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走吧,我会在这里,永远等你回来。
赵亦树赶过来时,莫铖已经将许诺关在房里两天了。这两天,许诺除了喝少量的水,没吃任何东西,每次莫铖端了饭菜进来,又原封不动地端出去,她也不同莫铖说话,就坐床上痴痴地望着窗外,眼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在想什么。莫铖看得难受,轻轻唤着:“阿诺,阿诺……”许诺不理他,像个漂亮的陶瓷人儿,不会动不会笑也不会哭。莫铖对她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但放她离开,又不敢,他怕,非常怕。赵亦树一进屋,看到紧锁的门,还有一脸胡楂的莫铖就明白了。莫铖开了门,便回到沙发,颓废地坐着。这两天,他都睡沙发,衣服皱巴巴的,头发散在额头,无端沧桑了好多,完全没有前阵子的潇洒气派。赵亦树坐到他对面:“你怎么想?关她一辈子?”“不会,”莫铖疲倦地摆手,“阿诺会想明白的。”“万一她不明白,她有多倔强,你还不清楚?”莫铖不说话了,许久,有些乞求地说:“亦哥,你帮我劝劝她。”“劝她?”赵亦树眼里闪过一丝薄怒,“莫铖,现在有问题的是你,你要我怎么劝她?”“我、我会对她好的,亦哥,我对阿诺怎样,你还不清楚—”话说到一半,莫铖看到摇头的赵亦树,就止住了,太苍白了,说这些根本没什么用。赵亦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莫铖,听我一句话,让阿诺走吧,想好了,她会回来的—”“不可能!”莫铖咬牙切齿地打断他,“我不可能让阿诺又离开我!”“那你就这样一直关着她?她不吃不喝,你要饿死她?”赵亦树也生气了,站起来愤怒道。“我不会伤害她的,”莫铖没有正视赵亦树,“亦哥,你放心,阿诺会没事的。”“这就是你说的没事?像个犯人一样关着她!”赵亦树指着紧闭的门。“反正我不会再让阿诺离开我的,不会的,不会的……”莫铖神经质地重复,根本听不进赵亦树的话。“你—”赵亦树气得脸都白了。他上前,握拳狠狠地砸向莫铖,这一拳来得又猛又快,毫不留情。莫铖这几天也没怎么进食,睡不好,一下子被打倒在地,手碰到客厅的花瓶摔了一地。赵亦树揪起他的衣领,一字一顿道:“莫铖,放了阿诺!”莫铖被打得头昏眼花,嘴角破了,鼻血直流,说不出的狼狈,加上他疯狂的眼神,他就像个病入膏肓的疯子。他说:“亦哥,不可能,我做不到!”“放不放?”赵亦树又一拳砸了下来。莫铖没躲,他也没力气躲开,他任赵亦树一拳又一拳地打下来,麻木地受着,血染红衣襟,衬得他一向英俊的脸有几分狰狞,他口齿不清地说:“我不能,我不能让阿诺离开我……”赵亦树打得手都疼了,莫铖还是不松口。两人正僵持着,听到传来拍门声,还有许诺紧张的叫声。“赵亦树,别打了!你不要打他!”赵亦树心蓦地一紧,走到门口:“阿诺,你,那你怎么办?”“他、他会想明白的。”许诺停顿了一下,又说,“亦树,你回去吧,别担心,莫铖不会对我怎样的,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可—”“没事的,你放心,我会没事的。”隔着门板,赵亦树只听得到许诺的声音,焦急的不安的,却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担心莫铖。赵亦树心里有些苦涩,他走到莫铖身边,莫铖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赵亦树压低嗓音,问:“莫铖,你好好想一想,你和阿诺一起,是为了变成如今这样子吗?“不是的,莫铖,你理智一点儿,好好想一想,你和阿诺在一起是为了什么?我跟你说过,我对她心动过,我比你更早认识她,可我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甚至连暗示都没有,因为我清楚,她要的我给不了,你却可以。“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一块冰,要靠别人来焐热,你不同—”赵亦树蹲下来,靠着莫铖耳边说:“你是一道光,阿诺说你是一道光!”最初,年少偏激的许诺就是看到旱冰场的莫铖,忘了轻生的念头,他无意间救了她一命,又把她从漫无边际的孤独中解救出来。她不曾对莫铖坦白过,却对赵亦树说过,莫铖是她的光,驱逐她生命所有的黑暗,照亮她的人生,有莫铖,她的笑容才灿烂起来。“光是用来照亮生命的,莫铖,你好好想一想,别让阿诺恨你!”说完,赵亦树起身,看了一室的狼藉,摇摇头走了。他不是普度众生的佛陀,就算真有佛陀,也会念一句造化。他们之间,他掺和不了,也帮不了。莫铖倒在地上喘气,赵亦树那几下太狠了,脸一阵阵抽疼,却敌不过心里的震荡。赵亦树说他是光,那他是阿诺的光吗?他以为他是许诺身上的伤和痛,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她的光亮和温暖。屋子里静悄悄的,直到许诺轻轻叫着:“莫铖,莫铖。”莫铖应了一声,许诺又问:“你还好吗?”她还是担心自己的,莫铖挣扎地站起来,走到门边说:“我没事,你放心。”这句之后,许诺又不说话了。两人隔着门板,却谁也没再开口,任时间静静流逝。莫铖站了很久,直到腿有些麻了。他看着碎了一地的花瓶,拿了扫把机械地把碎片扫掉,把客厅整理好。做好这些,他又不知道做什么了,最后,他开门进去找许诺。许诺抱着膝坐着,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再移开视线,好久,才沙哑地说:“把药箱拿来。”莫铖把药箱拿过来,许诺拿着棉签帮他擦伤,眉皱得紧紧的,她一碰,他眉角就跳了一下。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亦树怎么能打人……”许诺声音很小,有些抱怨,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担心和紧张。莫铖沉默地任她擦药,看着面前的阿诺。她如此美好,好像从第一面到现在,她就没怎么变过,眉眼清秀,依旧是清水出芙蓉的娟丽,可心呢,是不是被自己折磨得伤痕累累,惶恐不安?莫铖忍不住问:“阿诺,你是不是很恨我?”许诺擦药的动作一滞,而后,摇头。既然不恨,为什么一定要走,莫铖又问:“那为什么不和我说话?”许诺没回答,只是认真仔细帮他擦药,擦完了,莫铖的脸也花了,若是前几天,她肯定会夸上一句“我男人真帅,破了相还是帅”,现在却只是默默地收拾药箱,低垂着眼睑,半天才吐出一句:“我怕。”“怕什么?”“怕你骗我。”一刹那,莫铖心里比被赵亦树打一万遍还难受,她怕他,怕自己再骗她。许诺抬头,看到莫铖一副要哭,又生生把眼泪逼到眼眶里打转的模样,她脱口而出:“莫铖,别怪我。”别怪她,她控制不住。想起来之后,她又开始做噩梦了,就像三年前,她昏迷时一样,反反复复日日夜夜做的梦一样,她梦到莫铖骗她,梦到莫铖捧花而立,微笑地说“阿诺,我骗你的”,她梦到,莫铖在耳边不断地说“你怎么这么天真,我说什么都信,骗你的,一切都是骗你的”……梦里夹杂着铺天盖地的疼痛,在不能动弹的日子,她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忍受着煎熬着,把曾经的爱恨磨成恐惧。这样备受折磨的她,怎么会想对莫铖说话,怎么会想理他?一时之间,她只想逃。许诺又很痛苦地继续说:“莫铖,我不知道怎么去相信你。”就算莫铖就在面前,就算他们这一年有多美好,她还是没法相信。莫铖没说话,他看得到她眼底的纠结和困苦,看得出她的恐慌和逃离,许久,他才说:“我的错。”说完,他起身离开了,门关上的瞬间,那滴憋在眼眶里的泪也落了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遇见她之后,他开始有了眼泪。莫铖在门口坐了很久,一动不动。时光来又去,太阳落下又升起。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人间,外面露出鱼肚白,莫铖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他起身,把窗帘拉起来,让阳光进来。他该是一道光,不该成为许诺的阴影。连日的饥饿和失眠,让他浑身无力。莫铖的眼睛深深陷进去,头脑却很清醒,也慢慢恢复理智。莫铖起来,去厨房做了一顿早餐,都是许诺爱吃的,白粥熬得清甜,酱黄瓜清脆爽口,鸡蛋饼煎得香香的。他做得很用心,就像为她做最后一顿早餐那样。下厨的动作行云如水,不急不缓优雅得像为她写一首诗,莫铖的心却很苦涩,以后他大概不会再走进这里,他是为她走进厨房,如果她不在,这里毫无意义,他不会想走进一个有回忆的地方。把早餐摆好,莫铖去找许诺,她还是昨天的姿势,看来也一夜没睡。两人都很疲惫,这样下去,早晚会发疯。许诺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他伤口好多了,也消肿了些。莫铖坐到她身边,叫她名字:“阿诺。”他用了这辈子所有的力量才把下一句说出来:“你走吧!”话音刚落,两人都抬头,看着彼此,眼里都有泪。莫铖看着她,甚至笑了一下:“你没听错,我不关你了,你走吧。”许诺还是没说话。这一刻,不是解脱,反而嗓子眼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她说不出一句话来。莫铖别过脸,不去看她,好久才说:“阿诺,你该知道吧,我是爱你的。”许诺艰难地点头。莫铖又说:“那你走后,别又把我忘了。”说罢,他凝在眼里的泪差点儿又夺眶而出,他急急地站起来:“你洗一下,陪我吃顿饭吧。”精心准备的早餐,两人却都食之无味。仿佛吃下的不是食物,而是眼泪,又苦又涩。谁也没说话,这顿饭吃得漫长而煎熬,像有人拿刀慢慢磨彼此的神经,刀口还很钝,一下一下慢慢地磨着。莫铖还是照常给许诺夹菜,想说什么,张了张口,还是没发出声音,他仿佛只能给她做最后这件小事。终于还是到了许诺要离开的时候,莫铖站在门口,看着慢慢收拾的许诺,没有说话,直到看到她合上拉链,再也忍不住,走上去从背后抱住她,他说:“别回头,阿诺,想跟你说几句话,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我。”许诺没回头,也没动,她感受得到后面的拥抱,温暖而沉重。莫铖深吸了一口气,说:“你消失了三年,我也找了三年,这三年,过得—”“很苦,”莫铖顿了一下,“找一个被所有人说死掉的人,现在看来,好像就一句话的事,对我来说,是三年日日夜夜的折磨。我很怕,怕你一走,又是三年,又把我忘了,又所有人都说你死了。你可能觉得可笑,但我就是这样想的,因为这三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不是真想关着你,是真的很害怕。说实话,早上说让你离开,心里还是不情愿,不甘心。可我不能这样关你一辈子,你不吃不喝,我可以陪着,你害怕我,我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谁叫我骗过你,”莫铖苦笑,“我总是抱着侥幸心理,可该来的还是来了。但有一点,阿诺,这段日子我们经历的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也不会再骗你。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骗过你,可错了就是错了,说什么也没用。我只是希望阿诺你离开以后,多想想我,多想想你不在就不会好好吃饭的莫铖。”“对不起,爱上你,却只给你带来伤害,”莫铖把脸埋在她肩上,用力地搂了她一下,又松开,“你走吧,我会在这里,永远等你回来。”说完,他放开她,别过身,不再看她。他不想送她,他也不能看着她离开,他怕自己会发疯,会反悔。他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从来不是。许诺早收拾好行李,可以走了,她可以离开莫铖,去好好静一静想一想,可却怎么也抬不起脚来,那一步似乎比压着千斤还沉重,她不想走了,她觉得不该走。可她还是狠心,一步一步地离开,脚步很快,因为不走得快一点儿,她永远也离不开这里。走到门口,许诺还是回头,她含着泪看着背对她的男人,轻声唤着:“莫铖。”莫铖没有回头,僵硬的背在颤抖,肩膀头部僵硬成一条直直的线,倔强又委屈。许诺又喊:“莫铖。”莫铖还是没回答,许诺的眼泪落下来。她说:“我走了,你要好好的。”这句话多虚伪啊,她出去跟闺密吃顿饭,他晚餐都随便应付过去,她要离开了,可能再无归期,他怎么可能好好的?他只会痛苦,痛苦地活着。莫铖仍没回头,但忍不住问:“你还会回来吗?”许诺沉默了半天,还是老实地说:“我不知道。”她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她不想骗他,给他缥缈的希望。“反正我等你。”莫铖哽咽地说。许诺没再说话了,她看着男人孤独的背影,想对他说,你回头看我一眼,我不想想起你,最后是你的背影,可她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是她执意要走的。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的声音,莫铖回头了。眼睛通红,充血得可怕,像被血染了,他追了过去,看着电梯的数字一直在跳,一楼一楼地往下。他走楼梯追过去,等他追到楼下,只看到许诺坐上赵亦树的车,绝尘离去。是莫铖打电话给赵亦树,赵亦树是许诺的心理医生,也是他的朋友,会照顾好许诺的。接到电话,赵亦树并不意外,他安慰道:“莫铖,你别想太多,阿诺会想明白的,她会回来的。”她会回来吗?莫铖不知道,他看着越来越远的车,这一刻,之前所有催眠自己的话全部崩溃失灵,他握着拳头,她不会回来的,不会的,她总是这样残忍,一次次把自己留在原地,一次次看她离去……她不会,不会回来的!而坐在车上的许诺,起初还能假装正常地同赵亦树说一两句话。但看着后视镜出现的那个绝望受伤的男人,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毫无预兆一滴滴落下,指甲深深陷进手心,她泣不成声,别过脸,泪眼模糊地看着已经看不到莫铖的后视镜,抽泣地问:“赵亦树,为什么我只是想离开他一阵子,却感觉像要死了?”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是进过抢救室,在重症病房待过的人,她曾离死亡只有一步,现在,却觉得她已经死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失去了。手指已经空荡荡的,她走之前,把戒指也留下了。那不是她的戒指,她想要的也不是这一枚,她想的是那年初雪,他从耳朵下摘下来,跪下来套在她手上的那一枚。发生了这么多事,也不知那枚戒指还在不在……他买了新的戒指,可自己还是想起来了,要是没有想起,这样被他骗一辈子也未曾不可。许诺绞着手指,又像疯了般去翻包,像救命稻草一样地抓在手心,紧紧抓着,连尖锐的金属刺破皮肤,她也不觉得痛。那是一串钥匙,他们家里的钥匙,刚刚莫铖抱她时,偷偷放下的。他说,他会永远等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