是那眼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的脸颊,眨也不舍得眨一下眼睛。

她坐在车上,车子在路的正中央,街边挤满了人,脑袋一个挨着一个,可是此刻天地在她眼中仿佛空无一物,只剩下这一个朝思暮想的人了。她带着一点惊喜,一点触动,很多恨意,但更多的却是委屈,满脸满眼的委屈,那对会说话的眼睛像是在对他诉说自己的痛苦。

赖三心中如同被锤子砸下来一般,实在没有想到,越天意见到他之后,竟然会失态了,竟然会在这么个场合,马上就要控制不住的失态了。

这个反应比任何话语都能让他震撼,只是这样一个委屈的眼神,立即让赖三找回了以往两人在一起时最让他动心的感觉,那个可爱无比的、惹人怜惜的小姑娘!

他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觉完全无法开口。挡在他前面的人觉得气氛不对,自觉让了开去,将他露出来,越天意脸色却骤然变了。

赖三抱着全套成亲时才会用到的东西,很粗糙却很喜庆,抱着牢牢不放,也呆呆的看着自己。

越天意眼神顿时扬起了滔天的怒意,然后就是冷!阴森森的冷!就如同春意立即变成了寸草不生的严冬!她的眼神一下子冷冽到毫无感情,阴阴的看着他。

赖三几乎想脱手将这两包喜饼扔出去,可是手里还有成亲才会用的喜字红布,再说看见了就是看见了,这会儿扔掉更引人瞩目。

“郡主?郡主?”侍卫许瑾离得近,能听见郡主牙齿咬的咯咯直响,不由大感吃惊,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郡主,那个……走吧。”

越天意不答,仍旧看着赖三,她要将这个场面记住,要死死记住他现在的样子,记住连他也会背弃!

她要记清楚,赖三只不过离开她月余,就又找了一个人要成亲了!世上还有可以相信的人吗?这个世界,还有值得她珍惜的东西吗?

所以她一定要多看两眼,要看清楚!要死死记住!不让自己再存有任何幻想!任何软弱!

赖三被那眼神锁住,竟然挪不开目光,只能呆呆的看着,看着那双眼睛仿佛利剑一般将他刺穿千百个来回仍未停止。

眼神里是非常彻骨的冷,冷的不可化解,刚才有多委屈,现在就有多阴冷!

突然之间,小婴儿在越天意的怀中大哭起来,却原来是越天意控制不住自己手臂收紧握拳,将孩子抓疼了。

那是个很健康的男婴,虽然只有一个多月大,但是被人从睡梦中惊醒,却大发脾气,手脚乱蹬,扯着嗓子放声大哭,声音自然是奶声奶气的婴儿声音,却比一般婴儿悠长,显得中气十足。

哭声终于打破了让人觉得恐怖的气氛,孩子不是越天意自己的,她毫无经验,也根本搞不定一个哭泣的婴儿,只好交给乳母,这样一折腾,再回头赖三已经不见踪影,他很没出息的逃了!

三子中邪了!

这是王七和周围几个街坊一致得出的结论!

打从上次街上回来,赖三就变成了中邪才会有的模样。一会儿呆呆傻傻,一会儿又翻来覆去,痛苦难安。

他在那一刻选择了逃避,逃避这个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其实哪里是从那一刻才开始逃避的呢?从他离开王府,他就开始无意识的逃避了,从他答应成亲,那就是他下定决心逃避了!这次无意中见到越天意,只是将自己逃避的样子给她看到了而已,其实她不管看没有看到,他都已经逃避了。

只有被她看到之后,赖三认清了自己正在逃避这个事实,更认清了让他极度难过的一个事实。

他发现,自己非常非常的爱那个姑娘!远比他认为的爱的多!远比他察觉的爱的多!

他再次看到越天意的瞬间,灵魂几乎就跟着她走了,叫也叫不回来!她的一举一动,任何一个眼神,都是那样的打动他的心神。没见过她这一次,他还可以装作不知道,还可以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多喜欢越天意,甚至还用以前的借口告诉自己,他是为了救回七叔才装作喜欢越天意的,只是后来事情发展的太紧张,让他有点忘记了初衷,到这一刻才想起来而已。

他甚至还可以和自己说,他想起来了,于是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路,最适合自己的生活,不能跟着那样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混下去了,他现在回到原来的生活中,是多么自在舒服……

可是这一切在见到越天意的瞬间就全都打得粉碎,越天意并不需要任何言语,只要让他看见了,他就立即沦陷了。

生命中从来没有这么想要一个东西过!从来没有!饿的要死的时候想得到吃的东西,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想!

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痛苦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赖三就是这样内心争斗煎熬着,几天时间无法入睡,他也迅速就瘦下去了。

“求我佛慈悲,保佑我家三子,健健康康顺顺利利的,不被邪祟困扰,长命百岁!大吉大利!”说罢王七在蒲团上认认真真的磕了个头,然后扯扯赖三,让他也磕头。

赖三看着那金灿灿的佛陀塑像,倒是没有多少抗拒,也认认真真的磕了一个头。不要说这些黄金做成了佛像,便是直接将这么多黄金堆在那儿,也会有很多人想去磕头!

赖三这段时间的表现太像中邪了,王七不由分说将他拉过来拜佛,并且选了他最信得过的寺庙。便是那座赫赫有名的弘仁寺。他们天不亮就动身了,太阳还没出来便来到的庙前,可是直到快午时才轮到他们上香。这个寺庙太有名了,王七信得过,别人也信得过,人多的看了眼晕!

上完香拜完佛,两人已经好饿了。王七原本准备带着三子下山找个摊子寻点吃食,却在这时听香客们一阵喧哗,说是大菩萨过一会儿会来前殿,这消息一出来,王七顿时不肯走了!来弘仁寺上香的人络绎不绝,能看见住持的人也不算多,大菩萨可是得道的高僧!今天有这样的机缘,饿死也要等着!

这一等果然饿的半死,直到午时过半,住持才来到前殿。

他是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不知为了什么缘由,十七岁上剃度出家,在世上托钵游历,苦行十年,归来便是个精通佛法的大师了。曾得到过皇帝的亲自接见,并在皇宫大内与皇帝说法,使得皇帝三日没有上朝。后皇帝苦留不住,封了个长长的封号给他,只能由着他继续托钵乞讨游历天下。

来到泾州之时,昔日越天意的父王为他开坛辩法,定西三省乃至南北许多著名寺庙的高僧来与他谈禅,皆不能胜。这位法师游历够了,觉得有所证悟,开口要留于此地。定西王大喜,为他建造了这座宏伟的寺庙,并用纯金打造了这座整个大兴最大的金佛。使得此寺此人同时天下扬名。历经至今又是十余载过去,这位禅师名头愈加响亮,已成一代宗师了。

定西王灵柩运回来之后便是在此停灵七日,穆延陵当时一手主持此事,也要叩拜这位大师。便是远在京师的钦差大人章末陈星初来泾州时已经牛上了天,别人给他送礼恨不能都得爬着来送才行。可刚打了个照面之后,便也忙着出城先去拜见了这位大师。可见此人在民心中已成神圣。

当初给赖三和越天意合八字的人就是他,在百姓口中,这人被称之为‘大菩萨。’或者‘活菩萨!’没有人称呼他的法号了。

他来得晚,但态度却十分谦和,合十道:“各位施主,贫僧招待一位客人,因此来迟了,累各位施主久等,实乃罪过!”

一众香客看到他已经是意外之喜,当然不管他来得早还是来得迟,纷纷拥上前去,想和大菩萨说上两句话。

自缘也微微笑着,一一与他们解说,丝毫没有烦躁之态。

王七早就准备好了,此刻带着赖三拼力挤到前面,叫道:“大菩萨,大菩萨!求你为我这侄儿消灾解业!他前些日子在街上冲撞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回来之后一直魔魔怔怔的,急死我了!”

自缘微笑道:“邪祟由心生,心正则外邪不侵,贫僧却是没有消灾的本领,不过这位施主,你若有心中所想,不妨为之再努力一番,方可了却心魔。”

赖三听了这话,觉得直说到他心里去了,不由道:“可是,我已经尽力了!”

“阿弥陀佛,尽力和竭尽全力之间是有区别的,许多人都能尽力,却只有极少的人才会竭尽全力,而往往这两者得到的结果却是天壤之别。”自缘微笑看着他。

“我还能怎么尽力呢?我想不出来了。这根本不是我可以做主的,我实在想不出来我还可以怎么去尽力了。”赖三眼睛里都是茫然。

“施主福泽深厚,只需让心静下来,细细思索,定然会有答案。”

“你们在说什么?”王七莫名其妙,干咳一声,道:“大菩萨,那个……连你也不能去邪祟吗?”

自缘合十道:“这位施主并没有冲撞什么邪祟,他只是心中有事,神不归主,以致如此郁郁,想开了便好了。”

“没中邪?那就好,那就好。”王七心放下一半来,随即又想着好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以遇见大菩萨,不由贪心,又问道:“大菩萨,您再帮他看个好日子好不好?我这侄儿就要成亲了,我们选的日子终归不放心,一辈子的大事,我就指望他能好好过日子。”说罢腆着脸递过赖三和刘小姐的生辰八字。

他说了这半天,那么多等着的人早就不耐烦了,见他还不算完居然要请大菩萨和什么八字?一起聒噪起来,好些人起哄,让王七去天桥底下自己找算命的去!

但是他递过去,自缘便双手接了过去,周围人只好安静下来,自缘看了一眼手中的八字,眼睛轻轻的眯起来,然后又转头,重新看了一眼赖三,嘴边露出微笑,问道:“施主,你真的想问姻缘?”

赖三还未回答,王七已经赶紧道:“是啊是啊,大菩萨,你看我侄儿和这个姑娘八字合不合?”

自缘过了一会才道:“也还可以,如果你侄儿和她成亲,能保一生平安。”

“那就好!”王七喜哄哄的道:“那就很好了!”

“可是,这位施主明明有地天泰的绝好姻缘,虽然需要经历刀光血影,生死挣扎,却有成就至贵命格的机会。”

他还没说完,王七就拼命摇头,刀光还血影?挣扎还生死?算了吧,一生平安就很好了,其他的赶紧拉到吧。

为怕别人恼了,他见好就收,拉着赖三硬是走了。

到了下午,自缘才回到后院,厅堂的门是开的,他却还是停在门口轻轻敲了敲。

“大师不必客气,这是你的禅房,我才是客人。”说话的人是越天意,这是她自打上次暴怒而走之后,最近第三次来弘仁寺,理由都是与自缘大师谈论佛法,实际上越天意只是要给人她和自缘交好的感觉,不要等到自己起了坏心的时候,很容易被发觉。

但是几次下来,这心思却渐渐淡了,因为她父王说的没错,这和尚实在博学,听他谈话往往有特别的角度,特别的启迪。对越天意多有帮助,感觉如师如友!而且他说话的声音语气,全都叫人十分舒服,如沐春风便是这个感觉。

越天意开始还是装的,后面慢慢就变成了真的,甚至许多政事都拿来和自缘讨论一番,虽然自缘并不真的给她建议,但往往三言两语,就能让她心中安稳下来,所以她现在发觉自己和父王一样,经常想来这寺庙小住一段。

越天意一身白衣,乌黑的头发用一个银色发环束起来,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一点装饰物了。这么年轻的姑娘穿什么都好看,只是她比一般的姑娘清瘦了些,这么素净的装饰让她略有点萧瑟,却也衬得她美得高贵无比,这样的美人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平生未见,这般难以形容的美,几乎让人不敢去看她。

自缘大师进屋来坐在她对面,双手合十。越天意伸手执壶,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

“大师为何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越天意眼睛没有看自缘,却似乎漫不经心的问道。

“有一件事想叫郡主得知。”自缘叹了一口气,道:“中午时分,我见到郡公了。”

越天意却眼角都没有抬一下,只漫不经心道:“他来做什么?”

“说是冲撞了邪祟,求我佛消灾解业。”

“哦,冲了邪祟!”越天意点点头,“也算吧,其实他是在街上遇上我了。”

“郡主……”

“没事没事。大师你说的对,我不让别人提起他,那还是心中有牵挂,他倒是帮了我的忙,结了我的心结。原来也就那么回事,现在我才是真正的了无牵挂,提就提了。他是专程来找你的?亮了身份?除了中邪还有别的事吗?”

“郡公并未说出身份,他只是来拜佛,还拿了一个女子的八字,请我与他和一下,是否是好姻缘。”自缘如实道。

说到这里,越天意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就恢复正常,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嗯,很好啊!”

“郡主……”

“怎么了?我很好啊!”

“郡主应劫而生,自然会有小小波折,却也无需太过在意。只需记得上天有好生之德,诚心向佛,有善心必有善果,那么我佛就定然保佑郡主事事如意。”自缘从她那漫不经心的外壳下,看到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不禁暗中叹息一声。

“好啊!借您吉言。”越天意展颜一笑,色若春花,惊人的美丽。她这个人非常奇特,原本只能算美女,经历了固原之变后,她逐渐变成绝色,而现在,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现,那是难以形容的美,却有些凛然危险,几乎让人不敢去看她,却又实在忍不住想去看她。

越天意,竟然如同璞玉一般,越经刀斧越是出彩,一个五官眉眼都可称美丽,却算不得绝色之人。加上她的风姿气质,却让人生出此等美人有幸得见死而无憾之感,连具体该赞美什么都说不出口。那也真是奇了!

自缘去没有她很危险的感觉,只看着她不由赞叹道:“郡主,在你刚刚出生之时,贫僧有缘得以见了你一面,那个时候你的父王为得了你这般娇女满心欢喜,特地请我来为你诵经祈福。却没曾想当日那小小孩童,长成之后却是如许丽质!天人当如是!”

越天意只是一笑:“大师,你这个人真是有趣。明明是出家人,为何言谈举止,就像我一个朋友一样?便是天人也只是六道轮回中的一道,并未超脱,也算不得多大的赞美吧?何况对于你们出家人来说,长得好看与否不应当毫无区别吗?不过一个皮囊而已!我若被你夸的越来越重视容貌,越来越舍不得这个皮囊,岂不是断了将来往生之路?”

自缘微微一笑:“贫僧只是说出自己眼中所见。郡主若能体会色即是空的意味,那自然更好,但你越家人心中自有主断,很难受任何人影响,你父王是如此,我立阻他兴建固原行宫,做出有干天和之举,他表面赞同实则不肯听我劝说。你也是如此,面上分辨不出,但心中对我的夸奖并未在乎,我说你丽质无双和说你丑若无盐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没有区别。我可以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来,你们都是一样,心中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越天意嘴角微微翘了翘,道:“你又说了一遍,我知道了,不是我佛不肯保佑我的全家,只因是我父王不肯听你所说,这事不怪你,不关你事,你受委屈了,我冤枉你了,可以了吧?大师,到此为止,从今以后,我不想听你提起我父王做错过什么事!”

自缘半点也不瞋恼,只是看着她微微摇头叹息:“你呀,果然是不听人劝的性子!不听我也就罢了,为何你连赖施主的话也不听?以至于到了今日。”

“哦?我该听他什么?我该让那些灾民住进王府里?把王府当成贫户区?”

自缘眼睛一亮,“赖施主想让灾民住进王府?”

“是,人都说妇人之仁,他那般滥好人,却该说什么?”

“好人岂有滥好人?”自缘轻轻叹道:“赖施主这明明是大有佛心!善哉善哉!”

越天意微微一笑,神情中有说不出的傲然,“大师,你无论怎么说,我都不能相信,他的做法是对的!若是连最基本的地位都不能保持,我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谁能相信我可以给他富贵?我不是自己一定要高人一等,但若不这样,只怕我想活命都不可得。这个世间的人,若不让他怕我,他就定会欺我了!谁都一样。”

自缘认真的看着她,问道:“郡主称世间之人莫不如此,那么请问,赖施主也是如此吗?他不怕你就会欺你?”

越天意笑的好似非常欢畅,却点头道:“是啊,就因为他不怕我,所以他欺负我!”

自缘皱起眉头,道:“难道郡主觉得,这个世上人就只能恐惧或者相欺,就没有任何人是对你好的吗?”

“好的,有啊!”越天意还是笑着的,“我的亲人,可是都死了。现在可就没有了。”

自缘无语良久,叹曰:“郡主觉得只有亲人才不会欺你害你骗你?那你为何不将身边所有的人都变成你的亲人呢?”

“亲人还有变的?”越天意好笑的看着他,“若是有人能做到,花多少钱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请他帮我变几个亲人回来。”

“赖施主就能做到!”自缘大师轻声道:“他就可以将身边每一个人都变成他的亲人,变成不会害他,不会骗他,只会为他着想的亲人!这就是他的不动地菩萨道!”

越天意脸色僵硬了,默然不语,片刻之后又笑了起来:“那是不是说我特别倒霉?对别人都好的人,对我却不好。大师是不是想说,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是不是郡主的问题贫僧不敢妄语,若能使郡主遇事想一想我今天说的话,想一想赖施主,那就是无上功德了。”自缘轻声道:“对待臣子属民,儒家也有‘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的古训。赖施主不读诗书,却也能待身边之人如师如友,敬之爱之,那么被他视为师友之人,又怎么会不尽心尽力的帮助他?郡主你熟读诗书,却只将臣视为臣,而对你的属民,却如同贱役,欺之压之!郡主竟然还觉得自己是对的,赖施主是错的?”

“不要再说了!”越天意双眼射出一阵寒光,认真道:“大师,我最后和你说一遍!蛮族害我全家,我没将他们赶尽杀绝,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绝不可能像你说的一样,绝不!他们不是普通百姓,不是我的属民!就应该是贱役!”

自缘眉头皱起,最终也只能蔚然一叹。他修佛之人生性随缘,已经用尽了心力仍旧不可劝说,那就是越天意自身的因果,他无法勉强,只能罢了。劝姓越的善待蛮族,却是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越天意微微有些过意不去,这个和尚学识惊人的渊博,举止却又并不刻板,确实是可以如师如友待之的一个人物。怪不得自己生性浪漫涉猎甚广的父王提起他来都赞不绝口、推崇备至。而且她可以从这位大师的神色之中看到一点对自己的关爱怜惜,如同长辈对自己家后辈的一点爱护之意,越天意自从全家遭难之后,遇到了各种世情冷暖,对这种她极度渴求的感情十分敏感,哪怕只有一瞬间,哪怕只是一丝丝,她也能感觉的到。虽然不能因此就听他的话,但是如此坚决粗暴的驳斥了他,却也心中微感愧疚。

“大师。”她低声开口:“蛮族人害我全家,这是私仇,确实像你所说,报之与一人或可。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我父便是他蛮族的主君,他们大逆不道、谋害了主君,这样的人从古至今都是十恶不赦之徒,必定祸及亲族!我若连这种大恶之徒都轻易放过,让他的亲族还可以自在生活。岂不是告诉世人,谋害主君的罪孽便这般小了?那么从今往后,若是有人想不开气不过或者活不下去,都可以去行刺主上?反正死的只是他一个而已?”

自缘见她肯开口谈论这件事,而不是像自己最初提起之时顿时声色巨变,直接命人将自己赶了出去,说明自己这些天来的缓慢灌输起了一点成效,不禁也是一喜,合十道:“郡主所言固然有理,然则蛮族全族几十万人,郡主难道能一一报复?阿弥陀佛,贫僧说一句不当说之言,在我佛眼中,老王爷的性命与一个蛮族人的性命并无区别,郡主为一人害千万人,只恐这不是为王爷报仇,而是为他犯下莫大罪业!老王爷此生所作所为,换来该经历的所得所失,本已经了却因果,可脱苦海,却为郡主你的执意报复,反倒使得王爷深陷轮回!苦难无边,这便是郡主的大不孝!”

越天意冷笑一声,道:“大师,你若与我讲道理,我还听你三分,你若吓唬我,那可就休怪我无礼。你的因果轮回我半点也不信!我就知道做错了事得付出代价!不过你再三纠缠此事,我就送你些情面。蛮族全族加税两年,至于白蛮一族却不可轻恕,全族迁入北地酷寒之地,只许携带够这个冬天食用的口粮,三年之后,能在那个寸草不生的地方活下来的人,只要不超过现今白蛮人口的半数,我就让他们回来!”

自缘眉目间满是痛惜之色,道:“白蛮一族乃是蛮族最大的部落,人口远超万人。郡主一言,三年之后,便不足半数了!上天有好生之德,郡主,你为何不动半点慈悲之心?”

越天意眉毛一挑,冷森森的道:“大师,这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看在你日日不休和我说的我佛的面子上了。不然何止一族,何止三年?怪就怪,偏偏是他们白蛮生出了贺兰缺这样的逆贼!我没有九族同诛,他们应该心中感恩才是!”

自缘表情慢慢平静下来,道:“郡主,这便是你与赖施主难以相容之处了,此事我若说与他听,他必定寝食难安。”

越天意突然笑道:“那你就说与他听去,你若能让他寝食难安,我听了也很高兴。”

是的,从分手后她没有一天不是寝食难安的,赖三却已经准备另娶,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了!越天意第一次不掩饰自己的怨恨,能让他寝食难安,她很乐意!

“郡主一意孤行,岂能常保平安!贫僧看来祸不久矣!”自缘叹息道。

越天意眉头一扬,眼神立即锐利起来。赖三离开她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越天意的变化已经颇为大了,可以名正言顺的理政,可以言出必行,看到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发出的每一个指令都能得到立刻执行,对自信心是很大的一种激励。越天意和以往只能躲在后院里单独面对一两个臣子分析议政时有很大的不同了,她更加坚定、更加果断,自然,也更加霸道!

自缘说出这样的话来,越天意怒气上扬,她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大师,我不知除了对待蛮族,我还做错了什么事,居然让大师对我将来能保全自身都如此怀疑?自从承担了越氏该承担的责任以来,我亦兢兢业业毫无懈怠,我亦体恤民力重用清官。我也时时刻刻将民生放在心上,关心着百姓的疾苦。我自问自己所作所为,可以归为历史那些贤德的主上之列。这样下来,便不求青史留名众口称赞,也应该足矣保一方安宁,为何大师觉得我做的不对,竟然还会祸不久矣?”

她目不转睛的瞪着自缘,道:“此刻大师有话尽可明说,我知道大师你曾经用二十年的时间游历天下,依你的学识眼界,想必对大势看的很明白。如今你也在一旁冷眼看了我许久,我有什么做的不足之处,无论是多难听的言语,你都可以与我明说,不必借你那佛陀之口!但是一定要公允才是,若能让我心服,我便为你再兴建一座庙宇,再重塑一座金身,令你佛法弘扬也无不可!但你若说不出,只是用言语吓我,那就休怪我不悦。”

自缘微微一叹,许久才道:“郡主所作所为,称不得最好,但的确如您所说,您是个勤力的主政者,同时不奢靡不骄纵,行事果断又有能力,对百姓也张弛有度,还可以算记得民生疾苦。纵观青史,不知有多少百姓盼望这样的主君如同盼望天日。从目前看来,郡主比之你的父王做的更加好些。”

越天意面色舒缓,被人肯定是一件舒服事,然而她正要露出笑容,自缘却又道:“若是换一个时间、不是现今这个隐患重重的世道,换一个地方、不是这蛮族与汉人交杂居住的定西,郡主这么做,或许可以得到了贤德之称!可眼下这个时刻,郡主你的所作所为,实在差的远了!你这样的心性人品,实在不足以给定西一个安定!”

越天意脸色一点点沉下去,自缘并不害怕,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越天意过了半晌,突然尖利的笑了起来,道:“大师,我很快就要给定西一个安定!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要做!你等着看吧!”

一个月后,定西漫长的严冬终于过去,土地开始破冰,一些顽强的小草树枝翻出绿意来,就像睡了一个冬天的巨人伸了一个懒腰,慢慢准备苏醒。

棚户区小小的破屋子里,赖三胡子拉碴坐在屋子的角落里,双眼发直,形容憔悴如鬼,却时不时露出焦急之情。然后便猛然站起,满屋子飞快的乱走。

王七蹲在门口,不时瞟他一眼,显得忧心忡忡,他各种能想到的方法都用上了,可丝毫不起作用。

“不行!”赖三叫了一声,又一次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过得一会儿,赵六婶过来借水瓢用,一眼见到赖三,奇道:“他叔,三子这是做什么呢?”

王七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打从庙里回来他这些日子经常这样,晚上半宿不睡,醒来就要不发呆,要不这样乱转,说也不听。”

赵六婶咂舌的道:“不是说已经请弘仁寺的大菩萨给消灾了吗?难道还不行?”

“不提这个还好!”王七闻言站起,道:“不去找那大和尚,我三子还没这么严重,就是找了他,给他说了几句闲话,三子比前几天还不如了!真是愁人!眼瞅着不到半个月就是成亲的日子了,三子这个样子,可怎么好?”

“不能吧?弘仁寺的大菩萨灵极了!他叔,你有机缘见到他老人家,总归不能越治越坏?”

“那我可不知道,我就知道被他三言两语之后,三子就成现在这样了!”

赵六婶狐疑的看着屋内赖三的模样,和以前比比,确实不大好。将信将疑道:“大菩萨说了什么不对劲的话了吗?”

“就是什么,‘尽力和竭什么全力之间是有区别的,说是许多人都能尽力,不过没几个能全力什么的,还说什么结果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反正不一样。”

“那是什么意思?”赵六婶一头雾水。

“像是劝我家三子再努努力之类,还说得经历刀光血影,生死挣扎啥的,听我的心直发抖,谁听他的,赶紧带三子回家了。”

“阿弥陀佛。”赵六婶倒是念了一声佛,“那不是咱过的日子。”

他们的屋子实在小,门口说话里面听的清清楚楚,赖三听七叔把当日的话又说了一遍,茫然的看着外面,心道:“我没有竭尽全力吗?我还能怎么竭尽全力?我要达到什么程度,天意才会相信我才是对的?才能尊重我的选择,这根本不可能!不可能吧?”

赖三很痛苦的想,关键是,他对自己也根本就没有信心。他哪有越天意那样的自信呢?他自己都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的,如何还能让越天意信他?

可是……可是……他实在,太想!太想!

他有点活不下去了的感觉!他以为自己离开越天意能活下去,不是吗?他之前不是活的挺好的吗?不是每天都乐乐呵呵的活着吗?现在比以前总是强得多!多读了好多书,认识了好多字,而且,增长了好多见识!应该比以前活的更好才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活不下去的感觉呢?

若不是成亲的日子将至,他还好些,就是因为很快就要娶一个什么人来着?什么小姐来着?赖三才会这么焦急、这么不甘!

还能再好吗?还有可能吗?他对自己实在没有信心了!可是,实在不甘心啊!

“唉。他叔,让我说,拖一拖就拖一拖吧,眼下这情形,还不知道泾州会不会有危险呢。万一要是逃难,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牵挂!”赵六婶唏嘘道。

这下轮到王七紧张了。“他六婶,不会吧?泾州还能保不住吗?这可是咱定西的首府!哪里出事泾州也不应该出事啊!我……我都逃过一次,可不想再逃难了!”

赵六婶摇头:“我可说不准!郡主都亲自带兵围剿蛮族人去了!带了那么多士兵走,照理说应该打的顺顺利利的吧?谁知道早些时候还传过来几次胜仗的消息,说是已经把那蛮族的什么兰……的给包围起来了,可后来好些日子就没有消息了!再往后就是陈太傅要征兵十万!十万人啊!咱定西什么时候要征兵这么多人了?要是仗打的顺利,干嘛还要征兵?我看就是有危险了!可怜我家那张华,也被征兵的正了去,就留下娟子一个,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回来?”说到这儿,赵六婶不由抹了抹眼角。

张华是赵六婶的大女婿,赵六婶两口子没有儿子,就生了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这个大女婿住的不远,也比较孝顺,经常过来看望岳父岳母,算得上是赵六婶比较挂心的人。

“华子是个有福气的,不会有事,他婶子你别担心了。”

“还是三子好,征兵名单上都没他的名字,像他这么大的后生,少有没上了名单的!还是三子运气,他叔,你真的没走门路?”

王七立即举起手来,道:“我真的没走门路!我就是想走,那也得找得着门路才行啊?你看三子成天这个样子,我前头一直挂着他,都没出门,压根不知道这个消息!后头知道要征兵,也吓了一阵儿,好在根本没有三子的名字。或许他现在这个样子,里正没上报吧?”

赵六婶想想赖三的样子,也同意了这个说法。

禁不住又八卦道:“他叔,你说那个什么兰的蛮族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听说是男的,怎么起名叫了个兰?我家二丫就叫兰花。听说是金刚转世,厉害着呢!郡主亲率那么多士兵,都还没打过去,还要再来征兵!”

“是男的!”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王七和赵六婶都吓了一跳,再一看,赖三双眼红红的站在门口,问道:“郡主带兵出征蛮族,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二十多天了吧?”王七狐疑的问赵六婶,不能确定。

“就是二十天!”赵六婶很肯定的说,“我家华子记得清清楚楚!”

“三子,你……问这个干什么?”赵六婶有点担心的看着他,赖三此刻双眼好像有一股子火苗烧起来一般,亮的刺人!

而且他整个人,都有了一股子破茧而出的感觉,好像变了个样!

具体有什么变化,赵六婶说不出来,赖三还是又脏又瘦,多日来的纠结让他憔悴潦倒,可是这一刻,他还是又脏又旧的衣服,还是胡子拉碴的模样,但是憔悴的感觉一点都没有了!整个人像是被灌注进去了很多力量,装个每完,他的身子装不下,不断往外流似的!

“三子,你想知道郡主什么时候走的做什么?”

“我觉得,我可以去应征当兵!”赖三一字一字的说,越说双眼越亮,笑容渐渐从脸上浮现出来。

赖三知道问题在哪儿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再也没有力量也再也没有能力为自己争取更好的了!不是的,他真的只是尽力,而不是竭尽全力!大师说的对!以前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逼到份上他才做的!没有一件是他主动去做的!主动去判断、执行、坚持、努力、最后取得胜利的!没有一件!全都是越天意或者陈定雷等人制定了计划,他在执行的过程中或许有竭尽全力的时候,但那都是出力而已!没有试过动脑筋!他竭尽的是体力,而不是心力!

他不是一个指路的人,只是一个执行者。哪怕执行的再好,甚至比那指路者预先设想的还好,那也只是个执行者。

他期望因为自己执行命令执行的好,越天意就相信他指路的能力,那怎么可能呢?

让别人相信你!除非你让别人看到你做到了!赖三这一番经历让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要去挣回我想要的!这一次靠我自己,真真正正去挣回来!

“啪”的一声,脑袋上挨了一下狠狠的。赵六婶一脸怒容看着他,道:“三子,你小子疯魔了吗?你张家哥哥去还不够,你也跟着胡闹?就算你六婶说话在你这儿不管用,你旁的不看,也该看看你七叔!你看看你叔头发都有白的了!他可满打满算就你一个亲人,除了你再没别的指靠,你也该省省心。”

长大以后,赖三已经比较少挨打了,尤其是这次重逢之后,王七心疼他都来不及,更是重话都没有说过一句,赵六婶虽然一向比较直爽,做事喜欢动手超过喜欢动口,她男人她都追着满街跑的打,但赖三毕竟只是邻居,不是她亲生的孩儿,动手打赖三还是很罕见的。所以这突然的一下子,打的赖三有点发蒙。

王七不做声,只抬眼看了赖三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不用说想必也是不同意的。

赖三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哪里会改?但眼下这两位可得应付过去,总不能活这么大的人了,还让长辈操心。他眼珠子转了转,道:“六婶,你不知道,当兵也有好多兵种的,你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拿着刀片子砍人的也是兵,骑着马冲锋的也是兵,可那军营里不能光有这些打仗的兵吧?他们也得吃饭,马匹也得喂草料,还有啊,营帐要安置,得有人挖沟不是?这些都是兵,那可是安全的紧,饷银是一样可以拿的。不知道有多好!”

“扯淡!”六婶摇头道:“哪儿能一样呢?我就不信了!一个干的是赔命的买卖,一个就出把子力气,拿的饷银一样,那能说得过去吗?你哄你婶子年纪大了好骗是不是?再者说,做饭的喂马的就没危险了吗?仗打的顺利还好,要是不顺利,战场上的士兵都死绝了,这些人还做个屁的饭,能不让你上战场吗?万一要是来个劫营的爱防火,专门去找做饭的地方开始烧,为啥?那地儿有油啊!点火就着!左右不能去,你给我断了这个念头!”

赵六婶这一系列的劫营方案都是从说书的那里听回来的。棚户区的居民娱乐活动极少,能偶尔在茶馆里听个书就是莫大的享受了!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时间或者有闲钱去听书的。赖三时间经常有,但钱没有。他是因为实在太过热爱这项娱乐,想尽办法多听,才会积累下来那么多段子。并且他口才好,听了书之后,经常有人围着他要他讲一遍,赖三很喜欢这个复述的过程,在那一刻周围的邻居将他围在中间如同众星捧月,人人目光中都是羡慕的神情,个个对他都十分关注。亲人甚少的赖三很享受这种有人正眼看他的感觉,所以就更加想办法去蹭书来听。赵六婶住得近,听他说的多了,也就记住不少,这会子全给他想起来了。

“婶子,你急啥,我还没说完呢!”赖三眼睛转了转,道:“前面说的那些做饭的喂马的挖沟的,我只是说有饷银,什么时候说了和打仗的士兵饷银一样了?还是赵六婶懂道理,那是当然不能一样啦!不然不是不讲理了吗?但是还有另外一种人,他们的饷银虽然不高,但危险可以说几乎没有,那就是管军需的兵!因为给的钱特别少,所以管军需的不用上阵打仗,就在营地里好生呆着就行了。而这军需里面,最安全的当算管沙土石料的那些人,婶子你想想看,就算有劫营的,军需总是放在营地最里面,一时半会也闯不进去,就算实在进去了,那也是奔着您说的油啊衣服啊什么的去,谁会去偷礌石?那也拿不动是不是,所以这管军需的士兵最是安全不过!我要是去应征,我就去找个管军需的活计做一做。”

赵六婶瞪起眼睛,道:“照你说的,这活计就算安全,那拿的饷银也少,又管什么用?”

赖三其实脑子里已经反复去想混进军营之后,该怎么去接近越天意的事情了,注意力根本不在眼下正说得话上面,人遇到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事情,脑袋会不由主在去想个没完,这根本控制不住!所以他对对赵六婶说话纯属应付,全是随口现编的,并没有经过什么深思熟虑。不过是人家说一句,他接一句,见招拆招而已。

听了赵六婶这么一说,他又立即随口道:“那可不一样,管军需的不管饷银多少,都是好差事。为什么?有孝敬啊!一个军营那么多兵卫队长之类,东西就那么多,给谁不给谁,那还不是看谁的孝敬多?更别说这一次郡主征兵可是十万人!十万人呐,那得多少军需!这是好差事,绝对好差事!”

赵六婶听到这里一声冷哼,道:“你听听!这差事都给你说出一朵花来了!又钱多,又安全!世上真有没有这样的活计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就算真有,那也不能轮到你小子!”

赖三张张嘴,一时无语,心道要提高注意力了,原来自己这些不识字的邻居也没那么好糊弄。眼珠子一阵叽里咕噜的乱转,用心想着说辞,带着点狡狯的笑道:“婶子,这事儿你过来点,咱小声说。”待赵六婶狐疑的走来,他才鬼鬼祟祟的低声道:“恰好啊,我在军中有个熟人,就是上一次七叔回来,给我们银子那一位!官儿虽然不大,但认识人多,能说得上话。”

“你怎么会认识官爷?”赵六婶忍不住插口道。

“嘘!婶子,小点声!这事儿不能说的!”赖三眼珠子乱转,一幅神秘诡异的样子,他知道任何事儿要是涉及到了机密,或者看上去好像很隐秘,那么你无论说出什么语焉不详的话来,别人也会自动猜测,是因为这事儿不好明说,要不然怎么叫做秘密呢。所以他故意做出这幅样子来,果然赵六婶见了声音也低下来,捏着嗓子问:“三子,你怎么能认识的官爷?”

“我哪能认识的了官爷啊!”赖三越发贼眉鼠眼的左右瞄着说道:“就是上一次,六婶你还记得吧?我和您说过一次的。我为了把七叔赎回来给人递了银子,收银子的就是他!结果正赶上什么郡主大赦,他那银子拿着就烫手了,想要吧,却又摸不清我是不是个安生的主,怕我一闹,郡主那头推不过去。就叫了我去试探试探,婶子你说,咱是什么人?那多有眼力价啊!一见到这种情况,立马就拍着胸脯说,这银子就是孝敬了那位大爷的了,别说郡主,就是公主、皇后娘娘、王母娘娘来问,我也一口咬定,这事是我乐意的,保准不改口!也不知怎么的,我就对了那位官爷的胃口了,他这人也是爽快,拍着我肩膀说记住我了!之后结果是银子他也还给我了,还让我留了个眼缘。要说别的事麻烦他他未必乐意帮忙,这种也就抬抬手的小事,他肯定能帮手。”

“那可不靠谱!”赵六婶听了有点失望,摇头道:“就这么点渊源,人家可能连你是谁都认不出来了。”

“那我就试试看,成就成,不成就拉倒呗!反正我一定不会去逞能出头,眼下买卖店铺那么少,多少人找不到活计可做,六婶,你看我也这么大的人了,难道就一直等着混日子?”赖三已经有些不耐烦再纠缠了,可是如果赵六婶都说服不了,那七叔这一关他该怎么过得去,若是再一次不告而别,那也太对不起七叔了。

赵六婶还是不乐意,摇头道:“混日子有什么不好?好歹你眼下还没到吃不上饭的时候,要说你真一点钱没有了,爷俩两个马上就要直着脖子挨饿,那我没的说,你眼下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碰巧这片烧了这么多店铺,你小子趁着现在兑下来个买卖,不知道有多好!婶子舍出去这个老脸和你说句实在话,今儿来找你,本意就是想着,你不是大小一直说想开个小吃铺子吗?不如趁现在对付一个,我让张华过来给你帮忙,我和你六叔两个有事也会给你搭手,不比你去挣那什么卖命的钱强得多?”

赖三顿时明白,为什么赵六婶那么执着,原来她本意是想借着自己将张华给留下呢。有了明确的目的性,自然不那么容易放弃了。当然,就算没有张华的事情,赵六婶也一样心疼他,不会乐意让他出去当兵,但至少态度不会这么强硬。

赖三这下头疼该怎么说才好了,眼睛越发地理咕噜的转。赵六婶生气的道:“他叔,你怎么也不说句话,三子眼下要去做的事你所能成吗?我管不了,你还不快些管管!”

王七一直闭着嘴,这时候才开口:“三子……你要是乐意去,那就去吧!”

此言一出,赖三吃惊的张大了口,赵六婶一时呆住,反应过来之后才惊叫道:“他叔,你疯了!三子小孩子不懂事,你怎么也糊涂了?那要是有个万一,你还能活?”

王七头抬起来,眼神中都是不舍,但语气还是很坚决:“三子,你要想去,那就去吧。打从我回来,这么多天,就你说要当兵之后,你那眼睛里才有活气,你的样子才活泛起来!叔不知道你做什么一定想去当兵,不过,你真想去,就去吧!”

说着他上前,用手指为赖三整理乱成一团的头发,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污迹,嘴里轻轻道:“唉,错错眼珠子的功夫,三子长得比我还高了!以前还得抱在手里呢!长大了,有本事了,想去就去吧!只是三子,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赖三只能死死咬着呀,只怕一开口,就痛哭失声。

陈定雷眼眶内陷,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都已经是下午了,他才匆匆赶回衙门,直接奔着正堂而去,中午饭都还没吃。现在每天都有好些人在正堂等着听他的消息,他也没心思吃饭。

“大人大人!”太傅衙门的文书一路小跑过来,叫道:“有客人来等你好一个多时辰了!现在后堂!”

“不见!本官现在哪有那功夫!”陈定雷不悦的一挥手,“下次闲杂人等不要带进来。”

“可……可那人是富大人带来的。”文书有些为难。

“富满?他那群朋友只会夸夸其谈,空有一副为国为民的样子,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见!”

“不是富满大人,是富城大人。”

“富城?那……请他等等,我应付完那些人就来。”陈定雷匆匆说了一句就向正堂走去,富城还是很有正事的,陈定雷对他的评价比较高,听到是他带来的人,决定还是要见一见。嘱咐了一句之后,自己赶到正厅,果然又是一屋子人等着他,一见他进来立即嘈嘈杂杂的问了起来。陈定雷只能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郡主围剿贺兰缺的计划他不大同意,倒不是因为觉得贺兰缺不应该被剿杀,是因为财政比较紧张,抽出这一笔钱来对眼下的定西可谓伤筋动骨,陈定雷已经为此想尽了办法,并且也不赞成郡主亲自涉险地。

但是郡主的理由也挺充分的,她不可能不报仇这是其一,贺兰缺的踪迹一向神出鬼没,趁着还能找到他的时候赶快把他抓住,免得给他修养声息的机会,卷土重来又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心力物资,这是其二。还有最重要的一条,稳定人心!

穆延陵曾在定西经营了二十年,可谓根深蒂固。在民政方面,定西十七个州郡中至少有五六个州的郡守可以确定是穆延陵系统内部的人员。军事方面就更加厉害,十一个州的守备与穆延陵有密切的书信往来。并不是说这十一个州的守备都是穆延陵的人,但至少,他们都曾经和穆延陵有过密切的交际,和穆延陵的关系比和老王爷要好。

对于这些人,越天意和陈定雷等的目标一致,是收归己用!毕竟穆延陵的眼光是非常独到的,这些人皆能力出众,一时间想找到这么多可以替代的人才根本不可能,另一方面,和穆延陵关系密切甚至根本就是穆延陵体系内的人也未必就会准备和他生死与共,比如说郭平潮就是穆延陵体系内的人,但是知道老穆准备篡位并且不能成功时,他丝毫心里负担也没有就准备去追杀他了。

但是郭平潮并没有什么把柄在穆延陵手上,他是穆延陵的人,是基于共同利益,实际上谁能给他前程他就可以是谁的人。对于这一类人收归己用没什么难度。但是还有一部分人,就像陈定雷自己,是有致命的把柄抓在穆延陵手上的,或者像张沐春那样常年与穆延陵密切无比的,即便越天意既往不咎,他们也未必相信!而这部分人手中掌管着定西北部十一个州郡的军权,实乃心腹之患。所以越天意想让他们不会因害怕而铤而走险,进而想将他们收归己用,必须做一个非常明确相信他们的态度出来!

这种事情是有时效性的,你不能说眼下你暂且怀疑吧,等我休息休息再和你解释,那就等于一个人扔掉手脚不要了,因为这个时候那些深怀戒心的手脚不会听她指挥,若是找些人换下那些信不过的人呢,很可能这些手脚从怀疑立即转成自救,直接就会反扑过来了,所以必须尽快让他们安心。越天意决定趁着这次围剿蛮族的机会和这些人接触一下,大胆重用他们,消除他们的疑心和戒心。

这三条理由没有一条陈定雷能反驳,也没有一件事能有人代替越天意出面,陈定雷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同意了。其实他是想出一个可以替代越天意去冒险的人来的,只是这个人选一提出,越天意的表达方式就让他知道最好再也休提。

他只能祈祷越天意此去事事顺利、平安无事。可惜大概平时拜佛拜的少,事到临头去求,菩萨不大搭理他。原本设计这件事时就算不是万无一失,也可称十拿九稳,不然别说有三个理由,就算有三万个陈定雷也不会同意越天意涉险,可谁知原本一切顺利的事情,居然会有这么个意想不到的大变故?

陈定雷这几天以来一边紧急征兵预备救援,一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给泾州那些消息灵通疑神疑鬼的人聊天安心,以免激起民变。一边还要想着若是郡主真的遇害,他这一番举动根本安抚不住民心、还不如破釜沉舟,一边又不敢,郡主若是无事回来,他这边安抚不住泾州以至于激起什么变故,就等于越家老巢后路都给人断了。

这番进退两难,又独自扛着巨大的压力无人可诉,陈定雷迅速憔悴下来。

好容易装作若无其事和一众官员聊天了一阵子,送走这些将信将疑的人,陈定雷想起富城带了客人来,强打精神到了中厅。

“是哪位贤人来此?陈某俗事缠身,来得迟了,抱歉抱歉。”陈定雷用轻松的语气边说边推开了门。

“我不是闲人!我不是找你闲聊来的,我有事问你,太傅,我都快急死了!”

赖三急急为自己争辩,一旁富城无奈的看着他,觉得提醒他贤人是尊称,不是说你很闲也没什么意义,还是算了吧。

“郡公?”陈定雷嘴唇哆嗦了两下,不知为什么,他一看见赖三就有见到亲人的感觉,越天意接管定西的时间太短了,她个人的性格也有些刚愎,并没有多少人对她真正有感情,她出事这几天来,一众官员在陈定雷面前纷纷作出关心郡主的模样,但两三句话之后,那意思里就露出关心自己的前途的意思,陈定雷心里着急的要命却反过来还要哄着他们,终于遇上一个真正会关心越天意本人的,他还什么话都没说,陈定雷就已经有亲切感了。

“对,郡公不是贤人。”陈定雷微微笑了起来。

“太傅大人,你快和我说一下,天意现在怎么样了?她怎么会想起来亲自领兵去围剿贺兰缺?你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劝一下?”

“郡主并不算亲自领兵,她只是带着大量军资送过去给北方三个州郡的守备,冲锋陷阵的还是那些边军。郡主可以说是协助的,也可以说是劳军的。”

赖三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吓了我一跳!我听说郡主亲自领兵上战场,又看见你要征兵,心里当时就急坏了,还以为天意打了败仗,遇到危险了呢!”

陈定雷嘴巴动了两下,多日来心里巨大的压力非常渴望找个人宣泄,他转身道:“富城,你去将这段时间城防的记录拿来我看一下。”

富城很识趣,知道这是让他回避的意思,忙答应一声转身出门,并替他们关上了大门。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赖三也知道这是有话不能对别人说的意思,他紧张起来,“天意是不是出事了?”

“郡主被围困在邺城附近了!”陈定雷一句话就将赖三说的跳了起来。

“围困?”赖三道:“不可能吧?贺兰缺才有多少人马?他拿什么来围困?他又带着更多的人来了,还是他又找到了一个穆延陵和他一起里应外合?那天意现在怎么样了?”

陈定雷忍不住赞许的看了赖三一眼,赖三只是说话的方法不靠谱,对事情重点的把握还是很敏锐的,这是直觉本能,也是人的核心素质。赖三已经等不及了,催促道:“太傅大人,你快点说啊,天意现在怎么样了?”

“郡主暂时没有事情,但再拖下去可就难说了。”

陈定雷叹了一声,耐心的和赖三解释起来。越天意二十天前出发,带着大量军资北上,经过平黎、叠州、谓州的时候都很顺利,这三个州郡挨着泾州近,是穆延陵为自己留后路是铺设的,三个州郡的守备都和穆延陵关系密切,但是远也没有密切到要跟着他一起造反的地步。何况人走茶凉,郡主亲自来见他们,一边指派任务,一边送来军资,见个面熟悉一下聊一阵只起个表明态度的作用,但郡主敢亲自过来,这个态度就非常有诚意了,三个州郡的守备立即放下心来,积极配合。但是到了第四个州郡宕州的时候,就出了点小问题。

原本越天意这样稳扎稳打的向北推进,贺兰缺被她逼得一路北逃,虽然暂时没能抓住他,但这也在预想之中,他人数少,马又好,机动性很强。越天意带着大量物资,对地方军队又以拉拢接触为主,命令下的很宽松,想困住贺兰缺基本不可能,但越天意一路走来,将走过的路封的很严实,让贺兰缺找不到机会南下,只能北上,又命前方州郡按路线行军,两侧和前方都压制过来,如同一个大口袋,如果正常情况下,她走到会宁,贺兰缺就应该到达口袋底部,无路可走,只能和大军正面交锋。

但是到宕州的时候,被贺兰缺从宕州所辖西海府左侧小石叽突围而出,跑的不见踪影。

这件事并不是宕州的守备不配合导致的,而是他太配合了!他早早就得到消息,早早就知道自己的同僚已经无事,所以便早早迎出来。用很高的规格接待了郡主之余,为了表达投诚的意愿,调动了他权限能能调动的一万多士兵,还瞒着郡主主动带兵出击一百多里,和贺兰缺接触过一次。

上万人围剿他几百人,贺兰缺理论上应该是不敌的,但结果却是那守备带出去的万人只回来了四千多,竟然还是丢盔卸甲的逃回来的,而贺兰缺说是逃走了,越天意估计贺兰缺是打散了敌人之后,懒得追击,自己往下一个地方走了。

这件事给定西军刺激较大,目前和贺兰缺真正接触过的军队只有固原、泾州两地,而偏偏这两个地方的守军紧挨着王爷眼皮子,才是整个定西战斗力最强的军队!其余地方的军队长期没有打过真正的仗了,自己觉得自己还不错,一旦遇上了做梦也想不到的凶神,一旦看到了有人类可以凶悍到无法战胜的地步,他们的士气崩溃了,所以他们的军队也就崩溃了。论能力武力,或许他们和泾州营差不了太多,但是士气在军中非常重要,一支军队的士气远比他们的战斗力还重要!便是泾州营,和贺兰缺对战的时候都有一度几乎士气崩塌的时候,他们乍遇这样的敌人,和预期严重相悖,加上主帅约束不利,战败也就并不奇怪了。

对贺兰缺的战斗力估计不足,用近六千人换来的教训比较惨重。事后那守备无颜回来,自杀了!

事后才发现,这个姓刘的守备常年收过穆延陵大量财物,还在这次穆延陵的计划中多次帮他暗中运输了人马,穆延陵失败后,他和前面三个州的守备不一样,已经有了点走投无路的意味,这一次冒进算得上赌一把,为了揽独自能将贺兰缺吃下去的大功劳。在他看来,越天意用了几乎大半定西的武备去围剿贺兰缺区区百人,可见对贺兰缺志在必得,若是能叫他独自吃下贺兰缺,那么之前的事情就算被揭穿,也应该功过相抵了。结果他赌输了,便选择了用自杀的方式以保全家人。

他这个节骨眼选的很好,越天意正在拉拢以前穆延陵派系正在摇摆观望的人,本就必须做出一副宽大的样子。何况这位刘守备是在战斗中殉职的,再何况让北边十一个州郡的武装配合共同围剿贺兰缺是越天意北巡所用的名义,也就可以说刘守备是为了她打的,虽然是打输了,但是人都已经死了,岂能再次追究他以前的事情?

可是这守备造成的结果非常让人头疼,口袋还没有形成,贺兰缺在袋口三分之一的地方就在左侧打开一个洞出去了,只能调整口袋的方向,继续想办法把他兜住!现在就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继续追贺兰缺,那么偏离路线太远,总不能让东边上千里的武装特地过来协助围剿,只能调就近的,越天意本来设定要拉拢的人有两三个就接触不上了。另一个问题是,贺兰缺的机动性太强,要追他就得配合他的速度,虽然定西军一方人数占据绝对优势,可以从各个方向围堵,不用跟着后面追。但越天意本人却跟不上了,她是送辎重来的,带着无数的物资,一个车队马车行走在路上,走到哪里就把路完全堵住,还要拉长到几十里的长度,任何一个小问题都得停下来整顿,行军速度非常慢,这样的拖累根本不可能追的上贺兰缺的脚步。

宕州的下一站是邺城,是除了泾州外定西第二大雄城,固原都比不上邺城。越天意将物资运抵邺城之后,调整了战略部署,重新规划了战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消息中断了五天,再传过来的消息便是据守邺城的主将传过来的了,越天意本人被困邺城附近的小城金山,邺城的主将正是薛据。

“怎么会这样?薛据是怎么说的?怎么可能出了这样的事,他没有去救援吗?”赖三一连串的问。

陈定雷一脸苦笑,站起来再次确定四周没有人可以听见,才用很低的声音道:“郡公,此言出我口,入你耳,千万不能给别人听到,臣怀疑,薛据是反了。”

“当真?”赖三虽然很吃惊,但被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感染,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声问。

“臣只是怀疑,不敢声张,若薛据真的反了,郡主还在邺城附近,我们这边若是做出对他有戒心的模样,只怕他狗急跳墙,对郡主不利。”

“好好好,我不说。”赖三忙点头,更低的声音问:“太傅,你为什么觉得薛据造反了呢?”

“薛据传来的消息称,因为发现了贺兰缺的踪迹,郡主不听他的劝阻,亲自带兵出击,战败被围困。他率兵去救,死伤惨重,不能解围,只能征调了谓州、平黎两地的守军,却仍旧战败……”

“胡说!”赖三气呼呼打断陈定雷的描述,“贺兰缺一共才几百人!谓州平黎各有五千守军,加上邺城本身驻军一万,薛据本人还有私兵五千,两万人仍旧战败?”

“这件事薛据一开始传来的消息上就说了,贺兰缺从宕州突围后,召集蛮族的兵马,他振臂一呼响应者云集,蛮族人丢下锄头渔网,拿起弓箭立即跟随他,有人甚至连家都没回去,连家人都没告诉一声,看到贺兰缺的征兵人马,立即便跟着走了!眼下蛮族人数估计约在五万上下。邺城还在支持,而邺城以北的会宁,五个州府已经有四个州府投降了蛮族,道路全被切断,北边的援军根本过不来!”

“五万!”赖三眼睛有些发直,五万个蛮族人是什么概念?攻破王府的是三百人,全歼薛丹阳两千人马自己几乎没有伤亡的是三百人,攻破固原的是两千人,被两万多泾州营精兵追了一夜没伤到一根毫毛的是几百人,还有赖三近距离亲身经历的,一千个士兵没有围住的只有两个人。

“郡公,薛据这话未必可信。”陈定雷见他面色,安慰道:“蛮族所有的寨子加在一起,人口不过几十万,其中像薛据形容的这种放下锄头渔网就能战的精壮男子最多十万余,分布在定西全境,贺兰缺便是从宕州突围,宕州左侧他能及时联络到的应该不足蛮族人数的两成,便是全跟着他走了,也不过两万人,不应该有五万。可是即便几万人若没有人故意放松,也没有可能聚集!蛮族人怎么会知道贺兰缺能在宕州附近脱困?除非是薛据为他开了方便之门,才让他有机会回到蛮族的村寨征兵。两万人聚在一地,可不是一天两天能聚集的!”

赖三脸色一点也没缓解,贺兰缺人数最多的时候是两千人,就攻破了固原!现在即便是两万人,如果是真的,就难怪薛据根本不敌了!

他想象不出来?为什么拥有这样强悍战斗力的民族,竟然能被定西汉人欺压了整整百年?是什么让他们忍受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不反抗?从贺兰缺就能看的出来,蛮族人脾气没有那么好吧?

其实定西的汉军在百年之前也是有这样强的战斗力的,丝毫也不啻于蛮族甚至更强,最初的定西王便是凭借两万军队差点问鼎江山!中原腹地高家气候已成,拥兵号称百万,也逼得当年高祖冒着生命危险来定西和越家和谈,若不是正赶上和蛮族打仗打的凶险,越家还不乐意和谈呢,可见当初定西汉军的实力!当年的高家百万军队若是对上定西两万人,感觉应该也和现在的定西军对上贺兰缺一样吧?

之所以蛮族百年来没有强烈反抗,那真的是因为元气大伤,最初被打的几乎找不到能战斗的人了,人口的繁衍也需要时间,几十年之后才恢复成原来的人口基数。而汉人对蛮族的最初制定的策略便是极度抑制他们恢复的,无论是从人口还是布匹、食盐等生活必须品的控制上都十分严格,让蛮族人始终为生计奔忙不暇他顾。对于战争能用得上的铁、牛皮等就更加控制的极为严格。蛮族人除了战马控制不得以外,兵器基本不可能得到,贺兰缺最初那两千人的武器装备全部都是穆延陵提供的,他们自己连一把长一点的刀都没有。

再有,像贺兰缺那样的英雄人物百年出一个,已经是很难得了,没有领袖就没有灵魂。任何人要造反都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除非不造反活不下去了,或者发现当局已经不行了,造反失败的可能性小成功的可能性大,才会动了那样的念头。百年来一直都没有到这一步,而这两者前者越天意的父亲修建固原行宫,让蛮族人基本活不下去了。后者贺兰缺摧枯拉朽,让蛮族人看到原来汉人已经和百年前大不相同了,造反条件成熟,才会有这样贺兰缺振臂一呼,从者云集的事情发生。

就像秦始皇,修了阿房宫修长城,修了长城修陵墓,一直逼得人没了活路,才有陈胜吴广从泥泞里拔出脚来,揭竿而起。在那之前,人们一直都是忍着的,死了几乎一半也还忍着,包括刘邦项羽那样的英雄人物,也是忍着的。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蛮族在邺城附近聚兵至少两万人,那可是两千人就能攻破固原的强军!而越天意也在那里!她的身边却是心怀鬼胎的所谓自己人!

赖三急了,道:“难道天意就没有人护送吗?她、她手边现在可还有信得过的人吗?”

“郡主是由泾州营郭守备亲自护送的,带了八千人马!”陈定雷回答。

“泾州营有三万人,怎么才带了八千?怎地不全都带过去?”赖三着急的道。

“郡公!”陈定雷看他的样子忍不住道:“从泾州一直往北,府县没有常驻军,只有州郡才会有驻军。驻军万人的州郡只有三个,小一点儿的州郡从三千到六千不等。郡主带着太多人走,会给人兵力压制的威胁感,不符合她的初衷,何况一个士兵长途行军,需三个民夫才能供养,若是三万人都带着走,先不要说泾州这边的防护问题,便是那些物质,路上补给不等送过去,自己就先吃光了。”

在大兴朝疆域四十多个行省中,定西所辖三省之地,这三省之地共有十七个州郡、七十多个府县。听着不多,但这三省土地面积相当于整个大兴的十分之三,占地算得上辽阔,但由于定西处于西北,不是荒漠就是崇山,适合人居住的地方不到一半,人口就更加远远少于内陆城市。首府泾州是最繁华的了,人口也只有约二十万余,邺城次之,也有二十万的人口,其余州郡只有几万人甚至几个府县加在一起不到两万人,驻军三千足够了,大兴那种人口上百万的城池定西是一个也没有的。赖三出生就在定西、成长则在泾州所以不觉得,随便哪一个大兴的官员来到定西,都有地广人稀穷山恶水的感觉。

因为路远,战线拉得长,运送补给这种事实在非常困难,以往征战都是就地征集物资的,这一次越天意为了拉拢北地属军,不方便带兵开过去征粮要物,才会做出长途运送军资的举动。带着八千人已经是极限,已经是陈定雷强力要求之下越天意才带着这么多人的了。

“太傅,我有一事相求!”赖三突然站起,非常郑重的躬身施礼,道:“这件事你非得答应我不可,我现在不敢得罪你,不然我就跪下求你了,可是我知道我若是真的跪下来,我倒是没什么,你可能会有点不好办。这样一来你八成会觉得我是在威胁你,说不定你会发怒,所以我就这样求你,请您相信我的态度是很诚恳的!你若不答应,我下一步就会躺在地上打滚了,反正是要大闹特闹的,我看不如太傅你就这样答应了比较好!”

陈定雷哭笑不得,只得道:“郡公所求何事,至少也该先说给我听听吧?总不能你还没说我就直接答应。”

赖三勉强一笑,道:“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就实不相瞒了,我实在担心天意担心到受不了的地步,在泾州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听说你在征兵,我那水果都尉的印信什么的都没带出来,我也想应征,不过想走走你的门路,给我个前锋营的军官当当,不用很大的官,但是要能说上一句话起点作用的那种!我不能一直眼看着,好歹也得能说上话来。”

“啊?”陈定雷吃了一大惊,道:“郡公你要参军?”

“嗯,我想好了!是一定要参军的,即便你不答应,我也会去报名,只不过我不知道有没有运气混到当个小军官的程度,所以想走走你的门路,给我个特别任命。你若实在不愿意,我就直接当个小兵也罢了,反正是要去的。”

“郡公,你……”陈定雷过了一会才道:“你难道不知道,征兵是以你的名义下的命令?别说什么小军官,名义上的三军统帅就是你啊!”

“什么?以我的名义下命令?”赖三长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可我听说是你陈太傅要征兵啊!”

“我有什么名义可以下征兵这样的命令?”陈定雷哭笑不得,“能下这样命令的,只有小王爷和你!因为只有你们两个才是大兴朝廷认定认可的定西之主,也只有你们两个才有征兵的权力,连郡主都没有资格,我若以我的名义下这样的命令,直接就是死罪!小王爷的印信被郡主带走了,我只能借用郡公你的印信!”

“我还有印信吗?”赖三吃惊的问,“什么样,我好像没见过?”

“郡公……”陈定雷无奈道:“你见过,是你从朝廷的钦差手上接过印信之后才交给司礼衙门封存,你是第一个见郡公印信的人。”

“那个包袱?”赖三回想了一下,问道。

“对,印信文扎都在包袱里,还有圣旨一起。郡公你拆开都没拆开看一眼吗?”

“没有!”赖三很干脆的回答。

陈定雷也只能无奈的翻翻白眼。

“那太好了!我是三军统帅啊!”赖三站起来直搓手,道:“那快些告诉我,征兵的情况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郡公,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陈定雷道。

“干什么?天意已经没消息多少日子了?还不够从长?”

“我给你详细解释一下状况您就明白了。现在最关键的是,我们的消息被中断,郡主什么情况无法得知!薛据说什么我们就只能听什么。按照他的说法……”陈定雷从桌案下抱出一卷地图铺开给赖三看,“邺城在这里,平黎和谓州在邺城南部,其中平黎在泾州以北千里之外,驻军五千,谓州离我们更加远些,距离邺城有七百里左右,驻军六千。中间隔着拓州,拓州比较小,驻军三千。这三地的守军都被薛据征调,再往北之后便是宕州了,宕州紧邻邺城,但宕州的部队已经打残,仅剩的四千人被薛据收编,也即是平黎以北的常驻军目前都集中在一起了。现在已经打了几个败仗,伤亡过半。加上邺城本身的一万驻军和薛家私军五千,据薛据的描述,他自己的士兵伤亡更加严重,不管真假,我们暂且信他的话,那么我军到目前的伤亡已经是近两万人。剩下的不足两万,而蛮族的士兵却有五万……”

“你刚才不是说只有两万吗?”赖三急道。

“那是按照理论分析,薛据的说法是五万,邺城以北的河谭全境沦陷,会宁五个府中的四个府或是战败或者投降,也已经指望不上了。郡主就困在邺城北部五百多里的小金山。”陈定雷指着地图上一个被画了红点的地方给赖三看,这个地点周围三面环山,只有一面对着开阔的内陆,算得上是易守难攻的地势。但红点外面是一片宽宽的蓝色,表示这一面对着开阔道路的地方已经全都被蛮族围住了,想救援看看地势就知道非常困难。

“薛据打仗也很积极,死伤惨重,表现的无可指责,他现在传信求援非常说得过去。”陈定雷指着蓝色伸出去的几个箭头道:“这几处都是有过激烈交战的地方,南北都有,还有数次都是同时交战的。蛮族人没有两万人以上也真的不可能顾得到这么多地方,可见人数上薛据就算谎报也没有太多。但我们现在能依仗的只有泾州营剩下两万人,郡公你说说,两万人就算立即开过去,人困马乏能不能对抗的了五万蛮族?”

第九章:居然连“佛祖”都不放过
郡主,别丢下为夫·终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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