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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闭嘴。”陈庭森的力气没有多大,但毫不犹豫,他面无表情地搡开陈猎雪的肩膀,将扣子扣好,看都不看他一眼,锁上柜子大步往外走。陈猎雪慌张地追上去。上车的时候他还怕陈庭森会赶他,头一次在陈庭森上车前先钻进副驾,扣好安全带,惴惴不安地等着。陈庭森没赶他,但也没说话。他就像载着陌生人一样,眼神都没往副驾上给,一路无言的将车开回了家。陈猎雪的胆子不算小,他时常会故意犯错,让自己的身体出点问题,来博取陈庭森的关注,他知道怎么引起陈庭森的注意。可眼下的状况跟他有意为之完全是两种感受——陈庭森的怒火不在他的可控范围内,一点儿也不,他的小秘密在今天全都暴露了,还牵涉着鲜血淋漓的一条人命,他撒娇被甩开,喊“爸爸”也被拒绝,他连解释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口。至少陈庭森没赶他下车,他安慰自己,他还是愿意自己跟着他回家的。陈庭森将车停稳,推开车门下去,陈猎雪紧紧跟在他身后,天已经暗了,从车库到楼道需要穿过两扇没灯的门,陈庭森脚步飞快,陈猎雪满脑子都在思索怎么解释,没注意到台阶,脚下踩了个空,他惊叫一声,眼见就要摔,一条有力的臂膀从前方穿过来,稳稳地捞住他。“爸爸……”陈猎雪抓紧机会,贴着陈庭森胸膛不下来,委屈地小声喊。陈庭森似乎停顿了一秒,仍不理他,却默许他牵着自己的胳膊,走出这段黑洞洞的通道。陈猎雪心里终于有了底,明白陈庭森再生气也还是心疼自己……心疼自己的心脏。他心思转得飞快,给自己拿了主意。回到家,陈庭森径直拿了衣服进浴室洗澡,陈猎雪这一天又喜又惊,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先去冰箱里摸了个面包出来垫肚子,待陈庭森从浴室出来,便看见他端端正正跪在客厅里,垂眉耷眼,又怯又怕的模样。即便陈庭森从没上心教育过陈猎雪,他的观念里也从不支持体罚,尤其是以罚站罚跪的方式。陈猎雪这样让他瞬间就皱了眉,脸色比先前更冷,不悦道:“谁教过你这些?起来。”陈猎雪把垂在胸前的脑袋抬起来,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说:“小时候做错事,阿姨都让我们这样反省自己。”陈庭森的下颌绷了绷,命令他:“站起来。”陈猎雪瘪瘪嘴,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仍不起身,用湿润的眼睛仰视陈庭森:“叔叔,你原谅我了么?”得不到陈庭森的回答,他又把脑袋垂下去,打定主意要这样惩罚自己似的。陈庭森的视线像鹰隼一样标在他身上,陈猎雪后脖子毛毛的,手掌在腿侧攥成了拳,赌陈庭森舍不舍得他这样跪。结果陈庭森的脚步毫不犹豫地离去,书房门一开一关,把他晾在了外面。陈猎雪的腰背沮丧地塌了下去。大约过了一刻钟,书房的门又打开,陈猎雪没有抬头,听着脚步声一步步走近,陈庭森在身前的沙发上坐下。一个靠垫扔了下来。“不想起就坐着。”陈庭森身上有丝丝缕缕的烟气,陈猎雪动动鼻子,乖乖拽过垫子坐好,他的腿已经麻了,膝盖跪得通红,陈庭森看了一眼,烦躁地移开视线。“下午为什么撒谎。”他问。陈庭森现在知道陈猎雪会夜不归宿,知道他有个烦人的女朋友,他提出去学校接他放学,本意是约束他的行为,防止他又在外面疯玩。结果陈猎雪一个谎又叠了一个谎,让他今天才知道他跟救助站里的小孩还保持着联系,并时不时往那种污糟糟的地方跑。他不知道为什么陈猎雪撒谎成瘾。这一点十分讨厌。“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你同学的妈妈出意外了,你要去帮忙,为什么要撒谎?”陈猎雪愣了一会儿,这“一会儿”里,他的眼珠错也不错地望着陈庭森,陈庭森跟他对视,觉得他的眼神像动物一样,目光里是全然的依附,与对情感的渴求。“……我不想让你讨厌我。”他回答。陈庭森额角一跳。陈猎雪张张嘴,似乎贼心不死,又想伸手去触碰陈庭森,他像一匹羊羔,温驯地、试探地、靠上陈庭森的腿,擅自换了话题,说:“我今天看到宋琪妈妈那样,突然觉得死亡离我特别近。”“爸爸,我会死么?”有那么一刻,陈庭森怀疑陈猎雪是不是故意的,故意用“死亡”来逃避责问。但他看到陈猎雪眼里的不安与茫然,这点儿冷酷的猜想下意识就被自己否定了。陈猎雪也许比同龄人成熟一些,但到底也就是个孩子,胸膛里缀着旁人的心脏,偷生一样地活,说不好什么时候这条脆弱的生命就会走到尽头。他都会怕,何况陈猎雪。陈庭森见惯了生死,从手术台上夺回了无数条生命,最功成名就的是陈猎雪,最无能为力的是自己的儿子,他看着窝在他脚边的陈猎雪,回想起陈竹雪血淋淋的样子,突然没了继续质问的心情。“每个人都会死。”他把陈猎雪从地上掇起来,难得当一回心灵导师,生硬地道:“有多少人拼了命想活都没有机会,你要学会珍惜。”陈猎雪从他的手伸下来那一刻就呆住了,陈庭森做出要拉他的姿势,他立马配合着张开胳膊,没骨头似的软在陈庭森身旁。这是陈庭森第一次在家里冲他伸手,下一句说的却是:“我平时对你严格,要你爱惜身体,你应该明白是为了什么。”陈猎雪瞬间“清醒”过来。这下他真有点难受了,抿着嘴望着陈庭森不出声,陈庭森把他拉到沙发上便准备起身离开,陈猎雪突然轻声问:“爸爸,如果我死了,你会继续把这颗心脏捐给下一个人么?”他说“这颗心脏”,不是“我的心脏”。陈庭森惊愕地看向他,陈猎雪的神色很自若,越自若就越平和,越平和配合着这样的问题就越惊心。陈庭森一时间说不上这问题哪里不对,可看着陈猎雪坦然无辜的样子,心里蓦地就蹿起一股无名火。“哪有这么容易?”他不悦地蹙起眉,冷冷叱责他:“既然知道你是靠这颗心脏才能活着,以后就不要让我抓到你撒谎乱跑。”陈猎雪垂下眼睫,他的眼皮薄,覆盖着眼球的线条很柔顺,睫毛缓慢地颤动着,给人一种即将垂泪的错觉,他揉着泛红的膝盖点头:“嗯。”夜里下雨了。陈猎雪给纵康打了个电话,那边并不安静,窗户漏风似的嗡嗡,还有锅碗瓢盆的摔打声。“你在做饭么纵康哥?”陈猎雪问,病房晚上不能陪床,纵康现在肯定在出租屋里,但是这么大的动静不是他的作风,估计跟宋琪在一起。“小碰,你没事吧?”纵康没回答他,抢着问:“陈先生怪你了么?我看你们走的时候挺急的,他是不是不太高兴?”“没有,”陈猎雪盘腿坐在床上,盯着窗外的雨势,“我跟他解释过了,他让我以后有事要提前告诉他,没有生气。”纵康松了口气,连道“那就好”。“宋琪呢?”“下面条呢。”纵康挪到了稍微安静些的地方,小声说:“我刚才去楼上找他,灯也不开,乌漆嘛黑的一个人坐着,怪可怜的。”陈猎雪动动眉毛:“你就把他拽你那儿去了?”纵康咕哝:“我怕他一个人想不开。”有的人似乎天生就适合承担某种角色,比如纵康擅长当“哥哥”。陈猎雪想,笑着说:“这就把他当弟弟了?”一道巨大的闪电在窗外炸开,将房间照得惨白瘆人,紧跟着天边就响起轰轰的雷声,纵康连忙交代陈猎雪挂电话:“好了不说了,下雨天你记得把插销拔掉,明天到学校安慰一下琪琪。”宋琪在那头不高兴地大叫:“琪什么琪?!”陈猎雪把手机锁上,踩着隆隆的雷雨下了床,他先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又拉开门缝从里往外看,见书房还亮着灯,就蹑手蹑脚地往陈庭森房间走。陈庭森将酒瓶放回橱柜,捻着高脚杯走出书房,一眼就看见陈猎雪在他房门前晃。他没出声,在逆光处打量,男孩没穿鞋,光裸的脚踝被地板的光反衬着,显出纤韧易折的质感。“我会死么?”他耳畔响起陈猎雪茫然的提问,深邃的眼眸暗沉下去。这么单薄的一具身体,谁知道能撑过几年?落地窗外又卷过一阵电闪雷鸣,陈猎雪肩头缩了缩,手已经慌慌地放在门把上,犹豫了一下又松开,陈庭森在这时才开口问他:“做什么。”陈猎雪惊慌地转过身,陈庭森自黑暗中一步步走过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能学会穿鞋走路?”“叔叔……”他表现出被抓了现行的尴尬,不敢看陈庭森,两只脚互相叠着搓了搓,小声喊。陈庭森拧开门,没再看他,径直走进去,却也没关门。陈猎雪扶着门框往里张望,没话找话地解释:“打雷了,我睡不着。”睡不着还是不敢睡?陈庭森抿了一口红酒,又看向他的光脚,不耐道:“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