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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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我的小学时光,我想最难忘的人就是宏旭了。我没有在他微笑着合眼之前把路琪琪写在纸条上的祝福拿给他看,八年后当我把残余的纸条在宏旭的坟前烧掉,我还是忍不住哭了。我呆呆地抬头望着天,冬日的天空绽放了氤氲的霞光,我深信那是宏旭对我一如往昔地傻傻笑着。

我当年上学的小学校园就坐落在平顶山的山脚下,这是一所不算很大的校园,夏天青草茂盛,冬天白雪纷飞,校园里一年四季总是少不了少年们琅琅的读书声和嬉戏玩耍的欢笑声。不过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政策在北方落实得已经初具规模,随着独生子女的增多,市里的很多小学都纷纷合并整编,我所就读过的这所小学校园也不例外。校园后来就被拆迁了,建了一排又一排住宅小区。所以八年以后当我再一次从这里经过时,一切熟悉的事物早已不复存在了,那些白衣苍狗般的少年往事就这么一掠而过,像秋日黄昏里晕开的光斑停驻在眼前,总觉得曾经那些倔强少年的身影一直都完好地保留在这里。

上小学那会儿,我是全年组出了名的鼻涕虫,我的鼻子不知道为啥总有擦不尽的鼻涕垢。我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脸蛋儿上的高原红在寒冷的冬天还会沁出黄绿色的脓水,我就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野孩子。我的不良习惯特多,每当冬天感冒,鼻涕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到嘴角,然后我就毫不在意地用手一抿,擦在桌角,或者随手一甩。同学们都嫌我脏,谁都不愿意和我玩,他们讨厌我,基本上对我不理不睬,不过偶尔也有像泥巴那样喜欢欺负人的主儿,骂我是小瘪三,臭要饭的。我很伤心、气愤,但却无计可施,只能默默地把这些酸楚强忍在心底。我的童年并不是总能与欢笑为伴的,不过幸好我有宏旭为伴,所以我总会向宏旭诉苦,换取同情与安慰。我的同桌路琪琪更是对我反感至极,每当我流鼻涕的时候,她总是埋怨地吼道,恶心死啦!你就不会从家里带一些纸巾来嘛!纸巾?我冷笑着,其实我本想默不作声,不与她计较的,但还是没忍住,反击道,带纸巾?哎哟,我的大小姐呀!你给我拿钱买啊!然后我故意很夸张地叹了几口气说,俺家穷,俺爹还得攒钱买过冬的柴煤呢。但说实话实际上那时候,我们家是真买不起纸巾这类东西,我们家厕所长年放着泛黄的旧报纸,都是妈妈在附近的一家单位要来的,说实话小时候拉屎用这东西挺折磨人的,但是我妈妈总告诫我,咱是穷苦人家,揩屁股没那么多讲究。那会儿听妈妈说这话觉得是废话,但长大后再回想起这话的时候才明白,妈妈在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虽然纸巾仅仅五毛钱一包,可是我第一次用这东西还是在小学快毕业的时候。

我上小学那会儿家里穷得很,我们家住在离校园很远的城郊,是一间用黄泥砌的土房子,就建在太子河的南岸。那个年代煤可是稀罕物儿,金贵得要命儿。妈妈没有工作,全家人都靠爸爸打工来维持生计,爸爸挣的钱除了用在一家人吃喝与我的学费上,剩余的都买柴煤了。在天寒地冻的东北,冬天里要是断了柴煤,比断了粮断了水更可怕,没有取暖炉子的日子简直就没法活了。所以使用纸巾对那时候的我来说,真是一件奢侈得不能再奢侈的事儿了,可我身边这位出自高干家庭,从小就像公主一样娇生惯养着成长的路琪琪又怎会了解呢?生活的艰辛我远比同龄人要尝的多得多,小时候觉得自己投错了胎,可长大后才懂得那是人生中多少钱也买不来的精神财富。这是宏旭的故事,就不讲这些了。

上小学四年级下半年的时候,路琪琪成了我的同桌这件事,使得我在班里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的地步。我觉得这是一件糟糕透顶的倒霉事,不过对于班里像泥巴那些路琪琪的护花使者们来说,却是一件令人眼红得不得了的好事,泥巴就因为那次我和路琪琪成为同桌,下课还走过来狠狠地骂我,妈的,就你这熊样也能中头彩,没天理了。

提起路琪琪,那可是当年我们小学时代的一位风云人物,男生们手心里捧着的角儿。路琪琪不但人长得漂亮,学习也特棒,是学校里的中队长,左臂上挂着的二道杠,在当时我们这些年幼无知的少年眼里就是一道耀眼儿的光芒。上课时泥巴从来就不瞅黑板不瞅老师,他不听课,一门心思都在路琪琪的身上,双眼直愣愣地望着路琪琪,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每当我的头遮住了泥巴的视线时,他就会用纸团往我头上砸,我虽然很气愤,却拿他没办法,不敢发作。泥巴实在太强大了,他在年组说话是相当有权威的,同学们都惧怕他,泥巴在我们班是大哥,班里很多男生都投靠他给他做小弟。他们这些人拉帮结派,无论上下课,或者去食堂打饭都是一群人并排走,很有气势。泥巴的力气很大,有一次竟然自己一个人将初中生打得连滚带爬,跪地求饶。据说泥巴的后台很硬,是隔壁初中的老大级人物,非常地有能耐。所以大家都很惧怕泥巴,非常地给他面子,他那帮小弟更是对他马首是瞻,言听计从。

泥巴的提议和想法,在我们班里从来都没有人敢反驳过。

泥巴一直暗恋着路琪琪。

虽然那时爱情对于我们这群少年来说根本不晓得是什么。不过泥巴总是在背地里跟班里的同学扬言道,路琪琪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你们谁要是敢跟我抢媳妇,我就要谁的狗命。所以班里看上了路琪琪的男生们虽都各怀鬼胎,但是都对路琪琪毕恭毕敬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谁也不敢跟泥巴明着抢。路琪琪大概也略知一二,不过她保守得很,刻意地不去搭理泥巴,路琪琪曾偷偷地告诉过我,妈妈说不可以和你们男孩子走得太近,如果被亲嘴儿了,肚子就会变大的。我听了之后就哈哈大笑,笑得喘气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说道,嘿嘿,你老娘太逗乐了。路琪琪沉着脸质问道,难道我妈妈有说错了吗?其实我也不知道亲嘴儿之后肚子会不会变大,但是我妈妈好像告诉过我,我们都是从她们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我突然心里有了一个疑问,于是我就问路琪琪,那你倒说说为啥女人会大肚子,而男人却不会呢?路琪琪故作深沉地想了想,然后嘴角一咧却回答,不知道耶。她又问我,那你知道吗?我也学她故作深沉地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可以找个男孩子去问问。路琪琪害羞地涨红着脸说,讨厌的鼻涕虫,你去死啦!她别过头,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看到她这么天真可爱的表情,顿时咯咯地笑个不停。

宏旭早就告诉过我,要与路琪琪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惹怒了泥巴,我会吃亏的。但是我却没有在意,我与谁说话开玩笑碍到他什么事儿了。真好笑,路琪琪又没有以身相许给他,所以我毫不在乎泥巴是怎么想的,只一门心思想着寻找更多与路琪琪聊天说笑的机会,其实我本来是很抵触路琪琪的,但是与她成了同桌之后,却有一种很温暖却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觉。我希望能和路琪琪做最好最好的朋友,让她不再讨厌我。可是我对泥巴毫不在意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泥巴,并且还牵连到了宏旭。

那天我们上学,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下课之后我就急匆匆地跑到了操场,看雪景。我特别喜欢雪花落在皮肤上的那种感觉,就如同口中含一枚薄荷般,浸渍在心脾中的那种微凉的感觉很惬意。我抬起头望着学校身后的平顶山,神奇的雪花就像魔法师一般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将巨大的山峦变成了一个硕大的冰激凌,我又扭头望着我们上课的教室,屋檐下的冰流子足有我身高的一半长。宏旭就是在这个时候,恨不得三步并两步地向我这边跑过来。我将双手放在嘴角的两侧摆成一个喇叭的形状,向宏旭喊道,小子,路滑,慢点跑。宏旭边跑边笑着向我摆手,示意他没事儿,体格勇猛着呢。我和宏旭从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是很要好的朋友了,每天我们都会黏在一起玩耍,形影不离的。因为我脏,别人都不愿意和我玩儿,但只有宏旭愿意死心塌地地和我玩儿。每当别人嘲笑我是鼻涕虫的时候,宏旭总是牵着我的手,很气愤地对他们说,他是我铁哥们儿,以后你们谁也不许欺负他。我很喜欢看宏旭生气时候的样子,眉头收紧,就像姥姥看京剧里画着黑脸谱的张飞。

宏旭跑到我的面前,对我说,晚上放学你快跑吧,泥巴找了一群人要揍你。

泥巴要找人揍我?当我从宏旭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后,确实有些害怕了。我结结巴巴地问宏旭,为什么呀?我又没得罪他。宏旭悻悻地回答,你还没得罪他?早告诉你离路琪琪远点了,别总和她说话,你不听了。泥巴吃醋了,他那个人向来是有仇必报的主儿。

那我该怎么办呀?

宏旭挠了挠头,似乎想出了主意来,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可是放学的时候,我的速度还是慢了一拍儿,当我和宏旭走到校门口时,泥巴带了七八个人已经在校门口“恭候”我们多时了。泥巴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把他的脸贴在我的鼻尖,我能感觉到他怒火般的呼吸声。泥巴冲我骂道,臭瘪三,以后你他妈的离路琪琪远点儿,她是我的人。我并没有准备和泥巴纠缠,所以只是气哄哄地别过了头,不去理会他。可是泥巴却被我真惹生气了,他用一只手狠狠地抽了我一耳光,然后手一扬,他身后的七八个人同时上前群殴我,我被他们踹倒在地上,没有力气爬起来。他们边踹边骂,骂的都是一些极其难听的脏话。他们打完了我,泥巴就吹了声口号,便一起转身扬长而去,泥巴放下了狠话,如果我再敢和路琪琪说话,就要我的命。正当我疼得在地上无力地趴着呢,我赫然看到我左侧不远处,路琪琪背着书包在那儿望着我,眼睛通红的好像哭过,我能感觉到她现在内心里的惊恐与不安。我猜她大概是被刚才泥巴一群人打我的场面给吓着了,我心里的怒火腾地起来,觉得自己好没面子,于是我顾不上身体的疼痛,顺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冲着背对着我往前走的泥巴砸了过去,可惜没有砸到,石头脱手重重地落在地上。泥巴转身看着我,脸色发青,我还没有缓过神儿来,他却又捡起刚才那块石头冲我的天灵盖狠狠地砸了下来。

我的头发开始变湿,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下,将睫毛黏在了一起,我尽力地试图睁开眼睛,但却很艰难,恍然间天旋地转,四周只是瞬间倾倒的黑暗,我看不到丝毫的光亮。我记得最后映在我的眼帘的是一个灰白色的人影,他捂着头倒在了地上,我看不清楚他是谁。我只觉得自己好累好累,像是一片秋叶飘入了万丈谷底,或许至此这个世界都会与我无关。但庆幸的是我还是清醒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全是透明的白色,空气里夹杂着药味儿、消毒水味儿,很刺鼻。我的右手打着点滴,脑袋被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妈妈就坐在我的身边,她告诉我,我现在在医院的监护病房里。宏旭坐在妈妈的旁边,他看到我醒了,非常高兴。宏旭说我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宏旭伏在床头一只手摸我的脸,另一只手托着他自己的下巴。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泥巴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了!他被我打趴下了。少年的眉目里带着一份倔强,许多年以后当我再回忆起宏旭的时候,这副表情已在我的生命里定格成了永恒。

我只是对着宏旭做了一个鬼脸,咧着嘴笑了笑,心想这小子在说什么梦话呀,泥巴那么厉害,他这个小矮子怎么能打得过泥巴。不过几天后,当我确定宏旭真的打倒了泥巴,也就是说我确定了那天我昏倒前看到捂着头倒在地上的灰白色人影就是泥巴。天啊!真不可思议。这件事儿让我惊讶了好一阵子,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在教室里,泥巴看到了我和宏旭并没有显露出要与我们打架的意思,泥巴只是狠狠地瞟了一眼我们,然后径自和他那些狐朋狗头们疯闹去了。泥巴对我们置之不理,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这的确出乎了我的意料。下课后我把宏旭领到了操场,狠劲地掐了一下宏旭的屁股,好小子,可真有你的呀!你瞧泥巴那熊样!真的太解恨了哈。宏旭只是笑而不语。我兴奋地问他,唉,我说你小子是怎么把他干倒的呀?宏旭故作深沉,皱起眉头说,这事儿吧!说来……话就长了啊!

死!玩神秘什么呀,我嗔怒道,甭跟我绕弯子,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宏旭顿了顿说,那好吧,我慢慢讲给你,其实我早就看泥巴不顺眼了。那天泥巴打你,我之所以没有去拉架是因为手里握着一块石头在身后,我要等待机会,我想一招就把泥巴打倒。我听了宏旭的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原来宏旭要打泥巴是早有预谋的呀,我试着问,难道你不害怕泥巴吗?人家人多势众,后台很硬的。宏旭眉头高挑,咧着嘴愤愤道,硬个屁,我才不怕他那种垃圾货色呢!我只是不想惹事儿罢了。不过这回他是真的把我惹怒了,他不但欺负你,还敢在路琪琪面前那么嘚瑟。路琪琪可是我……宏旭的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仿佛嗓子中有异物被噎住了一般。可是你什么?怎么不往下说啦?我疑惑地问道。宏旭只是低着头不语,不过我能看到他刘海下面的脸蛋儿开始渐渐地红润,像我们家地窖里存的红富士苹果。我戳了一下宏旭,示意他抬起头来,我满脸狐疑地凝视着他。宏旭似乎让我瞅得心里有些发毛了,嗔怒道,你神经呀,瞅什么瞅,你瞅个屁呀!我扑哧一笑,很认真地告诉宏旭,对呀,我正在瞅屁呢,你咋知道呢?叹了一口气,宏旭结结巴巴地对我说,我就是看不过去他这么欺负你,还伤害路琪琪。

伤害路琪琪?我疑惑了,泥巴不是喜欢路琪琪的吗,怎么又会伤害她呢?再说泥巴虽然蛮横,喜欢到处欺负人,但欺负的全是男生,他从来不敢欺负女生,这我还是知道的。我狠劲地摇了摇头,示意宏旭并没有听懂他说这话的意思。宏旭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被激怒一般对我说,你知道吗?上星期四中午在学校的操场上,泥巴竟然从背后抱住了路琪琪,泥巴还让他那帮小弟们,称路琪琪为嫂子。

什么!竟然会有这事儿!然后呢?我问。

路琪琪当时就被吓哭了,躲到了女厕所里不敢出来,还是我找一个高年级女生进厕所把她领回教室的。泥巴又紧接着欺负你,你说这口气我他妈的能咽下去吗?我又问道,呐,但是我有一点不明白,谁欺负不欺负路琪琪这种事儿,你好像挺跟着上心的喔。

宏旭噘了噘嘴,然后说,我可能是喜欢上了她。这一句话刚说出来,我就彻底蒙了,我实在是惊讶得不得了,这远比听说宏旭把泥巴打倒在地更为惊讶,简直惊讶百倍。但是宏旭却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显然不愿意再与我探讨关于他喜欢路琪琪这个问题。我也知趣地没有继续问下去,换了一个话题,今晚到我们家吃饭吧,我让我老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四味茄条。

好哇!好哇!宏旭兴奋地说,不过那得等明后天,今天你得跟我去俺家,路琪琪给你买的零食托我带给你,零食放在了我家里的餐桌上了。路琪琪给我买零食了?今天令我惊讶的事儿真是一桩接一桩呀。她为啥给我买零食呀?我问。宏旭说,你不知道那天咱们和泥巴打架,这小妮子就站在了一旁,目睹了全过程。你住院的这几天,她都哭红眼了,真叫人心疼,她觉得是她害了你,她自责得不得了。我想起打架那天站在左侧眼睛通红的路琪琪。

我沉默了。心里突然乱得很,如刀绞了一般在隐隐作痛,有时候连自己都没弄明白,何时路琪琪在我的心中竟也占有这么重要的位置?回到教室,我对路琪琪说,谢谢你给我买的零食呀!我放学去宏旭那儿取回来,明早我拿来咱俩一块儿吃。路琪琪仍旧别过了头,故意不让我看到她的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路琪琪只是淡淡地说,你自己留着吃吧。以后不要和我说话了,要不泥巴他们又会打你的。我侧身斜视着泥巴,发现他正用冷冷的目光打量着我,很明显路琪琪在我之前已经注意到了这个目光,我霎时觉得在路琪琪面前丢掉了面子,所以我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说,我才不怕他呢!甭理他。

晚上放学,我跟在宏旭的屁股后面,颠儿颠地去他家取路琪琪给我买的零食,我一路上心里都美滋滋的,在思考着路琪琪会送来什么好吃的来勾引我的食欲呢!不过当宏旭打开他家屋门时,房屋内扩散出来的味道,让我顿时失去了任何食欲。

整个房屋内充满了鸭子身上发出来的臭味。

宏旭家的客厅里放有两个笼子,每个笼子里面都有十几只鸭子,周围都是鸭子的粪便,腥臭味儿令我反胃,我跑到厕所一顿呕吐,当我看到厕所的水池子与坐便里都是鸭毛时,更加呕吐不止。宏旭的父母也恰在此时刚好从市场买菜回家。他们看到在厕所呕吐不止的我时,当即就怒斥宏旭,为什么将同学带回咱家呀,不是说过不让你带生人来家的嘛!宏旭没应话,宏旭的爸爸只好将我背到卧室的沙发上,宏旭的父母信佛,房间里的檀香味儿让我精神了许多,宏旭坐在我旁边问,现在好多了吧?我吸了一口气说,好多了,现在不反胃了。宏旭的父亲笑着说,那就好,晚上在叔叔这儿吃饭,叔叔给你做烤鸭吃。

烤鸭?还是算了吧,我怯怯地道,然后委婉地拒绝了。宏旭的妈妈这时端了一碗红色的液体进屋,要宏旭喝下去,我想那应该是鸭血,然而之后宏旭与他妈妈的对话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

妈妈,你又杀了一只鸭子,宏旭神情有些悲伤。

宏旭的妈妈说话声音很爽朗,是你爸爸杀的,我哪有那胆子啊。好儿子,快喝了,这样你的病才会快些好喔。

我不适时地插了一句嘴,宏旭,你得了啥病呀?

宏旭的妈妈瞪着我,不冷不热地说,啥病也没有,我老儿子身子骨健康着呢。

宏旭擦着眼角流下的泪水,低下头小声地说,以后不要再杀小鸭子了,好不好?它们多可怜呀,它们的妈妈知道了会伤心的,我已经医不好了。

宏旭的妈妈嗔怒道,咋治不好哇,放心吧。有妈妈在,就不会让你有事的。

宏旭的爸爸挽留我在他家吃晚饭,他还在重申着要给我做烤鸭,这位大叔真是可爱得让我有些崩溃了。直到现在听到“烤鸭”这两个字的时候,胃肠都会不自觉地不适应。最终我还是撒谎找了个理由,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宏旭家。当然他们也没有多留我的意思,尤其是宏旭的妈妈,她好像很反感我,后来我才明白宏旭妈妈是关心自己的儿子,怕我在同学间瞎说,宏旭以后就没法适应环境了,可那时我哪懂得这些复杂的大人的心理世界呀,我最终还是成了泄密者,害了宏旭。

在离开宏旭家以后,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沉重,我在猜测宏旭到底得了什么病,第一次知道喝鸭血也能治病,我转念一想为什么宏旭对我隐瞒他的病情呢,我可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呀。可是我竟然会对此事浑然不知,这怎么可以呢!难道宏旭没有把我当成好朋友来对待么?阴霾的想法在少年的心里生根萌芽成长,关于宏旭的病情我所能思考到的问题成了我那个时候解不开的心结。不过现在再回忆起这事儿来,其实是很容易就想通的,真正的好朋友,一方只会想着让另一方分享着他的快乐,而非痛苦。

回到家之后,我将宏旭喝鸭血的事儿跟我妈讲了一遍,我问我妈妈,知不知道宏旭得的是啥病?为什么一定要喝鸭血呢?那东西一想起来就让人恶心。

我妈妈想了想说,这孩子得的可能是白血病。

啥叫白血病呀?我拽着我妈妈的衣袖疑惑地问。但是估计我妈妈对这病也解释不明白,就敷衍地对我说,就是能让身体内红色的血液再一点一点变成白色的病。

要是全变成白色了呢?

妈妈没吱声,只是错开话题正色道,赶紧洗手吃饭去,饭给你热两遍了。

难道喝鸭血也不会好吗?我仍旧不依不饶地问,妈妈见我问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只好紧紧地把我抱在怀中,抚摸着我的脑瓜壳说,好孩子,别瞎想了,吉人自有天相的,那孩子会平安无事的。

由于昨天经历了宏旭喝鸭血事件后,所以今早心事满满去上学,早上上课时总是不自觉地走神,无法集中精力去听课,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宏旭昨天喝鸭血时候那黯然伤悲的表情,一想起来心就痛楚不已,连续两节课我都是在恍恍惚惚中度过的。下课时宏旭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我没有搭理宏旭的话,我不晓得此时该对他说些什么,我心里甚至恨恨地觉得他不够哥们儿,有病这事连我都瞒着,显然我在他心目中占的是一个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位置。我瞥了宏旭一眼,不耐烦地说,我没事啦,谁用你管,烦不烦人。

烦?你居然会对我说烦?今天这是怎么了嘛,我烦你什么了?宏旭有些伤心地问,声音很小带着颤音。我深知我说的这话有些过了,其实我和宏旭从小一起玩到大,从来就没有闹过一次矛盾,就连闹一次小小的口角这种事都没发生过。但是我一想到他连对自己最铁的哥们儿都隐瞒自己的病情,我就打心底地生气,我还是硬着头皮,不肯示弱地吼道,烦你身上的鸭血味总可以了吧!这句话的声音异常的大,整个班里的同学都听到了,教室霎时变得死一般肃静,说完我就后悔了,宏旭站在原地不吭声,刘海挡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许他哭了。宏旭就这样静静地走出了教室,我知道这回是真伤到他的心了。宏旭刚走出教室,班级就又沸腾起来了,大家有的面面相觑,有的议论纷纷,有的围着我问发生了什么情况。这时在一旁原本默默注视的泥巴突然哈哈大笑,这笑声很讽刺,也很毒辣。我愤恨地怒视着泥巴,但也只局限于怒视,我是一个不敢主动惹是生非的人,所以只好忍气吞声,任由泥巴爱怎么笑就怎么笑。路琪琪恰在此时拽着我的衣袖说,你可真四六不懂,怎么能那么用话伤害宏旭呢?同学们的纷纷议论和泥巴讽刺的笑声,已经让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用得着你来教训我吗?臭、害、人、精。最后四个字是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对一个女生说这么重的脏话。

你坏!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路琪琪推开我,径直地跑出了教室,我想她应该是追宏旭去了。我心里懊悔至极,自责自己的舌头太毒太狠了,丝毫都不给别人留余地,豆子大般的泪水,就这样滴答滴答地流淌在脸颊,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它除了代表怯懦卑微,什么也代表不了。怎么啦?小瘪三,瞧你那衰样。泥巴走到我的身旁,哈哈大笑地讽刺道。你他妈的牛什么呀?当我怕你不成。我气得霍地站了起来,扯住泥巴的衣领,狠狠地往泥巴的鼻子杵上一拳,泥巴的鼻孔流出了血,泥巴双眼诧异地瞪着,用手使劲地捏住鼻孔中源源不断流出的鼻血。泥巴并没有要做出还手的架势,只是冷冷地对我说,你真是一个不识好人心的家伙,怪不得会混到现在这步众叛亲离的田地。

放你妈的臭屁!我向泥巴吼骂着,双眼冒火一般盯着他,不用你这种人渣来教育我。泥巴突然把他手指上的鼻血蹭在了我的校服衣领上,扬言道,小瘪三,你给我听好了。你当我真怕你呀?知不知道你被我打倒往医院昏迷那会儿,路琪琪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求我不要再找你麻烦了。要不是看在路琪琪的面儿,我早他妈的废了你,你以为你谁啊!我没有作声,我松开了扯在泥巴衣领上的手,然后静默地坐在位置上,双手捂着头,心乱得要命。

晚上放学回家后,我将白天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跟我妈说了一遍,我妈狠狠地训斥我不懂事,要我明天上学认认真真地向宏旭和路琪琪道歉,又拿了几包隔壁小卖部吴婶送来的麦丽素叫我明天分给他俩吃。可是我第二天上学时,却没有看见宏旭,只看到路琪琪双眼哭得通红,很伤心很伤心的样子。泥巴在教室的后面喊道,你他妈的今天不把路琪琪哄乐了,我和你拼命。我没有理会泥巴,只是坐在椅子上歪着头静静地注视着她,我试探着问路琪琪,你这是怎么了?路琪琪狠劲地连续用她攥得紧紧的小拳头打在我的身上,都怨你,都怨你。我看到路琪琪哭得这么伤心,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就将路琪琪抱在怀里,我当时除了听到路琪琪的啜泣声就只有泥巴从教室后面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天啊,你在做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疯?不,我没疯,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抱着一位三个12岁少年都喜欢的女生,我知道路琪琪眸子闪着透明的光亮,只因为那个善良的不肯喝鸭血的倔强少年。她比我更了解他,她与他早已将对方刻在了彼此的心灵深处,我和泥巴只是这场泡沫剧中的两个小丑罢了。泥巴连续几脚把他眼前的桌子椅子都踢倒了,他无法抑制的怒火在咆哮着,像是被激怒的野兽,吼叫的声音尖锐刺耳,似要撕裂教室里这稠密的空气。可是泥巴最终还是安静下来了,因为路琪琪指着我告诉泥巴,相比他来说我更讨厌你。后来路琪琪递给我一张纸条,要我放学去宏旭家转交给宏旭,我能听清自己耳边温存的呢喃,路琪琪说她喜欢宏旭,她舍不得他走。但是宏旭还是走了,就这样连最后一面都没留给我就走了。在宏旭休学在家那段日子,我无数次敲门却无人应,我每次都是无奈地手里紧握着路琪琪让我转交的那张纸条,惶惶地回家。我还记得路琪琪那时候总问我,你有没有把纸条给宏旭呀?你到底有没有把纸条给宏旭呀?我只好违心地回答,我让他妈妈转交给他了。路琪琪听了之后,笑得跟花儿似的连说,那就好,那就好。可我的心里却是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儿,欲哭无泪。我再一次看到宏旭的爸爸是我的小学时代最后一个春天,宏旭的爸爸是来学校给宏旭办理一些学籍手续的。宏旭的爸爸走出政教办公室时,我拽住了他的袖子,哭着说,叔叔,叔叔。宏旭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想见他,让他陪我玩。我去你们家敲门没人开门。

宏旭的爸爸蹲下来,用厚厚的手掌擦掉我的眼泪,略带伤感却仍旧强装微笑着说,宏旭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他妈妈一直带着他在省城住院呢。我总上夜班,白天空闲时就赶去陪他们娘儿俩,所以家里也不住人了。

那宏旭的病会不会好哇?我哭得像个小花猫似的问,宏旭的爸爸微笑着说,会的,一定会的。

我破涕为笑,对宏旭的爸爸说,那你一定要让宏旭坚持喝鸭血哦!

喝鸭血?宏旭爸爸很迷茫地反问我,眼睛突然血丝遍布有些湿润,他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我,自言自语道,对,喝鸭血。对,是该喝鸭血。然后转身落寞地离开了,只留给我一个冰冷而凄苦的背影。

长大之后我才明白,当初我对宏旭爸爸说的话是多么幼稚,多么残忍。喝鸭血根本治不了白血病,它只不过是民间一种没有科学定论的偏方罢了,大多数老百姓得了白血病付不起昂贵的骨髓移植手术费,是逼得没有办法才会用喝鸭血这种残忍的方法的。

上初中的时候,路琪琪因为父母要到大连做生意,就转学到大连继续读书去了,离开了这个她生活十四年的平顶山小镇。在路琪琪才开始离开的那阵子,我内心空落落的,在没有宏旭和路琪琪的日子,我就如同失去了左右手的废人一般,觉得生活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乐趣。在很多时候晚上躺在床上,我就会想起宏旭,没有人再像宏旭对我那么好了,所以上初中的三年里我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我变得内向不爱与人交流,整日埋头苦读,中考考上了我们县城的重点高中。泥巴在上初二的时候就辍学了,游手好闲,打架斗殴,逐渐成了我们那片有头有脸的小混混,后来听说先后进过两次少年管教所,再后来就不知道去向了。不过我听人说泥巴命挺苦的,从小就没有父母,是他姥姥一把屎一把尿给拉扯大的,泥巴姥姥去世之后,泥巴就南下去广东打工去了。

中考之后的暑假,我在我们家库房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中在一个盛满我小学时候玩具的纸箱子里,找到了四年级时过生日宏旭送我的铅笔盒,里面竟然还完好地放着一张纸条,虽然字迹已经被潮湿的空气模糊了,不过还能看到落款处的名字是路琪琪。我恍然想起来,这张纸条不就是小学时路琪琪让我转交给宏旭的纸条嘛,可是造化弄人,这张纸条最终还是没有送到宏旭的手上。我后来把这张纸条用信封封上再用书把它压在了我的书架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去碰过它。

上高二时在墓地参加完妈妈一位旧友的追悼仪式后,在下阶梯的时候恰巧遇见了宏旭的爸爸,我差一点就没认出来他,我上前叫叔叔,问宏旭爸还记得我吗。宏旭的爸爸憨态可掬地摇了摇头说,记不得了,人老了记性也差了。人老了?是啊,宏旭的爸爸不过四十岁出头的年龄,却已满头银发,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我笑着说,叔叔,我就是那个小时候去你家闻鸭子味儿吐了的那个孩子呀。宏旭的爸爸这才缓缓地哦了一声回应,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宏旭的爸爸伤感地说,要是俺家宏旭还在,也跟你一样都成大小伙子呢。后来宏旭的爸爸带我到对面山上宏旭的墓地前,叹着气对我道,我们家宏旭再也不能陪你玩了。我呆呆地看着矮矮的坟墓,还是忍不住哭了,我问,宏旭是啥时候走的?宏旭的爸爸缓缓地回答,你们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宏旭说他想回学校跟你们一起照张毕业照,可是他从床上才起来,就一个踉跄倒下了。说到这儿,这个四十岁就满头白发的父亲,捂着脸蹲在我面前失声痛哭着。我双手搂着宏旭爸的脖子,声音有些沙哑地对宏旭爸说,叔叔,从明儿个开始我就给您当儿子,咱俩就是亲爷儿俩。

高考之后,有人要组织小学同学聚会,我很兴奋,以为能看到路琪琪了,但是她终究没有来,我那时以为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看到她了。

上大学的第一年冬天,参加一个歌唱比赛,在沈阳北站的出站口却意外地与路琪琪相撞时,我惊讶得不得了。彼时我已差点都认不出来她了,她化着很浓的烟熏妆,白色的小夹袄配着淡蓝色的牛仔裤,一头咖啡色的波浪长发,有一种很成熟的女性味儿。可我的记忆里还是完好地保留着那个为宏旭哭得很伤心很伤心的小女孩的样子。

我静默地问,你现在过得还好吗?路琪琪说,挺好的呀。在家妈妈疼我,在学校男朋友疼我。路琪琪伸手向不远处指着,我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风衣足有一米八多的帅小伙,我能看到他们互相凝视对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我笑着说,这小子很帅呀,你挺有福气的嘛。路琪琪羞答答地说,嘿嘿,那当然。我问,你还记得宏旭么?路琪琪被我突然的发问弄得表情猝然凝固了,她低下头然后又缓缓地抬起,微笑着摇摇头说,不记得呢。路琪琪向他的男友招手,然后淡淡笑着对我说,我要赶公车回学校了,再见。我点头,笑而不语。当路琪琪转身的时候,我看到她在用手极力擦着眼睛。他的男友小跑到路琪琪的旁边,回过头冰冷地瞪着我,然后很温柔地问,琪琪,你怎么哭啦?路琪琪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只是对她男朋友说,风大,没事儿,抓紧时间赶公车啦。路琪琪就这么拽着他的男友,渐行渐远地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寒假的时候,我在家里的书架上找到了那张保存着的纸条。外边下着大雪,我不顾妈妈的阻拦,用了半个小时跑到了宏旭的坟前,把那张纸条在宏旭的坟前烧了。我无力地坐在宏旭的坟墓旁边,闭上眼睛抱着石碑说,这是路琪琪让我转交给你的纸条,原谅我晚了八年的时间才迟迟地给你送来,路琪琪现在生活得很幸福。我的好兄弟,安息吧。我们的心永远都连在一起,明天披戴荣光的宏旭一定会再一次升起,照亮你我梦想里的天窗。

我相信,你也一定要相信。

{宏旭}
我在流光里枕着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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