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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怡坐在副驾驶,陈猎雪从走过去到站在车旁,她始终没有正眼相待。关崇敲敲车窗,她才冷漠又稍显拘谨地向外看,被陈猎雪黝黑的瞳孔盯得心头一缩。“江阿姨。”陈猎雪笑微微地喊她。短暂的视线相交,两人都在观察对方,江怡以为自己对陈猎雪该有一副冰冷的心肠,然而只要想到她儿子的一部分寄存在这个孩子体内,某种冰封已久的母性本能就讪讪地冒出了头,她绷紧下颌点了点头,算是听见了,生怕自己产出多余的感情,忙不迭继续目视前方。陈猎雪拉开后门上车,他想得就简单多了——原来陈庭森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精致。江怡长得很精致,不是小家碧玉式的精致,她的脸很有线条感,五官分明,从眉眼到口唇,都有一种玉石雕琢过的精细,这一点跟陈庭森很像,只不过陈庭森的线条更像锐利的手术刀。陈猎雪偷看过她和陈庭森的结婚照,如今见了本尊,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江怡确实是好看的。只是那上面的男女二人都面带微笑,没有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审视和冷漠。视线在后视镜里相撞,陈猎雪弯了弯眼仁,江怡又一次漠然地避开。陈猎雪就也扭头看向车窗,他透过光膜的倒影观察自己,心想都说儿子随妈,他的五官跟江怡完全是两种风格,肯定也不像陈竹雪。“想吃什么?”关崇发动汽车,爽朗地问。江怡不说话,陈猎雪抬头才发现他在问自己,不好意思道:“我都行。叔叔阿姨决定吧。”关崇眉眼带笑:“带孩子出去吃饭,当然要优先照顾小朋友的喜好。”也许是职业的原因,他身上自带亲和力,这种亲和力又携带着不易察觉的掌控,轻易就能把控住氛围,陈猎雪也就真不客气的做了决定,选了一家港味餐厅。“这家店在哪?”这次问的是江怡,江怡沉默片刻,又撩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后视镜,轻声答:“第二医院对面。”关崇挑挑眉。陈猎雪装模作样地看着窗外,权当没听见。路上堵得厉害,关崇跟陈猎雪聊着天,问他的学习和健康,也问陈竹雪的心脏。听陈猎雪说“很适应,到现在还没什么不好的反应”时,江怡不由自主地微偏了头,修长的脖颈拉出谨慎的曲线。车停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关崇摇下车窗,夹起一根烟侧首问陈猎雪:“介意么?”陈猎雪想到陈庭森从来没有杂味的车厢,摇摇头:“我没事。”这顿晚饭没吃多久,尽管关崇照顾得面面俱到,餐桌上还是不比在车里,只用面对江怡的后脑勺。对面而坐的江怡脸色阴不阴晴不晴,目光直往陈猎雪胸口瞄,陈猎雪没什么食欲,包间也没有第四个人转移视线,他吃了个半饱就放下筷子。“你每天都吃这么少?”江怡终于开口说话了,能听出她真的很别扭,语气古怪又急促。陈猎雪擦擦嘴,回答:“我胃口不大。”“怪不得这么瘦,男孩子还是得多吃点。”关崇道。陈猎雪笑笑,没接话,他拉开外套拉链,指着心口问江怡:“阿姨,你想听听它么?”江怡与关崇同时停下动作。他们确实是为这个目的来的,与陈猎雪聊起这颗心脏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冷不丁由陈猎雪主动提出他们的目的,两个大人反倒不自在起来。江怡怔神的片刻,眼圈迅速烧红了,她跟关崇对视一眼,不知所措地放下筷子,陈猎雪脱下外套走到她跟前,大方道:“听听吧,它跳得挺好的。”没法形容江怡再次听到那枚心脏跳动的感觉。对于一个丧子的母亲而言,这个声音也许与锈钟的再一刻走字、枯枝的再一次抽芽、涸水的再一滴涓流无异;它是女娲造人的第一捧泥巴;是一声被暂停卡壳的天籁,摁下重启键,在她耳边呼喊“妈妈”。而对陈猎雪,只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他胸口泣不成声。为一个在前十二年与他无关的生命。他有些悲悯地看着江怡抽搐的肩头,心想,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的亲生母亲见了我,会不会哭成这样。她知道自己儿子的胸腔里,已经换了别人的心脏么?她会流泪么?为她儿子被剜掉的心脏,为她的儿子最需要而她不见踪影的时候,受得每一刀罪。关崇动容地看着这一幕,他轻抚妻子瘦削的肩骨,突然问陈猎雪:“手术的时候,疼么?”陈猎雪愣愣地看他,他想说疼啊,怎么不疼,那可是我的心。然而他只是娴熟地笑笑,轻快道:“不疼。打麻药了。”从餐厅出来,关崇要送陈猎雪回家,陈猎雪拒绝了,他指指不远处第二医院的字牌,要去等陈庭森下班。他们在车前多说了几句,关崇随手又点上一根烟,坐在车里补妆的江怡降下车窗,仍不看陈猎雪,对关崇说:“掐了吧。”又补充:“刚吃过饭。”关崇冲陈猎雪眨眨眼,依言灭了烟:“江阿姨怕熏着你。”他看看陈猎雪被眼泪浸湿的衣襟,要他把自己的围巾戴上,陈猎雪没拒绝。关崇的围巾上有淡淡的男士香水,还有些烟味,他不习惯地伸伸脖子,关崇给他裹好,问:“我能听听么?”陈猎雪:“嗯?”“心跳。”听说他做了换心手术的人都有这个好奇心,陈猎雪麻木地展开胳膊,笑笑:“听吧。”分开后,他把设成静音的手机掏出来,满屏的消息和未接来电,都是宋琪和纵康的名字。他给纵康拨过去,那边已经急坏了,劈头就问:“你怎么了小碰?没头没脑地给我发个车牌号,还让我两个小时没接到你电话就报警,你干嘛了?”宋琪远远地大呼小叫:“他是不是偷人车了?!”陈猎雪边往医院走边解释,将前因后果没加隐瞒地都告诉了纵康。纵康得知那二人已经离开了,这才松了口气,安心的同时,想想陈竹雪妈妈听着陈猎雪的心跳哭自己儿子,又不是滋味地难受起来,他嘀嘀咕咕地叹气:“这两人也真是,你又不是陈竹雪……陈先生知道么?”知不知道也快知道了。陈猎雪掖掖围巾,跟纵康道别,踏进医院的大门。陈庭森刚摘下白大褂准备去吃饭,护士小刘敲门:“陈大夫,快看谁来了。”陈猎雪从她身后探出头。“爸爸。”陈庭森眉间不易察觉地一凛:“你怎么来了?”又放缓口气,问:“吃饭了么?”小刘一走,他也不再维持眼神里那点父爱,转身径自收拾东西,凉凉道:“进来。把门关上。”好久没听陈庭森说这么多话了,陈猎雪挺高兴地依言进门。他坐在问诊的椅子上看陈庭森,轻声解释:“我在这附近吃饭,顺便就过来了。你吃了么爸爸?”陈庭森扫过他脖颈上的围巾,不说话。陈猎雪平时最会察言观色,这一会儿却傻了一样,不仅不住嘴,还跟个吃货一样絮絮叨叨:“但是没吃饱,我想吃小笼包了,我们去吃那家店的小笼……”“跟谁吃饭?”陈庭森打断他。陈猎雪心口一跳,他眨眨眼,避开陈庭森的视线,把脸往围巾里埋:“……跟朋友。”他耳根红通通的,似乎是因为撒了谎,实际上却在用眼角的余光偷看陈庭森。陈庭森凉冰冰地盯着他,用蛇看着青蛙的眼神,一股久违的危机感将陈猎雪包裹起来,让他紧张又兴奋,禁不住咽了咽喉咙。只是片刻,陈庭森收回目光,连带着空气中压制的氛围都收拢了,他又恢复成对陈猎雪不愿多看的模样,套着外套向外走去。陈猎雪一怔,掩掩心里的失落,忙起身追上。陈庭森没按原计划留在医院吃食堂,他踩着汽车油门,在拥堵的马路上时快时慢的蠕动,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绵延不绝,噪得人心头火起,终于开到顺畅的路段,他疾行二十米,一脚刹车停在路边,烦躁地扯着领口,低喝:“下去。”陈猎雪茫然地看着他。陈庭森满脸不耐:“还买不买包子了?快点儿。”他这么说,陈猎雪才发现他们停在了那家小笼包店门口,刚被吹进无底洞的心脏瞬间被暖流热烘烘地拱起来,他忙不迭开门下车:“我去买,爸爸你等我。”陈庭森没理他,他撑着胳膊往外看了会儿街景,又转头看向副驾驶上的围巾——陈猎雪上车后就把它摘下来了。烟灰色,男士,一个陈猎雪买不起,也不会买的牌子。陈猎雪还在包子铺前排队,陈庭森动动手指,将围巾夹过来嗅了嗅,侵入鼻腔的气味让他眼皮一蹦,恶狠狠地扔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