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多数同事仍是善意的，见顾云岚似乎并不像传言中是“靠于总关系进来的人”，做事也挺靠谱，他们的态度友善了许多。

这些日子工作虽忙，但并没什么突发状况，一切井井有条，并逐步走上正轨。

这天，顾云岚收到段朝夕消息，“小岚姐，我把工作辞掉了。想去北京找你玩，去公司里看看，好么？”

顾云岚一直很喜欢段朝夕。编辑对待喜欢的作者，就像掘宝人对待自己挖出的那块璞玉。费劲心思打磨，去找天下的能工巧匠来雕琢设计，直到这块璞玉变为一件精美的玉器。听段朝夕说要来找自己玩，顾云岚立马一口答应，随即才反应过来对方的前一句话，惊问，“你辞职了？”

“嗯，具体的等见面再聊吧。”

段朝夕很客气，又怕麻烦到别人。自己订了旅店，也没让顾云岚接站。只和顾云岚约好了拜访时间，便按照合同上的公司地址自己找了过去。

从做她的第一本书起，两人便在网络上神交已久。除了作品相关事宜外，她们时常也聊些别的话题。可这么久以来，顾云岚还没见过她真人。

约好的这天，顾云岚正在校对世间无双那部书，接到前台电话说有客人找。她下楼去到前台，只见一个瘦瘦的女孩，黑色直长发，有一侧别在耳后。一双眼睛大大的，却像在躲闪着什么，总朝下看。

顾云岚上前招呼，“段朝夕？”

女孩有些害羞地笑了，点点头。

“我先带你去编辑部看看，之后请你在楼下大堂的咖啡店喝咖啡，好不好？”

“嗯。”

段朝夕随顾云岚上到七楼。两人交谈时很小声，尽量不打扰别人。顾云岚指着自己办公桌上的一大摞稿纸，“喏，这就是你那本《不乐园》。桌面有点乱，你别介意。”

坐在旁边的何纬搭话，“云岚，你作者啊？”

作者到编辑部拜访，有时只是路过来看看编辑，有时是聊作品的事，有时是签书，总之挺正常的，大家都见惯不怪。其他人都在各忙各的，只有何纬跟顾云岚工位相邻，注意到这边动静。

顾云岚知道其他人对段朝夕的态度。上次选题会上，就没人对这样的小作者有好感，特别是冯娜那几个人，典型的看人下菜。厉害的作家来编辑部，恨不能贴上去，普通作者来就理都不理。段朝夕敏感，很容易察觉到别人的轻慢。只是她专程过来，也不好不带她来编辑部看看。因此顾云岚打算的是带她在编辑部转一圈就下楼去咖啡馆里聊，没想多引是非，因此只是敷衍何纬回答了个“是”，没说多的。

何纬却又八卦，“诶呀，你这作者是个小美女啊，有没有考虑朝美女作家方向包装？对了，还没问，她是哪位？”

顾云岚不想答，但别人都问了，自己却不介绍，怕是段朝夕又要多想。正在犹豫，那边段朝夕不明就里，已经答道，“我是段朝夕，刚给公司一部新的书稿，麻烦编辑老师了。”

听到“段朝夕”三个字，其他人齐齐向这边看了一眼。顾云岚听到冯娜嗓子里哼笑了一声。

何纬说，“你就是段朝夕呀？哎哟，你可是我们部门的名人。大家为你这部书争破了头。”

顾云岚赶紧使眼色，“你别瞎扯，什么争破头，太夸张了。好啦，不打扰你们工作了，我带她去楼下咖啡馆。”

何纬提点段朝夕，“你可要好好感谢顾云岚啊。是她一再坚持，我们总监才同意你这个选题立项。”

顾云岚拉着段朝夕快速离开。在电梯里时，段朝夕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问出口，“他们都不喜欢我的书，是吗？”她轻轻哀叹一声，“果然还是写得不够好吗？”

两人挑了咖啡馆里一个晒不着阳光的阴暗角落。段朝夕低着头，用小勺不停搅拌咖啡，直到表面的拉花全部融解、消失，和咖啡混到一起。

“小岚姐，给你添麻烦了。如果真的达不到出版标准，也不一定非要出……”

“别这样说。我决定要做你的书，并不是因为和你的交情，也不是因为同情，而是我真的很喜欢你笔下的故事。我是发自内心喜欢，才坚持要做的。你写得很好，这是我的判断。”

“但我的书并没有很多人喜欢。我知道。”

“看过的人都很喜欢呀，只是暂时还没被更多人看到而已。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交给我就好了。我会尽全力把你的书推给更多人。”

“小岚姐，你不用安慰我了。有没有人喜欢，我自己不清楚吗？上一本书卖得不好，这件事根本用不着掩饰。就首印了8000册，后面也没加印。其实连8000册也没卖完吧？豆瓣上才十几个人评分，当当、京东这些卖书的网站上，也才几十个评价，淘宝上搜这本书，只有几个店铺有个位数的销量。网上从来没有人提到过这个故事，也没人提过我的名字，更没人提到书名。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我想装作不知道，可是，这些数据就摆在那里，连假装都无法假装。”说着，段朝夕垂下视线，又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很心酸吧？可即使如此，却还是要自己给自己鼓劲——说不定下一本书就能被人看到呢？只要再等等机会……就这样坚持着写下去……”

这一连串发自肺腑的倾诉令顾云岚有些心疼。之前她从未意识到，作者嘴上说着“没关系”，心里却什么都明白。自己只是为段朝夕的书不畅销而遗憾，但段朝夕作为作者本身，看到自己的书无人问津，会有多失落呢？她抱歉地安慰道，“别想这么多，不是你写得不好，只是我们还没找到那个最适合你的渠道……你新给我的这部《不乐园》，我一定会好好做的。”

“公司是不是本来不同意这个选题来着？其他人也是很有经验的编辑吧，他们不同意，一定有他们的理由。我总幻想着要是我的书能畅销就好了，其实根本就是妄想吧……不赔钱就不错了。”

“公司既然决定要做你的这本书，肯定不是以赔钱为目的啦。我们总监一开始是没通过这个选题，但最后还是改变主意了。你作品里的闪光点，慢慢会被人看到啊。”

段朝夕呼了口气，挤出个笑容，“小岚姐，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么多负能量的话。其实，做我的书赚不到什么钱，我已经觉得很对不起你了。结果到头来还要你安慰我。说到底，怨天尤人有什么用，我还是继续努力吧。我知道你为了我的书很辛苦，谢谢。”

“没有没有。我是你的责编，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其实这次来见你，是想当面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想好了。”段朝夕一手托着脸，“广告狗太累了，工作这一年，我存下些钱。这些钱大概够我自己生活一年的吧，如果省着点花，能撑两年也说不定。”

“你要专职写作？”

“嗯，工作后，根本没什么时间好好写小说，这次交给你的《不乐园》，大部分还是读大学时写的，前前后后磨了两年，拖得太久，其实连我自己也不完全满意。我想专心写作试试。”

这是一个风险很高的决定。在顾云岚印象中，段朝夕一直是个内心非常丰富、现实生活中却循规蹈矩的乖乖女。这次她愿意这样孤注一掷，应该已思前想后了很久，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既然如此，自己当然要多支持，便说，“没有其他事情打搅的话，一定能写出更好的作品。”

段朝夕点头，“我已经有了一个新的构思，其实也是我最后一次尝试了。如果新的这一本再失败，我就接受现实，重新回去好好上班。我会尽快写完的，到时还要麻烦你……”

“你是说，你很快会再交给我一本新作？”等这句话问出口，顾云岚才意识到自己因惊喜而太大声，其他人都回头看自己，她赶紧压低声音，“这很棒啊。一个作者的作品之间是相辅相成的，如果在《不乐园》上市后不久，你能连续推出新作品，非常有利于营销。新的这本计划多少字，多久写完？”

段朝夕想了想，“预计的是十五万字左右，写一年……”

顾云岚端起咖啡杯，将剩下的半杯一口干掉，“不行。对于专职写作者来说，一部十几万字的小说写一年太慢了。你既然辞了职，而且又处于需要进入大众视线的积累期和爆发期，怎么可以一部小长篇写一年？”

“那……”段朝夕很难见到顾云岚突然变得如此强势的样子，试探着问，“八个月？”

“半年。”顾云岚啪地将咖啡杯放回桌面，“半年，不能再多了。这是职业小说作家的底线。”顾云岚在内心计算着，《不乐园》如果顺利的话，差不多可以在半年后上市。到时段朝夕刚好写完又一部新作，马上进入编校流程尽快面世，让两部作品同时在市面流通，达到1+1＞2的效果。

段朝夕不太自信地答应道，“我……尽量？”

顾云岚却拍板道，“就这么说定了。”

喝完咖啡，顾云岚送段朝夕出公司。刚出写字楼，迎面遇到去外面办事回来的方昊。

方昊对顾云岚说，“要出去吗？上班时间有事外出，记得提交公出申请。”

离开工位一小时以上，需说明情况，这一点在公司的行政制度里有规定。只是刚好今天方昊不在，顾云岚就偷了个懒没说。她自知理亏，解释道，“我接待作者。已经聊完了，正要送她走。”

“知道了。”方昊转向顾云岚身边的女孩，打量了一眼，竟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声音也不似平日冰冷，“你是段朝夕吧？”

顾云岚满心疑惑，她入职以来，还从未见方昊笑得这么人畜无害。而且，他怎么看一眼就知道那是段朝夕？人家又没把名字写在脸上。她向段朝夕介绍，“这是我们部门总监，方总。”

段朝夕微微鞠了个躬，“方老师好。我的书稿麻烦你们了。”

顾云岚在心底直翻白眼——他可是一开始拒绝过审你稿子的罪魁祸首，不要对他这么客气！

方昊仍旧笑着，“我看过你的作品，写得很棒。以后要请你继续多支持我们才是。”

段朝夕有些受宠若惊地抬起头，“真的吗？”

顾云岚继续在心底吐槽——这只虚伪狡猾的狐狸！当时把《不乐园》批得一文不值的人是谁啊？

“嗯，我很喜欢。你这是要去哪儿？我送你。”

段朝夕最害怕麻烦别人，摆手道，“不用了，我已经叫好车了。车很快就到，不耽误你们工作了。不用送我，你们赶紧回去吧。”

“喂……”顾云岚欲言又止，本来说好陪段朝夕去地铁站的，现在她怎么变成叫好车了？即使不想麻烦方昊，也不用连我也拒绝吧？更何况……如果不陪段朝夕去地铁站，就意味着要跟方昊一起回办公室。

段朝夕显然不能明白顾云岚的意思，“真的，不耽误你们工作了。车来了，我走了啊。”说完，她便自行离开了。不像刚来时那么畏畏缩缩，段朝夕的脚步似乎轻盈了些。

等小段走远了，顾云岚无奈，瞥了眼身旁的方昊。刚才还一脸笑容的那个人，又换上没有表情的面孔。

他说，“愣着干吗，回去啊。”

“哦。”

顾云岚和方昊并肩往回走。

“您怎么知道那是段朝夕？”

“最近跟你有合作的作者，年轻女孩，除了她还有谁？”

顾云岚小声嘀咕：“您不是不喜欢她的作品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只是，个人喜好并不是我判断选题的决定性因素罢了。”

顾云岚撇了撇嘴，“您对她倒是挺和蔼的。”

“她这样的作者要多给信心，编辑的工作就是帮助作者成长，我怎么会板着脸对她？”

方昊说的每条理由都很充分，但顾云岚就是心里不服，这个人怎么老是一副很有理的样子？她一下想到段朝夕说要写新作的事，趁机道，“既然方总那么喜欢她，她要是又交了新作，选题可别再毙掉了啊。”

“哦，是吗？”方昊有些意外，随即恢复了冷静的语气，“每一部作品，我都会认真评判。这一点不用你操心。”

又是一月一次的选题会。

和讨论有争议的小说是否立项的临时选题会不同，每月一次的选题会是固定的。每个编辑需汇报自己手头的选题情况，同时，一些公司关系拿下的稿子，需要分配到具体责编手里。也就是说，图书编辑除了做自己找来的选题外，也可能会接到派发的活儿。

大部分人并不喜欢这种被派发的“任务性选题”。

最近有个网红写了本书。她主要靠在短视频App上直播旅行、美食而走红，要出的书则是一部讲述旅途中偶遇的情感故事。书的内容半真半假，配有大量旅拍照片。公司看中她在短视频平台的流量，决定出版她这部作品。

按理说，这本书分配给随笔部做也说得过去，不过据说是作者的意思，想走小说虚构类的书号，于是这个选题最后落到了原创小说部头上。

在以前，如果郑总要扔这种相关性不大的选题给原创小说部做，方昊绝对会拒绝。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选题全挡在部门之外，而郑总也拿他没辙。自从半年前于总来到久时、并开始分管内容后，方昊起初还坚持着以前的原则。后来他发现部门内，有那么几个人开始和于总套近乎，整个部门不再是铁板一块，他便懒得再对于总下达的选题进行争执。接下来后，分派给那几个于总的人做便是了。

于他而言，花精力去考虑派系和人际关系，是最无聊无意义的事情。

选题会上，大家依次说明了自己手头目前的工作。平日常和冯娜一起的小桃刚好有本书下厂，工作告一段落。于是这个网红的旅行随笔选题便分给了她。

起初她没意见。做网红的书有一个好处，就是自带流量，宣传会比较轻松，完成基本销量没问题。几天后，她开始断断续续抱怨。

“这人小学毕业了吗？一句话就能有两三处语病。”

“通篇的地得不分，搞什么啊？交稿前能不能先找人给改改的地得？”

“这词不达意的，不会用成语就别用了行不行？”

“写的什么玩意儿啊，这情节前后有逻辑吗？写的时候没睡醒吗？”

编辑做久了，难免有些暴躁。特别是看到语句不通的初稿，需要一句一句帮作者改顺，长期伏案工作，落下一身职业病，年纪轻轻便高度近视，颈椎疼，肩周炎，背疼，腰椎间盘凸出，尾骨疼，坐骨神经痛。

顾云岚想起自己之前在艺文社时，也不免接到一些自己不喜欢的选题做，整理那些书稿真是十分痛苦。听到小桃的抱怨，她多少可以理解。

而渐渐的，小桃的抱怨升级为人身攻击。

人身攻击的对象不是作者，而是顾云岚。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午休时，小桃和冯娜旁若无人地聊天，全然不顾顾云岚的工位就在不远处。小桃说，“真想不通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改这种烂稿子，有的人刚来就能负责世间无欢那种级别的大神作家？”

“有人有关系呗。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有关系的人躺着也能赚钱。我们这种没关系的还不得一步步从烂稿子熬起啊。”

“你说，是什么关系啊？”言语里有轻浮的意味。

“谁知道呢，听说是世间无欢点名要她责编。哎，世间无欢那人的传闻，你听说过吧，嗯？”

“是说他私生活特放浪那些？”

“是呀，嘻嘻。听说还睡粉呢。”

关于世间无欢生活作风的八卦，顾云岚多少耳闻过只言片语。联想起他那天和肖遥一起出现，帮小楼赶跑难缠投稿者的样子，那个形象开始和“放浪不羁”这个词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在讨论书稿的接触中，世间无欢给顾云岚留下的印象不错。他博学多才，却不卖弄学识，也不古板，是个举重若轻的人。好似一切都不在意，却又好似一切都用心想过。令人刚要觉得他轻浮，又马上觉得他只是风轻云淡而已。

如此优秀，再加上那些桃色传闻，本能地，顾云岚在心中把他划入了“危险”一类。

小桃和冯娜还在聊，说的话更难听了。

“哎，你说，像世间无欢这样的作家，要想拿下，不知得靠些什么手段？”

“怕是编辑要为了工作献身吧。”

这些日子的相处，大部分同事还是可爱的。只冯娜和小桃两人，风凉话不知说了多少。顾云岚向来当没听见，不予理会。她以为她不理会，不回应，她们说久了就会无趣。没想到却越演越烈，好像她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并不是软弱的羔羊。

她将椅子往后一退，在地板上磨出刷的一声，站起身，径直走到冯娜和小桃面前。

“午休时间，同事都在休息，请你们聊天时注意一下音量。你们这么大声，是当我听不见？”

小桃躲开顾云岚的眼神，面朝自己电脑屏幕，滚动鼠标假装在看网页，小声说，“听到又怎么了，又没说你。”

“说没说我，你们自己清楚。没说更好。”

冯娜拿出手机，一边在屏幕上滑动，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一边说，“真当我们不知道世间无欢的做派啊？大家都是圈里人，哪个作者什么为人，都不是秘密。也不知道有些人靠什么拿下世间无欢那个选题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想太多了。我之前的作者肖遥向世间无欢推荐的我，就这么简单。”

作为畅销作家，肖遥的名字在出版圈也很响亮，听到这个名字，冯娜滑动屏幕的手指顿了顿。

“有时间抱怨，不如多找找作者，多找几个选题。还有，不要总感慨好作者都在别人手里。我手里不只是世间无双，还有你看不上的段朝夕。再好的作者也是从新人成长起来的，既看不上新人，又拉不来大神，却在背后含沙射影地说什么作者八卦，不觉得自己很无聊？”

冯娜吃瘪，脸色不怎么好看，“聊个作者八卦怎么了？”

“不管谁在负责，无欢这本书都是公司的项目。和作者相关的负面消息，最好不要从我们这里传出去。”

说完这几句话，没等冯娜和小桃回应，顾云岚便去了茶水间。她不想和同事在办公室吵架，这次主动去回应对方的影射，只是为了让对方消停，不要以为自己好欺负。

在办公室的方昊其实早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他的办公室本来就只是在工作区内用磨砂玻璃隔断的一间小屋，冯娜和小桃的工位又离他办公室门最近。听到她们的聊天，他甚至产生了出去制止的冲动，不是为了顾云岚，而是他不希望世间无双之前那件烂事再被人提起。

在新书即将上市、改编的电视剧也即将播出的档口，他不允许作者传出任何负面新闻，使项目出现任何差池。

可是，他并不善于出面干预两名女性聊八卦。他一直皱眉听着门外冯娜和小桃旁若无人的聊天，在决定前去制止前，却发现顾云岚抢先自己一步去做了这件事。

他听到顾云岚说，“我之前的作者肖遥向世间无欢推荐的我，就这么简单。”

她跟无欢的关系原来仅止于此吗？是自己想多了？

他又听到顾云岚说，“不管谁在负责，无欢这本书都是公司的项目。和作者相关的负面消息，最好不要从我们这里传出去。”

哦，她倒能想到这一层吗？

方昊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这个弧度，可能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

02

接下任务后的这一个多月，顾云岚为了赶世间无欢《乱世之子》这部书稿的进度，每天加班到快十点才回家。今天终于完成了全部一百多万字的初校。以前在艺文社，编辑之间会互相交换书稿做后续的二校三校，但久时为了效率砍掉了这个流程，除责编初校外，后续的二校三校则是外包。

顾云岚已把初校稿发给世间无欢确认了，也找好了负责后续校次的校稿老师。等无欢确认好初校稿没问题，就可以交接给二校老师了。这项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今天好不容易可以早下班。

回到家，刚拉开门就听到厨房里一阵框框当当，是小楼正在炒菜。顾云岚走进去，“呀，该不会是为了庆祝我完成了一项巨大的工程吧？”

“是啊，之前听你提起今天可以早下班，还发信息跟你确认来着。这顿饭可不就是为你做的，感不感动？”

“感动是感动。但……”顾云岚知道小楼在父母家很少做家务，从小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只见她一边对照手机的菜谱，一边手忙脚乱地操作，顾云岚对菜品没抱希望。

果然，小楼对着锅里一团不成型的东西皱眉道，“好像有点失败……岚岚你看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顾云岚哭笑不得，尝了尝，盐重了，火候也炒过了，说，“无能为力。”

“哎，算了，我点个外卖吧。请你吃。”

“你不是专门为了帮我庆祝完成工作吧？有什么事？”

小楼脸上堆笑，“哎呀，你坐，慢慢跟你说。”

想不到小楼叫的外卖还挺豪华，一大份小龙虾，还有辣炒蛤蜊，配1L的大号冰可乐。她将食物在餐桌上摆好，又拿了杯子将可乐满上，殷勤地拉顾云岚坐下。

顾云岚问，“大晚上的又是麻小又是可乐，你不减肥了？”

小楼光是笑，“今天破例。”

两人戴上一次性手套开始剥虾，顾云岚问，“说吧，要求我什么事？”

小楼红了红脸，扭捏半天才说，“那个……肖遥有女朋友吗？”

顾云岚恍然大悟，“看上他了？”

“哎呀，你就告诉我他有没有女朋友？”

顾云岚想了想，一年前还在艺文社时，一次线下读者见面活动，肖遥带来过一个很高的女孩子，当时他介绍过那是他女朋友，对方似乎是模特，属于放在人群里美到耀眼的类型。不过不知道他现在的情感状况。虽然这个消息可能会让小楼失望，但顾云岚还是如实说了。

“哦，这样啊。”小楼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轻飘飘一言带过，语气却有些泄气。她不再说话，一个人闷着头剥虾，辣得稀里哗啦的。

顾云岚看不下去，说，“哎，你别这样。正好明天我要跟世间无欢聊稿子的事儿，他跟肖遥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你别让他知道是我问的。”

“明白。”顾云岚做了个包在我身上的表情。

第二天，世间无欢来了公司，顾云岚和他到楼下的咖啡馆对稿子。

两人坐在同一侧，顾云岚打开电脑里的word文档，“初校稿您都看过了吗？改动的地方都用修订模式标记了。有问题的地方我们现在挨个过一下。”

世间无欢靠在椅背，眼睛却不看电脑屏幕，而是转头盯着顾云岚，若有似无地笑道，“我都看过了呀，没问题。”

顾云岚满心无奈，既然没问题，网上说一声就行了，今天专门跑一趟干吗？但她没表现出怠慢，“那……我发给二校的老师了？不过这几处还是请您再确认一下，”顾云岚划出文档中几处改动过的年份，“这篇小说虽然是架空的历史朝代，但也有年号，对应了公元纪年。我将时间线整理出来后，发现有几处年号的年份和公元纪年的对应出现了错误。比如一开头，您设定的昭明元年是公元1174年。但到后面，昭明17年却写成了公元1189年。按照时间线，这其实对应的应该是1190年才对。好几处年份都错了，我已经挨个帮您改过了。”

世间无欢没接这话，却说，“你知道吗？你认真得有点好笑。你现在的样子很像在教一个小孩子做数学题。”

大神都这么难伺候？顾云岚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不动声色，“无欢老师，可能您觉得我这样揪着一些细微的错处显得太拘泥于细节，可做书就是这样一件一毫一厘的事，做出畅销书很风光，是吗？但风光是属于作者的。作为背后的编辑，去发现那些闪光的作者只是工作里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而已。但工作中更多的时间，编辑不过就是在案头一字字核对稿子，去发现并修改这些您认为细微得不值一提的地方。”

“这就生气了？你认真的样子真的很好笑，”额发挡在他眼前，将他眼中的暧昧切割破碎，顿了顿又补充上一句，“也很可爱。”

之前跟无欢一直是网上交流，这是跟无欢第二次线下见面。不知为什么，虽然就见过两次，但每一次，他都给顾云岚一种强烈的侵袭感。不是被冒犯的侵袭，而是感到这个人的气场如凌驾上空的神。他就像看不透的大海，而自己只是海里的一只小鱼罢了。一只小鱼，只能随大海的每一次潮汐起落，也拗不过大海的每一次波浪。

她不喜欢这种完全不对等的感觉。如果拗不过海，她只想变成一坨铁，无缝可入，沉在海底。

“我没生气，只是如果您不理解我做的工作，我想稍微向您解释解释。既然您对初校稿改动的地方没意见，我就尽快发给二校老师了。”

“其实，就算你看不出来那几个年份的错误，等书稿付印前，我也会告诉你的。”

“啊？”

“我故意弄错的。”

这一次，顾云岚真的有点生气了，她蹙眉看着无欢，一时无言以对。

无欢嗤笑一声，“就是听肖遥老跟我提你是个特别负责的编辑，我就想试试看，如果是这种特别小的错误，你能发现吗？”

“所以，您故意写错文章里的信息，只是为了考验我的能力？”

“我错了，顾老师，我现在对你的能力心服口服。今晚请你吃饭赔罪吧？”

“这套书我们想尽量赶在八月下旬上市，目前还剩三个月，时间非常紧张。校对、设计、书号审批甚至营销方案都在同步推进。抱歉，实在太忙，无法好好接待无欢老师。”

无欢没纠缠，说，“噢，那只能等书上市再请你了。”

两人收拾桌上的电脑，准备离开。咖啡刚端上来，还没喝。接待作者的咖啡钱公司报销，可在顾云岚付款前，无欢先付了。他说，“你们报销流程很复杂吧？别麻烦了。”

顾云岚不希望让他付款，可在他强大气场的压制下，也不知该怎样争。买完单，两人道别，顾云岚看着无欢背影，突然想起小楼的委托。她不太情愿，却还是叫住无双，“哎，那个，跟您打听个事，肖遥现在有女朋友吗？”

背朝顾云岚的无欢愣了愣，她喜欢肖遥？起了一股想恶作剧的玩性，无欢转过身说，“有了。”

天气渐热，顾云岚整理衣柜，发现父亲送给自己的那几套衣服。

过完春节回北京时，她把这几套衣服塞在行李箱里，回了出租屋也来不及收拾，就一直放在衣柜下面。年后又是工作变动，又是职场困境，她忙得晕头转向，最后就把这几件衣服的事忘了。

不得不说，这几套衣服不难看，是简单基础、细节处却又别有洞天的款式，能看出设计师的用心。吊牌已经被剪了，但在腰侧的内标没剪。内标除了标注洗涤方式外，也有品牌logo，顾云岚发现，它们都是同一个牌子，“景明”。

父亲之前是专门做服装生意的，应该不会专程去买别的品牌的衣服送自己。结合他说自己的店倒闭了，这几件倒很可能是他所创立那个品牌的库存。

在父亲回来以前，出于对他的恨和排斥，顾云岚一直拒绝去了解他的生意，去了解他的品牌。而现在，在怀疑他经济状况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去淘宝上搜一下这个牌子呢？

顾云岚立即去淘宝搜索，“景明”是一家运营得非常不错的多年老店，而且就这个月月初还在上新，一点也不像倒闭了的样子。仔细浏览好几件商品后，她注意到在商品详情页的介绍文字中，反复会提到一名叫“杜棉棉”的设计师。可以说，“杜棉棉”是这家店的灵魂人物，每一个款式都由她设计打造，很多顾客甚至是她的粉丝，专门冲她的名气而来光顾。

顾云岚心中一凛。她知道的，她都知道。

当年，她就知道父亲的外遇对象是一个姓“杜”的女人。起初，这个姓杜的女人只是父亲的生意伙伴。在父亲意识到长期去广州进货没优势后，他找来一名服装设计师，两人合伙创建了一个品牌，却产生了感情。父亲为了她，抛弃了家庭。

不会是别人了，就是她。这个杜棉棉就是当年那个女人。

顾云岚呆了一会儿，定神后打开电脑，几乎没费什么力便查到该品牌的注册公司名，再查公司的注册信息、股东法人信息及变更等一系列情况。公司股东名字里果然曾有过父亲，但在两年前，公司就发生了股东变更，父亲的名字从股东里去除了。

根据淘宝上近几月的销量，该服装品牌没有半点倒闭的样子，甚至可以说经营状况良好。虽比不上月流水几千万的网红大店，但也算得上客流量稳定，店铺等级是一个金冠。

父亲除名，不再担任公司股东，他所占的股份总该折现吧？那他就不该缺钱，为什么要编造出生意经营不善、资产都做了抵押还债的谎言？

向来常见负债累累的人装一身轻松，或是穷人装富。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回来找母亲？

顾云岚意识到，问题比自己想象的复杂。

斟酌过后，顾云岚认为这件事有必要立即让妈妈知道。她给妈妈打了电话。虽然经过春节几天的相处，她和父亲的关系没那么剑拔弩张了，但回北京后她每次和家里通话，还是只打给妈妈，并且也不从不主动过问和父亲有关的事。

“妈，晚饭吃了吗？”

“吃了，我正跟你爸看电视呢。”

“噢，我爸他……”

妈妈接过话，“他现在可勤快了，我每天上班回来他都把饭做好了。”

“他不出去上班？”

“哎呀，他之前多少年都起早贪黑忙生意，太累了，他说了，歇一阵子就出去看看还有没有能做的活儿。”

“这已经歇好几个月了。”

“他年纪大了。要是是单位上的人，也该退休了。”

“妈，你说话怎么老向着他啊？”

“岚岚，你在北京好好的啊，钱自己花，别老省着。我们这儿啥也不需要，不用你操心。”

“妈，你去我卧室帮我找个东西。”

“找什么呀？忘带什么了吗？”母亲嘟哝着去了卧室。

等确定母亲进了屋，顾云岚才说，“妈，不是要找什么。我想跟你说件事，你别让他听到。”

不知怎么，母亲叹了口气。

顾云岚说，“妈，他不是说他生意赔了、倒闭了，这才回来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吗？”

电话那头不语。

“不是这样的。我查到他那个服装公司了，根本没有倒闭，而且生意还不错。他只是退了股。”顾云岚说出真相，她以为母亲会震惊，接着两人需仔细商量一番对策。可电话那头仍旧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轻声说，“这个事……我知道。”

“你知道？”顾云岚觉得自己脑子转不过来了，“那他退股的钱呢？”

“他没钱。”

“妈！他肯定在骗你。”

“岚岚，你别说了。我们没告诉你，就是怕你生气。”

“怕我生气？”

“我跟你说啊，这事你爸不愿意提，你别去问他了。他都跟我说过了，其实是那个杜，”母亲没提名字，也没说那个女人，只是用姓氏代指，显然很排斥提到对方，“你爸后来跟她也没感情了。两人想分手，结果分手前，她用手段把公司全部转到了自己名下，你爸相当于什么都没拿到。”

“就这？”顾云岚脑中嗡嗡一响，声音都有些发颤，“别人把资产转走，他不去跟人争，而是跑回来？”

“岚岚，你不用考虑我们。我们钱真的够用。妈跟你说啊，虽然妈挣得不多，但省省还是能存的，这些年还给你存了份嫁妆呢。还有，你别怪你爸。”

“不怪他？”

“他不想再跟那个杜纠缠了，现在就想安安心心跟我搭伴过日子。我也不求大富大贵，这样平凡过日子挺好的，真没什么，那些东西杜拿走就拿走了。不争了。

“好。我知道了。那就这样吧。”在眼泪流下来以前，顾云岚挂了电话。

懦弱是顾云岚最讨厌的一种性格。

懦弱，意味着你将你的软肋暴露给你的敌人。任他们攻击，羞辱，你明明很疼，明明流血了，明明想哭，却装作不在乎不计较的样子，以为只要看起来不在乎，就好像没有被伤害。

懦弱从来不是顾云岚的选择。

从十八岁起，从父亲抛弃了她和妈妈起，她便明白，这个世界，越是软弱，越被人欺负。你不能自欺欺人地装作无所谓。伤害了你的，你要还击回去。你还要变得更强，你只有足够强，才能令要来伤害你的人畏惧。

她长出了一身的刺，只为了刺走所有要来伤害她和她妈妈的人。现在妈妈却告诉她，没关系。我的确没有被公平对待，但是，没关系。

她恨了他七年。母亲说，不怪他。她辛苦工作存钱想改善家里生活，母亲却一句“不争了”就把本属于他们的东西拱手让人。

这意味着，她所有付出的努力，她伤痕累累的倔强坚持，全都被母亲否决了。

在外面越显得坚强的人，独自崩溃时越彻底。顾云岚捏着手机，靠着床沿滑坐到地上，捂住脸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她卧室房门，小楼在外面叫，“岚岚，是我。我进来好吗？”

顾云岚含糊着答应，“嗯。”

小楼手里捧着个杯子，“乖岚岚，不哭了。我给你煮了红糖水。”

顾云岚有点不好意思，只是低着头抽泣，没有去接。

小楼说，“放心，煮个红糖水我还是会的，不会是黑暗料理。”

顾云岚撇着嘴很难看地笑了一下，“没说是黑暗料理。”

“快喝吧。”小楼把水杯递到顾云岚手中，又抽了几张纸巾帮她擦眼泪，“我是不是见过你哭鼻子最多次的人？”

这话没错，连在一起五年的前男友张颖也只是大致知道顾云岚的家庭情况，却不了解她的软肋。看上去总是顾云岚在护着小楼，帮她联系工作，帮她介绍作者资源，帮她赶跑骚扰者，可内心里，一直是小楼支撑着顾云岚最脆弱的防备。

小楼是从幸福家庭出来的女孩，家庭和睦，家里也没什么负担。唯一的问题是她母亲对她干涉过多，总想控制她的人生。小楼家就在她俩读大学的城市，大学时，有的周末小楼会带顾云岚回家，她母亲总是做一桌大餐招待。虽然偶尔也被这样的幸福刺痛，但顾云岚很快调整心态，收起敏感的自尊，全然接受了小楼的友谊。

大四那年，小楼母亲已给她找好了实习单位，但小楼不想人生再沿着母亲规划好的路线走了，干脆考去北京读研，从此离开家乡。为此她母亲置了很久的气，但小楼还是想凭自己努力在北京留下，以此证明自己即使不走母亲规定的人生路线，也可以过得很好。

顾云岚眼泪汪汪地看了小楼一眼，，“对啊，我哭的样子每次都被你看见。”

小楼静静陪在顾云岚身旁，她说，“哭吧。我知道，每哭完一次，你都会变得更强一些。”

第二天起床洗漱，顾云岚对着镜子里自己两只又肿又红的眼睛发愁。实在太明显了。她上了一点粉底，倒是能遮住些黑眼圈，但也就是聊胜于无罢了。

家里没有备用的眼镜框，没办法，顾云岚只能顶着这双眼睛去公司。

她向来到公司比较早。到公司后，部门里另外只来了两个同事，工位离得比较远，暂时没人注意到她的样子。她埋头整理文件，这时方昊却从办公室走到她工位前，“你来一下。”

顾云岚埋着头，让头发从两侧垂下，稍微挡住眼睛。她跟在方昊身后进了办公室。方昊坐到办公椅上，将电脑屏幕往外侧转了转，指着屏幕上一个表格文件说，“你来看看。这是我们公司的书号审批表，跟你之前在出版社的格式应该不一样，你第一次填，我跟你说下重点。“

顾云岚硬着头皮凑上去，方昊下意识看了她一眼，愣了愣，才说，“我们公司通过选题后，还有一道向出版社申请书号的程序。无欢那套书的申请程序我这边做了，段朝夕这本书就你来做吧。”

图书书号由国家统一发行，出版社有自己的书号，要出什么书，选题通过后自行分配书号就可以了；久时集团这样的民营图书公司，则没有资格自主获取书号，因此出书需与出版社合作。这是出版界的常识，顾云岚并不陌生。她点点头，“好。”

方昊又指向表格中几个具体的栏目，“书本内容简介尽量写得简明扼要一些，不用太长，规避敏感话题。你听过之前那个传闻吧？同样一本书，一开始没拿下书号，但内容简介换了个方式写，就过审了。”

“我知道了。”

“我待会儿把表格电子版发你，你填好后返给我这边汇总。月底和这个月的其他选题一起递交给出版社。去吧。”

顾云岚始终埋着头，此时如释重负，赶紧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却听方昊叫到，“那个……你等一下。”

她停下了。低头转身问，“还有什么事吗？”

“有几个同事说闲话，别放在心上。你是一个有自己目标的人，他们的态度，并不值得你在意。”

听不出语气，听不出他是随口一说，还是处心积虑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么一句开导下属的话。头发全部垂在眼前。除了地面米白色的瓷砖外，顾云岚此时什么也看不到，不敢抬头的她更无法知晓方昊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而根据麦格克效应指出的现象，看不见对方表情的她，完全无法准确理解这句话传递的信息。

可是……这句无用的安慰建立在他自以为是的错误推测上，顾云岚非但没被安抚，反而对他的不善于人际关系有了更深认识，说，“谢谢。我没在意他们的态度，我知道不值得。”

“但你……”方昊欲言又止，顿了顿，说，“你知道自己今天看起来是副什么样子吗？你这副样子让他们看见，又该起是非了。你回去吧，今天在家办公，我给你算公出。”

顾云岚本来准备好了反唇相讥的话，她对方昊把她眼睛哭肿的理由自作主张归结于工作非常气愤。她一个人在北京打拼几年，什么挫折没经历过，至于为这点屁事哭？可在听到方昊后面这句话后，张了一半的嘴只得及时刹车，再一百八十度扭转语气，“您说啥？”

“我说你今天在家办公，等眼睛消肿了再来公司。明天没问题吧？明天的周会很重要，有一个公司的重要项目要宣布。”

“没问题，谢谢方总。”顾云岚刚想走，却心有不甘，补充道，“另外，我哭并不是因为工作，工作上的问题我都会解决，但不是用哭的方式。这一点，请您不要搞错了。”

周五下午，这次据说很重要的周会要去集团的大会议室开。

顾云岚环视四周，原创小说部的同事都到齐了，还有一些其他部门不认识的人。工作人员正在前面调试电脑和大屏幕投影的连接，调试妥当后，却无人上台宣布会议开始，似乎还在等待着谁。

又过了几分钟，一名女士推门而入。会议室静下来。

那名女士留着仔细打理过的短发，穿一身裁剪得体的白色西装，和一双裸色低酒杯跟单鞋。她径直走上台，将手里拿的文件放到桌面，低声向一旁的工作人员询问了几句，待得到对方点头回答后，她稍微俯身到话筒旁说，“好了，都准备好了，开会吧。不耽误大家太多时间。”

此时顾云岚已猜到几分，这名女士应该就是于总了。

于总点开一份PPT文件，介绍道，“此前，我司签约作家小鱼儿的作品《女官》向多云影视传媒有限公司授出电视剧版权。多云影视传媒在制作女性向古装剧方面有十分丰富的经验，我司非常看重本次合作。

“经过近两年时间打磨剧本、碰演员档期，这部戏终于将在下周开机。这个开发周期可以说是非常快的了，我司也很期待能尽快看到成果。随着我司实力的发展和影视中心的成立，我们追加投资了这部戏的制作。

”原著小说的责编是原创小说部的小桃，可以考虑考虑这本书再版的事了。虽然开机到电视剧播出尚有一段时间，但你们要提前做好准备。同时，原创部的其他同事虽不是责编，但希望你们也把和这本书相关的事放在心上。这不是小桃一个人的项目，也不是原创部一个部门的项目。我们内容中心要跟影视中心、运营中心共同配合，争取让这个项目有个漂亮的开局。

下面请影视中心的王总为大家具体介绍该项目目前的情况。”

久时集团旗下设内容中心、影视中心、运营中心三个大块。负责人分别为于莉、王文浩、郑有明，三人职级均为集团副总。集团创始人兼总裁叫陈舒，但据说去年查出身体有恙，目前彻底放手公司管理，边治疗边旅行，只是每季度来公司听三名副总汇报工作，不再亲自处理具体事务。

虽说对几名副总的具体情况了解不多，但顾云岚进公司这些日子，通过观察和听何纬八卦，大致摸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分管运营中心的郑有明郑总是资历最老的，陈舒刚创立公司就跟着一起打拼了。之前公司规模没这么大时，业务中心也未分得这么细致，一直是陈舒负责内容、郑有明负责发行。

而公司目前三个业务中心鼎立的格局，两年前才形成。

那时公司刚成立了影视中心，王文浩是一名有十余年经验的制片人，公司把他挖了进来分管影视，这两年的影视运作也颇有成效。

发行和营销一起并为运营中心，还是由郑有明负责。

内容中心则有些坎坷，陈舒对一开始招来的那名负责人不满意，用了一年余辞退了，又才招来的于莉。于莉刚上任七八个月，目前还看不出能力。

不过，据说郑有明是这次格局变动中最不爽的一个人，他职级未变、负责的业务也没变，却莫名其妙冒出两个和他同级的副总。但也有传言说，陈舒身体不好后，有考虑提拔郑有明做执行总裁，却迟迟不见宣布。

影视部王总向大家介绍了《女官》的影视化情况。顾云岚非常吃惊，找来的男女主演都是当红的大牌明星。之前网上有过消息说这部剧的主演是这两人，却被大部分网友指出是假消息。因为这是一部以女主角为一番的电视剧，按那位男演员的咖位，照理不会来给这位女演员当绿叶。没想到竟真能把这名男演员谈下来，可见所有人对该项目的信心。

下周的开机仪式上，需要原创部这边的责编以及一名营销同事带作者一起去参加。营销部又和原创部碰了会儿具体方案，之后便散会了。

这部《女官》顾云岚之前有所耳闻，但并未读过。散会后，她去公司库房买了一套此书，打算通读一遍。虽说她不是责编，她跟小桃关系也不怎么样，但既然是公司重点项目，她没理由不了解其具体内容。正好后两天是周末，她翻了翻，这书差不多是80万字的体量，出的三本套装，看快些的话，可以一个周末窝家里读完。

下了班，顾云岚像往常一样回家，却在单元楼下意外见到小楼和肖遥。小楼要走，肖遥抓着她胳膊不让，“你为什么突然对我变了态度？我今天在你家楼下等一天了，只是想要一个理由而已。”

小楼甩开肖遥，“你不知道原因吗？”说完便要进单元。

肖遥赶紧跑到单元口堵住去路，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知道。”

“非要我揭穿你的谎言你才死心吗？肖遥，不要再缠着我了。工作之外，我不想再和你有接触。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你去找其他编辑当你的责编也行。”

“揭穿我谎言？我什么谎言？”

小楼低着头轻声说，“你有女朋友了啊。我又不是傻子。”

见此情景，顾云岚基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两人不知什么时候产生了些暧昧情愫，原来小楼上次向自己打听肖遥有没有女朋友，并不是单箭头暗恋。得到肯定结果后，小楼及时抽离，不想再与对方有暧昧关系，却被肖遥纠缠。她上前挡在两人之中，瞪着肖遥。

小楼拉了拉顾云岚衣角，“我们走吧。”

“你说我有女朋友了？你这几天不理我，就因为这？你还说自己不是傻子？”一时间，肖遥的表情哭笑不得，他看了看顾云岚，“顾老师，你告诉她的？”

肖遥的反应让顾云岚有点疑惑。他不像装的。

肖遥回想了一会儿，说，“你是说上次吗？对，去年签售会我是带了当时的女友去，但我们已经分手大半年了。我现在真是单身，小楼，我向你保证。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没下限的人吗？”

“那为什么……”顾云岚把“无欢”的名字吞了下去，“有人说你有女朋友了？”

“谁说的？不管是谁，这人一定别有目的。”

顾云岚和小楼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是什么情况。顾云岚突然想起世间无欢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或许他只是随口开了个玩笑？毕竟他那样爱作弄人，嘴里说不出一句真话也不奇怪。她不太确定地解释道，“那，那可能是我搞错了……”她跳出两人中间，“抱歉，给两位添麻烦了，你们……自己解决吧。”

肖遥诚恳地说，“小楼，我可以把手机马上拿给你看，要是有任何一张女人的照片，微信里有任何一条疑似女朋友的人发来的信息，我保证不再纠缠你。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个地方，最近发现一家特别不错的火锅。”说完，他看了看旁边的顾云岚，碍于情面邀请道，“顾老师，你也一起吧。”

顾云岚去看小楼，她抿着嘴，一脸害羞。她决定不去当电灯泡，让两个人自己解决问题。她摆摆手，“我不去了。我晚上还有事。”

肖遥朝她挤挤眼，对小楼说，“走吧。”

小楼迈着小碎步跟在肖遥身后，两人渐渐远离，顾云岚突然有些担心，万一肖遥真有问题怎么办？她追上去，凑在小楼耳边小声说，“保持理智，别发展太快。今晚十点前回来啊。”

“知道啦。不用担心我。”小楼拍拍她的手。

她捏了捏小楼手指给对方打气，小楼会意地朝她一笑。肖遥在一旁看着这两个女孩的动静，不知她们在打什么小算盘，无奈地摇摇头。

送走了那两人，顾云岚回到家，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开始看小鱼儿的《女官》。

小说以唐代安史之乱朝局动荡之时为背景，讲述几名女性不同的人生选择导致不同命运的故事。情节非常曲折而引人入胜，可越看下去，顾云岚越感到不对劲。

她都没意识到，自己捧书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个故事虽改头换面，换了主角姓名，换了时代背景，可情节构思、走向、人物关系，却与有一本书如出一辙。

那本书是只卖出3000多册，最后只得熔成纸浆的，段朝夕的第一部作品，《失落的果实》。

顾云岚上网查找了《女官》的创作时间。这部小说两三年前开始在一家网站连载，而那个时间，刚好《失落的果实》上市不久。

脑子里一团乱麻。

终于还是遇到这种事了吗？

03

周末两天，顾云岚找出之前留下的《失落的果实》样书，与《女官》做了大致比对。她绝望地发现，虽是换了时代背景的几乎相同的故事，但《女官》的作者小鱼儿非常聪明地未从原文照搬过任何一句话。在现有版权法体系下，没有原文照搬很难判定抄袭。

另一方面，《女官》的开机仪式定于下周三举办，这将是本项目首次正式向公众官宣。作为久时集团本年度甚至明年度最重要的项目之一，届时抄袭风波若在网上引爆舆论，将对公司声誉造成极坏影响。而在开机前，紧急妥善处理好这个问题或许能将影响降到最低。

此时是周日下午，距开机仪式还有2.5天。顾云岚决定立即向方昊汇报此事，以商讨合适的应急处理方案。

连她自己也未意识到，第一时间想到找方昊商量，是因为——信任。

这些时日她已发现，方昊从未因她“是于总的人”而排挤她，或对她有任何不公正对待。他完全是一个就事论事的人，无论对上级还是下属，都一视同仁。他之所以有时令人讨厌，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不堪之处，而是他同时具备不善社交和极强的专业能力两个特点，让对他第一印象不那么好的顾云岚莫名产生一种不服输的情结。至于抄袭这种原则性问题，顾云岚相信他不会有任何偏袒。

她拨通方昊手机，却无人接听。半小时内，她又接连拨了三次。最后这次响了有一会儿那边才接，声音里充满对此时接到顾云岚来电的疑惑：“喂？”

“方总，有一件事，我觉得越早让您知道越好。我也是这周末刚发现的，小鱼儿的《女官》，抄袭了段朝夕的第一本书，《失落的果实》。不，说抄袭不准确。并没有逐词逐句照抄，但完全套用了段朝夕那本书的故事构架和人物关系设定。”

湿漉漉的米色大理石地砖上摆着一排躺椅，四周是360°全景落地窗，天花板上绘着抽象线条。一池清澈的水呈静谧的蓝色，仅有三五名游泳者。

一名青年男子正以自由泳的方式来回往返。他带着黑色泳帽和黑色泳镜，每次划水，会露出肩肘部好看的曲线。

周日下午这个时间段，方昊一般是在游泳。

每周都是如此。

游泳是他唯一喜欢的运动，因为其他运动总会让人汗流浃背，他不喜欢那种感觉。游泳除了有不会出一身臭汗这个优点外，于他而言还有更多优势：比如不需要约人，一个人就行。当全身泡在水中，耳边隔绝着水声，他的思绪可以暂时从工作中抽离，或者更专注地思考某个问题。

这家酒店的游泳池很好。温度适宜，每天换水，人少，离家不远，开车十分钟就到了，而且还有免费车位。从加入久时并搬到那间loft后，他就一直在这里游泳。

今天他刚游了起来，进更衣室正要拿浴巾淋浴。打开储物柜，就看见自己手机屏一直在闪烁。来电显示是顾云岚。接通后，顾云岚开门见山语速极快地说完那一堆，方昊大脑还未回到工作状态，一时有些发愣。

他将浴巾搭在脖子上，歪头竖了下耳朵里的水。“你说慢点，谁抄袭谁了？”

“小鱼儿的《女官》，抄了段朝夕的《失落的果实》。”

“你是说，没有原句照抄，只是抄了故事，对吧？”

“是的。”

“我需要自己再判断一次，有时故事撞梗并不代表抄袭了。你手头有《失落的果实》这部小说的电子文档吗？”

“啊？没有。这个书稿是几年前在艺文社时做的，文档也留在了艺文社那边的工作电脑里。我这里只有一本样书。”

“好，我现在就去找你拿样书看。你家住哪里？”

顾云岚将住址发给方昊，一小时后，方昊到了。

她打开门，将《失落的果实》递给他。她没有邀请方昊进屋坐坐，两人不算熟，这种不合时宜的邀请会让双方都尴尬。

方昊说接过书，“我今晚会看完，做出判断。”

顾云岚皱眉，“我们没时间了，周三就会举办开机仪式。”

“我知道。我先回去了。”方昊转身就要走。

“哎，方总……”顾云岚叫住他，“我的意思是，其实您完全不用自己再看一遍。您可以相信我的判断，我们现在应该抓紧时间想对策啊。”

方昊说，“我并不是不相信你的判断，但在指控抄袭这件事上，还是要谨慎一些。放心，我会边看边想对策。明天早上一到公司就立刻着手处理这件事。”

“好……”

周一早晨，久时集团副总裁办。

于莉拎着包穿过此处时，被秘书小七有些胆怯地叫住了，“于总，那个……原创部的方昊……”

于莉看向自己办公室门口，方昊像一樽门神般堵在那儿。

除常规工作汇报外，方昊极少主动找她。于莉怔了一下，随即恢复气定神闲，不紧不慢走过去打开办公室，“方昊，这么一大早，有什么事？吃早饭了吗？没吃的话，我让他们送两份咖啡来。”

“谢谢，不用了。”三中心分离后，于莉作为内容中心负责人，是方昊的正牌顶头上司。在确定抄袭事实成立后，方昊想过去找更熟的郑总，但无论如何，这事不应该绕过于总。

于莉坐到办公椅上，打开电脑，“说吧。”

“《女官》是一部抄袭作品。我希望立即和影视中心相关部门对接，共同处理这件事。”

“抄袭？抄了什么？”

“段朝夕的《失落的果实》。”

“你打算怎样处理？”

“我考虑过了。作为公司投资的重点项目，如果叫停，将会给公司造成不可估量的亏损；可不叫停，之后若引起舆论，对我司名誉也极其有损。好在段朝夕目前与我司有合作，我想赶在开机仪式前与几方沟通，同意将段朝夕与小鱼儿一起共同署名原著作者，并支付段朝夕相应版权费。这个处理方式可以将损失降至最低。”

于莉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这件事牵涉很广，不单单是我们内容中心的问题。你再去向郑总和王总都说一下，看看他们的意见。”

方昊本就没打算从于莉这儿取得什么进展，他先来找她，只是不希望日后落下越级汇报的话柄。听她这样说后，方昊立即应承。他打算先去找影视中心的王总，毕竟这件事和影视中心关系最大。

顾云岚一直在等方昊。

昨天方昊说过，今早一来就立即商量处理此事的对策。可已接近中午，方昊却连影子都没出现。他干吗去了？该不会出差了，把事情忘了吧？

她坐立难安，内心极度焦灼。正因为信任他，也不想让公司蒙受损失，才想等商量出妥善对策后，再告诉段朝夕。可如果方昊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该怎么办？

偏在此时，手机收到段朝夕发来的信息：

小岚姐，你看小鱼儿的《女官》了吗？我被她抄了。

运营中心副总裁办公室内，两个男人分站办公桌两侧对峙着。

其中一人面带愠色，修长的手指撑着办公桌；另一人年纪要大些，比前者矮一大截，头几乎全秃了，剃了个光头，后脑勺有点发茬儿。

年纪大些这人几乎是拍着办公桌吼道：“方昊，你有完没完？我告诉你，你给我收敛点，这个节骨眼上，不要节外生枝！”

“郑总，”方昊没像以往那样叫这人老郑，“现在处理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我恳请你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不处理，这就像颗定时炸弹，什么时候爆，什么时候完蛋。我没在夸大其词。”

“我看你就是夸大其词。我问你，要是原作者去告，能告赢吗？”

“……”方昊咬了咬牙，“法律怎么判定还不好说。但观众不是傻子。我们做内容的，最忌讳把观众当傻子糊弄。抄没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你别给我扯这么多，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告不赢，对不对？既然法律都管不了，我们多闲得慌才自己给自己找事？你去找过于总王总了吧？他们都不管，你别想来找我给你背锅。我告诉你这个项目公司投了多少，”郑有明伸出一个手掌，“5000万。知道吗，5000万！电视剧总投资两个亿。这项目黄了，你担不起责任，我也担不起责任，全公司没人能担责任。懂吗！”

方昊今天已经连碰了三个壁。想不到平时明争暗斗的于、王、郑三人，在此事上倒是空前一直，要么踢皮球，要么不愿管。

他连续跟人争论了一上午，口干舌燥。他不是初入职场的傻子，明白这件事不是要辩出个黑白对错，领导们需从公司利益角度去考虑。可目前明明有损失较小的解决方案，为何不先花较小的代价清除潜在风险，而是要让达摩克里斯之剑一直悬在头上？

他烦躁地回到部门，午饭时间，部门里大部分人都不在工位。倒是一眼就看见顾云岚还在。

顾云岚听见脚步声，显得尤为焦急地回头望向这边，看到自己后，她起身小跑过来，“方总……”

方昊感到有些抱歉。昨天答应过她，今天要处理好这件事。没想到阻力比想象的要大，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问道：“还没去吃饭？”

顾云岚根本没理会方昊的寒暄，直入主题询问，“方总，小鱼儿抄袭段朝夕那件事，昨天您说过会想对策的。现在有解决方案了吗？这件事变得更不好处理了，《女官》即将开机的事满网都是消息，刚好男演员是段朝夕喜欢的，为此她去看了《女官》原著，自己发现了被抄袭的事。刚才她发信息来问我了，我不知道您想怎么解决，只好暂时回复她说公司正在协调，让她稍等一下。我们不能再拖了，得赶紧给作者一个答复啊。”

顾云岚焦急地说了那么大一堆，让方昊又心烦又心中一软。心烦并不是针对她，而是这事本身没解决好，他已经受了一上午的气，此时被抓着问询，自然更觉得烦闷；心软则是，看到这个女孩较真的样子，方昊不希望她再遭受一遍自己刚经历的失望了。

职场里不讲对错，只看利益，不是吗？哪怕是看上去清高的文化产业，也一样。

还是让这个女孩对出版业的热情再保持得久一点吧。

想到这里，他尽量用风轻云淡的语气对顾云岚说，“这事你不要管了，我会处理好，你放心。先忙你手头的工作吧，无欢的书后续怎么样了？”

刚才还一脸期待看着自己的顾云岚，突然出现疑惑的表情。她先是眉毛一点一点拧起，接着眼里的光暗了暗，最后却不吵不闹，只说，“我知道了。”

方昊当时并未明白这句满是失望的“我知道了”背后的意思。

午休时，人力资源总监程鹏捧着两盒沙拉，敲了敲于莉办公室门。对方同意后，他像颗紧实的肉丸子般滚了进去，讨好地招呼道，“于总，您要的沙拉。”

“怎么是两盒？”

“嘿，我最近减肥，跟于总一起吃沙拉。”

于莉有点无奈，但也没拒绝。见她没拒绝，程鹏腆着脸坐到一旁的会客沙发上，手捧着沙拉吃起来，一脸八卦地问，“听说今天，方昊跟王总、郑总都大干了一场？”

于莉淡淡说，“别搬弄是非了，哪有那么夸张。”

“于总，这是好机会啊。方昊跟郑总闹掰了，您正好去把他收了。省得咱内容中心老插着别人的人。哎，方昊为什么跟他们闹？”

于莉笑了笑，没答话。

程鹏继续说，“好像说是为了咱们公司新要开拍的那个书，叫什么来着，反正为了那个书的事儿吵的，他说那书抄了公司另一个作者？”

于莉默然。

程鹏揣摩着她的态度，一边观察于总脸色，一边说，“照我说，这俩作者不都是咱公司的吗？自家内部怎么打起来了，就算是抄，又没抄外面人的，内部消化一下得了。哪犯得着闹这么大？方昊太不懂事了，倔啊……”

“这事我不管。先等他们闹吧。”

“您不管？”

“不管。”

“于总，创作上的事，您不管谁管？咱不能把权放出去啊，这我就搞不懂了，您给我说道说道。”

“抄袭是大事，方昊说抄了，我相信他的判断，但这个书也没构成法律意义上的抄袭。我要是同意方昊照抄袭情况处理，公司影视投资的损失，算谁头上？我要是硬说按法律判定没抄，不用管，那可是纵容抄袭，政治不正确。这种两面为难的事，等郑总王总他们去管吧。”

程鹏思索着于莉的话，也不知明白没有，拖长尾音“噢——”着点头。

另一边，顾云岚在说完“我知道了”之后，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处理这件事。

方昊那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令她失望。

小鱼儿虽不至于是大神级别的作家，但在女频分类下也算热门，要找到她不难。顾云岚搜到她微博后，用小号先是很客气地给她发了条私信：

您好，我看了您的作品《女官》，写作时是否参考了段朝夕的《失落的果实》？我两本书都读过，感觉故事很像。

顾云岚想看看小鱼儿的回应。

同时，在没有整句照搬的情况下，顾云岚想设法让小鱼儿自己承认抄袭的事实。

下午，方昊请假回家了。之前与多云影视传媒有限公司进行项目接洽时，他参与过一两次相关饭局，多云那边的人与自己交换过名片。当时只是客套，饭局结束后，方昊并未根据名片上的手机号加对方微信。现在他打算把名片找出来，直接与影视公司的那位项目负责人联系。

所有收到的名片，他都放在一个文件夹里。回家后，方昊没怎么费劲就找出了多云影视传媒策划总监林宇辰的联系方式。他拨通对方电话，“您好，请问是多云传媒林总监吗？”

“我是。您哪位？”

“林总监，我是久时集团原创部负责人方昊。很冒昧打扰您，非常抱歉，我们发现小鱼儿的《女官》这部作品存在一定程度抄袭，希望可以在开机仪式前和您方共同制定出紧急应对方案。您放心，这是我们的疏忽，该久时承担的损失和责任，我们不会逃避。”

“噢，方昊？有印象，有印象，我记得您。就是之前一起吃过饭的那位编辑老师嘛。”对方语气一开始还很热情，却忽然话锋一转，“这个项目的事儿，不一直是你们影视部的人在跟我们对洽吗？您稍等，我这边先了解一下情况，尽快给您答复。”

方昊知道这话是应付，加重语气说道，“林总监，稍后我会给您的工作邮箱发一封正式邮件说明这件事，以作为我司在发现原著小说出问题后，已履行了告知义务的证据。如果贵司坚持忽略该事实，之后的损失我司将不再承担。”

电话那头干笑了几声，“是，是。但您也得体谅我们，咱互相体谅啊。您看这项目多不容易，男女主角，甚至男二、女二，哪个都不好惹啊。这几个演员的档期，那叫一不好敲定，好不容易凑齐，后天就开机了，咱不能说变就变不是？半年的拍摄档期啊，档期一过，这波人可就再凑不到一块儿喽。”

“档期不用改，您那边还照原计划推进。我只希望可以把被抄袭的那名作者共同列入原著作者署名，并支付她版权费用。此事因我司疏忽而起，这笔版权费用可以由我司支付。这个方案并未损害贵司利益，相反，为你们清除了一个隐患。林总监，您没理由拒绝吧？”

林宇辰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这就行了？这事有这么好解决？被抄那个作者，愿意跟人共同署名？对了，抄了哪本书啊？”

“说服作者的事，您可以交给我。至于具体抄袭情况，我会在待会儿给您的邮件中详细说明。”

“反正就一点，后天必须开机，这事儿没有商量余地。”

“好。”

挂了电话，方昊迅速编辑好正式邮件，发送至林宇辰邮箱，之后匆匆出门，重新开车回公司。

刚开到半途，郑总来电了。一接通，对方就急吼吼叫道，“方昊，你越来越大胆，越来越不把我放眼里了，啊？”

“郑总，您说笑了。”

“别跟我装傻，你绕过所有公司高层，去跟多云影视沟通了抄袭的事。我告诉你，多云影视的人转头就问了我们影视中心的王文浩，王文浩把球踢给于莉，于莉又把球踢给我。这事他们可以不管，我不行。那两人不像我，这公司是我看着从一个小小的工作室变成如今的内容集团，集团垮了，他们拍拍屁股走人，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干。我他妈不行，这是我的心血！我不跟你扯这些虚的，我就告诉你，集团有我股份，我五十了，还指着以后集团给我养老，陈总现在放手了事务，我这么拼，图啥？你以为我图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用我再给你分析了吧？”

方昊轻叹一声，语气稍微缓和，“老郑，你要是把集团当成自己心血，这事就别固执了，听我的，集团出点钱，把段朝夕之前那本书版权也签了。说服作者的事，你交给我。”

“出点钱，出多少钱？小鱼儿那部《女官》，当时可是五百万卖出去的。段朝夕这本，再少不也得几十万？几十万的帐谁给你批？于莉不批，王文浩不批，我来当这冤大头？还有，影视部已经问过了小鱼儿，小鱼儿坚称自己绝对没抄。方昊，你想问题不要那么简单，你靠什么说服作者承认自己抄了？再说，多少电视剧原著被爆抄袭，最后还不是网上闹一阵就过去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我也问了，段朝夕那本书没几个人看过，这事儿咱不提，不就过去了？”

方昊沉默了一会儿，“郑总，我在开车。等我到公司再说吧。”没等郑总回答，他就把电话挂了。

之后电话又响了两三回，都是郑总打来的，方昊没再接。

顾云岚一直没等到小鱼儿的私信回复。期间小鱼儿还发了条别的微博，她似乎选择了无视。

料到会是这样，顾云岚今早便已开始着手整理一版简要的两部作品的故事情节走向、人物关系对比图。这件事如果公司不重视，作者不回应，那么她只好自己站出来，为段朝夕讨回公道。

不能抄袭，是原创小说出版业的底线。

维护自己作者的权益，是她作为责编的职责所在。

方昊中午出现了一下，下午又不在了。有事找他，他却玩失踪，顾云岚满心失望。

材料整理好了，她将图片打包发给段朝夕，正要与段朝夕商量，突然，集团运营中心的郑总火急火燎冲到原创小说部办公区，招呼所有编辑，“紧急情况，占用大家几分钟，开个短会。”

顾云岚心中一凛。

所有人集合在原创部的小会议室。郑总直入主题，“这几天出现传言，说小鱼儿的《女官》抄袭了段朝夕之前的一本书。”

其他人是刚得知这个消息，听到后非常吃惊，一时间交头接耳。《女官》的责编小桃嘀咕，“怎么可能，小鱼儿什么级别，犯得着去抄段朝夕？我看是个想红想疯了的戏精作者给自己加戏。”

顾云岚见郑总专程过来开紧急会议，以为公司有了处理办法，因此没在意小桃言语中的讽刺，只想快点听郑总接下去怎么说。却没想到郑总说：“这完全是谣言，两本书，一个故事背景是唐代，一个是民国，风马牛不相及。什么抄袭？我希望编辑部统一口径，若看到网上出现相似谣言，立即举报给公司，我们运营中心会去公关。当然，没人提这事更好。总之，后天《女官》就开机了，这个项目对公司很重要，上周的会上说过。你们是公司员工，一切要以公司利益为重。都记住了？”

原来这就是公司对这件事的态度？

方昊所说的解决办法，就是把郑总搬出来压住舆论？

顾云岚气到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她掏出手机，在会议桌下快速给段朝夕发出信息：“刚才发你的那些图片是我整理的抄袭证据。虽然对方没有原句照搬，但从两本书的故事线和人物关系总结，可以看出几乎一模一样。你是受害者，把它们发微博上吧。”

段朝夕问：“公司给出解决方案了吗？”

“公司这边可能想压这件事。放心，这件事上不管公司怎么决定，我都全力支持你。发吧。”

对方像是已经隐忍了很久，很快回复：“好。”

郑总见没人提反对意见，清清嗓子，“大家如果没什么疑问，就先这样。忙去吧。”

小桃举了举手，“郑总，是谁说的小鱼儿抄袭了啊？不明不白被泼这种污水，这是诽谤吧？”

郑总看了小桃一眼，“以后如果网上出现这样的言论，公司一定追究诽谤者责任。不过既然现在还没人提，我们也不要自己惹事。”

小桃缩缩脖子，“噢，好。”

郑有明走出会议室，迎面碰上刚从家回到公司的方昊。

方昊急急赶回公司，却发现原创部工位上一个人都没有。找了半天，才发现郑总把所有人召集到会议室了。此时见到郑有明，他下意识问，“你给他们开会说什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我找你半天，你自己看看手机里通讯记录，你一个原创部负责人不接电话？”

“我都说了，回公司再说。”

“等你回公司，黄花菜都凉了！方昊，这事儿你别再提了，我已经跟所有编辑打过招呼了。以公司的决定为准。”

“郑总，”方昊奔波了一天，头发有些凌乱了，衬衫领口被汗浸湿，整个人略显憔悴，却掷地有声地说，“我不认可公司这个决定。我们原创小说部的事，好像也不归您管？”

被下属当众顶撞，郑有明脸上挂不住，青一阵白一阵，“方昊，做好你分内的工作，少操心些有的没的的事！你今天为这事跑一天了吧？要是太累了，就休个长假。我现在就给你批假。”

方昊还要反驳，但终究意识到在众人的围观之下，越不给郑总面子，此事越没有转圜余地，只说，“谢谢郑总关心。目前这些事我还能应付，休假的事等忙完几个重要项目再说。”

郑有明气得冷哼一声，“方昊，正好明天我们发行跟四川那边的书商有个商务会谈，我们发行人员对原创产品没你熟悉，你跟着一起去，好好介绍介绍我们产品，争取把那个书商谈下来，这样我们的铺货量在整个西南地区都会更上一个台阶。”

顾云岚终于听明白，方昊为抄袭的事奔波了一天，不同意秉公处理的是公司高层，方昊并没有不管这件事。自己错怪他了。郑总刚才那么说，是想这两天把方昊支开，等开机仪式结束一切落停，再让他回来。

她有些歉意地看向方昊，只见这个刚到而立之年的男人，脸上并未完全褪去少年热血的稚气，此时像一头骄傲的狮子，怒视他的敌人。他的敌人不是郑有明这个人，或许是某些规则，或许是某些令人无奈的现实。他没有妥协，没有投降，他要去冲破这些樊笼的禁锢。

下午的阳光穿过百叶窗照进办公室，又将方昊的脸照得明明暗暗，顾云岚想起第一天见他的样子。也是这样的光。

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拉回顾云岚思绪。她拿起手机一看，是段朝夕的消息：

微博已经发了。

晚上回家，小楼看到顾云岚沮丧的样子，凑上前问，“怎么了，谁又欺负我家岚岚了？”

顾云岚说，“你知道吗，我们公司一个马上要开拍的项目，我发现抄袭了段朝夕以前在艺文社出的那本书。结果公司里根本没人重视这件事，就想压下去。”

“连你们那个方昊也不管？我听肖遥说，方昊可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啊，不会是非不分吧？”

“不是。”顾云岚把包扔在玄关柜上，有气无力地说，“他管的，还跟我们集团副总吵起来了。可副总不让他管。”

“我记得以前你跟他不对付啊，现在怎么帮他说起话来？”

“你想哪儿去了。我对事不对人，这事方昊是全公司唯一站在我这边的人，我怎么不能帮他说话？”

小楼凑上前帮顾云岚捶背，“好好好，是我说错了，我不该那么说。”

顾云岚捏住小楼手腕，“你倒是说说，你什么时候跟肖遥那么熟的？他怎么啥都跟你说？”

“哎呀。”小楼害羞地笑了，“你懂的。”

顾云岚问，“你俩在一起了？”

小楼点头承认。

晚上九点左右，是微博流量的一个高峰期，顾云岚转发了段朝夕那条指出小鱼儿抄袭的微博。可因为她们两人粉丝都不多，目前响应者寥寥。

顾云岚洗漱好躺在床上，想着这件事之后该如何处理，却一时没有方向，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04

第二天早上被闹铃叫醒后，顾云岚拿过手机绵在床上，下意识打开微博。她点进段朝夕指控小鱼儿抄袭的那一条，没想到竟多了几百条转发和回复。她顿时睡意全无，开始仔细浏览那些留言。

留言大部分来自小鱼儿的粉丝，顾云岚一边看，心一边慢慢凉透。连“碰瓷”“戏精”之类的形容都算温和了，更甚者对段朝夕进行人身攻击和辱骂，用词不堪入目。

顾云岚不知道段朝夕醒了没有，看没看到这些内容。她一时也不敢去问段朝夕，只想着早点去公司，等方昊来了后再跟他商量一下。

迅速洗漱好出门，挤上北京早高峰的地铁，被夹在一块局促的空间，像肉饼一样站立，右手捏着手机继续刷微博关注舆情。突然一个来电打进来，是方昊。

顾云岚赶紧接通，“喂，方总？您稍等一下。”

耳朵里被地铁轰轰的运作声灌满，顾云岚掏出耳机戴上，把音量调到最大，“好了，您说。”

“我今天得去四川出差，这一周都在那边，要周末才回来。现在在机场，马上就要起飞关机。段朝夕在微博上发的抄袭指控我看到了，现在的舆论情况我也看到了。你转发了吧？”

方昊没问段朝夕发微博的事顾云岚知不知情，而是默认这件事与顾云岚有关。对此，两人心照不宣，顾云岚也没掩藏，“嗯，转了。”

“你微博名是本名吗？”

“不是。先别说这个，方总，目前的舆论几乎都是站在小鱼儿那边的，我怀疑她在读者群发动了粉丝控评。小段是个特别敏感的人，我担心她看到后心态崩了。”

“敢发到微博上，就要对舆论的不可控有心理准备。怎样安抚作者的心情，这种事不需要我教你吧？”

顾云岚咬咬牙，“我知道怎么做。”

“好。我接下去说的话你记住：之前我与领导层交涉这件事时，并未提及你，正好你微博也不是本名，如果公司有人找到你对质，你就表明不知情，让他们等我回来处理。这期间如果公司要向小段施压，让她删博，你可以去找世间无欢帮小段转发。”

“找他？”顾云岚诧异。

“你不是跟他很熟么？他微博几百万粉丝，凭他的影响力，极有可能扭转舆论。何况事态进一步扩大后，要删博就没那么容易了。”方昊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找他帮忙是最后的选择。”

“我没有跟他很熟……”顾云岚小声解释。

方昊没理会顾云岚的解释，也或许是没听见。他说，“就这样，飞机开始滑行了，我关机了。”

到公司后，顾云岚给段朝夕发了条信息，大意是安慰她不要在意舆论情况，公司这边，自己和方昊都会帮她想办法。之后她收到设计师发来的无欢那套《乱世之子》的封面初稿。

正在与设计师沟通意见，人事带着一个女孩来到他们办公区，向大家介绍道：“各位，这是你们的新同事宋微微，北大中文系硕士。”

其他人停下手头工作，七嘴八舌欢迎道，“哟，学霸才女啊。能入职我们部门，简直是我们部门之光。”

顾云岚回想起自己入职时无人搭理的情形，真是天上地下。

站在前方的宋微微白净高挑，一头长直发垂在背后，一件白T随意扎进牛仔短裤里，露出两条笔直的长腿。她抿嘴一笑，冲所有人挥手打招呼，“嗨，我刚毕业，有很多专业技能需要学习，以后请各位老师多指教。”

人事向宋微微解释，“你们部门总监方昊今天临时去出差了，要早知道，该把入职时间定在下周的。那边有个空位，你坐那儿去吧，先熟悉熟悉工作环境。”

空位在顾云岚对面。宋微微坐过去，脑袋从电脑屏幕侧面探出来，淘气地向顾云岚一笑，算是问候。那灿烂的笑容让顾云岚无法抗拒，不由自主对这个女孩产生了天然的好感。顾云岚在心底想，这不仅是个学霸才女，还是个美人。

午休吃饭时，其他同事照例组成三三两两的小圈子，只有顾云岚落单。宋微微热情地发起邀约，伸手在顾云岚眼前晃了晃，“嗨，你还没吃饭吧？附近有什么吃的呀，咱俩一起去？”

顾云岚受宠若惊，赶紧答应，“啊，好的，你稍等啊，我把这条消息回了。”她双手在键盘噼里啪啦敲击，处理完工作对话后，宋微微已走到她身边。她站起身，一边和宋微微走出办公室一边介绍道，“大楼负一层有食堂，还不错。如果你不喜欢吃食堂的话，出门走两三百米有条街，还蛮多吃的，快餐面条都有。”

宋微微很随和地说，“我都行。”

两人去了食堂。食堂味道一般，但比较实惠，也比外卖健康。而且大夏天的，出去吃饭太热了。顾云岚一般都到食堂吃午饭。

打好饭后，两人相对而坐。宋微微突然提道，“我们的内容总监大人，出差到什么时候回来呢？”

“啊？”顾云岚不知宋微微为什么突然问方昊的事，一瞬的诧异后，才想起今早方昊在电话里对自己说的情况，答道，“好像要下周才回来。”

宋微微一脸失落，“是吗？我本来还很期待见到他呢！听说他特别有能力，面试时我就觉得他特有人格魅力，哈哈。在他部门里做事一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还……还好吧。”顾云岚有些汗颜，她还没接触到方昊的工作实绩，只觉得那个人……有点过于自信？可这样形容他是不是也不公平呢？毕竟，他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优秀很多。只因为他起初毙掉了自己提交的第一个选题，就对他产生了不好的第一印象，不正说明自己才是那个过于自信、固执己见的人吗？

“喂，你在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顾云岚回过神。

“给我讲讲他吧，他平时怎么样，对人严不严厉啊？”

顾云岚思索着，“嗯……有点冷冷的？其实我也才刚入职不到三个月，对他了解不多。等下周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副总裁办公室，于莉正在浏览网页上的新闻。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来后，对面客气地招呼道，“于总吗？我是发行老郑。”

郑有明做发行起家的，哪怕现在发行和营销宣传已合并为运营中心，他是运营中心的总负责人，但跟人客套时，总自称发行老郑。于莉一撇电脑上显示的时间，刚到一点钟。这个郑有明做事总风风火火，想起什么事立刻就执行，从不管别人是不是在休息。于莉同样客套却又暗讽道，“郑总啊，这个时候找我，有什么急事吧？”

“说自己被抄袭的那个作者，叫什么段朝夕的，发的微博，你看见没？”

“看见了。”

“我听说那个段朝夕也跟我们公司有合作，她责编是谁，让责编跟她沟通沟通，把微博删了吧。”

“郑总，你也太急了，现在舆论普遍不支持她，对我司《女官》这个项目根本造不成影响。有时候，按兵不动比出手要好。既然不造成影响，就随它去吧，网上闹两天也就散了。”

“于总，你风轻云淡，我做不到。舆论放在网上，就很难控制，我可不敢保证舆论之后怎么发展，所以趁现在还能控制，把这点星星之火掐灭才最保险。你也说了，舆论普遍不支持段朝夕，她看看网上，也该知道进退了，别人根本就没有抄她。劝她删了，是为她好。”

于莉从喉咙里轻笑了几声。打心底里她是看不上郑有明的，那个人就是个只会喝酒跑生意的大老粗，创作上的事不指望他能懂。抄没抄袭的界线如果像他说的那么容易界定，这世上就不存在那么多为了到底抄没抄打得死去活来的骂战了。

“于总，你别笑话我。”郑有明变为开玩笑的语气，激道，“你是管不了方昊，才没法管这事吧？方昊那小子犟得很，现在他不在，管个小责编你还管不了吗？说到底，这事儿你们内容中心解决了最好，如果你实在管不了，我们运营出手，去找微博的工作人员从后台删博，传出去多难听，不利于公司形象呀。”

于莉笑容僵在脸上，这郑有明长期在生意场上混，果然善于打太极加笑里藏刀。她心思转了转，小鱼儿抄段朝夕这事不好解决，左右都是公司作者，怎么做都于公司利益有损，她本来只想置之事外，远离这颗烫手山芋，却没想到郑有明这只老狐狸一口大锅甩过来。如果不想这事闹大，让段朝夕把微博删了，确实是最优的解决办法。而且她刚来公司，脚跟都没站稳，更没必要得罪郑有明这种元老。她咬咬牙答应，“郑总提醒得是，这事我马上就处理。”

挂电话后，于莉查了一下之前汇总上来的选题记录，发现段朝夕的责编竟是顾云岚。她看着顾云岚三个字，费神地揉了揉额角。

顾云岚和宋微微吃完饭回办公室，一个同事提醒她，“刚才总裁办来电话，于总让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顾云岚本就被传言是于总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同事们纷纷对她投去复杂的眼神。她只诧异于总为何找自己，顾不上同事的反应，赶紧整理了一下仪容，快步走向总裁办。

到了于总办公室，这还是顾云岚第一次近距离私下和她相处。于总穿一件湖蓝色紧身V领针织半袖衫，勾勒出这个年纪少见的匀称身材，锁骨上是一条精致的金饰项链。顾云岚有些局促，倒是于总很随和地指着一旁的小沙发对她说，“小顾，你坐啊。”

顾云岚坐下去，却无法放松，只能直直地挺着背，双手交叠在膝盖。沙发比一般椅子要矮，曲腿挺背的姿势十分难受。

于总问，“小顾，你来公司快三个月了吧？感觉怎么样，适应新公司的工作节奏了吗？”

“嗯，适应了。都挺好的，谢谢于总关心。”

“这就好。小顾，我说话不喜欢绕圈子，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段朝夕的事。你是她责编，她在微博上指控小鱼儿抄袭，这件事你知道了？”

顾云岚想起早晨方昊在电话中的嘱托，装傻，“我也是上午看微博才知道的。”

“段朝夕是新作者，没有读者基础，现在得不到舆论支持，反而伤害的是自己在大众心中的形象。你叫她把微博删了吧，至于她指控抄袭的事，双方都是公司作者，公司会秉公处理的，你放心。”

顾云岚眉头一挑，如果公司能秉公处理，这茬早解决了，就不会发生把方昊支开这种事。她听出这是于总的托词，最终目的不过是让段朝夕删博，但此刻也不适合硬碰硬，便虚与委蛇道，“嗯，我会去跟段朝夕说说。”

“小顾，你这话言不由衷，我听出来了。但我有我的难处，”于总突然诚恳道，“我也是做内容出身的，深知抄袭这种行为之恶劣。但公司的事并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你看，我刚来公司大半年。很多大决定上，说话不如郑总有分量，影视上的事，又要听王总的决策。”

于莉这话是真话，但她这样说，一是为了打破顾云岚的戒心，二是把矛头推向郑有明和王文浩。顾云岚没听出这层意思，只对于总产生了同情，觉得于总确实不易，但要让作为受害者的段朝夕删博，无论如何她也做不到。作为编辑，不就是要为作者争取权益吗？她语气缓和下来，“我……我会尽量劝段朝夕的。”

“尽量劝”的潜台词就是——反正我尽力了，但段朝夕选择怎么做，是她的自由，我可没办法。顾云岚已在心里打定主意，并不向段朝夕提起公司想让她主动删博的决定。她不希望段朝夕产生公司在打压自己的想法。出了办公室，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看着顾云岚出办公室的身影，于莉继续费神地揉起额角。

晚上下班后，照例是于莉的锻炼时间。

听说于总今天私下找了顾云岚，冯娜沉不住气了，心里极不是滋味。她为了接近于总，放弃多少陪孩子的时间，下班后特意留在健身房，跟着于总跑步，没想到于总半途招来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栽培。

冯娜掐好时间到健身房，于总正换上了运动装，从更衣室出来。那个人力资源总监程鹏也殷勤地候在跑步机旁。于总看见冯娜，点头打过招呼，两人并排跑起来。

冯娜试探着问，“于总，听说您今天找小顾了？您要有什么事，交给我办也可以。”

于莉微微一笑，并不正面回应，却问，“冯娜啊，你跟小顾作为同事相处这些日子，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冯娜心思一转，答道，“是个很年轻的人。”

程鹏在一旁打趣，“娜姐，你这话不是废话吗，谁都看得出来她比你年轻啊。”

这话让冯娜心底升起一股厌恶和更多的不服，但她没表现出来，只接着解释道，“年轻人的意思就是，还有棱角，还有冲劲。但是也容易钻进死胡同，犯倔。”顿了顿，又刻意补充，“说起来，她跟方昊倒是一类人。”

“看看。我看上个人才招进公司，折腾半天，招了个方昊二号。而且，她原来的大牌作者资源一个没带进来，倒是带进来一个被我们公司作者抄袭的受害者。”

冯娜琢磨着于总这话的意思，方昊二号，是夸顾云岚能力强，还是说顾云岚不是自己人？反正后面那一句听着不像夸人。她内心暗喜，连跑步的步伐都轻快了些。

程鹏也琢磨着于总话里的意思。他感到有一团光在自己混沌脑海中渐渐变亮，对，一定就是这个意思了。他暗暗记下，决定这两天就着手处理这件事。

一天过去，段朝夕指控抄袭的微博并未删除，倒也未传播得更广。之前的转发本就集中于小鱼儿粉丝对段朝夕进行嘲讽，现在见她并未得到他人支持，小鱼儿粉丝也就偃旗息鼓了。

今天已到周三，《女官》的开机仪式终究还是如期举行。这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连一丝波纹都未激起，便沉入了湖底。那一声微弱的呐喊与指控，并没被人听见。

微博上，书粉对演员阵容表示满意，演员的粉丝也纷纷转发开机仪式现场图及各个主要角色的定妆照。

这是一场浩大的盛宴，没有涌动的暗流，没有波折，没有插曲。这是所有人都在庆祝的盛宴。快乐是他们的，不属于失声者。在没有人的角落，那个被抄袭的原作者，那个没有声量、没有粉丝的原作者，默默看着这本应与自己相关，却又毫不相关的一切。

顾云岚安抚了一会儿段朝夕，但她知道这无济于事。看着微博上热热闹闹的场面，她心情糟透了。

下午，顾云岚正在工作，运营中心郑总再次光临原创小说编辑部的办公区，一来就问，“段朝夕责编呢？”

一看郑总脸色就知道没好事，其他同事互相使眼色，顾云岚站出来，“郑总，是我。”

郑有明看到是顾云岚，皱了皱眉，随后说，“你跟我过来。”

坐对面的宋微微关切地用口型问顾云岚，“咋了？”

顾云岚摇摇头，悄声回道，“待会儿跟你说。”

郑总几步走到茶水间，压低声音质问跟来的顾云岚，“段朝夕怎么回事，那条微博怎么还在那儿挂着？看看那些转发和评论都怎么说她，不嫌丢人？”

因为之前郑总就表露出袒护小鱼儿，一切以影视项目为重的态度，加上昨天于总的话，顾云岚对郑总已没什么好印象，应付道，“郑总，这件事，段朝夕本来就是受害者，我认为她选择怎样做是她的自由，公司不应该强迫她……”

“哪有什么自由！”郑总打断，“要想当成名作家，要当公众人物，就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知道吗？她现在做的事于己不利，同时也损害了公司形象，如果不听从公司的安排，我们随时可以终止与她的合作，我们又不是做新人扶植的慈善机构。但《女官》这个项目不仅不能停，而且是一点岔子都不能出！”

“反正已经开机了，不是挺好的吗？”顾云岚心灰意冷地回答。

“你这话什么态度？”

“郑总，您也看见了，段朝夕只是一个无人在意的小透明作者罢了。她维护自己的权利，却不被人重视，发出的声音不被大众听到，反遭人诬蔑。已经很可怜了，公司不支持她也就算了。现在要连她发声的权利都剥夺，公司这样做难道就有利于公司形象吗？既然已决定要出她的作品，公司就要尊重每一个与我们合作的作者，不管对方是新人还是大神。您也无法保证今天的新人不会成为以后的大神吧？如果以后段朝夕不再是如今弱势的地位，她又怎么看我们公司，怎么看公司如今的做法？”

顾云岚语气平缓，却句句掷地有声。郑有明被怼得脸上表情风云变幻，最后只道，“好，好。年轻人张口理念闭口理想，我告诉你，公司运作不是只要正义就可以。正义不一定正确，正确不一定有利！”

“关于公司要怎样运作，我的确不懂那么多。所以我只是一个员工，您才是副总。”

郑有明从鼻腔里狠狠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其实郑有明并非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之前方昊也不知和他这样就业务的事争吵过多少回。郑有明脾气火爆，但并不斤斤计较。此次他之所以如此生气，是因为他以为顾云岚是于莉的人。顾云岚敢这么明目张胆顶撞自己，难不成是于莉在公然挑衅自己的地位？昨天就跟于莉说了，让她找责编跟作者沟通，这么简单一件事却过了二十四小时都毫无进展，这分明就是于莉在跟自己打太极！

好在今天的开机仪式十分顺利，前方的工作人员发回消息，现场粉丝热情度很高，可以预见《女官》这个项目，将为公司进军影视行业打出一个优秀的开局。浏览着微信里收到的现场照片，郑有明稍微舒了舒心。

顾云岚回到工位，微信上收到宋微微发来好奇的表情。她本打算跟宋微微说这件事，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不如先让宋微微读读两本原著，看她如何判断。

于此同时，郑有明在公司过道遇到程鹏。他正在气头，叫住程鹏挖苦道，“你帮于总新招的那个顾云岚，很可以啊。”

程鹏暗自叫冤，这误会可不能再传了。他一看周围还有好几个员工在竖着耳朵听这边动静，赶紧摆手，一脸堆笑解释道，“郑总，您这是哪儿的话，我招员工都是帮公司招，怎么能说是专门帮于总招的呢？别说您了，于总对顾云岚的工作也很不满。昨天她还跟我说这事儿呢，我今天把手续都准备好了，明天就找那个顾云岚谈。她胜任不了工作，三个月的试用期也快结束了，公司决定与她解约。”

这回轮到郑有明吃惊，难道顾云岚还真不是于莉的人，于莉这么急着与她撇清关系？他不予置评，“那是你们内容中心的人事问题，于总有她的决定权，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第二天上午，顾云岚刚到公司，就被叫到人事部。程鹏说，“顾云岚，你来公司这么久了，下周就满三个月了吧？”

顾云岚点头，她以为要办理转正手续，却没想到程鹏拿出一张离职表格，“你做事的热情大家有目共睹，但是，”他干笑两声，“经过试用期的考察，可能你的思路和想法并不适合我们公司。我个人建议啊，你选择一家更契合自己的公司，或许能得到更好的发展。我们就不留你了。”

“嗯？”这是没通过试用期的意思？因为抄袭的事？

顾云岚一时诧异，旋即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流露出这种情绪。从父亲与母亲提出离婚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被抛弃者不应乞怜，甚至连一丝可怜、失落、伤心的神情也不应露出。因为那是弱者的选择。装作不在意，才是被抛弃者保留最后尊严的姿态。

何况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这样的公司不留也罢。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淡然地接过表说，“好。”

程鹏没料到她会这么痛快，之前准备的一大堆说辞噎了回去，只得交代几句表格里的几处名目该如何填写，随后道，“今天内能完成工作交接吗？能完成的话，离职日期就截止到今天吧。”

顾云岚想了想，目前手上自己在乎的项目仅两个而已。一个是世间无欢那套书，虽然付出了许多心血，但这个项目交出去谁都想抢，想必不会做得太差，这倒不至于担心；另一个项目是段朝夕的作品，已和公司签了出版合约，无法再毁约带去别的公司做，可自己走了的话，还有人会用心去做段朝夕的书吗？

想到这里，她感到有些棘手，不过既然被下了逐客令，也没办法了，之后再作打算吧。她脑海中浮现出方昊的样子，如果交给他，他会认真做段朝夕的书吗？虽说一开始他没同意这个选题，但最后点头同意的也是他。比起其他同事，他至少……啊，对了。顾云岚想起这周刚来的宋微微。交给宋微微做也行吧？

至于其他一些琐事，自己都不算第一责任人，稍微跟负责人打下招呼，同步一下自己这边的进度就可以了。

她应道，“没问题，今天下班前可以完成交接。”

“好，那你忙去吧。”

方昊在四川那边，上午刚与发行的同事一起，与一家西南地区最大的分销书商签下合约。虽说自己是临时被支来的，但还真来对了。对方问了很多关于书目产品的细节问题，发行同事都答不上来，方昊则详细向对方介绍了公司近期打算推出的原创项目，正是这些项目吸引了对方兴趣，最终才很快达成合作意向。

事办成后，午饭时他被发行同事邀去聚餐，算是个小型庆功宴。因方昊和发行部打交道较多，几个同事也还算熟，他便没有拒绝。

席间，大家聊起公司这两天的八卦。

一个同事问他，“方昊，你们部门是不是有个新来的，叫……叫顾什么的女孩？”

“是有。”

“你知道吗，她这两天都成公司的红人了。听说她是于总点名招来的人？她仗着于总的势，昨天当面怼了我们郑总，把郑总气得直接去找程鹏质问。你知道程鹏是于莉的狗吧？哈哈……”这个同事像是酒喝多了，脸色通红，说话口无遮拦。但大家正聊到兴头，又都是熟人，光顾着起哄，没人觉得这些出格的话有什么不妥。

方昊一声不吭，只皱着眉。

对方接着说，“结果你猜怎么着？结果程鹏来了个丢卒保车，一口否认那个顾是于总的人，不惜当面跟郑总说正要把顾开掉。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啊，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有于总担保，逮谁怼谁，也不想想，她算老几，郑总是她能怼的人吗？人家于总可不想为了她跟郑总撕破脸，转头说扔就扔……”

方昊放下筷子，说，“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啥？方昊，我没听错吧，你在帮她说话？”

“我去一下洗手间。”

方昊拿着手机起身离席，边走边拨顾云岚电话，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接起来，却是不紧不慢又满心疑惑的一声，“喂？方总？”

这个女孩，除了替自己作者争取权益时会面红耳赤地争辩，其他时候永远这么无所谓吗！方昊心里着急，劈头就问，“顾云岚，我听说他们要辞退你，怎么回事？”

“那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已经不重要了。”

“是因为段朝夕的事吗？他们想让段朝夕删博，你不肯，是不是？不是跟你说了，让你拖着，不要跟他们正面冲突。为什么不去找无欢帮段朝夕转发？无欢转发了，舆论闹大，这就不是删不删微博的事了，也脱离了你的控制，他们就知道你也是无可奈何。为什么不照我说的做？”

“这是我的事。而且……方总，有件事我说了很多遍，每次你都选择性忽略。我再跟你强调一次，我跟世间无欢真的不熟。没有熟到我可以轻松开口请他帮转与己无关的微博那种程度……向一个不熟的人开口请求帮助，我做不到。”

方昊愣了愣，觉得有什么在自己心中炸开。他定定神，说，“好，我知道了。是我不对，明明我跟他更熟的。这件事我来办，我去找他帮忙。顾云岚，你先不要走，等我回去！”

“啊？”

“我现在马上处理这件事。”

没等顾云岚回答，方昊匆匆挂了电话，转而拨通程鹏的号。程鹏嬉皮笑脸的模样顺着手机信号传来，如在眼前，“方总，这午休时间啊，您找我什么事？”

“我记得，辞退一个员工，按流程，需要部门负责人签字。”

“哟，我怎么看不懂了，您这是替……顾云岚求情来了？方总，不会吧。”

“这事按流程走，等我回去再说。”

“方总，您忙啊，这就不劳烦您了。表都填好了，她明天就不来了。”

“程鹏，你是想趁我不在，帮我解散部门吗？”方昊知道跟程鹏这样的人打哈哈没用，他加重语气，“你们没有权力辞退她，她是我的人！”

下午，顾云岚完成了工作交接，离职审批表和离职证明也都办妥。六点是平日正常下班时间，无需加班的同事正三三两两离开。顾云岚打包着办公桌上的个人物品，宋微微帮她打下手，无不惋惜，“刚跟你认识两天，你就要走了。”

顾云岚有些尴尬地笑笑，嘱咐道，“段朝夕那本书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问我。之后的书封文案我也可以帮着一起想。”

“好啦，你放心。”宋微微说，“我会代替你照顾好她的。”

两人默默收拾，窗外是个好天，晚霞散发出金粉色的光，办公区内镀上一层温柔的颜色。就在此时，一个人影风尘仆仆冲进来，顾云岚完全没想过这个人影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毕竟，自己跟整个公司都没有关系了。直到这个人影在顾云岚面前站定，过去好几秒，顾云岚才反应过来——是来找我的？

她抬起头，看见方昊微微愠怒的脸。

他这时不是应该在四川的吗？

“咦？你怎么回来了？”

方昊拖着行李箱，努力平复因快速奔跑而急促的呼吸，指着她打包的物品，“收拾东西干什么？不是让你等我回来再说吗？”

“我……”

宋微微站在两人侧面，此时的方昊跟当初面试自己时那个冷静得有些淡漠的男子判若两人。她挥挥手小声招呼，“嗨……”

方昊看她一眼，颔首算是招呼，随即收回眼神，继续盯着顾云岚，“离职表找我签字了吗？”

“没……”

“跟我过来！”

顾云岚手腕被方昊拽住，直出了办公室才松开。方昊自己大步走在前面，顾云岚小跑跟上。进了电梯，他摁下数字10，电梯缓缓上升。

十楼是总裁办所在，顾云岚以为方昊要带着自己去找于总或郑总对峙，心下一阵忐忑。“方总，那个……没必要跟他们争了。没什么的。”

方昊不理会她，出了电梯，却没往总裁办那边走，而是打开一扇不起眼的小侧门。眼前是一道步行梯，走上去后，竟到了屋顶露台。这是从几十层高的写字楼中凸出的一块楼层区域，露台上有草坪，摆放着藤编的椅子和白色铁艺小桌。

顾云岚随方昊走到露台边缘，手肘撑在齐胸高的防护围墙上，双手托住脸，看着天边那些晚霞。见方昊并不说话，顾云岚道，“方总，世间无欢那部书，我还没跟人交接。我想着交给谁都不太合适，听说您之前跟他颇有渊源，我想的是等您回来后问问您的意思……我要离职的事，也还没跟他说。等确定了交接的人选，我再告诉他。”

夏日傍晚的风吹过发际，在耳边呼呼响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身旁的方昊说，“不用跟他说了，后续工作你接着做。可以不走吗？”

“诶？”顾云岚没想到方昊会这样说。或者说，她已隐隐感到方昊会挽留自己，但她没想到向来不善言辞的方昊会这样直接坦诚地请自己留下来。公司高层对待抄袭的消极态度令顾云岚不爽，何况还是他们先下的逐客令。虽说冷静后想想，舍不得这里高出业内平均水平的工资，但……顾云岚叹了口气，“留下来，又能怎样呢？”

“我知道这事你受了委屈，你对公司失望。如果你对我也失望，不愿意再为我司工作效力，我尊重你的选择。但若只是赌气，我想，或许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顾云岚，我认可你是名优秀的编辑，我希望你留下来，继续为段朝夕的新书负责。你不是想证明给所有人看，你的眼光没有错吗？关于抄袭这件事，也只有继续留下来，才能第一时间掌握事态，从而设法寻找转机。你完全能胜任目前的工作，你坚持的原则、独具的选稿眼光，也是我们部门不可或缺的。以上是我作为部门负责人的表态。”

“方总，我……”顾云岚属于那种人，如果对方不讲理，她能怼得人毫无还击之力，可如果对方跟她讲心里话，她反而舌头打结。

“你看，”方昊指了指远方，“北京这么大，要扎根留下来很难。可是，你还是选择了这座城市。公司有不好之处，但你如果还想做编辑，不要放弃这座城市里最大的舞台，好吗？”

晚霞正渐渐暗下去，灯亮了。街道后面还是街道，高楼后面还是高楼，车辆像城市的血液，在纵横交错的公路中流淌着。顾云岚做出了选择，她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了。啊对了，方总，你这次出差不是该周末才回来的吗？那个……谢谢。”

方昊看了看顾云岚，“不是专门为了你的事回来的，只是那边的工作提前完成了而已。”

“噢。”

“还有，微博的事我已经跟无欢联系过了。你没来得及看吧？他已经转发了。”

“啊？”顾云岚赶紧掏出手机打开微博，无欢下午四点过转的，这才过了两个多小时，他那条的转发量竟已破千，且舆论风向迅速转为支持段朝夕。顾云岚不得不暗暗佩服无欢在写作圈的影响力。没读的微信消息里，有段朝夕发来的，小段满心不敢置信：小岚姐，你看见了吗？那个网文大神世间无欢竟突然转了我的微博哎！

“好了，回去吧。明天见。”方昊故意加重了“明天见”三个字的语气。

顾云岚明白方昊的意思，明天见，就说明自己不会走了。她挥挥手，“明天见。”

目送顾云岚离去的身影，方昊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的话那个女孩听进去多少，也不知道那个女孩答应留下是因为不好意思拒绝，还是真心被自己说动。他不擅长安慰人，这还是他作为上司，第一次正儿八经找下属谈心。

他抬腕看了看表，听说于莉每天下班后会在健身房锻炼一小时，现在过去找她，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方昊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墨蓝的云朵飘在暖色的落日余光里。他转身离开露台，坐电梯去到健身房所在的楼层。

于莉果然在跑步机上。

方昊倚在门口等待着。

等了一会儿，于莉下机了。

于莉转身看到方昊时微微一愣，她从未见方昊来过健身房。她朝方昊点点头算是招呼，结果方昊径直走向自己说，“于总，耽误您几分钟，有事找您谈谈。”

今天白天，于莉在顾云岚拿着离职审批表来找自己签字时十分意外。她随口问了句顾云岚为何离职，那女孩眼神中竟闪过一丝嘲讽，随后笑了笑，只说是个人原因。

于莉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定又是程鹏自作聪明了。在顾云岚看来，让她离职是高层的意思，自己却还问她离职原因，也太过假惺惺了。不过既然事已至此，于莉也懒得解释，顾云岚那种又硬又倔的性格，留下也无太大意义。她便在审批表上签了名。

等顾云岚走后，于莉打电话臭骂了程鹏一顿。程鹏是忠心，但也太殷勤了，还蠢，实在令人不适。他那个人没什么能力，无非就是爱帮领导张罗。自己把他提上来，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于莉想起，来久时前，自己已是一家小文化公司的执行总裁。那家公司规模虽不及久时十分之一，但全司上下无一人不对自己心服口服，哪怕只是表面上。在四十岁的年纪跑来久时这种势力错综复杂之地，妄图找到自己的位置，让人生更上一个台阶，这个决定又是对是错呢？

与方昊接触这些日子，于莉已摸清他性格。他那个人不站队，郑总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是感激，但在具体事情上，他只论对错。自己没必要把他完全当做郑总那边的势力，不如趁这个机会缓和一下关系。

想到这些，于莉冲方昊客气地一笑，“难得见你有事找我。不过我现在得稍微收拾一下，你去办公室等我吧。”

收拾一下？方昊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赶紧应承。

在总裁办大厅坐了接近半小时，于莉终于来了。她冲了凉，换了休闲便服，也没再化妆，跟平日的样子有所不同。

方昊起身，直入主题，“于总，只是一件小事，很快能说完。关于顾云岚离职，我希望公司能再考虑考虑，现在部门缺人手，她各方面都能胜任。”

“你去找郑总说过这事儿了吗？”

“找郑总？”方昊不明所以。

“可不是我让她离职的。听说昨天她顶撞了郑总，把郑总气得不轻。我这边嘛，我一开始不知道状况，以为是她主动要离职，所以没为难她，在离职表上签了字。既然她不是主动想离职，我当然和你一样，很希望她能留下。”

方昊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本以为要说服高层留下顾云岚还需再费一番唇舌，没想到在于莉这里竟完全没受到阻碍。

于莉看了看方昊的样子，笑道，“好了，我这边没问题。我们内容中心的人事问题也不需要再请示郑总了吧？不过顾云岚那女孩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把她劝回来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方昊点头，“放心。”

事情终于解决，方昊这才感到疲惫。这两天都在与合作方商谈，中午得知顾云岚被公司劝退后，他第一时间订了机票直奔机场，到现在，他已像陀螺般连轴转了好几十个小时。

因为出差，车没开来公司。方昊打了车回家，整个人靠在后座，闭目修养。此时手机响了。他拿起一看，见来电者是无欢，一脸无奈，那家伙一定是找自己邀功来了。可毕竟刚求了他帮忙，方昊只得硬着头皮接起电话。

果然没猜错，电话一接通，那边就传来洋洋得意的声音，“方昊，怎么样，这点小事，兄弟一出马，立即摆平！我当对面是个什么大神，一个三十万粉丝的作者也敢操纵粉丝控评？在我面前，不堪一击。”

方昊应和，“是是是，知道你几百万真粉，那个小鱼儿跟你不在一个段位，你对她那简直是降维打击。”

“方昊，你怎么变油滑了？”

“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说吗。”

“不。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是吗？我不记得了。”

“你今天这么说话，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求我。就算前阵子你来我家，让我把《乱世之子》拿给你们久时出，说到底，也只是互相利用的商业行为。你们版税照付，招牌又比春光大，我拿给你们出又没损失。但今天，是你第一次真正的开口求我帮忙。你知道我微博接条广告多少钱吗？那些广告商一开价至少就是十万起步，就这，我还不乐意给他们发广告呢。”

“那谢谢你了。帮我转这条微博你要收多少钱，开个价吧。”

“别呀，我不是这意思。”无欢换上八卦的语气，“之前你说要上飞机了，急急忙忙的，我没来得及问。我这越想越不对，说吧，那个段朝夕是你什么人？为了帮她，你方昊居然愿意求人？”

方昊找无欢帮转微博时，并没说段朝夕是顾云岚的作者。他从头到尾没提顾云岚的名字，说不上为什么，他宁愿自己欠无欢人情，也不希望无欢认为这事是在帮顾云岚。方昊说，“你别乱猜，段朝夕是我们公司作者，她被不公正对待，我当然要帮她的。”

“怎么，小鱼儿就不是你们公司作者了？”

“正因为公司站在小鱼儿那边，我才希望也有人能帮段朝夕这样的小作者发声。”

无欢失望地啧了一声，“你怎么老那么正经啊，说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没意思，挂了挂了。”

放下手机，方昊觉得心中有些混乱。

稳定的情绪，冷静的头脑，这些一直是自己引以为傲的特质。他从不是一个会冲动行事的人，正如无欢所说，他也从不会开口求人。可今天，冲动地买机票，不仅求了无欢还去求了于莉……就是为了顾云岚那个女孩吗？

想到这些，他感到连平日里波澜不惊的心也变得慌张，他很快安慰自己，并不是的。做这些是出于正义，出于责任。他在顾云岚身上看到一些正渐渐从自己身上消失的东西，所谓的，还在闪耀光芒的理想。他想去保护那些东西罢了。

这么想后，方昊慌乱的心重新平复下来。对，他讨厌这种失控的、不确切的感觉。

方昊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倚在椅背，静静看着车窗外一盏盏划过的路灯。一切都要尽在掌握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