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背水一战

带回这个许可之后,军营之中,稍微愿意动脑筋思考的人都沉默了。现在很有可能不是他们有没有能力驰援小金山的事情,而是他们会不会去驰援的事情了。

在他们眼中,事事身先士卒的郡公是会选择浪漫佳话还是王图霸业?很多人甚至忍不住往自己身上贴,想着如果换成自己,那么会选择什么呢?

“郡公!”“郡公!”营地里的士兵见到郡公骑着他那匹神骏的青斑白马回来,都主动来打招呼。一个小队长老远跑过来接过缰绳,来没等到营地就赶快将马鞍等物卸下来,宁可自己抱着走,也要让马儿可以舒舒服服的。没了缰绳,马儿也不乱跑,甩着尾巴慢悠悠跟着他走,穿插在营地里看似好不悠闲。这个小队长特别喜爱郡公这匹马,一路走来只要有机会他就要亲自照顾这匹马,连马夫要不用,马儿早就跟他混熟了,所以大家见怪不怪,由着他和马儿穿插在人群中。小队长放下马鞍从怀中掏出一把糖豆凑过来,道:“葱花,来,我特地给你留着的。”马儿伸长脖子,就着他的手掌一颗颗吃糖豆,嚼的咯嘣嘣直响。

郡公要往中军方向走,和他也是一路,看见小队长喂马吃糖喂的眉开眼笑,好似喂他孩子吃好吃的一样,开口道:“王大同,我把葱花送给你吧。”

“不要不要!”那小队长立即摇头,“郡公你就别眼馋我了!葱花可是万里挑一的好马,整个营地再也找不出这么好的马来,这哪里是我可以有的?我就看看就好,我能每天摸摸它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没事的,是我的东西,我乐意给你,别人能说什么。”

“郡公,还是算了,这匹马要说价值千金那都是开玩笑了,只怕花一万两银子也没处去买!我要不起!我也配不上。”说着他亲昵的摸着葱花脖子上的鬃毛,眼中露出着迷的神色,道:“每天能看看它,我都觉得这仗打的值!”

“配得上配不上,谁能说得准呢?想那么多做什么?你骑术比我好,你比我更喜欢它,我就说你配得上。”赖称羡道:“送你了!收下吧,好歹我也是郡公,算不上一言九鼎你也别太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送你个东西你还推三阻四,多没意思?”

现在涉及到郡公的地位任何暗示都比较敏感,王大同虽然只是个小队长,但也能感觉到这种气氛,见赖三说出‘也别太不把我说得话当回事’这样的话来,心中一紧,只得赔笑道:“成,郡公,等打完仗小人要是立了功,您再赏我这匹马。”

赖三一笑,点点头,往中军帐方向走,没说出这句话之前,他走一路一路都有士兵闹哄哄的跟着。这一次身边的人都不跟着他了。

“都尉!”景廷见到是他进来,拱手施礼。

赖三点点头,坐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道:“老将军,你看一下,这是我自己想的,想在军中任命一些高级点的军官,印信已经盖上了。什么人合适你来决定吧,你推荐谁来做,就把谁的名字写在官职旁边。”

景廷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将纸张接了过来,粗粗看一眼,上面大概写了几十个官职名,大部分的官职都是比都尉更大的。就像景迟军中认命了将军一样,看来郡公是准备在新军中也成立一个能脱离旧体系的独立系统了。

他在为自己日后可以彻底掌权打基础吗?人选都由自己推荐,这是要重用景家的意思吗?景廷心情非常复杂,他是忠于越氏的臣子,就算比不得姚四海那样死心塌地,却也没有过一丝一毫背叛越氏的想法,景家振兴固然是他的心愿,但是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方法,他心中确实有个疙瘩。

“老将军,你估计一下,我们像这样推进,还有多长时间可以驰援小金山?”赖三出神的望着桌子腿,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这么问。

“大概一个月。”景廷回答。

“不能快些吗?”赖三问的很平静,听不出他的话里面有多着急的意思,与其说这是催促,倒还不如说这是必须的表态,必须有这样一句话,表示他的意愿是救回郡主,表示他是愿意越天意能回来的,似乎任何一个篡权的人都要这么假惺惺来一次,所以他也不能例外。

“欲速则不达,我们打野战绝对不会是蛮族人的对手,只能将工事和营寨结合起来,一步步向前推进,一点点挤压过去,逼得蛮族人每场和我们的战斗都处于地利上的劣势,才有胜利的可能,这中间只要一个疏忽,就有八成的可能会将这十万新军全部断送,可如果一直稳扎稳打,老臣判断我们最终一定能胜利,只是一个月已经是最少的时间,再也不能更少了。”

景廷也就事论事的和他说,他弄不清楚赖三是什么态度,对待这件事别人都很激动,只有他听到之后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很久,骑着马跑出去一个人呆着很久,然后再回来,就开始一步步布置让新军能脱离越家旧体系的事宜了。虽然手法很幼稚,胆子也未免太大,比如说放权让自己安排人选的事情,政治老手绝对做不出来,但是他的所作所为,的确可以让任何人断定他是准备拖死越天意然后自立了。

但这也符合越天意的设想,她原本传话就是这个意思,定西交给郡公试试看,那也就是说她已经准备好了会是这个结果,并且也认可赖三的这种选择。

而就在出兵之前,行军途中,这个猴子一样的郡公还围着他‘爷爷、亲爷爷’的乱叫,想让他走快一点儿,动作快一点儿,能让他早一点救出心上人。眼下自己所出‘欲速不达’他听了只是出了出神,并没有任何反驳。此处离着小金山只不过几百里的路程,骑上马两天就能跑到,若是骑着他自己那匹‘葱花’,一天都不要!

这样的路程几乎可以算近在咫尺,却要推进一个月的时间,若是心中还惦念越天意,那要怎么去忍耐?只可能是放弃了,他才这般坦然平静。

景廷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年纪大了,见惯了世态炎凉,知道赖三这样的选择是非常正常的,几乎一百个人有这样的机会,一百个人都会这样选择!一万个人有这样的机会,一万个人都会这样选择!若是随手就能救援的了越天意,那么还可能会有人头脑冲动,可是景廷说的是事实,他们的确无法及时救援。

再快再快也要一个月的时间,步步走过去,要将自己武装成一个堡垒,能移动的堡垒,让蛮族没有任何机会和他们打野战,那才有推进的基础,不然一场战败全军皆溃,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但是堡垒能移动多快?一个月时间已经是极限,再也不能更快了!一个月的时间之后,他说的是‘此战可胜’,却没有说‘郡主无恙’,这中间的差别所有人心中都明白。

这属于没有能力,有心无力就是这个意思,谁也说不出郡公任何错处来,不是他有能力不救援,而是他真的无能为力,任何人做事只能尽力不是吗?你不可能要求人做到他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头脑发热逼着他出兵结果只能是一起断送,景廷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然而,景廷心中却隐隐有一丝失落感,他不答应是一回事,赖三不努力试试就放弃是另一回事。结果一样,给人的心里感觉却截然不同。他更亲近那个之前围着他叫‘爷爷,爷爷’急的乱蹦乱跳要他快些出兵的郡公。那个郡公给他的感觉就和自己亲孙子一样。然后他就可以吹胡子瞪眼睛一边骂一边和他讲,为什么不能出兵。而不是像现在,一本正经的讲,不动声色的讲,小心翼翼的等着对方的眼神和反应。

“我知道了。尽人事听天命吧。”赖三沉默了一下,竟然微微一笑。

景廷心中大感寒凉,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来,就代表一切以军事意图为主,越天意的安危,他不会去努力了。

对!这个选择是对的!是理智的!是合理的!可是景廷仍旧感到心寒。

“老将军,我在军中还能做些什么?”

“没什么。郡公只需坐镇就好。”

“坐镇有什么用?”

“没有什么用。”景廷淡淡的回答。

景廷的这句话里已经带着点怒气,所以说的并不和缓。若是对着别人,他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对着赖三,他忍不住放松了一些,终于露出心中的不舒服。

一路走来,他像教导自己亲孙子一样教导赖三关于行军的点点滴滴,当真是不计得失不求回报,只是赖三不是那块材料。如果真的是自己孙子,这么笨直接就打死了!景廷心里想,他四个孙子随便哪一个都比赖三理解能力强,他还非常的不满意。这郡公别的事情上鬼精鬼灵的,练兵的各种要点对照可真是笨到姥姥家去了!总结一下,他对军事的兴趣属于传奇型的,有故事听的时候才精神百倍,可问题行军治军练兵很多都是一个个的要点,很枯燥的,并没有故事上描述的百分之一生动,他明显是不感兴趣,提不起精神来,所以哪可能学得会呢?

好吧算了,他确定都尉不能成为良将了。于是便也像要求普通士兵一样要求郡公跟着军队一起练兵行军,和士兵们一起吃住训练,这下他的作用发挥了,有他在,那效果却硬是完全不同!行军带兵,说来好似可行,但这也只是景廷的设想而已,他并没有机会真的实行。而且想来,即便能成,一支军队通过行军的方式练兵,到地方真正能留下的就只有一半了,那才是合理的。

那也没关系,行军练兵本就是应急手段,有一半能打仗的士兵总归比整个做摆设的军队要强得多。可是有了这个郡公在,一路走过来,居然将十万兵都带出来了,没有多少损失?这简直是奇迹!景廷在军事上侵浸了一辈子也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性。可偏偏就被赖三办到了,而且似乎还没怎么费力,并且在军中积累了巨大的人望。

于是事情就是推进到了这一步,赖三是真的有了可以和越氏争权并取而代之的可能,并且这个可能还是他景廷参与推动的。他几乎顺理成章的全心全意为赖三做事,等停下来思考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将赖三推倒了这样的高度而毫无察觉,此刻察觉已经晚了,赖三的人望身份名义全都到了这个程度,他想控制也无从控制。

如果越氏因此而亡,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这并不是他能想到的,就如同他不能设想定西会出现这样一位郡公,也不能设想越天意会同意这种行为。

老将军见过的事情太多了,他已经明白人生充满了无奈和机遇,既然是老天给赖三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机遇,给越氏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无奈,谁也没有能力改变老天的意思。

“郡公不能领兵,也不会安排具体的庶务,对阵前指挥更是涉猎太浅,所以坐镇军中比较适合你。”景廷板着脸说,态度绝对算不上好,意思很简单,就是你屁用没有,呆着就好。

“是啊,我也觉得我没用,那军队可真的拜托老爷子了。”赖三神情却是非常的放松,嬉皮笑脸又回到他脸上,好像再也不挂心这类事情,他笑道,“我真学不会那些,也不知道可怜的景大哥从小学的原来就是这些没意思的玩意。怪不得人都一板一眼的没趣。”

“迟儿苦学二十载,打熬筋骨与学习行军都毫不懈怠,我还怕他纸上谈兵,早早就送他进了军营让他能亲历军中各种事宜。郡公只学个把月的时间,怪不得会觉得我一生所学是没意思的玩意。”景廷淡淡的说。

“好好,您别生气,这么大岁数了,可别气个好歹的,我和景大哥可没法交代,再说我还指望您帮我带兵大胜仗呢!老将军,可是拜托给你了哦!你自己亲手带出这十万士兵的,总要对他们负责。还有定西这么多百姓,蛮族若是攻破一地听说都是屠城的!老将军可要守土安民!”

“老臣知道。”景廷点头,“定然尽我所能!”

“拉钩!”

“什么?”

“我说拉钩!光嘴上说说可不行,拉钩!说话不算是小狗!”赖三很认真的伸出小手指头。

拉钩?景廷双眼顿时瞪得滚圆,这是军中,你不会说口说无凭,立下军令状?谁他奶奶的和你拉个鬼的钩?

“真无趣,不拉钩算了!还想着找机会和爷爷亲近亲近呢。”赖三收回小手指,仍旧一脸嬉皮笑脸。

那嬉皮笑脸就是景廷关于赖三最深刻的印象,之后每次想到他,脑子里出现的立即就是此刻那一张欠揍的嬉皮笑脸。

因为当天夜里,郡公就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书信,自己出城偷偷沿着周煦臣走过的路线,向小金山潜伏过去了。

一切赖称羡都明白,但是他什么也做不到。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渴望就断送十万新军,但是他同时也不能让越天意真的被拖死而心安理得的在军中‘坐镇。’

他选择了过去和她一起,陪伴她一起等待命运和结果。

景廷看到书信的时候如遭雷击!他活了八十多岁,见惯了世间百态,但是的确,没见过这样的事!连想都没想过!

催促他发兵,冲锋在前已经算得上情深意重,眼下这算什么?

他的做法大错特错!全是错误!一路都是难民,一路都是蛮兵,他只是只身一人,能活下来吗?进入城中又能做什么?是什么让他做出这么混账的举动?难道他不知道万一越天意出事,定西就要靠他撑起来了吗?责任不管,小命不要,这郡公也未免太过混账!

“混账!混账!”景廷破口大骂,这才知道赖三一个劲问自己留在军中还有没有用了是什么意思?景廷愤怒后悔的想把自己脑袋揪下来,因为他当时很肯定的回答赖三已经屁用没有,所以他就放心的走了……奶奶的!你很有用好不好?万一越天意出了事,你比谁都有用!景廷很想有机会当面对他说,也很想说,你答应了我不会以身涉险,不然老头子转身就走,你走了我也走!

可是……他没有机会对赖三当面讲出来,现在他走了,景廷能丢下这摊子事情走吗?能吗?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对赖三已经疏离恭敬,没有骂出一个字来,眼下脏话源源不断从这个白头发老爷子嘴里冒出来,早将郡公骂个狗血淋头,毫无顾忌,什么解气骂什么!什么郡公?早被骂成了灰孙子,可是他的两眼却湿润不干。

“你答应我的!王八蛋,混账!你答应了我的!你现在说话不算数!老头子不干了!我也走!我也走!”景廷一边叫骂,一边阴沉着脸去更改作战任务了。他只能调整作战方案,将蛮族人的士兵从赖三可能经过的路线上吸引开,尽可能的让他安全到达,其他就只能靠菩萨保佑了!

这样的情意!这样的人!

八十多岁的老人一样为这等事情心情激荡,他心中只有这一句话。——越家郡主好眼光!

小金山此刻已经人满为患,驱赶百姓的动作不需要太频繁了,因为附近能用的百姓都已经用完,贺兰缺正在向北边继续攻打去掠夺更多适合要求的百姓。

只要老弱病残,那么年轻精壮的呢?杀了!这就是贺兰缺的选择,眼下河谭会宁两地全境沦陷,再往北的西海郡五府十六县被他攻破十个县城,正在攻打的是第十一个!但是百姓运输的速度却大大慢了下来。一则路远,百姓运输途中就消耗不少,二则他的举动刺激了守城将领,投降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了,任何一个城池都在殊死抵抗。其中固原守备秦英带着自己麾下一万士兵千里迢迢赶来驰援,在封凃县与蛮族激烈遭遇,狠狠的打了一场硬仗!汉军伤亡惨重,秦英的一万军队基本失去战斗力,但是蛮族这一次正面交锋,也算损伤不小,死去和重伤失去战斗力的也有两千人左右。

这不是小金山那一次中了越天意的诡计,那一次只能让蛮族人愤怒,可这一次的战果的确让蛮族人有些信心不足了。

汉人不像贺兰缺形容的那样不堪一击!好像还有些战斗力,虽然还是汉人失败,但是他们人多,他们可以源源不断的补充,自己这一方可绝对没有这样的本事。

林地里,几个部落的领头人坐在一起,贺兰缺也坐在地上,就像汉人在中军帐开军事会议一样,他们也碰头说一说大家的意见。

贺兰缺不大习惯这样,他以往带着军队全都是听他的,并不需要征求其他什么人的意见,可是眼下军队是由各个部落组成的,并不归他直属管辖,想要打仗,需得先将命令下达给这些带兵的部落领军人,然后再由他们去执行。

这样太麻烦了,而且总是指挥不当。贺兰缺脸色就没好看过,他以往每一次战役都并没有事前详细计划过,不喜欢也不会做这等事情。他对战场有一种极其敏锐的直觉,总是一边打,一边就能判断出下一步该做什么了,所以他的战斗一向能切住敌人的咽喉要害,总是在汉人笨拙的金鼓旗帜上一个命令下达还没来及的执行,他就已经变换了方式。他的机动和勇猛无敌哪一个拿出来都可以让他的敌人绝望!因为追不上、打不过、避不开,只要他上了战场,那么战场的节奏就归他掌控,无人可脱身。

可是现在,他的军队比汉人的更加笨拙,更像没头苍蝇,只除了勇猛和战斗力还确实强于敌人,其他的简直惨不忍睹!

“少族长!”黑蛮族的贺曼里大声道:“是你要我们从南边冲锋的,可是打到一半,你又让我们往西北退过去,害的我们摸不着头脑,白白死了那么多兄弟,你该怎么说?”

贺兰缺沈着脸道:“汉人的大部队在南门,你们人少不是对手,撤到西北有百结族的人接应安全一些,我让你们撤不对吗?难道留着你们在原地给汉人全歼了的好?”

“话不能这么说!”贺曼里叫道:“我们族人人数最少,你却安排我们去打汉人人数最多的方向,既然汉人大部队在这里,为什么不让百结族直接打南边?”

“你什么意思?难道百结族人多就该死?”百结族的须陀岩站起来怒道,“还不是靠百结族的勇士救援,你们黑蛮现在还有剩下来!哼,数你们黑蛮不知恩仇,上次为了一只牡鹿,你们族人便硬是……”

“坐下!”贺兰缺轻斥一声,须陀岩只好闭嘴坐下,眼睛却还一直等着贺曼里。

蛮族第二个头疼的问题出来了,蛮族是分成二十多个大小部落的,彼此之间并不算和平,经常有部落之间互相争斗的情况发生,其中还有一些部落是世仇,同白蛮和汉人之间的仇恨差不多,属于不可化解那一类,贺兰缺只能在那些部落中选择一个拉拢,绝对敢都找来放在一起的。但是当时他想拉更多的人来,像黑蛮族和百结族这一类关系有点僵硬却并没有死仇的他也带过来了,一直小摩擦不断。战事一切顺利的时候还好,大家心情都好,看不出什么,如今一遇到失利,脾气马上就发出来了。

愚蠢、不和、贪婪、冲动、顽固……贺兰缺突然发现,他本来觉得坚强勇敢不屈的族人兄弟,问题并不比汉人少!好像,更加令人头疼!

“贺曼里,我也没有长着能看穿城墙的眼睛,汉军哪一边人数安排的比较多,只能从城头的旗帜大概判断。我发觉事情不对时,已经及时派出快马通知你了,可是你没有立即听从,反而带着你的族人想趁着缝隙冲进城中,才会损伤了多人,既然你要冲进去,却也不是不可以,你们作战很有勇气,已经打得汉人胆怯退缩,我便派出百结族的人支援,可是你却在这个时候发现族人损伤超过了预想,你不想打头阵损耗自己的弟兄,却给百结族的人抢先冲入城中的机会,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后撤,不但挡住了百结族冲锋的道路,还让汉人有机会整军,此刻你还有脸来埋怨是我指挥错误?”

贺曼里被说中了心思,有些羞愧,可是当时的情况就是那样,谁第一个冲进城中,城中的好东西就都是他的,这是贺兰缺亲自下的命令,封凃是大县,里面富户很多,他当然想第一个冲进去,可是如果消耗的太多人马,那就等于给别人打头阵,他又不乐意。

“少族长,你这样说有些偏向,百结族的人如果不是存了让我们打头阵的心思,为什么打仗软绵绵的不卖力?就跟在我么后面等着?你说是我们族人延误了战机,可是我们族人战斗最是英勇,死伤也最是惨重,百结族怎么来跟我们相比?我从来没听过战场上的勇士还要被人指责的!我们老祖宗从来就没有听过这样的规矩!”

贺兰缺沈着脸道:“那你想怎么样?”

“冲进城中,统计一下损伤人数,哪个部落损伤的人数比例最大,财物就分给他们最多!我们损伤了一半的勇士!你们百结族如果也损伤一半,那我就同意你们拿和我们一样多的东西!”

须陀岩顿时大笑出来:“你们黑蛮人少,死了几百就少了一半,要这么计算,那你只来一个多好,你死了便是十成的损伤!不管谁打下县城,东西全都归你不是更好?”

贺曼里闻言大怒,拔刀相向。须陀岩毫不畏惧,也抽刀对峙。

贺曼里战场上受了伤,腿上肋下都中了一刀,身子虚弱的很,不是须陀岩对手。他见贪心不成贺兰缺也不向着他说话,叫道:“少族长!黑蛮族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羞辱!你不能为我们做主,我回去了!我带着弟兄们回去,自己过逍遥的日子,何必过来出生入死别人还不领情?”

这是以退为进,想要要挟一下的意思,贺曼里在蛮族人中算得上有些狡猾的,他心里想的是,贺兰缺用共治的说法拉拢所有的族人,那是说明他很需要人手!应当不会放自己走,而是会让步一下,让他面子上过得去,也得到一点实惠。谁知贺兰缺双眉慢慢扬起,眼睛慢慢变成暗红的颜色,冷冷的看着他。

贺曼里顿时冷汗直流,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贺兰缺那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拉拢他们,一直耐着性子和他们解释调和,以至于让他有些忘记了这是个凶神。

贺兰缺的名字在蛮族中间只有比在汉人中间更加响亮,他从几岁起就开始扬名了,开始是因为白蛮族出了个天生神力的孩子,之后便是发现随着这个孩子的成长,他可以轻易捕猎最凶猛的猛兽,可以驯服最暴躁的烈马!然后便是他的胆子,他从小说出的话便经常不凡,他想的事情经常是成年人也不敢想的,而且任何他想的事情他都会努力去做,没有一件事情是他想做而没有做成的,而这其中大部分的事情别人想都不敢想。

之后便是一次让所有人彻底记住贺兰缺这个名字的时候,额那期和他的世仇部落乌延檀在野外不期而遇,当时额那期的族长,也就是贺兰缺的父亲身边只有二十多个护卫,跟在父亲身边的贺兰缺才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而乌延檀却有一支大队,整整两百人出动。

十倍的悬殊比例,乌延檀的领队人见有机可乘,并没有向上面报告,就想让世仇部落的首领不明不白死在深山里。结果却是,黄昏的时候,那有着血红双眼的少年带着浑身的浴血冲进了乌延檀驻守最近的一个寨子,寨子里两百男人出去狩猎了,只留下少数人守着,再剩下的就是四五百人老弱妇孺了。十几个人在贺兰缺的带领下,血洗了这一处乌延檀的寨子,事后幸存的人向北边去找,才发现那两百男子的尸体,十三岁的贺兰缺能带领二十几个人杀光十倍于己的敌人固然让人惊讶,之后他还不作罢,又将袭击他的敌人整个寨子都拔除的狠辣更加令人心惊。

贺兰缺的一贯作风便是如此,他永远去挑战别人不敢挑战的高度,他慢慢变成所有蛮族年轻人心目中的偶像,也变成连他的父亲都控制不住的桀骜之子。他受不得委屈,提出了蛮族人百年来没有人敢提出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要被汉人统治?为什么要交给他们赋税,要将打猎到的最好皮毛送给他们?为什么明明很多寨子都只能吃野菜,还要将种出来的粮食上交汉人?为什么偏偏在马儿下驹子,牛羊张膘的最需要劳动力的时候,蛮族的青壮要出去给汉人服徭役?

问题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他成功的鼓动了两千个年轻人和他问出同样的问题。这群年轻人做了百年来没有人去做的事情,他们只凭借这两千人的力量,一举攻克雄城固原,杀掉了汉人的代表人物。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就已经没有人敢去惹贺兰缺了,他做成这件大事之后,更加能让人提起他的名字就心生敬畏,如今他的眼睛又一次变红,眉毛扬起,冷冷的看着贺曼里。贺曼里只觉一股寒气从心里直窜上来,半句话也不敢再说。

“滚回去吧。”贺兰缺看着他冷汗不断流出,哼了一声。

“什么?少族长,你让我们回去?”贺曼里大吃一惊。

“你想走,便滚回去吧!”

“可是……我们死伤了这么多弟兄……”贺曼里脸色变了,他并不是真的想走,即便想走,那也要有足够能弥补损失的东西才能走。

“你若不滚,休怪我动手赶你走!”贺兰缺阴冷冷的道。

“岂有此理!”贺曼里大怒,再也忍不住了,叫道:“你一声召唤,我黑蛮的弟兄便千里迢迢过来帮助你,如今看到我们损伤了,人少力量弱了,你就赶我们走!我要然蛮族所有的族人都来评评理!这就是你说的等天下归了我们,就会让所有的兄弟过上好日子?这就是你说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你的兄弟?”

“和我一条心的自然是我的兄弟,只惦记和别人争多利益的还是兄弟吗?贺曼里,我最后再和你说一次,也要你们传回去给所有的弟兄听清楚,不想跟着我的,可以走!想跟着我的,就得听我的!我受够了这样不痛快的打仗!我受够了带着一群七嘴八舌的乌鸦!我要的是真正的蛮族勇士!不是只会嗷嗷叫着抢骨头的野狗!”

贺曼里愤怒欲狂,几欲拔刀相向,只是对方是贺兰缺,他不敢!这样的侮辱似乎只有血才能洗干净,但是他非常明确的知道,这个血只能是他自己的,他便是再强大十倍,也不会是贺兰缺的对手。

“须延陀,明天还是你带着人攻打封凃,若是半日不能下,我们就转战下一个县城!不要和汉人打守城战!以后就这样形成定例,若是三天不能攻下的城池,我们就去下一个地方!汉人行动远远不如我们灵活,他们集结人口到一个地方都要费上许多功夫,我们换地方他们根本来不及应对,只需几次就能将他们完整的队形拖垮,从今天起,我说打哪里,你们就要打哪里,不想听的,都可以现在就走!”

一夜之后,除了实在挂不住面子的贺曼里,并没有人真的走。让他们走到哪里去?他们已经是叛逆了!跟着贺兰缺继续打,胜利的希望貌似还很大,若是真的走了,却向哪里容身?

不但没有走,反而因为贺兰缺的发火镇住了大部分的人,第二天努力之下,封凃县被攻克了,又一批百姓被往南边驱赶,继续去加重金山的负担。

这个结果并不是贺兰缺想要的,他现在也发觉自己不能领导那么多的人了,他更希望要几千人,几千个能和以前的兄弟一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让他感觉如同自己手臂一样伸出去收回来都随心所欲的战士。可是哪里会有那么好的事情?之前那两千兄弟,是他多年来结交的手足,折损到了只剩三百多人,哪里是随便从蛮族人中间拉来一批就能补充的?

贺兰缺本身并没有赖三那样的凝聚力,他坚毅勇猛给人战无不胜的希望,这一点的确是赖三几辈子也难以企及。可是就因为如此,他对别人的要求一样苛刻严格,很少有人能达到他的要求,所以他就看谁都不顺眼。最关键的是,他身边根本没有赖三那样好多真心为他筹划的人,文武都没有,现在他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各部落的首领一时间被他压制,回去之后心思不免更加活动,一股暗流不可避免的酝酿着,即便打了胜仗,蛮族的营地里都没多少欢喜之气,由此就可以看出他们面临的问题很大,偏偏贺兰缺的勇猛坚毅孤傲等性格,不但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反而只能使问题加剧。

小金山城中人口已经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字,到处都是难民和一队队来去匆匆的官兵。

最近这段时间,难民的人数渐渐少了,逃难的百姓却骤然多了。难民少了应该是蛮族已经把附近能送来的人全都送来的缘故。不过也不需要蛮族人再驱赶,能走动的百姓开始自发的携家带口往小金山逃难。

周围几百里的方圆,只有小金山一地固若金汤,其余的各县城池就像鸡蛋壳一样,总是被蛮族人一打就破!哪怕是比小金山城墙更加牢固、地域更加广大的县城都一样。几次之后,人们就开始相传,那是因为郡主现在小金山的缘故,诸天神佛越家先祖都显灵保佑了这一方土地,任谁也攻不破的!

百姓都是非常盲目的,人人口口相传之下,没有遭灾的百姓也开始主动往小金山投奔,周围围着的蛮族人遇到这样的情况开始也很吃惊,不过这是他们乐意看到的场景,所以对主动进入小金山的百姓,他们统统会意思一下就放行,只有看到年轻精壮的男子才会射杀,不能为城池增加力量的人进去的越多越好。

赖三非常幸运,他前半段路程被景廷带人牵制了敌人,安全通过了没有遇到蛮族。后半段路程原本谁也帮不了他,可又遇上了大股大股逃难的百姓进城,蛮族人故意放水,一路上牛车马车不断,百姓挈妇将雏拖家带口,他夹在中间一点也不显眼,由于他年纪轻,属于被射杀的行列,于是他给自己粘了一嘴的白胡子,染花了头发,蛮族人已经被汉人众多的人数给弄花了眼,也没来得及细看,连年轻男子都给混进去不少,他这个原本身子瘦弱的人就没放在眼里。

眼看就要进入他日思夜想的小金山,赖三心头激动的无以复加。简直像一步就跨进去,但是他激动,别人也激动。据说菩萨保佑王爷显灵的城池就在眼前,大家都一窝蜂拥挤前进,车马密集,一个挨着一个,竟然半点空隙也没有。赖三大急之下,干脆跳上车顶,在一辆辆马车顶上跳着走往城门靠过去。

离城门还有五六十步距离的时候,赖三知道不好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但是实实在在,就在他眼皮子前面发生了。百姓正在冲击城门!

是定西自己的百姓,是准备请求小金山庇佑的人群,竟然在用马车、用人体、用他们手边能拿到的一切硬物在冲撞城门!就像他们原本就是来攻城的敌人一般!携带兵器的人甚至将兵器也掏出来向城门砍去!

这是怎么发生的?赖三离得远并没有看到经过,只是猜测,这群逃难的人到了城门,守城的人并不给他们开门,他们不像被从远处驱赶而来的难民那般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而是主动前来,还保持了足够的体力与脾气,这些都是很容易受鼓动的百姓,不然也不会听了传言就往小金山涌过来了。这中间发生什么经过不得而知,但可以设想,就是人的自私心理驱使,一个进不去的人开始撞门,无数人跟随,最后就发展成了这般模样!

如果让蛮族人亲眼看到,一定目瞪口呆之余哈哈大笑。这样下去,百姓就攻开了城门,他们冲进城中去让谁庇佑,让谁保护?可是在那一个时刻,那一个气氛之下,汉人百姓真的就开始攻击自己的城门了!

“不要乱!大家听我说!让我进去,我来叫开城门!”赖三用尽力气声嘶力竭的喊,可是只有他身边的人能听到,听到了也没办法,大家挤在一起,就算信了他的话,也没有能力给他让开路。

“嘿!你奶奶的,逼着爷爷给你玩绝招!”赖三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吐沫,随即一肩斜一肩正,摆出个最不占地方的姿势,往人群缝隙里钻过去。一路上他走过的地方不断响起‘哎呦,哎呦’的叫声,他见缝就钻,瞅机会就掐肋下、跺脚背、挠痒痒、依山靠……逼得人躲闪那一瞬间他就趁机钻了过去,以往这一系列动作能在庙会中来去自如,能在抢春牛的时候抓到最大一块泥土,能在正月初一的时候摸到城门铜钉……哪一个都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眼下这个场面,也给他逐渐泥鳅一样钻了进去,如果换一个武功高手此刻也未必能有他的能力。

便在这时,城头之上,郭平潮脸色如铁,听着城门被撞的咚咚闷响。报告的士兵看着他的脸色,带着哭音道:“大人!我们已经说了很多遍,让他们等待蛮族人走远了再开城门。说了我们会开城门,可是这群刁民硬是开始撞门了!”

“报告郡主了吗?”

“已经去报告了,可是照这样看,不等郡主来,恐怕城门就被他们撞开了!守备大人,怎么办?”

“再等等,找人喊话。让他们不要……”

话音未落,城门传来欢呼之声,城门被百姓撞开,百姓一窝蜂的往里面涌进来,可怜门口守卫的几个士兵被一拥而上的人群瞬间踩死。

“放箭!”郭平潮子再也不犹豫了,牙齿咬的紧紧地,沉声命令,“比起这些刁民,郡主的安危更加重要!这是他自己下决定的时候,等不得别人了。”

“是。”那守军知道放箭意味着什么,但是一眼望下去,恨意大增,况且别无他法,手一挥,蓝旗落下,城头上的长弓搭箭射出,往城下泼洒了一轮箭雨。

赖三当时正在离城门四十五步左右,羽箭最容易射死的地方,箭雨一下,他毕竟在军中摸爬滚打过,比任何人反应都快,知道不妙立即身子一缩钻到一辆马车底下,头顶不断传来羽箭射入车板的笃笃声,惊的人一身冷汗。惨叫声接连不断,鲜血迅速在地上蔓延开来,不断有尸体挡住马车。

但是赖三毫不停留,四肢齐出,飞快的从一辆车底爬向另一辆车底,手心按着的都是鲜血浸入的泥土,咕叽咕叽作响,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因为他明确的知道,这些乌合之众的百姓会被一轮箭雨就逼退,那么接下来城门就会马上关闭。

快!只有快别无他法!慢一步就有可能天人永隔,慢一步就可能悔恨终身!他这一辈子活着的目的似乎只在这一刻得到体现!在城门一群人哭爹喊娘一片大乱中,只有他一个人目标明确无比,他不惜一切的往前爬,终于在城门被守军夺回,重新关闭前的最后一刻,冲进了城里。

心有余悸就是他目前的写照,还没等平静一下,守门的士兵举着兵刃向他逼了过来。

“是我啊!千万刀下留人!手下留情!心慈手软别冲动呐!”郭平潮!小傻子,还有你们那个谁!我叫不出你的名字你该认识我啊!泾州营的弟兄,咱们一起打过仗啊!”

被逼到城门的小老头声嘶力竭的叫唤着。

“郡主,有一个人想见你。”郭平潮按捺着激动,站在门口低声说道。

“什么人居然要你亲自带过来?”那个朝思暮想的声音从房门里传出来,赖三只一听那声音,就要死死咬着牙齿才能克制自己不会冲进去。

“郡主出来一见便知。”郭平潮声音里带着一点儿调侃,他不怕自己这会会显得有点无礼,因为他知道,过一会郡主肯定再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无礼。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被撞倒,越天意猛然站起,又停住脚步,许久才道:“不会吧?”那声音已经非常肯定,但是依旧充满了惊讶。

她一向很聪明,赖三知道她猜出来了!真聪明!赖三几乎忍不住要大声称赞一句。只是从郭平潮的语气中就猜出来了!其实他什么也没说,一句话也没透露呢!我媳妇这脑袋长得!真是不得了!

门外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她,但是越天意呼吸突然急促,叫道:“三哥?”

门一下子撞开了,越天意夺门而出,眼睛盯着赖三再也挪不开了,赖三衣衫褴褛,手臂上全是血迹,那是他从城外爬进来时沾染上的,全身上下的灰土诉说了他是经过多么大的困难才能来到她的身边的!

在这个时候,在这个生死未卜的时候!在这个只要他留着就能跨越人生巅峰的时候!舍弃一切来到她身边了!

她的三哥,从遇到那一天起,便无数次为她出生入死的三哥!一个渺小的再也不能渺小的人物,对她来说,却重要的再也不能更重要!

她双唇张开似乎要说话,可是那嘴唇哆嗦的列害,最后依旧只叫了一声‘三哥!’

“你要叫我三哥哥!”赖三大声道,“来,叫一声三哥哥听听,才不枉我千辛万苦的过来陪你!”

“三哥哥……”越天意叫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不好听,再叫一声!”赖三也迅速流出眼泪,却张大嘴笑了起来,流着泪笑。

“三哥哥!”越天意也笑了,流着泪笑,不需要说什么了!她又叫了一声‘三哥哥!’依旧不妩媚,依旧不是赖三想占她便宜的时候教给她那种娇滴滴的声音。就是那么简单实在踏踏实实的叫了声‘三哥哥!’

“嗳!”赖三答应一声,很大声的答应一声,

越天意又笑了,流着泪的笑,“三哥哥!”

“嗳!

“小傻子”

“你才是傻子……”

”一个月了!奶奶的!我就应该和他拉钩的,他骗我!”

赖三有气无力的坐在城头,从他半夜悄悄出走算起,到今天刚好一个月的时间了!可是景廷并没有过来。他计划中的最好情况并没有发生,新军逐渐北移的过程中,大大小小和蛮族接触了几十次,战况远比他想象中的激烈,甚至贺兰缺都将自己原本攻打北边西海郡的军队撤回来了一半,专门对付景廷这支新军,可依然没有攻克景廷设计出的移动堡垒,这种野战和城寨战结合的战术是景廷独创的,之前并没有真的在战场上用过。如今第一次使用,便遇到了最强有力的试金石。

贺兰缺亲自率领的蛮族军队,前后十几次接触战,都没有攻克这个会移动的堡垒,这已经足够说明,景廷的新战术完全可以列入兵家典籍代代流传。只是有一利必有一弊,这个堡垒虽然会移动,但那速度慢的令人发指,每一天的平均移动速度不足十里!并且越是打仗速度越慢。一个月过去了,却还有百多里距离未能达到金山,按这趋势看似乎还需要十几天,可是若按贺兰缺越来越频繁的骚扰看,十几天也未必能到。

而小金山到今天为止,已经整整断粮十天了!

十天没有东西吃,已经足矣让人饿死。粮食全部收缴统一分派!只有前线的士兵依旧保证每天的定量,而普通百姓和后勤的士兵,就只能一天一顿稀粥。越天意以身作则,自己从百姓第一天喝粥开始,便跟着每日一餐,赖三自然也不可能吃得下去,跟着她一起每天只喝一碗粥,十天下来,他在王府养的一点膘全掉回去了。两只眼睛全都发绿。这还是分粥的士兵故意将最稠的粥给了他们两个的结果,其余百姓更是可怜。

突然眼前绿影一闪,却是一只瘦弱的蝗虫不知怎么蹦到城头,刚好从赖三眼皮子底下过,赖三一个虎扑双手扣住了它,也不管自己跌了个狗吃屎,揪着蝗虫咧嘴笑了起来,蝗虫也饿的没了力气,被他一扑腿掉腹裂,死的全无挣扎。

赖三往城中方向看了一眼,犹豫一下便摇摇头,自己将蝗虫肚子里的黄水挤出去,就那么生着丢进嘴里。

“三哥,你吃什么呢?”身边突然响起声音,赖三迅速低头,再抬头已经将蝗虫吞了下去,张开嘴巴道:“哪有吃什么?我就闲着磨磨牙!不信你看,牙都磨快了!”

“我怎么看着好像你抓了个什么虫子给吃了!”越天意疑惑的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哪能干那么恶心的事儿?”赖三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嗯,天意,你不在屋子里歇着,爬城头上来干嘛?”

越天意白了他一眼,暗道自己也还没老眼昏花呢,他肯定是肚子饿的受不了,吃了个虫子来着,怕自己嫌脏,硬说没有。

越天意也体力不支,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两个人靠着肩头坐在城头上,越天意将头靠在他肩膀上,轻轻道:“我呆着无聊,听说你一大早就出门了,过来看看。”

“嘿嘿,天意,你来的正好。”他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一把沾满黄土的东西来,往越天意手中偷偷塞过去。

“花生?”越天意拿起一颗奇怪的问道:“哪儿来的?三哥,你大一早出门就是就找吃的去了?”

“嗯!”赖三高兴的回答,“这是去年地里没起干净的!花生长得深,很难都起干净,以前七叔和我逃荒的时候要是遇到花生地,肯下力气好生挖挖,总能挖出来一点半点儿!”

越天意见手中一小把花生干干瘪瘪,大小都有,而赖三双手指头缝隙里全是泥土,却兴高采烈的看着她,道:“吃啊!快吃吧!”

“你怎么不吃?”越天意斜了他一眼。

“我……我吃了!我吃的比你还多呢,这是吃不下剩给你的!”

越天意也不揭破他的谎言,只是微微笑着看他,赖三嘿嘿傻笑两声,也知道骗不过她,于是大声赞道:“我媳妇冰雪聪明!那是骗不过的!不过你吃了我比自己吃还高兴,这点可千真万确,绝无虚言!好媳妇,这点花生我差不点挖了两亩地,你就让我高兴一下呗!”

越天意没有拒绝,剥开一颗花生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花生早就干瘪了,味道并不好。赖三却看得津液横生,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这时候越天意却从手中变出个鸡蛋来,笑吟吟的递给他。

“这是?”

“城中一个老大娘给我的!我现在人望可好得很!救命的东西自己舍不得吃也舍得给我!”越天意笑眯眯的道,十分得意。这份得意之情她也只会在赖三面前流露,因为她坚持和百姓一起挨饿,所以到了这个地步,小金山依旧民心不散,依旧信心不减,至少在这附近两个郡,越天意的人望绝对可以达到万民敬仰的高度了!

当当,鸡蛋壳在城墙上被越天意敲开,人在饥饿的时候嗅觉格外灵敏,赖三只觉煮鸡蛋的香味充斥城头,一口口水忍不住吞了下去。

鸡蛋递到他嘴边,赖三费力的转过头去,摇头道:“你吃!给我干嘛?”

“三哥,我吃你的花生,你吃这个吧!”

“花生哪里有鸡蛋好?天意,你自己吃吧。我也不怎么饿。”他找来的花生是去年秋天剩下的,早就干瘪的没有什么营养了,比起煮鸡蛋自然不能相提并论。越天意得了一个鸡蛋,专门跑来找他,他已经很开心了。要吃无论如何也下不去嘴。

“我不爱吃鸡蛋。”越天意抿嘴笑了。

“那你爱吃什么?”

“全肉馅的大包子!一咬一嘴油!”越天意满眼都是笑意。

赖三也忍不住笑了,想起初遇这个小傻子的时候,便是用两个包子将她首饰全都骗走……

两人四目相望,全是浓浓的温情。

越天意将鸡蛋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过他嘴边的时候,他就没有再推辞了。他们坐在城头的地上,肩并着肩,很小口的吃着鸡蛋。

“天意,等咱回去了,我给你烤薯子,焖八宝饭!我很喜欢做好吃的,我从小就想着要是能开个小吃店,那人生可就太美好了!”

“好啊,你开小吃店,我炒菜!咱们一个菜收一千两银子,怕想吃的人也能从城头排到邹县去!”

“你炒菜?你会炒菜吗?”

“管他呢,那时候他们吃的可就不是菜了!我就是炒一盘子泥土也会有人想吃!”

“也对!炒一盘子狗屎估计也有人会去吃!”

“哎呀三哥你真恶心,好端端的说些吃的,你提什么狗屎?”

“这不是越说越饿,我提狗屎断了我的念想,肚子里好受些吗?”

“真的啊,越说越饿了……”

真的很饿!很饿!一天一碗粥,只能勉强不让人饿死。他们还算好的,再怎么以身作则,别人给到他们碗中的粥也是最稠的!城中的百姓已经有好多开始浮肿了!

“天意,你觉得我们能过得去这一关吗?”

越天意看着他,噗嗤一声笑了,伸手将他双手握住,很肯定的道:“能!在你我遇到的困难里,这不算什么!”

赖三也是一笑,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怪不好意思的,我是男人,还要你来安慰。”

“我不是安慰你,是真的能!”越天意道:“我已经再筹划最后一击,只是还要再等等。”

“啊?真的吗?”赖三大喜,“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贺兰缺相信我们饿的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越天意双眼眯了起来。如果她是遇到问题只能束手无策等着的人,那她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贺兰缺最近一段时间再也没有露出过笑容。处处都是不顺心的事情!他领兵在几个州郡的范围内来回奔走,基本是哪里需要就去哪里,以往他走到哪儿,哪儿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虽然辛苦点儿,但是至少有成效。可是这一个月以来,他处处受挫。

首先是西海郡攻下封凃之后就到了运河边上。西海郡得名是源于整个定西三省最大的内陆湖泊西海。说是湖泊,但非常辽阔,有一条大河汇入其中,将路途隔断。贺兰缺想继续向北打过去,一时间不大可能了。

其次是景迟和薛据联军,将蛮族北上的道路完全切断,薛据从中做了几次手脚,但都被景迟非常严密的挡了回去,薛据判断不了这是景迟带兵的作风还是他已经有些察觉,一时不敢动作,让贺兰缺没有兵源补充了。

再次,贺曼里带着族人回去的过程中,遭遇景迟伏击,全军覆没!贺曼里是被他赶走因此才遭遇了这样的灾祸,如此刻薄寡恩,蛮族各部落之间对他已经大有微词!

贺兰缺只能带兵南下给贺曼里报仇,不这样无法给蛮族各部落一个交代,可偏生他遇到正在缓慢北移的景廷新军‘行寨。’

而这行寨,居然真的如同一座城池般很难攻打,贺兰缺试着前后发起了十余次的进攻都未能攻破!只能看着他往小金山方向汇合过去。

最后一个让他闹心的就是小金山了!按照计划,小金山不应该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实在不合理!小金山已经断粮、人口也密集到了只能满大街睡人的程度,如果困守死城无法可想城中人能坚持也就罢了,也偏偏城头守军战斗力依旧保持,战意居然旺盛的惊人!打起仗来直如猛虎!便是城中应该饿的咱也站不住的百姓,居然也拼尽力气帮助抬砖石运箭支,摆出一副与城池共存亡的架势!这是为什么呢?如果汉人都有这样的骨气斗志,他之前哪儿有可能攻城拔寨势如破竹?

贺兰缺不知道郡主在城中和百姓一起饿肚子以保证士兵们的口粮。每一个能吃饱饭的士兵,知道他们可以吃饱,而郡主和郡公却忍着饥饿的时候,他们只剩拼命一个念头,再也没有人吝惜自己的性命,这就是甘洒热血毫无怨言,士气怎么可能不高?

而百姓知道郡主和他们一起守城,绝不会抛下他们,知道郡主和郡公每天和他们做一样的事儿,吃一样的饭,人心怎么可能不齐?

又过了十天,城中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因为没有吃的而挣扎在饿死的边缘,士兵也由一日三餐减少成一日两餐,而这两餐也变成一干一稀,干的是大半杂菜加上一小点的杂粮,不怎么顶饿,稀得直接就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就这样已经足矣让每天只有一碗能照见人影米汤的百姓羡慕。

城中的清扫队已经停了,随地便溺的人却越来越少,人饿的七八天不出恭再寻常不过,肚子里根本没食物,让他拉什么?

“天意,还不行吗?再下去就要有人真的饿死了啊!”赖三瘦的面条一样,眼睛都塌陷下去了,越天意也一样清减了许多,他们两个是真的和百姓一起忍饿,这骗不了人!挨饿的人装不出来,那种精神状态是装不出来的,那种对食物的渴求,对生存的渴求更加是装不出来的。不自己也跟着试试,又怎么才知道该把握到什么程度?

越天意的声音低了很多,她说话明显的中气亏虚,“三哥,快了!我再等一个消息,很快……”

“等谁的消息?”赖三问。

“河帮!漕运的刘铁生,三哥你听过这个人没有?”

“河帮的帮主?铁臂罗汉刘铁生?”

“对,连你也知道,看来他真的很有名。小时候我缠着王府的侍卫教我武功,就听人提起过他,已经纵横江湖十几年风雨不倒,应该是个人物吧。”

“天意,你没见过他?那又为什么等他的消息?”

“我没见过,但是是我托秦砾居中联系他的,我找了好些人问过,有王府侍卫也有江湖中人,都说他值得信赖。于是我就主动联络了他……”越天意凑到赖三耳边轻轻说了起来。

赖三眼睛越瞪越大,越天意叹道:“希望一次成功,不枉我满城百姓硬生生饿了这么久。若是这一次不成,下次我便是饿死怕他也不会再上当了!”

又过一日,街头出现饿殍,再过两日,饿殍增加到了十几个,赖三眼睛都红了,也不说话,就是直直瞪着越天意,从他知道小金山实际有粮食,却硬是看着有人真的饿死,他便受不了了。

越天意明知道再过几天效果才会逼真,可见赖三这样,她暗中叹了一口气,还是说:“可以了!”

早就知道三哥看不得这个,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他真相。早就知道他若是知道真相,很难容忍看着百姓活活饿死。事情果然不出所料,越天意对赖三的任何反应都早就料到了,所以也并不是接受不了。

她是可以瞒着,但是她之前已经瞒过一次,后果很坏,所以这一次不敢瞒着了。她也可以一意孤行按照心中认为最好的方法去做,可是之前她也试过了,结果也是一步步将这个男人推开,她也不愿意再试一次了。

越天意,再也不能忍受这个男人从她生命里消失。为此,她宁可做些蠢事,宁可接受事情可能因此而失败的后果。

她决定,虽然心中仍旧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却还是按照他的做法去做做看!

当日,在郡公很沉痛的宣告城中无力供给粮食,泾州营决定出城打开一条通路,送百姓出城百里,之后就让他们自己逃难去吧!百里之外就已经接近泾州新慕军的‘行寨’,百姓能安全逃离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当然,被蛮族人拦截而死的可能性更加大得多。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留下来是绝对的死路,逃走还有一线生机。那一天的哭号声响彻天地,仿佛就是生离死别一般,百姓绝大部分都舍不得离开金山,但是饥饿和绝望还是能战胜许多人的情感,在越天意有规划下,百姓从小金山撤出,如同泥石流般向南移动。

小金山现在到底有多少人?虽然绝大多数人口都是贺兰缺驱赶来的,可是他也记不住他到底送进去多少人了,他只知道,小金山的百姓连续走了几天也没能从城门处完全撤离。漫山遍野的人群看着就想一群饥饿的蝗虫!

人多到看着就恐怖的程度!便是贺兰缺自己也完全没有想到他前前后后居然往小金山填进去了这么多的人!

泾州营为打开通道死伤了近千人,后来不用打了,包围小金山的蛮族被蜂拥而出的人数吓坏了,这是太骇人的一种景象,就像一条大河奔流而来,让人完完全全的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拦住才好?杀人是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可是那群已经饿得麻木的百姓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看到杀人就害怕了。最可怕的死法就是饿死。如果没有这二十天的断粮,直接让他们去逃脱,那么很可能不敢,但是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的了!

人实在太多太多,没用多长时间,通道就已经完全被打开了。贺兰缺很想去支援包围小金山的蛮族,可是他过不去!

道路上的人多的就算排着队给他杀,他也会活活累死。人!到处都是人!每一个蛮族都觉得自己这辈子加起来没见过这么十分之一的人口!人们不停留的走,形成的一股海潮般的力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抵抗海潮,你再是锋利的礁石,也顶多只能切开最前面的一点点水花,更多更大的水还是扑过来让人窒息!

蛮族人最好的快马也不能跑了,最好的箭手也没有用了!就像丛林中的行军蚁,一群行军蚁过去,多大的猛兽也成白骨。

于是,原本围困小金山的蛮族撤退了,贺兰缺被景廷的‘行寨’和这人潮隔阻在南边,而偏偏这个时候,西海郡传来固原守备秦英联合了五个郡三万多士兵反扑蛮族的消息。

贺兰缺留在西海郡的是百结族须陀岩为首的三千人,本以为足够。眼下却让那三千人身陷险地,他已经赶走黑蛮,致使贺曼里全军覆没,如今若是再知道百结族遇险不能救援,那他就再也没有威势可言了!

救!必须尽力去救!但是没有路,他身边拥有蛮族的主力,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只要过得去就能及时救援,但是偏偏没有路可以过去!

这个时候,他不得不认真考虑前几天来的那个汉人的建议了。

那个汉人叫做什么名字来着?铁臂罗汉?来和自己商量合作的事情的。贺兰缺和汉人合作三次了,每一次他都有相当大的好处,比如穆延陵、比如薛据。他很喜欢有这样心怀鬼胎的汉人找他‘合作’,很喜欢看到汉人之间相互倾轧的样子。所以他给了这个叫刘铁生的汉人一次见面机会。

那是个非常魁梧的人,眼神内敛,筋骨粗壮如铁,和他以往接触的穆延陵与薛据完全不同,这个刘铁生一点儿也不儒雅,也不去装着儒雅,满嘴的大白话,谈的全是赤裸裸的利益,同时也流露出对贺兰缺名头的狐疑。

贺兰缺从那个汉人面对他时跃跃欲试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和自己较量一下,于是他就给了这人一个机会。的确,这个人在他遇到的对手中算得上力气大的,身手也颇为灵活,但是还远远不够成为他的对手,不过是对付别人不需要用多大力气,对付他需要用两成的力气而已,对贺兰缺来说区别不大。

能看得出来,只有打败他之后,这个汉人才变得不那么桀骜。这和贺兰缺以前遇到的汉人都不一样,像穆延陵那样骨子里是瞧不起他的,嘴上说着多客气,贺兰缺也能感觉到那份骨头里的疏离和瞧不起。但是眼前这位刘铁生不一样,他开始的时候直接将怀疑流露出来了,等亲自较量之后,他又很容易接受贺兰缺比自己更加有力量这个现实,而他明显是崇拜力量的,这和蛮族的习惯一样。

贺兰缺更喜欢和这类人打交道,实际上他对刘铁生的印象要比穆延陵和薛据都好,要不是刘铁生能提供给他的好处他根本用不上的话,他还比较乐意和这样的汉人合作。

刘铁生是河帮的帮主,他手下有五条大船十几艘中型船只,还有几十艘被叫做‘鳅子’的小船。在西海郡主要负责漕运。

他见蛮族攻打小金山也好,攻打行寨也好,总是不能攻克,主要原因便是因为缺少攻城必备的一些大型器具。这些东西实际上在贺兰缺打下的那些城池中很多都有,只是无法运输,高大的巢车和投石器根本不是蛮族骑兵能带着走的,他们无论如何想办法也不能让这些工具拆开了还能用,而且好多主要部件拆开到最散的时候也不是骑着马可以携带的。所以提出他们可以走水路将攻城工具运输过来,条件和其余想和蛮族合作的汉人差不多,打坏了越家的江山,他们自然会有很多好处。这个河帮的帮助胃口不大,希望能垄断定西三省运河的运输。

贺兰缺根本没去想垄断运河的运输等同于掐着定西三省的主动脉血管,这个胃口已经非常大了。他觉得答应这个条件没什么,等蛮族人打下江山之后,河运这种事情他原本压根没有考虑过,谁想做谁就做呗!

只是当时,贺兰缺不需要水运,他不需要一定攻下哪一座城池。攻城很困难,那他就可以骑着快马去下一个目标,没有必要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可是眼下道路完全封锁的情况下,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些能运输大量货物的大船了。

他现在想运输的不是攻城工具,而是士兵!他想带着身边这主力部队回去西海郡救援留在当地的百结族!蛮族人一人双马,能将这么多人马运输,还真非得河帮的大船出动不可!

贺兰缺在城中断粮的第十天开始联络刘铁生,刘铁生沿着运河派来的船只都是小型的,因为这一段运河河面吃水不够深,大船无法运行,到了河谭郡之后,运河水面渐渐宽阔,才又转移到大船上。

贺兰缺很庆幸自己想到了可以用水路运输兵源的办法,一路上的都是百姓漫山遍野的景象,越是看的时间长越是壮观!是的,只有壮观这个感觉,他们的船就像草场上的帐篷,那岸上的百姓便是辽阔无垠的草原!从岸边开始,一直蔓延出去,一直蔓延出去,山坡上、平地上、树林里……只要是眼睛能眺望到的地方,除了人还是人!就像老天倾倒了一个葫芦,里面的液体蔓延开来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广,并且还有逐渐扩大的趋势!他们的船只行驶了两天两夜,就这么看了两天两夜,但岸上的百姓还是没有头没有尾,一眼望不到边际,根本不知道还要蔓延多长的路。

人!到处都是人!贺兰缺现在自己都惊讶当初到底是怎么将这么多的人数赶到一个地点的?简直就是奇迹!

便是贺兰缺,也没有想过有可能杀完这么多的人!想从这些人中间过去,天上的飞鸟也办不到!因为没有哪一只鸟儿能连续几天几夜的飞翔,如果没有坐船走水路,毫无疑问,他们只能被隔阻在后面,再也么有什么办法可以破开这个死局。

“少族长,前面三十里外就是西海的永固戍台!我们河帮的船军寨里的人都认得,少族长先不要出来,等我们靠近到他们只能发出两轮羽箭的地方再拿着盾牌冲上去,守军必然手忙脚乱,少族长你看如何?”刘铁生指着运河拐弯的地方给贺兰缺看。

从到河谭换成大船之后,刘铁生便上了船,一直和贺兰缺在一起,起个人质的作用,以免贺兰缺起疑。另外几艘船上也分别有河帮几个大档头,蛮族人不善行舟,船上掌舵扬帆的也是河帮的人手,其余便都是蛮族了,以免人数过多贺兰缺心中起疑。

等将蛮族安全运到西海郡、顺利与百结族的须焰陀汇合之后,刘铁生又趁机提出,可以从水路攻破西海最重要的一个军事要地,也即是他正在指着的永固军寨!

“哪一边的防守松懈,你知道吗?”贺兰缺定睛看着远方的军寨问道。

“三面的防守都不松懈,守军分成四股,左右各一股,中间两股随时接应左右,十分牢固。”刘铁生回答。

“那你让我们攻打这个军寨是何居心?想看着我们死人吗?”小有在一旁顿时声音就难听了。他被金山涌出来的百姓逼退后,只能向北退缩,还是在河谭郡才被贺兰缺信号召回,这才使得贺兰缺一万人马先后汇合了他们和原本驻守西海的百结族之后,成了现在的一万六千多人。

“小有莫急,听刘先生怎么说。”贺兰缺伸手阻止了他,小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脾气极坏,只有贺兰缺才能压得住他。

“少族长,永固军寨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守军,但是恰恰眼下这个时间是他们吃晚饭的时候,晚饭原本是轮班去吃的,但是固原守备秦英带着军队来运河上游的安城军寨助守以来,排查严格之极,以至于任何物资都很难运下来,我们河帮是专门负责运河运输的,对此最是了解不过!

永固军寨在安城军寨的下游,平时补给都要靠上游检查了之后放行给他们,如今被安城寨严格控制,不但粮食肉类等补给减少,连守城用的箭支等物也短缺不少,现在他们吃饭的时候你争我抢,并不完全按照以前的轮班,且守城的工具也不足,实在算得上防守力量较为松懈的时候,不然我也不会认为现在是个攻克永固城寨的好机会。”刘铁生这样回答。贺兰缺点点头,若是刘铁生回答此处防守非常松懈他倒是不会相信,这样地理位置如此重要的军寨怎么会放松?

他凝视着前方三十里外那个现在看上去只是小小黑盒子般的永固军寨。

运河中段到西海郡打了一个弯,冲刷出一片肥沃的滩涂。永固军寨就兴建在这个弯上!三面环江,八方可顾!视野开阔,地理位置也极佳!它扼守着运河中段唯一一处可以停靠大型船只的码头,来往任何船只都在它的监事和控制之下。

永固军寨只靠几座浮桥与陆地相连,靠着内陆那一边又修建的非常陡峭,若是从陆地想攻克它极难,尤其对蛮族这类全体兵种都是骑兵的队伍来说,想攻克这样的要地几乎不可能。但如果不攻克此处,便是攻占了河谭会宁甚至西海郡也没用,汉人完全可以通过河道南北调兵。而蛮族人的人口劣势决定了他们即便攻克了大片土地,却绝对没有可能守住这些广大的土地,他们只适合南北奔驰的作战。

而贺兰缺亲身经历了河运之力之后,马上就发现,这是蛮族人的致命弱点!掌握这条河是不可能的,但他们至少必须掐断这条河,否则汉人千军万马也可以只从几条大船就从南北任意方向调回。前后驰援之下实在太过不利于今后的战斗。

好在一条河的通流必须要全线通流才行,他们只需切断一个比较关键的点,就等与切断了整条河。眼前这个永固军寨,的确是非常合适的地方。北方剩下的几个郡想要救援南方可就难上加难了。

这就是越天意针对贺兰缺制定的一个诱敌计划,而永固军寨便是那个诱人的香饵。当越天意说出这个计划的时候,到这里赖三曾经很是担忧贺兰缺不会放弃自己骑兵的优势而去走水路攻克一个邻水的城寨。

越天意当时却说,贺兰缺应该会上当!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有汉人相助、习惯了有捷径可以走,他不善于稳扎稳打的积累实力,他也没有这个耐心!从明知道祁兰围场有大军他还回来看看这件事就能看出,贺兰缺为人骄傲自信,喜欢冒险,并且对于能让汉人损失的事情抗拒不了诱惑。

他接受了穆延陵、接受了薛据,也会接受第三个汉人的合作。这不光是惯性,也是概念,有汉人内部的倾轧会使他们有机可乘,这已经形成了概念,所以,越天意推断他仍旧会同意这一次的合作。

何况为了能让贺兰缺进入圈套,她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工作,从尽可能接纳难民毫无推拒开始,到小金山缺粮二十日,真正饿的人只能铤而走险,再到放出百姓让他们形成天然屏障,再到使贺兰缺亲自走一次水路,体会水运的巨大潜力,并且一路让蛮族人都和他汇合在一起,一切准备就绪了,最后才放一块甜美的点心做诱饵,引得他自行前来。她做得准备工作比起穆延陵比起薛据都毫不逊色甚至下的本钱更多,贺兰缺只有两千人的时候敢和穆延陵合作攻打固原,只有三百多人的时候敢和薛据合作迎战宕州,现在他实力最雄厚,拥有一万六七千人,没有理由不敢去攻打一个大有诱惑的军寨。

果然,一切按照计划,除了时间上略差几天,其余都在计划之内,贺兰缺果然率军前来,越天意和赖三等人已经先一步来到永固军寨,现在他们从寨子的瞭望孔里,就可以远远看到装满蛮族的船只了。

“这能有快两万人吗?”赖三看着越来越近的蛮族人,十分紧张。

“郡公放心,运河上最大的就是这种大舰,吃水差不多一丈,每一艘船都可以运兵五千人左右,蛮族人马匹太多,不然只需三艘船就够了!现在这四艘大舰五艘中级舰船,还有十余艘小鳅子,运蛮族那一万多人绰绰有余!”河帮的副帮主,名字叫做谭满秋的中年男子在一旁回答。

“这么多?”赖三吃惊:“那这一艘船不是比大车装多千倍?”

“千倍也不止。”谭满秋微笑道:“郡公不知,水运的好处就在于载重更多。若是跟大车装一样多的货物,又受河道限制,又需防潮怕水,还得按照季节看顺风逆风顺水逆水。谁还去用船运货?”

“那眼下这个季节应该算枯水吧?真的能将蛮族人陷在河中?”

“是!郡公明鉴。此时是初春,正是一年之中水量最少的时候,大船只能在河道最中心航行,偏离不超过三分之一就会搁浅,中型船只也无法靠岸,只有鳅子能在几个地点平安停泊在码头上,可是船是由我们河帮兄弟抄撸的,哪里有可能让他们找到能停泊的地点?至于舢板倒是没问题,只是舢板摇晃的厉害,这几天帮主又故意使得小船不稳,蛮族人上了小船的个个晕船晕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给他们小船他们也不肯坐!

目前鳅子上的人都很少,十成里倒有九成坐在大舰和中舰上!我们又通知了上游的安城寨守军拦住运河,河水逐渐变浅,除了经验丰富的老何工,水面矮了两三丈这种事,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来的。”

谭满秋详细的给赖三解释这种常识性的问题,却也忍不住偷眼看了一眼站在赖三旁边的越天意。

道理他们全都明白,这毫不稀奇,因为他们生长在运河上,已经对河运、船只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可是这条计策,却是眼前这个美丽惊人的郡主想出来的!

她能利用这条原本不熟悉的河,想出将蛮族人聚在一起,比较容易歼灭的方法来。而谭满秋自己却连一个环节都想不到,要听她说了才会拍案叫绝,但是没有听之前,他就是完全想不到!

越家郡主的聪明才智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并且这样一个人竟然还拥有如此惊人的美貌!似乎老天将一切美好都安在她一个人身上了!以前说什么天之骄子,谭满秋还不信,如今他是信了,老天真有偏心一说,否则怎么会将一百个人的智慧和一千个人的美貌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并且这个人,还拥有一万个人也没有的高贵出身?

再回过头,老天更加偏心的人一眼就看到了。貌不惊人瘦小平常,言辞粗俗动作夸张,没有任何一个强过普通人的地方,谭满秋甚至觉得他的年纪是大了些,但是帮中年轻的兄弟中,随便叫出一个来都比他强。

就是这样一个人,可偏偏,郡主一双眼睛一直柔柔的看着他,他胡说八道,郡主就温柔的笑着听着。他吃惊大叫夸张摆手,郡主也那么笑着听着,看那神情,一点也不觉得他丢人,反而对他的一切举动,都十分欣赏一般。不管郡主做些什么,都会抽空去冲他笑笑,非常的温柔,那目光只有面对深爱的人才会出现。谭满秋忍不住心中叹息了一声,他想起自己妻子年轻时,也曾经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一两次。可他的妻子是他表妹,从小两人就相识相爱,感情之深在整个河帮都是人人皆知的,而现在,郡主几乎有机会就会去看看郡公,不管郡公有没有看着她,她的目光都一样充满爱恋。

到底凭什么呢?谭满秋暗想。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郡主!他们离着很近了,我们的兄弟给出靠岸信号,要通知大家准备了。”谭满秋望着远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

一旁的郭平潮比他更紧张,要深吸一口气才能说话,“郡主,一切都准备好了。”

“看他们准备从哪个方向靠岸了!”越天意点点头道,一群人中只有她不紧张,赖三满手是汗,一把抓住了她,她还轻轻在赖三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西侧!”过了一会,谭满秋突然大叫一声,他看到河中兄弟将帆向西边扯,这是报信,说明贺兰缺决定从西侧靠岸登陆。

“西侧是景迟防守!”郭平潮一拍大腿,喜道:“贺兰缺挑了一块最硬的骨头!果然有眼光!”

郭平潮原本和景迟算不上和睦,但是从越天意制定这样一个周密的计划开始,所有人就逐步配合调动,必须要合作了。行寨正好抵达邺城附近,景迟拦截薛据的工作转移给了景廷十万新军,自己以救援小金山的名义绕道前行,越天意算着时间将百姓放出,算着时间和他在河谭郡汇合,与贺兰缺和小有的军队汇合一样,只不过一个走的是陆地,一个走的是水路。并且恰好因为蛮族人走水路,才会看不见陆地方面的调动。他们的视线全被百姓挡住了,而有计划放走百姓又让泾州营为百姓开路的越天意,却是能够准确判断哪里才可以通过的。

一环套着一环,在这个过程中,景迟的严谨有据使得郭平潮这样的宿将也不得不暗暗称赞。除了年纪轻一点,郭平潮不得不在心中承认,景迟只有比他更加出色!如今贺兰缺选择从西边靠岸,正是景迟防御的方向,也正是郭平潮最放心的方向!

“我若是贺兰缺也会选择西方,西方有投石器放在岸上,先毁坏投石器对后面蛮族其他人有利。并且西边可供上岸的滩涂面积最大,地势也最平缓,是对蛮族最有利的地形。不过我要熟知地形和兵力安排才会做出这种选择,贺兰缺在船上远远看一眼就可以选择西方,这个人确实是一员良将!他对战场的把握非常精准!”

“那也逃不出郡主的五指山!”谭满秋用比较粗鲁直白的话拍了一句马屁,一脸笑容。不比郭平潮的忐忑,他对河道和船只的了解让他知道,眼下别看还没有开打,但十成中已经胜了五六成。

“发信号,说是要他们停船交税,让他们靠过来岸边一点儿。”越天意命令道。

“郡主,为什么不直接靠过来?三分之一处我们箭支难及!”谭满秋忍不住道。

“免得引起蛮族人怀疑,先让他们停在河中一会儿,贺兰缺这段时间以来攻城次数繁多,对我军常用的几种弓弩射程都掌握了。若是要他们停在我们羽箭射程之内,恐怕他会警觉。”越天意叹了一声,道:“机会难得,我们这次如果给他走脱,下次恐怕再也没办法让他上当了!要是他不上当,这么多的蛮族,实在破坏力太大了!我再也没有几个城池的百姓可以用来阻挡他……所以,只能在这一次!贺兰缺帮我们将蛮族潜在的兵力集中起来了,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只能在这一次尽可能的打到他们再也没能力组织一次这样的叛逆!”

越天意说着这样寒风萧萧的话,目光却是很平静的。她并不像以前那么痛恨蛮族,将蛮族当成必须除之而后快的仇人,而是单纯从军事角度,单纯从事情的角度说出观点。

贺兰缺站在大船的船头,望着看似没有任何不妥的永固军寨,不知为什么,心中就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的异样感觉。但是他还实在说不出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他曾经无数次出生入死,就会明白这是野兽面临危险时的一种感应和直觉。

贺兰缺拥有远远超过常人的敏锐直觉,但是他却没有一次出生入死的经历。他太勇猛了!太无敌了!以往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一次遇到有人能威胁他生命的时候。哪怕在祁兰围场被千人追击,他也信心满满。哪怕在泾州城里落入坑中被大网罩住,他也丝毫不惧!

他身经百战是不假,但是竟然没有一次遇到了能让他感觉致命的危险,所以他也就对这种感觉完全陌生,根本不知道有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意味着什么。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名将羡慕拥有这种敏锐直觉的人,因为这种天赋会无数次救一个人的命!这是老天特地许给凡人的天赋,绝不会轻易有人拥有。每一个拥有它的人都被它救过无数回,

……除了,贺兰缺。

如果他能从这一次脱身,那么他就能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意思,下一次他这种感觉再出现时,他就能立即作出反应了!可惜,这一次的坎儿并不好过。

大船越往西岸靠,贺兰缺心中就越是不舒服,他皱着眉头望过去,身边的小有、须陀岩等人个个目露兴奋的光芒,显然没有一个人和他有同样的感觉。贺兰缺只能压住自己的感觉,按照计划看着船只离开江心,往江边靠过去。

就在大船离岸边还有江面三分之一宽度的时候,贺兰缺心中不舒服的感觉到了顶点,他将手一挥,就要下令停船不要继续前行了。就在这时,河帮的舵手推门而入,道:“帮主,岸上打出旗号,让我们停船,派出小船去岸上按照船只数目和货物种类纳税!”

“停在这里?”刘铁生表面上虽然平静,可是内心早已紧张的一塌糊涂了。除了经历过远比这更重大更刺激事件的越天意,几乎没有正常人可以在这个时候保持冷静!听说要停船在此,不免大惊之下露出慌乱的神情。

偏偏他这种意外的慌张让贺兰缺疑虑打消,因为如果这是事先计划好的,刘铁生就没有理由会这么惊慌。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情况!惊慌是装不出来的,因为贺兰缺看到过太多人惊慌恐惧的看着他的样子,这种惊慌对他来说太过熟悉,根本无法假装。

所以他反过来安慰刘铁生。“刘先生,不要怕!只是要交税很正常,你让你的人表现的沉稳一点儿,如果他们怀疑我们夹带了私货让我们靠岸检查就更好,我们登岸就将更加容易。”

刘铁生勉强笑笑,让手下去岸上核对交不知什么鸟税,他忐忑不安的在船上等着,身上的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手心始终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没干过。

他是老江湖,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刘大胆。’面对贺兰缺的时候仍旧如此,可见赖三能在林中和贺兰缺单独对上的时候还胡说八道确有过人之处。

处理交税的事宜用了大概三支香的时间,这也很合理,河帮这一次四条大舰十余艘中等船舰齐出,一看就知道运了很多货物,核对这么点时间没任何不妥。

但是没有人会注意到,就是这三炷香的时间,河面又下降了两三尺的高度,四艘大船吃水一丈,在枯水季的运河本就行动不良,如今靠近岸边三分之一处,河面又下降了这么多,这四艘大船实际上已经搁浅,陷在河中淤泥里,只是由于船一直停着不动,没有被察觉而已。

“岸上说让小船靠近一些,要抽查!”河帮的舵手又来报告。

“叫舟子和艨艟两艘船靠向最前,先让人抽查,其他小船也靠近一些,做出准备接受检查的样子。”刘铁生回头对贺兰缺说道:“少族长,看来我们要做出强攻的准备了。这两艘船上有货,没有运兵,如果他们只是随便抽查一下便罢,若是他们还要检查其余船只,那我们就要立即抢滩!让你的兄弟们穿好战甲吧。”

“好!”贺兰缺点头同意了。蛮族人原本没有战甲,一幅精良的盔甲少说也得二十多两银子才能置办起来,根本不是精穷的蛮族人可以装备的起的,并且盔甲很重,也不利于蛮族人骑马奔驰的习惯。可是为了这一次抢滩登陆时能减少伤亡,刘铁生还是将他们前期攻克河谭会宁二郡积攒下来的盔甲都运输过来,保证每人都有一套。

刘铁生深吸了一口气,刚刚进来报告的舵手施礼时小手指向下,这说明让船上的人准备跳船逃走,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走到船舱的窗子边缘往外望了一眼,心中立刻大定,他那一眼看的是河堤,河堤内侧靠岸的地方水痕宛然,可以清晰的看出水位下降了五六尺的样子。大舰吃水到底有多少,刘铁生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那么熟悉,五六尺的水位下降,离岸三分之一的宽度,这四艘大舰十成十已经搁浅在运河的淤泥里!

怪不得岸上想方设法让船只停留这么久,就是为了让蛮族人发现不了船只已经不能开动了这个情况。

“少族长,我去前面中舰上看看情况,永固军寨的守军都认识我,骗得过去的可能性也很大。”

贺兰缺皱着眉头,他挑不出刘铁生话语里有什么破绽,但是就是抵御不了心中那让他极为不舒服的感觉,看看河边,眼下可谓骑虎难下,除非放弃这次攻击目标立即顺着河道走,不然只能试着靠近。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贺兰缺双眉一扬,他从来没有临阵退缩过,从来没有!也决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所以还是决定战斗。

这是他的性格使然,审时度势这个词在他的生命中是没有的,有的只有拼搏不休绝不退缩。这种性格如果不改变,失败是迟早的事情,不是这一次,也终究会有一次,而且只要失败,就会后果惨烈。

“阿兄,我也去。”小有站起身,走到贺兰缺身边,贺兰缺点点头,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将刘铁生夹在中间,显然快到靠岸的时候还是有些不放心。

刘铁生跳水逃走的计划泡汤,这个距离他既躲不过贺兰缺的一击,也躲不过小有的神箭。他心中暗暗叫苦,却也只能按照自己的说辞前行,“少族长,您等等,我让人用舢板送我们过去,岸上要求大舰停在中间,我们若是开动,目标太大。”

“你自管安排就是。”贺兰缺点头认可。

刘铁生来到船边,吩咐人放下小舢板,同时将自己一时不得脱身的信号发了出去,便心怀忐忑的带着两个杀神,三个人同时登上舢板向中舰队方向驶去。

“郡主,帮主不能脱身,怎么办?”军寨内的人看到船上转帆信号,头一个就是谭满秋大惊失色。

一句话脱口之后,周围几个人的脸色让他立即心中凉了半截,尤其是郭平潮脸上毫不犹豫的不屑之意,让他明白刘铁生的性命堪忧。

一个江湖人不能脱身,对于这样一场准备周详不容有失的战役,似乎不构成什么问题。这位貌如天仙的郡主绝不是善男信女,谭满秋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就她那种经历,心慈手软的根本活不到现在!

在这个计划中,作为消耗的棋子已经不少了,泾州营打通道路那千余名士兵、小金山前后饿死加放出去死于蛮族攻击的百姓、还有她自己,也生生饿了二十天!

谭满秋将心比心的设想,他若是越天意也不会为了一个江湖人的性命而放弃这个付出了这么多的计划。

果然,越天意眉头一扬,露出凛冽的目光,嘴巴张开一点儿,似乎要说什么。可是就在话出口的一瞬间,她却眼光左转,看向了赖三。

赖三没有说话,但周围几个人中,只有他和谭满秋的表情是一样的,眼神也是一样的。越天意似乎后悔看了他一眼的样子,露出纠结、烦躁、渐次到忍耐,最后又慢慢平和,化作一声长叹。

她已经决定了听听赖三的意见,不管自己觉得多么不对多么胡闹的事情,她已经决定了至少要参考一下三哥的意见!这是两个人得以长长久久的前提!虽然非常不习惯,虽然非常别扭,但是她得适应!得去实现自己心中的承诺!

这个转变过程比什么都让她难受,心里交战也非常激烈。明明自己很清楚不应该做的事情,偏生要去做!三哥简直是个不可理喻头脑发热的……

唉,算了!三哥若不是这样的人,若是和她越天意一般无二,他就会好生在景廷的行寨中,而不是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小金山陪着她挨饿!

“通知中舰继续靠前,让刘铁生找机会第一个冲上滩涂,再通知弓箭队,第一个人不要放箭。”

旗号说不出这么复杂的信号来,他们事前也没有制定这么复杂的暗语,所以传到刘铁生时,就剩下了让他‘快速冲锋!’一个意思。

中舰队又靠近了一些,拉开了和大舰之间的距离。刘铁生脸上肌肉直跳,觉得生死就在此一举了,他已经别无办法,目测一下离岸边的距离,骤然大喊一声:“阿弥陀佛!”

刘铁生之所以敢于承担这么危险的任务,保家卫国的思想固然占据主要地位,越天意许下的好处也着实诱惑,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虔诚的信任弘仁寺的自缘大师,坚信他是菩萨化身到尘世间游历的。自缘大师都砸了金佛送给郡公,这使得他相信,菩萨一定会保佑郡公,那么自然也应该保佑为郡公做事的人。

“什么?”贺兰缺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却见他猛然跃起,咚的一声跳进江中,鱼儿一般飞快的潜游。

运河浑浊,看不见他的人影,但见一条水线飞速向前,小有愣了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贺兰缺已经脸色大变,抽出弓箭来一箭对着水线前段就射了过去,同时喝道:“他是奸细,我们上当了!”

但是刘铁生是潜水行进的,根本没有露头,而且他经验非常丰富,在水中不是直线前行,而是轻微摆动的弧形,就像真正的鱼儿一样,箭支射过来的时候,他正好游开了一点儿,避开了这支箭。

“阿兄!”小有脸色立即变了,他下意识回头去看,自己这几艘中型船舰已经离着大舰有相当一段距离,首尾难及。

“怎么办,阿兄?”

“让大舰的兄弟们快撤!”贺兰缺脸色难看之极,八九成的士兵都在大舰上,只要他们能平安撤走,这次战斗就不怕!至于他自己,贺兰缺从来没有担心过,他不相信有人能有本事留下他。

小有吩咐下去,同时他心中怀恨,自己抽出一支箭来对着刘铁生那条水线射过去,小有箭术堪称神箭,此刻箭支射程已经是岸边和他各一半的样子。岸上早有射程最远最稳定的弩手预备多时,一个人肯定无法和小有比准头,于是五十个人手中弩箭立即齐齐射出,其中有两三支远远迎上小有的长箭,将这支箭支撞落水中,及时接应了刘铁生。

事情比预想的顺利一点儿,刘铁生满身淤泥气喘如牛,他这段水路游泳是拼劲了吃奶的力气,大概可以归于平生最快速度。在他被人拉上登岸的一瞬间,投石器率先发动,向河中十余条中小船舰打过去。

几枚碗口大的圆形石弹落在浅水里,砸起一片水花。这只是校准方位与距离的石弹,给有经验的士卒操作,两三拨过后,便打得越来越准,几艘靠的最近的小船舰率先中弹,有人直接被石弹击中,给打到水中。

此时上游仍旧在截流,水面进一步下降,中舰本已经开到能行驶的边缘,此刻便也搁浅了,只剩最小的十余艘小舰还能行驶,中舰固定在岸边投石器的射程之外,石弹只能打到小舰却难以打到中等舰船,不过这是因为石弹较重,对此对水位计算已经精确到半尺的军寨早有准备,一半投石器的石弹被取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密封的装满火油的陶罐。

水战不比陆战,最需要防备的便是火攻,因为江面风大,风助火势,而且无处可逃,基本上只要一方被烧着了基本就只能等着整条船连同船上的人全部报废。救无可救!

更何况,河帮事先已经在船板上涂了易燃的油脂?

油罐打中之后,岸上射程最远的神威弩开动,长矛般的箭支前段绑上燃烧物,需要八个人合力才能张开的神威弩咯吱咯吱缓缓张开,火箭像夺命的死神般飞出。毕竟离得远,十只箭飞出去,射中的只有一两只,但是这已经足够了,船上的人根本来不及扑灭火焰,陶罐的油就又浇下来,烧的旺盛无比。

船舰上的蛮族士兵只能选择跳船逃生,但是他们忘了,他们身上穿着精良的盔甲,运河河中淤泥是细腻的滑泥,掏出来就能做成瓷器的那种上好河泥。这种河泥的特点便是细腻粘稠,人穿着二十斤的盔甲一进去,立即就往下陷,片刻之间就能将半身陷入河中动弹不得,水深的便活活淹死,侥幸逃到水浅的地方的则立即就成了岸上弓箭手的固定靶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羽箭射过来,却毫无躲闪的余地。

大船上的蛮族瞪目欲裂,可是船只搁浅在河中,他们却毫无办法可想,只有唯一的一线可能,那边是会游泳的人跳下河中,游泳上岸,抢滩登陆,击退岸上驻守的驻军,阻止这样绝望的单方面屠杀!

这么多个环节,少一个也救不得中舰小舰上的兄弟!但蛮族人会游泳的人只占很少数,大部分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根本就无法够得着支援。

那少数会游泳的人中,又只有少数想的起来跳入河中之前脱下铠甲,没有脱下铠甲的人直接就沉入河中,便是脱下铠甲的人,在那么长的水程中,能躲开火箭和岸边羽箭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即便侥幸爬上岸来,也是精疲力尽,站起来都困难了。

岸边正是由通杀营组成的罗网!这一次通杀营可真是名符其实的通杀!他们从成军就一直由景迟练兵,长矛队、陌刀队、刀盾队、弓弩手……几种兵种配合的亲密无间,在岸边反复冲杀,一个漏网之鱼也没有放过!

西岸战鼓如雷,喊声震天。士气高涨无比。

“无耻!无耻!”小有口中又吐出一口血来,声嘶力竭的喊着。“你们这些无耻的汉狗!有胆过来与小爷一战!你们这群胆小鬼缩头乌龟!有种过来与小爷一战啊!”

定西军根本不给蛮族人近战的机会,只是利用他们不能动弹的时机,远距离取其性命!果然无耻!可是这里是战场,战场上谁会跟你去讲无耻?只讲有用无用罢了!

中型船舰已经全部着火,贺兰缺所乘坐的船也是一样火光冲天,烈火映衬下,他半边脸庞全是红色的,一双眼睛更是血一般红。

“阿兄,跳船吧!”小有绝望的道,烈火已经烧到身前,灼热的火焰舔舐着他们的头发,这里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决计是无法再呆下去了!

可是他们两个却全都不会游泳。

“小有,阿兄这次可能连累你一起死了!”

“不怕,阿兄!小有愿意和你一块死!”小有嘶哑着嗓音道,他是个被人遗弃在丛林里的孤儿,是贺兰缺把他捡回来养大的,早就是世上最亲的亲人了。

“会有人给我们报仇的!”贺兰缺也同样嘶哑着声音道:“让河水断流那只能是在上游拦了堤坝,但是这样一条大河是能长时间拦得住的吗?仓促建成的堤坝能阻拦的了多久?等上游水位上涨到拦不住的时候,咱们的大船就能行走了!我们十有八九的弟兄都在大船上!你看汉狗根本不敢靠近大船,等兄弟们脱身了,一定会为我们报仇!小有别怕!”

“好。”小有用力点头。“阿兄,我听你的!我不怕!”

可惜越天意策划的那么周详的计划,怎么可能将十分之八九的蛮族只困在河中一段时间就能满足了?她早就准备好了对付搁浅那几艘大船的策略。

看着河中已经基本死伤无数,少数活着的人也失去了战斗能力,直直陷进污泥里等待杀戮,这个时候,岸上永固军寨才将无数小鳅子和小舢板放下江来。每艘鳅子上都站着十名弓手,这些人都是精选出来臂力较强的弓箭手,他们身穿盔甲带着巨大的护盾,由灵活的舢板运输,远远来到大船五十步左右便停了下来。

大船上早已悲愤欲绝的蛮族人见敌人终于到了射程可及的范围,不等有人命令便纷纷搭弓射箭,汉军立即躲在巨盾后面,找准机会也射出一支支长箭。

鳅子虽然多,但汉军的箭雨远远不如蛮族人密集。可是不同的是,汉军射出去的长箭前头都挂着一个小小的油罐。

他们也根本不用取准,直接射在船上的任何部位都成,不似蛮族人只能瞄着他们人来射,无数的小鳅子飞快穿插,不停将长箭射向船只。船上蛮族挡了一支箭挡不住两支箭,何况还有相当一部分箭支瞄准的是落差巨大船帮,站在甲板上的蛮族根本无法及到那里,只能看着不断有箭支落在船板上。箭支上挂着的小油罐轻轻一碰就裂了,油腻的气味充斥整艘船。

接下来便是一端燃烧的火箭射上来,蛮族人早在油罐落下的时候就知道不好,可惜他们身在江中,固定无法动弹,知道不好又能如何?只能是尽可能用羽箭射死几个汉军来解恨罢了。

尽管有巨盾和护甲,汉军射油罐和射火箭的士兵还是被怀恨的蛮族人伤到了一些,只是这些人的死伤比起眼下江中的场景真算微不足道了。

那是一片血与火的地狱,火光将半天天空都映衬成红色的,就如同越天意家中遭难时那一片赤红色的晚霞。

贺兰缺和小有正在说着等其余的弟兄脱困,便让他们看到这番景象,愤恨欲狂,暴烈决然之气充塞胸口。

“汉狗!想让我死,你们都要下来陪着我!”贺兰缺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脚下用力一踏,他乘坐的那艘中型船舰立即四分五裂!这是能载上百人的船,龙骨用的都是在桐油里浸透十年以上的老木,平时足矣抵御一场大风暴,虽说已经烧毁部分,但被贺兰缺一踏而裂,还是十分惊人!

船只可以搁浅,但是再浅的水也不可能搁浅一片木板,贺兰缺脚下踏着一块床铺大小的木板,拉着小有,从火光中冲了出来。

不用越天意吩咐,也不知有多少人关注着贺兰缺,原本船舰起火,浓烟烈火遮蔽了视线,还当他烧死在里面了,如今见他从火光中踏着一块木板冲出,,众人大惊之余,倒有一多半的弓弩立即转向,冲着他射过去。

贺兰缺武动单刀旋风一般,羽箭纷纷被他磕飞出去,竟然没有一支能伤到他和小有。

但是他脚下的木板毕竟护不住,只听夺夺声不绝于耳,羽箭真的像暴雨一般落在木板上,插得密不透风,足足有好几百支长箭插在木板上,草船借箭绝对没有这样的效率!

木板吃不住重,竟然迅速向水下沉了下去。

由于引弓向贺兰缺射去的人足有两三百人,所以这一切不过一个呼吸之间就发生了。贺兰缺脚下沾水,身子下沉,木板上除了他们两个人站立的方寸之间,其余的地方都如同麦秆堆起来的草垛,密密麻麻全是羽箭。

众人正待松一口气,他又是霹雳般的一声大喝,突然伸脚一踢,将足下插满羽箭的木板凌空飞起,贺兰缺没有任何凭借居然抓着一个人凌空跃起,脚底在已经和刺猬一样的木板上一踏,人又一次借力飞起,这一扑如同猎鹰,直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舢板。

舢板上的五名士兵反应不及,被他伸长手臂,直接扼死一人,脚下一踢,两人躲避不及,同时口吐鲜血倒入河中,只有最后两人反应及时,自己跳下水去,却立即陷入河中淤泥里难以自拔。

贺兰缺根本不顾他们两个,发红的双眼狠狠瞪着岸上,只要被他扑上去自然立即便会大开杀戒。

但是他既不会游泳,也不会操舟。小舢板在别人手中说走就走,在他手中则原地打起圈圈来。

汉军这才感觉透出一口气,足足几百人的目标只是他一个,但这样一个人,却给几百人以极度威胁之感。眼见他不会操舟,缓过一口气的汉军立即又是羽箭齐出,片刻之间,再次重复刚才的事情,小舢板又一次变成了刺猬往河中沉了下去。

贺兰缺又一次发出大喝,这一次他带着小有猛然跃起,飞鸟一般,竟然被他扑上了最靠近他的舢板,船上五人同时跳水,连趁着他站立未稳袭击一下的勇气也没有,宁可陷进淤泥里也不愿面对他。但这一次贺兰缺并没有夺船,而是以这艘舢板为落脚点,又一次踩踏跃起,向另一艘更靠近岸边的舢板越过去。

要等他连续跃上五条舢板,其余的舢板才来得及转向分散,弓弩手也才来得及用羽箭拦截。

贺兰缺带着一个人,第六次想跃上离他最近的舢板,可是那一艘舢板已经转舵,飞快后退,贺兰缺跃起时舢板离他还是三丈左右,等他跃起一半,舢板就已经离他四丈有多,而且转过向之后便越来越快,待他落向目的地,那舢板已经离着他七丈左右了。

人毕竟不是鸟,带着一个人是绝无可能跃起七丈距离的。此刻离岸边不过三四十步,贺兰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江中,迅速陷入运河百年积累的淤泥里,直没胸口!他便是有再大的力气也动弹不得了。

“投降!投降!”汉人士兵发出欢呼声,小心翼翼的围过来,见他真的不能回击,这才发出欢呼。

“呸!”一个年纪小的士兵啐了他一口,用口音较为浓重的固原话骂道:“我叔叔一家七口都是死在你的手上的!我那小堂弟才五岁,活该你现在……”

话音未落,他便吓得一个后退摔倒在江水中,其实贺兰缺也没有做什么,他只是睁开了眼睛而已,只是他的眼睛,充满了浓厚的深红,仿佛两口鲜血凝聚的深潭。

“啊——!”贺兰缺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嚎叫,声音极为低沉,却又源源不断。

此刻越天意和赖三携手出现在岸边,四艘大船先后起火就代表着大局已定,郭平潮也不阻止她出来,作为整件事的策划人,她怎么可能不来亲眼看一下自己胜利的果实呢?

“贺兰缺!你别叫了,死吧!我等着你死已经等了很久了。”越天意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并不如何激动,和穆延陵被她抓住的时候那种激动的几欲疯狂完全不同。

贺兰缺和穆延陵在她心中不是同等程度的仇人,尤其是按照她现在的心态,贺兰缺对汉人的极度仇视使得她必须想办法除掉这个人,仅此而已,她并不像以往那般痛恨贺兰缺了。

“不必劝降,投掷长矛,让他痛快的死吧!”

“是!”原本围着他叫投降的汉军退后,长矛队抬起了手中的长矛……

“小有,你快逃!”贺兰缺骤然从淤泥里将小有举了起来,用尽力气一抛,小有被抛出足足十余丈,扑通落入江中,此处离岸边伸手可及,只要一用力就能爬上去了。

可小有叫了一声之后,却迅速转身,手足并用像贺兰缺方向半是奔跑半是爬行而去,这时贺兰缺身边已经长矛纷飞,他徒手抓住了几只,打飞了更多支,可是人身体固定不能移动,终究躲不过这样铺天盖地的矛雨,片刻之间,已经有三支长矛穿过他的身体,鲜血一股股流出来,他身边的河水都一片殷红。

便在这时,小有爬回了贺兰缺身边,贺兰缺眼睛猛然瞪圆,叫道:“小有,你回来干什么?”

“阿兄,我和你一块死!”小有只说出一句话,便闭上了眼睛,在往回爬的过程中,他毫无防护,背上已经连续被几支长矛刺穿要害,刚刚能坚持到贺兰缺身边,便咽了气。

“姓越的!我要和你同归于尽!”贺兰缺突然不再理会飞向他的长矛,猛然从身上拔下一支长矛来向越天意投掷过去。

“贺兰缺!你死吧!你们这些人死了,我会善待其余的蛮族人!决不食言!”越天意突然冲着河中大声道。

“贺兰缺,你放心的死吧!”

贺兰缺手中长矛投出的一瞬间,听到这句话,稍微顿了顿,手指也稍微动了动,因为片刻之后他整个身子都被长矛插中,已经分辨不出表情,所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信了越天意的话。

他临死前用尽全身力气投出的长矛破空,是极其难听的割裂空气的声音,势头迅猛无比,速度也快捷无比。直奔越天意而来。

离着那么远,但是那长矛准的无可挑剔。

越天意双眼瞪圆,牙齿紧咬,竟然不躲不闪!身边赖三只听见自己发出尖声惊叫,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本能的反应就是猛然挡在越天意身前,将她紧紧护在自己身后,然后,接着高声尖叫。

长矛临近面门那一刻,他很没出息的高叫着昏了过去。后面的情形是怎么样都不知道了。

第二日日上三竿,赖三才悠悠转醒,身子一动,突然发觉身边睡着个柔软的身体。

他猛然睁眼,却见越天意也同时睁开眼睛看着他,见他醒了,直接就瞪了他一眼。“没见过你这样的,晕倒了之后直接就睡着了,还睡得死猪一样香!”

赖三非常不好意思,红着脸道:“嗯……哪个,可能我太累了这几天太紧张了,我也不知怎么就是睡着了……可是,天意,你、你怎么和我在一起睡?”

“有什么办法?”越天意又瞪了他一眼,道:“有人死死握着我的手腕,掰都掰不开,无论睡着了还是晕倒了,都不松手!”说到最后,瞪着他的眼神却已经带着柔情。

“呵呵……嘿嘿……额呵呵呵……”赖三浑身好像长了跳蚤,见她这样,忍不住贱贱的笑了。

“那一支长矛没有射中啊。还好还好。”

“本来就是偏的,贺兰缺临死的时候自己偏了一下,你不注意看长矛的走势,就知道叫的杀猪一样,还能当着全军的面吓晕过去,你说你丢脸不丢脸!”

“丢脸,嘿嘿……丢脸是丢脸,不过只要不丢命,那就不耽误做事……”赖三早就按捺不住,一觉睡醒,万事已过,天地一片轻松,身边又香又软的床上躺着他患难与共爱逾性命的姑娘……

他一把拉住越天意的手臂,将她搂进怀中。

“你干什么?”越天意一声惊呼倒在他身上。

“快点生个我们自己的儿子吧,不然王位就被别人继承去了!”

“胡闹,现在都大白天了!三哥……你别动!三哥……你等等,我说让你等等……”

等了没有呢?不知道!反正从那天起一直到返回泾州,经常有打闹声从他们房中传出来。

一年多以后,越天意生了一个男孩。当时那个他们名义上的长子,已经被朝廷钦封的定西王都快两岁了,在越天意自己的儿子出生后不久,被秘密送出王府。

当名义上的定西王六岁,实际上越天意的儿子四岁时,朝廷派出过一次使臣来给定西王送些钦赐之物,当时那使臣觉得六岁的定西王未免太瘦弱稚嫩,婴儿时期本来非常强壮的一个婴儿,怎么养的越来越小了呢?再后来那孩子迅速长高,远较一般男子高大,使臣再次到来时就吓了一跳。回去之后就不免啧啧称奇,只道定西这片土地奇怪,孩子高矮胖瘦,居然变个不停?这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后话了。

眼下的越天意和赖三还在不断磨合两个人的性格中。

赖称羡的宽宏无赖和越天意的精明威严相辅相成,事情在两个人的共同意见下通常会变成不那么苛刻、又不那么不靠谱的状态。

定西的文武百官已经民众也逐渐熟悉了他们有个爱胡说八道却为人宽厚的郡公,也有一个能力过人却有些苛刻的郡主。

名义上定西的执政人是郡公,但实际上直接管理事情的还是郡主,说话算话理政上殿的都是郡主,可是事情要是郡公点头了,那也很有用。人人都认越天意的聪明,可有一次据说郡主饮酒时曾经道,“我哪里有聪明了?三哥才是真的聪明!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给他做事的,包括我,为他操心卖力还心甘情愿,他才是真的聪明啊!”

是吗?赖公称羡不知道,他正在赌桌旁抛下三粒骰子,口中嚎叫着:“豹子豹子豹子!”紧张的太厉害,听着倒像是再说‘包子包子包子!’

“哇哈哈哈!果然是包子!包子最旺我!通杀!”

第十一章: 背水一战
郡主,别丢下为夫·终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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