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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舆论场，能得到意见领袖的支持就胜利了一半。世间无欢这种级别的大神作家公开表态支持段朝夕后，吃瓜群众纷纷同情起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而小鱼儿粉丝罔顾事实的言论则显得可气又可笑。

顾云岚在去公司的地铁上，段朝夕一扫低落的情绪，发来消息，和她分享着一些网友的言论截图。顾云岚告诉她，“还有一件事。昨天我不是说要离职，把你交给一个叫宋微微的编辑负责吗？那个……我又不走了。所以还会继续当你的责编，一起加油吧！”

到了公司，同事也陆续来了。他们看到本已在昨天办好离职手续的顾云岚又坐在了工位上，无不侧目。冯娜哼了一声没理会，何纬八卦地凑上前，“怎么，不走了？”顾云岚笑了笑算是默认。

这时方昊来了，大家赶紧回到自己工位。顾云岚本想跟方总示意，她还记得昨天傍晚天台上的那句“明天见”，可方昊看见自己后，目光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面无表情地进了办公室。

嘁，什么嘛，还是这么冷漠啊。顾云岚收心，着手开始一天的工作。

她皱眉琢磨，无欢帮了这么大忙，自己一声不吭的，有点太没情商了。她不知道方昊没跟无欢提她，只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向无欢道谢。可不知为何，顾云岚有些惧怕和无欢接触。并不是讨厌或者不喜欢，而是无欢有种完全凌驾于顶的气场，自己在他面前就像站在聚光灯下，暴露无遗，一览无余。

顾云岚硬着头皮打开微信对话框，对无欢说，段朝夕的事，谢谢你了。

本以为上午十点，无欢这样的夜间写作型网络作家还在睡觉。没想到无欢很快打来电话，“怎么感谢我？”

顾云岚一阵头皮发麻，“那个……对了，前天《乱世之子》的书号已经下来了，二校老师特别给力，校得超快，现在稿子到了三校老师手里，她说两个月内可以做完。书封设计师前几天出了一版方案，说下周会再出两个方案，到时我都发给你，我们一起敲定一下。所有时间节点都没出错，相信可以赶上和电视剧开播同步上市……”

“啧，停停停。”无欢轻笑几声，“不是这些。这些算感谢？它们难道不是你分内的工作吗？”

“我……”

“顾老师，上次说想请你吃饭，你可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地拒绝了。如果要感谢我，不如赏光一次吧。”

“这个……”

“又想找借口拒绝？我要问问方昊，给你安排的工作很多吗？连跟作者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不是。那个，无欢老师，这次谢谢你帮忙，”顾云岚眼见无法拒绝，那至少不能完全掉进他的节奏，“为了表示感谢，我请你吧。”

无欢又笑了，“你怎么老这么严肃？我可不会让女孩子请吃饭。这样，叫上肖遥和他女朋友，他女朋友，叫什么小楼的，跟你很要好吧？一起来我家，咱们搞个party，就这么定了啊。”顿了顿，无欢又意味深长地补充，“对了，再叫上方昊。”

“诶？”

“就定这周日，后天。明天我让我家阿姨准备准备。午饭前来啊，待会儿发定位给你。我去通知其他人了，你正好跟小楼一起过来，到时见。”

没来得及回话，通话已被挂断，顾云岚看着手机陷入沉思。又一次掉进了无欢的节奏，为什么总是被他牵着走呢？这种失控的感觉令她心中不安，好在到时有小楼陪着。她看着窗外，在心底默默呼了口气。

紧接着，方昊的手机响了。看到来电者，他不由露出嫌弃的神情，“喂，什么事？”

“后天来我家，搞party。”

“你知道我不感兴趣热闹的场合。不去。”

“你不先问问都有谁？顾云岚也来。”

“嗯？”方昊满心疑虑，顾云岚为什么要去无欢家？她是那种喜欢搞派对玩闹的女孩吗？可他又不好问，只得嘴硬说，“她去就去，管我什么事。”

“方昊，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别不认啊。”

“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为什么来求我，原来不是为了那个叫段什么的小作者，是为了顾云岚吧？你让我帮忙时，还故意隐去了顾云岚这个中间环节。你真的对顾云岚没什么想法吗？”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罢了，我没这么说过。非常遗憾，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这样更好。”

“你想怎样？”

“这你就管不着了。”无欢再次问，“后天你真不来？”

本来听说顾云岚要去，再加上无欢暧昧的态度，方昊有些忧虑。可一开始拒绝得太干脆了，此刻答应，反而更坐实自己好像是为了顾云岚才去的这件事。方昊不耐烦道，“不去。好了，我现在在工作，没工夫跟你闲聊。你有空就多赶赶稿吧，再见。”

“嘿，那我挂了。你要是来，我家随时欢迎你。”

顾云岚正在为无欢的事苦恼着，小鱼儿的责编小桃来了。前两天，小桃在横店出差忙《女官》开机仪式的事，听说昨晚深夜才回到北京，因此今天来公司比较晚。

小桃包都没放，径直走到顾云岚面前，举起手机，停留在无欢转发段朝夕指控小鱼儿抄袭的那条微博的页面，质问，“顾云岚，认识大神作家了不起？公司所有人为小鱼儿的项目付出多少努力，你新来的，没亲眼看到，难道也想不到？孵化一个到开机阶段的项目有多难，你不是第一天入行，不会不知道吧？自己的小糊咖作者胡乱指控，见没有舆论支持，又找来大神作家帮引导舆论，就你特厉害，就你认识大神？你非把项目搅黄不可？”

小桃平时虽常有怨言，但也只是背后吐槽，并不是一个敢于当面跟人吵嘴的角色。她今天的举动出乎所有人预料，估计也是气急败坏。

顾云岚一愣，很快本能地组织语言反击，“我没有任何要为难大家的意思，我的初衷也不是把项目搅黄。反抄袭是每个内容产业从业者的底线，我只是不想违背这个底线罢了。”

“就你有底线？《女官》原著你看了？哪句话抄了，你现在就指出来。”

“你也不是第一天入行，没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还有那种原句照搬的低端抄袭吗？倒是你有没有看过段朝夕那本《失落的果实》？如果看过，我想，你不会看不出来《女官》完全照搬了其故事创意、角色设计，甚至是剧情线。”

“没看过。那种首印几千册都卖不完的糊咖作者的书，有几个人看过？要不是无欢出来凑热闹，谁会关注这件事？”

所有同事都在暗暗围观，他们没看过段朝夕那本书，不好判断情况。意想不到的是，刚来的宋微微站了出来。

她拿着一本书走到这边，双手递给小桃，“小桃姐姐，书在这儿，你没看过的话，还是看一下吧。”

顾云岚瞥一眼，书正是自己前天借给她的那本段朝夕的《失落的果实》。

小桃没料到宋微微这个举动，下意识地接过书，才知觉到这个举动令自己气势大减。她问，“怎么，你看过了？”

宋微微点头，“看过了。而且，我个人认为，小鱼儿的确抄了。”

小桃瞪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嘴。顾云岚感激地往后拉了拉宋微微，自己往前迈出一步，顶住小桃的眼神，“现在书也给你了，与其揪着让无欢转发是不是做错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自己看看指控者的作品，判断是不是真的抄了，不是更好？"

三人正陷入僵持，有同事叫道，“哎，别吵了，快看，公司官博发公告了。”

小桃最终没拿走那本书，而是扔在了顾云岚桌上，随后回了自己工位。顾云岚也没在意，小声给宋微微说了谢谢，随后急忙打开公司官博。

这则公告无非是声明公司刚知道这件事，非常重视，会马上成立工作组调查。若有抄袭，绝不姑息；但若没有抄袭，则不会放弃对造谣者的追责。

虽不是理想的处理结果，但无欢的转发至少逼得一直想低调处理的公司出来表态了。不管怎样，算是阶段性胜利。

连一些之前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的同事，也在微信上偷偷问顾云岚借段朝夕那本书看。

顾云岚自己都不曾察觉，除了冯娜、小桃这样的少数几人外，那些一开始以为她是走于总后门入职而排斥她的同事，正慢慢接纳她。毕竟，大部分选择做编辑的人，都是因为真心热爱这个行业。而这个行业中不可逾越的底线，是所有热爱者共同坚守的。一旦对底线达成共识，相同的热爱便让彼此间没什么隔阂了。

下午，顾云岚的转正考核评定结果出来了。本来昨天还要离职，今天就已经通过了试用期，正式成为久时的一员。

看着转正通知邮件，顾云岚想起方昊昨天在天台上的样子。自己的能力被那个人认可了吗？她偷偷看了眼此刻办公室里的方昊。其实他整张脸都被电脑屏幕挡着，完全看不见他。可不知怎么，心跳的节拍突然乱了一下。

平时总是冷冷淡淡又自以为是的。但遇到不自信的作者，竟可以笑容满面地说出鼓励的话。员工被不公正对待，竟会冲回来挽留。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见到他时都是工作场合，其实一起工作了这么久，却对他的个人生活完全不了解。三十岁的男人应该结婚了吗？或者有女朋友吗？好像没听同事提到过。

这些念头快速闪过顾云岚脑海。对于后天无欢家的party，她竟有些隐隐的期待了。

无欢说了，会叫上方昊一起去的吧？

这一波三折的一周总算到头了。

周日上午，肖遥开车到顾云岚所在的小区，接她和小楼一起去无欢家。肖遥本来和无欢住一个小区的，小楼让肖遥别来接了，她俩自己打车过去。但肖遥非要来。

小楼和肖遥刚确立关系不久，目前正处于热恋。

顾云岚坐在后座，看着坐在前面的肖遥和小楼。小楼今天出门前挑了很久的衣服，最后穿了一条露肩的连衣长裙。此刻阳光落在那两人的发梢，再从小楼的头发滑落到她好看的肩骨上。肖遥左手掌方向盘，右手与小楼握在一起。

空气暖甜暖甜的，这大概就是爱情的味道吧。竟有点羡慕。

肖遥打趣说，“顾老师，我得感谢你从艺文出版社辞职，把我转交给小楼负责。要不我可找不到这么好的女朋友。”

小楼作势打他，“说什么呢你！”

“我实话实说啊，顾老师是我贵人，给我出书，让我当上畅销作家，还让我找着女朋友，走向人生巅峰。顾老师，我发自内心感谢你。”

“那是，我家岚岚最好了。”小楼回头，肉麻地冲顾云岚说。

“真感谢，就好好对小楼吧。你要是欺负小楼，我可不原谅你。”

“听见没，你不许欺负我。”

“知道了知道了，我哪儿敢啊。”

看着他们，顾云岚心里升起一丝落寞。虽然平时一心赴在工作上，休息时间也被追剧追文追番看电影填满，充实的精神生活让她不太在意是否有另一半这件事。可一想到小楼有了肖遥，以后自己怕是得独自去看电影了，喜欢的作品也再难有好友同时分享，难免还是被他人的幸福微微刺痛了一下。

不对。

如果没有动心的人，是不会产生这种欲望的。

没有动心的人，只会觉得一个人逍遥自在快活死了，他人的幸福根本不会变为刺痛自己的锋芒。

只因为心动了，才更贪心，想要有更进一步的关系，想要成为彼此的陪伴。这些欲念未满，才觉得他人的幸福太耀眼。

所以，是对那个人……动心了吗？

顾云岚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些想法让她忐忑不安，可也让她的心仿佛从冬眠中苏醒。事实上，今天出门她也挑了很久的衣服。最后却穿了最简单的白T和及膝A字裙。她涂了口红，却是最不显眼的色号。她明明上心了，在意了，却要装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

肖遥倒车进库。

无欢家到了。

当然不能空手去别人家做客。顾云岚拎着一只精致的果篮，肖遥和小楼算一份，由肖遥备了一支白葡萄酒。

无欢来开门时，右手举着菜刀，身上穿一套墨蓝色真丝居家服，脖子上还挂着条围裙。

“你举着菜刀干吗？”肖遥白他一眼。两人很熟了，没怎么客套。

“这你不知道了，今天让你尝尝哥的手艺。”

“哟，自己做饭呢？”

“那是。”

“厉害了啊。”肖遥将手中的酒递上，“没带别的，这是我跟我女朋友的一点心意，威尔马特酒庄98年的香槟，待会儿喝。”

“哟，不错啊。”无欢左手接过酒，握手里欣赏了几秒，之后放在玄关柜上，将还局促地站在门外的顾云岚迎进屋，接过她手里的果篮，“顾老师，你赏光来就来，还带东西干吗？”

顾云岚不好意思地笑笑，在无欢的引导下换好鞋进屋，目光四处找寻一番——这个户型的餐厅和客厅一目了然，但，那个人不在这里。

还没来吗？

无欢举起菜刀回了厨房，“你们先坐客厅待一会儿，稍等啊，饭菜马上就好。”

顾云岚觉得让主人忙里忙外不太合适，说，“需要人打下手吗？我们帮你吧。”

无欢转头，挑眉盯着她，鬼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竟一扬嘴角说，“四个人都在厨房太挤了，来一个人帮我就行。”

“我……”肖遥刚开口，无欢瞪了他一眼，他好像秒懂了无欢的想法，口气一转，“我最不会干厨房的活儿了，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顾云岚发现，自己竟做个了圈套把自己套住了。提议要帮忙的人是她，现在不能再罢工了，而肖遥已经退出了帮忙的人选，那总不可能让小楼去帮忙，自己跟肖遥在客厅坐着吧？她在心底暗暗骂自己笨蛋，却只得对无欢说，“那我来帮你吧。”

无欢露出得逞的笑容。

厨房里，无欢炒菜的动作很是熟练，顾云岚有些意外，却不好开口问。

无欢见她不说话，自顾自说，“昨天本来让阿姨准备的火锅的食材，肥牛卷羊肉卷，毛肚黄喉，土豆，藕，火锅底料，都备好了。不过我今天上午突发兴起，觉得光吃火锅不尽兴，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得让你尝尝我做的菜。”

“你做菜挺像回事儿的。”

“什么叫像回事儿啊，就是这么回事儿，我这是实打实的手艺，不是虚的，你待会儿尝了就知道了。”

“怎么，想改行做厨师？”

“那不行。我还得写小说，你还得当我责编。”

顾云岚绕开话题，“对了，阿姨呢？”

“小时工，没住家里，她每天下午来收拾三小时。”

“她准备的火锅怎么办？”

“吃啊。我就做了两个菜，今天高兴，都吃。”

顾云岚找到开溜的机会，“那我去把电磁炉摆餐桌上，先把锅底准备好。”

“等会儿。”无欢递给她两个土豆，“涮着吃的，还没削皮切片呢。你就在厨房削水池里就行，水池下面装垃圾处理器了。”

顾云岚无奈地照无欢说的做，默默站在水池旁削土豆。

无欢偷偷看她，见她面无表情不说话，又忍不住提起话头，“我刚上大学就开始写小说了。那时候写的没几个人看，还是写得津津有味。室友嫌我每晚敲字吵，我就搬出来自己住，租了学校旁边的一套小公寓。那时也没外卖，我就开始自己学做饭。我发现我很喜欢做菜。做菜和写小说是一样的，用你的经验，你的创造力，你的想象力，做出一个东西。这个东西里有没有感情呢？如果用心去做，无论是食客还是读者，一定会感受到的。现在忙了，自己做得少了。但偶尔做一次，还是很享受这种创造的过程。”

“刚上大学就写小说了吗？我记得你之前的采访里有说过，你第一部《思华年》爆红时，刚好是你大学毕业的时候。”

“那是我换世间无欢这个笔名后写的第一部。大学时还用过很多其他笔名瞎写，只是都没红而已。”

“这样啊。”顾云岚点头。原来，即使像无欢这种看上去成名很早的大神，也并不是一开始就顺风顺水一炮而红的。这个事实，让顾云岚对段朝夕多了信心。只要好好经营，用心去写，才华一定不会被埋没的吧。

“顾老师，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

“别老叫我顾老师了。”顾云岚笑了。

本以为无欢会坚持，没想到他像有预谋似的很快改口，“那叫你小云吧。”

“啊？”顾云岚有些吃惊，从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只是觉得这个称呼很适合你。”无欢侧头，目光落在顾云岚脸上，“有时看你就像天空上的浮云，实际很远，却看着很近。”

“别四处看，”顾云岚低头盯着手里的土豆，“看你的锅，锅快糊了。”

“糊不了，我收汁呢。你还没回答我，平时你都喜欢做什么？”

“追喜欢的作者出的新文，看剧，国产日剧韩剧美剧都看，动漫也看一些。不喜欢出门，如果出门，一定是去电影院，剧院，音乐会。说白了，就是书影音三件套。我这个人很无聊吧？”

无欢斜睨着她，“嗯，是挺无聊的。”

“可是，说是我的个人爱好也好，说是为了工作也好，反正我们这些内容行业从业者，不多看看其他的作品根本不行。只有多看，多了解这个时代优秀的、流行的内容产品长什么样子，才能知道一个内容产品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我这么说也不是要拔高我自己的爱好，反正我就是喜欢嘛。看好作品是一种享受，恰巧对工作也有帮助，你们觉得无聊就无聊吧。”

无欢噗嗤笑出声，“你看你，又较真了。我说无聊是逗你玩的。其实你精神世界很丰富，自己从来不会感到无聊。你是那种一个人呆着就能感到快乐的人。”汁收干了，无欢端起锅，将菜盛进精美的盘子，“但如果有一个和你有共同语言的人，陪你宅在家里做这些无聊的事，你会更快乐的。”

顾云岚脸上一烫，拿着削好的土豆走到砧板旁，“我切土豆了。”

无欢没再说别的，他端着菜去了餐厅，又拿出电磁炉，煮上火锅的汤底，招呼客厅里那两人，“快来快来，准备开吃了。”

四人分坐餐桌两侧，顾云岚只得跟无欢坐在一边。四套餐具，四只高脚杯。没有第五个人。肖遥开了香槟，给每人盛上。顾云岚平常不怎么喝酒，但这种场合下也没拒绝。

无欢烧了一份大虾，色泽红亮；清蒸了一条石斑鱼，鲜香扑鼻。肖遥感慨，“可以啊无欢，我认识你好几年，这还是第一次吃上你做的菜。这是沾顾老师的光啊。”

顾云岚有些尴尬地笑笑，此刻她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她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那个人，在对话框中输入：今天在忙什么事吗？

想了想，又删掉，重新键入：今天在无欢家聚餐，他本来说你要来的……

再删掉，换了种更简洁随意的问法：今天你不来无欢家了吗？

心一横，摁下发送键。信息刚发出去，无欢在一旁嗔怨，“怎么一坐下就玩手机啊，这不行，今天我们得玩个游戏。来来来，都把手机交出来，放这儿。谁想碰手机，得先干一杯。”

小楼不知道顾云岚的小心思，很快赞同，“是呀，肖遥平时就老爱玩手机。今天不许玩了哦！”说着她把自己的手机交了出去，又从肖遥裤兜掏出他的手机交给无欢。顾云岚没办法，只得照做。

无欢烧菜的手艺确实不错，可因为惦记着那个人的回复，顾云岚一直心不在焉食之无味。离自己发送信息大概过了十分钟，放在一旁的手机响起收到消息的提示音。是他回复了吗？可又不能看，顾云岚只感到百爪挠心。

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往前迈了一步，前方的路却突然塌陷了，自己跌入万丈深渊。如此煎熬了快一小时，饭局进入尾声，其间手机响了好几次。顾云岚实在无法再忍耐更久了。她将高脚杯推到无欢面前，“给我倒酒吧。”

无欢一愣，“嗯？”

“我要看手机。”

顾云岚的样子让无欢有些诧异，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还是什么人，让顾云岚如此决绝地非看手机不可。他感到嫉妒，这种挫败感令他执行了游戏规则，但心软又让他只给顾云岚倒了半杯。他看这个女孩一眼就知道，她是不会喝酒的那种人。他把酒递给她，“你想好了啊。”

顾云岚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实之前在吃饭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大家碰杯，顾云岚已经喝了有大半杯了。香槟度数不高，但此刻又快速地喝掉这么些，头一下子变得沉沉的。她晕乎乎地拿起手机，赶紧翻微信记录。

自己发出那条信息后，过了十分钟那个人回复：你现在在无欢家吗？

又过了半小时，那人发来信息：我有事，不去了。

虽然不是语音，但这短短六个字处处透出那个人冷漠得波澜不惊的脸，和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好像当头一盆冷水，从顾云岚头顶浇下来。酒醒了大半。

是自己越界了。

是自己想得太多。

怎么会去问他来不来？有什么资格去问呢？和他连很熟的朋友都不算。

顾云岚将内心里那道打开了一条缝的门，重新小心翼翼地关上了。

今天没什么事。

可方昊总觉得有什么事。

午饭时，收到顾云岚发来一条没头没尾的信息：今天你不来无欢家了吗？

想去，但已经拒绝无欢的邀请了。方昊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好把手机放到一旁继续吃饭。

吃完饭，他决定先问问对方的情况：你现在在无欢家吗？

他太了解无欢了，以前无欢也会约朋友到家里聚会，但通常是晚上。这次难道他破天荒地把时间定在了中午？

没想到消息发过去后便石沉大海，等了很久都没回复。他开始担心，只得放下架子给无欢打电话。没想到连无欢那个家伙也不接电话！

肯定玩疯了吧！

想到这些，向来波澜不惊的心里激起一阵风浪。方昊觉得这样的自己像个傻子，他越想越气，便又给顾云岚发了消息，说有事不去了。

他本以为，彻底决定不去后，自己内心可以平静下来。吃完午饭，稍微休息一会儿，他应该像以前的每周那样，去游泳，泡在水里，让自己清醒清醒。可事与愿违，那边还是没有回复，无欢还是不接电话，他变得更为担心。

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两点，他该去游泳了。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些，带上泳具出了门。但走到楼下，他又折返回屋，顾云岚是自己下属，无欢不仅是自己朋友，还是公司签下来的重磅作者。不管怎样，大白天的两人同时联系不上很不正常。自己作为部门负责人，很该去看看。

对，该去看看。

一旦找到了去无欢家的理由，方昊仿佛如释重负。他带上一本历史资料作为掩护，开上车直奔无欢家里。

饭局结束，顾云岚和小楼从无欢家回到出租屋。

小楼一直问顾云岚，“无欢对你有意思诶，是个木头也看出来了。你有没有考虑……”

才喝一杯葡萄酒，就醉得厉害。顾云岚晕乎乎地摇头。

小楼奇怪，“他又帅又有才华，还有钱，天哪，我不信会有女孩不动心。”

“对啊……他各方面都无可挑剔，所以我才跟他玩不起。”顾云岚一边用冷水洗脸一边说，“他的好感太廉价了，我怀疑他对每一个接触的女性都这样。他看上我什么？闹着好玩而已吧……”

“是吗？明明我觉得是他挖空心思想多和你接触，但你一直拒人千里之外。岚岚，遇到合适的人要把握住机会哦！”

“知道了。”

顾云岚呆了一下，大脑迟滞地想着，无欢是完美恋人吗？或许吧——除了危险。而她不允许自己和一个危险的人谈恋爱，完美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她不会喜欢无欢，不是因为他不值得喜欢，而是，她对危险是敏感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他的可能，就像她没想过一只飞蛾要扑火，一个雪人要爱上夏天。

可是……顾云岚摆摆头，将这种还未萌芽的想法甩出脑海。那种灰姑娘的梦，留给别人去做就好了。

两个女孩各自抱着笔记本电脑上网，小楼突然叫道，“我靠！岚岚，你快上微博。有人爆无欢的料。”

顾云岚看了眼那篇爆料的标题，酒被惊醒了一半。她迅速浏览了所有相关微博，小楼在一旁后怕地说，“这要是真的，无欢这人也太可怕了，还好你没对他动心。”

果然很危险。顾云岚叹了口气，不过正因为没对他抱太多期许，反倒觉得这消息没太出乎意料。她说，“别瞎操心了，我不会喜欢他的。我还没傻到让自己去喜欢一个完全不是对手的人的地步。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我的项目。”

“你的项目？”

“嗯，无欢那部小说还有两个月就要上市，同名电视剧也要播了。如果此刻影响了口碑就麻烦了。我们公司预付了小一百万的版税啊。”顾云岚边说边截了几张微博舆论的图发给方昊，又给无欢打了电话。

方昊到无欢家是下午三点了。

他在门禁上拨通无欢的房号，本以为不会有人接，没想到很快无欢就接了起来。

“方昊？你怎么来了？”他打开门禁，“快上来吧。”

听到无欢毫无所谓的声音，方昊一肚子火。自己怎么会担心他出事！他上了楼，无欢站在门口等他。还好有准备，方昊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历史资料，“你之前说写小说需要查一些宋朝的民俗，我今天整理书柜，刚好发现这本书，应该对你很有参考价值，就送过来了。”

“你说一声，我去取啊。怎么还亲自跑一趟，快进屋吧。”

方昊进了门，把书放在无欢家玄关，瞥了眼室内，餐桌上一片狼藉，还没收拾。客厅没人了。他试探着问，“你不是说今天要搞party吗？”

“搞了啊，已经结束了。他们回家了。不过没事儿，你来了，咱俩还可以继续搞个后半场。酒有的是。”

“我还有事，先走了。倒是你，怎么白天搞起party了，不像你的风格啊。”

无欢轻轻一笑，“你不了解顾云岚吗？如果是邀请她晚上到家里做客，她会来？”

方昊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挑衅的意味。他警觉地看向无欢，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一瞬，互相读懂了对方眼神的意思，却又互相装作没有读懂。方昊正要说些什么，无欢手机响了。

无欢一看来电者是顾云岚，心中窃喜，指了指手机屏向方昊示意。方昊黑着脸，“我先走了。”

无欢接通电话，电话那头的顾云岚声音还带着几分醉意，但已换成了工作中的语气。她说，“无欢老师，您快上微博看一看……目前微博上出现了大量对您很不利的言论，这都是因为您帮了段朝夕才闹成现在这样。您放心，我现在先调查一下情况，之后会和您一起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先挂了，回聊。”

方昊刚坐电梯下到一楼，一出电梯，就收到好几条微信消息。消息是顾云岚发来的，他赶紧打开看。

是几张微博截图。

第一张图一打开，方昊就感到大事不妙。这是一篇微博长文，标题是：

世间无欢这种人品的作家，说的话你们也信？看看他以前做过的事吧，睡粉，实锤！

方昊伤神地皱起眉头，五年前那件不愿再想起的事涌上脑海。也正是因为那件事，他最终从天下文学网辞职，进入了久时，并与世间无欢渐行渐远，几年不再联络。

当然不是睡粉那么不堪，但事情远比此复杂。他扫了眼这篇爆料文，虽有夸大其词，但也不能完全说是编造。这正是此事最难办的地方，人们乐于看高台上的人坠下，有五分真便足以令群众狂欢。当事人越想辩驳，反而越令自己深陷其中，最终成为八卦大戏的一部分，如舞台上的一个丑角。无欢此刻已被置入这种境地，方昊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能想到的处理方式，却无论怎样做都好像是错的。

毕竟连方昊自己都认为，无欢在当年那件事中于理有亏。

只是因为过去五年，渐已无人提起罢了。但这事无论何时提起，都是一颗核弹，何况还是这个关口：两个月后，无欢的作品《乱世之子》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即将网台联播，原著小说则由久时集团策划，与电视剧一起同步出版上市。

想到这些，方昊不得不折返，重新上楼，到了无欢家中。

“网上的议论看到了？”一进屋，方昊开门见山便问。

无欢把手指插进头发中抓了几下，“怕什么，等他们说去吧，说两天就散了。”

“许博强！”方昊一肚子火，一时脱口叫了无欢的本名，抓起无欢衣领，“不要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的合作方，买了版权投拍这部剧的机构，买了成片要播出的电视台和视频平台，包括我们久时，预付了你高额版税要出版这部作品的公司。如果因为舆论影响，引起观众反感心理，而导致这个项目失败，你对得起谁？就不说别人，你知道顾云岚为了能让你这部书赶着时间上市，校书稿每天晚上加班到十点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不是整日对她献殷勤吗，她为了你的作品付出那么多，你就不心疼她？还是说，你对她和你对以前那些女孩一样，只是不负责任地随便示好，让她们上钩，以此证明自己的魅力？是不是觉得风流倜傥到处留情很有成就感？幼稚！”

无欢觉得自己本名太普通，在小说圈子里大家也是以笔名相交，他的本名平时很少有人提起。此时被方昊一叫，有种被打回原型的感觉。他一时不忿，自己到了今天这个成就，虽说早期确有方昊的功劳，但方昊凭什么一副师长的样子对自己进行审判？他出手与方昊扭打到一起，“我对顾云岚怎么想，用不着你来管！”

“你离她远点！”方昊大吼，“她跟你玩不起。”

“啧。心疼了，看不下去了？那你自己出手啊。比起你这种不愿承认自己内心情感的人，我倒觉得我坦诚得很。”无欢挑衅地看着方昊，“我就是对她感兴趣，就是想接近她。”

“我不同意。”方昊逼视着无欢，一字一顿说，“这并不是出于我对她有什么想法，我不会像你这样，在没有完全想清楚、不确定的情况下，就先把对方当做猎物，捕获了再说。但这不代表我没有立场对你说，不要打她主意。告诉你吧，我不想再给你收拾烂摊子。五年前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后你要搞什么烂事，别让我知道。只要我知道了，我就要阻止。”

“我怎么了我？你仔仔细细从头想想那件事，我有做错什么吗？”

“你没做错什么。”方昊松开钳住无欢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但你别忘了，唐甜自杀的时候，谁送她去的医院？最后陪了她半个月劝解她打消自杀念头的人是谁？而那段时间，你个孙子躲到哪儿去了？”

听到唐甜的名字，无欢眼中的光暗了暗。“我不躲着，事情更没法结。”他疲惫地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支新的红酒，给自己和方昊各倒了一杯，举起自己手中的酒，“方昊，五年了，那件事之后，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一直没找到机会正式跟你道谢，或者说，道歉。酒我喝了。”

方昊叹了口气，“还有唐甜的联系方式吗？”

“有个电话号，五年没打过了，不知道还通不通。”

“再说吧。”方昊一阵心烦，闷头喝起酒来。如果说是这个五年前的电话号，那他也有。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次你要是不帮段朝夕说话，把舆论炒起来，也不会有人在这时候要提起你那些事。说到底是我让你掺和进段朝夕那事的，算我的，咱俩扯平了。”

无欢有几分醉意了，他笑了笑，用鼻子哼了一声，“方昊，你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事我不是帮你，也不是帮段朝夕。我是帮小云，我自己愿意的，不需要她感谢，也不需要她为现在的舆论负责。我做过的事，自己扛就是了。”

听到“小云”这个称呼，方昊咬了咬牙，一阵闷气窝在心里发不出。

两人无言地对饮了一会儿。无欢手机响了，是电视剧制片人打来的。无欢想摁掉，方昊瞪他，“快接。”

接通后，对面有些为难地说，“无欢老师，今天网上闹得有点大哈……哎呀，男人嘛，都懂的。事儿不算是个事儿，就是爆出来有点难听，咱们那项目……”

无欢借着酒劲打断对方，也像是刻意说给方昊听，“说什么呢你，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是有过很多女朋友，谈过很多段恋爱，但我是那种人吗？别拿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来套我。”

“哎，是，你不是那种人。”对方加重语气，“你就说，帖子里说的那些事，你做没做过？睡完粉，把人家甩了，搞得人家小姑娘哭哭啼啼要自杀？”

无欢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解释，“随你们怎么想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怎么不跟人说清楚？”方昊恼火地问。

“现在还说得清吗？”无欢整个人坐在地毯，靠到沙发上，“你别操心了，我对自己行为负责，这事我来想办法。”

顾云岚冲了个凉，脑子里的酒劲终于下去了些。她开始仔细分析，料到底是谁爆出来的？

小楼问，“这些料到底是真是假？”

“我也不知道，但我听公司同事提到过。”顾云岚一下想起之前一个细节，公司里的小桃和冯娜因为不满自己可以做无欢的责编，曾在背后阴阳怪气讽刺无欢作风，其中就提到过“睡粉”二字。五年前自己还未毕业，因此不了解当时的传闻。但毫无疑问的是，小桃和冯娜听说过这件事。

“他们怎么说的？”

“没说具体的。只是他们也提到无欢曾经‘睡粉’，可见这件事并不是只有少数一两个人知道，当年听说过的人应该不少。”

小楼帮着分析，“既然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这么多年都没人提了，却在这个关口爆出来，是有人要故意搞他吧？”

顾云岚点头，“我也这么想，这绝对不是巧合。而且，爆料的人原话是——‘世间无欢这种人品的作家，说的话你们也信？’，他爆料是为了证明无欢行为放浪形骸，因此他的言论不值一信。自从无欢站了段朝夕，舆论就转为支持段朝夕了。这个爆料一出来，既伤了无欢的声誉，也伤了让无欢用自己声誉为其背书的段朝夕。说到底，最终受益方是小鱼儿。为了洗白自己抄袭，不去谈论文本，而是爆出别人更大的八卦，这个操作真让人大开眼界。”

“那你觉得……背后这样做的人是谁呢？是小鱼儿自己吗？”

“从她之前的行为看，只是操纵粉丝控评，手段挺浅显的，这回不像是她。何况，无欢是天下文学网的招牌大神之一，他这个项目牵涉天下文学网，还有天下文学网背后，承制这部电视剧的互联网巨头极光集团旗下的极光视频，反而我们久时只是出书，损失算是最小的了。小鱼儿自己也是网文写手出身，虽不是天下文学网，但她一直走影视改编的道路，得罪无欢，得罪极光集团，对她有什么好处？”

“所以，是一个能在这场舆论中获益的机构做的……”小楼抱着抱枕，费解地思索着。她刚入行，还不太了解各机构之间复杂的关系，不禁感慨，“啊，这就是小说圈的腥风血雨吗？”

“如果能搞明白是谁做的，或许可以直接对始作俑者出手，与对方谈判。如果不知道谁在背后爆料，那就先搞明白这份爆料的真假吧，如果是假的，找到当事人澄清也是个办法。”

“无欢现在自己出来澄清，有谁会信呢？”

“不是让无欢澄清。而是让这份爆料中的另一个主角……”

小楼立马明白了顾云岚的意思，“对哦！”

“当然，要先明确无欢到底有没有做过这件事。”顾云岚脑海中浮现出无欢轻浮的笑容。其实爆料中说的事，她几乎信了。他那样的人做出这种事，很合理吧？

顾云岚在等方昊的消息。在一时着急而冲动地向无欢打包票自己会解决这件事后，她醒悟过来，这场舆论与她还隔着好多层。有网站，有影视公司，也有久时集团，甚至还有无欢自己。介于无欢对她的态度，这种两性关系的爆料中，她无法越俎代庖去处理更多。作为责编，她通知了作者，汇报了自己的上司，她的责任也就到此为止了。她现在需要上司的指令，告诉她下一步怎么做。

方昊的电话傍晚才来，“你说的微博上那个事，我已经跟无欢谈过了。”

“好的。”好奇心最终战胜了理智，顾云岚没忍住问，“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你还是问他吧，如果他愿意告诉你的话。”

“啊，不、不了。”顾云岚慌忙拒绝，“那是他的私事，我没必要了解太多。”

不知怎么，方昊的声音听上去轻快了些，“这件事牵涉太多，应该会有专门的公关人员去处理，”顿了顿，“你这一周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心脏扑通跳了一下。好像之前没在跳似的。但是，说起辛苦，这周临时被派去出差又临时跑回来的方昊不是更辛苦吗？就当今天中午喝的酒劲还没退吧。顾云岚一咬嘴唇，捏着手机小声说，“你也辛苦了。你也……注意休息。”

“啊？”好像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对面发出一声诧异的低吟。随后那个声音说，“我知道了。明天见。”

这仿佛是一句有魔力的暗号。顾云岚说，“明天见。”

02

早早到了公司，同事基本没来。方昊已经在办公室工作了。

顾云岚刚坐下，宋微微也到了。她手里拎着一只精致的透明糕点袋，里面装着蛋糕卷。她看见顾云岚时明显愣了愣，“这么早就来了？”

“嗯，是啊。”

她想了想，将手中的袋子递给顾云岚，“我周末自己在家烤的，要不要尝尝？”

顾云岚抱歉地摆手，“刚吃过早饭，现在吃不下。”

宋微微好像并未因被拒绝失落，反而像松了口气，有些刻意地嘟囔着，“啊，那怎么办呢，没有防腐剂，放不了两天，不赶紧吃掉就坏了……”她瞥了瞥方昊办公室，“咦，昊哥也来了吗？那……”她拎着袋子去了方昊那儿。

这样拙劣的演技，顾云岚一眼就看穿了。脑海中空白了一瞬。

办公室里的对话隐隐约约传来。

“昊哥，你吃早餐了吗？”

“啊？我一般都不吃。”

“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哦。那个，这是我自己烤的蛋糕，带来给同事尝尝……这是给你的……”

“哦，你放这儿吧。”

宋微微像完成了什么大任务一般，雀跃地从办公室走出，见顾云岚正看向这边，不好意思地冲顾云岚笑了笑。

顾云岚也只得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回应。

心却像绑上石头一般，重重地沉入谷底。

网上，关于无欢的舆论被大面积删帖，应该是专门的公关方出动了。可删帖好像起了反效果，反而更坐实了爆料文中所说的情况，一时间，各种截图到处流传。

顾云岚收到无欢发来的消息：我下午会去久时。

她心情不太好，想着你来不来跟我有什么关系。于是没回。

下午三四点，无欢到了。他应该是来与公司的公关部开紧急会议，方昊也去了。去之前，方昊问顾云岚要不要旁听，应该与舆论的事有关，顾云岚以工作上有急事要处理推脱了。

快下班时，他们开完了会。方昊前脚回办公室，无欢后脚就来了原创部的办公区，径直走到顾云岚工位旁，“小云，我有话跟你说。”

顾云岚尴尬地抬头，只见无欢双眼通红地看着自己。她看了看其他同事，他们显然也被无欢对她的称呼搞懵了，都偷偷往这边瞥，旁边的何纬更是一脸嗅到八卦的兴奋。她为难地说，“无欢老师，那个……”

本来是要拒绝的，但无欢的表情实在有些吓人，顾云岚很怕他冲动之下又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导致同事误会，只得小声说，“你跟我过来。”

站起身，顾云岚看了一眼办公室里的方昊，他盯着电脑，好像完全没察觉到这边的情况。她有些心虚地猫着身子出了工作大厅，带无欢去了楼梯间。

要下雨了吗？楼道里乌暗暗的，从楼梯间高高的窗户望出去，只见大片黑云压在楼顶。

无欢站到顾云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你是不是也觉得网上说那些是真的？”

顾云岚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无欢老师，目前舆论的事已经超过我能力负责的范围了，听说影视公司那边会有专门的公关人员，我们久时集团公关部的同事也会配合做出相应的动作……”

“你一定要每次都用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跟我说话吗？”

“我……”

“其他人怎么想我不管，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也觉得网上说的事是真的，所以你躲着我？”

“那些是您的私事，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我没有精力去分辨，”顿了顿又加重语气补充，“也没有兴趣。”

昏暗的楼道被一道闪电照亮，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雨快要来了。

顾云岚本以为自己这句话会将无欢激怒，她已经做好被他劈头盖脸一顿咆哮的准备。没想到短暂的沉默后，无欢却毫无所谓地轻声笑了。“没有兴趣吗？责编老师，工作上的事，只要不感兴趣就不做吗？你这样很失职哦？”

这次换顾云岚被激怒了，她气恼地瞪着无欢，“我失职？”

“自己负责的作者陷入舆论危机，你不用管吗？如果舆论危机导致书卖不掉，你不用负责吗？版税可都预付了。还是说，你对自己的作者还要搞区别对待？那个段朝夕的事你就很上心，到了我这里，就没精力没兴趣了？”无欢俯身平视顾云岚双眼，“我记得昨天有人还说会跟我一起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变心变得真快呀，不会是方昊让你别管的吧？”

最后一句话像是抓住了顾云岚的把柄，她脸上一红，一时竟哑口无言。

虽然清楚知道无欢这么说是为了激将自己，但他说的其实也没错。责编与作者是一条战壕的战友，出了问题，责编不可能抛下作者不管的。

可这么快就被说服也太没面子了，顾云岚徒劳而心虚地否认道，“不是。跟方昊有什么关系？就算我失职吧。”

无欢没理会她的否认，刚才还一副轻浮的语气，却一下变得正经，“小云老师，我正式向您交代——我没有做过任何欺骗他人感情的事。五年前，我与当时是我粉丝的一个叫唐甜的女孩在一起过。决定与她交往完全是真心，但因为性格不合，感情很快消磨殆尽，出于认真负责的态度，察觉自己不再爱她后，我便提出分手。没想到她那时年纪小，容易冲动，直接买了安眠药，以此作为威胁。这事在五年前确实暗中流传了不少版本，但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先是密集而急促的滴答声，没几秒钟，滴答声连成哗哗的一片，雨水如瓢泼般落了下来。窗户上的水流成了线，看不见外面了。

顾云岚心中变得焦灼。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有必要跟我解释得这么详细吗？这个一百分危险的人物为什么要盯着我不放呢？她越想越不安，勉强冲无欢点点头，“哦……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无欢居然伸出食指指节刮了刮她的鼻子，“小云，我全部向您坦白了，您作为责编，要对我负责到底哦。”

“我会想办法的。那个……”顾云岚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下班了，我要回家了。先走了啊。”说完，她去拉楼梯间的门，几乎是落荒而逃。

“喂，这么大的雨。”无欢在身后喊。

她假装没听见，跑回办公区关电脑、收拾包准备走。

今天几乎没同事留下来加班，在暴雨降下前人就都走光了。只有方昊还在办公室，以及宋微微。

顾云岚看见这两人，心里敏感地刺痛了一下，却向宋微微寒暄道，“怎么还不走？”

宋微微耸耸肩，“嘿，忘带伞了。”

顾云岚怕无欢追过来，不敢逗留太久，又莫名因为这两人同时留在办公室而有些气急败坏，没再多问，背上包直奔电梯间。

电梯停在高楼层，正慢慢往下运行。这一楼层四下已没有无欢的身影，他应该走了。顾云岚松一口气，心里却被另一种说不清的郁闷情绪缓缓捏紧。脑海里浮现出方昊和宋微微两人留在办公室的场景。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人留下来呢？

电梯门开了，顾云岚走进去，转身正摁关门键，一个人快步闪身进来。待看清来人是方昊后，顾云岚僵在原地。

她低头盯着自己脚尖，在内心数着秒。一，二，三，四，五。空气静得出奇，今天电梯怎么这么慢？

直到对面那个人往这边走了两步，伸出修长的手指把楼层数的“1”摁亮，顾云岚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忘记摁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吗？”方昊好似随口一问。

“他？”

方昊看了看一脸无辜的顾云岚，转开视线说，“世间无欢啊。”

“哦。就……跟我说了一下当年到底怎么回事。毕竟，我是责编嘛，他觉得我应该了解情况……”后面这句解释是不是太多余，太欲盖弥彰了？

“嗯。”方昊点点头。

又是沉默。

到二楼时，方昊突然低声感慨，“今天好大的雨啊。”

“是啊。”

“我有伞。”他拎了拎手中一把黑色的直骨伞，“办公室里一直放着，总是会派上用场。”

“嗯。”

到一楼了。电梯停定，门缓缓向两边滑开。

方昊说，“你是去地铁站吧？我也去地铁站，你没伞的话……”

“诶？”顾云岚没想过会接到这种突如其来的邀请。她没有拒绝，没有拒绝，就意味着默认了：一起撑伞过去吧。

她低头与方昊并排走着。穿过大堂，出了写字楼的旋转玻璃门，雨声如此真切地迎面扑来。方昊刷地撑开伞。而当他们正要步入雨中时，顾云岚看到，就在台阶下的缓冲区，一辆保时捷停在那里。

不偏不倚，副驾的门正对着她。

车窗摇下了，无欢坐在车里扶着方向盘，朝这边探着身子说，“小云，你怎么下来得这么慢啊，我取车出来又等你半天了。雨这么大，送你回家吧。”

随后，无欢看到了一旁的方昊，“哟，方总，今天雨这么大，你没开车吗？”

方昊咬了咬牙，皱起眉头。

顾云岚看了看车里的无欢，又看了看身旁的方昊。正挖空心思想着该找什么理由拒绝无欢显得更自然时，宋微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咦？你们在这儿呀。”

顾云岚一下子想通了，拒绝一个人而接受另一个人很难。但如果两个都同时拒绝，就容易多了。

她从来不是会让自己落得狼狈淋雨境地的人。她总是有准备的。

她朝车里的无欢说，“不用了，去地铁站很近的。”接着打开包，拿出包里的折叠伞，抱歉地朝方昊笑了笑，“方总，我有伞了。”

说完，顾云岚撑起自己的伞，一头扎进雨中。

方昊看着顾云岚雨中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夜色里。他转过视线，愠怒地盯着车里那个嬉皮笑脸的男人。

宋微微凑到方昊身旁，为难地说，“昊哥，我忘带伞了……”

无欢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方昊，说，“得了，本来说送你回家的，既然有美女陪你，我就先走啦。”说完，他摇上车窗，绝尘而去。

方昊看了看宋微微，干脆将伞塞到她手中，“伞给你吧。”之后重新进了写字楼，留宋微微愣在原地。

他今天开了车的。他只是觉得顾云岚那样的女孩，应该不会轻易接受搭一名异性的车回家，才装作要顺路去地铁站的样子。此刻他很生气，是气无欢吗？不，应该是气自己。自己怎么搞的，竟会挖空心思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举动？

太无聊了。

他下到地库，取了车，一肚子烦闷地驶进这场盛夏之雨中。

这场雨如此之猛烈，在挡风玻璃上砸得噼啪作响。而有什么东西，正像这场暴雨般，砸穿了他封冻的心，如此具有侵略性地袭来。

转眼又到周五，关于无欢的那些八卦并未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编辑们私下闲聊。何纬在公关部有相熟的好友，打听到了内情，说电视剧主要的制片方——即极光视频，和久时集团高层集体向无欢施压，要求他这段时间保持沉默，一切交给公关处理，同时还让他别再插手段朝夕和小鱼儿的抄袭之争。

无欢与制片方的合同条款中有明确规定，若因作者个人原因对项目造成影响，制片方保留追责的权利。这事是无欢理亏，再憋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吞。他的微博果然已好几天没再更新。

倘若公关真能让这次舆论危机平稳渡过也就算了，事实上，公关的那些手段却并未起效。删帖、给爆料者隔空发律师函、装作知情人士澄清实情、找水军控评……饶是用了这么多办法，爆料者仍旧一直掌握着节奏，每当舆论稍微出现转向苗头，此人都能放出一些新的物证。

比如无欢当年与那个女粉的合照、女粉自杀之前写给无欢的信等等。

这些内容令八卦连续几天都保持着热度，天知道这人手里还掌握了多少物料。眼见电视剧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播出了，此时的情形，没办法用冷处理的方式等舆论自行冷却。

顾云岚本想置身事外，可无欢那天的话到底还是令她产生了动摇。

私情上有些怯于与无欢接触，并不是工作上作为责编，在这种时候不帮作者解决问题的理由。若真想公事公办，现在就光明正大去帮自己的作者想办法才是对的。躲着，反而证明心中不够坦然。

想通这点后，顾云岚去了方昊办公室。

“方总，无欢的事，我还有一个办法。”

方昊正在看一份纸质书稿，他放下笔，有些意外地抬头看顾云岚，不假思索地说，“不是已经交给专门的团队去公关了吗？”

说完了，他才意识到这话不对。下属有心为一件事出力、负责，自己向来是鼓励的。何况顾云岚作为责编，本就该参与进这次的公关工作。是自己私心一直不太愿意让她插手无欢的事罢了。

“呃，”方昊改口，“你如果有什么新的建议，欢迎提出来。”

“目前所有的澄清之所以无效，是因为，公关方发表的澄清声明，是站在无欢的角度。而在这次的八卦爆料中，无欢是强势方，是施害者。从大众心理上说，没有人听得进一个施害者的狡辩。可是，如果让八卦的另一名主角，作为弱势方的那位所谓的‘被睡’的粉丝发表澄清呢？有没有可能联系到她，让她澄清当时的情况？毕竟她当年与无欢是正常谈恋爱，现在被污蔑成这种形象，于她而言也是一种名誉上的损害。”

方昊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顾云岚向来心思缜密，怎么此刻竟提出这么天真的方案？

五年前，唐甜是大三学生，她家庭条件很好，但因为从小缺少父母陪伴，心理极度脆弱。无欢提出分手后，竟吞掉半瓶安眠药。无欢不敢再与她接触，怕越不干脆越难断掉，方昊不得已只能自己出面，送她去急救。

后面等唐甜康复了，方昊又像佣人一样陪着旅行了半个月。好说歹说，终于让她接受了与无欢分手的现实。对于方昊这种不擅与他人交际的人来说，这段经历简直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而还有一件他从未跟人提过的事——其实唐甜差点对他产生移情。有了无欢的教训，他没敢果断拒绝，只得逐步淡化处理。前后拖了有三四个月，才算彻底与唐甜断了联系。

想起这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方昊捏了捏眉心，对顾云岚说，“你怎么能确定对方会愿意帮无欢澄清？如果无欢告诉了你事情的前后经过，你就该知道，那是个万事爱走极端钻牛角的女孩，情绪也不稳定，再让她掺和进来，说不定相当于我们自己绑了个定时炸弹在身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

“不是帮无欢澄清，是帮她自己澄清。”

方昊不知该作何回答，他既不想因自己的原因浇灭顾云岚的热情，又实在不想同意顾云岚这个天真的提案。

顾云岚看出方昊的为难，“方总，请她出面澄清的事交给我去做。您之前应该与她有过接触吧？您只用引荐一下，告诉她我会去拜访她就行了……”

“哪有那么简单。”方昊极少遇到让自己想要逃避的棘手情况。无论多大的困难，他总是迎难而上。而与唐甜接触，是难得令他根本不敢直面的事。他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主动联系唐甜？这种事他绝对不要做！

“方总，不管难不难，我们总得试试吧。您看现在的情况，常规公关方案搞不定了啊。”顾云岚不懂方昊为什么逃避，她有些着急地说。

方昊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对了，自己不便拒绝顾云岚的提议，那就找无欢出面拒绝好了。无欢才是最不愿意联系唐甜的人啊！他说，“这样吧，无欢与唐甜分手后，两人再没有联系过。现在突然要联系女方，还是应该问问无欢的意思。毕竟这是他的私事。”

顾云岚同意了方昊这个说法。

方昊像抓住了救星，赶紧打电话给无欢。为了显示自己没有遮掩，还故意开了免提。他把顾云岚的方案给无欢说了。本以为无欢会一口拒绝，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对面竟说，“这样也好。”

“啊？你说什么？”方昊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觉得现在联系唐甜没问题？”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不自在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顾云岚。顾云岚摆摆手，示意他专心跟无欢通话。

无欢说，“五年了，这事总归没有了结。如果这次联系上唐甜，能彻底把话说开，这不挺好的？”

“你能说得这么轻松，”方昊急道，“不会又想着要我去帮你联系她吧？”

“我没这么想。”无欢说，“我已经决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会自己联系她的。”

听无欢这么说，方昊刚松了一口气，顾云岚却在一旁补充道，“不行。无欢老师，请您不要擅自联系她。如果是您去联系她，我怕会令沟通更不顺利，之后的事更难办。这件事就交给我们。您只用把她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们就可以了。”

方昊简直要气死了，却不能有所表露，他只感到一阵头疼击穿前额。

电话那头，无欢沉思了半晌，最终没再坚持，“那好。拜访她要带的礼物，我这边出钱。她的电话号，我稍后发过去。哎，对了，她电话号，方昊你也有吧？”

方昊黑着脸，“有。”

方昊本想磨蹭到今天下班后再打。可顾云岚竟没有要离开办公室的意思，而是站在办公桌旁，一脸“你怎么还不拨号”的表情。

他实在没辙，稍微深呼吸一次，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便拨通了电话。

他甚至在内心祈祷，这个多年未联系的号码最好已经弃用了。

电话响了十几声仍未接通，就在方昊要挂掉的一瞬，那边却接起。熟悉声音传来，清脆而不谙世事的一声，“喂？”

“啊，呃，那个，”本来组织好语言的，舌头却不由自主打结，“请问，是唐甜吗？”

那边发出噗嗤一声笑。“方昊哥，是我呀！”

对方竟知道是他，这让方昊措手不及。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些年也从未换过手机号，只要唐甜没有删除自己的联系人信息，她当然能够知道。方昊尴尬地笑了两声，“最近还好吗？”

方昊越想越气。这又不是自己的前女友，明明是无欢欠的债，怎么还要自己在这儿胆战心惊地还？

“我去年结婚，本来还想给你发请帖呢！但一想，你那么忙，之前也对你多有打扰，最后就没邀请你。你不怪我吧？”

“啊——那挺好的。恭喜恭喜。”这句恭喜倒是真心。她能结婚，找到自己的幸福，说明她对之前的事已经放下了。

唐甜又东拉西扯了几句，方昊决定尽快进入正题，问道，“最近网上的事，你看到了吗？”

“嗯？什么事？”

“就是微博上……有人提到你曾经和无欢的过往。与事实多有出入，不太好听。”

“哦。是吗？说什么了？我平时不上微博的。”

顾云岚在一旁拼命指自己，让方昊提她。

“这样，我们这边有专门负责此事的女同事，她与你面谈或许能说得更清楚。不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方便吗？”

“方便呀。嗯，明天是周末了吧？周末不行，我跟老公说好要自驾去周边玩。你们周一来家里找我好了，我搬了新家，待会儿发地址给你。”

唐甜答应得比想象中干脆，方昊赶紧说，“好的，那就周一。”

对面又问，“方昊哥，你也来吗？”

“我……”

“一起来吧！好久没和你见面了。”

方昊一副被噎住的表情，不得已只能唔了一声算是答应。

一开始完全没往这方面想的顾云岚终于看明白，并不是方昊没想过这种显而易见的方案，而是他根本就在害怕与逃避跟那个女孩接触。不知怎么，她产生了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她向来认为恶作剧是种幼稚又浪费时间的行为。可此时此刻，她开始有一点小小的兴奋。

——噢，你这么冷静、沉着、自以为是的人，也有搞不定的事吗？

——向来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好像一切都胸有成竹的你，也有怂的时候吗？

她突然很想看方昊战战兢兢的样子，下周一因此而无比让顾云岚期待了。

周一下午，方昊开车带顾云岚从公司出发，却不是去唐甜给的地址。

“方总，我们这是去……”

“先去取礼物。”

“噢。”

决定要去拜访唐甜后，顾云岚就开始思索带什么手信合适。她列了几样候选清单给方昊看，方昊却说礼物由他来准备，毕竟他与唐甜有过接触。

顾云岚很好奇方昊到底准备了什么。她甚至有点担心——这个男人到底懂不懂如何给女孩挑礼物啊？

带着忐忑，她总算见到了方昊准备的东西。

那是一套茶具。

虽说给年轻女孩送茶具有点奇怪……但转念一想，唐甜提到自己结婚了，也搬了新家。那给新婚又乔迁新居的女孩送茶具……好吧，姑且能接受。

取了茶具后，方昊一边开车一边说，“你告诉无欢，这套茶具五万八，让他直接转账给李北。”

顾云岚怀疑自己听错了，“五万八？”

她知道唐甜家庭条件很是不错，既看不上也不会用普通物件。但在之前列的礼物清单中农，她所选的物品也是五千以内的价位。这一下把规格提高了十倍，果然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

“别替无欢心疼钱了，这钱对他不痛不痒。”

“我知道……但也太……”

“他总该付出点什么吧，自己做的事，最后却总麻烦别人帮他收拾。难道他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吗？”

方昊难得这么怨念地喋喋不休，顾云岚瞥了眼后视镜中方昊的表情，心下好笑，原来他还在为这事忿忿不平啊。“好吧，那我告诉他。嗯，转账给李北？”

李北是公司另一位作者，方昊手里的。

“嗯。他正在学制陶，拜了国内一位顶级的陶瓷艺术家为师。这位名家制作的陶瓷器，有钱也难买到。这次就是靠李北的关系，拿下了这套大师亲手打造的茶具。”

听说是大师打造，顾云岚这才来兴趣仔细欣赏。

方昊介绍，“这套茶具制作灵感来源于九寨沟，几只茶盏颜色由蓝至绿深浅不一，盛上绿茶后随意一摆，就像一个个小型的天然湖泊。”

听过解说，顾云岚方看出这些杯盏的匠心独运。之前只觉得它们晶莹剔透，现在更觉得其清新自然又巧夺天工，的确很适合送给年轻女孩。

唐甜家到了。

是一个联排别墅小区。

小区外围被起伏的草坡和绿植遮得严严实实，停了车，在门卫处登记了访客信息，沿蜿蜒的小径向内走了好几百米，终于到了唐甜给的门牌号前。

无欢今天也到了唐甜家附近。他在一家咖啡馆等消息，以备不时之需。

顾云岚拎着茶具礼盒，跟方昊一起走上门前的台阶。她抬手正要摁门铃，方昊突然说，“等一下。”

“怎么了？”

方昊神色不太自然，他深深吸了口气，喉结上下翻动，又理了理衣领。

而正在此时，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开门的女子和顾云岚差不多高，两人迎面撞上，一番对视。

她长得甜美可爱，留着精致打理、发梢微微向外翻卷的齐肩发，穿一件最朴素的宽肩带白色纯棉吊带长裙，披一条爱马仕经典款的橘色大方巾。整体清纯而不失性感。

顾云岚意识到这就是唐甜，露出标准笑容，微微点点头，“你好……”

准备好的自我介绍台词还没说出口，这名女子已一把抓住方昊胳膊，焦急地说道，“方昊哥，你们可算来了。我家欢欢跑丢了，快帮我找呀！”

“啊？欢欢？”方昊没忍住，一下提高了音量。顾云岚看到方昊脸上的肌肉都抽动了几下。别说方昊了，连她听到这个名字，都不知该是哭是笑。

“哦，就是我家的狗……”唐甜也意识到这个名字很可疑，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

方昊克制着情绪，“让物业帮找了吗？”

“找了，刚给我打电话说没找到。怎么办呀，我午睡起来它就不见了，一楼后院的门被打开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的。我家阿姨也出去找了，这还没回来，打电话也不接……”

唐甜说着，眼见就要哭了。方昊杵在原地，脸上表情十分丰富。顾云岚赶紧接过话，“你别急，我们帮你找，啊。”

“太好了！”唐甜转而抓住顾云岚手臂，“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啊。”

“它什么品种，多大？”

“有这么大，”唐甜比划着，“是只哈士奇。”

“好，我们这就去帮你找，你等我们消息。”顾云岚递上手中的礼品盒，“第一次登门拜访，多有打扰。这是祝贺你新婚和乔迁新居的礼物。”

唐甜没心情看这份精心准备价值不菲的礼物，随手接过去后放到一边。顾云岚拉了拉愣在旁边的方昊衣角，小声说，“快走啊，找狗去。”

两人穿过后院，出了小门，沿着小狗脚印消失的方向寻找。

找了快半小时还一无所获，方昊脸色渐渐比吃了屎还难看。他气呼呼地一边四处打望，一边小声念叨，“我还有一堆事没做，最近有三个新交上来的选题，我都没来得及看，本来打算今天来见完唐甜，回去后加班看完的。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周一的下午满世界找一只叫欢欢的狗？”

顾云岚说，“好好找吧，早点找到早点交差。这不是挺好的？现在是我们求她办事，送什么礼物都不如帮她解决个燃眉之急来得好使。今天把欢欢找到了，后面的事就解决了。”

“你说得容易，这么大的小区，上哪儿找一条狗啊？再说了，万一它已经跑小区外面了，更找不着了。”

“先找找看吧。家养的狗不会随便跑太远，只要在这高档小区里，我想也不会遇到那种专门偷狗的狗贩子。我估计是藏哪个树丛出不来了。”

方昊头大地四下一看，“树丛？这个小区外围全是树丛遮起来的，就是找到天黑，也很难把所有树丛搜寻一遍。”

顾云岚调笑道，“方总，平时很难听到你有这么多牢骚。工作上有什么问题，你不总是举重若轻就解决了吗？”

“那是工作上的事。”

“现在我们在做的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啊。”

“我不这么认为，这完全是浪费时间。”

“那你觉得编辑应该做什么呢？坐在办公室指点作者？”

“顾云岚！”方昊终于忍无可忍，“你最近是怎么回事，是因为我留了你，你就认为部门缺不了你这个人，开始有恃无恐吗？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明事理遇事拎得清的，你是觉得看到我做这些事很好玩？”

“我……”顾云岚暗自觉得理亏。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因为看到方昊露出软弱的一面，反而感到他从高高在上的神坛跌下，自己不知不觉把他当成了一个平等的对象，说起话来也失了分寸。可她又不愿退步认错，只支吾着说，“我没觉得好玩。”

“我从没说过编辑要傲慢地对待作者，但同时，编辑也不是低声下气为作者当牛做马的。合作从来都是相互的，既然是共同为了创作出好的作品、生产出好的内容而努力，就不要去做一些不三不四的事，给别人的工作添乱！这就是我不喜欢无欢的地方，也是我五年前与无欢决裂的原因。”

“不能说是不三不四吧？恋爱后，发现自己不喜欢对方了，提出分手总比一直拖着强……”

“你帮他说话？你如果觉得这样的我很可笑，像无欢那样游戏人间万事无所谓的态度才显得洒脱，我只能尊重你的想法。但也请你尊重我的观点，不要像看笑话一样看我吧？”

顾云岚本来还觉得是自己不对有点心虚，但听到方昊这几句，顿时心里升起一股火，“我什么时候赞同无欢的态度了？这是你的过度解读，请你不要随便揣测别人的想法。”

两人各自窝火，不再说话，默默快步搜寻。

又找了一会儿，顾云岚一下注意到不远处的灌丛中，一只狗头一动不动地镶嵌在里面。老实说，还真挺不容易发现。要不是自己长期编校挑错字，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一晃眼就错过去了。

她正跟方昊赌气，不想主动跟他说话，于是自己走到那边，试探着叫了一声，“欢欢？”

那只狗头无法大幅转动，却热情地汪汪叫了两声。

要去那片灌丛，得穿过一片带刺的树藤。顾云岚闷头就往里冲，方昊在后面喊，“喂，你干吗？找物业来啊。”

顾云岚负气地说，“别叫物业了，我去。受点伤，待会儿更容易说服唐甜。”

方昊气急，将她往后一拽，“别胡闹了！你去什么去，我去吧。”

没等顾云岚反应，方昊已经一头扎进树丛。

等抱着狗出来，方昊胳膊上多了好几道口子。顾云岚看着都疼，但又不好表示关心。

两人把狗送回唐甜家，唐甜一个劲道谢。坐到沙发上后，唐甜注意到方昊身上的伤，一下大惊失色，“方昊哥，你怎么了？”

“没事。”方昊黑着脸回答。

顾云岚戳了下方昊后背，赶紧帮他邀功，“欢欢跑一片树丛中，那树丛有刺，它出不来。还是方总进去抱它出来的。”

“你这还流血呢，得尽快包扎一下啊！”唐甜小跑着去了杂物间，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后，拿着酒精棉签和一把剪刀出来了。她不容方昊分说，用棉签蘸了酒精给他伤口消毒，随后取下自己的披肩，二话不说用剪刀剪成一条一条。

顾云岚和方昊还没意识到唐甜要做啥，两人被她剪爱马仕的行为震惊了，思路有点跟不上。直到唐甜拿起一条丝巾就要往方昊伤口上缠，方昊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唐甜说，“没找着纱布，这么大口子创可贴也粘不上，用这代替一下，你别介意啊。”

方昊其实有点轻度洁癖，他本能排斥这条在别人身上披过的丝巾往自己伤口上呼。可眼下躲无可躲，只能生无可恋地任唐甜摆布。顾云岚幸灾乐祸，也没帮他解围。

等伤口包好，唐甜终于想起两人的来意，“对了，你们这次来，是要说什么无欢的事来着？”

“啊，是这样的。”顾云岚找出微博上的帖子，等唐甜看完后说，“之前你和无欢也是正常恋爱，现在被诬蔑成这样……我不知道你还生不生无欢的气，但这些网络谣言对他，对你，或者是对涉及到这个项目的各个公司而言，都产生了很大影响。我们真的很希望你能出面澄清一下当时的情况，但如果你选择沉默，我可以理解你的选择。”

唐甜没立即答应。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生他什么气呀，那时年纪小闹着玩罢了。说吧，我要怎么澄清？”

她的态度让顾云岚放下心来。顾云岚打开手机里准备好的文案发给唐甜，“这是我准备好的声明，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没问题的话，在你常用的社交网络上发布一下就可以了。”

唐甜看完文案，点头说好。

正当顾云岚和方昊认为总算完成了这件棘手的任务，站起身准备告辞之时，唐甜突然随口一问，“今天无欢没来吗？”

顾云岚和方昊对视一眼，拿不准唐甜这么问的用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唐甜见他们表情，笑了笑，“别紧张。只是觉得，要是来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五年前的结解了。”

方昊早就如此希望了。这两人令他心力交瘁，最好这件事就在今天彻底画上句号。他点头，“嗯，他是来了。但他怕你生气，现在在附近一家咖啡馆。”

“叫他过来吧。这会儿也不早了，让阿姨准备准备，你们留下吃了晚饭再走，好不好？”

“啊？”方昊想也没想就赶紧拒绝，“我们就不了，回公司还有工作。我帮你叫无欢过来，你俩好好聊聊……”

“诶呀！”唐甜娇嗔，“你这么多年果然一点没变，还是个钢铁直男。你有没有想过，我老公回家看见我跟另一名男性在家里吃饭，有多尴尬？你俩留下吧，就当是朋友聚会。”

“我们……”方昊还想找理由推脱，后背又被顾云岚狠狠戳了一下。

顾云岚接过话，“我们是怕打扰你太长时间。既然你希望我们在场，一起帮你和无欢把话说开，我们就不客气了。”

“是呀，这样才好。”唐甜上前挎住顾云岚胳膊，“走吧，带你看看我的家。”

顾云岚被唐甜拉走了。方昊在客厅给无欢打电话，那边很快接起，“怎么样？”

“挺好。就是她让你过来吃完饭。”

“啊？”无欢惊得手机差点掉了，“这……这还是不要了吧？你们没帮我推脱吗？”

“世间无欢！你最好给我十分钟内出现在这里。你知道，我耐心不太好。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以为我因为谁才一下午都在做这些浪费时间的事？”

“是是是，是我的错，你消消气。你挑礼物太狠了，我知道你是故意的，这不也啥都没说，立刻给李北转了账吗？话说，你们怎么在她家待了这么长时间？”

方昊只觉得胳膊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丝巾上淡淡的香水味更令他烦躁，“你还好意思问！快点过来！”

“哎，是，我这就去。”

唐甜的豪宅有三层，七个房间。每个房间都专门布置设计过，可以看出花了很多心思。一楼后院是一个小花园，二楼三楼有露台，里面种植着各种精心修剪的植物。

等顾云岚随唐甜参观完下楼，看到方昊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指着门外说，“那个，无欢到了。要让他进来么？”

“进来呀，干吗不给他开门？”唐甜噗嗤笑出声，大大方方上前开门让无欢进屋。反而显得无欢和方昊的表现过于别扭。

这是无欢五年来第一次与唐甜接触。分手之后，他们再也没联系过。进了屋，无欢局促地走到沙发旁站定，不羁的脸上挤出一个难得收敛的笑容，“你……挺好的吧？”

问完之后，无欢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一眼顾云岚的脸色，只见顾云岚一脸漫不经心。

无欢的小动作被唐甜尽收眼底，唐甜答，“挺好啊，托你的福。不，托你和方昊哥的福。”

方昊一副“关我什么事”的表情。

阿姨从厨房出来，告诉大家今晚煎了牛排，很快就能做好，请大家到饭厅就坐。

四人去了饭厅，分坐在餐桌两侧。顾云岚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前不久，她去无欢家聚餐，也是这样四人分坐餐桌两侧。不同的是，那一次尴尬的是自己，这一次自己则只是一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她乐得吃瓜，悠哉地看着对侧那两名如坐针毡的男士，心下想着唐甜真是厉害，居然能让两名各自不可一世的男子如惊弓之鸟般怕成这样。

阿姨将牛排端上桌，现成的法棍在烤箱中稍微加了下热，烧了西红柿浓汤，拌了牛油果蔬菜沙拉。阿姨客气道，“临时准备的，比较简单，各位别嫌弃，请慢用。”说完，她回了自己的佣人屋。

唐甜开了一瓶红酒，给自己盛上。鉴于无欢和方昊都开了车，她并未劝他们进酒。她端起酒杯，轻轻晃荡着，“无欢，这些年，又谈过不少女朋友吧？让我猜猜……五个？”

“没有，没有。”无欢赶紧摆手，解释道，“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那样，是哪样？”

无欢支吾着说不出，又用余光去看顾云岚的反应。顾云岚抿着嘴偷笑，一脸兴奋看戏的样子，他更是一阵胸闷。他讨来酒杯，“来来，你一个人喝酒无聊，今天我同你喝，之前的事就别提了。”

经过这一下午的折腾，方昊本来已经快要憋出内伤了。可见到向来爱逞强的无欢难得地吃瘪一次，他只觉得一股闷气总算出了，心情一百八十度大大好转。同时，他发现唐甜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天真热切的女孩。虽然她表面上还是那么不谙世事，可与之前那个像跟屁虫般热情追随着无欢的小粉丝相比，今天是她在控场。所有人都落入了她的节奏。

方昊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她有意与无欢为难，他们是她的对手吗？

唐甜又语气一变，“好啦。我恨过你，讨厌过你。我曾经想尽一切办法，只想听到你说自己错了。但你当年没认过错，我想，现在也不会认错。因为，你并没有错。当我想明白这一点，我就已经放下了。”

无欢愣了愣，低声说，“谢谢。”

“是我错了。一直没机会向你道歉，这次答应帮你澄清当年的事实，就算是道歉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反话，心不在焉的顾云岚吓一跳，赶紧说，“发表声明的事的确是难为你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我愿意的，不帮这个忙才显得我耿耿于怀呢。”唐甜轻飘飘地看着无欢，若无其事地说，“我真觉得自己错了。强迫一个并不喜欢自己的人喜欢自己，大错特错吧？我曾经太以自我为中心，才认为我喜欢的，都必须要喜欢我才对。其实对方很困扰吧？”

这话听起来别有深意。在在座的几人品出话中含义之前，唐甜已经岔开话题，开始聊别的一些有的没的。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完，唐甜送几人出了小区。方昊和顾云岚先去取车走了，无欢叫了代驾，还得等几分钟。

看着方昊和顾云岚离去的背影，唐甜突然对无欢说，“你知道吗，我父母在生意场做了半辈子，老公也是生意场的人。这些年我或许别的没学会，但总归很善于察言观色。”

“嗯？啊。”无欢不知道唐甜为什么提这个。

“你喜欢那个女孩吧，你很在意她的反应。”

微醺的无欢立即警觉起来。“你想做什么？”

“别紧张啊，你知道的，我不是坏女人，我才不会去干坏事呢。但我很贪玩，总想搞点有意思的事。”

“你别动她。”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挺喜欢她的。干吗动她？不会吧无欢，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还是说，你太担心她了？”

“那你要怎样？”

“方昊跟她挺配的，我看他俩也互相有意思。哎，就帮帮那两个死木头吧！至于你，好不容易感受一次爱而不得的感觉，作为作家，体验一下也很不赖？”

无欢看着她，却无从反驳她说的每一句。他又想起今天自己是来与唐甜和解的，酒也喝了，笑也赔了，不至于现在跟人闹僵。他一点点松开眉头，“你愿意帮他们是你的事，我愿意怎么做是我的事。”

唐甜嗤嗤地笑了几声，指着一个骑滑板车驶来的年轻人说，“你看，是不是你叫的代驾到了？”

顾云岚坐在后排。方昊驾车，平稳地行驶在灯火璀璨的路上。

方昊不再喋喋不休。他恢复了平日的状态，沉默而冷静地扶着方向盘。顾云岚则自己玩着手机。

车上没有播放方昊平日常听的音乐，只是随便调了一个新闻评播类的交通电台。他总这样，在任何人面前都难以敞开心扉。

冷不丁的，方昊冒出一句，“别回公司了，这个点了，直接送你回家吧。”

“啊？我的包还在公司……”

“那先去公司拿了包再送你回家吧。”

“你……你如果不顺路的话，就不用麻烦了……”

“地址告诉我。”

“噢。”

之后又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方昊说，“其实，找唐甜出面澄清的方案太冒险了。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前我因个人原因，关注点在别的地方，没有仔细考虑到这个方案的不合理处，是我的失误，抱歉。”

“嗯，怪我没有仔细了解唐甜这个人，就想当然地提出了这个方案。现在回想确实有很多不妥……但愿她那儿不要出什么状况。”

“她倒没什么坏心，只是很难预测她的行为。”

正聊着，方昊的手机响了。

因为连着车上的蓝牙音响，顾云岚从中控屏看到了来电人，正是唐甜。

方昊不习惯当着他人接听电话，一阵忙乱地想关掉蓝牙。顾云岚怕有什么变故，催促道，“方总，快接吧，看看她怎么说？”

若要再回避顾云岚，倒显得自己跟唐甜之间有什么龌龊似的。方昊接通了电话，唐甜的声音一下从音响中蹦出，“方昊哥，我刚看到你们给我带的礼物。是张景老师的作品呀，太喜欢了！谢谢！”

“你喜欢就好。是无欢出钱买的，他一开始怕你不收，就让我们转交的。这些年他其实一直不太敢面对你，今天你们说开了，我替你们高兴。”

唐甜没接话，却说，“嗨，别说他了。方昊哥，我看出来了，你是不是喜欢今天一起来的那个女孩？”

顾云岚本来正低头绞自己的手指，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将她击中，令她从头顶麻到脚尖。她定在后排，右手捏着左手的食指无处安放，却竖起了耳朵，万分期待而又害怕着方昊的回答。

方昊卡壳了一会儿才故作轻松地说，“哪有，你别闹了。”

提着的心一点点放下来，却像是凋零的树叶，虽然落地了，却也枯萎了、碎裂了。

顾云岚没听清电话里后面说了什么。

挂掉电话后，方昊也没解释刚才那个话题。两个人都装作无事发生。一路再未说话。

到了公司，顾云岚取了包，对方昊说，“我还是坐地铁回家吧。”

然后，她根本没给方昊反应的时间，像一个逃离案发现场的小偷般，拎着包就跑了。

03

唐甜发布了澄清声明，过了几日，网上对无欢不利的舆论逐渐散去。

同时，突然又有好几位在写手圈颇有地位和人气的作者表态支持段朝夕，一时间，小鱼儿抄袭一事在网民心中几乎已成定论。

十几天后，无论是抄袭还是睡粉，网上几乎不再有人讨论这些事了。

一辆墨青色Jeep驶入久时集团所在的写字楼地库。倒车停定后，车内的中年男子拿出手机拨了个号，对面很快接通。他对着手机说，“现在三个副总都在公司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说，“让他们现在马上去总裁办小会议室。我立即上来。”

这名中年男子声音儒雅，即使是下达命令，也仅是用不徐不慢的语气说出，温和中却又有不容置喙的力量。他一头短寸，发际线保持得不错，可是有少半头发白了。一身黑色休闲防风夹克，搭配运动裤和运动鞋。虽不算高，但身材匀称，体态也很挺拔。

他搭电梯直上久时总裁办所在的楼层，大步走向会议室。有年轻同事见到他，都恭敬地招呼道，“陈总好。”

等他走进会议室，三名副总已坐在里面等待了。

“真当我是甩手掌柜，出了抄袭这么大的事，也没人通报我呀。”中年男子一边入座，一边说道。

这便是久时集团创始人陈舒陈总了。久时集团由他于十三年前一手创立，并亲自经营为业界巨头。只因他去年查出大病，手术后逐渐放手了具体事务，开始当一个闲云野鹤周游世界的人。但每个季度他都会听取几名副总汇报公司事项，并在大方向上做出指示。

陈舒不怒自威，发出质问后，三名副总各自沉默。

郑有明最先沉不住气，他说，“陈总，不是不通报你，知道你最近在欧洲玩，不想打扰你的雅兴。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再说，这不已经解决了吗？告诉你不是惹你心烦，给你添乱嘛。”

“解决了？解决到什么程度了，说来听听。”陈舒往椅子上一靠。

于莉和王文浩还是保持沉默，又是郑有明抢了话，“这件事对公司声誉有损，我们肯定是在网上公关，让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不声不响消失。《女官》是我们进军影视界的第一个重头项目，绝对不能出半点岔子！”

“哦。那网上那些流言不声不响消失了吗？我怎么看着，最后网民心里都认定《女官》抄了啊？”

郑有明脸和脖子一红，“公司第一时间就发表了声明，目前这事儿不也没人提了嘛……”

陈舒瞥了眼郑有明，十几年前，郑有明便是自己的合伙人，这人虽不懂内容创作，但擅于谈生意，又有一股拼劲。可以说集团发展至今，离不了他的付出。陈舒试图给郑有明留些面子，没再当面拆台，只转而问另一人，“于莉，你们内容中心怎么看？”

于莉没想到陈总会点自己名，微微一怔，很快答道，“做内容的企业，在抄袭这一涉及原则底线的事情上，绝不该抱姑息和侥幸的态度。但这次事件情况相对特殊，因指控与被指控者双方都是公司合作的作者，且在究竟是否抄袭的衡量上，还有一定争议……我们部门负责内容，主要的关注点还是在抄袭鉴定上。这一点我们做得不够好，迟迟没有拿出有足够说服力的鉴定报告，以至于影响了其他部门的后续工作。我待会儿就安排下去，务必今天给出鉴定意见。至于整件事，因为毕竟牵涉最大的是影视项目，我想王总自有他的考量。”

影视中心负责人王文浩听到于莉把皮球踢给自己，内心暗暗不忿。好个于莉，先是自己认个无关痛痒的小错，再把锅一甩，比起郑有明，这女人实在不好对付！他皮笑肉不笑，诉苦道，“这项目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前期我们影视部为这项目几乎付出了全部的人力物力，目前景也搭了，道具也做了，导演演员都到位了，到了这份上，只能按部就班推进。这时来说这是一部抄袭之作，我们影视部实在无法承受这种无妄之灾。这种事还是要靠内容部一开始就把好关才行啊。”

陈舒这一两个月都待在北欧，修身养性，没怎么上网。前天接到一封匿名邮件说小鱼儿抄袭的事，他上网一查，发现此事一个月前闹得满城风雨，还把无欢也牵扯了进来。当即买机票回国。

段朝夕已在网上放出《失落的果实》全文阅读。在飞机上，陈舒读完了此文，又再次浏览了小鱼儿的《女官》。对于是否抄袭，他已有自己的判断。

他没指望这几人能拿出与自己想的一样的解决方案，毕竟他们没那个胆子和魄力把这种方案提出来，这种方案压根就不在他们的候选项内。可他也有些恼火，这几人以为现在网上没人说了，这事就过去了？这算什么解决，几个副总居然集体装死，没人想着来询问自己。

郑有明倒是一心为集团着想，可那个大老粗实在对内容既不懂也不敏感。而于莉和王文浩，无非是为自身谋利，企图来一个成熟的集团找一个自己的位置罢了。这无可厚非。可如果自己真的想彻底放手，集团到底交给谁才放心呢？

陈舒心底暗暗叹口气，他没提自己专程改变行程赶回国一事，只说，“两部小说我都看了，虽不是法律定义的抄袭，但我们作为领头的内容集团，只有在这种模糊地带做好表率，才能屹立在领头的位置。今天我们纵容这种行为，赔上的是明天的口碑。长期来看，得不偿失。这种行为，我绝不会因考虑到沉没成本而选择姑息。我们集团的态度是，退出该影视项目，做撤资处理。能撤回多少算多少。好了，各位去安排后续的相关工作吧。”

“啊？”郑有明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是，陈总，我说，何必呢？”

于莉和王文浩也各自心惊，但他们不像郑有明那样明显地表现在脸上。

“你们不用震惊。我把公司做到今天这么大，靠的就是尊重原创，尊重每一位作者的努力。因此得到了一批作者的信任，继而得到了读者，以及所有合作方的信任。好了，散会。”

陈舒起身离开，留下会议室里哑口无言的三人。

几名副总，主要是影视中心的王文浩，开始陷入与《女官》制片方谈判撤资的拉锯战，却迟迟没有进展。

又是一日，无欢和肖遥打球时，肖遥提到，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派出所有相熟的朋友。初次造谣的账号转发上万，只要无欢作为当事人到派出所登记要求调查，便可以通过公安系统查询造谣者真实身份。

过了这么久，无欢本懒得深究此事，但想到这次事件似乎并不是针对自己，本质上是因为自己替顾云岚与段朝夕声讨抄袭者，才陷入舆论风暴。那么背后做这件事的人，是否是顾云岚职场上的阻碍？倘若如此，那么此人的真实身份，便很有意思了。

于是他同意了肖遥的提议。

肖遥那边消息很灵通，才下午，他就给无欢带去了消息，“造谣那个账号是用一个手机号的副卡申请的。主卡持有者叫陶妮，你认识不？”

“不认识。”无欢干脆地回答。说实话，他对是谁根本不敢兴趣。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人暗中对顾云岚使坏。

“那现在怎么整？”

“撤案，就说我不追究了。别搞得人网上发个帖子还得去派出所拘几天，犯不着。我自己知道怎么弄。”

“行，就依你的。”

挂了肖遥的电话，无欢打给方昊，直接问，“你们部门有没有一个叫陶妮的？”

“你又想干什么？”

“方昊，你别老戴有色眼镜看我嘛，我又不干坏事，你就告诉我有没有？”

“是我们部门的，她平时署名小桃，同事也都这么称呼她。陶妮是她本名，一般不这么叫她。”

“知道了。”

无欢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造谣者本就是冲着段朝夕和顾云岚而去，现在证实了她和顾云岚是同部门的同事，那便更坐实她是个给顾云岚的职场使绊子的角色了。

这件事本可以交给方昊解决，但鬼知道方昊那种义正言辞的人会用什么方法。对付一些心术不正的人，就要用些特殊手段。何况，无欢还不想被方昊抢了在顾云岚面前的风头。

上次唐甜的话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

难道自己就不会认真喜欢一个人吗？

难道真心付出只能换回爱而不得吗？

他不信。

顾云岚有种特别而又疏离的气质，他被这种气质吸引。一开始也仅仅是被吸引而已。但唐甜的话刺激了他，现在，他觉得这种感觉有点像是“爱”了。

他要向自己证明这一点。

于是，挂了方昊的电话后，无欢又打给了郑有明。他和郑有明不熟，还是上次去久时跟公关团队开会，才认识的这个运营中心副总。但无欢看出郑有明是个急性子，一点就着那种。

电话接通了。

面对自己这种级别的作家，即使是副总，也表现出殷勤的态度。

郑有明显然没料到无欢会给自己来电，笑出的一脸褶子几乎能顺着电话信号怼到另一方脸上，“哎哟，大作家老师给我打电话，难得难得。上次喝酒没喝痛快，下次继续喝。有什么吩咐？”

无欢故意拿着架子，“这次关于我的舆论公关，还是靠贵司一名叫顾云岚的编辑完成的。啊，对，她也是我的责编。不知后续你们有没有查过造谣的人是谁？”

“小顾这个孩子确实不错……”郑有明顺着无欢的话夸赞道。但他心里莫名其妙，是那个跟吃了炮仗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女孩，解决了这次整个公关团队都没解决的危机？

“我是问，你们查造谣的人了吗。”

“这个嘛，查是要查，就是需要点时间，你多多包涵多多理解哈。”

“需要时间？都过了一个多月了，这时间太久了点吧。”

郑有明光是赔笑。

无欢不打算再跟他废话，“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谁？”

“郑总，我对贵司的行为很疑惑啊。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贵司？”

“无欢老师，瞧这话说得，我怎么听不懂了？”

“非要我说明白吗？造谣的人，是贵司员工啊。”

“哎哟，这话可不能乱说。咱们双方有深度合作，我司乱造谣，能有什么好处？”

“这我就不知道了。”

“无欢老师，你别误会哈。你确定这人是我司员工？你告诉我名字，我这两天就处理。”

无欢脸上浮起一抹坏笑。“原创部的，陶妮。”

此时，久时集团原创小说编辑部内，顾云岚正完成了世间无欢五卷本架空历史巨著《乱世之子》的最终校稿核红。（注，核红，是指检查前次校样上，色笔批改之处在后次校样上是否已经改正，并校正其未改或错改之处的校对工作。）

编务正好有空，很快将核红后发现的问题改好了。在太阳落山之前，这部近200万字的书稿终于达到“齐、清、定”的状态。

美编也完成了封面设计定稿，顾云岚最后一次检查封面文案。确认没问题后，她长长舒了口气。

总算赶在八月初完成了这部书稿！

同名电视剧将在八月下旬开播，到时差不多应该印好并全国铺货了。

四月接下的任务，满打满算仅用了四个月时间，便做完了一部五卷本书稿的编辑工作，顾云岚心里满是成就感。

这是编辑最幸福的时刻之一，通常称为——“下厂前夜”。所有工作落停，还可以在黄昏的时刻不紧不慢回家。明天一早，就把凝聚了作者和自己心血的书稿样片发给印厂。等印厂返回打样检查后，前期的案头工作便告一段落了。

顾云岚心情畅快地下班回家。在出了地铁到小区之间的路段上，她还在一家肉铺买了牛腩。回家用高压锅压一压，加个西红柿，晚上就可以吃牛肉了，明早还可以用剩下的牛肉汤捞个面。

她正在厨房捣腾，小楼也回来了。

小楼叫着“真香”扑进厨房，一边帮顾云岚打下手，一边随口说，“你知道了吗，肖遥找派出所的熟人，查出造谣无欢那人是谁了。”

“查出来了？怎么没人告诉我啊。”

“肖遥第一时间就告诉无欢了，无欢没告诉你？”

“他又不用什么事都告诉我，”顾云脸上一红，“这事他觉得跟我无关，所以没跟我说呗。对了，造谣的人是谁啊？”

“叫陶什么……好像是陶妮。”

“是她？”

“你认识？”

“我同事。”顾云岚恢复了平静的语气，“不过也挺好理解的，她是小鱼儿责编，想通过抹黑无欢替自己作者洗白吧。”

“但她这个行为损害到公司利益了吧？要不要跟你们那个方昊总监说一声？”

“不用了。”顾云岚将焯过水的牛肉和两个新鲜西红柿一起放入电压力锅，咔哒一声合紧锅盖，选择好程序，“我自己会处理的。”

第二天早晨，顾云岚早早到了公司。等小桃来了后，她给小桃发了条信息，“去茶水间吧，请你喝咖啡。”

小桃收到信息后，疑惑地看向顾云岚。顾云岚点点头，自己先起身朝茶水间去了。

小桃随后跟了进来。

茶水间的咖啡有免费的，也有付费的。付费的是咖啡公司装置在这里的全自动现磨咖啡机，比免费的口感好上一些。顾云岚问小桃，“喝什么？美式，还是拿铁？”

“都行。”

顾云岚扫码买了两杯拿铁，递给小桃一杯，等小桃接过去后才说，“发无欢睡粉那个帖子的人，是你吧。”

她的语气就像问“你今早吃了油条吧”一样自然。小桃勉强地笑了笑，“你凭什么说是我？”

“派出所的朋友查到的注册信息。你该不会说有人盗了你的小号发的？”

小桃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但她还是嘴硬，“你朋友还挺多，派出所也有你朋友啊。”

顾云岚没理会这揶揄，“做了就是做了，既然敢发那种帖子，也没必要害怕被人揭穿吧？”

小桃双手捧着咖啡沉默不语。

顾云岚继续说，“你为自己作者这样做，从立场上来说，我挺佩服你的，可以说是至死不渝地替自己的作者出头了。只是如果是我，要做什么就明着来，不会偷偷搞这些手段。关于无欢的舆论这件事已经过去挺久了，也解决了，我今天不是找你兴师问罪。只是希望你知道，不要总以为在背后搞小动作，别人不会知道。咱们今天就算把话说开了，我会替你保密，不会再向公司第三个人透露造谣者是你这件事。也请你以后不要再专门针对我了，好吧？”

小桃已听到风声，说昨天上午陈总回公司了，陈总的意思好像是要放弃保小鱼儿，绝不纵容抄袭行为。她作为小鱼儿责编，本身就已难辞其咎，如果再让公司高层知道，自己竟为了包庇小鱼儿的抄袭行为而去造谣抹黑无欢——这位公司新合作的最重要的大神作家——并造成了极其负面的舆论影响，这种主观故意的行为，免不了要吃不了兜着走，公司内应该不会再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面对顾云岚强势的态度，小桃只得小声撇清自己，“那个帖子也不是我主动想发的，是冯娜姐说……”

顾云岚早看出来，冯娜看起来常和小桃一起行动，但说白了，傻小桃不过是被冯娜当枪使罢了。发这个帖子的后果，就是小鱼儿和世间无欢两败俱伤。这两名公司最重要的作者伤了，冯娜手里的作者就可以得到公司的资源倾斜，从而出头。

她知道小桃在害怕什么，稍微缓和了态度，强调道，“不必跟我解释了。我说过，不会再让公司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也绝不会去上司面前揭发你。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好……好的。”小桃低着头，最后又不情愿地补了句“谢谢”。

解决好此事，顾云岚回到工位。今天本该尽早与编务和美编一起，将排好版的《乱世之子》定稿发送给印厂。但印厂对接的工作人员上午有事外出了，只能推迟到下午再发。

这似乎只是一点小小的波折。

陶妮是方昊直系下属，听无欢指出造谣者是她后，郑有明本可以找与自己更熟的方昊处理此事。但他还是找了于莉。

他知道于莉向来看不起自己，但那又怎样，最后捅娄子的还不是你于莉管辖范围的人？这是个奚落于莉的机会，郑有明可不想放过。他一大早就抱着茶杯去了于莉办公室，自作主张坐到会客沙发上，呷了一口，先是寒暄道，“于总啊，想不到陈总那么决绝，居然要撤资。哎，这些日子我们夹在中间可太难办了。我都不知道失眠多少天了。”

于莉这些日子也为撤资的事头疼不已，但不想跟郑有明套近乎，只道，“撤资的事，主要是王总在跟制片方交涉，他才头大。咱俩算什么，就别在这儿抱怨了。”

“还好牵扯出来的无欢的事解决了，把我们运营中心的公关团队忙得够呛啊。”

“你们公关团队？我怎么听说最后是我们原创部的小顾解决的？”

郑有明本想卖个苦，再趁机说出篓子是于莉的人捅出的事实。结果自讨没趣，碰一鼻子灰。他讽刺道，“于总，你们内容中心真是人才辈出。”

“郑总，您过奖了。”

“我昨天刚知道个事，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想不到造谣无欢的帖子，居然是公司内部员工发的。”

“是吗？”于莉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已猜到三分。郑有明话中有话，显然这个造谣的人是自己这边的。

“我刚知道时也很惊讶。你说这人安的什么心？”

“不知道。”

“于总，你可别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都不知道。该好好管管下面的人了，帖子是你们原创部的陶妮发的。”

于莉总算抬起眼睛看了郑有明一眼，说道，“多谢郑总提醒。”

“抓紧处理吧，那个世间无欢好像很不高兴，不要影响公司与他的合作。”

送走郑有明，于莉盘算起来。陈总对于抄袭的态度已很明朗，小桃作为小鱼儿的责编，本已有一定过失。而她再去造谣无欢，算是有意损害公司和合作方的利益。无论如何，此次不罚她是说不过去了。

可她又不愿出面当这个恶人，于是她拟好了惩罚措施，让方昊去跟小桃沟通。

接到于总安排的任务，方昊才明白昨天无欢打那个电话是什么意思。他给无欢拨过去，有些气恼地说，“无欢，你查出谁是发帖造谣你的人，想整治她，我可以理解，不发表意见。但你昨天直接跟我说就行了，绕这么大一圈干什么？”

无欢轻笑几声，“方昊，你觉得我犯得着为这点事处心积虑绕着圈子整一个女人吗？”

“那你想干什么？”

“你现在怎么婆婆妈妈的管这么多？”

方昊咬咬牙，一时无言以对。他心底知道无欢为什么这样做，只是他在刻意逃避那个想法。

“不过，告诉你我的目的也无妨，”无欢却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目的说了出来，语气中带着挑衅，“为了顾云岚。那个陶妮，平时没少给小云使绊吧？她是小鱼儿责编吧？我是犯不着跟陶妮过不去，但既然她是小云的阻碍，我就不能任她胡来。”

“无欢，你是不是觉得搞这些动作，显得自己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特别厉害？”

“那你呢？如果昨天我直接把这件事告诉你，你又会为顾云岚做什么？”

“员工违规，根据公司规定，该怎么惩罚就怎么惩罚，我会秉公处理，但并不是为了谁这么做的。你以为你是谁？”

“这话该我问你。方昊，你嘴上说着这些义正言辞的话，心里又是怎么想的？我不像你，总是逃避自己内心。你是我什么人，又是顾云岚什么人？为什么一涉及她，你反应就这么大。现在我明确告诉你，我要追求她，你也要管？”

方昊眉头紧锁，他正欲反驳，又意识到如果自己着急反驳，倒正应了无欢的话。于是他顿了顿，恢复成淡漠的语气，“我当然管不着。但你最好不要再给我惹出一堆麻烦事，我不会再管了。”

无欢说道，“放心吧，这次我是认真的。我不会了。”

挂了电话，方昊一肚子闷气。他说不上来自己在气什么。他坐在办公室，朝外面的办公区望去。可以看见顾云岚正盯着电脑，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字。

自己很在意她吗？

因为家庭关系，方昊一直不太理解“爱”的感觉。从小父母就各忙各的，永远不在家。他谈过几次短暂的恋爱，但最后都因对方抱怨自己“根本不会爱一个人，像在和木头谈恋爱”而分手了。

曾经有个女孩提出分手时问他，“你是坨冰吗？捂都捂不热，只会捂没了。”

二十五岁后，随着工作进入上升期越来越忙，方昊没再谈过恋爱，甚至没再喜欢上一个人。又因为无欢和唐甜那段恋情的刺激，他更确定了一点：不要随意开始恋爱关系。一定要万般确定自己爱上了对方，才可以开始。

但到底什么是“爱”？怎样才算爱上了对方？

他不知道，也没想过。只是习惯性地否认自己的感觉罢了。

看了看表，已经快到午饭时间，处理工作要紧。方昊驱散脑海里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起身走到小桃旁，对她说，“你来一下。”

小桃从方昊办公室出来时，大部分同事都吃饭去了。只剩零星的两三个人在工位上吃外卖，还戴着耳机在看视频。

一切本是很熟悉的场景，但她产生了陌生感。她感到自己正被这个集团迅速抛弃，这里不再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她又害怕又生气。早上，顾云岚还信誓旦旦对自己说不会跟公司其他人提那件事，想不到转头上司就知道了，连处罚决定都下来了！

冯娜姐果然没看走眼，那个顾云岚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坏女人。

都怪自己太傻了，竟然相信她说的话。

小桃满腹心事地往茶水间走，路过编务姐姐工位时，意外发现她没锁电脑屏。而她电脑屏上显示的，正是世间无欢那部《乱世之子》的灌版定稿。

编务姐姐的工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小桃瞥了眼其他人，见没人注意到这里，鬼使神差地在电子稿上进行了几下操作。

随后，她抱着一种已然破罐破摔的心情，竟有一丝报复的快感，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案发现场。

下午，印厂对接的工作人员回岗了。顾云岚和美编、编务一起，将封面和内文发了过去。

忙完后，顾云岚打开工作邮箱收取新的投稿。正在看稿，邮箱跳出新邮件提示。点开一看，竟是一封由人事部向公司内部全员发送的通报批评。

全体员工好。

内容中心-原创小说部策划编辑陶妮，做出严重损害公司及合作伙伴形象及利益的行为，按公司员工手册第三章第七条，现对陶妮进行通报批评，并将她职级降为助理编辑，不再有单独署名策划编辑的权利；同时，根据职级薪资，她将从这月起降薪20%。

希望大家引以为戒。

附件-《久时集团员工手册（最新版）》

其他同事显然也收到了邮件，但碍于当事人就在这里，大家只偷偷交换眼神，并未说话。

顾云岚知道自己一定被小桃误解了。其实她在找小桃谈话前已经想过了，无欢知道造谣者是谁后，以他的性格，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人。只是她本以为无欢会用更歪门的路子，就像上次他和肖遥帮小楼赶跑那个纠缠的投稿中年男子一样。他可能会设法吓唬吓唬小桃，但不会造成实质伤害。因此她没专门去管，反正这是无欢的事。但没想到，无欢竟直接通过公司高层对小桃下达了处罚。这既像无欢的作风，又不像无欢的作风……

心烦意乱之时，无欢刚好打来了电话。

顾云岚头疼地接起，“喂？”

“我在你们楼下，下来喝杯咖啡呗。”

“啊？”

“你不是说今天书就下厂了吗，庆祝庆祝。”

“是下厂了……不过也不用专门庆祝吧？现在是工作时间。”

“那我去办公室找你。”

“不、不用了！”上次无欢到办公室找自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顾云岚赶紧拒绝，无奈地说，“还是我下楼吧。”

按照公司规定，离开工位一小时以上，需向上级说明理由。之前段朝夕来公司，顾云岚没有报备便出去接待她，就被方昊挑了刺。这次，顾云岚按规定给方昊发了条信息说明情况：世间无欢来公司了，我到楼下的咖啡馆接待他。

接到信息的方昊在办公室产生了复杂的心理活动，但顾云岚并不知道这一点。她只想尽快把无欢打发走，不要让同事看见说闲话，因此没等方昊回消息，就快步去了楼下。

只见无欢站在大堂，手里抱着一束……大麦。

见了自己，无欢递上手里的大麦束，说，“祝我们的书大卖。”

这是无欢的策略，他知道送花过于暧昧，顾云岚不会接受。他不打算给顾云岚任何拒绝的机会。

面对无欢的策略，顾云岚无计可施。她哭笑不得，只能接过大麦捧在怀中，有些尴尬地应道，“嗯……无欢老师，你的书一定会大卖的。”

两人分坐咖啡桌两侧，顾云岚低头搅拌着咖啡。拉花一点点融解、变形。无欢说，“我刚接到郑总的消息，说公司已经处罚了那个陶妮。”

顾云岚点点头，“是你要求公司这样做的？”

无欢打量着顾云岚的表情，“怎么，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她造谣的对象是你，你想怎么做都可以，这样做也没违背什么公序良俗。只是我有点吃惊，觉得不像是你的风格……就像那种，嗯，告老师的解决办法？你上学时不是那种告老师的学生吧？”

“啧。”无欢托着下巴，微微仰头，暧昧地半眯着眼睛看顾云岚。他总这样。而他言语中的暧昧，更是让顾云岚无处躲藏，“仔细揣摩过我的人设？”

顾云岚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多话。面对无欢，就应该只说工作上的事才对。任何多余的话都会引发他的戏谑，真是太让人难堪了。她说，“我只是随便说说。今天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去忙工作了。”

无欢今天本来是来向顾云岚邀功的。可他此刻发现，顾云岚不是那种能坦然接受他人给予的女孩。他决定不说出自己是为了她才找郑总处罚陶妮的真相。他伸了个懒腰，故作无谓地说，”算啦算啦，你今天既然很忙，就不打扰你啦。本来还打算告诉你个秘密的，不过，看来你也没时间听。就让秘密烂在我肚子里吧。”

顾云岚隐约感到了无欢想说什么。她决定让这场尴尬的见面到此结束，站起身叫来服务员，“结账，记在久时集团。”说完她签了单，也没拿那束大麦，公事公办地对无欢说，“无欢老师，辛苦您今天专程来公司一趟。放心吧，您的书已经下印厂了，不会有什么问题。我这回去工作了，您慢走。”

说完，顾云岚转身离去，却差点撞上正走过来的方昊。

“方总？”顾云岚疑惑地问，“您来这儿……”

“你前几天不是发给我一份新选题吗？我找不到那个文件了，来叫你再发我一份。”

顾云岚疑惑，这种事在微信上给自己留言就行了，有这么急吗？犯得着专程来叫自己发给他？但她还是低着头说，“好的，我回办公室立刻就发您。”

她所没看见的，是面前的方昊与身后的无欢两个男人，正充满火药味地对视着。

无欢没理会方昊，轻轻哼了一声，手插在裤兜里走了。

下班时，顾云岚本来想找小桃解释一下，但又怀疑此时的小桃到底听不听得进自己解释，解释有没有用。正犹豫中，只见小桃接了个电话，走了出去。

等了好几分钟，也不见小桃回来。顾云岚打消了找她解释的念头，收拾好包回家了。

小桃接到的来电，先是确认了她的身份，又问她现在说话方不方便。小桃走到楼梯间，告诉对方，“现在方便了，您请说。”

“您好，我们是春光工作室。”

正心灰意冷的小桃听着对方的话，眉头渐渐皱起，而又舒展开来。

04

新一周的周一，方昊刚到公司打开电脑，一封来自小鱼儿的新邮件提示便跳了出来。

小鱼儿在邮件中表示，自己身陷抄袭风波，公司不仅不帮助解决，反而认定自己存在抄袭行为。鉴于公司主观上认为作者存在过错；且不再履行正面宣传行为，根据签约合同的条款，双方已失去合作意向，现进行协商解约，双方均无需支付违约金。

签约合同里约定，在任何一方存在过失或失职的情况下，另一方有权提出协商解约，并无需支付违约金。

依目前的事实来看，过失方是小鱼儿，公司有权对其进行解约处置。想不到她反客为主，并不承认自己的过失，只用话术诡辩为是公司“主观认为作者存在过错”，把“不再履行正面宣传行为”归为公司的失职，从而提起解约。

方昊认为小鱼儿是听到了陈总要撤资《女官》电视剧的风声，欲以“解约”为要挟。她的确是公司重点作者，公司这两年在她身上投入了很多资源。可如今，她的抄袭行为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即使现在不爆，未来也必然是一个负面因素。这样的作者，不合作也罢。

他将小鱼儿的邮件原文转发给于莉，并附上了自己的处理意见。

于莉第二天才回复，邮件中只有“同意”二字。

方昊开始与小鱼儿沟通解约细则，没想到小鱼儿得寸进尺，不仅要求从即日起解除人身合约，还要求解除所有已在久时出版的作品的版权合约。

作者与机构的合约一般分为人身约和作品约两种。作品约，是将单部作品或指定的几部作品的版权授权给机构代理；人身约，则意味着在合约存续期间，该作者创作的所有作品均由机构代理，同时，每部作品也会分别签署作品约。

举例来说，比如一个作者与某机构签署了五年的人身约，他在合约存续期第四年创作的作品，按约定是由机构代理，而这部作品又按常规操作签署了五年的代理约。则即使下一年作者与机构解除了人身合约，机构仍继续拥有这部作品四年的代理权。

小鱼儿提出的要求，说白了，就是她不仅不再是久时签约作者，以后不会再合作；她曾经由久时出版运作的作品，即使未到期限，也要一并解约，久时不再拥有这些作品的代理权。

这些要求实际上非常过分，意味着久时在她身上投入的成本全部沉没。可方昊并不打算受她要挟。一个写作者，水平怎样另说，而如果心术不正，方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其合作的。当然，他也不会轻易同意她的要求。

按照合同，若因一方严重过失而使合同不得不终止，严重过失方须赔偿违约金。方昊打定主意，支持段朝夕提起抄袭诉讼。一旦法律判决下来，小鱼儿的严重过失就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他态度强硬地回复了小鱼儿的邮件：人身约和作品约一并解约，可以；但这并不属于双方协商解约的情况，鉴于她的严重过失，公司将要求她赔偿违约金。

他将这份邮件也抄送了于莉。本以为于莉会有什么意见，没想到于莉什么都没说。

小鱼儿则同样态度强硬地回复：行，法庭上见。

方昊觉得很不对劲。

以他对小鱼儿的了解，她擅于诡辩，但并不是一个强势之人。看她对解约的态度坚决，似乎不是要挟那么简单。可在此时与久时解约，甚至不惜说出没有转圜余地的话，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除非是找到了下家。

想到这些，方昊觉得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他决定先放一放，冷处理几天。

而就在此时，小桃拿着一张A4纸走进了办公室。她将A4纸递到方昊面前，说，“方总，我打算……辞职了。”

小桃被降级降薪，辞职也在情理之中。可她于此刻提出，让情势变得更为复杂。方昊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难道小桃辞职，与小鱼儿要求解约，是同一家机构在背后操作？

方昊接过小桃递来的辞呈，扫了一眼，没什么特别的，是网上下载的模板。他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这几天做好工作交接，在办公系统上下载离职审批表填好，去人事部办一下手续吧。”

下午快下班时，郑有明满脸堆笑地到了方昊办公室。

方昊一抬头，看到郑总笑出一脸褶子的圆脸。他知道每当郑总这个样子，就是有事相求了。

上次因对小鱼儿抄袭的处置意见相左，方昊跟郑总吵架以后，还没跟郑总私下有过交流。不过郑总人直率，又放得下身段。他既然主动找上门，方昊也不再拿捏，起身礼貌地问道，“郑总，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怎么，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有空吗，我们发行跟你们内容好久没沟通了，咱俩一起吃个饭，我也了解了解你们原创部新项目的动态。”

方昊放下手里的工作，“行。不过，您如果想了解内容中心的动态，于总比我更清楚一些。”

“嗨，不找她，”郑有明摆手，“跟她说话费劲。你小子别跟我打官腔，什么运营中心内容中心，我不习惯。还是像以前那样，我就管发行，有什么事，直接找你编辑部问，方便。”

“走吧。”

两人出了公司，到饭馆点上几道菜，又叫了小酒。郑有明一边自顾自喝，一边唉声叹气。

方昊知道他有话要说，但故意不问。

果然，郑有明忍不住，自己说了出来，“你是不知道，这几天，我们几个副总，个个都不好过呀。”

“怎么了呢？”

“你小子别一本正经装不知情。你难道没听说，陈总要求对《女官》那个项目撤资？”

“听说了啊，基本上公司员工都听说了吧。”

“那你就别跟我端着了。我知道，之前我想压着抄袭的事，没听你的，你现在正幸灾乐祸，是不是？”

“郑总，我哪儿敢啊。”

“还说不敢，你心里就那么想的。我向你道歉，行不行？咱俩还跟以前一样，你还叫我老郑。”

“行吧。”

郑有明其实很喜欢方昊。当年他把这个年轻人挖到公司，他能力出众，又不钻研权术，对于自己这种不懂业务的领导而言，这样的下属是最得力的助手。郑有明甚至一直打心底把方昊当成晚辈，有心放手让他在内容这一块儿上施展自己的才能。谁知集团后来搞了个三权分立，生生成立了内容中心，又空降了个分管副总。这个变动，令郑有明与方昊之间的配合变得尴尬起来。

见方昊态度不冷不热，郑有明也不生气，只继续诉苦，“一开始，还是影视中心的王文浩在跟制片方交涉，对方态度强硬，不肯妥协。这些天，我和于莉也不得不配合参与，各种交涉会来来去去开了好几场，一开就是一整天，开到晚上九十点。对方就是不松口。哎！”

怪不得这两天小鱼儿要求解约的事于莉没发表意见，原来是正焦头烂额，没心思管。方昊大致了解了情况，但还是说，“老郑，您几位高层都搞不定的事，给我说，又指望我能出什么主意？”

“方昊，你适可而止啊。我都跟你道歉了，你还摆谱？”

方昊无奈地摇摇头，“那您跟我说说现在的具体情况。”

“我们投的五千万，按合同，是分三步打款。电视剧项目立项时是一次，开机一次，杀青一次。立项时打的款最多，百分之五十，两千五百万。目前给出去的就是这笔。开机该打的第二笔款，百分之三十，前阵子就该付了，但我们一直拖着没给。多云影视那边一口咬定，是我们提供的原著IP有问题，我们久时是过错方。因此之前已经付的那两千五百万，不可能退回；如果我们要退出这个项目，不再付之后的尾款，也需要按合同支付相应的违约金。照他们的说法，一来一去，我们将损失接近三千万，那差不多是一个季度的利润了。”

“这事陈总什么态度？”

“他？他说得痛快，什么不计损失地撤资，能撤回多少算多少。等真正告诉他三千万白白打了水漂，响都没一个，凭空蒸发了，他能让我们好过？”

“他都说了不计损失，说明他是痛下决心要与抄袭项目撇清关系，钱都给出去了，真的撤不回来，也没办法吧，他会理解你们的。”

“方昊！话是这么说，但你怎么又不想想？如果能以最小的损失撤资，追回已经付出的资金，这可是大功一件。我看那个于莉也不怎么行，你要是有办法解决这件事，我跟陈总说说，以后内容中心副总的位置就是你。不怕跟你说句掏心话，我就愿意跟你合作。”

方昊知道郑有明盯着的，是陈总彻底放手后空出的总裁之位。他理解郑有明的盘算，但还是说，“副总的位置我不感兴趣，我不喜欢也不擅长管理，只想做原创内容而已。”

“是是是，以后你想做什么做什么。”

“您就这么相信我有办法？”

郑有明嘿嘿笑着，“抄袭那事刚出来时，你不是绕过公司所有高层，去找多云影视的负责人谈过吗？当时他们有没有什么漏洞？”

“您记得还挺清楚。”见老郑心急火燎的样子，方昊感到之前跟他赌的那口气出得差不多了，终于恢复了严肃，“行，我试试。下次谈判我跟着去吧，是什么时候？”

“明下午。”

谈判这天，刚过下午两点，方昊就被郑有明叫去总裁办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人除三位副总外，还有一位影视中心项目主管、一位运营中心发行经理。方昊知道，这几人就是这些日子与多云打交道的阵容了。见到方昊走进会议室，于莉微微吃了一惊，但很快笑道，“方昊，你来了，过来坐。”

方昊明白，影视中心和运营中心都来了中层，显然是王总和郑总信任的人。唯有内容中心于莉独自撑着，自己今天虽然来了，却是被郑总叫来的，于莉脸上挂不住，只得装作跟自己有所默契的样子。

他以为该一起出发前往多云影视公司洽谈了，没想到听了其他人几句话才知道，这只是一个洽谈前的内部会议，用于商议对策。

今天晚饭，多云影视将宴请久时集团相关人员，说是“这些天谈好几次了，大家都辛苦了，别伤了和气，好好吃顿饭。”

谁都知道这是场鸿门宴。但如何拿出有用的对策，不要让这事拖成烂账，尽可能多地收回投资，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个难题。

方昊没有发言，只是听其他人说着情况。情况与昨天老郑跟他说的差不多。在其他人商量策略时，方昊保持着沉默。

此时，印厂工作人员李姐，正将《乱世之子》打样送到原创部办公室。

几乎每次都是李姐送打样来。顾云岚在久时的时间不长，还没怎么与李姐说过话。而冯娜跟李姐很熟了。见李姐带着打样进来，冯娜迎了上去。

“哟，李姐，这次送来的哪本书啊？”

“《乱世之子》，五卷本，全在这儿了。”

“真沉。”冯娜接过书，“行，你给我吧，我拿去给方总看看，下班前返给你。你先去公司休息区歇着啊。”小桃告诉了冯娜自己对这书做了手脚的事。冯娜知道这是一套有问题的书。在两人的算计中，本来只指望顾云岚检查打样时，看不出那些隐蔽的错误。而今天方昊居然不在，真是如有神助。

“好嘞。”

这是送打样的惯例了，李姐并没多想，把书交给冯娜后，熟门熟路地去了休息区。

而这一切，坐在办公室靠里侧的顾云岚，并没听见。她今天来例假，身体极不舒服。她虚弱地在工位处理一些日常工作，额头上冒着冷汗。

打样，是指一部书完成所有的编校排版流程后，在大批量印刷前，印厂先打印出的一本样品。这本样品会送至编辑手里，完成最后一遍检查。

一般而言，检查打样不会再逐字检查内文，仅看看封面颜色是否有色差、内文排版有没有明显的印刷错误，再快速翻一遍，看看目录、页码、标题有没有错误。通常半小时内就可以查看完一本书的打样。

依久时原创部的流程，所有打样送来后，先交由总监方昊手中，他会进行印前把关，先检查一遍。之后再由他派发给责任编辑、美术编辑及其他相关编辑检查。完成这一流程大约需要一两个小时。李姐总是等着他们检查完后，再把打样拿回印厂。

今天的书是五卷本，料想比平常所花的时间要多。因此，即使编辑迟迟没有送书过来，李姐反正乐得偷个懒，自己坐在休息区玩手机，并没去催。

直至夕阳西斜，李姐眼见着要耽误自己下班了，才去编辑部问冯娜，“怎么，打样还没看完吗？”

冯娜客套道，“我放到方总办公室，之后就忙自己的事儿了。我去帮您问问啊。”

她装模作样去了方昊办公室，出来一脸抱歉地跟李姐说，“不好意思，方总今天好像不在。”

李姐面露难色，“这都五点过了，我送书回印厂还得一小时。要是再拖，今天书就送不回去了。”

“抱歉抱歉……我这就打电话问问方总，您再给我们点时间。”

李姐看了眼时间，“五点半之前必须给我。到了六点半，印厂就没人了。”

只有一刻钟就五点半了，这点时间，就算把书给到顾云岚，料想她也看不出什么。冯娜暗暗得意，不紧不慢拨通了方昊手机。

方昊正坐在车里，奔赴多云影视的晚宴。

想必免不了喝酒，公司派了车。

他接起冯娜的来电，“什么事？”

“印厂的李姐送《乱世之子》打样来了。您不在公司吗？”

“放我桌上，我晚点回公司看。对了，先拿给顾云岚看看。”

“李姐还等着呢，说是今天务必送回印厂。”

方昊想了想，自己今晚怕是十点前都回不去。顾云岚向来细心，只要她检查了，应该不会有纰漏。于是便说，“那就直接让顾云岚看吧。她看完就交给李姐。”

“好的。”

方昊的心思全在待会儿的晚宴上。他一直在思考着自己的对策。他手里有一张十分有利的底牌，但要什么时候亮出来？

这张底牌，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令他相信，公司内部有人暗通其他机构，因此竞争对手才会对久时的动向了如指掌。这张底牌越少人知道越好，只需在适当的时机打出，令多云措手不及、无可辩驳。

夏日夕阳穿过高楼的间隙和树木照进车窗，方昊脸上明暗交织。他皱着眉，眼神中透出冰冷的杀气。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冯娜从方昊办公桌上拿起《乱世之子》的打样，徐徐走到顾云岚工位前，“小顾，书的打样送来了，你看看？这是印厂的李姐，她急着赶回去，麻烦你看快点哈，五点半之前给她。”

顾云岚接过书，“五点半之前？只有十分钟了啊。”

李姐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按时下班，在一旁帮腔说，“哎呀，下印厂前已经检查那么多遍了，不会有大问题，你就翻翻，很快的。”

“那我尽快。”顾云岚知道再多费唇舌也没用，只好拿起书加紧检查。还在艺文出版社时她就有个习惯，即使是看打样，也要每页都翻一遍，进行一次粗读。因此她检查一本打样的时间比常人都长一些，差不多要一小时。

肚子疼得她直打冷颤。顾云岚隐忍着，先是看了封面、目录，这些都没问题。正要翻内文，李姐又催道，“五点半了，你看完没啊？”

“等等，马上。”顾云岚头也不抬，左手捧书，右手飞快地翻页，双眼上下扫视。

哪怕她的速度已到了极限，但要翻完总共差不多近2000页的五卷本，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李姐看出来了，再次催促，“你是新来的编辑吧？哪有一页一页检查打样的。你放心，我们跟久时合作这么多年，每次检查打样都很快的，从没出过什么问题。”

“嗯……”顾云岚其实没听到李姐在说什么，她现在一心只想快点看完，全神贯注地速读着书本。

直到视线落在第一卷第十七章的结尾，顾云岚停了下来。

仿佛正在演奏一曲高难度、快节奏的弦乐，而一根弦突然断了。断掉的弦在脑海中振动，嗡嗡声一下炸遍全身。

怎么会出现这种问题？

书本上，这一章的最后一句话只显示了一半，换行后的最后几个字就没有了。

这部书保留了小说在网络上连载的分章方式，每一章仅三四千字。排版上，章与章之间并不是连续的，而是一章结束后，新的一章另起一页。该章结束处刚好填满这一页，但最后一句话的最后几个字因超过了版面，而被“吞掉”了。

整部小说有五百多章，这个问题是个例，还是普遍存在？五百多章全检查一遍要花多长时间？导致这个问题的原因是什么？

顾云岚不自觉地捏起拳头，快速起身跑到编务身旁，“编务老师，麻烦查一查《乱世之子》的灌版定稿。”

编务的电脑正在灌版另一本书，程序运行导致电脑的响应速度极慢。编务看她一眼，“哎，你脸怎么这么白？”编务有些为难，“小顾，等一会儿行不行？你看现在，我手头这本书刚灌到一半。要是再开一个文件，我怕死机，又得从头来了。等我灌完这本帮你看看？”

顾云岚一跺脚跑到纸质文件归档书架，强忍着腹痛，搬出之前打印的三校稿，与书本内容比对。

三校稿上，这一章的结尾并没有缺行，可见这是新出现的问题。顾云岚仔细检查这一章后，找出了导致这一问题的原因——

这一章的正文中，不知为何多了几个空行。无欢在写这部书时，本来就有转换场景时空一行的习惯，因此那多出来的几个空行在速读时并不易发现。这些多出来的空行，刚好把最后一句话“顶”出了版面。又因为新一章要另起一页的排版方式，顶出去的那一行无法在新一章的页面上显示，便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顾云岚又翻回第一章与原文比对，第一章中竟然就有多出的空行，只因最后一页只排了一半这章便结束了，多出来的空行并未将内容“顶”出去，这才没被发现。

她心里一慌。

这意味着，不仅五百多章要全检查一遍，甚至每一个带空行的大段都要全检查一遍；而发生这样的情况，显然不是疏忽可以解释的，这一定是有人故意使坏，那么，这个人还有没有改其他内容？比如删掉一些段落……那岂不是，全部内容，需要重新完成一次校对？！

顾云岚从没面临过这样的情况。不由自主地，她打了个寒颤。她深吸一口气，在内心对自己说：稳住，不要慌。

李姐看到她的异样，问，“怎么了，有问题？”

顾云岚来不及解释，只能争取时间，“老师，能不能缓几天？这个问题一时解决不了，我们需要点时间重新检查一遍内文。您放心，等检查好后，我把打样送到印厂，不用麻烦您再跑一趟。”

“几天？”

顾云岚想了想，咬着牙说，“三天。”

三天已经是最快了。

“三天？不行！印厂为了印这个书，这一周都把机器空出来了。你这往后推三天，我们这一个月的印刷计划都要打乱！本来打算今晚就连夜开机印这本书的，这都已经耽搁了。”

顾云岚绝望地看了看四周，却碰见冯娜似笑非笑一副看戏的眼神。她内心的倔强瞬间被点燃，几乎不要命地说，“那我今晚上就看。明天一早，印厂上班前，一定给您送到印厂！”

李姐也看出顾云岚连嘴唇都是白的。她没好意思再逼迫，同意道，“那行，明早就拿来啊。我们是九点上班，地址待会儿发给你。”

“好。”

顾云岚定了定神，开始从第一页起核对这部书。

多云影视宴请晚宴的地方到了。

方昊走在一行人最后。

这是一家装潢华贵的中餐厅，服务员将他们引向一个包间。

推门一看，里面是一张能坐二十人的圆桌。对方来了八人，已分别落座。他们站起身，将久时来的六个人迎到座位，脸上带着笑容，却藏不住眼底的寒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转桌上除了几盘凉菜，中间竟放了十二瓶五粮液。

方昊不动声色，坐了下来。

方昊平常并不酗酒，对白酒了解不多。他定神看了看，桌上的五粮液每瓶是500毫升，52度。每人面前摆着的酒杯并非平时宴会上盛白酒的高脚小杯，而是目测每杯一两的那种大杯子。

他跟发行部的同事熟，与今天跟来的那名发行经理高烨有过接触。高烨是集团里出了名能喝的人，酒量在3斤左右。老郑这些年跑生意，酒少不了，他喝2斤不成问题。影视中心的王总及那名项目主管，想必酒量也不会太差。

“这位小兄弟，怎么有点面生，前几次没见过啊。”多云那边的一个人问。

老郑先站起来，“瞧这，忘给您介绍了。这是方昊，我们原创部的内容总监。要谈跟原创内容相关的事，让他也听听，出出主意。”

“原来是方总监，年轻有为啊。待会儿要多跟你喝几杯。”

“哪里哪里，他是过来学习的。”

方昊起身给对面几人递上自己的名片，嘴里只说了几声“幸会”，没再多说别的。他决定先不要惹人注意，等时机成熟。可递到最后一个人面前时，那人没接。

那人说，“方总监，咱俩不是第一次见了，还走形式啊。”

方昊抬头，见对方是多云影视的策划总监林宇辰。他笑着收回名片，“原来是林总监，抱歉。”

老郑笑了几声，“别光盯着我们方昊了。你们今天也来了几个生面孔啊，怎么，不介绍介绍？”

对面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说话了，“是，也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赵胜，我们的制片主任，这些日子一直在剧组，今天专程赶回来的。这位，秦律师，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

这名中年男子说话时，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毫无起伏，却给人一种压迫感。高烨坐在方昊身旁，凑在他耳边小声道，“这人就是多云影视的副总，也是《女官》项目的总制片。”

方昊点头表示知道了。

高烨又小声说，“你放心，郑总吩咐过了，今天来的酒，我帮你挡。你专心办好你该做的事。”

方昊心里一热，眼里的寒意则又冷了一分。

久时集团，原创部办公区。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走了。

顾云岚正抓紧每一秒，核对着手中的打样。

宋微微走的时候问顾云岚，“今天怎么回事啊，打样出问题了？用不用我帮你？”

顾云岚向来不习惯麻烦别人，而且她也不放心其他人做。她摇摇头，“不用了，我可以的。”

宋微微见顾云岚认真的样子，不好再说话打扰她，便走了。

顾云岚估算过时间。她在word文档中进行了统计，全文共24000个段落。为了找出多加的空行，以及有可能被删掉的段落，她需要将打样与原文逐段核对。按每两秒比对一个段落计算，共需要48000秒，也就是13.33个小时。

她是下午六点开始逐段核对工作的。到明天早上八点，有14个小时。留一个小时打车去印刷厂。

来得及。

她像一台机器一样，不吃饭也不喝水，只有手、眼、脑，在飞速地运转着。

她完全没察觉，就在落地窗外，太阳没入地平线下，天黑了，路灯亮了。街上的车多了又少了，热闹了又安静了。变幻的街景与她一动不动的身影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四个小时。

饭局前半段，没人谈与项目有关的话题，只是聊着一些业内的逸闻趣事。但在互相灌酒上的较劲，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高烨履行了他的诺言，敬过来的酒，他帮方昊挡了绝大多数。但在这种场合下，滴酒不沾是不可能的。两个多小时过去，方昊喝了有三杯的量。

三杯，也就是三两。

方昊是个自律的人，他从未喝醉过。现在他感觉自己意识还很清醒，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动作也并未变迟缓。但即使在这个冷气很足的包厢里，他身上还是开始微微发热，沁出一层薄汗。

在过去经历过的那些场合中，方昊还没一次喝下过超过三两的高度白酒。他根据自己目前的状态作出了判断：在把问题解决前，最多还可以再喝一杯。趁思绪还未被酒精影响，该尽快进入正题了。

郑有明和王文浩喝的量也差不多了。方昊观察着他们。郑有明脸上通红，话多起来。王文浩的眼神则开始有点发直。于莉则全程扮演一位优雅女士，不说话，别人敬酒她只抿一口，也不对大家谈论的话题发表意见。方昊知道，这种场合她只求自保，她可不愿意出头。

高烨和那个影视项目主管应该还能再喝一些。

多云影视那边几个人的状态和久时这边差不多。秦律师和于莉扮演的角色一致——端着，油盐不进。倒是总制片身旁那个美女值得注意。她起码喝了一斤酒下肚，竟面不改色。高烨说，那人是多云的公关经理，知道她能喝，没想到这么能喝。

桌上的十二瓶酒还剩两瓶。久时这边的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该开始了。

郑有明清了清嗓子，“哎呀，今天真是谢谢款待。酒足饭饱了，我这个人直，有话就直说了。我们久时和你们多云啊，以后还有的是合作机会。但最近我们资金有点周转不开，《女官》那个项目，我们就不参与了。撤资协议，劳烦你们签一下。互相理解哈，互相理解。”

制片主任把筷子拍碗上，发出啪的一声，“郑总这是什么话，酒还没喝完呢，怎么叫酒足饭饱？”

郑有明给高烨使了个眼神。

高烨站起来，“各位老板，今天谈正事要紧，别喝醉了，耽误正事。要是嫌没喝尽兴，我代各位老板喝。这次撤资的要求是我们久时提出的，但《女官》是个好项目，我们撤资了，是我们没福气赚这个钱，想跟投的机构排着队，不耽误你们项目。但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和歉意，这瓶酒我先干为敬。”

说完，高烨直接抄起一整瓶酒，对着瓶口吹了下去。不出三分钟，一瓶酒被喝得一滴不剩。高烨倒握着酒瓶，“这是敬酒，久时是国内最大的内容运营机构，大家彼此留个面子。”

本以为能给多云一个下马威，没想到总制片身旁的美女站起身，“哎哟，敬酒我们可吃不起。两笔尾款你们如果不打了，我们也拿你们没办法。但投出去的资泼出去的水，投给项目的钱花都花了，哪有再撤走的？这瓶酒我还了。”

说完，美女照高烨的样子，拎起桌上最后一瓶酒喝得干干净净。

制片主任说，“酒有的是，别客气。”他击掌招来服务生吩咐道，“再来一箱。”

灌酒越演越烈，而正事却没有进展。久时这边还是之前谈判的那一套说词，多云就是不松口。

方昊一直没说话。高烨在吹了一整瓶白酒后，又帮方昊挡掉好几杯。他问方昊，“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我快不行了，你怎么还稳着？”

“快了。”方昊手揣进裤兜，握紧兜里的录音笔，悄声说，“他们给自己的陷阱，快要织好了。”

夜里十一点，顾云岚接到小楼的电话。

“岚岚，你怎么还不回家？今天又加班吗？也太晚了吧。”

顾云岚感到自己在燃烧。短时间内迸发出炽烈的能量，但之后就会熄灭成灰烬的那种。还好有朋友关心，有人在等自己回家。这是北京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唯一的温暖吧？

她扭了扭脖子，活动了几下肩膀，“你先睡吧，我今天恐怕得在公司通宵了。”

“不会吧，是你们那个什么方总要求加班的？这不是剥削人吗？”

“不是他，是我自己责编的书出了问题。别担心，没事的。”

“岚岚，你声音怎么这么虚弱？”

“我真没事，你快睡吧。你要真心疼我，现在就别打扰我了。这个事明早前一定要做完的。”

“好吧，你自己悠着点儿啊。”小楼想了想，“你是不是没吃晚饭？我知道你公司地址，这就给你定个外卖，待会儿记得吃。”

“嗯。”

挂了电话，顾云岚看向窗外。

方昊今天去哪儿了呢？他为什么不在？要是他在，说不定就能跟印厂多争取到一些时间了。

她内心轻叹一声，揉揉眼睛，继续工作。

要想赶在明早前做完，一秒都不能耽搁。

饭局已持续了五个小时，大家都很疲惫了，语气渐渐不那么客气。

王文浩说，“是，你们有丰富的电视剧出品经验。但我也是影视行业出身的，当谁不懂规矩，好欺负呢？我也混影视圈十几年了，从没听过不允许撤资的道理。我们按合同来，最多就是赔违约金。你们如果非要吃罚酒，那就走仲裁吧。”

制片主任赵胜笑了。“王总啊王总，您说这话脸不红，不害臊？今天我话撂这儿了，久时要单纯是电视剧的投资方，现在想要撤资，只要违约金赔了，我二话不说。但你们久时不是啊？《女官》这IP（注：知识产权，在本文语境下可约等于指原著小说。）可是你们的，当时求着我们买IP，求着我们拍，求着我们合作，你们说了多少漂亮话，您不记得了？现在网上一点捕风捉影的污蔑，你们就不想玩了。说难听点，这是想白嫖不负责吗？你们搞清楚了，如果真有问题，出问题的是你们的IP，我们没要求你们赔款，已经很仁至义尽了吧？”

这就是谈判一直没有进展的原因。说到底，出问题的IP是久时的，对方不要求久时担责就不错了，现在久时还想撤资。因此久时的人去跟多云谈判时，自己心里都是虚的，生怕激怒了多云，让他们再反将一军。

此时，多云把这话摊在了台面。这是久时最怕听到的话。几名副总一时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辩驳。

一直沉默的方昊开口了。

方昊身体前倾，冷冷的目光盯住赵胜，“赵主任，您说的话很有道理。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再向您请教一下。”

众人几乎忘了方昊的存在。他开口后，不只是多云的人，连久时的人也微微一愣。

赵胜斜眼看向方昊，“有什么问题，你说。”

“电视剧投资方，因对项目失去信心或因项目出现问题而撤资，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操作吧？”

“对。但没有客观理由的撤资，是要按合同赔违约金的。”

“我翻看了合作合同，在项目出现问题的情况下投资方撤资，无需赔偿违约金。”

“是，我说过了，你们如果单纯只是投资方，现在撤资，我们二话不说。但项目到底有没有出问题，不是网上吵几句就能作数的。就算有问题，导致项目出问题的过错方，还要承担更多赔偿责任。”

“好，我知道了，谢谢。”方昊重新往后靠回椅背，右手搭在餐桌，缓缓说道，“我仔细看了合同，也咨询了我司的法律顾问。在《女官》这个项目上，我们并不是直接拿IP入股电视剧的摄制，合同也是前后签的两份。简单来说，意味着我们合作了两次，而不是一次。第一次合作，是两年前，我们久时作为IP代理方，将《女官》的影视剧摄制权以五百万人民币的价格转授给多云影视；第二次合作，是一年前，多云影视是《女官》电视剧项目的主导方，我们久时则以五千万资金跟投入股。虽然两次合作的主体都是我们久时与贵司，但并不代表可以直接把这两次合作混作一谈。”

赵胜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方昊嘴角往上一勾，“现在，按第二份合同条款，作为单纯投资方的久时集团，认为项目有问题，诉求零违约金撤资。”

郑有明吃了一惊，赶紧给方昊使眼色。现在能撤资就谢天谢地了，还想零违约金？方昊怕不是疯了。

多云的几个人都笑了。本来还以为久时今天新来的这个年轻人有什么过人之处，原来是个不明状况的门外汉。那名戴黑框眼镜的副总、总制片笑着说，“年轻人挺大胆，挺有想法。那照你说的，项目有问题，我们就假定项目真有问题，这个责任，你们久时怎么说？”

“按第一份合同条款，我司作为IP代理方，应在责任范围内保证IP不出问题。但无论是约定俗成还是我司与作者的合同中，都明确指出，抄袭方面，作者文责自负。出于道义，IP授权合同是贵司与我司签订的，我司会尽量协助贵司解决IP的抄袭问题。当然，我司也会向作者追责。”

总制片还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你说说，你们打算如何协助我们解决IP抄袭的问题？”

“很遗憾。”

是时候打出那张牌了。

方昊起身，从挂衣架上取下提包，掏出里面的ipad，打开一张照片，递给多云的人传阅。

这是一张邮件截图。

待多云的几人都看了后，方昊说道，“在项目开机前，我司于发现《女官》涉嫌抄袭的第一时间，履行了告知义务，也提供了解决方案。但贵司明确回复，不需要。”他看向对方的策划总监林宇辰问道，“林总监，是这样的吧？”

林宇辰想起，前阵子，方昊是来找过自己，说明《女官》涉嫌抄袭。当时他觉得方昊过于刻板，不知变通，几句话把他打发了。结果方昊非要往自己邮箱发邮件说明情况，自己没回，他又连发了三封。没办法，自己只能随便回了句，“知道了，这事我们自己解决。”

在场的人之前都没听说过邮件的事。

多云的总制片和制片主任齐齐看向林宇辰，林宇辰小声说，“得了得了，别看我，我当时就是随便那么一回。”

一直端着不说话的秦律师开口了，“你是说，你的邮件，是发给林宇辰的？”

“是。”

秦律师轻蔑地一笑，说，“私人邮件往来，不能作为公对公履行告知义务的联络方式。你的邮件是无效的。”

方昊拿出合同复印件，“我当时查过了合同，合同上写明了双方的联系邮箱，通过合同规定的邮箱进行联络，是有效告知。林总监作为项目总策划，他的工作邮箱正是合同上留的多云的联系邮箱。而我进行告知使用的邮箱，也是合同上写的这个。”

方昊给林宇辰发邮件时，就多留了个心眼。合同上留的久时这边的联系邮箱，是专门新申请的一个项目专用邮箱。这种邮箱通常没人使用，还保留着初始密码。而公司邮箱的初始密码都是统一的，方昊一试就登上去了。

多云的人本来胜券在握，却没想到久时还有这么一手。

方昊看了看他们，总结道，“现在，我重申我司的诉求：作为影视跟投方，我司要求对问题项目撤资；作为IP授权方，在发现IP有问题时，我司已履行告知义务，因贵司拒绝我方提供协助，现在我司不对抄袭问题承担责任。撤资协议已由我司法务拟好，今天带来了，各位如果没什么疑问了的话，就签字吧。”

多云的总制片用眼神询问秦律师意见，秦律师摇摇头。他当下心里有数，知道就算走仲裁，目前的情况也是对久时有利。

其实，这个项目所谓的问题，无非是网上那点抄袭风波。这些年原著涉嫌抄袭的电视剧多了去了，负面影响却极其有限，该火的剧照样火。

按《女官》这个IP的流量，以及目前的演员阵容，久时撤资退出才是愚蠢的。本来只是想多讹久时一点违约金，不过今天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要撤就撤吧，到时电视剧火了可别后悔。

就是不能便宜了那个叫方昊的年轻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缺点儿教训。

这么想着，总制片说道，“可以啊。”

郑有明以为自己喝太多听错了，“您说什么？”

“要撤资，可以啊。但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撤资以后，久时与这个项目不再有任何关系。即使你们是IP提供方，我们也不会在片头片尾的任何合作伙伴名单中打出你们集团名字。”

陈总要求的不就是和这个项目撇清关系嘛。只要能把钱撤回来，什么都好说。郑有明赶紧点头，“可以。

“第二，”总制片看向方昊，“谈成这么重要一件事，小兄弟能力不错啊，我欣赏。就是酒量差点儿，男人嘛，怎么能老让别人帮自己挡酒？大功一件，回去你们陈总免不了奖励你，今晚该喝的酒喝了，别偷懒。”说着，他示意服务员开了一瓶还没喝过的五粮液，放在转桌上转到方昊面前，“你把这瓶酒喝了，协议我马上签。”

高烨伸手去拿酒，“我喝。只要是我们久时的人喝，谁喝都一样。”

“诶，你别动。”林宇辰帮腔，“这酒是我们总制片敬方昊的，别驳面子啊。”

方昊瞥了眼高烨，他知道高烨已经到极限了。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半。他不想再多费唇舌了，只希望快点结束任务。他直直看着对面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确认道，“是不是我把酒喝了，你就签撤资协议？”

男人脸上仍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我向来说话算话。”

“好。”

方昊站起身，拎起酒瓶，深呼吸几次后，开始将酒往自己嘴里灌去。酒精的刺激令他的舌头、口腔、喉咙都开始灼烧，那些来不及吞下去的酒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衣领。

自己一直相信，能力是职场的通行证。没有不得不喝的酒。

可现在竟也身不由己地喝了……

他听无欢说过，一个不酗酒的人，如果一次喝下大量的酒，只要一口气撑住，可以保持半个小时清醒。

他已经感到头脑发沉，胃像被点燃了一般。但他还是强撑着，终于喝掉了最后一滴。

晃了晃酒瓶，他红着眼睛说，“我……喝完了……请你……签字吧。”

“好，好。年轻人，有意思！”对方总制片哈哈笑了几声，没再废话，大笔一挥在协议上签了字。

一切落停后，方昊跌跌撞撞跑向卫生间抠喉咙，尽可能多地把刚才喝的酒吐掉。

吐出去不少，可头仍然很重，整个人晕乎乎的。方昊用冷水仔细洗了脸，等他整理好出来，多云的人已经走了。老郑拍拍他的肩，“你今天辛苦了，让司机送你回家吧。”

公司只派了两台车，大家回家都不顺路，没法让司机送每个人回去。方昊摆摆手，“我还好，我自己叫车吧。”

他打开打车App，手机上的字都是跳动的，他费了好大劲才叫上车。坐进车里后，他摇下车窗，任猛烈的夜风吹在脸上，呆呆看着窗外。

回家要路过久时。从久时所在的写字楼前开过时，方昊猛地发现，原创部办公区的灯竟还亮着。

他混乱的脑海中想起了什么……下午时，冯娜打电话说，《乱世之子》的打样来了，自己让拿给顾云岚看……

他叫道，“等等。师傅，等等，掉头。掉头！”

已经过十二点了，小楼帮点的外卖倒是送到了，但顾云岚没时间吃，放在一旁又冷掉了。

全神贯注的顾云岚，被电梯停在这层楼时发出的叮咚声吓了个激灵。

她直起身子，警觉地看向办公区外。

走廊上，竟响起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她被吓到了，她不知道有谁会这么晚来公司。她捏着手机，大气都不敢出，整个人紧张得像只小猫一样弓起了身子。

脚步声渐渐靠近，直到办公区的灯光照亮了来者。

看清对方后，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那个人与平日判若两人。他双眼通红，身上散发着酒气，整个人歪歪斜斜，蹒跚地走到顾云岚面前，问道，“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顾云岚弓着的身子放松下来，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的体力与脑力已被严重透支。整个人又困又饿，加上例假带来的腹痛，几乎下一秒就要虚脱。委屈涌上心头，她嘴一瘪，鼻子一酸，两颗大眼泪划过脸庞。“方总，你怎么现在才来，你下午去哪里了啊？”

“问你呢，为什么没回去？”

平日像只刺猬的顾云岚此刻完全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她哭着说，“《乱世之子》的打样出问题了。是被人动了手脚，我现在得从头核对一遍。明早之前就得看完，还要送去印厂……”

刺猬为什么会有刺呢？因为它们本身是非常柔软的动物。只有浑身披刺，把自己伪装得凶一点，才能看似不怕伤害。可其实，每一只刺猬，都很容易受伤。

当一只刺猬愿意在某个人面前暴露自己没有刺的样子，那她应该是爱上那个人了吧。

那个人问，“出什么问题了？”他的声音竟比平时温柔很多。是自己的错觉吗？

顾云岚把情况说了一遍。

看到哭成泪人的顾云岚，方昊想到曾经的自己。

天真的。热情的。固执的。坚持的。无所畏惧的外表下，却是伤痕累累的。

不同的是，比起她，自己的盔甲早已如冰冻三尺，那么厚，那么坚不可摧。他身上脆弱的部分已经冻得像坚冰一样硬，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他了。

所以，他可以保护别人了。

一阵冲动，先于头脑的指令，身体仿佛自己行动了。

两只手伸出去，捧着这个女孩的脸，手指一遍遍拭去她的眼泪。可她有那么多泪，怎么都擦不完。于是搂住这个女孩，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再收紧怀抱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嘴里坚定地说着，“云岚，不要急，我帮你。”顿了顿，“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帮你。”

结合前两天小鱼儿和小桃的情况，方昊已经大概知道了是谁动的手脚。本来还想留点情面，但他此刻在心底做出了决定。立刻解约，立刻着手准备抄袭起诉！

顾云岚感到自己被一股坚强的力量拥住了。那个人的手像有魔法一般，每一次抚摸，都像一次过境的春天。她靠在那个人怀里抽泣着，可他身上的酒味又让她更委屈了。她问，“你干什么去了？喝……喝酒了吗？”

“你听说了吧，我们决定从《女官》那个项目里撤资。今天去跟制片方谈判了，放心吧，都谈好了。现在我们集团跟《女官》没有关系了，我会全力支持小段起诉。”

原来是这样。“他们同意撤资了啊？”

“对，同意了。”

“多云影视在业内挺有地位的，得罪他们真的好吗？万一以后还有什么项目要合作……”

“无视原作抄袭，觉得只要有流量就无所谓，不尊重内容的公司，不合作也罢。总还有爱惜羽毛的影视公司吧？不是所有影视公司都毫无底线吧？以后跟这样的影视公司合作就好了。”

顾云岚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扑在方昊怀里。她定了定神挣脱开，“我……我不跟你说了。来不及了，我还得继续看打样。”

“现在检查完几本了？”

“两本……”

“笨蛋！”方昊说，“谁说要一次把五本都看完才行啊？两本就够了，明天我先把这两本送去印厂，让他们先印前两本。我现在没法工作，等明天清醒了，我帮你一起看，后天再把后三本送过去。”

对哦。顾云岚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光顾着着急了，怎么没想到这点？

方昊拍拍她的头，“不许看了。”他看见旁边冷掉的外卖，知道顾云岚没吃饭，问道，“要吃东西吗？”

顾云岚摇头，“已经不想吃了。”

“那就快睡觉！”

“哦……”顾云岚左右看看，睡哪里啊？

“别看了，我办公室有沙发，去睡吧。”

“那你呢……”

“我睡办公椅。你先去睡，我洗个澡。”因为家离公司不近，偶尔加班后就在公司睡，所以方昊备得有过夜要用的东西。

跟着方昊进了办公室，顾云岚有些不好意思地躺到沙发上。方昊拿了一条毯子，俯身盖在她身上。

接着，方昊弯腰开柜子要拿洗浴用品，却整个人顺势滑倒在地。

顾云岚听见响动一看，发现他已经倒在地上睡着了。

她本来试图把他扶到椅子上的，可今天的她实在太虚弱了，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最后没办法，她只好用那条毯子裹住方昊，又找了个枕头垫在他头下。自己则拿了一件空调衫盖着，重新在沙发上躺好。

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人的呼吸在身旁一起一伏响着。那个人……

没有办法了。顾云岚叹了口气。没有办法了。她放弃了抵抗。天上的星辰，窗外的明灯，街边的树，夏夜的风，和那个人的一切，于这一刻，崩裂地塌陷着，跌落进她如漩涡般飞速沉沦着的心里。

一夜小鹿乱撞，天快亮时，顾云岚才睡着，睡得很浅。

方昊手机一响，她就醒了。

她看了看时间，七点钟，是闹铃。

手机震了有一会儿，方昊才醒过来，费解地发现自己竟睡在地上，浑身咯得生疼。他坐起身子，头疼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他看到了睡在沙发上的顾云岚，吓得酒全醒了。

他脱口问出，“你……你怎么在这儿？”

顾云岚显然没想到方昊会这么问。她“啊？”了一声。

糟糕。方昊搓着额头，只记得撤资的事谈判成功了……昨晚后面发生了什么，完全想不起来了。

顾云岚试探着问，“你……你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方昊又吓了一跳，“我……没做什么过分的举动吧？我们……”

顾云岚赶紧摆手，“没有没有。”她红着脸解释，“我昨晚在检查打样，后来太晚了，你让我在这里休息的。没别的……”

方昊放下心，稍微想起一点点，“对，打样……”

“嗯。”顾云岚穿好鞋，“那，那我先去工作了。”

“去吧。”

离开办公室前，顾云岚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方总，您真的……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吗？”

方昊拧起眉头，胆战心惊地仔细回忆，可他真的想不起了，只能有些尴尬地问，“你是指什么？还有什么事？”

顾云岚脸上带着一丝生动的愤怒，她看着方昊，过了一会儿才重重地说，“没了。”

“那你生什么气啊？”

“我没有。”顾云岚走出办公室，想起什么，又折回道，“对了，我请会儿假，我要送书去印厂。”

“你别去了，我去吧。”

“那好。”顾云岚没客气。本来昨晚这人就承诺过他去送书的。

他全忘记了吗？

顾云岚雀跃了一晚上的心渐渐冷却，失落扩散开来。

去印厂送书回来后，方昊见到顾云岚在座位上没精打采的样子。想起昨晚她似乎加班到很晚，便给她批了天假，让她回家休息。《乱世之子》的后三本再缓一天给印厂也没关系。

顾云岚走后，方昊把小桃叫到了办公室。

他将离职审批表递给她，“你的离职申请已经通过。接手工作的同事签字确认后，就可以正式离职了。”

小桃接过表，没说话转身要走。

“等等。”方昊说。

小桃低头挪到办公桌旁。方昊问，“《乱世之子》这套书，是你动的手脚吧？”

“反正您也没证据……”小桃小声嘀咕。

“我查了编务电脑里的文档，最后修改时间，是那天中午我找你谈话，通知你公司对你的处罚决定之后。中午办公室本来人就不多，时间点又这么刚好。别告诉我是巧合。”

“我不知道。”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方昊冷峻地看着她，“跳槽去哪家公司？小鱼儿说要解约，也是要带作品去那家公司吧？”

小桃沉默不言。

“是春光工作室？”

要继续混出版圈，要出书，这件事反正迟早会暴露，小桃没再否认，“您都知道了还问。”

方昊感慨，“好曲折的手段。有心思想这种手段，还不如好好做书。”

“我用什么手段了我？”

“我是说春光工作室。先是煽风点火，想看我们公司的作者小鱼儿和世间无欢内斗，两败俱伤。等看戏看得差不多，又想摘走果实。把小鱼儿抄袭的事闹大，给陈总通风报信，激怒陈总，让小鱼儿与我们解约，再签过去，白白抢走一个电视剧原著在手里。手段是很好，只是眼光不太行。明知是涉嫌抄袭的项目，只要有利可图，也像苍蝇一样扑上去。这就是春光的运作方式吗？”

“您说什么？”

“无欢的舆论危机解决后，形势对小鱼儿非常不利。这时网上突然又有好几个大V作家站出来支持段朝夕，直接导致小鱼儿无法再翻身，这也是陈总明确要求集团从《女官》项目撤资的原因。当时我很奇怪，这几个大V作家像约好了似的，在一小时内相继转发。后来我发现，他们都在近一年与春光工作室有项目合作。把果子打烂打掉并不要紧，反正网民忘性大，等电视剧播出时，大家早就忘掉这是一颗坏果子了。春光依势制宜，轻松将一个成熟的项目收入囊中……”方昊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再往下说，“小桃，既然你跳过去了，就好好做吧。只是别再这么傻，老被人利用了。”

“方总，您说我傻，您不傻吗？”小桃有点生气，“你们都说《女官》抄袭，您倒是说说看，哪一段、哪一句抄了？别以为我不懂，法律不保护故事创意的。何况，就算抄袭了，现在抄袭的作品多了去了，拍成电视剧播出后，照样收视率很高，项目也没少赚钱。有钱不赚才是傻子呢。”

“你可以坚持你的想法，祝你未来好运。对了，别忘了告诉小鱼儿，我同意她的所有解约诉求，解约合同今天就让法务准备。同时，让她准备收抄袭起诉的律师函吧。”

顾云岚回家后躺在床上。

太过分了。忘了算什么？

可就算记得，又能证明什么呢？

那个人并没有明确说“我喜欢你”之类的话。那个额头上的吻和拥抱，无非是上司看到下属被欺负，出于正义的同情而已。

等等，只是同情，会吻人额头吗？

哎，酒喝多了嘛……

想起那个人平日里面无表情的脸。自负的，冷漠的，无动于衷的。一个念头在理智中被确定——

“他才不会喜欢我。”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喜欢”这种情感？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顾云岚整个人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强迫自己入眠。

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上班时，顾云岚发现编辑部的很多同事竟已到了。

她平时到公司算早的，通常要她到了以后，其他同事陆陆续续才来。她叫住何纬问，“今天怎么都来这么早啊？”

何纬一脸八卦的神情，“你昨天不在，还没听说吧？”

“啥？”

“《女官》项目撤资的事，全靠咱们方总跟影视公司谈判成功的。公司里都传开了。”

顾云岚装作刚听说的样子，“哦，是吗？”

“哎，你反应怎么这么冷淡？不觉得方总特厉害？”

“嗯……这跟大家都来这么早有什么关系？”

“嗨，这就是你单身狗的原因。别的女孩都想着方昊好厉害，好帅，好迷人，”何纬浮夸地表演着女孩花痴的模样，“你呢，你只关心大家为什么来这么早。”

“所以是为什么？”

何纬一脸觉得顾云岚“没救了”的表情，“今天还是方总生日，双喜临门，我们昨天约好了，今天都早点来，大家一起给他个惊喜。”

另一名编辑插话，“何纬，你别抢功劳啊，是某人想给他惊喜，什么大家，我们只是助攻而已。”

顾云岚心中一沉，“某人？”

何纬示意顾云岚看向角落里一张堆放废弃稿纸的桌面。桌面被清理出一片空处，上面摆着一只精致的蛋糕礼盒，宋微微抱着一束鲜花站在旁边。

宋微微毫不忸怩，大大方方地说，“谢谢大家助攻，下午的奶茶我请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云岚努力挤出一个勉强可以融入这氛围的笑容，“微微和方总？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了，你心里只有工作，只有你的作者。”

宋微微解释，“哎呀，还没成呢。我也还没有正式表白。”

同事起哄，“表不表白有什么关系嘛！谁都看出来了，除了那个像木头一样的方昊，和这个只关心工作的顾云岚呗！”

埋伏在电梯口的同事冲进来报信，“嘘，小声点，方总出电梯了。”

大家赶紧各就各位，簇拥到宋微微身后。

顾云岚站在人群之中，朝众星拱月的宋微微看去。在挺拔的绿叶中盛放的白色玫瑰，映衬着女孩绯红的面颊。高雅，圣洁，纯美，清丽。

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顾云岚了解到宋微微的身世。那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她的父亲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教授，母亲是某银行行长。她从小在知书达理的家庭氛围中长大，与她相比，自己宛如那束玫瑰里的绿叶。

不，连绿叶都不如。自己只是玫瑰茎上的一根刺罢了。

别扭地挺立着，除了扎手，一无用处。

同事们都期待着宋微微能收获爱情。可是……顾云岚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我也……我也喜欢他。我的喜欢不配被看见，不配被听到，不配得到祝福吗？”

这个声音越来越微弱，在宋微微将花递到走进办公区的方昊面前的那一瞬，停止了。

方昊愣了愣，“这是干什么？”

“昊哥，听说撤资谈判全靠你才谈下来的，一定很不容易吧？你辛苦了。”

“啊？”方昊脸上有些茫然，但他除了接过花，好像也没别的选择。

把花交到方昊手里后，宋微微又转身去拿桌上的蛋糕。同事分站两侧，自动给她让出通路。她捧着蛋糕回到方昊面前，“还有，祝你生日快乐。”

是错觉吗？

顾云岚觉得方昊的目光有一瞬间看向了自己。但很快又转开了。

方昊说，“哦……大家费心了，谢谢。蛋糕放那儿，”方昊指了指一张空桌子，“大家分着吃了吧。”

“昊哥，别那么冷漠嘛，”同事再次起哄，“蛋糕是微微亲手做的。”

又有人补充，“昨天下班后通宵做的。”

方昊看了看蛋糕，“不用这么麻烦的，下次别做了。”他又补充，“还有，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不是什么大事，不用专门折腾了。都回工位工作吧。”

宋微微赶紧将蛋糕放到桌子上，拿出一次性刀叉和小碟子，快速切了一小块端到方昊面前，“做都做好了，尝尝？”

方昊最终还是接受了。他一只手抱花，另一只手端着这一小碟蛋糕，进了他的办公室。

大家围到宋微微身旁安慰，“别往心里去，昊哥就是个钢铁直男，他一直都这样的。”

宋微微点头，“我知道。”

有人给宋微微出主意，“对付这种钢铁直男，就得死缠烂打。以你的条件，谁经得住你的猛攻啊。”

宋微微还是了然于心地说，“我知道。”她笑了笑，“好啦，我没事，我知道他就是那样的，我不会放弃的。大家快吃蛋糕。”

同事哄抢着蛋糕，顾云岚像个局外人般站在一旁。宋微微专门切了一块端给顾云岚，“你不吃吗？”

顾云岚接过去，“谢谢。”

她用小叉子将蛋糕一点点放进嘴里，做得很好，柔软，甜蜜。现在那个人也在办公室里，品尝着这样的蛋糕吗?

这么想着，顾云岚心里越来越苦涩。

她收了收心，回到工位，打开《乱世之子》的后三本打样开始检查。前晚上，那个人还说要帮忙一起校对的，看来也是忘记了。忘了就算了吧，自己做吧，今天要核查完，然后送去印厂。明天要跟法务和段朝夕沟通，准备起诉小鱼儿的事情。段朝夕《不乐园》那本书也该开始封面设计了。还有前阵子新报的一个选题通过了，要准备做一校……

顾云岚在工作计划本上一口气写下一大堆工作安排，工作多一点才没功夫胡思乱想。

快下班时，运营中心的同事找了过来。

“谁是顾云岚？”

“我是。”

“你就是无欢《乱世之子》那套书的责编吧？”

顾云岚点头。

“现在说还有点早，不过早点告诉你，方便你做准备。下周五晚上起，《乱世之子》的同名电视剧就要上星播出了，书那时候能同步上市不？”

“没问题，印刷厂已经开印了。印刷加铺货差不多十天左右。最多比电视剧开播晚个一两天，书就能全面到货。”

“我们也跟上海、成都、长沙的几家书店谈好了，等九月大学开学，学生都回来了，电视剧也播得差不多了，就动身去那几个城市巡签。”

“好。”顾云岚记录进工作计划本。

“第一站是九月的第一个周六，在上海。”

“好的。”顾云岚一边记录一边问，“是让我通知作者吗？”

“什么通知作者，”运营同事说，“作者巡签，责编全程陪同。这是我们公司的惯例。你以前带的作者做签售，你不去现场啊？”

“啊？”刚才还心不在焉的顾云岚突然醒过神，“我也要去？”

“对。周六上海，周日长沙，再下一个周末成都，你都要去，准备出差吧。”

“哦……好。”

自从打定主意只与无欢保持必要的工作联系后，无欢又发来过几次暧昧的消息，顾云岚都没有理会。本打算就这么冷处理下去，却没想到下个月竟要和他一起去巡签。

到时要怎么办才好呢？

顾云岚盯着工作计划本，又想起今天上午宋微微和方昊的事。心绪不受控制地陷入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