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如何其
今夜无人入睡。京城太平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火灾,正是冬天干燥的时候,火燃起就以迅猛之势席卷几条街道,而且家家户户的取暖物资堆积如山,火龙一扑来,根本救无可救。繁华的太平城成了鬼蜮,浓烟滚滚,直冲云霄,近傍晚还弥漫不去,而晚风萧瑟,催得浓云层层堆积,似压抑的情绪找不到释放的出口,惟有共同毁灭。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苍茫的黑与灰,哀嚎声、怒骂声、老老少少的哭声此起彼伏。美丽的南平河也被殃及,河水污浊不堪,满是杂物,河岸一片狼藉,躲灾的人们在官兵帮助下支起小小的棚子,细细清点各自带出的物品,哀恸此次无妄之灾。京城已实施宵禁,太平府衙和京畿地区的府衙衙役尽数到了街头,左右御林军也全体出动,一边安排灾民,维持秩序,一边挨家挨户搜捕疑犯。得知失火,皇上龙颜震怒,衣冠未整,匆匆召集群臣,亲自坐镇朝堂指挥救灾事宜。各级官员来到朝堂,不觉有些愕然,朝堂之上只见几张简朴的方桌,上有文房四宝,桌边连椅子都未备下。内侍很快传旨,为与百姓同甘共苦,皇上命大家在此处理政务,没有把此次救灾事务处理好,谁都不准出这个门。众人心知皇上动了真怒,纷纷归位做事,除了老迈的尚书令和礼部尚书得以赐座,暂得休息,其他或倚桌而立起草政令,或聚在一起紧急商议,或单独跪坐一旁写写划划,朝堂上一片冷肃气氛,即使有异议,谁都不敢像往常一般大声争论,个个皆压低声音,弯下身子,生怕引起内堂里皇上注意。自晴妃死后,皇上逐步将政务交给安王爷处理,自己在殿上设内堂,偶来察看安王执政的情况,不过从不过问。皇上兴致来时便召几个肱骨之臣闲谈,或者对新进官员温言指导,让他们尽心尽力为国家效力。因此,朝堂出现了奇怪的现象,殿上黄灿灿的龙椅始终形同虚设,而内堂成了群臣向往之处,得以进到内堂,大家都是倍感荣光。报信的门官一个个汗流浃背,狼狈不堪,在众人忧心忡忡的目光森林里穿梭来去,跑进殿上内堂报告新的进展,又连滚带爬冲出来,忙得不亦乐乎。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一条条旨意被紫微令捧出来,经过黄门省几位官员的审议,一条条修改颁布下去,各部官员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合作态度,户部尚书葛长海以桌为家,从进门开始一刻未曾歇息,户部属官川流不息,能调用的银钱和粮食布匹账目陆续送至,由葛长海和侍郎亲自核对记录成册。工部尚书王同胥命人送来名册,将全国能工巧匠一一筛选,另立成册,立刻发出征召令,设计规划新街道的任务很快分派下去,由他亲自把关,只等图册完成,立刻破土动工,安置百姓,重建京城的繁华街市。内堂里的怒斥声不时响起,让群臣胆战心惊,要知道皇上登基多年,这是第一次有这种雷霆之怒。安王爷是武将出身,脾气暴戾,把持朝政多年,在朝堂上一贯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谁的面子也不给,谁的情也不领,让大家真正寒心。而皇上是难得的明君,从小以温柔敦厚,斯文儒雅著称,登基时就表现出卓越才华,对外派遣紫衣使拓展通商渠道,促进各国的经济文化交流,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因爱妃之死而一蹶不振,退至内堂避开繁琐政事。商议过救灾事宜,有几个关系非同一般的老臣不禁悄悄议论,安王爷第一次监斩就闹出这种事情,只怕难逃罪责,而这也许是皇上重回朝堂的重要契机。天色微白,大家忙了一夜,加上精神紧张,皆是困顿不堪,全无形象,三三两两歪倒在地。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大家感觉到紧张的气氛,纷纷起身,尚书令任奕秋起来太快,差点站立不稳,被旁边紫微令姚和一把扶起,两人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同时迎了上去。安王爷疾奔而来,全然没有往常的威风凛凛形象,衣衫上血迹斑斑,发丝纷乱,神色颓然。进到朝堂,他对众人视若无睹,大步流星走到内堂,尚书令欲言又止,低头长叹。皇上正在查看工匠名册,听到脚步声,眉头一拧,头也没抬,信手一拂,将茶杯摔到安王爷面前,安王爷二话不说,长袍一掀,直直跪在碎片之中,膝下立刻一片鲜红,却似毫无知觉,眸中有如凝结冰霜,不发一言。旁边的内侍不敢出声,齐齐跪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皇上看完名册,又拿出京城的地图,冷冷道:“传左右大将军!”御林军分左右两军,各设一个大将军,左大将军原是龙虎大将军霍西风,最近霍西风请辞,由太子舅父高寒山接任,右大将军由太子师樊篱担任,群臣纷纷议论,皇上对太子日益看重,只怕会早早退位,做个逍遥的太上皇。樊篱先一步进了内堂,见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安王,眉头紧蹙,毫不犹豫跪在他身边,叩拜道:“皇上,此事和安王爷无关啊!”皇上拍案而起,“和他无关,难道和你有关!朕且问你,你们抓到人没有?”随后进来的高寒山闻言全身一震,非常利索地拣了块没有碎片的地方跪了下来。樊篱不卑不亢道:“皇上,臣等无能,搜遍了全城和京畿各县,始终没找到人,由刑场发现的暗器看,这些人是从燕国来,而且来头不小!”高寒山连连附和,“是啊,来头不小,来头不小!”皇上横了他一眼,将书案上的一样东西扔到几人面前,冷笑道:“确实来头不小,是出自安王之手啊!”看到一枚小小的袖箭,樊篱变了脸色,颤声道:“安王爷,这真是你的?”瞥见安王的黯然之色,他脸色顿时铁青,咬牙切齿道:“子安,你疯了不成!”“安王!时至今日,你还有何话说?”皇上把桌子一拍,把里里外外的人吓得一个激灵。安王爷嘴角一勾,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沉默不语。皇上大怒,“安王,你知法犯法,该当何罪!”“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皇上,你不就等这一天么,何必废话!”安王爷似笑非笑道。在外面徘徊的太子听到此话,吓得腿一软,浑身冷汗直冒。刚迈了一步,紫微令姚和还当他要去劝谏,连忙拖住他衣袖,太子茫茫然回头,朝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溜烟冲了出去。皇上额头青筋直跳,手微微颤抖,似乎压抑着滔天怒火,樊篱又急又气,重重拜道:“皇上,安王遭逢巨变,现在有些不清醒,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安王绝对没有忤逆之心,这次劫刑场决不是安王策划!”皇上颓然坐倒,长叹道:“子安,好歹兄弟一场,你就如此看朕?”高寒山连连点头,“皇上一片苦心,安王真不知好歹!此次劫刑场安王虽不至于策划,但也脱不了干系,还请皇上明察!”皇上嫌恶地瞥他一眼,冷冷道:“既然如此,那烦请左大将军代劳如何!朕赐你尚方宝剑,限你一个月查明,否则你用那把剑自绝吧!”此话一出,大家皆心头一沉,安王和高寒山有深仇大恨,安王整肃吏治时,以严酷手段惩治贪墨官员,杀一儆百,不顾众人求情,杖杀高寒山的大儿子,这次安王落到他手中,恐怕只有死路一条。接到旨意,高寒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儿子死后,他一直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此刻兴奋之余不禁心惊肉跳,生怕皇上过河拆桥,自己成了陪葬。“高寒山,还不领旨谢恩!”见他迟迟不动,而皇上脸上已有怒意,旁边的内侍连忙提醒,高寒山只觉背脊发寒,反正躲不过去,把心一横,恭恭敬敬接过尚方宝剑。安王爷突然仰天大笑,扑上去抢过剑就往脖子上抹,众人惊得魂飞魄散,眼看就要血溅当场。樊篱大吼一声,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意图用手抓住剑身,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银光一闪,剑哐当落地,激得人人心头一震,百感交集。皇上右手一直在袖中,当安王身形一变就已蓄势待发,只等他拔剑来刺,毫不留情地当场扑杀,却没料想他意图自尽,心念一转,手一抬,袖中箭正中安王的手背,只是他自己也没料到竟有如此反应,竟愣在当场。内堂之外,群臣皆恨不得竖起耳朵听内堂的动静,听到响动,也猜出端倪,各怀心事,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而内侍和高寒山皆匍匐在地,浑身颤抖,只有樊篱一人挺胸抬头,目光如炬,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安王爷怔怔看着皇上,满脸悲愤,大笑道:“何必多此一举!”皇上眼中掠过一抹尴尬之意,默默垂下眼帘,下意识地把玩案上一枚样式奇特的飞镖。樊篱从小和皇上一起学武,对安王如同自己亲弟弟一样,按捺不住满心忿恨,瓮声瓮气道:“臣愿为皇上分忧!”皇上手一震,长长吁了口气,露出无比倦怠之色,挥挥手道:“樊大将军,你辅助高大将军查明此事吧,还是一个月为期!”高寒山心惊肉跳,暗暗叫苦,自己反正已成陪葬,再拉一个垫底也好,连忙拜谢,命人带走安王关入天牢,只想赶快远离这个漩涡。“安王什么身份,你敢将他关进天牢!”话一出口,樊篱还没暴跳起来,皇上就已勃然大怒,将一方砚台朝高寒山重重砸来。高寒山已成惊弓之鸟,哪里敢躲,硬生生受了一下,顿时头破血流,皇上似乎犹不解恨,命人掌嘴二十,一个孔武有力的内侍劈里啪啦一顿打,高寒山眼冒金星,脸已经不成人形,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将安王送上七重楼,严加看管!”皇上总算解气,留下这句话立刻拂袖而去,安王爷朝樊篱高高抱拳,目光中满是悲怆,樊篱无颜以对,拱手匆匆道:“子安,得罪!”高寒山仰面倒下,被几个内侍接住,大呼小叫地送了出去。七重楼是历代宫廷关押不听话的妃子之所,相当于历朝的冷宫,位于御花园,是秀美的亭台楼阁中一处景色,楼如其名,一共七层,周围划出小院重重看守,可以远眺御花园的美景,比起过去的冷宫当然不知好上多少倍。七重楼一建,世人议论纷纷,称道不已,说由此可以看出翡翠王朝实行仁政的决心。一片溢美之词中,根本没人想到,七重楼的女子,有着冷宫女子同样的命运。今朝皇上在当太子时已娶上任紫微令之女高氏为太子妃,生下玉连城,后又娶兵部侍郎之女为左妃,生了一子,三岁时夭折。皇上登基之前,又立了贤良淑德四个妃子,几人并无所出,登基之后,高氏被立为皇后,玉连城被立为太子,高氏一门权势滔天,直到高氏死,安王爷掌权才算收敛。晴妃进宫后,因为皇上专宠她一人,再未立妃。妃子少,七重楼也无人可关,荒废多年,平时只得两个老宫女在此打扫。听说安王要来,内廷乱作一团,安王位高权重,皇上又颇为看重,怎么布置都不为过,可安王已是阶下囚,若布置太过,皇上翻脸不认人,到时候只会吃不了兜着走。在左右为难之时,皇上身边的胡大总管偷偷递出消息,七重楼只需打扫干净,一切布置不变,加派两人生炭火取暖,同时清扫出一间给医官居住,另派一人给医官打下手。众人还在愣神,一顶青呢小轿已经迅速由御花园后门抬入院中,常在宫中出入的招大人灰头土脸地出现,不等众人行礼,亟不可待地招呼人手把轿中女子送入楼中,径直抬到最高一层。看到那女子浑身血痕,众人皆惊惧不已,一时间手忙脚乱,炭火没来得及生。招大人亲自动手,命人紧闭门窗,用被子将她裹了好几层,宫中资格最老的御医常太平被两个侍卫连搀带拖弄了过来,喘息不定,招大人二话不说,飞快地将他推到床边。常太平仔细瞧过,擦擦满头冷汗,朝招福微微颔首,“伤口处理及时,没有大碍,她现在只是睡过去了,开点补益气血的药调理一下便是。”招大人松了口气,摇晃着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捂着脸不发一言。常太平默默退了出来,刚巧碰上脸色铁青的安王爷,和身边的宫女一起呼啦啦跪了下去,安王视若无睹,拎开挡路的两人,一闪身冲了进去。常太平颤巍巍要起身,樊篱上前一步将他搀住,轻声道:“常大人不要走,王爷身上也有伤。”两人走到门口,只听安王压抑的低吼,“招福,你这个混蛋,为什么把她弄回来!”两人连忙走进,樊篱赶紧把招福从安王手下救了下来,赔笑道:“子安,你不要急,先让常大人瞧瞧你的伤。”招福连连怪笑,“玉子安,墨虎和你的所有侍卫都成了阶下囚,你以为还能逞几天威风,你应当清楚,皇上把她送过来是看在兄弟情分上,让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放肆!”樊篱怒不可遏,一个黑虎掏心攻向招福,招福不闪不避,眼睁睁看着拳头到了近前,嘴角牵出近乎惨烈的笑容,常太平厉声道:“大将军,万万不可啊!”樊篱动作一顿,安王爷醒悟过来,截下他的拳头,苦笑道:“篱哥,你不要牵扯进来了,快走吧!”樊篱欲言又止,跺跺脚愤愤而去,常太平走到安王爷面前拜下,不发一言,安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终于有些清明之色,回头从被子堆里拨弄出那女子的脸,似对待绝世的珍宝,以无比轻柔的手势捧住,细细端详一阵,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把唇落在她脸上。吻,似羽毛落在镜一般的湖面,似尘土落在佛龛,让原本冷寂的心,重新温暖。她还活着,活在看得到触摸得到的地方,真好。阴差阳错,他决然放手,想成全他们,却造就今日不可挽回的局面,使两人命运相连,真好。既然上苍给他重来的机会,怎能不珍惜,从今以后,他会用另外的方式对她,将她的心夺回来,好好珍藏,永世不放。招福一贯被人耻笑践踏无视,却是第一次震怒难平,只觉一颗心随着那轻吻而腾腾烧起,手心几被掐烂,冷哼一声,大步流星离开,却还是舍不得,走到院中,仍然对着高高的楼上仰望,心头一片悲凉。命运如此乖张,兜兜转转,楼里这两人竟凑到一起,逃脱无望,那自己的前途又在何方。吻了一气,安王见常太平仍然跪在地上,微微一怔,低头看看自己血淋淋的膝盖,连忙叫他起来。常太平叫内侍送来清水,安王亲手接过放在床边,绞干为女子擦脸,女子睫毛微微颤抖,他悚然一惊,立刻收手,见她眼睛没有睁开,又继续把她的手脸擦干净。似做完一个浩大的工程,他长长吁了口气,交代内侍好好看住女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楼,在一楼里间的汤池好好洗了洗,飞快上楼,往女子身边一躺,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常太平连忙上前为他挑出碎瓷片,包扎好伤口,感觉多了双窥探的眼睛,眉头一挑,正对上一张盈满泪水的脸,心头一震,手下重了些许,安王从梦中惊醒,刚要睁眼,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蒙住,顿时呆若木鸡。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摸亲近,他屏心静气,生怕惊破这样的美梦。常太平感觉到那种压抑的气氛,草草收工,拎着药箱逃一般离开。七重楼安静下来,那只冰冷的手始终尚未离开,他满心都是幸福,轻柔道:“他被救走了,你知道吗?”“我知道,是不是你做的?”她的声音低微而嘶哑,似用了极大的力气发出。“不是,我只做到一半。”他笑得像个调皮的孩子,“你不用感激我,我以军功入朝的时候就知道,皇上迟早会收拾我,他让我掌那么久的权,让我能够发挥所长,实在是意外之喜。”她轻叹一声,慢慢收回手,却被他猛地拽住,轻贴上脸颊,强忍收回手的冲动,垂下眼帘默不做声。他苦笑道:“对不住,我本想叫墨虎送你走,不知为何你比我还先来一步。说来是我拖累你了,皇上既已用你做棋子,怎么肯放你自由。我还记得你刚说过的话,不用等来生了,今生再陪陪我吧,如果可能,我会递消息出去,叫他们想办法全你性命。皇上看得很严,如果不行,能和你同棺而眠倒也不赖。”她的泪又落了下来,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睡吧,别想那么多了,我在这里陪你。”他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小心翼翼地移到她身边,在她手心蹭了蹭,很快沉入黑甜乡里。走出七重楼的小院,门外便是莲池假山,假山之间的满目苍翠中,一个尖尖的黑色飞檐冲出重围,十分突兀地刺入长空,似一把利刃刺入黑幕里。莲池一派萧索景象,几根枯黑的枝零零散散耸立在水面上,偶有两只老鸦归巢,叫得人心神俱碎。眼看天边已一片霞光,招福愁肠百结,低头紧走两步,一个人影从路旁一树梅花后踱了出来,他定睛一看,心头突突直跳,仓皇拜道:“见过皇上!”一夜之间,皇上似乎已苍老许多,眸中已不复以往的神采。他微微抬手,冷冷道:“招福,你在蓬莱多年,怎会不知道秋教习的底细?”果然来了!招福在心头冷笑连连,表面却愈发惶恐,连连叩拜,“皇上,臣真的不知,秋教习是孤儿,在蓬莱山出生长大,由一戒大师教养成才,十分忠厚老实,而且勤劳肯干,谁都支使得动,怎么可能有深厚背景!”皇上嗯了一声,眉头紧蹙,随手扯了朵梅花揉进手心,状若无意道:“招福,朕问你,安王该如何处置?”招福心头一惊,顿时满面煞白,所幸天色未明,皇上目光再锐利看不出来,连忙调整慌乱的心情,低声道:“皇上,安王不能放!”其实,他回答的就是一句废话。十年前,安王以弱冠之龄为将,带领霍西风等人出兵,痛击屡次骚扰边境的燕军,打败了燕军不败的神话,也让翡翠人在盘古大陆扬眉吐气,再不会被别人讥笑是“易碎之邦”、“孱弱之体”、“侏儒之种”。那时他已跟随爹爹出入宫廷,亲眼见到安王傲气逼人,神采飞扬的模样,也是从此开始,皇上借故退居内堂,让出朝堂这个大戏台,让安王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燕国自那次失败后沉寂至今,翡翠朝国力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然而,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和平年代,人们耽于享乐,记性特别不好,大家已淡忘安王和众将领的功勋,也该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了。皇上近年的动作不断,先是改府兵十六卫为御林军,军权收归皇上一人手上,连太子的禁卫军也撤除,统一编入御林军,而太子只能调遣太子府上极少数目的侍卫,龙虎大将军、龙威大将军、将军等职位全成闲职,成为官阶的名称,再无实权。连自己的亲儿子亲弟弟都容不得,皇家无情至此,何必再与之纠缠!招福话一出口,突然满心疲惫,萌生激流勇退之心,伏在地上沉默不语。皇上神思不知飞向何方,一朵又一朵将梅花揪了下来,很快把面前一枝变得光秃秃的。招福看着落在面前揉烂的梅花,心头突突直跳,却始终不敢动弹,腿脚全部酸麻,疼痛难忍。皇上终于回过神来,又问了一句,“招福,朕的两个儿子,你觉得哪个像朕?”招福憋闷不已,两个面貌都有几分相似,玉连真要比太子出色得多。可是,皇上明摆着压制这个小儿子,实话一说,自己肯定又难逃干系。见他吞吞吐吐,皇上横了他一眼,掉头就走,一句话就把他打入万丈深渊。“给你一个月时间,搜集安王的罪状,越多越好!”在此不眠之夜,城外连绵的青山之间,有一处山洞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山下就是通往太平城的大路,从山上远眺,太平城城门上的几个大字清晰可见,山洞洞口在陡峭的山崖下,上下要靠长长的树藤攀爬,山崖下是一汪深潭,让人望而生寒,寻常人如何能发现。苍龙和玄武两队铁卫在此聚集,铁苍龙是个十分稳重的中年人,高大壮实,少言寡语,而铁玄武看起来年轻些许,像只猴子精,矮小却不瘦弱,一双眼睛总带着笑意,滴溜溜地转,十分机灵可喜。了解了铁玄武的真面目,秋水天再也喜欢不起来,他只不过说了句要去见他的阿懒,铁玄武二话不说,将他点了穴扔在冰凉的地上,和其他人一起吃吃喝喝,不亦乐乎。等大家吃到尽兴,铁玄武笑容满面凑过来,解开穴道,问道:“还要不要去见阿懒?”秋水天刚点点头,铁玄武手指又到,将他点了穴,一脚踹到酒菜边上,和众人继续吃喝。可怜秋水天看得到闻得到,就是吃不到,气得双目赤红,大家视若无睹,那混蛋铁玄武还不时将酒菜送到他鼻子底下,让他闻个过瘾。气也没用,秋水天目光渐渐柔和,最后干脆闭上眼睛,回想与阿懒的一幕幕,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抚平心头的焦虑,微笑,宛如一杯醇酒,从心底流出,渐渐溢了出来。有那人在,他的阿懒一定不会死,经过这次劫难,他终于明白皇家丑陋的嘴脸,不想再为他们卖命,决心跟他的阿懒回蓬莱山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如果阿懒嫌无聊,弄几个小毛头出来热闹热闹也不错……“喂,你想什么啊?”他的美梦被铁玄武推醒了,不禁有些恼火,狠狠瞪那讨厌鬼一眼。铁玄武浑身一个激灵,哇啦啦大叫,“你们看到没,他瞪人的样子简直跟主上一模一样,谁敢说不是主上的儿子,要他瞪一眼就没屁放了!”铁苍龙似乎是这群人中的老大,闻言敲了铁玄武一记,顺手解了秋水天的穴,正色道:“小主子,还要不要回去找你的阿懒?”秋水天哼了一声,暗暗运气,铁苍龙微微一笑,“我们打个商量,从现在开始你忘记秋水天这个名字,改名墨十三,我们尊你为小主子,如何?”“为什么?”秋水天有些纳闷,冷冷道,“我并没有要你们救我,你们若要我做一些为非作歹的事情,恕难从命!”除了铁苍龙,众人皆哈哈大笑,铁玄武拿起一个鸡腿在他面前晃了晃,笑眯眯道:“没有为什么,改了名就有吃的,不改名就继续看着,看到饿死为止!”他收敛嬉笑之色,丢下鸡腿,杀气腾腾道:“即使你是我们主上的亲儿子,如果是个不懂变通的废物,我们带回去也没有用,过不了多久你也会成为尸体!”话音未落,秋水天骤然发难,铁拳猛地砸向铁玄武面门,同时飞起一脚,踢向铁苍龙。铁苍龙一直冷眼看着他的举动,嘴角勾出莫名其妙的笑意,猿臂一伸,恰恰托住他的脚,就势踢在他裆部。秋水天飞身而起,在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身形连环踢出几脚,铁苍龙暗暗叫好,迅速闪身避开。那边的铁玄武身形一矮,嘿嘿笑着就地一滚,趁他落地未稳,斜里戳在他腰上。秋水天身子一僵,轰然倒地,只说了句“卑鄙小人”,便又闭上眼睛,准备来个眼不见为净。铁苍龙和铁玄武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看到对方眼中的兴奋之色,同时露出笑容。铁玄武抄了壶酒坐到秋水天身边,一边喝一边笑道:“小小年纪,功夫不错嘛!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教你点穴易容等绝活,你改名跟我们走,我们保你的阿懒平安!”秋水天深深看他一眼,冷冷道:“我的女人我自己来保护,不用你费心!”一直冷着脸的铁苍龙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有办法保护,怎么会在刑场上出现,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自尽?”苍龙队一个娃娃脸少年笑道:“小主子,你的阿懒伤势太重,现在正在皇宫中调养,跟你走只是死路一条啊!”秋水天沉吟良久,缓缓点头,铁玄武眉头一挑,信手拂在他腰际,伸出右手,对众人做个由掌变拳的手势,回头肃然拜道:“铁玄武率北方玄武七人拜见小主子!”铁苍龙立刻起身,做了个同样的手势,拜道:“铁苍龙率东方苍龙七人拜见小主子!”看着密密跪了一地的汉子,秋水天面色凝重,眸中的犹豫之色渐渐退去,最后变得无比坚定。墨十三,他隐隐捕捉到这个名字的意义,方丈偶有提起,燕国墨征南懒得跟自己的儿子取名字,干脆用数字为名,而且燕国不设太子之位,墨征南坚信胜者为王的道理,由得他们去争,从墨一到墨十二,燕国宫廷犹如刀山火海,至今只有三人尚存。墨征南的二十八铁卫,更是传奇中的传奇,如今竟然半数跪在他面前,尊他为主!原来如此,原来他就是毁掉娘亲家园,屠杀百万乌余百姓的仇人之子,难怪娘亲会逃跑,难怪她连墓都不愿留下!亲情,仇恨,心头若有秤,如何称量?这秆称,如何提起,如何放下?娘亲日复一日的悲泣、方丈的教诲和阿懒的笑脸同时在脑海浮现,他用尽全力克制仰天长啸的冲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好,从今天起,我就是墨十三!”心中,还有说不出口的话在回响,字字如刀,字字见血。“阿懒,我若做了墨十三,一定不要让别人左右我们的命运,不要让你轻易放弃我,放弃自己!”“阿懒,我的阿懒,我对不起你!”“阿懒,我想你!”